━═━═━═━═━═━═━═━═━═━═━═━═━═━═━═━═━═━═━═━━═━═━═━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霎紫明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双谍传奇>作者:闻绎 简介: 武凤英,中共特工,于一九四七年九月,冒名苏少卿,打入南京国民党保密局二处,任少校行动二组组长。她的任务,是保护潜伏于国民党国防部高层,代号为“槐树”的人,他是中共中央社会部极其重要的情报源。苏少卿,则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保密局特工,她被解放军秘密关押在北方的一个小山村里。不料,半年后,也就是一九四八年三月,苏少卿经过三个月的准备,终于逃出了小山村,并返回南京。当她们在保密局里面对面时,才意外发现,她们竟是一对孪生姐妹。她们在保密局内斗智斗勇,在间与反间,情与无情的博弈中,演绎出一段生死故事,是为“双谍传奇”。这段传奇,一直延续到一九五八年,才告结束。 正文 一、 出逃 一九四八年三月,山西省晋南,横亘着中条山山脉。在中条山深处的小角落里,座落着一个现在已无法考证的一个小山村。 中条山里多险峰,小山村就位于一座险峰的山腰上。北为陡壁,南为悬崖,进出小山村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此时,这个小山村里秘密驻守着解放军的一支小部队,哨兵扼住路口,任何人不得出入。 入夜,中条山中的风,在山壑里呼啸,嘶嘶如恶兽搏斗。小山村里隐约亮出几点灯光,暗暗的,给黑黝黝的山,添了一点奇幻。 一间平房内,一灯如豆,随着窗外的风声,微微摇动。 炕桌旁坐着一个女人,一动不动。她穿着一身半旧的解放军军装,虽有点肥大,也还算干净整齐。头上短发,显然不是出于理发师之手,剪得参差不齐。倒是眉目之间,透着机警和干练。一双细长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房门。 她静静地坐着,在心里计算着时间。她不知道时间,她的手表在她陷于此地之前就已被没收,还包括她所有的私人物品和衣服。她也不能问时间,担心引起怀疑。她只能在心中计算。 晚饭是在六点半或七点钟吃的,大约是这个时间。入夜后,大约十点左右,也许是九点半左右,一个解放军连长,会带着一个哨兵来查房。他先会敲敲门,然后进来说:“苏少卿,不早了,早点休息吧。”然后,连长会把哨兵留在她的门外,直至天亮。 小山村里没有居民。但居住着四个人,或者说被关押着四个人。这是苏少卿到了这里之后,很快就了解到的。她是其中之一。 另外三个人中,有两个人是解放军的军官,至少她从他们的军装上是这么认为的。但她自己也穿着军装,所以,她只能暂且这么认为。 两个军官中,有一人戴黑框眼镜,军装总是干净整齐,目光中却藏着谨慎和审视。平时极少与苏少卿说话。苏少卿偶尔与他搭话,他总是嗯一声或点点头,即转身离去。另一名军官却总是剃着光亮的头,也很少戴帽子。每隔五六天,便有一名士兵给他剃头。光头军官身体强壮。苏少卿很快就察觉到他是一名军事教官,精通射击、侦察、拳击和格斗。 光头军官甚至主动提出要和苏少卿过几招。苏少卿和光头军官过招,成为小山村里的一景,时常引来一些士兵围观。 和光头军官过招,让苏少卿找到了逃亡的机会。 第三个人则是一个女人。苏少卿在心里称她为官太太。她已入中年,但仍穿着讲究,有时是丝绸旗袍,有时黑呢大氅。手上戴着一个玉镯,两个金耳环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她有时也会描眉或涂口红。苏少卿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她会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也会被关押在这里,并且还受到如此优待。 苏少卿观察发现,到了夜里,只有她的门前有哨兵。 解放军在白天,对苏少卿没有警戒。她可以在小山村里随意走动,观看周围的高山和峻岭。她很快就明白,人在这里,插翅难逃。但她一定要逃出去。 因此,她必须在夜里九点钟之前采取行动。这是她此时坐在炕桌旁默默计算时间的原因。她经过三个多月的准备,计划今晚行动。但行动又不能太早。太早了,外面可能会有人走动,她可能功亏一篑。 她默默估量着,感觉时间差不多了。 她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一条缝,看着门外。外面黑暗无光,杳无人迹。在远处,隐约可见两个解放军哨兵在路口来回走动着。 在夜里,这些解放军哨兵无须隐蔽。在她隐约的记忆里,这一带应该是**第十九军的辖区。但在这个小山村里,却秘密驻扎着一支解放军的小部队,任谁都会惊讶的。 她关上门,重新回到炕边。她扯起炕上的白布床单。她用双手的食指和中指,如剪刀一般,并排夹住床单的边沿,随后向下翻腕,双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紧布边从下向上翻起,轻易地在布边撕开一个小口子,她顺势撕下一条一寸多宽的布条。她如此连续撕下几条。 一九四三年六月,她经人推荐,进入位于安徽省歙县雄村的中美合作所第一训练班,后来被人称为军统雄村训练班。在那里,她学习通讯、防毒、特工、情报、化装、擒拿、游泳、国术等课程。同班的一个同学,来之前在布店里当过几年伙计,撕布如同撕纸。她向他学了这一手,没想到会在今天用上。 她用撕下的布条扎住裤脚,把布鞋扎在脚上,之后又扎紧袖口,最后再把布条一层层缠在手掌上。她握了握拳头,感觉松紧正好,很得力。 她向屋内环视一遍。这里没有任何她的私人物品,也就用不着去收拾。她最后戴上军帽,把短发掖在帽子里。 她轻轻地拉开房门,向外面观察。附近无人。更远处,哨兵仍在路口游动着。她慢慢蹲下去,匍匐在地面,无声地向前爬去。从门前到前面的荒草丛里,大约有十公尺的开阔地。她一面爬着,一面注意着哨兵和附近的动静。 她进入草丛后,由匍匐改为低姿奔跑。她跳过一些石头,同时在心里计算跑过的距离。她在心里估计,那应该是七十米距离。 她及时停下脚步,并向黑暗中看过去。几秒钟之后她才看清楚,她站在悬崖的边上,再跑两步她就会踏空。 她在黑暗中向左转,走五步,摸到一块巨石。她一手摸着巨石,向右侧前行两步,然后蹲下,伸出双手摸索。巨石下是更茂密的荒草。她在草丛中和石缝里摸索,摸出一堆乱绳。这是她三个月来准备的结果。 绳子有长有短,她蹲在草丛里,开始把这些绳子接起来。她打的是渔人结。这种结很好打,她的手法极其熟练。这是她在雄村训练班里学到的技法之一。这种渔人结最大的好处是,越拉越紧,绝不会松开。 绳子快要结好时,她听到布鞋踩在石子上的脚步声,虽然那很轻微。她慢慢站起身,越过巨石向路口那边张望。 她看见那个连长,带着一个哨兵,正向她的住房走来。她感到自己计算的时间可能有误。要么是她迟了十分钟,要么是连长早出来十分钟。但此时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走下去。 她打完最后两个结。在巨石下摸索到一条老树根。这是她在白天反复确认过的,相信它足够结实。她把绳子系在老树根上,并把绳子抛下悬崖。 她再次抬头向她的住房看了一眼。那位连长正在敲她的房门。她不能再多想,抓起绳子向悬崖下滑去。 那位连长敲了两次门,没有反应。他立刻警觉起来,推开房门走进去。他迅速向屋内扫了一眼,屋里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他一边拔出手枪,一边跳出门外,向周围喊:“苏少卿,苏少卿,你在哪里?” 苏少卿此时正缘绳慢慢滑下。手上缠着布条,增加了她的握力。不断碰到的绳结,不至于使她过快下滑。 她听到那位连长在大喊:“苏少卿,你跑不了!”她明白,几分钟后,那位连长就会召来他的士兵,并在小山村里搜索。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到这条绳子。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加快了下滑的速度。 她吃了一惊,她已经摸到绳头了。她停在黑暗的空中,四处不着边。她向下望去。在黑暗中,她估计自己距离地面至少还有十公尺,甚至更高。这时,她有点恐惧了。她向左右张望。她看见距离她至少五公尺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树的树梢。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她咬紧了牙,双手紧紧握住绳头,开始摆动双腿。她一次一次摆动着,在黑暗中荡起了秋千。数次飞摆后,她一咬牙,终于松开手,张开双臂,紧闭双眼,向那棵大树的树梢扑去。在一阵树枝折断的噼叭声中,她翻滚着从树上摔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她有一阵短暂的昏迷,但很快醒来。她心中的求生**命令她醒来。她浑身疼痛无比,衣服和脸均已划破。她挣扎着站起来,握紧拳头全身用力,强迫全身的骨骼和肌肉恢复到正常。 她辨别一下方向,向黑暗的山林快步走去。 苏少卿出逃,这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逐级上报到**中央社会部。在很短的时间里,有数封电报从中央社会部发出。一封电报发给华北局山西前指,责令他们火速就近派出小部队,化装在附近的山林中秘密搜索;一封电报发给**运城地委,责令其火速调集永济、运城、夏县、垣曲等县游击队,进山搜索,并在所有可能的道路上设伏拦截。电报中也强调了,是秘密行动。一封电报发给华北局敌工部,要求他们动用一些特殊力量,在可能的长途汽车站、火车站或交通要道堵截,抓捕这个女人。这些特殊力量包括,潜伏于山西省党部、省警察厅、**第十九军内的地下党员,以各自最可能的方式,探听并寻找这个女人。 但是,五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没有这个女人的任何消息。 这个名叫苏少卿的女人,在将近六个月被监禁期间,有充足的时间考虑一切可能性。她是一名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工,在逃亡期间,尤其机警。 十天后,中央社会部最后一封电报发往南京。紧急命令一名代号为“鱼刺”的**特工立刻撤退。因为这个“鱼刺”的安全,关系到另一个大人物的安全。 但是,迟了一步。 南京地下党给中央社会部的报告称,“鱼刺”于前一日,已和组织断了联系,目前情况不明。 中央社会部的几位高层,紧急磋商,并立即采取了一些非常措施,希望能创造出一些条件,同时也希望出现奇迹,能使“鱼刺”险中求生。他们最最担心的,是隐藏在“鱼刺”身后,一个代号叫“槐树”的人,希望能保住这个人。事情到了这一步,几位高层恨得咬牙切齿,怒斥警卫工作失职。 那位负责警卫的解放军连长的下场,不言而喻。他被撤职,被开除党籍,被关禁闭六个月。他万幸的是,保住了军籍,毕竟,这是在战争期间。从此,他一直就是一个兵,永不任用。 那个逃亡的苏少卿,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 十年后,当他意外地再次见到这个女人时,他是什么心情,可想而知。 此是后话,后话不提。 正文 二、 夜谋 中条山的风,一年吹到终。这是民谣,谓其长。中条山的风还猛,猛烈到何种程度?中条山北麓,河东盐池湖畔的民房,竟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坐南朝北,以躲避中条山里吹来的风,可见其猛烈。 苏少卿在黑暗的山林里,也在呼啸的山风里,摸索前行,并尽可能加快速度。 她知道,那位连长在找到她垂下悬崖的地点后,会很快派他的战士绕路下山。他们不会再寻找她落脚的地点,而是绕行到她可能去的方向,在她的前方堵截她。 问题是,她会向哪个方向走呢?这是那位连长心中的疑问。 苏少卿每至夜晚,独自一人时,对这个问题,至少也思考了两个月。 她是**第十三军统调处上尉军官。更俗一点的说法,她是一名军统特工。解放军知道她的身份和职务,审问她的时候,也只是为了确认一下。 一九四七年三月,也就是一年前,南京保密局在北平站组织了一个高级特种人员训练班。所谓高级特种人员,就是指特工,高级特工。她经处里推荐,并受审查合格,进入高级特种人员训练班学习。学期六个月。 学习期间,保密局本部二处处长叶公瑾,受聘来训练班讲课,并为他自己的处,挑选合适人员。在两百多名学员中,他只选定了苏少卿。 叶公瑾穿呢制军服,少将军衔,说话时,语气和表情都温和持重。告诉她,毕业后,可来南京局本部报到,在二处工作,并将授予她少校军衔。她微笑敬礼,说:“多谢处长栽培。”她的大好前途,就这么定下来了。 一九四七年九月,她毕业后返回第十三军办理调动手续。之后,她先回山西太原,看望独身一人的母亲。九月十六日下午,她告别母亲,乘上火车,沿同蒲路南下,并准备转陇海铁路前往南京。 据她事后的回忆和计算,她失去知觉的时间应在夜里,大约是在午夜前后。她怀疑是被人在茶中下了药。那么,当她被人抬下火车时,应该是在侯马至运城之间的某个车站。她毕竟是山西人,对山西的地理环境和铁路交通比较熟悉。 她醒来的时候还是在夜里。但她不知道是当天夜里,还是第二天夜里。这使她在事后回想时,无法计算路程。 她当时正躺在一辆缓缓行走的马车上。她首先看见的,是一名穿着军装的女人。不是**军装。那么,劫持她的就是共军了。 此时,女军人手里提着一支短枪,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看见她想坐起来,便伸手压在她的肩膀上。但她还是一抡手臂坐了起来。女军人并没有再阻拦,而是把手中的枪缩回到腰间,并稍稍抬起枪口。 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那是在夜里。她隐隐约约的,只看见在马车的前后有一些士兵,静悄悄地走着。车夫并没有坐在车辕上,而是走在前面,用手牵着马笼头。这样,他就不用吆喝了。 天快亮时,队伍进了一个小村庄外面的院落里。没有拍门声,也没有商谈借房的声音,甚至没有招呼声。一切都是准备好的,在无声中进行。 女军人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无论是行进、休息、还是住宿,都在她的身边,甚至连眼睛都很少离开她。 上厕所的时候,女军人就站在她的身边,并且,看着她。 她毫无机会。因为她还知道,此时就有两个士兵站在厕所外面。 睡觉的时候,女军人一定会睡觉的。苏少卿可以在马车上睡,马车摇晃着,很舒服。女军人却不能睡,要时刻盯着她。女军人只能在白天住宿时睡几个小时。但这时,就会有两个士兵站在她的身边,并且,注视着她。这个她,自然是苏少卿了。 她在心里反复计算过。她有能力打倒那个女军人和两个士兵,但她绝逃不出这个小院。外屋和院子里还有更多的士兵。 队伍昼宿夜行,一共走了五天,是她清醒后的五天。然后就进了山。 问题就来了,是哪一座山? 南同蒲路从侯马到运城这一段铁路,周围有三座大山,或者应该叫山脉。西边是吕梁山,东边是王屋山。如果再往北边算的话,应该叫太行山。南边,则是中条山。她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一座山里,就不能策划自己的逃跑路线。要跑也是瞎跑,胜算不大,也与她高级特工的身份和智慧不符。 最后提醒她的,并帮助她确定了位置的,是风。 她在那个小山村里住了三个月后,才意识到,那山里的风竟没有停止过,并且刮的是南风。进入冬季后,在屋外稍站一会儿,那风,竟会寒彻骨髓。 这是中条山呀。她在心里叫道。 她毕竟是山西人。在山西,甚至在全国,也只有中条山才有这样的风。 位置确定之后,再要确定的,就是她要往哪个方向跑。 她一直就存着一个疑问:共军为什么要抓她?她不过是第十三军统调处的一个上尉,从不接触任何重大的军事计划或者行动秘密。她即使要到南京保密局任职,那也是以后的事。此时抓她,有什么用处吗?她完全看不出来。 但从整个过程来看,策划之精密,行动之谨慎,警戒之严格,都预示,这是一次重大的行动,其中一定有极其重大的秘密。 苏少卿从未想到,她会被人如此重视。 直到一个月前,她才隐约察觉到,或者说猜测到,此事背后的秘密。 虽然是猜测,但她立刻明白了另外一点:如果她跑了,共军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甚至不惜开枪,打死她。一定会的。 正是基于这一点,选择一个能最大限度确保她逃跑成功的方向,至关重要。 她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可跑。但以她的特工智慧来判断,都无胜算,甚至是死路。 她可以向东。向东其实要先向北。她出了中条山后,或者步行,或者搭车,或者乘长途车,先到侯马或曲沃,再乘长途车向东到晋城。她相信,如果能到晋城,她就安全了。但从中条山向北到曲沃这一路,再从曲沃乘长途车到晋城这一路,实在太危险了。共军只要派人秘密守住有限的几条路口,或长途汽车站就行了。 她可以向南。向南就要穿过中条山,直奔平陆县城。这是渡过黄河的一个重要渡口。过了黄河就是河南的陕县县城,再向南不远,就是陇海铁路。这条路的危险更简单,共军只要派人守住黄河渡口就行了。 她可以向西。向西似乎最安全。向西只能步行,沿中条山一直向西。在山林中步行,相对安全一些。虽然一定会有人在山里搜索,但她只要谨慎一些,应该能够躲过去。但向西走到底,就是风陵渡。同蒲铁路从这里过黄河,与陇海铁路相连。她向西走到最后,只能步行过黄河铁桥,去陇海铁路乘火车。只是,那个黄河铁桥她万万不能上去呀。 她可以向北。向北其实与向东一样。在到达曲沃之前,路途极其危险。如果她能安全抵达,则可以乘火车再向北去太原。侯马至运城的火车,她绝对不敢坐,那火车上一定有伏兵。 在四个方向之外,她还考虑过与当地驻军联系。就她所知,晋南驻军是第十九军。若能联系上第十九军统调处,那就算找到自己人了。但最后冷静考虑后,她放弃了这个想法。事实证明,她做对了。 当她静静地独自一人坐在小屋里,一动不动地思索时,她最后给自己选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方向。路途最短,危险最少,也是最安全的一条路。 难怪解放军部队、地方游击队、地下组织以及潜伏于党政军特内部的人,在整个晋南撕下漫天大网,也没有找到她。 她要向南,但不去平陆县城。 正文 三、 南奔 苏少卿在黑暗中摸索着,探寻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山林里完全没有路,枯枝落叶遍地,草丛灌木横生。她不得不捡了一支树枝在前面挥舞,避免被树枝扫到脸上。 偶尔走到一片空地,她会向天上看,看看星斗,确定方向是否正确。 她的第一步是:向南,穿过中条山。 她终于登上一座小山包。在墨似的天空下,看见东方出现一线青白。她知道,天快亮了。她只站了一会儿,就抱紧双臂,顺着山坡滑下去。天要亮的时候,山里的风更猛了。 虽然已是三月下旬,但冬天还没有过去。最初的紧张过去后,此时她才感觉到寒风刺骨。她缩在一个背风的草窝里,睡了一觉,直到天亮。 天亮后,她加快速度向南走,有时就是奔跑。从昨晚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二个小时,消息想必早已传出去了。她必须快一点。 快到中午时,她猛地停下来,闪在树后,小心地向前察看。 前面有一栋民房,在茂密的树丛之中。她再次靠近,那是一座独立小院。三间草房外面是齐肩高的土坯墙。 苏少卿细细地观察。院里无人,绳上晾着几件衣服。吸引她的正是这个。草房顶上冒出青烟,屋里的人似乎正在做饭。想到这里,她才感到饿了。窗户上糊着纸,屋里的人看不见外面。但屋里的情况,她也无法知道。 她小心察看周围,慢慢地向小院走去。她加快了步伐,并且紧跑几步,一手按住墙头,纵身越过,无声落在地上。她蹲在那里倾听,屋里传来风箱的“呼达”声。她迅速冲到晾衣绳前,扯下几件衣服抱在怀里。转身时,看见放在窗台上的老玉米,她拿起两个也抱在怀里。她再次越过墙头,脚一落地,人已向前飞奔。 在她隐约的听觉里,那风箱的“呼达”声,仍在响着。 她跑出去很远,找到一处背风也背阴的石壁。石壁下干草枯枝遍地。她蹲伏在地上,在那些干草中仔细地挑选。她挑选出一些有筋且韧的草叶和草茎,放在手心里,极其轻柔地搓揉着。 在高级训练班里,野外生存训练一项,全班二百多人,她是唯一及格的。 训练班教官,军统上校石河,满脸疑惑地看着这个美丽甚至有点娇纵,且出身富家的千金小姐,心中十分不解。 背阴处的干草不至于太过干燥,一搓就碎。她一边揉着,一边轻轻地吹着,吹去搓揉下来的碎屑。最后,在她的掌心里,只剩下一小团如絮一般的草绒,只有手指头那么大。她把这一小团草绒放在石壁上微微突起的石台上。 她在石壁下挑选了一块锋利的青岗岩,握在手里,在那一小团草绒上方的石壁上,猛烈地砍砸。在石与石的碰擦中,偶有细小的火星迸进草绒里。数十下砍砸后,那团草绒终于冒出了烟。她急忙拿起草绒,轻轻地吹着,小心地放在一堆枯草中。烟越来越浓,她更加用力地吹着。终于,在枯草中冒出一小团火来。 她终于燃起一小堆火。她把那两个老玉米埋进火堆里,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回头检视偷来的衣服。一共是四件,一件夹袄,两件单衣,都是女式大襟,扣子在腋下的那种。还有一条长裤,是折裆的。她把夹袄和长裤穿在军装的外面。剩下两件单衣,她把它们卷在一起,用留出来的两只袖子斜系在胸前。夜里会很冷,她不能扔掉任何衣服。 她从余火中挖出两个已经烧焦了的老玉米,磕去上面的灰。她的眼睛盯着它们,仿佛它们是敌人,是石头,然后张开她的铁齿钢牙,向老玉米咬下去。 半个小时之后,她只觉得牙疼、腮帮子疼、太阳穴疼,但她终于把两个老玉米都吃了下去。她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所以她必须吃掉它们。 她在山沟里找到一条细细的溪水。她蹲在溪水旁时,才看见自己满脸乌黑。下面是一张更加乌黑的嘴,和满嘴的黑牙。她的喉咙里早已干得冒火。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捧起水就喝了一大口。 水如同一块冰,顺着她的喉咙滑下去,瞬间就冰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满口的牙都剧痛起来。她用手捂住嘴忍受着,真怕一松手,那些牙都会脱落下来。她终于喝足了水。 夜幕将临的时候,她决定宿营。 今夜和昨夜不同。 昨夜她必须尽快离开那个坠落地点,远离危险。昨夜的体力也充足一些。 今夜她已十分疲倦。她知道明天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她必须保存体力,更好地分配体力,为明天的跋涉做准备。 她在天黑之前选了一处背风的地方,是山坡下的一处凹窝,上方有许多灌木笼罩。她把背上的两件单衣解下来,包在头上和脖子上。然后裹紧衣服,蹲伏在乱草和落叶之中,把尽可能多的落叶盖在身上,之后抱紧双臂,蜷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她实在太累了。 第二天黎明,她醒过来的时候,全身僵硬如同水泥浇铸,腰背和膝盖都无法伸展。她明白,再多睡一会儿,她就会冻死。 她勉强支撑身体,让自己倒向另一边,接着,她就像一块石头似的滚下山坡。 连续与地面的冲撞,终于使她全身的关节可以展开。她艰难地爬起来,辨别一下方向,继续向前走。 快到中午时,她停下来。侧耳倾听。她听到一阵缓慢的马蹄声。她这才注意到,前面不远,有一条林间山路。 她需要保存一些体力,冒险走上林间山路。 赶车的老汉看见她,大为惊讶。跳下马车,扶住她的胳膊,让她上车。她这才知道,自己看上去已如同将死之人。 她一坐上马车,就已不能再动,疲倦和寒冷袭遍全身。老汉看着她,递给她一块饼子。她接到手里咬了一口,头便垂到胸前。她又陷入昏睡之中。她的全身器官都已失灵,仅在大脑的极深处,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说:醒来,醒来,快醒来!并且持续不断。 她不知道过去多久,大脑中的声音终于逐渐增大,似在对她提出警告。她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吃力地张开眼睛,并把脸转向前方。 前方大约一百米处,有一个哨卡。哨卡边上站着几个士兵,正默默地看着走来的马车。 她整整注视了三秒钟。接着,她就像狸猫一样,跃下马车,向密林深处跑去。 她隐约听见后面有喊叫声,似乎是命令她停下。接着,她听到两声枪响,这一点确切无疑。她没有回头,而是更快地向密林里飞奔。 她一直奔跑到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才像一个麻包一样,摔倒在山坡上。 她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等她缓过气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她非常非常的万幸,她手里一直抓着那块饼子。 她抬起头,像狗一样嗅着空气。她察觉到一点潮湿的气味。在极度的饥渴下,潮湿的气味意味着生命。她艰难地向前爬去。终于在一窄沟里,找到一小股泉水。 泉水极浅。她用饼子蘸着水,一口一口地吃着。她想起家中丰盛的年夜饭,想起和同事们聚餐时碰响的酒杯。她手中的饼子,远超过那一切。 她吃完饼子,慢慢地站起来。她感觉自己很好,没人可以阻挡她。她开始向山坡上攀登。当她终于登上山顶时,在她肮脏枯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她终于向南穿过了中条山。 中条山的南面,是漫无边际的宽阔而又平缓的斜坡。斜坡一直倾斜着向前延伸,一直向前延伸。延伸,延伸,延伸到极远处,是一条发亮的带子,那就是黄河。 她的逃跑方案,就是向南,向南穿过中条山,直抵黄河边。但她不会去平陆县城。她将在平陆县城东面二十或三十公里处,找一个无人的地方,渡过黄河。 她开始下山。她还有几十公里要走。她看见,在坡下很远的地方,有一两个小村庄,或者小集镇,掩映在林木之中。 这时,一个她曾经反复考虑过,但一直没有拿定主意的事情,重新浮上她的脑海。她没有钱,但要过黄河她必须有钱。她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就是劫道。找一个僻静处,拦截一个穿着比较整齐的人,只需一拳就可将他打倒,然后拿走他身上所有的钱。做到这一点,完全没有问题。 但是,一个受伤的,被抢劫的人,立刻就会使这件事像风一样传播开。如果她今晚能过河,那当然没有问题。但如果她过不了河呢?那些寻找她的人,会很快听到风声,并向这里聚拢。只要有人肯出赏金,那么第二天,就会有许多人在这一段河岸上寻找她。她斟酌再三,还是决定以安全为上。 傍晚时,她终于走到了黄河边。她沿着河岸慢慢向东走着。很快,她就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她知道,在黄河边上,十有**会找到这样的人。 一个穿着羊皮袄的老汉,独自一人坐在岸边的石头上,默默地吸着旱烟。在他身后的土坎上,立着一只羊皮筏。 她慢慢向老汉走过去。老汉也看见了她,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在老汉面前蹲下,轻声问:“大叔,能送我过河吗?” 老汉早已把她看个透彻,反问道:“你有钱?” 她轻声说:“没有。” 老汉看着她,不点头,也不摇头。 老汉的生意,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走私,另一种是逃亡。这两种客人都不多,但收入挺好。这是他一天又一天在这里等候的原因。眼前的这个女人,明显是后一种。但她说,她没钱。这一点让他疑惑。 苏少卿知道,此时她不能编故事,没人会信。多余的话,说也白说,沉默至少不会让老汉拒绝。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老汉,看着他脸上如泥塑一般的皱纹,看着他那满是沧桑,又满是穷困的眼睛。她回头看了看河面,黄河在流淌着。太阳将要落山。她希望今晚就能过河。 她回头继续看着老汉。之后,她默默地解开领口,露出里面军装的领子。她看见老汉的眉毛微微一跳。她知道,她成功了。 老汉扛着羊皮筏走到河边。那是一个用胳膊粗的硬木头捆扎起来的架子,架子上绑着八只吹足了气的羊皮筒子。 老汉让她趴在羊皮筏的架子上。她只能趴着,其它姿势都可能让她掉进河里。她如果真的掉下去,那老汉哪怕是她的亲爹也救不了她。 筏子竟如离弦的箭,瞬间离了岸,顺流而下。苏少卿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老汉跨坐在筏子上,目视前方,双手操着一支桨,渐渐地向大河的中间划去。 天已经黑了,河上没有灯光。两岸只见隐约的山影,恍然如在无边的海上。 苏少卿低头看着河水,河水厚重如浆,成叠成块地翻滚着向前,发出喋喋的响声,似有无数水妖,在河面上起伏着,跳跃着,也喧嚷着。 有一阵,她似乎失去了意识。是肩膀上的剧痛再次惊醒了她。 老汉用桨重重地打在她的肩上,向她吼道:“莫睡!莫睡!做死是甚!” 她抬起头,忍着肩上的剧痛,紧抓着身下的粗木,向黑黝黝的河面上望去。她心里明白,她终于安全了。 六天后,苏少卿运用她的一切技能,终于到了南京。 她心里想的是,不管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她都要见一个分晓。 正文 四、 洪公祠 早上,南京城一如既往地笼罩在因江水蒸腾而形成的薄雾里。 南京城依江而建,逐渐向外扩展。其道路也是傍着长江自然形成,多是倾斜而弯曲的,恰如江南美女的柔软。在无数柔软的,向外延伸的弯曲街道中,中山路是少数几条正南正北的街道。 中山路从中央门起,经玄武门、鼓楼、新街口一直向南。在这里,中山路会经过一个叫三元巷的小巷。从三元巷向西行,穿过明瓦廊,又是一条小巷。沿这条小巷继续向西行,穿过丰富路,道路变宽,就与秣陵路相衔接。 连接三元巷与秣陵路之间的这条小巷不算长,不过二百多公尺,却一直没有特别明确的名称。有人因其与三元巷相接,便称之为三元巷。也有人因其与秣陵路相连,而称之为秣陵路。其名莫衷一是。 还有人将其称为“洪公祠巷”或“洪公祠小巷”。因为在这条小巷里唯一的一座大门上,标注的门牌号码是“洪公祠1号”。这似乎有了一些不确。毕竟门牌标着的是“洪公祠”,而不是“洪公祠巷”。同样道理,从这个门牌上看,这条小巷也不是三元巷或秣陵路。 巷名存疑,还请高人指点。 洪公祠,原为清初重臣、总督江南军务的洪承畴所居住的府宅。在当初的府宅内,重楼峻阁,雕栏玉砌;假山花木,叠红滴翠,蔚为壮观,是好大的一片宅院。洪承畴死后,清政府为表彰他的功绩,将其府宅改建为祠堂。此即洪公祠的来历。 清&#8226;咸丰年间,也就是1853年3月,太平天国攻陷南京。炮火引起城内大火,洪公祠也在火中被烧毁。不久,太平军将领忠王李秀成看中这块宅基,将其改建为忠王府。这次改建,仓促而零乱,并没有严格的规划与设计。1864年,南京城再次被清军攻克。在这十年间,忠王府似乎也有了一定的规模。 太平天国失败后,忠王府仍被后人称为洪公祠。只是祠内的建筑,早已面目全非了。此后多年,洪公祠内,又被他人断续修建起一些房屋。据记载,清&#8226;光绪年间,还有人对洪公祠进行过较大规模的修缮。 时过境迁,洪公祠早已没有当年洪承畴所在时的景象,留下的仅仅是“洪公祠”这个名称。 洪公祠经过后来的多次建造和修缮,大体形成南院和北院两个部分。南院略小,约占地三十余亩。北院稍大,约占地六十亩。院内除老式花园平房外,还有广阔的庭院和附属设施。院内东西两侧各有一片空场,其中东边的空场,后来被改为网球场。院内另有浴室和理发室等。 1928年12月,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后,多次来南京议事。为便于工作并与国民政府各部门联系,于1933年出资买下洪公祠内房屋。仍按原有的格局进行改建和维修,作为自己在南京休息和会客的公馆。 1934年,张学良因与戴笠交好,知道戴笠的特务处,在鸡鹅巷53号的房子不够使用,便将洪公祠内的北院送给戴笠使用。 另外要说明的是,自从张学良买下宅院后,洪公祠的南大门即被封闭,从此再未开启。全院皆从位于曹都巷的北大门出入。因此,洪公祠里的南院成为内院,北院则为外院。张学良送给戴笠的北院,就是外院。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戴笠手下的特务们,很自然地将北院称为“洪公祠1号”。这就是“洪公祠1号”名称的来源。其实,并没有人将洪公祠的南院称为“洪公祠2号”。 张学良被蒋介石软禁后,失去自由,洪公祠南院已无人再使用。其后也被戴笠的特务处所占用。至此,整个洪公祠都归戴笠的特务处所有,亦无人提出异议。但“洪公祠1号”这个名称则一直沿用下来。 抗战爆发后,日军轰炸南京,“洪公祠1号”也遭到殃及,部分房屋被炸毁。抗战胜利后,军统局重回洪公祠,并按戴笠旨意,在院内空地及被炸毁的废墟基础上,修建起“军统局大楼”。 1946年3月,戴笠因飞机失事死亡。军统局被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继任的局长毛人凤,恐该大楼过于张扬,随即裁减预算,将原拟建五层的大楼,改为只建二层,另对院内其余房屋修缮后使用。 至此,“洪公祠1号”成为国防部保密局本部。 本故事的主要内容,就发生在这栋大楼里。 “保密局大楼”虽然只有两层,但仍给人高大巍峨之感。一是屋内楼层较高,房间高大宽敞。二是大楼坐西朝东,背后隔着围墙就是丰富路。自从戴笠的特务处搬入洪公祠后,周边就不准植树。因此,路人抬头就可看见这栋神秘的建筑,经过时无不心生恐惧。 大楼的南北两侧有翼楼,整个大楼形同一个不封口的方框,如张开的虎口。大楼的中间是正门,高大而威严。大门两侧有哨兵持枪警卫。 进了大门,上到二层,顺走廊向北行,至翼楼处拐弯,就是保密局二处所在地。 保密局二处为行动处,处长叶公瑾。因叶公瑾曾担任情报处**科科长,因此也被称为**问题专家。 出了叶公瑾办公室继续向北走,拐进翼楼走廊,第一扇门,就是二处会议室。 据叶公瑾日记记载,1948年3月26日,也就是第十三军统计调查处上尉行动员苏少卿,从山西中条山里的小山村成功出逃后的第九天,也就是**中央社会部发急电给南京地下党,命令一名代号为“鱼刺”的**特工紧急撤退的前一天,二处中层以上军官,正在处长叶公瑾的主持下,在会议室里开会。 叶公瑾此时正坐在会议桌上首,面带微笑,看着在座的军官们。 坐在桌边的有,行动一组组长程云发、情报组组长赵明贵、档案室主任钱玉红、主任秘书何俊杰,以及其他几名中尉以上军官。 在行动一组组长程云发的身边,还坐着一名女军官。她的长发盘在脑后,一张俊秀的脸上藏着精明和果断,半眯的凤眼里透着一丝凌厉的锐光,只在微翘起的嘴角上,露出一点微笑。 叶公瑾慢慢从桌边站起来。他的相貌和善,有点稀疏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他中等身高,身体略有发福,体态端庄而威严。他环顾桌边的军官,最后把目光落在程云发身边的女军官脸上。 叶公瑾嗓音低沉地说:“苏少卿。” 女军官应声起立,两脚并拢,发出一声脆响。她的肩背挺直,军装合体,微扬着下巴,注视着叶公瑾。 叶公瑾赞赏地点点头,继续说:“咱们二处,行动二组组长苏少卿,从去年九月到任以来,不过半年有余吧,啊,已经连破大案。有南江商行共党物资转运案,有福来客栈共党联络站案,南京大学学生会案,均一一破获,捕获多名共党分子。另外,还办了下关军火走私案,等等,可谓功勋卓著。此外,苏少卿尤为可贵的是,善于带兵,能够团结组内同志,为党国的事业共同努力。因此,经报请毛局长批准,擢升苏少卿同志为中校军衔。” 桌边的军官们都鼓起掌来。 苏少卿也面带微笑,向叶公瑾敬礼,“谢谢处长提拔。” 她身边的程云发哈哈地笑着,“少卿,恭喜呀。”并向她伸出手。 苏少卿和他握一下手,“谢谢。”转身又与另一边的钱玉红握手。 钱玉红上个月刚刚晋升为少校,原本以为与苏少卿平起平坐了。现在苏少卿又升了一级,让她心里多少有一点泛酸。 但是,在座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此时,从中山南路上,正有一辆黄包车拐进三元巷。一个女人坐在黄包车上,神色略有些紧张地向前后左右打量。 她在明瓦廊路口下了车,一边向路人打听着,一边向明瓦廊走去。路人告诉她,顺着明瓦廊向前走,不多远就是曹都巷,再向西走不多远,就是洪公祠北大门。 她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深色女式西装,短发有些乱,似是一个不太得意的女职员。她手里拿着一卷报纸,一边向周围打量着,一边继续向里走。 不用说,她就是从中条山里逃出来的那个苏少卿。 正文 五、 秘密链 接受了同事们的祝贺后,苏少卿离开会议室,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她的助手,中尉军官柳秋月跟在她的身后。她小心地看看苏少卿的脸色,低声说:“少主,恭喜你。” 苏少卿回头向她一笑,并没有说话,继续向办公室走去。 苏少卿的脾气暴戾,在二处里是有名的。在工作中,如果其他组误了她的事,她也会指着那个组长的鼻子,与他们大吵。让那个组长恨得牙根痒痒,但又无可奈何。到了这种时候,一定是她占在理上。 在组里,对手下的任何疏忽大意,更是毫不客气,非打即骂,甩手一个耳光,算是客气的。但有一样,她可以打,可以骂,但别人若说她手下人的不是,她决不客气,必定回击。 苏少卿是处长叶公瑾从北平站特种人员训练班上挑选来的。而行动二组则是因为苏少卿的到来才成立的,时间也不过半年。 毛局长很给叶公瑾面子,从其他处调剂一些人到行动二组。加上二处内部调剂来的人,内勤加外勤,总数也有上百人。但这些人,却都是其他处、其他组不要的人。其中多数出身地痞无赖,生性野蛮,目无法纪,撒泼耍横更是他们拿手的本事。但就是这些不知王法的亡命之徒,到了二组之后,不出三个月,都被苏少卿管得服服帖帖。这件事让叶公瑾也十分意外。 程云发在叶公瑾面前抱怨说:“她哪像个**军官,简直就是一个土匪。” 但无人知道,这个苏少卿还就是当过几年土匪,且是首领,被手下称为“凤夫人”。这段旧事,容后慢慢叙述。 苏少卿和柳秋月回到办公室时,二组行动队队长、上尉鲁城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她们了。他双手捧着一枝火红的玫瑰,脸上带着笑容说:“少主子,恭喜你晋升中校。这是弟兄们的一点心意,请收下。” 在二组,下级军官应该称呼苏少卿为苏组或苏组长。但这么叫着不顺嘴。于是就取其名字中的第二个字,称她为少组或少组长,叫起来倒也爽快。这么叫顺嘴了,就叫成了少主或少主子。下面的弟兄更简单,直接就说:主子有令。或者说,主子叫你如何如何。在这个称呼中,颇含着一些对苏少卿的敬意。 这个称呼曾在保密局内部引起争议。甚至毛局长也特地询问过叶公瑾,说这么个叫法,成什么体统。但终究少组与少主,少组长与少主子,在发音上极其相似。最后,这件事也不了了之。 苏少卿接过玫瑰,笑着说:“谢了。也转告弟兄们,我领情了。” 她把玫瑰插在水杯里,示意鲁城和柳秋月坐下。现在他们要开的是组内工作会,每周一次。在这个会上只讨论两件事,一是局内秘密监视情况,二是社会秘密监视情况。两件事都十分机密。 所谓局内秘密监视,是苏少卿有目的的选择几个局内或处内的人,由行动队安排可靠的人,秘密监视。或查看其行踪,或了解其工作情况。 一般来说,保密局内部的监督与监视,由督察室负责,这些人被称为“特务中的特务”,是个招人恨的部门。但保密局另有一个传统,即局内工作人员可以互相监视,如果发现问题,可立刻向督察室或局办报告。这个做法一直存在,但却十分敏感和微妙。在大多数情况下,互相监视是倾轧和内斗的开始。 苏少卿采取的,正是这种做法。但目的,不是为了整治某个人,而是为了获得特别的情报,为她心中的一个重要目标服务。这个目标也是她进入保密局工作的主要目的。 这项秘密监视任务,由行动队鲁城负责执行,每周由柳秋月负责汇总。这件事,苏少卿并没有向局里报备,但叶公瑾了解此事。他警告苏少卿,此事一定要万分小心。因此,苏少卿每次在会上讨论后,择其要点向叶公瑾汇报,然后将所有文字材料销毁。 柳秋月今天的汇报很简单,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只有一件事稍稍引起苏少卿的注意。据了解,保密局情报处,向共军占领区先后派出一批重要特工,其中一人已成功打入共军内部,其代号为“水葫芦”。苏少卿略考虑一下,决定把这件事先放在一边。有机会,她会把此事通知某个人。 苏少卿并没有想到,十年后,这个“水葫芦”会成为她的梦魇。此是后话。 所谓社会秘密监视,则是行动二组的主要业务。 苏少卿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南京市地图。地图平时用一道布帘遮挡。此时,苏少卿等三人站在地图前,注视着地图上插着的十几面小红旗。 每一面小红旗,代表一个秘密监视点。她的手下在这些监视点里,秘密监视某个重要人物,或某个社会组织,或某座可疑房屋。在这些监视对象中,可能有进步人士,可能有共党嫌疑,也有可能是共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甚至可能是某些实权人物秘密集会的地点。她的手下每天交接班时,会把一天的监视结果送到柳秋月手上,由她进行整理汇总后,再向苏少卿汇报。 苏少卿指着18号小红旗问:“东亚饭店那里,怎么样了?” 柳秋月并没有看手里的文件夹,说:“那里一个组,三个人。” 苏少卿说:“那里要加人。两次发现**在那里秘密开会,结果都是马后炮。” 柳秋月和鲁城核对一下手里的资料,说:“好,我们是不是从港口那里抽出三个人,加强东亚饭店的监视。” 苏少卿一点头,“可以。港口那里,让廖凤山多出一把力。” 鲁城向前伸出头,“少主子,那个廖凤山有点不好说话,挺横的。” 柳秋月也说:“是,少主,廖凤山那里最好你出一下面,和他商量一下。” 苏少卿:“行,我去跟他说。这个老滑头不要光想着挣钱了。” 苏少卿的眼睛来来回回,不断扫过位于黄埔路上的国防部,那里也插着一面小红旗。这是她心里的重中之重。她觉得,她今天应该向那里发一个安全信号了。 二组工作会结束后,柳秋月和鲁城按照苏少卿的要求去安排工作。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坐在办公桌旁,静静地考虑今天汇报给她的各种情报。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情报危及她的重要目标。她的秘密任务是,保卫这个重要目标。 苏少卿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她要的电话响了。这个电话位于与国防部门卫室只隔着一扇玻璃窗的特检组。 特种邮件检查处,本是国防部的一个下属机构。但国防部门卫室特种邮件检查组则是它下面的一个点,对每天进出国防部门卫室的所有邮件、信件进行检查。 苏少卿在这个特检组里秘密安插了一个人,叫刘守明。这个人,她是向保密局做过报备的。毛局长和叶公瑾对此都很赞赏。能把手伸进别人的地盘里,总是一件叫他们高兴的事。叶公瑾认为,那个门卫室是国防部的咽喉重地,有可能获得重要情报,特地叮嘱苏少卿安排一个可靠的人。刘守明正是一个这样的人。 接电话的正是刘守明。苏少卿在电话里只“喂”了一声,他就听出是谁了,小声说:“少主,我守明。” 苏少卿问:“门卫室怎么样?” 刘守明抬起头,透过玻璃窗向门卫室里看了一眼。其他门卫都不在,只有一个叫高茂林的上士士官在门卫室里整理信件。这是一个很能干的小伙子,平时不多说话,总埋头干活,和特检组的人配合得也很好。不像其他门卫,进了特检组的门,总有一点阴阳怪气的。 刘守明低声说:“很好,一切都很正常。” 苏少卿说:“守明,把那几个门卫都盯紧了,有情况立刻报告。” “是,少主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干。” “特检这边呢?” “都在检查信件,目前还没有什么发现。” 苏少卿沉吟一下,说:“好,你留言吧。” 刘守明急忙点头,“少主,您说。” 苏少卿说:“你要特别注意从上海方面来的信件,就这样。” 刘守明轻轻放下电话,心里还在考虑,上海那边,是否出了什么大事。 他走到门口的小黑板前,在上面写了一句话:“请各位注意上海方向来的信件。”并在这句话的下面划了一条横线,以便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门卫室里的高茂林在桌旁忙碌着。他把所有的信件分成两类。属于公函性质的都放在一边,这部分信件特检组不会检查。他过一会儿会把这些信件分发到各部门去。另一类属于私人信件的,他都放在一个纸箱子里。 高茂林抱起纸箱子,经过门卫室后面的小门进入信件检查室。他把箱子放在桌上,回头对刘守明说:“刘哥,这些是今天刚到的。” 刘守明挥挥手,示意他放在那里,又向另一张桌子上的纸箱指了一下。 高茂林过去一看,那些信件明显都经过检查。有的被拆开,有的还被涂过密写药水等液体,大部分信件都被弄得皱皱巴巴。高茂林回头笑着说:“刘哥,能不能叫几位哥……这也不成个样子了。” 刘守明向他挥挥手,“小高,就这样吧,你再整一整。” 高茂林摇摇头,不再说了。他知道,特检组的人没把这些信撕了扔掉,或者扔进火里烧掉,就已经很开恩了。他抱起纸箱向门外走。 当高茂林看见门口小黑板上的留言时,不由心里一震。这正是他等待的信号。 这个留言重要的不是它的内容,而在于它是刘守明所写。高茂林可以肯定刘守明不是自己人。但谁会指使刘守明在这块小黑板上留言,则是他无法想象的。他只知道,刘守明在小黑板上留言,这是一个安全信号。 下午一点,正是要上班的时候。高茂林一直在窗前整理着信件,同时瞄着大门外面的街道。他看见一辆黑色轿车驶过来,正要拐进大门。他手里拿着一叠信件走出门卫室,并把这些信一一插进门外的信袋里,等人来取。他知道轿车里的人一定会看见他的这个举动。这个举动代表安全,表示可以传递情报。如果轿车在门前停下,则表明确实有重要情报要传递出去。 轿车在门卫室门前停下,并鸣了一下笛。 高茂林好像突然听见似的,急忙转身跑到车旁。 轿车的后座车窗摇下来。国防部作战厅中将厅长郭重木坐在车里,向他说:“小高,有我的邮件吗?” 高茂林急忙点头,“报告长官,有您的邮件,正在检查,一会儿我给您送上去。” 郭厅长点点头,摇上车窗。轿车开走了。 半个小时后,高茂林抱着一摞文件和报纸,还有一个已经拆开的包裹,敲门进了郭厅长的办公室。他说:“长官,您的包裹来了。只是已经被拆开了。” 郭重木看着他,点点桌角上的一份文件,问:“有什么问题吗?” 高茂林急忙说:“没有问题,是给您寄了一包书。”他把报纸和文件都放在桌角的文件上,然后才把包裹递给郭厅长。 郭重木皱着眉,“看看,把我的书弄成什么样子。好了,你走吧。” 高茂林抱起桌角的报纸和文件,连同下面的文件,敬礼后走了。 高茂林抱着文件走进男厕所。男厕所里有三个隔间,他一一看过,确认厕所里没有人,然后进了里面的一间。这个隔间里有半个窗户,光线足够。 他把报纸和文件都放在地上,小心地取出带出来的文件,一页一页地翻看。他并不看内容,只看文件里是否被划过线,被折过角,或者类似的痕迹或瑕疵。如果有的话,他必须小心遮盖再拍照。否则,一旦这个情报落到保密局特务的手里,很容易就会查找到郭厅长。 他把文件放在马桶盖上,先用白纸遮住文件头和文件编号,这个编号是登记过的。之后,他从怀里取出一架小型照相机,一页一页拍照。 拍照完成后,他取出胶卷。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油光水滑的核桃,打开核桃,把胶卷放进去。今天晚上下班时,他会把这个核桃送出去,交给秘密交通员。另外一件事是,他必须尽快把这份文件还给郭厅长。至此,他的任务才算完成。 高茂林十分明白,他是这个秘密链条上的一节,且十分重要,他必须万分小心。 正文 六、 狭路 苏少卿给国防部特检组的刘守明打过电话,并“留言”之后,独自坐在桌边,把今天的事细细地想了一遍,确认没有疏漏。 她从衣柜里取出一套便装换上。是一套深色薄呢短西装,一步裙,中跟皮鞋。她看上去就像政府部门的高级职员。 柳秋月推开门,站在门口看着她。她也换上了便装,开衫毛衣,白衬衣,蓝色长裙,又好看又朴素。苏少卿上下打量她一眼,点点头,心里很欣赏。她把自己的公文包递给柳秋月,领头出了办公室。 按照约定,她们今天要去南京卫戍区警务处,和他们商谈对国防部的安全保卫工作。但其实是,她在警务处里也安插了一个人,她今天想去看看情况。这个人,也是在局里报备过的。 上午,叶公瑾在处里宣布给苏少卿晋升军阶的时候,很想提到这一点,但他没有提。这是秘密工作,很多事情只能做,不能说。苏少卿来南京只有半年时间,但她已经在许多重要部门里安插了自己人。这一点至少比程云发强。程云发只会与各单位的头头们打交道,看上去到处都有朋友,其实什么情况也得不到。苏少卿则是不动声色地安插人。叶公瑾对这一点十分满意。 苏少卿和柳秋月出了办公楼,向北转弯,到了北大门的门卫室。她们把自己的证件交给门卫室,签了返回时间,离开了门卫室。 她们出了大门,向东走。她们的汽车正停在离北大门五十多米远的路边,等着她们。汽车离大门远一点,不会太过引人注意。 但她们还是引人注意了。 从中条山里逃出来的苏少卿,此时正站在路对面的树后,观察着洪公祠1号的北门,心里在思考着她下一步的行动。 她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从北门里走出来的两个女人。在她的概念里,保密局的人都应该是穿军装的。及至那两个女人走近一些,她再转眼注视她们时,走在前面的那个女人让她格外惊讶。老天,那个女人竟和自己如此相像,真是太像了。恍然间,她意识到自己在中条山里冥思苦想的猜测,竟然猜对了。共党太厉害了,他们不仅找了一个人顶替自己,而且这个人竟和她如此相像。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女人上了汽车,疾驶而去。 在中条山里的第一个早晨,苏少卿尝试着推开房门。没有人阻止她,门外也没有哨兵。她跨出了门。在她眼前耸立着的是中条山巍峨雄奇的大山。她转回头,在她右侧不远处,站着三个人,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其中一个,昨天晚上已经见过一回,就是那个官太太。另外两个人看上去是解放军的军官,一个戴黑框眼镜,另一个是光头。 她是在半夜时分被带进那个小房间的。随后不久,官太太就进了门,她怀里抱着一身军装和几件内衣。官太太用不容置疑地口气让她脱掉衣服。她脱到只剩下内裤和胸罩时,就不肯再脱了。她希望能保留一点属于自己的内衣。 官太太冷冷地盯着她,“全脱,一根布丝也不许留。或者你自己脱,或者我叫士兵进来,帮你脱。” 苏少卿用目光和官太太较量。但她只能认输,她没有别的选择。她脱下内裤和胸罩,扔在地上,有些恶狠狠地盯着官太太。 官太太先递给她一条肥大的蓝色短裤。她猜想,所有士兵都有一条这样的短裤。官太太随后递给她一件针织的无袖女式内衣。在所有的衣服中,这是唯一一件女式内衣。官太太又递给她白布衬衣,和一条灰色棉布内裤。最后递给她的是一套军装,所有解放军士兵都穿的那一种。苏少卿可以庆幸的是,所有衣服都是新的,没有被人穿过。 官太太让苏少卿在一张方凳上坐下来,站在她的身后,解开她的长发。官太太检查得非常仔细,每一个发卡都被她摘下来,放在桌子上。苏少卿对此有些疑惑,这未免也太彻底了。 后面还有让她惊讶的事。官太太把白布床单围在她的脖子,并从自己带来的布袋里拿出一把剪刀,开始给她剪头发。 苏少卿咬着牙才没有让自己跳起来,这是她留了十年的头发。她也知道身不由己,她只能听天由命了。随着剪刀的咯吱声,她的头发一把一把地被扔到地上。 官太太剪完发,递给她一面小镜子,“你看看,是不是精神了许多。” 苏少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其丑无比。她用力把那个小镜子摔在地上,回头怒视着官太太。 官太太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最后说:“明天早上之前,你必须把床铺整好,地面打扫干净,我会来检查。”她拿起自己的东西,出了房门。 但是,第二天,这个官太太和另外两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一起,那样神秘地交头接耳,那样神秘地上下打量她,让苏少卿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感觉。他们议论的,似乎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外表。 这个疑惑在几个月之后,过年的那天夜里,苏少卿意外地得到了解答。 小山村里过年十分简单,晚餐时加了一个菜,每人一盘红烧肉炖土豆,另外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四个人坐在桌边,默默地吃着饭。他们虽然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但彼此间的警惕从未消除。他们即使说话,也都说得非常简单。 晚饭快结束的时候,一个士兵过来,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两个纸包。他们打开来看,是一包花生和一包瓜子。 晚饭后,官太太带着自己的零食到苏少卿房间里聊天。女人之间的话题,总比男人多一些,尤其是在这个小山村里。她们盘腿坐在炕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聊着闲天。 官太太说起她的一件往事。她男人的副官——苏少卿这时才明白,官太太的男人应该是**里的高级军官——意想趁她男人不在的时候,占她的便宜。官太太说她如何抓住副官的要害处,把他拖出房门,并且骂道:“你个王八羔子,想磨枪,大街上找婊子磨去!打老娘的主意,瞎了你的狗眼!”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苏少卿是第一次这样痛快地大笑。 官太太也笑着,她抹去笑出来的眼泪,目不转睛地看着苏少卿,笑着说:“你真是像呀,真是像。” 苏少卿心中一跳,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道:“我像谁?你说我像谁?” 官太太收起了笑容。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苏少卿还不肯放弃,抓住她的手,“真的,我像谁?” 官太太推开她的手,下炕穿上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不说了,早点睡吧。” 苏少卿坐在自己寂静的房间里,听着窗外的风声。她明白,自己十有**是被人冒名顶替了。老天,她在心里叫道,共党竟然派了一个人,去南京保密局顶替自己。胆大包天呀!并且,这个人和自己还很像。官太太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她惊奇的是,这是个什么人呀。 苏少卿站在那棵粗大的梧桐树后,树身上粗砺斑驳的疤结如同她的心情,在纠结中夹着愤怒。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共党竟会找了一个如此像她的人来冒充她。做的实在是天衣无缝,即使是她以前的同事,训练班里的同学,也会把那个女人当作苏少卿。 但是,也正如古人说过的,祸福相依。那个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女人,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也让她找到了下一步行动的办法。 苏少卿一边向洪公祠北门走去,一边在心里掂量着自己的计划。她拿定主意了。 她从腋下取出报纸,展开来看着,同时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她一直向大门走去。 北门的外面并没有哨兵,武装警卫是站在门里的。苏少卿走进大门时,让两个武装警卫有些惊讶。二处苏组长出去的时间并不长呀,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还变成了这个样子。另外,她怎么不去门卫室里领证件呢?不领证件会很麻烦的。 保密局的纪律很严格。外出办事的人,要把自己的证件交到门卫室,并签下返回的时间。如果返回时不领走证件,或者到了返回的时间不返回,门卫室会把这些证件交到督查处。就这么点小事,督查处办起人来,可是一点也不客气。 两个警卫这样疑惑的时候,苏少卿已经进了大门。她继续看着报纸,不想因为碰见熟人而打招呼,因为她谁也不认识。她用眼角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道路很通畅,这条水泥路虽然也有些弯曲,但没有岔路。她拐过弯后,看见那栋灰色的大楼。她想,这就是那个保密局大楼了。她也看见大楼门前的哨兵。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故伎重演,继续看着手里的报纸。 门口的哨兵也很惊讶,总觉得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这个苏组长,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他们拿不定主意。他们还是立正敬礼,并没有阻拦她。 苏少卿进了大门,左右看一看,立刻找到了楼梯。潜意识里,她认为她要找的人是在楼上。她登上宽大的楼梯,到了二楼。她随机地拐向右边的走廊。 在走廊里,她没有继续看报纸。走廊里的光线不太好,看报纸可能会让人怀疑。她察觉到,一些人经过她的身边时,都多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一个军官迎面走来,脸上还露出笑容。苏少卿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那个军官回头说:“我说少卿,你怎么变样子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苏少卿停下脚步,慢慢回头,盯着他,满脸都是怒气。那军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苏少卿哑声问:“处长在哪里?” 那军官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随手向前一指,“还在他的办公室吧。你怎么了?” 苏少卿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向前走。办公室的门上都标牌,标明处室和职务。她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标牌:“二处&#8226;处长室”。 苏少卿感到自己的情绪正在激动起来,她只能拚命地克制着。她敲敲门,不等里面的回答,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处长叶公瑾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看文件。有人不经同意就进来,让他有点生气。他抬起头,一看见进来的人,忍不住问:“哎呀,少卿呀,你怎么弄成……”他的话没有说完,脸上已有了警觉的表情。 苏少卿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了,她的嘴角微微地抖着,眼泪也流了下来。她大声说:“叶处长,你还认识我吗?我是苏少卿呀。我是真的苏少卿,不是假的呀!”她这么说着,已经放声大哭起来。 正文 七、 敌面 下午二点钟,苏少卿和柳秋月乘车返回洪公祠1号。汽车在门口停下,她们都下了车,去门卫室领取自己的证件。 给她们取证件的警卫满脸疑惑地看着她们。 苏少卿注意到了,瞪着他问:“你怎么了?” 警卫有些结巴,“苏……苏组长,您……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苏少卿严厉地看着他,“你犯什么糊涂,睡迷瞪了!”劈手夺回证件。 苏少卿走出警卫室时,脑子里的警铃“吱吱”地响着,她已经感到了某种危险。但她想不出是什么危险。 进了大楼,她脑中的警铃仍然在响着,这让她深感不安。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想到上午刚刚发出的安全信号,她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立刻发出危险信号。或者,她是不是还有时间发出这个信号。 正如她预感到的一样,她进了办公室还不到两分钟,二处的主任秘书何俊杰就进了她的办公室。并且满面笑容地说:“少卿,处长请你去会议室,立刻。” 苏少卿出了办公室。她立刻察觉到异样。何俊杰和她一样,都是中校,他应该和她并排走才对。或者和她聊几句,问问她今天干什么去了。何俊杰是叶公瑾的亲信,又身为主任秘书,不管他问什么,别人都会回答他。但他什么也没有问,而是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走着,似乎还带着一些警惕。 苏少卿走进会议室时,立刻就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不对。她扫了一眼,看见叶公瑾端坐在沙发上,程云发等人也在坐。会议室的门口,竟然还站着两个持枪的士兵。似乎叶公瑾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人,是个生人,还是个女人,并且低着头。但她来不及细看。她说:“处长,你找我?” 叶公瑾淡淡地笑着,注视着她。随后,他用手向身边一指。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此时也抬起了头,并向她露出得意的冷笑。 苏少卿大吃一惊。她是谁,她是谁?她怎么和我如此相像? 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个敌人,并且和她面对面! 二处会议室里静到了极点。 处长叶公瑾、行动一组组长程云发、情报组组长赵明贵、档案室主任钱玉红、主任秘书何俊杰,都静静地看着刚进门的苏少卿,看着她脸上的惊愕和眼睛里的惊奇,谁也没有说话。 从中条山里逃出来的苏少卿就站在她的对面,咬着牙,冷冷地看着她。如果不是因为她们的相貌实在太相似,让她震惊,她一定会指着她的鼻子怒骂。六个月呀,她忍气吞声忍了六个月,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 刚进门的苏少卿心里还有另一层惊愕。她被秘密送到中条山的小山村里,接受了四个月的紧张培训。但是,一直就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她将要顶替的,是一个和她如此相像的人。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干部只是说:“你和她很像。” 那天夜里,在火车上,她看见一个人背着一个女人,出了包厢门,一直向车厢门口走去。女人的身上还披着一条毯子。 站在车厢门口的一个人向她做着手势,示意她进入包厢。她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是不是上前拉开毯子,看一看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她只知道自己和那个女人很像。今天见到才知道,她们竟是如此相像。 但其实,她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姐妹。她不知道是姐还是妹,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在世上。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她的养母王氏曾经告诉过她,她有一个孪生姐妹,只是被人贩子抱走了。 两个女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互相注视着审视着,也在心里掂量着思量着。她们互相观察对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身材的高矮胖瘦。除了头发,她们太像了。 坐在旁边的人,也来来回回地看着她们。 后进来的苏少卿想拿起对方的手细看。但对方却反手去拿她的手。一瞬间,两个女人擒拿反擒拿,翻腕、托肘、推手、扣指,双方在几秒钟内,已过手十余招。当程云发等人想伸手拔枪时,两个女人的搏斗已经结束,正互相盯视着。 一个说:“你的手上,为什么有老茧?” 另一个冷笑说:“我被共军关在山里,冬天要想取暖,就得自己上山砍柴。” “你是疲倦还是紧张?” “我从山西赶到这里,其中一百多公里是靠步行。你要是看看我的脚,也有很厚的老茧。我倒要问一问,你紧张不紧张?” “你是谁?” “我是第十三军**上尉苏少卿。”她大声说。 “你不是。” “我是,你才不是。你是共军的特工!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因为我才是真的!” “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苏少卿!” 一个摇头说:“你不用说了。能不能请你,拉起左手衣袖。” 另一个厉声问:“为什么?” 刚进门的苏少卿没有再开口,只是轻轻地拉起自己的衣袖。在她的左手小臂上,有一排弧形的疤痕,那是被人咬过留下的牙痕。 另一个苏少卿这才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看着那疤痕看了好一会儿,她也拉起自己的衣袖,她的左手小臂上,也有一排弧形的疤痕,也是牙痕。 叶公瑾慢慢站起来,走到两人之间,低头看看她们手臂上的牙痕。 两个苏少卿也回头看着他。 叶公瑾向她们点点头,“我看出来了,你们应该是孪生姐妹,对吗?” 两个苏少卿都没有说话,这是她们都没有想到的。 “但是,”叶公瑾继续说:“苏少卿只有一个,你们谁是苏少卿?” 一个苏少卿说:“处长,我九月初从特训班毕业,直接就到这里来了。我工作得怎么样,您应该知道。” 另一个苏少卿叫道:“不是,她不是。他们劫持我,把我关在山里。她是冒名顶替的,她冒充我!” 叶公瑾笑着止住她们,“你们不要着急,我一定会弄清楚的。”他向程云发点点头,“云发,把她们两个,隔离开。” 几乎与此同时,在中山南路另一侧,“隔离开”这句短语,也出现在张伯为的脑海里。他知道秘密工作的规定,报务员和译电员必须隔离开,互不见面,这是为了安全。“但是,”他在心里说:“这也会误事呀。” 电报是昨天夜里快十二点时收到的。他没有密码本,不知道电报内容。但报务员告诉他,这是急电。他不敢耽误,急忙安排交通员,连夜把电稿送出去。他后来才知道,早上五点,交通员把电稿送到译电员手里。六点,电报译出后,立刻被秘密送到上级组织。电报几经周转,再回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他知道“鱼刺”是谁。但让“鱼刺”紧急撤退,却让他有些惊讶。 他认识“鱼刺”已经许多年。但在南京,他是唯一一个知道“鱼刺”是谁的人。 张伯为身材不高,矮胖,秃顶,脸上的肉嘟噜着,一副奸商的样子。他也确实是个奸商。在黑市里,他是什么生意都敢做。坑蒙拐骗,他是什么招数都敢使。他被人在背后称作大骗子。十几年来,他在长江中下游一线的几个大城市里,做着各种各样合法和非法的生意,但他也承担着重要的秘密任务。从去年九月起,他是“鱼刺”的上线,负责“鱼刺”与上级的联系。 按照约定,他与“鱼刺”见面,最快也要到今晚九点,在“旋转门”娱乐厅里。 “旋转门”娱乐厅位于新街口,算是高档娱乐会所,是本市达官贵人聚会的地方,是商贾掮客谈生意做买卖的地方,也是一些神秘人物交流情报沟通消息的地方。 “鱼刺”在这里安插了一个小组,秘密监视这些神秘人物。 因此,他和“鱼刺”在“旋转门”见面,是最合适的。 但晚上九点见面,确实有点晚了。电报上说,是紧急撤退。这就不能耽搁。他不了解“鱼刺”的具体工作,但他知道,“鱼刺”肩负重大使命。 他不能给“鱼刺”打电话,这是不允许的。除非遇到万分紧急的事。让“鱼刺”紧急撤退,算不算万分紧急?他有点拿不准。 他决定采取折中的办法,去“鱼刺”的家里看一看。如果情况允许,他会想办法通知她。 “鱼刺”住在中山南路东面的一条小巷里。那里有一栋三层的灰色楼房,是保密局中层军官的宿舍。“鱼刺”在那里住着一套内外两间的宿舍。 张伯为到了那条小巷里,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他没有冒然进去。他在那栋楼房对面的小茶馆里坐下来,观察附近的情况。 他立刻就发现了情况。楼房前面的空地上,有一个卖水果的小贩,还有一个修鞋的地摊。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小巷里少有行人,他们哪有生意可做。张伯为心里明白,出问题了。他必须尽快向上级报告。他的上级是杜自远,公开身份是南京敬业银行的经理。他想尽快赶到那里。 此时,在苏少卿的宿舍里,赵明贵正带着人进行仔细的搜查。他明白,只要找到一丁点有用的东西,苏少卿的身份就会确定。那样的话,二处可就要曝一个大新闻了,竟然被共党特工打入。 但是,他和他的手下人,没有在苏少卿的宿舍里,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也让他有一点失望。他特地检查了房门、窗台、过道、楼房大门,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称作信号的东西。这就有点奇怪了。至少他现在确信,住在这里的苏少卿,是共党的特工,冒充真正的苏少卿,打入保密局的内部。但共党的特工,总要在某个地方留下一个标记,表示安全或不安全。 其实,在二处里,不少人都是这么认为的。那个逃跑出来的苏少卿,就是最好的证明。 此时,被软禁起来的苏少卿,那个代号为“鱼刺”的苏少卿,也深知自己命运濒危,凶多吉少了。但是,不拚到最后,她是不会放弃的。 正文 八、 软禁 戴笠时期的“复兴社”特务处,主要有两处办公地点,一处是位于珠江路上的鸡鹅巷53号,被称作甲地。另一处是靠近中央门的许府巷,被称作乙地。 戴笠时期,许府巷主要用来开办“特务警员训练班”,训练了一批又一批的特务。到了毛人凤时期,许府巷不再开办训练班了。毛人凤用修建保密局大楼的剩余资金,对许府巷的房屋进行了改建和修缮,成为违纪特务关禁闭的地方。特务们一提许府巷就会变色。因为一旦进去,什么时候出来就不一定了。 许府巷有时也用来秘密关押一些特殊人物,或用作特殊的审讯与甄别。 两个苏少卿就被分别送到许府巷。但不是禁闭,而是软禁。 这栋二层楼也是经过改建的。从中间的楼梯上去,向左转,并排有三间比较宽敞的房间。走廊在楼房的北侧,开有几扇大窗户,光线比较明亮。站在窗前,可以看见北面的小操场。 此时,走廊里已经布置了哨兵。 一名军官走来,在第一扇门上贴了一片方纸,上面写着“一号”。他向东走,在第三扇门上贴上“二号”。 程云发陪着中校苏少卿走上楼梯,在“一号”门前停下。他推开门说:“少卿,请进吧。你在这个房间里接受审查。” 苏少卿走进房间里,四面看着。 房间里的条件很好。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有一张宽大的单人床,房子中间有一张圆桌和四张靠背椅,墙边是衣柜,临窗还有一张比较大的写字台。房间里比较特殊的是,在东墙上镶着一面大镜子。 苏少卿打量着房间里的布置,点点头,回头说:“老程,有劳你了,这件事最好快一点结束。” 程云发哈哈地笑着,“当然,当然,我也希望快一点结束。” 程云发退出房间,关上门,顺着走廊往前走。他在标为“二号”的房门外停下来,侧耳听着屋里动静。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轻轻推开门,只见从中条山里逃出来的那个女人,脸朝里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这才看出,她已经睡着了。 程云发轻轻退出房间,关上门。他走到一号和二号之间的房门前,推门走进去。 这个房间里,与两侧的房间完全不一样。东西两侧的墙上各有一面单向镜子,可以看见两个房间里的情况。沿墙放着几张桌子,桌上放着窃听调谐器、录音机等设备,一些情报军官坐在桌前,忙着调整设备。 叶公瑾和赵明贵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两边房间里的情况。 程云发走过来,轻声说:“处长,二号那个,已经睡着了。” 叶公瑾点点头,“她是累的,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他示意程云发坐下,小声说:“这件事,局长已经知道,要求我们一定查清楚。咱们这种单位里,决不允许有疑问的人存在。”说到这里时,叶公瑾的脸色变得严峻,并且凝重起来。 程云发和赵明贵无声地看着他。他们心里多少都明白一点,处长心里十分恼火。这个苏少卿是他从北平特训班里挑选来的,并当作难得的人才介绍给局长。苏少卿来了后,做出不少成绩,确实给处长带来很大的成就感。不料却出了这种事,竟是共党派来的卧底,真正是如鲠在喉,吐不出也咽不下。 叶公瑾也深知此事的利害。杀她容易,刀却要先从自己的脖子上过。不杀,又无法向局长向自己的手下交待。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坐在火山口上。局里有些人巴不得看他的笑话,就等着往他的井里扔石头呢。 叶公瑾目光深沉地看着程云发和赵明贵,“希望你们两个用点心,把这件事办利落,不要留下后遗症。明贵,你先说吧。” 赵明贵点点头,打开手里的文件夹,翻了翻,轻声说:“这个苏少卿,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真是不简单。苏少卿,山西太原人,一九二〇年一月生,一九三七年,她上中学时,加入三青团。一九三八年八月,参加太原中统干部训练班,正式加入中统。”赵明贵向身边的人点点头,“她是中统出身,不简单吧。” 叶公瑾点点头,“这些,我倒是都知道。你接着说。” 赵明贵继续说:“一九三九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突然拒绝参加中统的活动,声称要退出中统。” 叶公瑾问:“为什么?” 赵明贵说:“具体原因一直不清楚,她一直不肯说。同年,她曾经想报名参军,但被她的母亲所阻拦。她中学毕业后,一直在家里赋闲。” 程云发碰碰他的胳膊,“明贵,她这段时间,是不是有点左倾?” 赵明贵:“没有。她对共党没有好感。” 程云发:“为什么?” 赵明贵向他点点头,“苏少卿的父亲,苏汉臣,原是**师长。一九三四年在四川围剿红军,不料陷入包围,无路撤退,最后……自杀了。” 程云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赵明贵继续说:“苏少卿一直到一九四三年六月,经人介绍,进入设在安徽歙县雄村的特种人员训练班,从这时候起,她才算正式进入军统。一九四四年一月,她进入第十三军统计调查处工作。一九四七年三月,就是去年,她经推荐进入北平特训班学习。处长挑选她,就是在这个班上。从档案里看,她各门功课优秀,是一名出色的特工人员。处长挑选她是没错的。这就是苏少卿的基本情况。” 叶公瑾看看面前的两个人,说:“从明天开始,你们两个人开始讯问,要问得细一点。不管谁是真谁是假,一定要找出她们的破绽来。我等你们的消息。” 叶公瑾起身走到二号房间的单向镜子前。二号苏少卿还在睡觉,看来她真的累了。他们转身走到一号苏少卿的镜子前。一号苏少卿静静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 叶公瑾轻声说:“她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她正在思考对策。我告诉你们,这两个人都不是凡人,她们反审问的经验一定非常丰富,你们要做好准备。” 程云发和赵明贵都点点头,一起回头看着一号苏少卿。 一号苏少卿静静地坐在窗前。她确实如叶公瑾所说,感觉到了危险,并且几乎没有存活的机率。她也确实如叶公瑾所说,正在思考对策。 但是,她竟有一个孪生姐妹,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要活,就要置对方于死地。但是,她是她的孪生姐妹呀,这个事实让她苦恼。 正文 九、 如烟往事 春三月,南京的天总是阴阴的,潮湿如晦。 一号房间里的苏少卿,坐在窗前,望着阴阴的天,许多往事竟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她恍然想起,十一岁那年,她还叫武凤英呢。 呀——!她心里一声长叹,那都是哪世的事呀!琴弦咿咿,锣鼓锵锵,似正从窗外传来。那时的她,翘着兰花指,踮着小碎步,在小舞台上嗔声娇语,喜笑怒骂。她的艺名叫小武英,不大不小写在水牌上。 那一天是清明,寒食节。戏班不唱戏,家里也不起火。她的养父武大和班主,还有戏班里其他男人们,都去小酒馆里打食吃去了。她和养母王氏,静坐在家里,慢慢地啃着冷饼子,感受着那一阵的寂静与安宁。 养母说起往事时,其中一些情节,她早已猜到。养母的身体不好,从未生育过。所以,她早已知道,自己是抱养的。但从记事时起,她就饱尝了艰辛,早已懂得人情事理,从不提起抱养的事。 苏少卿在以后的许多年里,那一天所说起的往事,也如戏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流动。 那是一九二〇年。七月,吴段直皖大战爆发,真正的是兵荒马乱,炮火连天。九月,北方大旱,更是灾上加灾。报上说,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河北五省遭遇了40年未遇的大旱灾,离家逃难的灾民达2000多万人,饿病死者超过50万。 她的养父母武大夫妇,扛着他们卖艺用的刀枪剑戟,背着包袱,跟在难民潮里,漫无目的地向前移动着。 王氏碰碰丈夫的胳膊,让他往前看。在他们前面,是一个背着抱着一双女儿的母亲。那个母亲病饿交加,已经快走不动了。武大夫妇结婚多年,没有生过孩子。那母亲身上的两个孩子吸引了他们。 那母亲终于走不动了,她靠着土墙坐下来。她满头乱发,脸面焦黑,气息微弱,默默地看着怀里的两个孩子。武大夫妇站在不远处,注视着那个母亲。看见那个母亲嘴角抽搐着,不住地摇着头。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们惊心动魄。 那个母亲,慢慢拉起一个孩子的袖子,对着她的胳膊狠狠地咬下去。 武大夫妇以为那母亲饿疯了,要吃孩子的肉,立刻冲了过去。 但那母亲已经松了嘴。但她又抓起另一个孩子的手臂,再次狠狠地咬了下去。两个孩子尖锐地嘶声哭泣。母亲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包扎起孩子的手臂。随后,她抬起头,注视着站在面前的武大夫妇。 她托起一个孩子,举到武大面前。她满脸的乞求,恳请他接过去。武大看着那孩子,却不忍接。那母亲又把孩子托向另一个在旁观看的难民。那人摇着头走开了。 武大在那个母亲面前蹲下,他从包袱里取出半个饼子,递给她。那个母亲却摇摇头,再次把孩子举到他的面前。武大实在是不忍接。 这时,一个黑瘦黑瘦的中年人,在那个母亲面前蹲下。他一边注视着母亲的表情,一边尝试着要去抱她怀里的孩子。那母亲就把一个孩子放进他的怀里。那个黑瘦黑瘦的中年人也不说话,抱起孩子就跑了。 那母亲再次转向武大夫妇,托起她的孩子。她的双眼已经暗如枯井,没了一点生机,剩下的只有乞求。武大慢慢地伸出自己的一双大手。那个孩子,就此落进了他的怀里。 那个母亲,就此在人间消失。至少是在武大夫妇和他们养女的记忆里。 武大夫妇给孩子起名武凤英,跟着他们在苦难中度日。 他们走街串巷,在路边摆摊卖艺。刚刚一岁多的武凤英,双手托着一面小锣,睁着一双大眼睛,向围观的路人讨钱。 武凤英三岁时开始跟着养父学艺。在竹篾的督促下,抬脚能过顶,下腰可到地,飞拳马步,踢脚腾挪,甚是干净利落。她练得最好的,是一套通臂拳。小小女娃,竟也打得铿锵有力,遍地生烟,赢得场外阵阵叫好。 五岁那年,养父母跟上一个在乡间流浪的昆曲班子,生活稍稍安定。因为她练过武,在戏班里学习刀马旦、小武生。年岁渐长时,又学青衣和花旦。戏班里的人不多,需要什么角色,就得学什么角色。八岁起,她开始登台演出,艺名是班主给起的,就叫小武英。十七岁时,她已在江南乡下、皖赣山区里小有名气了。 正是她十七岁那年……。坐在窗前的苏少卿,恍如梦中,她曾经有过一个丈夫呀!那是个四十岁的汉子——皖赣山区落凤岭土匪寨主——洪山奎。 那一年,戏班的生意不好。跑戏的人约不到戏单,只得往深山里走。山里交通闭塞,长年看不到戏,或许会有人下定,请他们演几场戏。 戏班在深山里一个叫兰岭镇的地方落了脚,在街口的茶馆里摆出戏台。 武凤英先出场,演的是垫场戏《拾玉镯》。她一出场就是一个碰头彩。 只见她,彩钿包满头,脸颊贴鬓片,头上梳抓角。脸面上,细描柳叶眉,润点樱桃口,一双水灵眼,顾盼皆生辉。 身上穿的是绣花袄、落地裤,腰围红花饭单,扎系四喜袋,纤纤细指挑一方白手绢,半遮她俏丽粉面。她在台上碎步游走,噘着小嘴轰鸡,拈着食指穿针,娇羞满面左顾右盼,偷偷拾起玉镯。 她莺声婉转,唱的是西皮摇板:“适才间开了门,奴来观看。见一个美少年,赛过潘安……” 茶馆里的喝彩声连续不断。 在正中的茶桌后,坐着一个大汉。只见他豹头环眼,虎背熊腰,咧着一张大嘴,哈哈地笑。眼睛里只有满台飞舞的孙玉姣。 第二天,戏班上路,继续向深山里走。半路上遇见土匪,整个戏班都被劫持到山上。 管事的头目放下狠话:“小武英留下,戏班全活。小武英不留,戏班全死。” 班主和养父母都是升斗小民,一辈子胆小怕事。此时齐齐地跪在武凤英的面前,求她赏戏班也赏他们大家,一条活路。 武凤英柔肠寸断,搂着养母王氏的脖子,只是不住地哭,真是生也难,死也难。 天色傍晚时,她站在高山之巅,望着养父母和戏班的人,渐行渐远。从此,她和她的养父母分别,再也没有见面。他们已如她生命中的流星,就此逝去。 回到山寨里,一群婆子姑娘簇拥着她往洞房里走。武凤英站在洞房门口,从怀里掣出短刀,坚不入洞房。 洪山奎从洞房里出来,看着她哈哈地笑,心里更加赞赏。他从腰里抽出盒子炮,递给她说:“你一枪打灭屋里的红烛,即刻放你下山。” 武凤英连开了三枪,屋里的红烛却不动不摇。 洪山奎接过盒子炮,两枪打灭屋里的两盏红烛。倒让武凤英对这个粗野大汉生出一些敬意来。 入了洞房,武凤英坐在床上。洪山奎坐在她身边,去拉她的手。武凤英心有不甘,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洪山奎不怒不恼,旋身而起,引臂过顶,瞬时伸出猿臂,反将她拦腰夹起。武凤英困中求生,一个龙攀玉柱,双腿缠住他的腰,叉出两指,对着他的双眼。 洪山奎说:“我的小夫人,你行走江湖,总要说话算数吧。” 武凤英心中暗叹,知道自己理亏,不由软下了身子。 夜里,新婚床上。洪山奎如黑熊搂白兔,对武凤英极尽呵哄,百般疼爱。武凤英满面粉红,合眼等待着。 男人进入的最初瞬间尚可忍耐。只是片刻之后,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一时的疼痛,不是从她的身体里,而是从她的心肺间翻腾而起。她只觉得痛苦万分,无法忍受,不由搂住洪山奎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这悲痛究竟从何而来,也无法言明。许多年以后,她仔细算了日子,才知道,竟与她远隔千里的孪生姐妹有关。 洪山奎对她更加疼爱,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哄她入睡。 从此,武凤英跟了洪山奎,成了押寨夫人。在议事厅里,她头扎翘翅黑头巾,披黑缎大氅,坐在洪山奎的身旁。 在这段时间里,她感受到平生从未体验过的被人呵护与关爱,也享受到姑娘家可以持宠,可以撒娇的喜悦。 她在房内一督,看见洪山奎要进门,闪身躲在门后。待他一进来,笑嘻嘻如顽猴,纵身跃到他的虎背上。左臂勒住他的熊颈,让他咧开了大嘴。一脚踢在他的后膝窝上,让他单膝跪下。再翻肩上前,一拳打在他的宽脑门上,让他豹眼环睁。洪山奎一声怒吼,单手把她从肩上揪下,如扔个小枕头似的,把她扔在床上,扑上去把她收拾个利索。武凤英搂住他的脖子,只是“咿咿”地叫,徒劳地挣扎。 武凤英跟着洪山奎学了一手好枪法,再加一身好武功,颇得弟兄们敬重,称她为“凤夫人”。武凤英与洪山奎约法三章:不伤百姓,不扰近邻,不夺人妻女。洪山奎都答应了。 第二年,小日本侵略中国。**兵败如山倒,留下遍地的散兵游勇,做匪做盗,祸害乡民。兰岭镇的乡绅,抬着猪羊上山,恭请洪山奎保护地方。洪山奎回头见武凤英向他点头,便一口答应下来。其后,便经常带着手下出山,清剿匪患。后来也曾袭过日军缁重或小股伪军。 一九三九年八月,洪山奎带着弟兄们截击一支日军车队,不料却遭到伪保安团的伏击。弟兄们伤亡惨重,洪山奎也中弹身亡,一时军心大乱。武凤英手执双枪,跳起来大叫:不许乱!命人抬着洪山奎的尸体先走,自己分兵阻击,且战且退,却一时难脱困境。 恰在此时,一支新四军小部队,突然半路杀出,打了伪保安团一个措手不及。武凤英这才带着弟兄们撤回到落凤岭。 武凤英就此成了落凤岭的大当家。 洪山奎的死,令武凤英耿耿于怀。知道这次失事,必有内奸通风报信,只是一时找不到线索。她冷静思考,秘密派出可靠的弟兄,安插进兰岭镇和县城,打探消息。就如她许多年后,在南京城里安插密探一样。几个月后,她得到消息,是手下的两个管事头目与伪保安团勾结。 武凤英闻信大怒,喝令将这两个头目捆在树上,叫手下人轮流上前鞭打。两个头目鬼哭狼嚎,只把眼睛落在二当家的身上。实在扛不住了,哭叫道:“二当家的,你说句话呀,当初是你指使我们干的呀。” 武凤英拔枪指着二当家的,大叫:“我早就疑心是你做鬼!”一枪打穿他的天灵盖,这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当年年底,一个奸商模样的人上山,要见凤夫人。自称姓张,叫张伯为。张伯为说,自己一向在长江沿岸经商。此次初到贵地,特来拜见码头,希望凤夫人能给他一点帮助。武凤英并没有把这个奸商放在眼里,问他有什么事。张伯为说,近日要运一批货,从此地过,但路上不安全,问凤夫人能否派一些弟兄帮他押运。武凤英问他,货要运到哪里。张伯为说,运到青莲江北。武凤英心中一动,青莲江北正是新四军的地盘。一想到新四军,她就想到新四军解救她于危难的事情。她没有点破此事,只是答应派人押运。 此后,张伯为便常来。倒有一个好酒量,与武凤英对饮。一碗酒下去,张伯为放开嗓子海聊,说出许多山外的情况。竟成了武凤英重要的情报来源。 忽一日,张伯为又来,附耳说:新四军元旦时,在山下有行动,问凤夫人是否肯相助。武凤英笑吟吟地看着他,早已知道此人不是个凡人,说话做事都不留痕迹。很有心和他身后的新四军建立联系,便一口答应下来。 此后,张伯为仍然常来。有时带来的是情报,有时会带来一些山上缺少的物资。他最后一次来,带来一个人,叫杜自远,是新四军的一名军官。 苏少卿坐在窗前,恍然想到,她与杜自远已有三年多未见了。不知他现在何处,在做什么。此时她再次陷入困境,心里更加怀念杜自远了。 …… 二号房间里的苏少卿,虽已入梦中,但心神并不安定。 连日来的奔波,让她身心疲惫,已到了极限。如今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好好休息一下了。 但是,意外出现的另一个女人,一个和她长得如此相像的女人,还是让她吃惊。也让她一生中的如烟往事,像水一样流进她的梦中。 从她记事时起,她就是苏家的小姐,是父母掌上的明珠。全家上下,谁不宠着她,护着她。她从未听说过她还有一个孪生的姐妹,从未听说。 父亲苏汉臣是一个戏迷,苏家常有堂会,这是苏少卿从小就知道的。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五岁的苏少卿忽然对京戏入了迷,一如她的父亲。 那天家里又有堂会。在院中玩耍的苏少卿听到琴声,立住了脚,定定地看着客厅。她慢慢向客厅里走去,站在门口看着厅里正在唱戏的艺人。听着那琴声咿咿如水,锣鼓锵锵如爆。看着那水袖飘飘,眉眼唼唼,竟呆住了。 丫环追到她身后,给她摇着扇子,要拉她去别处玩。她却站着不走,竟进了客厅,一直走到父亲的身边,靠在他的膝旁,专注地听着戏。她的一只小手搭在父亲的膝上,随着鼓板,轻轻地拍着。 父亲低下头,看着她笑了起来。又见她抬起手,翘着兰花指,做出云手模样。父亲把她抱到膝上,握着她的小手,照着艺人的动作,一个一个地模仿,竟也有一些样子。这一点,让父亲乐得合不拢嘴。 父亲特地为她请了教师,教她学戏。要学戏就要练功。父亲索性请了队伍里的武教头,教她学武。武教头一趟一趟的拳打下来,她竟然点着手,选择了通臂拳。好在通臂拳是山西五大拳种之一,倒也不让家里人意外。 年仅五岁的苏少卿,学戏、练武,都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令家里人称奇。 六岁时,她学的戏,已经有了模样。她手执两把木制小剑,在书房里与父亲自娱自乐,演的是《霸王别姬》。小少卿且歌且舞,一招一式都在板眼上。唱的是:“看大王在帐中合衣睡稳……。”唱毕,执剑自刎,盘身旋转倒地。父亲哇扎扎一声未了,已哈哈大笑,将她揽在怀里。 小少卿说:“爹,你笑什么呀,我自尽了。” 父亲大笑,“就是爹自尽,也不能让我的卿儿自尽呀。” 竟是一语成谶。一九三四年秋,苏汉臣为少将师长,率部在四川围剿红军,兵败,父亲无路可退,遂饮弹自尽。 母亲得到消息,痛哭失声,两次昏厥。家里上下人等乱成了一锅粥。 此时,却听见女儿的房里,一声响亮传出京胡声,凄凉而又悲壮。十四岁的苏少卿,执双剑,泣声唱:“看大王在帐中合衣睡稳……”唱罢,引剑划颈,未开刃的剑,竟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苏少卿一个倒僵尸,直挺挺摔在地上。她满脸都是泪,哭着喊:“爹呀——!” 两年后,她上了高中。次年,抗战爆发。苏少卿加入了三青团。 不久,学校里组织了一些学生,下乡宣传抗日。她一腔热血,也去了。 梦中的苏少卿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如烟往事,水一样地淹没了她,让她无法呼吸,也让她痛苦难挡。 她们在乡间宣传抗日的路上,遇到了一小队八路。领头的八路队长姓李,哈哈地笑,说:“咱们一路,走着,走着。” 但是,到了夜里,他们遭到那一小队八路的突袭。男学生被锁在房间里,女学生们……把苏少卿扑倒在地的,正是那个姓李的队长。 那一夜,女学生们的哭喊声、尖叫声、打斗声,一直响着。 天亮时,一切才安静下来。男女学生聚在房间里失声痛哭。 有人怒骂:“可恶的八路。” 也有人说:“他们不是八路。八路军大多是南方口音。这些人一嘴的山西话。” 双方争执不下。 男学生们跪下,指天发誓,绝不将此事说出去。 女学生们全体噤声。在那个年代,对于女人来说,生命事小,失节事大。 苏少卿也从未将此事说出去。只是她的性情却有了变化。看人时,她目光如锥,直透对方骨髓。三言两语不合,劈面就是一拳。三五个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她想拿枪上战场,杀一个痛快。 …… 两个苏少卿,一个清醒,一个梦中,都被如烟往事所掳,难抑难止。 但在两个房间之间的监视室里,程云发和赵明贵,正在商议如何审讯她们。从已经知道的情况来看,对一号的苏少卿,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问的了。要问,就问二号的苏少卿。 他们给叶公瑾提了一个建议,建议他请三个人来。第一个是北平站特种人员训练班的教官石河。第二个是苏少卿以前的上司,第十三军统调处处长沈福明。第三个是苏少卿的母亲苏太太。他们相信,这三个人一定能区分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叶公瑾点头同意。 正文 十、 暗争 第二天早上,程云发和赵明贵对二号苏少卿的讯问还没有开始,一号房间里的苏少卿先有了动静。她从桌上取了一张纸,很快地写了一行字。将这张纸字朝外贴在单向镜子上,又敲了敲镜子,才转身回到桌旁。 程云发上前看了看,回来对叶公瑾说:“她说,组里的事先由柳秋月负责,工作不能误了。”又补充说:“这个,会不会是一个表演?”心里对这个说法很得意。 赵明贵说:“倒说明她很有自信。” 叶公瑾点点头,认为这个说法有点道理。心里却想,二组的工作还真要去看看,这个柳秋月能否负起这个责任来。 一号的苏少卿很清楚自己的这个举动有多少风险,确实有人会解读为是一种内心虚弱却强作表白。但有风险才会有机会。 在中条山的小山村里培训的日子里,光头军官给她讲解军统历年来的训练课程,其中就讲到“心理战”。他说:“心理战不是一种新的作战方式,在战争史中早已被反复使用。心理战不是为了消灭敌人,而是要在悄无声息中,改变敌人的行为意愿,使敌人按照我们的意愿行事。” 苏少卿很明白,在镜子上贴一张纸,不会扭转目前的局面。但可能在对手的心理留下一点东西,并形成一种积累。她希望这种积累会最终改变局面。她利用的,正是叶公瑾惦记自己的声誉,惦记二组的工作这一点。 叶公瑾如她所愿的那样,离开了许府巷。他回到洪公祠1号,直接去了行动二组,苏少卿以前的办公室。 柳秋月一看见处长进来,立刻跳起来敬礼,心理却有些惶惶然,不知苏少卿的事,是否会牵连到自己。 叶公瑾问:“二组的工作怎么样?” 柳秋月小心地察看叶公瑾的表情,“报告处长,组里基本工作,还在进行。但是,特别行动……都停了。因为……组长不在,我们不知道……” 叶公瑾有些生气,“你也是老特工了,怎么不知道该怎么工作?” 柳秋月吓得不敢出声。 叶公瑾想了想,自己这句话说了也是白说。他明白柳秋月说的“特别行动”是什么意思,那都是重大行动。有些行动要报局长批准,至少也要通知他这个处长。件件行动都很敏感,其中的分寸,怎么是她这个小中尉能掌握的? “好了,说说你们的基本工作吧。“ 柳秋月如同得了大赦,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急忙走到墙边,拉开布帘,让叶公瑾看墙上的地图。 叶公瑾多少有一点吃惊。他知道苏少卿有一幅全市地图,上面标注着所有她要监视的单位和人物。但他确实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他大约数了一下,约有二十多处。难怪苏少卿曾说她的人手不够。二组也有上百人了,但看看这个地图,他也感觉人手确实不够。 柳秋月观察着叶公瑾的眼神,他注意到哪里,就解释哪里,“这个,这是苏联大使馆,位于颐和路29号,是一栋西式三层洋房,我们在对面租了一间房子……。这个是张将军公馆,张治中将军,我们有消息,他和**有一些接触……。这是下关火车站,我们在那里有一个小组……。这个,这个是军政部,在中山北路212号,我们在参谋处里安插了一个人,是一个参谋,能得到很多消息……。那个,联勤总司令部也在这里……。这里是国际联欢社,外国人很多,联欢社在中山北路671号,我们在那里有一个小组,两个人……。这是省邮政管理局,在下关大马路62号,他的特检组,三个人,都是我们的人……。” 叶公瑾大为惊讶。他知道苏少卿在很多地方安插了自己人,或者派出了监视小组。但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对于特工来说,对于他的二处来说,这些都是财富呀。 他问:“有结果吗?”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份。苏少卿半年来取得的成绩,不是凭空来的,更不是浪得虚名,一定有她的努力在里面。他补充说:“你们是怎么个工作程序?” 柳秋月说:“各个点,每天发回他们的观察报告,在组里汇总和分析。” 叶公瑾来了兴趣,“你说的细一点。” 柳秋月急忙伸出手,“请处长到这里来看。” 她领着叶公瑾进了隔壁的房间。这里也是一个大房间。四名女军官都在自己的桌前忙碌着。她们一水的都是少尉军衔,看见叶公瑾进来,都急忙站起来敬礼。 叶公瑾示意她们继续工作,同时也看到每个人的面前都堆满了资料和报告。 柳秋月指着桌上的资料说:“所有的报告送来后,都在这里集中,分门别类,再做综合分析。情况比较明确了,少主会向处长报告。” 叶公瑾盯了她一眼。 柳秋月看着文弱,却十分精明,立刻改口说:“少组长会向处长报告。” 叶公瑾回头看着墙边一大排铁皮柜。柳秋月明白,立刻打开一个铁皮柜给他看。只见柜子里是一排排的卷宗,十分整齐。每一本卷宗上都标着名称和编号。 叶公瑾顺着卷宗扫过去,一眼看见“福来客栈**联络站案”,伸手取了出来。卷宗很厚,沉甸甸的。他打开卷宗,里面都是监视和跟踪的报告,还有一些照片。福来客栈抓获了两名共党分子,还起获了一批文件,让局长十分兴奋。他自己更是不用说了。这个案子,苏少卿的人监视了三个月,才有了结果。 比较起来,程云发那个组却显得很混乱。偶然得到一点情报,一窝蜂地都冲了上去,经常又发现是虚假线索,即使取得一点成绩也是撞大运。他们很少长期观察与监视,更不肯下功夫“养”目标。 叶公瑾回到苏少卿的办公室里,回头注视着柳秋月。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情况,从他进门时起,柳秋月无论说什么,都是张口即来,并不用看什么资料。 叶公瑾说:“你们组长,以前常在我面前夸奖你,说你记性好,是她的活档案,是这样吗?” 柳秋月有些惊讶,“不敢,少组长是过奖了。” 叶公瑾想了一下,“好,我问你一个情况。有个叫张乃仁的,曾经是**中将,他是怎么个情况?” 柳秋月低头略想了一下,开口说:“张乃仁,1892年出生,今年56岁,云南姚安人,保定陆军官校第6期。1926年任国民革命军新编第1师师长,1927年任第九军参谋长,1938年任云南总动员委员会委员兼滇黔绥靖公署干训总队总队长,1939年,任新编第3军新编12师师长,1941年任新编第3军中将副军长兼新编12师师长。抗战胜利后退役,现在南京休养。1947年当选国大代表。这些是张乃仁的基本情况。如果要再详细一点的,请处长给我一点时间。另外,少组长侦办下关军火案时,曾牵涉到他,张乃仁至今仍是少组长的重点监控对象。” 叶公瑾点点头,心中十分赞赏,“好,很好,你确实可以算是一个活档案。从今天起,二组的工作暂时由你负责。这个……也是你们少组长的意见。希望你负起责任来,该做好的工作,一定要做好。” 柳秋月双脚立正,“是,在下一定。” 叶公瑾离开苏少卿的办公室。他乘车去许府巷的路上,一时有些感慨。他是文人出身,是个书生。虽然在军统历史上也有“杀手书生”,但他不是。文人这个出身,让他的官运不畅。 去年底,委员长亲自向保密局布置任务,要除掉一名党内高层,这是个让委员长时时不能放心的人。任务本该由他的二处负责,二处是行动处。但委员长听说由他负责,便认为他不是一个干行动的人,最后改由别人负责了。这事让叶公瑾耿耿于怀。 苏少卿的到来,多少改变了这种局面。处里几次安排的重大行动,都是由苏少卿具体负责,任务完成得十分精确圆满。 叶公瑾想到这里,念头一转,察觉自己有庇护苏少卿的想法,立刻转变思路。他明白,如果苏少卿真的是共党,他可一定不能大意。 从旁观人的角度看。苏少卿的第一招,胜。 但是,程云发和赵明贵对二号苏少卿的讯问,却对一号苏少卿大为不利。 正文 十一、 问逃 二号房间里很安静。 程云发、赵明贵和苏少卿都坐在圆桌周围。程云发和赵明贵都是背对着窗户而坐,因此,苏少卿看他们的脸都有一点暗。 在窗前的办公桌旁,还坐着一名女军官,负责做记录。 苏少卿的脸上渐渐显出一丝冷笑。现在刚刚八点钟,这两个人就进入她的房间,表示要和她谈一谈。这就是说,他们要先和自己谈,而另一个女人此时正坐在另一个房间里,也许正悠闲地躺着,看着报纸什么的。 昨天在会议室里,她已经把自己的经过大体都说了一遍,这两个人也在坐。这就是说,他们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她觉得这些人简直都是榆木脑袋,这么浅显的事还看不明白吗? 她被共军关押在中条山里,但现在她逃了出来。那么,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女人,不明摆着是一个假的吗? 愤怒如火,一直在她的心里燃烧着。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她明白,如果她显露出这一点,可能会对她非常不利。天下有多少真实,是因为一时愤怒,而被认为是虚假,并酿成大祸。 程云发和赵明贵似乎并不急于问话。他们一直在看一份什么可恶资料,不时地用笔在上面划一下,或打一个勾。 苏少卿心里一阵冷笑,用这种小把戏来对付她,真的是看错了人。她背靠着椅背,让自己坐得稳稳的,静静地盯着他们,看他们最后会耍出什么花招来。 赵明贵终于开口说:“苏小姐,你昨天说,你是在火车上被共军调了包?” “是的。”她简单明了地说。 “请你介绍一下当时的经过。”赵明贵轻声说。 事后回想起来,那个茶房实在可疑。火车一直向南行驶。天黑以后,这个茶房至少两次进入她的包厢,殷勤地为包厢里的人沏茶倒水。 包厢连她一共四个人。那三个人都躺在铺位上,有的看书,有的已经入睡。 那茶房小声说:“小姐,您的茶已经泡了好几开了,要不要换一换?我这里有今年的新茶,我给您重沏一杯?” 苏少卿当时确实没有在意,她随口说:“好,你沏吧。”继续看她的书。 茶房把她的陈茶倒进随身带来的水桶里,用开水仔细涮了茶杯。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包茶叶,撕开口,倒进她的茶杯里。 她听见开水冲进杯子里的嘶嘶声。她跟着父亲学会了喝茶,听开水沏茶的声音,大体上也能分辩出茶叶的好坏。印象中,那个茶确实不错,她确实喝过那个茶杯里的水。但后面的事,她就不记得了。 赵明贵问:“你还记得那个小山村的位置吗?” “大概位置还记得。你们有地图吗?”她猜他们一定有地图。 果然,程云发从放在地上的黑皮包里拿出一份地图,山西晋南地形图,展开放在桌上。这就更好辨认了,苏少卿在地图上寻找着。 中条山其实分成东西两段,东边那一段更宽阔,山峰也更加高耸。苏少卿沿着自己逃跑过的路线向北找。她在图上划了一个小圈,“就在这一带,你们要去找吗?” 赵明贵笑着说:“希望我们能找到。”眼睛却盯在苏少卿的脸上。 苏少卿也盯着他,“你们最好能找到,可以证明我说的话是真的。” 赵明贵又笑了,“我一直认为,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苏少卿并不给他这个卖好的机会,“你还是继续问吧。” 赵明贵:“你说过,那个小山村里,其实只住着四个人,士兵们不算,是吗?” “是。” “哪四个人?” “其中两个人是军官,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像个参谋什么的。另一个整天剃着一个光头,似乎是个军事教官。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四十多岁,像是个官太太。” “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官太太?” “我猜的。听她说话的语气,看她的服装打扮。” “她在那里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苏少卿终于忍不住,加重了语气,“那三个人说话都很谨慎,什么底也不露。到了晚上,只有我的门外有哨兵,他们的门外没有哨兵。”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门外没有哨兵?” “也是猜的!我的门外已经有哨兵了,可我还能听见他们在外面说话的声音。” “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我回答问题的时候很愚蠢!”她已经很生气了。 “请别生气。我呢,也尽量问得专业一点。” “那样最好。” “好吧,咱们继续。你怎么知道那个光头军官是一个军事教官?” “我和他交过手!单练过!”苏少卿的怒气仍然止不住。 那是一天的清晨。苏少卿出了房门,慢慢向前走,谨慎地看着周围,希望能看出一点名堂来。她经过一间大房子,那个小山村里唯一的大房子。她知道,那个光头军官每天都在那个大房子里练功。 这一天,她经过那座大房子时,向里看了一眼。却看见那个光头军官正站在房子里向她招手。她有些疑惑,猜想他是想和她说话,还是另有什么企图。不过,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走过去,站在门口看着他。 光头军官**着上身,脸上带着微笑,向她举起双拳,拉开架式。那个意思很明白,是要和她过招。 苏少卿静静地看着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好,还可以试试他的功底。 她走进大房子里,这才看出,这里其实是一间库房,在屋角里还有一个粮食囤。旁边还放着一些农具什么的。墙上挂着柳条编的笸箩。 她走进屋里,脱下外衣,要放在粮食囤的旁边。这时,她微微一愣,看见在粮食囤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堆乱绳,是手指粗的麻绳,看上去很结实。她不动声色,把外衣放在乱绳上。转身准备和光头军官过招。 他们之间的过招很奇特,是一招一顿,对方还一招,也一顿。彼此心到意到,之后拳到脚到。是那种很客气打法,又很像是初练者的分解动作。后来练得彼此熟悉了,动作稍快一点,竟也十分好看。眼镜军官和官太太,还有一些士兵有时也聚到门口观看,不时地鼓掌叫好。 双方过招结束,光头军官脸上带着笑容,说:“好功夫。”苏少卿只是点点头,算是接受他的夸奖。有时,光头军官会提出要求,说这次只用美军擒拿术。美军擒拿术中有贴身的勒颈、扭臂等动作。光头军官也很有分寸,并不真贴上去,只把动作做出样子来即可。苏少卿明白,也随势做出大背,再接上弯腰捉脚的动作。光头军官连连点头,向她伸出大拇指。 再后来,苏少卿有时独自一人,到这个大房子里来练功。进门后,先脱下外衣,扔在那堆乱绳上。练功结束后,她会擦擦汗,乘机看一眼门外是否有人。然后走到乱绳旁,先抽一根绳子扎在腰上,再穿外衣。 她出门后,先扫一眼周围,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她。再慢慢向前走,一直走到悬崖旁,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她随意地向前走,走到一块巨石后面,蹲下小解,顺便将那条绳子扔在草丛里。 她如此这般,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直到她认为绳子已经够了为止。后来,她借助这些绳子,垂下悬崖,逃出了那个小山村。 “你很了不起。”赵明贵诚心诚意地说。 “不过是生存的本能。”苏少卿仍盯着他的脸。 “许多人做不到。” “那是因为他没有到绝命处。” “可能还因为,他们没有你那样的自信吧。” 苏少卿默默地盯着赵明贵的脸,“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赵明贵点点头,“我相信。” 赵明贵和程云发离开二号房间后,顺着走廊慢慢地走着。 程云发拍拍他的肩,“老赵,你怎么能那么说。” 赵明贵回头看他一眼,“我确实相信她的话。” “我也相信。我相信一号那个,十有**就是个共党。但是,你不能那么说。你知道处长是怎么想的?” 赵明贵摇摇头,“这才是第一次问,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呢。我是说,今天我相信她的话。” 事情的发展,有时真的很难说。有些事,即使是事实,也是经不住反复问的,问得多了,真的也会变成假的。在后来的持续询问中,他们真的发现一些二号苏少卿身上的疑点。 正文 十二、 问生死 这样的询问,持续了一个星期。赵明贵和程云发不断地询问二号苏少卿,向她了解在关押期间,在逃跑过程中的各种细节。二号苏少卿已经被他们问烦了。但她也没办法,对一个人的忠诚审查,就是这样。 程云发和赵明贵一直没有询问一号苏少卿。他们自己也对这种情况感到奇怪。但想了又想,这其实是有原因的。首先,他们确实没有什么需要查清的事情,去问一号苏少卿。她的所有经历都在档案里记着呢,他们相信,以一号苏少卿的智慧,也问不出什么意外的东西来。其次,她从第十三军到北平特训班,从特训班到山西太原,再从山西太原到南京,这些过程简单明了,毫无可疑之处。那么你还能问她什么呢?你总不能直截了当地去问:你是共党吗?你是**派来的特工吗? 但,他们还是要问一问一号的苏少卿。这似乎是当然的,否则处长那里,局长那里,就没法交待。但怎么问,却要好好的动一动脑筋。 赵明贵多年做情报工作,审问是他获取情报的最好办法之一。但他也很了解自己的对手。他和一号苏少卿的接触,虽然只有短短的半年时间,但以一个特工的眼光去观察,他知道此人决不是等闲之辈。她即使在仓促之间做出的决定,也勘称完美,果断、周密并且及时。 在侦察下关军火案时,他曾和苏少卿反复讨论过案情。案犯主要有两个人,一个联勤总司令部的中校后勤军官常福,另一个是联勤总司令部督察室的少校王天财。苏少卿已派人对这两个人进行长期监视。案子进展得很平稳,他和苏少卿都相信,常福和王天财,正准备进行一次规模比较大的军火走私活动。赵明贵的意见是,等走私活动正在进行时,再抓人。苏少卿也同意这么办。 对这两个人的监视是长期的,这种监视就比较枯燥。监视者坐在某个房间的窗前,看着对面的房屋,比坐牢还要难以忍受。在每天的报告里,只能写着,目标几点上班,几点下班。或者佣人几点出去买菜了,几点返回。再或者,邻居的小孩在门口做游戏。等等。 那天下午六点,返回的监视报告只有一句话:下午三点,目标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青烟。 报告送到苏少卿的手里时,她正和赵明贵等人交流情报。这是苏少卿到了行动二组后不久,就与赵明贵协商建立起来的工作制度。每天下午五点到六点,苏少卿带着柳秋月和鲁城,赵明贵则带着他的两个人,坐在一起交流各自掌握的情报。 赵明贵也承认,这个情报交流制度十分有效。 苏少卿看到这个十分简短的报告后,立刻站了起来。但她还是把报告递给赵明贵看,她的目光已经极其警觉。赵明贵承认自己至少在十秒中内没有反应过来,有点愣怔地看着她。 苏少卿有点恶狠狠地说:“我感觉他要跑!下午三点做的什么饭,他们可能是在烧文件!狗娘养的!” 赵明贵到这时才反应过来,问她:“怎么办,派人去抓?” 苏少卿回头说:“鲁城,你现在就带人去,要快。” 鲁城跳起来就跑了。少主这样下达的命令,决不能耽搁。 苏少卿迅速走到地图前看了一眼,联勤总司令部在中山北路212号,距离稍有一点远。鲁城要集合人,去车队要车,再赶过去,大约需要四十分钟。她低声骂一句,立刻拿起电话。她先命令监视点的两个人立刻下楼,分别守住常福家的前后门。又打电话给国际联欢部的一个监视组,命令他们立刻赶到联勤总司令部。国际联欢部也在中山北路,那里距离联勤总司令部要近许多。她指定一个叫陈三虎的上士做现场指挥,立刻抓人。 苏少卿如此快速的行动,还是稍稍慢了一点。陈三虎等人抓到了常福,但王天财还是跑了。那个常福被捕时,也正准备离开。 军火案做成了夹生饭,但叶公瑾还是十分赞赏。赵明贵也对苏少卿的果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讯问这样机警敏锐的人,你要想问出点名堂来,哼! 赵明贵走进一号房间时,脸上带着微笑,并且和她握握手,客气地请她坐下。 程云发仍提着他的公文包,在他们侧面坐下。 赵明贵向四周指了一下,“少卿,这种情况,真的很抱歉。我也没有想到。” 一号苏少卿平静地说:“我也没想到。” 赵明贵脸上露出更多的笑容,“真的?一点都没有想到?” 苏少卿静静地看着他,“从未想到。” “我原来想,你可能应该有点思想准备。不过,我见到了那天你在会议室里的表情,你也感到很震惊,是吗?” “是。她现在怎么样?” “她很好,就住在隔壁。” “你们问出什么结果了吗?” 赵明贵突然意识到,在不经意间,屋里讯问的主次已经发生了转变,变成她在讯问,自己却在回答。这有点被动,他必须改变这种情况。他没有回答苏少卿的问题,而是直接问:“你相信她是你的孪生姐妹吗?” 苏少卿的表情有一点犹豫,“我感觉……她可能是,也许,真的是。” “你从未听说你有一个孪生姐妹吗?” “没有。母亲从未告诉过我。” “你是去年九月十二日回的家?” “是。” “你母亲还好吗?我是说,她的身体状况。” 苏少卿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 小山村里的四个月呀。她看过太多的照片,仅苏家内外,上下人等,就有满满一盒子照片。眼镜军官就坐在她的对面,向她逐张解释每一张照片。房梁上吊着一盏汽灯,把屋里照得雪亮,让她看清每一张照片。她看过苏家的平面图,知道整个院落的布局。她还看了大量的有关院内各处房屋及其细节的照片。她无法想象一个人拿着一个照相机,在苏家内外,四处拍照。总归一句话,她虽然没有去过苏家,却对苏家有着十分细致的了解。再加上她有超强的记忆力。 但是,却没有人告诉她,她将要顶替的这个人,是她的孪生姐妹,或者至少告诉她,她可能有一个孪生姐妹,并且还活着。寒食节那天,养母王氏告诉她,另一个孩子被人贩子抱走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那年她十一岁,却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所有苦难。她相信那个孪生姐妹已经不在人世了。 赵明贵注视着她,轻声问:“怎么了?” 苏少卿摇摇头,隐约叹了一口气,“母亲老了。我两年没有回家,只有两年没见,她头上的白发就增加了许多。” “家里有变化吗?”赵明贵跳到另一个问题上,希望能打乱她的思路。 “厨房拆了,重新盖的。” “为什么?” “母亲说,房顶漏雨,椽子都烂了,不得不翻盖。” “是西北角那个厨房吗?” 苏少卿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盯在赵明贵的脸上,“苏家的厨房在西南角上。你应该问,厨房在哪里?” 赵明贵再次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他的问话似乎说明,他已经去过苏家,或者是派人去过苏家。也许,这个苏少卿已经猜出,他们要请苏太太来南京。这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赵明贵小心地修补自己的漏洞,“前天,我和贵府的老管家通了一次电话,提到了这些……” 苏少卿打断他的话,“老管家耳背,从来不接电话。他跟我妈说话,都要看我妈的口形。老赵,你的功课没有做足。” 赵明贵顿住了。他觉得脊背上已经开始出汗。这个苏少卿就算是个假的,她对苏家的了解,也远远超过自己。 一直没有开口的程云发哈哈笑着说:“少卿,好样的,能把咱们老赵给难住,这可是不容易呀。兄弟实在是佩服。” 虽然是一句玩笑话,却给了赵明贵一个台阶。 赵明贵笑着说:“云发说的对,你的能力是没得说的。其实我也早有体会,咱们两个组一直配合得很密切。” 苏少卿淡淡地看着他,“老赵,你还是说最主要的吧。” “是呀,应该说最主要的。你肯定明白,我们遇到了难题。现在有两个苏少卿,是不是?其中肯定有一个是假的吧?” “是的,没错。” “谁是假的?” “她是。” “为什么?” “我一直就在这里。她从哪里来,你知道吗?” 赵明贵点点头,“你说的对。她从哪里来,我们只能听她说,很难核对。” “你没办法核对。” “所以,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除掉她!” 苏少卿瞪着他,突然一拍桌子,喊道:“你敢!” “为什么不?咱们这种单位,不能留可疑的人。” “她是我的姐妹!别人要杀掉你的兄弟,你会同意吗?” “但是,两个苏少卿,必有一个是假的,难道除掉你吗?” “可以!”苏少卿一声高喊,满脸的杀气,“只要你能找到一点证据!” 赵明贵也盯着她。这是一个重大的区别。一号苏少卿坚决不同意除掉二号的苏少卿。同样的话,他也对二号房间的苏少卿说过。二号苏少卿立刻跳起来喊:“枪毙她,砍她的头!”赵明贵一时还说不清,这样的区别意味着什么。 但是,有一点,他确实是听明白了。一号苏少卿说:“只要你能找到一点证据!”那就是说,她自信别人找不到她的证据。这有两种情况,一是她确实藏得很深,别人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据。二是她不需要隐藏,她就是真的苏少卿。 他和程云发离开一号房间后,站在走廊里一起分析两个苏少卿的区别。 程云发的话给他一些提醒。程云发说:“我看,二号的那个苏少卿,跑回来的目的,就是要除掉一号的苏少卿。” 赵明贵心里一震,感觉到有一个重要的方面,他从来没有想到。 程云发继续说:“老赵,你注意到没有,一提到苏太太,一号的这一个就有点犹豫,是不是?” 赵明贵明白,程云发寄希望于苏少卿的母亲。他希望苏太太一来,就能一眼把假的苏少卿看出来。说实话,他也希望如此。 正文 十三、 观察 在这些天里,如果赵明贵和程云发不来讯问,一号苏少卿就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报纸。她既不急也不躁,那么安稳地坐着。连赵明贵和程云发都对她的定力感到惊讶。 苏少卿在心里,认真地清理自己的一切。毫无疑问,她的宿舍会受到搜查。她自信没有在宿舍里留下任何可疑的东西。她的办公室也会受到检查。这个,她就更不担心了。她的办公室一直是柳秋月收拾的,包括她的桌面上和抽屉里。柳秋月是个十分精细的姑娘,任何可疑的东西她都会发现,并且只会向自己报告。 那么,她还有什么会出纰漏的地方呢?在南京,没人了解她的情况,在地下组织内,可能有少数人知道有一个代号叫“鱼刺”的人,仅此而已。了解她的只有一个人,张伯为。 半年前,她做好一切准备,即将出发时,华北局情报部的一位领导,秘密召见她。其中一件事,就是她需要一个她特别信任的联络人,这个人必须可靠。 苏少卿几乎没有考虑,就选择了张伯为,这个奸商一样的人。 自从张伯为上山找到她,并带来了杜自远之后,他们在一起经历了多少令人怀念的战斗呀。她自己心中承认,她特别怀念杜自远。不知这个张伯为,会不会再一次把杜自远带到她的面前。 但是,如果张伯为出了事怎么办?这是她能够想到的问题。情报部的领导也想到了,告诉她有一个备用方案,是一个地址,让她牢牢记在心里。有一天,她顺路的时候,找到了这个地址,那竟是一个小小的咖啡馆。 苏少卿自信在家里,或者在办公室里,以及其他方面都不会有问题。那么,她从赵明贵和程云发的讯问中发觉了什么吗?她细细地思考和赵明贵的每一句对话。 她猜想赵明贵的讯问是经过一些设计的。凡是讯问或审问,都是要做设计的。其中就包括设计一两个漏洞,或不经意间的失误。这也是心理战的一部分——误导对手,让对手沿着自己设计的路线思考。 苏少卿细细地思考,认为自己并没有出什么纰漏。她还应该再主动一点。继上次在单向镜子上贴过纸条之后,她想再采取一次行动。 她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只有一个目的,困中求生。 当苏少卿坐在房间里看报纸,并思考自己的问题时,叶公瑾就坐在单向镜子的另一面,注视着屋里的苏少卿,观察着她。在北平站的特训班里,他和苏少卿有过几次接触,见过她在训练场上与对手格斗时的情景。他一直把那时的苏少卿与现在的苏少卿进行对比。 他心里的疑问很重,他有七成的把握,认定她就是共党的特工。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他如何向毛局长交待。这个问题很严重。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邀请的两个人来到南京,才算结束。来的人,一个是北平特训班的教官石河,另一个是第十三军统调处处长沈福明。 程云发领着石河和沈福明走进叶公瑾的办公室,并给他们做了介绍。 这两个人都是上校,军衔也不算低。但终究是保密局下属站点的,到了局本部,见到少将处长叶公瑾,都十分恭敬。 沈福明先敬了礼,毕恭毕敬地说:“卑职沈福明。” 叶公瑾说:“沈处长客气了,请坐。” 石河就比较随便一些,毕竟和叶公瑾见过几次面,也曾与他就苏少卿的有关情况,做过几次深谈。他说:“叶处长,咱们又见面了。” 叶公瑾说:“石教官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这次,真的是有劳两位了。” 几个人寒暄坐下,叶公瑾说:“关于苏少卿的情况,想必两位已经了解了。” 石河回答:“是的,云发兄已经跟我们说过了。说真的,我倒真想赶快见识一下,不知是不是可以?” 叶公瑾大笑起来,“那当然是最好了。咱们就先去看一看吧。” 他们乘车去了许府巷,进了中间的监控房间。 他们先站在一号房间的单向镜子前,看着屋里的苏少卿。 苏少卿坐在窗前的桌旁,正在看报纸。她看得很仔细,不时停下来思索。有时会摇晃着手里的铅笔,两眼看着窗外,似在思考。有时会在报纸上做出标记,并在旁边的一张纸上作着记录。 叶公瑾轻声问程云发:“你查过她看的报纸吗?” 程云发低声说:“报纸我们每天给她换,所以,知道她看的是什么,她在报纸上都做了一些标记。” 程云发拿来几张报纸给叶公瑾看。苏少卿标记过的文章大都是新闻,她也只在标题上划一个圈而已。 叶公瑾看了看,不明所以,转身把报纸递给石河,随口问:“你看清了吗,是不是你教过的苏少卿?” 石河用力点头,“没错,就是她。我教过的学生,我认识。” 叶公瑾笑着点点头,“你看她标记的这些新闻,是什么意思?” 石河连续看了几张报纸,又想了一下,不由露出笑容,低声说:“叶处长,她这是在做最基本的社会情况调查,或者说,是在做社会动向分析。云发,你有她的分析记录吗?就是她做记录的那张纸。” 程云发摇摇头,“我也很好奇,向她要过。但她不肯给我,我也不能硬要。” 叶公瑾对石河说:“你是她的教官,也许你可以问她一下。” 石河点点头,“我可以问她一下。云发,她划过的报纸,多找几份给我。” 程云发急忙点头,“好,我回头都找给你。” 叶公瑾说:“两位,来看看这边吧。”他领着他们走到对面的二号房间镜子前。 石河和沈福明看到二号房间里站在窗前的苏少卿时,都吃了一惊,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一号房间里的苏少卿。 叶公瑾笑了,“很惊讶是吧?” 沈福明惊叹道:“她们,实在太像了。” 叶公瑾说:“她们不仅仅是像,她们有可能就是孪生姐妹。” 石河张大了嘴,“孪生姐妹?一国一共?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叶公瑾:“现在,就看你们能不能区分她们了。” 二号房间里的苏少卿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向镜子这边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镜子。她转身走到椅子前,旋转椅子,背对镜子坐下来。 叶公瑾回头看着沈福明,“看清了吗,这是你的苏少卿吗?” 沈福明急忙说:“是她,是她,整个一个小姐脾气。在统调处里,有时也是这样。除了给我这个处长留一点面子外,谁都不给好脸色。不过,她要是干起工作来,是把好手,也和对面那个一样。” 叶公瑾回头看着沈福明和石河,“两位,据我的观察,这两个苏少卿,都不是普通人,在特工这一行里,都是顶尖高手。所以,我要给你们一个建议,好好做一下准备,然后认真和她们谈一谈。最后,区分出真假来。我的希望,都寄托在两位的身上了。” 沈福明和石河不由收起了笑容,严肃地看着叶公瑾。他们明白,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石河指了指另一面的一号房间,“那么,明天,我先和这一个谈一谈吧。我教了她六个月,我想我能分辨出真假来。” 正文 十四、 分辨 第二天,石河面带微笑,走进一号苏少卿的房间时,坐在桌边的苏少卿抬起头看着他,不由一愣。 无数照片在她脑海中飞快闪过。眼镜军官不断举起照片,让她大声背出这个人的生平履历。几个月的背诵和默念,已快将她的神经绷断。她的土匪性格终于发作,她大喊大叫,把那些照片撕成两片。 眼镜军官也帮她撕,并举起半张照片叫她看,“这是谁,这是谁?快说!” 那张照片上是一个强壮的男人,身穿训练服,正在张嘴怒吼。 苏少卿垂下头,摇了摇,片刻,才抬起头说:“石教官,怎么把您也给请来了。” 石河笑着说:“来看看你怎么样。现在好吗?” 苏少卿苦笑一下,“和您在这里见面,能好吗?” 她起身和石河握手,然后在桌边坐下。 石河说:“训练班一结束,到现在有半年了吧?” 苏少卿想了一下,“是,有半年多了。” “真快。和训练班里的同学,还和谁有联系吗?”石河突然问。 苏少卿看着石河,笑了笑,说:“可能会让您失望。大多数都没有再联系。有几个,来南京办事,找到我这里,也就是一起吃顿饭什么的。工作上的事不能说,生活琐事又没有意思。聊不下去,也就不再来了。” “噢,你知道吗?”石河突然说:“小毛子要结婚了。” 苏少卿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想了一下说:“石教官,弄错了吧。小毛子不是已经结婚了吗?我记得,快毕业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张罗这个事了。” 石河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她现在还在张罗这个事。” “那么,她原来的那个,吹了?北平警备司令部的那个少校?” “是的,吹了。现在听说是另一个人。” “噢,我想起来了。”苏少卿一拍脑袋,“去年一个同学来,说她认识了一个北平市政府的处长,是这个人吗?” 石河笑了,“是这个人。” 石河事后向叶公瑾解释,“小毛子是训练班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人,平时不声不响的,长得也不好看。能记得她,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了。另外,最重要的是,小毛子认识北平市政府的处长,是训练班结束以后的事。苏少卿能知道这个,说明她还和一些同学保持着联系。这就证明,她是真的。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没有问题。” 一号房间里很安静。坐在监控房间里的叶公瑾等人都静静地看着,听着石河与苏少卿的对话。 石河微笑着,看着坐在对面的苏少卿,“那么你呢,终身大事还没有解决吗?” 苏少卿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杜自远的相貌,想起他开怀大笑时的样子。这让她的心绪有些波动。那仿佛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她摇摇头,“我恐怕……也许,曾经有人对我有过好感,但可能……让我错过了。” 石河凑过去,“是谁,我认识吗?” 苏少卿摇摇头,“不,我不想说,也不想后悔。” 有一阵,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石河其实对苏少卿很有好感,在特训班里就有。 他想了一下问:“我听说,你这些日子里一直在看报纸,是在做分析吗?” 苏少卿摇摇头,“谈不上。无事可做,只好看看报纸。” “可是,我听说,你还做了一些记录。” “随便写写罢了。” “我可以看看吗?你就当,这是一次测试。” 苏少卿从一摞报纸下抽出几张纸,慢慢地翻看着。她在心里掂量着这一次主动出击的效果。她想,这应该会有效果。 苏少卿轻声说:“这些,只是我的一些初步想法。我感觉,南京就要闹学生运动了,就在最近。” 石河说:“好,说一下你的分析。” 苏少卿又翻了翻手里的记录,说:“您看,这些都是报纸上披露的。今年3月25日,国民政府颁布了《特种刑事法庭组织条例》。公告说,这是为了加强社会管理。其实,我想您也明白,这是为了军队和警察便于公开镇压。” 石河笑了笑,“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就不去说它了。” 苏少卿点点头,“再看这一段,3月28日,北平警备司令部就是根据这个条例,查禁了华北学联。这样一来,北平的学生运动就闹起来了,口号是‘保卫学联,保卫自己’。你看,报上就是这么写的。” “这事我也听说了。”石河点点头。 “接下来,4月3日,北平、天津、唐山十所大学的学生总罢课,学生运动开始向外漫延。4月6日,北平各所大学的教工,还有医院的医务人员又宣布六罢,就是罢教、罢职、罢工、罢研、罢诊和罢课,看来闹得还挺厉害。” 石河点着头,没有说话。 苏少卿低头看着手里的纸,“4月9日,警备司令部又在北平师范学院抓了不少学生。报上说,这次行动还造成了重大伤亡,报纸上称之为‘四&#8226;;九血案’。石教官,您在北平,是这样吧?” 石河的脸色很严肃,“这些事,我都听说了。私下里说,北平警备司令部这次做得比较鲁莽,没有取得好的效果。” “您说的对。不过,我的注意力不在北平,而是在南京。”苏少卿静静地看着石河,“学生运动,一向是先北后南。现在北平的学生运动已经闹起来了。南京这边,快一点的话,就是本周,慢一点,可能是在下周。你觉得我的判断对吗?” 石河用力点点头,“少卿,你的判断非常正确。” 在监视房间里。叶公瑾摘下头上的耳机,回头看着程云发和赵明贵,“你们两个,掌握南京学生运动的情况吗?” 程云发和赵明贵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叶公瑾很生气,压低了声音说:“这些日子,她一直关在这里,足不出户,却能掌握南京学生运动活动情况,做出准确的判断。你们呢,都是干什么吃的?” 程云发和赵明贵不敢说话,都低下了头。 石河推开门走进来,在叶公瑾对面坐下来,严肃地看着他。 叶公瑾向他点点头,“石教官,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石河慢慢说:“我可以告诉你们,社会情况分析,是北平站特训班新开的一门课,以前从未教过。一号的苏少卿,熟练掌握这门课,说明什么问题?” 叶公瑾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她是真的。” “是的,至少我现在是这个看法。我还要去问问二号的那个苏少卿,看看她是否有这方面的训练。” 石河从桌上抱起一摞报纸,出了房间。 叶公瑾回头对程云发和赵明贵说:“你们两个,赶快去查南京的学生运动,看看是否有闹事的苗头,要立刻控制住,绝不允许闹出事来。” 程云发和赵明贵走了之后,叶公瑾和沈福明又回头去看二号房间里的情况。 石河抱着报纸走进二号房间时,苏少卿从桌旁扭回头,冷冷地盯着他。 石河笑着说:“怎么了,不认识了吗?” 苏少卿一声冷笑,“可见这些人笨到什么地步,还把你给请来。他们怎么不请沈福明来?” 石河笑了一下,“沈处长也来了。” “那他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 “我先来,可以吗?”石河心里多少有一点不高兴,但没有露出来。 苏少卿似乎已经看到他的心里,“石教官,请你不要生气。在山里,我被共军关着,那是没有办法。到了这里,还是被关着,你说我心里能没有气吗?” “我能理解。我只是想和你随便聊一聊。” “你问吧,看我能不能都回答上来。” “特训班里……”石河差点问出,她和特训班的同学是否还有联系。突然想起来,苏少卿一直说自己被共军关在山里,他改口问:“特训班里你还记得谁?” 苏少卿仍然没有好气,“我被关了六个月,一个也不记得了。” “小毛子还有印象吗?” “哪一个小毛子,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小毛子最近准备结婚了。” 苏少卿不屑地一撇嘴,“那是个结婚狂,谁和她多说两句话,就立刻准备结婚。” “你看,你还是记得小毛子嘛。” “丫头片子一个,我真懒得记她。” “你是不是还记得,咱们特训班里有一门新开的课,社会情况分析。” 苏少卿盯着石河,一转眼,看见桌上的报纸,“你想怎么着,是不是想让我看这些报纸?” 石河笑了,“你真是太聪明了,我很高兴。要看的文章都标了出来,你看一看吧,看你能得出什么结论。你就当,这是一次小测验。”石河笑着起身走到窗前,“你看吧,我不打扰你。”他转身看着窗外。 苏少卿很不情愿地拿起一份报纸。 单向镜子另一边的叶公瑾,默默地看着她。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一个,做起事来,同样有条理。他看见她按照日期重新整理了报纸,然后才开始看报。 房间里很安静。石河慢慢地转回头时,正看见苏少卿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 “石教官,”苏少卿冷冷地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肠了,你测验的时候,就是扔给我们一摞报纸,什么时候会在报纸上做标记?” “给你一点提示。”石河静静地说。 苏少卿哼了一声,“请你告诉我,这些标记,是不是那个女人做的?” 石河看着她,“这有什么关系吗?” 苏少卿满脸的疑惑,“这么说,那个女人,也学过这门课?可这是新开的课呀。” 石河,以及坐在镜子后面的叶公瑾、沈福明都意识到一个问题,两个人中,只有一个人学过这门课,是谁学过这门课?现在看,似乎两个人都掌握了这门课。 石河静静地看着苏少卿,不动声色地说:“先不要管其他的事,你看了这些报纸后,有什么看法?” 叶公瑾和沈福明都点了点头,佩服石河的精明。 苏少卿轻声说:“北平警备司令部的人,都是一群笨蛋。一连串的行动,一次比一次愚蠢。他们行动前就不考虑一下,研究一下,采取这些行动会造成什么后果吗?任何行动,都要针对可能的后果进行设计。” 石河看着她,不动声色。 苏少卿也注意地看着他,显然她心里也在思索,并且已经察觉到有不对头的地方。她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是关于学生运动吗?北平的还是南京的?这两个地方的学生运动我都不熟悉。如果你的测验是指南京的学生运动,这对我可不公平。” 石河抱起桌上的报纸,走到门口时,他回头说:“你及格了。” 石河回到监控房间里,脸上露出一点苦笑的样子,看着叶公瑾,“叶处长,你都听见了。二号的这个说的对。她对北平和南京的学生运动都不了解,她能说出学生运动来,对我这个教官来说,至少可以给她一个良了。很抱歉,我没有分辨出,她们谁是真,谁是假。” 叶公瑾低声说:“石教官,你已经尽力了,我看得出来。但是,怎么会两个人都学过社会情况分析呢?” 石河摇摇头,“我说不出来。” 叶公瑾转向沈福明,笑着说:“沈处长,接下来,就要看你的了。” 正文 十五、 再分辨 叶公瑾越来越陷入五里迷雾之中。 他头上戴着耳机,仔细听着一号或二号房间里的谈话,眉头越皱越紧。 如果说,他最初对一号苏少卿怀有很深的怀疑,认为自己至少有七成把握,可以认定她就是共党的特工。那么现在,他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把握了。 在一号房间里,沈福明与苏少卿头挨着头,正坐在桌边细细交谈。他需要认真听,才能听出他们在说什么。 一号的苏少卿静静地看着沈福明,“处长,你说,咱们军的所在地,对咱们统调处来说,哪里是重点?” 沈福明想也没想,“当然是县城了。” “没错,县城是咱们军部所在地,当然是重点。可是,在咱们军的辖区里,还有一个重点,你说是哪里?” 沈福明注视着她,“我听你说。” 苏少卿把茶杯放在桌子的中间,“你看,这里是县城,军部所在地。从县城向西北,四十公里,有一个小集镇,叫清南镇,位于清水河南岸,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集镇。处长有印象吗?” 沈福明止住她,“你等一等。”他弯腰从皮包里拿出一份地图,铺在桌面上,“这是咱们的辖区地图。” 苏少卿看着这份地图,一时心神恍惚。光头军官也拿出这么一份地图,放在她的面前,详细解释第十三军的军事部署、火力配置以及后勤补充路线。最后,他指点着清南镇说,这个清南镇,是我军的一个秘密交通线,许多人员、情报、物资,都从这里运送。这个情况,你可以说,但是要掌握好分寸。 苏少卿明白,这是给她的一条救命情报。 她指点着地图对沈福明说:“处长,你看,就是这里,清南镇。你看,镇南有一条公路经过,镇北则是清水河。这个小集镇水路交通都很方便。过了河,就是共党的游击区。” 沈福明想了想,“现在,清南镇已经很荒凉了。” “没错,这些年,这一带一直在打仗,所以清南镇一直很冷清。但是,我很怀疑,清南镇有可能就是共军的一条秘密交通线,还可能是一个物资转运站。” “你这么认为?” “是的,你应该在清南镇放一个小组,长期观察,说不定会有收获。” “你是说,除了县城以外,清南镇也应该是一个重点?” “是的。” “怎么你在处里的时候,没有提过这个建议?” 苏少卿笑了,“有时身在其中,可能不会看得很清楚。离开了那里,再想到清南镇的水路交通和清水河两岸的情况,就感觉到不一样了。” …… 在二号房间里,沈福明和二号的苏少卿并排坐在沙发上,互相侧着头,低声交谈。苏少卿不时搬着手指头数说着。 二号苏少卿低声说:“二十九师以前是个什么部队,你还不清楚吗?它的前身是忠义抗日救**,那里就是个王八窝,什么人都有。后来转到交警总队,两年前才并入第十三军建制。我们对二十九师的人基本上不了解。” 沈福明点着头说:“这两年,军部也对二十九师做了一些调整,换了一些人。” “但主要人员并没有变。它的那个参谋长,叫姜柱国的家伙,你了解他吗?你摸得清他的心思吗?” “还真不敢说了解。看上去他很精干,相貌堂堂的。” “你可别被他的外表迷住了。我对长相特别帅或特别丑的人,都没有好感,也都不信任。” 沈福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呀?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我觉得,你应该喜欢他这样的人才对呀。”一看到苏少卿的脸色,又笑着补充说:“不不,这句话我收回,你别生气。你接着说,接着说。” “这个人以前是天津南开大学的一个学生,是个活跃分子。后来进了保定官校,这才进入军队。告诉你,我有点怀疑他的真实身份,请你注意他一下。” 沈福明点点头,“你说的对,我应该注意他。” “处长,你说,共军对咱们第十三军的哪一部分最感兴趣?” “哪一部分?” “当然是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了,比如说,军部情报处。我想你一定知道,军部情报处处长和二十九师参谋长是保定官校的同学,难道这不该注意吗?” 沈福明的目光变得有些阴冷了,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 在监控房间里,叶公瑾、石河和沈福明站在窗前,低声说话。 沈福明的表情有些阴郁,“叶处长,实不相瞒,我也是保定官校出身,只比那两个人早一届而已。虽然和那两个人算不上知根知底,但也是很熟悉的。我有点拿不准,这个二号苏少卿,是个什么意思。” 石河点着他,“沈处长,你是怀疑她有意挑拨?” 沈福明:“虽然不能那么说,却有那么一点意思。” 叶公瑾拍拍他的肩,“沈处长,请不要过虑,我有一些同学,现在也是**的高级干部。还是说说你对这两个苏少卿的感觉吧。” 沈福明沉吟一下,“叶处长,说实话,我分不清。她们两个人对第十三军的上下人员,以及驻地情况,都非常了解。我相信,这是长时间在第十三军工作的结果,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了解这么深的。” “两个人相比,总会有一些差别,不会完全一样吧?” “差别当然有一些,毕竟这是活生生的两个人,又是同时站在我们面前。但这些差别,真的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都符合我对苏少卿的了解。” “比方说呢。” “比较起来,一号的苏少卿更稳重一点,有大局观,思维很清晰。二号的苏少卿呢,稍有一点小性子,看问题同样尖锐犀利。这两个人的情况合在一起,正是苏少卿平时留给我的印象,全都吻合。” 叶公瑾摇了摇头,“这是两个人呀,是不是?就算她们是孪生姐妹,她们也是两个人,不是用分身术,把一个变成了两个,是不是?石教官,你还有什么建议吗?” 石河想了一下,“那么,我再试一试吧。” …… 楼下的一层,原本都是教室。戴笠时期,用来训练一批又一批的特务。毛人凤时期,迫于各方的压力,保密局正在不断缩减编制。培训工作早已不再做了,教室也就空了下来,逐渐被挪做它用。 其中一间,被改成练功房,其实也就是在地上铺了一条旧地毯而已。 此时,石河已经换上了训练服,系着腰带,并在手上缠上布带。他站在地毯中间,不断地做着准备活动。 叶公瑾、程云发和沈福明等人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从苏少卿的档案中了解,她是自幼习武。叶公瑾见过她与人格斗时的样子,知道她的武功十分扎实,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模仿的。 门口,赵明贵带着一号苏少卿走进来。她也换好了训练服,和穿军装时相比,更有不同的风格。 苏少卿走到地毯上,笑着说:“石教官,我要是打得不好,不要对我喊叫。” 石河哈哈一笑,“怎么会呢,我是那样的人吗?” “知道学员们在背后叫你什么吗?” “叫我什么?” “他们在背后叫你狮吼教官。大家都怕你狮吼。” 石河哈哈大笑,“有人偷懒,不肯好好训练,还不能吼他几声吗?” 苏少卿摆了几个架式,问:“石教官,咱们怎么练?” 石河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今天只用国术,用你最熟练的。” 苏少卿点点头,“好,明白了。 他们面对面站在场地中间,先行礼,然后侧身拉开架式。沈福明做裁判,为他们喊开始或停止的口令。 两个人一开始对练就十分激烈,拳脚膝肘全上。苏少卿尖声大叫,双脚轮流飞起,劈踢蹬踹,快如闪电。 石河也强劲有力,借力使力,辗转腾挪。苏少卿稍一后退,他就大声吼叫:“再来,快一点,再来。” 打斗之间,一号苏少卿已经换成二号苏少卿。 二号苏少卿同样的尖声大叫,但动作却更加凶猛,招招直取要害。 石河大声吼叫:“再来,再来!” 对练结束后,赵明贵领着二号苏少卿离开教室。 石河则擦着汗,慢慢地向窗前这边走过来。 叶公瑾说:“石教官,看得出来,这两个人都是高手。” 石河点点头:“你说的不错。这两个人都是自幼习武,国术功底十分扎实。都是后来才学的擒拿和柔道,而且,水平也不相上下。” 沈福明说:“石教官,我怎么看着,二号比一号更厉害一些呀。” 石河回答:“其实你要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她们的处境有一点不同。二号这么用力,是更急于表明自己是真的。至于一号不肯用全力,我感觉,可能是出于师生情谊吧。又不是毕业考试,还非要把教官打败呀?” 叶公瑾点点头,“石教官,你能区别他们吗?” 石河低头想了想,“叶处长,看来,你要分清她们两个人,非得另找其他办法了。” “为什么?”叶公瑾有些惊讶。 “这两个人,自幼习武,练的都是通臂拳,简直就像是一个师傅教的。” 石河的这个说法,让叶公瑾很吃惊,“练的都是通臂拳?” “是的。”石河点头说。 沈福明笑了起来,“难道,她们还真是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分身术?”看到叶公瑾严肃的面容,他急忙收起笑容,“对不起,对不起。” 赵明贵回到教室里时,告诉他们一件事,他派到山西调查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在场的人都感到震惊。 正文 十六、 逆用 带回来的消息,都对二号,也就是从中条山里逃出来的苏少卿不利。 在二处的会议室里,赵明贵向叶公瑾、石河、沈福明,以及本处的几名主要军官汇报从山西带来的消息。 赵明贵的神色很严肃,在座的人神色也很严肃。他说:“带回来的消息让人意外,主要有这样几条。” 第一,赵明贵派出的人,找到了二号苏少卿所说的小山村,并拍回了照片。 赵明贵把一张放大了的照片递给叶公瑾,“处长,就是这一张。” 这一天的早些时候,他把这张照片也给二号的苏少卿看过。但他做了一点保留,他用两个手指遮住照片上的两个点,然后才把照片转向苏少卿。 苏少卿立刻就说:“对,就是这个小山村,你们找到它了。”接着,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警觉的目光越过照片,落在赵明贵的脸上,尖锐而且疑惑,她问:“你为什么要用手指遮着照片,上面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看见吗?还是你们到现在还不相信我。” 赵明贵说:“希望你不要介意,毕竟这是对你的审查。我们要分出真假来,就会有一些保留。” 坐在会议桌边的人互相传看这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山村非常普通,看上去只有五六户或七八户人家。村里掩映着一些大树,村后是陡立的峭壁,挡住了中条山里的南风。桌边的人都没有看出照片上有什么问题。 叶公瑾有些疑惑,抬头看着赵明贵。 赵明贵解释说:“处长,关于这个小山村,有三点疑问。其一,二号苏少卿说,在这个小山村里,除了他们这四个人外,没有任何村民。这个说法似乎不对。你看这里,在这个墙边上,蹲着一个小孩,在地上玩。你再看这里,这个墙角后面有半个人影,仔细辨认的话,是一个妇女在晾晒衣服。这个小山村里是有村民的。” 叶公瑾问:“苏少卿逃走之后,共党会不会又把村民迁了回去?” 赵明贵:“有这个可能,苏少卿逃走后,共党再把村民迁回去,造成这里从来没有关押过人的假象。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个小山村里一直就有村民,只不过,二号苏少卿没有对我们说实话。” 叶公瑾有些严厉地盯着他,“如果是这样,那么二号苏少卿就是假的。” 赵明贵点头说:“是。但是,现在哪一种可能是真的,我们不知道。” “咱们的人,就是拍这张照片的人,没有进村询问一下吗?”叶公瑾继续问。 “我和老程商量了一下,没有让他进村。原因是,无论哪种可能,共党都可能已经在那个小山村里做好了安排。那里的村民可能会给我们提供虚假消息,把我们引入歧途。另外,还有可能暴露我们的目的。” 叶公瑾点点头,“你接着说吧,你刚才说,这个小山村有三点疑问,还有什么?” 赵明贵指点着照片说:“其二,是她的逃跑路线。你看,这里是悬崖,悬崖边上有一块大石头。二号的苏少卿说过,她就是从这个大石头旁边攀下悬崖的。她下来的时候,绳子不够长,最后不得不荡秋千,荡到一棵大树上,才下到地面。但是,在这块大石头下方,并没有大树。” 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仔细看着照片。照片是从对面山上用长焦镜头拍的,可以看到小山村的全貌,以及小山村南边的悬崖。大石头下方并没有大树,附近的大树则距离比较远,不可能用荡秋千的方法下去。 叶公瑾很疑惑,“这就是说,二号苏少卿的逃跑路线有问题?” 赵明贵点点头,“对,至少是有问题。” 石河敲敲桌子,“叶处长,等一下,这里似乎还可以讨论。我觉得有两点要考虑一下,一个是,那棵大树会不会后来被人砍掉了呢?有这个可能吗?” 赵明贵说:“从山上观察,看不出有伐过树的痕迹。” 石河继续说:“这是一,树是否被砍掉了,可以再考虑。另一点是,假设二号苏少卿说自己从这里垂下悬崖,逃了出来,是一种欺骗的话,她用不着说有什么大树在那里,她只要说绳子足够长就行了,是不是?至于给我们留下这个疑问吗?” 叶公瑾点点头,“石教官说的有道理,这个问题还可以再考虑。明贵,你接着说吧,还有什么问题?” 赵明贵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其三,我查了一下,那个小山村并不在共军占领区里,而是在第十九军的管辖之下。开会前,我特地打电话问了第十九军统调处的人,他们说,那里是大山深处,人烟稀少,从未发现有共党游击队活动过。这一点也很奇怪。” 叶公瑾疑惑地看着他,“是在我们的地盘上?” 赵明贵:“是。” 叶公瑾:“还有什么?” 赵明贵继续说:“刚才讲的三点,都是关于小山村的。另外还有,苏少卿从小山村里逃出来后,曾经搭上一辆马车。但马车经过一个哨卡时,她跳下马车逃走了。说起来,我真的很佩服二号的苏少卿。她在三天里只吃了两个老玉米和一块饼子。但她仍然能保持体力,在山林里快速奔跑,很不简单。问题是,那个哨卡是第十九军在当地驻军设的一个哨卡。按理说,她遇到了第十九军,就等于遇到了自己人,但她为什么要跑呢?” 桌边的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赵明贵轻声说:“过了哨卡,就是共军的游击区。” 沈福明问:“是从第十九军的辖区里,往共军游击区里跑,是这样吗?” 赵明贵回答:“是。” 沈福明摇摇头,“我无法理解。” 叶公瑾说:“有地图吗?拿一张地图来。” 程云发急忙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地图,展开放在桌上。 赵明贵指点地图上小山村的位置,哨卡的位置,以及她的逃跑路线。 叶公瑾看了地图,脸色就很严峻。他也察觉到,身边的人也和他有一样的感觉。二号苏少卿的逃跑路线,既合理,又不合理。他向赵明贵做个手势,“你接着说。” 赵明贵喘了一口气,“最后一个情况,可能更严重。我们派去的人,请山西站的人帮助,在中条山附近做了比较细致的调查。我们确实得到消息,共军派出了小部队,再加上周边几个县的游击队,进中条山寻找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应该就是二号的苏少卿。但他们临回来的时候,从风陵渡那里得到新的消息,**高层给那里的游击队还另外下达了秘密指示,就是只搜不捕。”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石河首先问:“为什么只有这个地方的游击队,得到了秘密指示?其他地方的游击队没有得到吗?” 赵明贵回答:“其他地方都没有,只有风陵渡这个地方得到了指示。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仔细看了地图才多少明白一些。” 几个人都俯身在桌子上,看着那份地图。 赵明贵接着说:“正常情况下,苏少卿从风陵渡逃离,应该是最合适的方向。她现在的逃跑路线,是向南穿过中条山,再乘羊皮筏渡过黄河。虽然也不错,她毕竟逃了回来,但乘羊皮筏过黄河的危险性,实在是太大了。比较起来,经风陵渡过黄河,再上陇海铁路,应该是最好的逃跑路线。我感觉,**也是这么判断的,他们相信或者知道,苏少卿会从风陵渡逃跑。” 桌边的人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叶公瑾抬起头,环顾着周围的人,“这些情况你们都知道了,你们怎么看?石教官,沈处长,你们两位都说一说。” 石河看着周围的人,“我说,这件事,是不是就这样了,已经比较清楚了。如果这几条都属实,那么,二号苏少卿就不能留了吧?” 叶公瑾注视着他,眼神里有些异样,“石教官,你为什么要说‘如果’,如果属实?在目前的环境下,许多事情都不可能核实的。” 石河有些吃惊,“叶处长,你是想,直接处理掉二号?” 叶公瑾摇摇头,“我们要冷静,没有那么简单。冷静的看法就是,所有这些对二号苏少卿不利的情况,加起来,也比不上二号苏少卿从山西逃出来,这个事实。” 会议室里一阵静默,在座的人都在掂量叶公瑾这句话的意思。 中央社会部确实采取了一些措施,是一些非常措施,不是办法的办法。 在间与反间的博弈中,知已之短,知敌之长,迫于无奈,反向操作,用已之短,对敌之长,是为“逆用”。 中央社会部在苏少卿逃走后所采取的“逆用”措施,至少在目前,没有效果。 一号房间里的苏少卿,仍然危在旦夕。 另一个对她不利的消息是,苏少卿的母亲苏太太,终于到了南京。 正文 十七、 辨认 苏太太到的这天,正下着小雨。 南方的天,到了这个季节,总是有点阴阴的,时不时的会落一些小雨。 街旁的树木经过了一个冬天,正从暗绿色的枝叶中绽出一些嫩绿色的芽。南京饭店门前,有两个不太大的花圃,一些花已经开了,给这座有点阴暗的城市,带来一些生机。 叶公瑾的车在饭店门前停下。门前的水泥地面有些破损,一直没有维修,一些坑洼处积了一些雨水。叶公瑾下了车,跨过积水,走进饭店大堂。跟在他后面的是赵明贵和钱玉红。 苏太太是钱玉红亲自去太原接来的。 叶公瑾问过她,“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才接来?” 钱玉红回答:“苏家有一大家子人。除了有一些佣人下人之外,还住着一些亲戚。苏太太都要一一安顿好。又跟管家和各处的管事,一一交待事项。苏太太平时不常出门,这次要来南京,光是收拾行李就用了几天时间。我紧着催促,这才好歹出了家门。路上还在跟我念叨,说库房里的事没有交待好。” “你跟苏太太说了苏少卿的事吗?” “没有。只说是处长有些急事,要和苏太太商量。不过她一直在问,少卿怎么样,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我觉得,苏太太可能猜到是为了她女儿的事。” 叶公瑾在钱玉红的指引下,上了楼梯,径直来到三楼的三一二号房间。 来开门的是一个丫头样的年青姑娘,她一看见站在旁边的钱玉红就明白了,欠身开门,请叶公瑾等人进去。 苏太太从里屋迎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暗花缎子旗袍,外面套着一件黑底绣花坎肩,脚上穿一又缎面绣花软底布鞋,很是雍容华贵。她脸上带着微笑,看着来人。 钱玉红急忙介绍,“处长,这位就是苏太太。苏太太,这位就我跟您说起的叶处长。我们处长今天特地来拜访您。” 苏太太伸手请叶公瑾往里走,“叶处长,快请,快请。” 叶公瑾笑容满面走进来。苏太太转身引他向里走时,他看了一眼苏太太的发型,也是长发,也是盘在脑后,连盘发的方式都和一号的苏少卿相似。他心里微微一动。身为一名特工,他看人看事,都从细节上着眼。 叶公瑾也伸出手,请苏太太与他共同往里走,同时说:“苏太太,未能远迎,实在抱歉,抱歉。” 资料上说,苏太太今年五十五岁,或五十六岁年龄,但看起来实在不像。叶公瑾觉得,苏太太身上别有一番风韵。 苏太太和叶公瑾都在沙发上坐下,立刻迫不及待地问:“叶处长,我家少卿,是不是给你惹什么麻烦了?” 叶公瑾哈哈一笑,“麻烦?没有,没有。” 苏太太指着钱玉红说:“这一位,一见着我,就催我快来。我就猜想,是不是我家少卿出了什么事了。少卿还年青,还请叶处长多多包涵。” 叶公瑾笑着说:“不敢,不敢。少卿嘛,倒不好说是什么麻烦,只是会让您有些意外。您的少卿,现在由一个变成两个了。” 苏太太真的吃了一惊,“什么,变成了两个?这是怎么回事呀?” 叶公瑾:“是呀,是呀,我们也有些奇怪。所以,千里迢迢把您请了来,请您辨认一下,看看到底哪一个是您的少卿。” 苏太太不由张大了嘴,“老天,还有这样的事呀。”她忍不住站了起来,“叶处长,那……能让我现在去看看她吗?” 叶公瑾也站起来,“当然可以。那么,您先请。”他向外伸出手。 他们乘车去了许府巷。 许府巷在阴天时,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仿佛进了鬼城。 苏太太下了车,不安地看着周围,脸色已经有些发白,“叶处长,你是把我家卿儿,关在这里了?” 叶公瑾笑着说:“不是的。只是暂时住在这里,您上去看了就知道了。” 他们一起上了楼。苏太太看见走廊里的哨兵,不由放慢了脚步。赵明贵抢先一步,替她打开一号房间的门。 一号房间里,苏少卿正坐在桌旁看报纸。她抬起头,一眼看见站在门外的苏太太,愣了一下,立刻跳起来跑过去,“妈,妈,他们,竟把您也给请来了。”苏少卿扶着苏太太在沙发上坐下来。抬头细细地打量这个女人。 她看过苏太太的许多照片。眼镜军官也给她做了非常详细的介绍。在她的印象里,这是一位慈祥温和的中年妇女,还应该是一个善良的母亲,她心里对她的感受就是这些。及至坐在她的身旁,拉着她的手,并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时,才突然感觉到,心里正有一股大浪涌上来,一直扑到她的嗓子眼。 养母王氏,充其量就是个养母。从她记事时起,就每天在王氏的催促下,干着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事。王氏从来不是母亲,从来没有给过她母爱。那本应该是一种连血带肉分不开隔不断的感情。当年在落凤岭时,王氏也和其他人一样跪在她的面前,可怜巴巴地求她赏一条活路。王氏那时就放弃了她。 而眼前这一个,却分明是一个母亲呀,从她关切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有一个母亲,并被母亲关爱着的感觉,是她从未感受过的。那是一种融融的,软软的,从里到外都非常温暖的感觉。她怎么也忍不住,嘴唇瑟瑟地抖起来,眼睛也红了。她此时含在嘴边的那个“妈”字,才是真的“妈”呀。 苏太太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却已经感觉到女儿心中的委曲。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搂住苏少卿,把她搂在怀里,让她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上。她感觉到女儿的身体在颤抖,她自己也流下了泪。她说:“卿儿,别哭,别哭,妈就在这里,妈来了。卿儿,你受罪了吗?” 叶公瑾等人并没有进一号房间。他们走进监控房间里,站在单向镜子前,注意地看着。他看得出来,那个拥抱,是一种母女间自然的感情流露。他心里一时也有些感动,但也有些迷惑。他一直相信,二号房间的苏少卿,才是苏太太的女儿。 苏太太从腋下抽出手绢,替女儿擦去眼泪。又上上下下地抚摸她的脸,她的肩膀和胳膊,似乎是检查有没有缺少。她仔细看过后,又拉起苏少卿的一只手,捋起她的袖子看了看。不放心似的,又摸了摸她手臂上的牙痕,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轻声说:“卿儿,你好好的就好,妈是真怕你出了什么事。现在的世道,还是挺险恶的,是不是?” 苏少卿眼睛湿润地看着她,“妈,您说的是。” 苏太太惊奇地问:“卿儿,还真有一个姑娘,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苏少卿偎在苏太太身边,“妈,真的是一模一样,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她的手臂上,也有这样的牙痕,也是一模一样的。” 苏太太有些吃惊,“她也有这样的疤?” “是的,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天下还有这样的事?” “是呀。”苏少卿犹豫了一下,“妈,您能告诉我,我是从哪儿来的吗?” 苏太太抚摸着她的脸,“卿儿,这件事,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现在,我想不告诉你也不行了。你呀,不是妈亲生的。” “妈,这是怎么回事呀?” 苏少卿望着苏太太的面容。她的皮肤白晰而光滑,她真的很想去抚摸一下。她的心里又多少有一些紧张,担心这不过是一个梦境,很快就会消失。 苏太太望着窗外,思绪也回到了许久以前,“哎呀,这一说就远了。那年,是民国九年吧。到处都在打仗,又正赶上闹旱灾,到处都是灾民。一个人贩子,抱来一个小女孩,问我们肯不肯收养。你那个时候,大约不到一岁的样子。我和你爹,看你长得挺清秀的,就给了那个人贩子一块大洋,把你收养下来了。卿儿,你虽说不是妈亲生的,可是妈,还有你爹,一直把你当亲生的女儿养。” “妈,我知道,爹从小就宠着我。妈,我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吗?” 苏太太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这时,门开了。叶公瑾站在门外,向她们露出笑容,并向另一边伸出手。 苏太太立刻明白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女儿,也要去看看。 苏太太拉着苏少卿的手,回头说:“卿儿,你好好的,妈一会儿再过来看你,你等着啊。妈去看看那一个。” 苏少卿站起来,送苏太太到门口。她很想跟着出去,但不行。房门在她面前关上了。她静静地站着,也感觉到了危险,现在正是关键时刻。 叶公瑾在走廊里了,笑着说:“苏太太,这一个,是您的女儿吗?” 苏太太也笑了,“当然是了,这我还能认错吗?” 叶公瑾点点头,“那么,您请到这边来,这里还有一个苏少卿呢。” “让我也看一看,该不会真的是一模一样吧。”她跟着叶公瑾向二号房间那边走。 叶公瑾回头说:“您看了,就知道了。” 他领着苏太太走到二号苏少卿门前,并替她打开房门。 屋里的二号苏少卿一看见苏太太,立刻跳起来大叫:“妈,妈,您怎么来了?” 苏太太倒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止住她,说:“卿儿,卿儿,你等一下,你等一下。”她回头就往一号苏少卿的门前跑。到了门口,用力拉门,没有拉开。她叫道:“把这个门打开,快把这个门打开,快一点!” 赵明贵急忙跑过去,替她打开门。 屋里的苏少卿已经站起来,正吃惊地看着门外的苏太太。 苏太太看看她,又向站在二号门口的苏少卿看一眼,两边来回看着,似乎在做着对比。她喘了一口气,伸手示意一号的苏少卿坐下,“卿儿,卿儿,你在就好,妈一会再来。”她又转身走到二号苏少卿门前。 二号苏少卿站在门口,冲着她大叫:“妈,她不是你的卿儿,我才是你的卿儿呢,你不要认错了!” 苏太太拉着她的手,“来,来,卿儿,让妈好好看一看。”她拉着二号苏少卿走到窗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又拉起她的衣袖,仔细地看着那块牙痕。抬起头说:“卿儿,你也是妈的卿儿呀。” 走廊里,赵明贵轻轻关上二号房间的门,小声对叶公瑾说:“处长,看来苏太太也没有分出真假来。她还以为,咱们是用一个苏少卿来迷惑她。” 叶公瑾点点头,转身和赵明贵等人进了监视房间。 正文 十八、 母问 叶公瑾和赵明贵站在监控房间,注视着二号房间里的苏太太和苏少卿。 苏太太正拉起二号苏少卿的衣袖,查看她手臂上的牙痕。 苏少卿推开她的手,“妈,你别看了,是一样的,真的是一样的。” 苏太太拉住苏少卿的手,“卿儿,你是怎么回事呀,这么大的气性?站在门口就那么嚷嚷起来了,像个什么样子呀。” “妈,您是不知道呀,我好惨呀。共军把我抓了,关在一个小山村里,关了六个月。您看,他们把我的头发都给剪了,我上中学时就留的头发,现在给剪成这个样子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们打你了吗,给你饭吃吗?” “倒没有打我,对我还挺客气的。饭也管饱,就是简单一点,没什么油水。” “卿儿,他们欺负你了吗?” “那倒也没有。他们就是关着我,不让我离开那个小山村。” “他们想干什么呀?” “他们把我调了包,他们派了个人来顶替我。就是隔壁房间那个女人,您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我见是见过了,可是妈也分不清你们,你们处处都一样呀。” “妈,您当年,生了几个女儿呀?怎么会还有一个呢?” 苏太太一时也动了感情,“卿儿,不要怨恨妈,好吗?” “妈,您怎么了?” “卿儿,你不是妈亲生的,你是妈抱养的。可是,妈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你爹也是。” “妈,我知道,您一直疼我,爹也疼我。我只是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孪生姐妹。我们是孪生的吧?” “我也觉得你们是孪生姐妹。” “您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孪生姐妹?” “妈一点都不知道。” 在监视房间里,叶公瑾静静地听着她们的对话,不由摇摇头。 钱玉红奉叶公瑾之命,把苏太太请出二号房间。 叶公瑾陪着苏太太在走廊里慢慢地走着。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湿润的风从走廊的窗户里吹进来,湿湿的,凉凉的。 叶公瑾在窗前停下,看着外面有点阴沉的天,轻声说:“苏太太,您有感觉吗?” 苏太太回头看着他,“什么感觉?” “就是……亲人的那种感觉。在这两个少卿中,有一个是您抚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对不对?另一个呢,您一天也没有养过。我觉得,当您面对这两个少卿时,虽然她们各方面都一样,但您是母亲呀,您对她们的感觉应该是不一样的,对吗?” “叶处长,我明白你的意思。”苏太太望着窗外,体验着自己的感觉。她摇了摇头,“她们确实是不一样的。一号的这一个,心里更亲一点,见到她,就有要流泪的感觉,就是那种……亲生女儿的感觉。” 叶公瑾回头看着她,似乎有了一点希望,“真的?那么对二号的那一个呢?” “那是又一种感觉呀,让人心疼的感觉。二号的这一个,有点小性子,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跟我,或者跟她爹撒娇。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我总想把她抱在怀里哄她。叶处长,虽然对两个孩子的感觉不一样,但都是自己孩子的感觉。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没有没有。”叶公瑾急忙安慰她,“可是,我真的希望您,暂时先把亲情放在一边,暂时先放在一边。用您对女儿的了解,和她们聊一聊,看看她们谁对家里的情况更了解,谁对家里的人更熟悉。毕竟,其中一个并不是您的女儿。您若是能把她们区分出来,我就太高兴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尽量试一试吧。”她看着窗外,轻声说:“其实,叶处长,我两个女儿都想要。” 叶公瑾回到监控房间里,隔着镜子,看着苏太太和两个苏少卿的对话。 在一号苏少卿的房间里。 苏少卿抱着苏太太的胳膊,偎在她的身边,和她坐在沙发上闲聊。 “妈,在家里,好操心吧?” “家里也没有多少事,我能操什么心呀。” “妈,你还说呢。老管家七十多岁了吧?” “啊,可不是。” “我记得,他不是七十三就是七十四了。他的偏头疼是不是也更严重了?” “是呀,差不多天天吃中药。” “您看,是不是?老管家都老成那样了,还能帮您什么忙,您还不是得事事操心呀?妈,您的白头发也比以前多了。” 苏太太疼爱地看着她,“是呀,妈也老了。” …… 在二号苏少卿的房间里。 苏少卿也和苏太太并排坐在沙发上说着话。 苏少卿猛地坐直身体,大声说:“妈,我知道您是什么想法。您以前只有一个女儿,现在突然有两个女儿了,您心里乐不滋的。所以您替她说话,您还护着她,是不是呀?” 苏太太笑了,拉她靠在自己身边,“卿儿,我可不是护着她,十有**,你们还真是孪生姐妹呢。要真是那样,她也是妈的女儿呀。” “您看,您还说没护着她呢,您现在就想认她做女儿了。妈,您想没想过,我和她,可是敌人呀,她冒充顶替了我。” “不要这样说,毕竟你们还有一层血缘关系呀。妈呢,慢慢也老了,就希望你好好的,她要真是你的孪生姐妹,妈也希望她好好的。” “妈,您不老,一点都不老。您有什么事,让老管家做去,他那么闲着,每天就是里院外院的串一串,干吗呀?您好好养一养,比现在还好呢。” “老管家也老了。”她顿了一下,“卿儿,你知道老管家今年多大岁数了?” “我怎么知道,他比您也大不了几岁吧。” “老管家的身体也不太好,老毛病常犯。” “他有什么病呀,我见他天天不是好好的吗?”她的目光渐渐盯在苏太太的脸上,用手一指隔壁,“妈,那一个怎么说?她知道吗?” 苏太太静静地看着她,“她也不知道,你们俩一样。” “妈,您是在考察我吗?” 苏太太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 在叶公瑾办公室里。 叶公瑾笑容可掬的和苏太太坐在沙发上交谈。 “真的是有劳苏太太了。” “叶处长,你不用客气。我很抱歉,这两个孩子,我实在是分不清楚。一号的这个,比较懂事,感觉上亲切一些。二号的那一个呢,比较任性,有点小姐脾气,更让我心疼。不过,少卿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有时比较懂事,有时又很任性。我可能让你失望了吧。” “不不,没有什么,您不必自责。毕竟你最近几年不是常和她在一起,最近一次见到少卿,也是在半年以前了。” “是呀,是呀。”苏太太不由有些感慨。 “苏太太,您再想想看,她们对家里的情况清楚吗?” 苏太太看他一眼,静静地说:“比较起来,一号的这一个,对家里的事比较清楚,对家里下人的情况也比较了解。二号的那一个,在这一方面好像,好像……叶处长,你是不是觉得,二号那一个不是我的女儿?” 叶公瑾笑了,“不不,现在还不能这么说。再说,少卿是一个小姐,不了解甚至不知道家里下人的情况,也在情理之中,您说是不是?” “是,是,”苏太太也笑了,“是这个道理。” “苏太太,”叶公瑾的声音更加柔和而亲切,“您再想一想,苏少卿从小到大,有没有什么比较独特的地方,别人没有的。哪怕是什么缺点也行呀。” 苏太太想了想,一点头,“我还真想起一样来,要是她们连这一点也一样的话,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是什么?”叶公瑾注意地问。 苏太太一时没有说话,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她叹息一声说:“少卿她爹是个戏迷,有时高兴了,也会上台票一把。那时少卿还小,又是个女孩子,她爹从未想过让她学戏。可是,少卿五岁那年,突然迷上了京戏,让我和她爹都很惊讶。” 叶公瑾有些惊讶,“她从此开始学戏了吗?” “是呀,而且学得还很好。她爹特地给她请了教师,给她教戏。还从队伍里请来一位武教头,教她习武。少卿习武唱戏,都是那个时候打下的基础。” 叶公瑾隐约想起,去年他去北平特训班选定了苏少卿后,苏少卿为了表示感谢,曾经请他看戏。他记得那天的戏是《锁鳞囊》,声腔婉转,很是动人。 在回去的车里,苏少卿仍然很兴奋,不断说起戏中的看点。叶公瑾自己虽算不上是个戏迷,却很爱看戏,也很懂戏。看着她手舞足蹈地叙说,心里也很高兴。 苏少卿说:“处长,我喜欢这一句。”她就在车里,做出忧伤样,翘起兰花指,低声唱起来,“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苏少卿一张嘴,叶公瑾就听出来了。那眉眼,那指法,那嗓音,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决不是一般爱好者所能比的。想起她当初唱的那几句词,更是让叶公瑾有些感慨,真正是应情应景,如谶言一般。 叶公瑾点点头,“是,苏太太,您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苏少卿会唱戏,而且够得上专业水准。对对对,这可不是三两年就可以学出来的。应该能区分出来。” 苏太太有些伤感地看着他,“叶处长,我不希望,因为这个,就把她们中的一个……,就怎么着了。那就,那就太不好了。叶处长,这两个女儿,我都想要。” 叶公瑾看着她,一时有些犹豫,又想摇头,又想点头,“这个,这个……苏太太,我努力吧,一定努力。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心里想的是,如何试一试,一号房间的苏少卿,会不会唱戏。 看官们知道,一号房间的那个苏少卿,也是五岁开始学戏。并且八岁时登台,到十七岁时,已经小有名气了。 所以,叶公瑾的主意必定失算。但最后的决定总是要做的,这两个苏少卿总是要处理的。叶公瑾不能拖得太久。 正文 十九、 剖析 叶公瑾是个细致的人,且思维缜密。他明白,他必须对两个苏少卿一事,做出决断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当断时必断。你要是出于谨慎,想考虑得更周全一些,反而会得出最糟糕的结果。 他和赵明贵或程云发这些人不同。对于赵明贵或程云发来说,能查明真相是最好的事。但他却要考虑方方面面。损害肯定已经造成了,他所要做的,就是把损害降低到最小。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得到毛局长的支持至关重要。 这天一大早,他直接去了毛局长办公室。 毛局长办公室也在保密局大楼的二层,但不在中间。中间的一间大办公室至今空着,那里原来是戴笠局长为自己留的。在建造时,墙壁里以及天花板和地板里都装了厚厚的钢板,十分牢固结实。毛局长坚决不肯使用这个办公室,而是用旁边的一间做自己的办公室。 叶公瑾敲门时,毛局长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文件。他抬头说:“请进。” 看到进来的是叶公瑾,他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示意叶公瑾在对面坐下。 叶公瑾在局长对面坐下来,擦了一下额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公谨,”毛局长首先开口,“有事?” “是,局长。”叶公瑾急忙接口说:“我们处里,那两个苏少卿的事情,我想向您汇报一下。也想,听听您的意见。” 毛局长点点头,“你不说,我也正想问你呢。你告诉我说,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苏少卿,是吗?还真这样的怪事呀?” “是,我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叶公瑾小心地说。 “你们也查了一些日子了,怎么样,她们是个什么情况?” “这两个人,实在是非常相似。为了区分她们,我们请来了苏少卿的母亲,请来了她在北平特训班的教官,还有她在第十三军的统调处处长。请他们分别和两个苏少卿交谈,谈家事,谈公事,谈各单位的熟人。但是,他们都没有分出真假来。” 说到这里,叶公瑾自己也感到一阵恍惚。为了分辨她们的真假,处里已经开了许多次会。参加分析会的,除了赵明贵、程云发、何俊杰和钱玉红外,还有石河和沈福明。 在分析会上,主要由赵明贵做说明,其他人发表自己的看法。 赵明贵在墙上挂了一块小黑板,他说:“这两个苏少卿相似的地方,各位已经看到了,从相貌到年龄,从禀性到身上的疤痕,从情报分析到擒拿格斗,都分不出上下来。这些我也就不多说了。”说到这里,他环顾着桌旁的每一个人。 大家都点点头,表示没有意见。 赵明贵继续说:“咱们把所有相似的地方去掉,在她们身上剩下的,只有极少的几点不相似的地方。她们也是有一点区别的。第一,笔迹。” 他在黑板上写上“笔迹”两个字,并把一些纸张放在叶公瑾的面前。 “沈处长给我们提供了几份苏少卿在第十三军统调处工作时留下的文字。我们请了技术处鉴定笔迹的专家,对这些文字进行了分析,确定了六七个书写特征,作为我们鉴定的样本。又请两位苏少卿抄写了同一篇文章,再与样本进行对照。专家鉴定的结论是,两份文字与样本的相符程度很高,都可以确定为同一人书写。是不是很奇妙?在我们面前的毕竟是两个人呀。” 叶公瑾问:“这一点,能确定吗?” 赵明贵回答:“能确定,鉴定结论没问题。几位鉴定专家都是分头做的鉴定,我和老程也认真对照过。但是,将两个苏少卿所写的文字相互进行对照,还是有一点差别。一号苏少卿的字稍硬,略欠一点流利。二号苏少卿的字稍软,也较流利,多少还有一点张扬。这个差别都符合我们对两个苏少卿的了解。至于这一点差别,对于我们鉴别两个苏少卿有没有帮助,看各位的高见。” 赵明贵又在黑板上写下“性格”两个字。 “第二个差别,就是她们的性格。这些日子咱们都和她们有过接触,也可以看出她们之间在性格上有一点区别。一号苏少卿比较沉稳,有心计。二号苏少卿也有心计,只不过外加一点小姐脾气。她们的这点区别,能否说明问题,看各位高见。” 赵明贵在黑板上写下“心情”两个字。 “她们第三个差别,就是她们此时的心情。干咱们这一行的,应该都有察颜观色、体察入微的能力,相信各位也能体会她们的心情。她们目前都处于不安定的境地,不知结局会怎么样。在这一点上,二号苏少卿表现得比较明显,处处都保持警惕。她与石教官交手,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的,这和一号苏少卿的有所保留是不一样的。她没有退路,她甚至也不能回第十三军了,此时她面前就是一片火海,她也得跳,她的心情是,必须闯过去。一号苏少卿则不动声色,但也不是完全不动声色,她每天不停地看报纸,也表明了她心里的不安,甚至紧张。这就是她们不同的心情。这一点,也要看各位的高见。” 程云发笑了起来,“哎呀,老赵,你说了半天,一句有用的也没有,就不能说一点有用的吗?处长,你说是不是?” 叶公瑾说:“云发,稍安勿躁,还是听明贵说下去。我觉得,他后面要说的才是最重要的。” 赵明贵笑着说:“还是处长了解我。” 毛局长起身,在窗前来回踱步,低头思索着。 他扳着手指说:“笔迹,有一点区别,她们毕竟是两个人嘛,很正常。性格,性格上的区别,有意义吗?” “总归,这是一点区别吧。有没有意义,要到最后总体来看。” “好,先记着。心情,心情也算一条?环境在变,心情也总是在变嘛,这个可以不算,你说后面的吧。” “我们在二号苏少卿身上,发现了一些疑点。” 赵明贵嗬嗬地笑着,“还是处长了解我。我接下来要说的是,二号苏少卿,也就是从中条山里跑出来的那个苏少卿,她身上的几处疑点。”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小山村”。 “这个疑点,我们以前在会上说过。二号苏少卿说那个小山村里没有村民。但我们发现,那里是有村民的。更要命的是,这个小山村是在第十九军的辖区里,并不在共党占领区。这是二号苏少卿的第一点疑点。” 赵明贵在黑板上写下“哨卡”两个字。 “二号苏少卿在逃跑过程中,曾经避开第十九军的一个哨卡,为什么?通过那个哨卡,她可以很快和第十九军统调处取得联系,并和我们取得联系,是不是很方便?她为什么要避开?这是二号苏少卿身上的第二点疑点。” 赵明贵又在黑板上写下“家庭”。 “通过苏太太与两位苏少卿的闲聊,我们发现,二号苏少卿对苏家的了解,不如一号苏少卿细致。这个谈话录音各位都多次听过,是不是这样?总之,这是二号苏少卿的第三个疑点。” 赵明贵又在黑板上写下“特训班”三个字。 “通过石教官与两位苏少卿的闲聊,也发现二号苏少卿对特训班的了解,不如一号苏少卿细致。这是二号苏少卿的第四个疑点。” 赵明贵分别把这四个疑点圈起来,回头对在座的人说:“各位看,怎么样?” 在座的人都没有说话,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毛局长回头看着叶公瑾,“因为这四个疑点,你们就怀疑,那个二号苏少卿可能是假的?” 叶公瑾摇摇头,“不是。这四个疑点,反而推论出这个二号苏少卿,是真的。” “为什么?”毛局长的目光很尖锐。 “因为这四个疑点推出来的结论,难以成立。我们都这么认为。” 赵明贵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圆圈,把四个疑点都圈起来,回头说:“以前,处长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所有这些疑点加起来,都抵不上二号苏少卿从中条山里跑回来这个事实。处长一语中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一句话,**会愚蠢到用这种方法,往我们这里派卧底吗?会吗?” 在座的人都静静地看着他。 赵明贵继续说:“假定一号苏少卿是真的,是咱们的人。**会派二号苏少卿来到我们这里,用这种方式,来取代一号苏少卿的位置,会这样吗?肯定不会的。因此,由二号苏少卿身上找出的这四个疑点,推出来的结论,恰恰就成了一号苏少卿身上的疑点,并且是唯一的疑点。如果**不会愚蠢到用这种方法,向我们这里派卧底,则二号苏少卿为真,一号苏少卿为假,非此即彼。处长,以上就是我们分析的结果。” 叶公瑾点点头,“好,不错,分析的很有条理,线索捋得很清晰,一目了然。”他看着桌边的人,“各位看看,是不是这样,有什么遗漏没有?” 沈福明说:“赵组长,你的结论是,二号的那个跑回来的苏少卿是真的,一号的这一个是假的,是这样吗?” 赵明贵狡猾地笑了起来,“沈处长,你可以这么理解。” “可是,”沈福明不甘心地问:“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呀?” “沈处长,问题就在于,这个结论是推出来的,没有事实依据。” 石河哈哈地笑起来,“赵组长,你可真是个滑头鬼。我说我怎么心里一直有疑惑呢。我刚才听着你的分析,好像有两个结论嘛。一个结论是,两人都有疑点,都不可信,是不是?第二个结论是,从二号苏少卿的疑点中推论出一句话,就是说,**不会用这种方法向我们这里派卧底,于是认定二号苏少卿为真,一号苏少卿为假,是不是?那你得出的,到底是哪一个结论?” 赵明贵笑着说:“石教官真是叫人佩服。我的分析结果,其实就是,不知道谁为真,不知道谁为假。这要由处长做出决定。” 桌边的人都笑了起来。 叶公瑾也笑了,“你让我做决定,总要给我一个可以做决定的东西吧。” 赵明贵又站起来,“处长,我可以给你一个做决定的东西,但其实,也等于没有。” “说说看,也让大家听一听。” “处长,根据我的分析结果,您可以有三个选择,决定她们的生死。” 桌边人的脸色,顿时都严肃起来。 正文 二十、 断生死 毛局长办公室里很安静。毛局长和叶公瑾坐在桌子的两边,互相注视着。 当需要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时,即使是毛局长,即使是叶公瑾,也会慎重一些。因为其中还关系他们的声誉和威望。 毛局长平静地点点头,“你说吧。” 叶公瑾轻声说:“局长,我考虑再三,我可以有四种选择。” “四种选择?你说我听听。” 二处的会议室里很安静,所有的人都注意地看着赵明贵。 赵明贵说:“第一个选择,留一号,去二号。这叫用熟不用生。毕竟一号苏少卿已经在咱们这里干了半年多,也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而二号苏少卿又有那么多的疑点,是不是?第二个选择,是留二号,去一号。这叫用真不用假。二号苏少卿身上的疑点,间接证明一号苏少卿为假,虽然没有证据,但这是一个选择。第三个选择,是两个全不留。这叫疑人不用。保密局这样的单位,怎么可以使用有疑点的人?所以,必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就是你给我的三种选择?”叶公瑾问。 “是。”赵明贵又补充一句,“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叶公瑾大笑起来,“你们看看,明贵给了我三个选择,可说了等于没说。你们几位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建议给我?” 在座的人互相看着,都提不出更好的建议。 赵明贵:“处长,只有这三种选择,留一去二,留二去一,或者两个全去。” 毛局长沉吟地点点头,“好,这是三种选择,那么第四种选择是什么?” 叶公瑾平静地说:“两个苏少卿,我想都留下。” 毛局长抬头盯着他,“公谨,你在开玩笑吧?” 叶公瑾:“不敢,军中无戏言。” 二处会议室里很安静。叶公瑾静静地思索着,在心里权衡着。 赵明贵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处长,我想再补充几句。在你做决定之前,有两个因素,要考虑一下。第一个是中统因素。苏少卿在中统干了五六年,她现在和中统还有多深的关系,我们不知道。在这件事里,有没有中统的影子,我们也不知道。第二个因素是,反间计。一号苏少卿在你的手下干得不错,抓了不少共党分子。于是**派出一个不要命的,硬说一号苏少卿是假的,叫你用不成,也不是没有可能。” 叶公瑾看着他,点点头,“虽说有点匪夷所思,但也不得不考虑呀。” 毛局长来回踱步,“公谨,这个说法,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但也该考虑进去。但是,你的两个全留下的理由,还是不充分,我无法同意你的选择。” 叶公瑾恳求地说:“局长,请您坐下来,听我再说一番道理给您听。” 毛局长在桌旁坐下来,“好,你说吧,看你能不能说服我。” 叶公瑾伸出两个手指,“局长,我们先假设,这两个苏少卿,其中有一个是**派来的卧底。那么,**为什么要往我这里派卧底呢?” 毛局长哈哈一笑,“看你这话问的。” 叶公瑾也笑了,“目的当然是要从我们这里获取情报。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在我这里没有**的卧底。对不对?如果有的话,他们还要费那么大的劲,往我这里派卧底吗?是不是这个道理?” 毛局长点点头,“这个有点道理,接着说。” 叶公瑾继续说:“这是第一。第二,如果我们把这两个苏少卿都处理掉,或者把她们都调离保密局,会怎么样?**还会继续向我们这里派卧底。那时,我们就未必知道谁是卧底了。第三,如果在我们这里发生了泄密、走露风声,或者发生其他任何事,我们的怀疑范围会非常小,只要注意这两个苏少卿就可以了。第四,这两个苏少卿在特工这一行里,都是顶尖高手,她们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们会千方百计证明自己是真的,她们就会千方百计干出成绩来,抓更多的共党分子。她们也会千方百计证明另一个是假的,替我们找出那个卧底来。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就可以了。” 毛局长笑了笑,“你说的这些都是狡辩,其实你是舍不得这两个人。” 叶公瑾也笑了,“还是局长看得透彻。还有最后一点,这最后一点是一个悖论。假设这两个苏少卿中间,有一个是共党,就说明我二处这支队伍是纯洁的。假设这两个苏少卿都不是共党,我们这个队伍的纯洁性就有点疑问了。毕竟还有一个中统因素和一个反间因素,请局长深思。” 毛局长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公瑾,你对这两个人的监控,必须十分周密。” 叶公瑾:“请局长放心,我一定会做到这一点的。” 毛局长又想了一下,抬头说:“公瑾,到了关键的时候,这两个苏少卿,你只能留下一个。你明白吗?” 叶公瑾一点头,“我明白。” 在二处会议室里,叶公瑾面带微笑,看着桌边的人,“咱们在这里讨论过的理由,我也都向局长做了汇报,局长同意了我的选择。两个苏少卿,全都留下。” 桌边的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叶公瑾。 叶公瑾接着说:“两个苏少卿都解除软禁。一号苏少卿恢复原职,仍为二组组长。二号苏少卿,暂时先放在行动一组,由云发负责。对这两个苏少卿的监控,云发、明贵,还有俊杰,你们三个人都要负起责任来,布置的严密一些,有任何情况,都要立刻向我汇报。” 赵明贵、程云发等人,都严肃地点点头。 这天下午,程云发敲了敲一号房间的门,笑嘻嘻地推门走进去,“少卿,还好吗?”看到苏少卿脸上的疑惑,他撕下门上的标签,扬了扬,“你看,我是来向你道喜的。” 苏少卿不相信地看着他,“怎么着,完事啦?” “当然当然,老让你这么闲着,党国的损失呀。” “别开玩笑,你给我说正经的。” “是这样,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审查,已经排除了你们两个的共党嫌疑。所以,从今日起,两位都恢复自由了。” “你发什么昏,跟我扯蛋呀!”苏少卿喝斥道,“两个苏少卿,总有一个是假的,这还看不出来,你蒙事蒙到我头上来了!” “你看你看,还生起气来了。我再解释一下,嫌疑呢,是还有一点。你呢,在中统干了好几年。不知道你的根子,或者那一个苏少卿的根子,是不是还在中统那边。在这一点上,处长还有一点疑问。这事,我们以后总会搞清楚的。那个苏少卿,我已经通知她了,你也可以走了。怎么样,晚上咱们聚一聚,一起喝一杯?” 叶公瑾站在监控房间里,正在密切观察着一号苏少卿反应。 苏少卿瞪着他,起身走到门口,回头说:“等我哪天高兴了再说。” 一号苏少卿出了门,慢慢向二号苏少卿门口走过去。她回头向程云发一指,示意他不要过来。 一名军官在叶公瑾耳边低声说:“处长,一号苏少卿已经到二号苏少卿门口了。” 叶公瑾转到二号房间的镜子前。只见二号苏少卿坐在桌旁,正抬头看着门口。一号苏少卿站在门口,正默默地看着她。 一号苏少卿慢慢走过去,在桌旁坐下来。两个苏少卿互相审视着,上下打量,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叶公瑾和赵明贵等人,都站在镜子前,无声地看着屋里的两个女人。 一号苏少卿慢慢打量一下房间。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卷胶布,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二号苏少卿。二号苏少卿从她手中接过胶布,也看着一号苏少卿。 两个人几乎同时站起来,在房间里寻找窃听器,并撕下胶布封住。 二号苏少卿突然把胶布向地上一扔,大声说:“告诉你,我才不在乎呢,你想说什么就说,用不着这么神秘。” 一号苏少卿看她一眼,继续在房间里寻找窃听器,并一一贴上胶布。 在监控房间里,一名军官拿来一副耳机,“处长,这个还有声音。” 叶公瑾接过来戴上,继续向屋里看着。 一号苏少卿走到二号苏少卿面前,看着她,然后拉着她在桌边坐下来。 两个苏少卿互相看着。 一号苏少卿轻声说:“我想问你一句话。” 二号苏少卿警觉地看着她,“什么?” “你还记得母亲吗?” “哪个母亲?” “就是那个生我们的母亲。” “我不记得了。” “这些天,我努力回忆。我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母亲满头乱发。我只记得这一点,她满头都是乱发。” 二号苏少卿怔怔地看着她,“我也在回忆。” “你想起什么了?” “她的眼睛,就像两个黑窟窿。” “她一定非常憔悴,她一定是饿坏了。” “是。” “她没有办法了。否则她一定不会把我们送人。我隐约记得,我那个时候,一直在哭,我一直在哭,旁边好像还有哭声。” “那就是我在哭。”二号苏少卿的眼睛里有了泪水。 “母亲咬我们的时候,你感觉到疼了吗?” “我不记得了。” “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我不知道。” 一号苏少卿拉住她的手,“我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和谁生活在一起?” 监视房间里的叶公瑾不由点点头,更加注意地听着。 二号苏少卿慢慢地抬起头,直瞪瞪地盯着她,一下甩开她的手,“我是跟我爹我妈一起生活的,是他们把我养大!你问我怎么过来的?我告诉你,都在我的履历上写着呢。我在雄村训练班受训,我在第十三军统调处任职……” 一号苏少卿拉着她的手,“不用说了,肯定都一样。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一句话不对,他们会要了你的命!” 二号苏少卿再次甩开她的手,“你少说这种话,你少来这一套!你骗得了他们,可骗不了我,你就是个共党分子!就是你们害死了我爹!” 一号苏少卿摇摇头,“爹在四川战败,他是自尽呀。” 她们都垂下头,都在流泪。 一号苏少卿轻声唱起“霸王别姬”,“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隔壁房间的叶公瑾一听到这一段唱,立刻就明白,这个一号苏少卿也是科班底子,不是寻常票友可比的,她的吐字发声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叶公瑾心中的疑惑更大。这两个人打的是同一套通臂拳,唱的是同一派京戏,且都是自幼学习。难道她们从未分开过?如果是这样,就与共党无关。如果是这样,她们现在说的一切,就都是演戏。难道她们真的都是中统的人?叶公瑾的心里,疑虑重重。 正文 二十一、 假释 苏太太要走了,准备第二天就回太原。 叶公瑾在电话里告诉她,准备设宴为她饯行,同时也祝贺她有了两个女儿。 当毛局长同意叶公瑾的选择,同意两个苏少卿都留下后,叶公瑾第一时间给苏太太打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苏太太非常激动,在电话里就哭了出来。 叶公瑾心中为之叹息。他很能理解苏太太的心情。两个苏少卿如果只能留下一个,不论留哪一个,都可能留错了,留下的可能不是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何况,还有可能两个都不留呢。那时,苏太太失去了丈夫,又失去女儿,这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呀。 苏太太在电话里一直在向他表示感谢,只差说出重生父母这样的话了。 一想到这里,叶公瑾心里也有些赅然。虽说身为军人,又是特工,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结束在他的手上。但感到后怕的,这却是第一次。 这两天,苏太太把两个女儿轮流接到自己的饭店里。她不敢让她们同时来,怕她们在一起会互相敌视,甚至会动手。她轮流和两个女儿坐在饭店房间里,和她们一起吃饭,帮助她们洗澡洗头。她还亲自给短发的女儿修剪了头发。她说:“卿儿,慢慢留吧,过个一两年,头发还会长出来。” 和两个女儿守在一起时,她心里就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是那种很舒畅、很幸福的感觉。多好呀,她有两个女儿了。她爹要是知道了,不定怎么高兴呢。 两个女儿都答应她,过一段有时间了,一定回山西去看她。她乐得眼泪都止不住了,拉着女儿的手,心都快要化了。 叶公瑾的宴会是在晋阳饭店举行的。 包间很宽敞,灯光也很明亮。苏太太进来时,叶公瑾非常客气地拉着她的手,请她到上座。她说:“这怎么可以呢?应该请处长上座。” 叶处长说:“您看,您上座,我也上座,您让两个少卿怎么坐呀?您坐上座,让两个少卿坐您身边,这多好呀。” 苏太太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在上座坐下。拉着两个女儿坐在自己身边。 叶公瑾坐在她的对面。其他二处的军官都在两侧作陪。 主客都落了座。招待摆上菜,并为客人们斟上酒。 叶公瑾看着桌边的人,淡淡地笑着,和蔼地说:“明天,苏太太就要回府上了。今天公瑾备了一桌便宴,一呢,为苏太太送行,二呢,祝贺苏太太有了两个女儿。说起苏太太这两个女儿,也算是奇事一桩,也让我们今天有了两个苏少卿。苏太太左手边的,是苏少卿,苏太太右手边的,也是苏少卿。我看这样好不好,苏太太左手边的这个,以后就叫左少卿吧。苏太太右手边的这个,以后就叫右少卿吧。今后,也便于同事们称呼,不要叫混了。各位看如何?苏太太,您看,这么叫着,好不好?” 苏太太笑着,一手拉着一个女儿,说:“好呀,好呀。左少卿,右少卿,挺好的,以后,我也这么叫吧。” 各位看官,从此时起,这个长发的、中校军衔的苏少卿,就叫左少卿了。那个短发的、从中条山里逃出来的苏少卿,就叫右少卿了。上一章里,一个一号,一个二号,莫说看官们看着费神,在下写的时候,也十分费神。此后就好了。 叶公瑾继续说:“左少卿呢,是中校军衔。右少卿呢,原来是上尉军衔。我去年到北平选人时,就答应苏少卿,来了以后授少校军衔。这个承诺已经在左少卿身上落实。在右少卿身上,我也不能食言呀,是不是?我已经在人事处备了案,从今天起,就擢升右少卿为少校军衔。” 桌边的军官们立刻鼓起掌来,向右少卿表示祝贺。 右少卿斜视左侧的左少卿,心中有些忿然。如果自己不被共党劫持,此时也应该是中校了,何止于眼前这个少校?她脸上摆出笑容,心里却很不悦。 左少卿虽没有看着她,心里却能感觉到她的想法。当初若知道是自己的孪生姐妹,不知会怎么办。一想到当初母亲把她们送人,心里也有些戚然。 叶公瑾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所以,还有一件事,我想和苏太太商量。两位少卿,本是孪生姐妹,只是不知道谁是姐,谁是妹。我看这样好不好,您左手边的左少卿为中校,又占先来之利,因此为姐。您右手边的右少卿现在是少校,又是后来的,因此为妹,您看好不好?” 苏太太一拍手,“噢,好好,叶处长连这个也想到了,真是细致。那,你们两个,你就是姐姐了,你呢,就是妹妹了。”她来回看着两个姐妹,“希望你们两个,今后互相照顾,互相帮助,好不好?” 两个少卿互相注视着,眼神里还存着戒备。但在这个环境下,也只能点头说好。 叶公瑾哈哈地笑着,“来来,都举起杯来,祝贺苏太太有了两个女儿,也祝贺两个少卿,有了姐妹。来,一起干!” 在座的人,都举起酒杯,齐声祝贺,都一口干了。 晚宴结束后,天已经黑了。左右少卿一边一个,挽着苏太太的胳膊向外走。 左少卿略退半步,从苏太太身后看着右少卿。右少卿察觉了,也回头看着她。 左少卿说:“今晚你送,明天我送。或者,今晚我送,明天你送。” 右少卿还没有回答。苏太太已经听见了,一把拉紧她们的手,“你们两个,不许争,至少在我面前不许争。今晚一起送,明天也一起送我上车。听见没有。” 两个少卿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挽着母亲的胳膊,一起出了饭店。 叶公瑾走在她们的后面,已把两姐妹的表现看个清楚。他心里很得意,这两个姐妹,今后必有一番好争斗,等着瞧吧。他回头问赵明贵:“都安排好了吗?” 赵明贵急忙说:“都安排好了。”又放低声音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离不开咱们的视线。” 叶公瑾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左少卿送母亲回到南京饭店,帮她安顿好,便先出来了。 饭店外面灯火璀灿,行人穿行。晚春的夜风暖暖的,拂面而过。左少卿出了饭店大门,回头往后看,心里在猜测,妹妹右少卿会不会和她一起回去。片刻,她看见右少卿从大门里出来。 右少卿看见门外的左少卿,却停了下来。两个人,一个台阶上,一个台阶下,互相注视着。 左少卿没有再说话,心里有一点失望。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先走了。 她回到家,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时,便看见门锁已经被撬坏。便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很乱,显然经过彻底的搜查。她伸手打开灯。 她必须开灯。刚才走在路上,她就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她相信这种跟踪将会是长期的,并且是严密的。她不能让监视的人在报告上写,目标几点几分回家,一直未开灯。看报告的人就会作出种种猜想。 她脱下外衣,在沙发上坐下,开始对自己的境况做出评估。 她逃过一劫。目前她还不知道究竟是哪些原因让她逃过一劫。程云发说,不知她的根子是否还在中统那里。这是她最没有想到的理由。她感觉这个理由太过牵强。能让毛局长同意,必须有更充足的理由。 这就是说,她的危险这才刚刚开始。说到底,目前的结果,对她来说,不过是个缓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个假释。一切都在未定之天呢。 那么,高茂林那里有危险吗?“槐树”有危险吗?已有一个多月未给他们发出任何信号,他们会怎么样?这是她的重大任务呀。 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她什么时候和张伯为见面。她迫切需要和张伯为见面,但她不敢。眼下她和任何人见面,都会给对方带来灾难。毫无疑问,对她的监视将是最严格的,不能对此存有任何幻想。她甚至不能甩掉尾巴。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她不仅必须带着尾巴,她还不能丢了这个尾巴,那会非常严重。 门外有人轻轻敲门。左少卿的神经籁地一抖,这么晚了,还有谁会到这里来? 她起身拿了几本书抱在怀里,说:“门没锁,进来吧。” 门开了,柳秋月小心地走进来,“少主,我刚下班。我听说你回来了,猜想你这里要收拾一下,所以就过来了。” 左少卿的眼神直透骨髓,她相信柳秋月没有说谎,“那正好,帮我来收拾一下。” 两个人在整理房间时,柳秋月断续说起组里最近的工作。局内监视和社会监视,都还在继续。她细心听了听,还没有什么情况危及她的重大目标。但社会监视怎么会没有结果呢?仔细一问,她就知道了,其实她也想到了。她这个组长突然成了共党嫌犯,组内的人心就有点乱了,工作上也开始马虎了。 “谁迟到?”她问,她想先揪住这一点。 柳秋月小心地看着她,低声说:“是陈三虎。” “王八蛋!”她心里的火气立刻上来了,“想翻天呀!” 正文 二十二、 鹬蚌 第二天上午,左少卿从局里要了一辆车,送母亲去车站。 去的时候还好,她和右少卿一边一个,坐在母亲身边。在车站里,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微笑,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叮嘱母亲路上注意安全。又叮嘱两个佣人路上当心,不要被小偷得了手。 回来的时候就比较尴尬了。两个人坐在车上,谁也不肯先说话。好像谁先说话,谁就落了下风。左少卿心里憋了一口气,让她很不舒服。 总算是回到了局里。她刚到办公室,椅子还没有坐热,就被一个电话叫到处长办公室。她一进门就看出来,处长的脸色不太好。 叶公瑾坐皮软椅里,默默地看着窗外。任由左少卿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来,瞪视着左少卿。 “你胆子不小呀,竟敢封我的话筒。”叶公瑾终于开口说。 左少卿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程云发告诉她软禁已经解除后,她去了右少卿的房间。她想,也许真的不必去封房间里的窃听器。但她的脾气就是这样,不想因为被软禁就改变。 她仰着头说:“处长,您已经解除了我的禁闭,不应该再听我和她的谈话。” 叶公瑾瞪着她,“谁说我不该听!我想听就听,今后我随时都会听!” “我们说的是私房话,与工作无关。” 叶公瑾一拍桌子,“在保密局,就没有私房话!你怎么着,刚解除禁闭就发威呀!是不是?我随时可以送你去丙地!” 从戴笠的特务处成立时起,鸡鹅巷53号被称为甲地,许府巷被称为乙地,而陆军监狱则被称为丙地。无论是军统时期还是保密局时期,如果被关进丙地,则是死路,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 “我生气!我气不顺!我已经憋很长时间了!”她在心里暗暗地咬着牙。对她的审查还在继续,她的反审查也只能继续。 叶公瑾瞪着她,大脑里的神经如同探测雷达一样,从左少卿的头顶一直扫到脚底,寻找她和从前不一样的地方。 “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吗!你可以安心当你的组长了吗!”一个小小的中校组长如此无礼,让他十分愤怒。 “没有结束,我知道。”左少卿梗着脖子说,“现在不过是刚开始。” “你知道就好!”叶公瑾吼了一声。他并不想送她去丙地。无论她是不是共党,她都有利用价值,他要充分用好这个人。 叶公瑾起身在屋里来回走着,终于放缓了口气,“好了,我理解你的心情。生气,就自己消气。气不顺,就自己顺一顺。在咱们这种地方,就不是个顺心的地方。消了气,回到组里,该干什么工作,还干什么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这一段时间,二组的工作受了一些影响,回去以后,赶快纠正一下,让工作走上正轨。这是我对你的希望。你去吧。” 左少卿立正向她敬礼,“是,谢谢处长信任。”这句话,也是她反审查的一部分。 左少卿走了之后,不过五分钟,右少卿被叫到叶公瑾的办公室。 对右少卿,叶公瑾是另一种态度。他请她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来。看到她身上干净利落的军装,说还是换上军装更精神一些。问她领了几套,右少卿回答是两套,另外还有佩枪、皮带、鞋袜和内衣等。叶公瑾问她宿舍是否已经安顿好。她回答还要等两天,现在暂时住在许府巷的招待所里。 叶公瑾脸上带着微笑,“现在是两个少卿,都留下了。你怎么看?” 右少卿面无表情,“报告处长,我看不懂。” “怎么呢?”叶公瑾十分有兴趣。 “那一个,明摆着就是一个假的,是**特工,为什么要留下!把一个大炸弹放在自己身边,还高枕无忧,所以我看不懂。” “决定是局长做出的,你还认为她是**特工?” “是。” 叶公瑾淡淡地笑着,“给我一个证据。” 右少卿的目光聚在叶公瑾的脸上,清晰而又尖锐。她站起来,啪地一声立正,“请处长给我时间,我一定会给你拿出证据!” 叶公瑾点点头,“好,我等着你。” 右少卿没有再说话,她觉得用不着再说。她敬礼后转身离去。 叶公瑾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他感到很满意。他相信这个右少卿的能力绝不在左少卿之下。“一个炸弹,”他笑了一下,“还不知道安在谁的身边呢。” 左少卿回到办公室时,心中已经怒火中烧。叶公瑾说,你怎么着,刚解除禁闭就想发威呀!她非得发威不可。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连串的事,让她心里的疙瘩成堆。不发一回威,她心中的怒火难平。 她砰的一声摔上办公室的门,把屋里的柳秋月吓了一跳。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灾难临头了。 “秋月,”她大声说,“除了执勤的,所有人,会场集中!” 柳秋月急忙跑出办公室,去通知全组的人。 会场并不在大楼里。大楼的东面还有一些平房,是过去的庭院,在日军的炮火中幸存下来。其中有一间大厅,曾被炸塌了一个角。后来经过维修,成为保密局各处集中开会的地方,被称之为会场。 大厅里没有桌椅。行动二组的人,除了在外执勤的,都来了,约有四五十人,男男女女,有穿军装的,也有穿便衣的,分散站在四面的墙边。 左少卿和柳秋月急匆匆走进来,在大厅中间站住。她看了看周围的人,厉声说:“集中!快一点!” 墙边的人互相看着,谁也不想太靠前,慢慢腾腾地往中间走。 柳秋月和鲁城小声地催促大家,“都快一点,找死呀。” 所有的人,在左少卿面前形成一个半圆形,不安地看着她。 这些人少数是尉官,多数都是士官。毕竟是战争时期,复员退伍制度早已形同虚设。参军三年,一般都能成为中士。保密局里的待遇高一点,一进来就是下士。干个三年,一般都是上士。但要升到尉官就难了,毕竟职位有限。 左少卿环顾周围的下属,目光黑森森的闪着锐光。她厉声喝道:“想怎么着!啊,你们想怎么着呀!我刚去了许府巷,你们就放大假了?一个月的时间,社会监视就他妈的一点成果也没有?你们干什么呢!睡大觉呀!王八蛋,一群王八蛋!我是共党!是不是!老子就是共党又怎么样!告诉你们,谁敢误了我的事,我叫他爬着去许府巷!” 叶公瑾已经得到消息,行动二组在会场里训话。他站在会场侧角的小门后面,透过门缝看着会场里的情况。 程云发在他身旁小声说:“处长,这个左少卿,就是个土匪,哪有这么训话的!比土匪还野蛮!” 叶公瑾回头看他一眼,“云发,她管理队伍,比你有效。” 程云发悻悻然,只好闭上嘴。 左少卿高声喝道:“外勤为什么不出报告!都不长眼睛呀!共党也和你们一样睡大觉呀!啊!竟然有人敢迟到!陈三虎,你给我滚出来!” 陈三虎慢慢从后面蹭出来,他完全没想到左少卿会点到他的名字。这是一个粗壮的人,一个大头,四四方方的搁在粗脖子上,脸上凹凸不平,一条疤从左眉上斜到耳边,更透出一股野蛮。他原是一个在水西门混的无赖。抗战胜利后,军统重回南京,戴笠在本地扩充队伍,他借机混了进来。在好几个处里呆过,都因为他粗野无礼,惹事生非,要把他赶出队伍。正赶上左少卿的二组要人,他才算留了下来。 陈三虎要比左少卿高大半头,但站在她面前却缩着脖子,有些恐惧地看着她。 左少卿非常想拿他开刀,但在暴怒的外表之下,她还是在心里权衡一下,感觉要拿好分寸。她向他喝道:“你敢迟到,为什么!” 陈三虎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求救似的看着身边的人。 左少卿瞪着他,“陈三虎,你给我当心,把你这颗脑袋先寄着,你要是敢有第二次,我叫你爬到许府巷去!退回去!” 陈三虎如遇大赦,急忙弯了一下腰,后退到队伍里。 左少卿瞪着面前的手下,“从今天开始,一切恢复到从前,工作中都要认真负责。谁敢误了我的事,我叫他尝一尝二组的家法!一个点上的人,把我的话带给没来的人,给我传到!今天下午六点,我要见到各个点的报告!” 叶公瑾听到这里笑了笑,他知道,二组今后一定会干出成绩来。他要的就是这个。他离开小角门,静悄悄地走了。 左少卿召集全组训话的事,很快也传到右少卿的耳朵里。她在心里说:“好,你够狠,我也不会闲着。” 正文 二十三、 蝉螳雀 带给右少卿这个消息的,是档案室主任钱玉红。 钱玉红接到下面档案管理员的报告,说一组新来的右少卿要借阅档案。她要来档案借阅单,一看案卷名称,她脸上就露出微笑。右少卿借的,一个是“南京大学学生会案”,另一个是“下关军火走私案”。她知道,这两个案子都是二组组长左少卿办过的。 她明白,右少卿这是要复查左少卿办过的案子。但右少卿新来,程云发又未必有这个聪明脑子。她猜想,这件事恐怕是处长叶公瑾的授意。她觉得这个事就很有意思了。 钱玉红的男人叫李铿一,是情报处的人。但他的名字从未出现在情报处的名单上,他是秘用人员。钱玉红和李铿一在重庆时相遇,并悄悄地好上了。一九四四年在重庆秘密结婚。 戴笠曾经有过命令,军统系统的人,在抗战期间不得恋爱结婚,违令者严惩。他们能够结婚,是情报处处长私下找叶公瑾商量的结果。那时叶公瑾还不是处长,是副处长,代理处长职务。他不敢做主,悄悄请示了戴老板。理由是李铿一承担秘密任务,朝不保夕,随时可能送命。从人道考虑,给他一个妻子,有利于李铿一的工作。其次,有一个妻子在这里,可防李铿一变节。 戴老板同意了。在整个抗战期间,军统系统没有几个人结婚,钱玉红是少数几个人之一,只不过别人不知道罢了。 李铿一每次与妻子相会,也如地下工作,十分隐蔽。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半之前。他们在一家郊区的小旅馆里幽会。 李铿一起身穿衣时,情意款款地抚摸着她的脸,悄悄说,“有一句话你要记住,我的代号叫‘水葫芦’,什么时候你听说这个代号了,那就是我死了。你也别等着了,另找人吧。” 钱玉红当时就哭了起来,抱着他不肯让他走。李铿一这一走,就再也没有音信。当钱玉红再次听见“水葫芦”这个代号时,已经是十年以后了。此是后话。 钱玉红说不上为什么,一见到左少卿就把她当作敌人。可能女人天生的就是敌人,若是碰到一个能干如左少卿这样的人,那就是死敌了。 但对右少卿却不一样,她觉得右少卿的到来,就是为了帮助她的。 钱玉红亲自调出右少卿要的两份档案,笑咪咪地走进右少卿的办公室。 右少卿何等聪明,一看见钱玉红那张笑脸,再看见她怀里抱着的两份档案,便把她划入到自己人一列。 这样的两个女人,一见了面,自然先从赞美对方开始。一个说,你真漂亮。另一个就说,你更像一个贵妇。一个说,你是瓜子脸,还是留长发比较好看。另一个说,这是共军给我剪的发型,我留着。 右少卿一时没有管住嘴,问:“钱主任该有孩子了吧?” 钱玉红微微一怔,随后说:“哪能有呀,没有。” 右少卿品出来了,这是禁区。但也琢磨出,从她的话里听出来,她似乎是有丈夫的。她急忙说:“谢谢你还亲自送来。你一个电话,我去取就行了。” “还是我送来的好。”钱玉红说着,向窗外指了指。 右少卿的房间和左少卿的房间,恰在楼房拐角的两边,彼此可以看见。钱玉红向窗外指的时候,本意是提醒右少卿,注意窗外斜对面的那个窗户。却恰在此时,看见斜对面的那个窗户里,左少卿正抬头向这边看。急忙向后退了一步。 右少卿也看见了那个窗户里的左少卿,两个女人无声地对视着,彼此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戒备。 钱玉红说:“少卿,别那么盯着她看。她可厉害了。” “她还能厉害到哪儿去?”右少卿回头盯了钱玉红一眼,“我可不怕她。” “你没听说吧?她刚才召集全组的人训话,骂得可厉害了,骂他们是一群王八蛋,谁惹到她,她就叫谁爬着去许府巷。” “真的?”右少卿有一点吃惊,“那她可真够狠的。我倒要看看,她能有多狠。” 左少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已经看到钱玉红站在右少卿的旁边。她猜想,她们八成议论的就是自己。“又是一个敌人。”她在心里说。 现在她的周围全是敌人,而且是明明白白的敌人,人人都在怀疑她是共党。她就像是唐僧肉,谁咬一口都会长生不老。 处境不利,下一步工作怎么办?她看着墙上的地图。隔着一道布帘,她也知道地图上所有的监视点。她很想把所有的点都亲自看一遍。她被软禁了一个多月,检查一遍下面的工作,合情合理。但对国防部那个重中之重的点,会有影响吗?人人都在盯着她呢,就看她每天会干些什么。她心里一直在想的是,也不知道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地下组织采取什么措施了?由别人负责了吗? 柳秋月走进来,站在门口看着她。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叫她过来。她思考了一下,轻声说:“我考虑,内部监视,加一个人。” 柳秋月有些紧张,“加谁呀?” 左少卿盯着她,“钱玉红。” 柳秋月还是吓了一跳,“少主,为什么呀?”话一出口又急忙缩住。 左少卿笑了一下,“钱玉红是结过婚的,她的男人是谁?你知道吗?” 柳秋月想了一下,也感觉到了。钱玉红已经三十二岁了,她的样子,就是一个已婚妇女的样子。她点点头,“我去布置。” 此时,她们都不知道,其实钱玉红还有一个男人,是叶公瑾。 因此,几天后,左少卿向叶公瑾汇报内部监视名单时,叶公瑾没有同意,反问她为什么要监视钱玉红。 左少卿心中一动,隐隐有些警觉,但没有露出来。她淡淡地说:“轮到她了。以前是老赵,这次该她了。” 叶公瑾笑着问:“你怎么不注意右少卿?” 左少卿摇摇头,“她是我妹,不用这种方法。我和她的事,是桌面上的事。” 叶公瑾一笑,“好,这样好。总归是姐妹嘛。”心里却疑虑重重。按理说,她监视右少卿,即有条件,又合情合理。 第二天上班,左少卿走进走廊时,手里端着一盆花。是一盆海棠,碧绿的叶子中间,已经有了小小的花苞。她抬头看见右少卿时,不由一愣。她看见右少卿手里也端着一盆花。老天,竟也是一盆海棠。 她很想和妹妹打一个招呼,虽是敌人,终究是姐妹。她希望至少表面上是姐妹。她周围的敌人太多了。但右少卿却像没看见她一样,绷着脸走过去了。 左少卿走进办公室,把海棠花放在窗台上。她看见,右少卿也正把她的海棠花放在窗台上。姐妹俩隔着窗户看着对方,脸上都没有什么表示。 左少卿忽然察觉到一点,她们都在窗台上放了一盆花。那么……她们都不想受到对方敌视的目光,似乎也不愿意用敌视的目光看着对方。左少卿从这里,似乎发现了极细微的希望,不由微微一笑,毕竟是姐妹呀。 她身边要是有一个自己人就好了。但这个要求被华北局情报部的领导拒绝,“这绝不可以。你的责任十分重要,不能用你的责任来冒险。”这位领导点点头,“你必须在你周围的人中,树立起绝对的权威。” 左少卿在落凤岭呆了几年,她知道应该怎样才能树立起权威。 她叫来柳秋月,小声吩咐:“钱,你负责。找一个可靠的人,不留文字。” 柳秋月立刻听懂了,点头说:“明白。” 钱,就是指钱玉红。左少卿这个安排,后来证明,十分重要。 柳秋月看着左少卿,小声说:“少主,我家里有点事,我想请半天假。” 左少卿点点头,“你去吧,今天没别的事了。” 柳秋月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换了便衣,提着包走了。上午她接了一个电话,是姨妈来的。姨妈在电话里一直在哭。她安慰了姨妈好一会儿,才让她平静下来。处里的人事关系很复杂,也很危险,她不想让外人知道家里的事。 本来她希望少主能帮她处理一下家里的事。偏偏少主又被送到许府巷,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她没有别的可依靠的人,家里的事就拖了下来。 柳秋月匆匆回到姨妈家里。一进门,她吃了一惊,家里被砸得乱七八糟。姨妈和表妹徐小玉依偎着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正在流泪。 姨妈一看见她就说:“秋月,你怎么才回来呀!” 正文 二十四、 柳秋月 柳秋月其实也是一个苦命的人。 她原本家道小康。父母做着一些小生意,生活还算可以。谁知因为小生意的门店与人发生房产纠纷,惹上了官司。父母连气带病,在她十二岁那年双双亡故。从此,她便跟着姨妈生活。 她很懂事,小小年纪就开始操持家务,每天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又带表妹。 日军将要进攻南京时,姨父深深感到不安,坚持要带全家离开。所有的房产生意都扔了,让姨妈心疼万分。他们几乎是最后一批逃离了南京,极其幸运地躲过那场震惊中外的大屠杀。姨父心中万幸,他保住了一家人的生命。 一家人随着战事,也随着大批难民,不断向内地逃难。那时,柳秋月已经十八岁,深感家中生活艰难。在汉口,她看见有一个无线电培训班招生,觉得这是一个可靠的饭碗,便报了名。进去后才知道是军统所办。有的同学后悔,不几天就走了。但大多数同学都迫于生活的艰难,留了下来。终归培训班里不缴学费,又管饭,还能学一门技艺。柳秋月也因此留了下来。 柳秋月结业时,战局正乱。柳秋月有时跟着部队往前线跑,有时又往后方跑。有时做译电员,有时做报务员,管过档案,做过文员,也曾下乡跑过交通。后来到了重庆才算稍微稳定一些。 抗战胜利后,她跟着局本部到了南京,在机要室工作。姨妈一家也随着回到了南京。原来的房产生意早已没了踪影。姨父在一家公司里找了个记账的差事,姨妈在家门口摆了一个小摊,生活才算安定下来。 但柳秋月却一直不安定。不知是什么原因,她这个说话少,工作勤奋,从不惹事生非的人,却走到哪里都不受上司青睐。总是那些阿谀奉承之辈走在她的前面。柳秋月心里委曲,却说不出来。 到左少卿的行动二组成立时,机要室刚把她扔回到人事处。那时,正是保密局大幅裁减编制、遣散人员的时候。柳秋月惴惴不安,每天勤奋地在人事处里擦桌子、扫地、打开水。二组一成立,她和一些待裁减的人,被人事处一股脑地送到二组来。 在二组上班第一天,左少卿把她足足盯了一分钟,吩咐她整理一份花名册。左少卿吩咐得很简单,柳秋月却不敢简单地做。她用一夜功夫准备了两份名单,一份是行动二组的人员名单。另一份,居然是局本部除毛局长以外的所有人员名单,并且资料详尽。她曾在档案处打过杂,所以知道这些。 左少卿看了看两份名单,又把她盯了一分钟,向旁边的桌子一指说:“以后你在这里办公。”惶恐不安的柳秋月从此落地生根,在行动二组扎了下来。 半个月之后,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忙。参军八年来,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信任。二组所有具体工作都落到她的头上。所有的报告都要在她这里汇总,整理成简报后交左少卿过目。所有的日常业务工作都由她向下安排,下面上来的问题也由她向左少卿报告。她还掌管着组费,每月造表给内勤和外勤发补贴。 那时保密局的经费极少,很多时候是由委员长临时签字拨付。及时了还好,不及时了,保密局的人员工资就可能会拖欠。局里不得不想办法自己挣钱,甚至捞钱。好在那时接收敌伪资产、查抄通敌商人,挣钱的机会很多。即使像左少卿这样级别的人,也会到手不少钱财。 少主子不爱财,这是组里的人都知道的。左少卿用到手的钱财设了一个小金库,按月给弟兄们发补贴。后来弟兄们也想明白了。有权有势的人捞钱财、捞房产,捞得再多也没问题。但下面的小兵拉子想捞一点油水,只要被督查室知道了,非查你个半死不可。索性大家把捞来的油水干脆交到组里来。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反正还会当补贴发回来,是不吃亏的。 经费不足,钱财充公,有这两条,督查室对这个事,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柳秋月有超强的记忆力,又是超级的精细,把这个账管得一清二楚,很得左少卿的信任。 左少卿去了许府巷一个多月,让柳秋月明白一个道理,二组这个单位,与左少卿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左少卿如果倒了,她这个小中尉,立刻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大风吹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鲁城悄悄地问她,说:“咱们少主子,会是共党吗?” 柳秋月的头皮一阵发麻,回头呵斥他,“干好你的活就行了,少管这么多!” 鲁城是上尉,军衔比她高,但在组内的地位却不如她高。回头细想,她察觉鲁城,也包括下面的弟兄们,都多少和她是一个想法。左少卿一倒,所有人都会被遣散。他们原本就是被踢出来的人。 左少卿能从许府巷回来,让她,也让下面的弟兄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陈三虎那样横行霸道惯了的无赖,在左少卿面前也会吓得缩脖子,也有一点这个道理。 柳秋月忧愁的,是姨妈家的事。 几个月前,姨妈家出了事,姨父病了,是痨病。姨父是家里的顶梁柱,千万不能倒。姨妈吓慌了神,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柳秋月所有的积蓄也搭了进去。姨父的病,却一点治好的希望也没有。姨妈一咬牙,借了一笔印子钱,指望去外国医院治病,可能会有效果。两个月前,姨父去世了。只留下惶恐不安的姨妈和刚刚十八岁的表妹徐小玉。 此时的姨妈早已没了精神,坐在小竹椅里,只是默默地流泪。 柳秋月好歹拉着小玉,收拾家里的东西。家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被逼债的人一通砸,连个完整的桌椅板凳也没有了。 小玉拉着她低声说:“姐,你要救我。那些人说,十天内还不了钱,就要把我卖到妓院去。那我不就要死了吗?”她说着就哭了起来。 柳秋月一听到这个话,自己也傻了。保密局的人,权大势大,谁敢惹。但具体到柳秋月这个人身上,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少主是个结交广泛的人。去许府巷前,每天都在外面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地面上的帮会也认识不少。这些且不说,她哪怕是派两个弟兄,出面说句话,那些无赖吓也要吓死了。 可现在行吗?少主回来五六天了,一次也没有出去。每天只在办公室里看简报,要么就是站在地图前考虑问题。柳秋月能猜得出来,少主考虑的问题,都是生死大事。少主自己还在未定之天,能回头管她的事吗?她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她拉着姨妈的手,好好劝解了一番。又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交给小玉,让她买一些菜和米回来。再怎么着,饭总是要吃的。 柳秋月离开姨妈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街里静静的,没有行人。夜风有点凉,水一样袭遍她的全身。她的钱都给了姨妈,就只能步行回去。 柳秋月到了这个时候,才深深地感觉到,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是多么的孤单。她非常希望自己的身后有一个肩膀,一个男人的肩膀。自从父母去世,她的心就是紧的,身体也是紧的,从来没有放松过。如果有一个男人的肩膀,让她放松一下,就好了。她这样想。 柳秋月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月后,左少卿会把一个好男人“让”给她。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她和那个好男人互相慰藉、互相鼓励、相濡以沫,终于挺过了他们一生中最困难也是最黑暗的时期。他们都活过了八十岁,在医院里相隔一天去世。并如她希望的那样,她走在前,那个男人走在后。 她在弥留之际的最后一点记忆,是那个男人握着她的手,指尖在她的掌心里轻轻地划着,好像在说:月儿,我要上来了。她非常希望此时的脸上,有一个笑容。她走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幸福。 抱歉告诉各位看官,这一小段情节,本是题外的题外。只是到了故事的后面,再也没有合适的氛围写这一小段了。也算是提前一个交代吧。 柳秋月那晚走在夜路里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甚至左少卿也没有想到,程云发也在做内部监视。当然是叶公瑾的安排。他目前最大的内部监视目标,当然是左少卿。但今晚还有另外一个目标,就是柳秋月。 程云发不仅很快知道柳秋月今晚的行踪,并且很快知道她姨妈家里的情况。放贷的追债,并扬言要把柳秋月的表妹卖到妓院去,这似乎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 叶公瑾也同意这个看法,他说:“云发,就看你怎么用了。” 程云发笑着说:“请处长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好用处的。” 几天后,程云发穿着长袍,头戴礼帽,走进柳秋月姨妈的家里。 他很客气,自称是柳秋月的朋友,知道她现在遇到一点麻烦,“徐太太,不就是欠了一点印子钱吗?我也有一些朋友,或许可以疏通一下这个事。” 徐太太如同遇到了救星,兴奋异常,不断地向他鞠躬,“程先生,那可太谢谢您了。钱我们是一定会还的,只是求他们宽一些日子。” 程云发连连点头,“徐太太,问题应该是不大的。另外,小玉姑娘也不小了,给她找个事做吧,多少挣一点,也可以补一补家用。” 徐太太的眼泪都流了出来,“那敢情是太好了。程先生真是好人呀。” 程云发让徐太太再等几天,一旦有消息了,就来告诉她。临走时,又笑着对徐太太说:“您可能也知道,秋月是个要强的人,这些个私事她不愿意求人。徐太太就不要告诉她吧,以免她说我多事,倒把这个好事给拦住了。” 徐太太急忙说:“不说,不说,一定不说。”千恩万谢地送走了程云发。 程云发知道,他计划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正文 二十五、 焦虑 左少卿正如柳秋月猜想的。从许府巷回来已经有五六天了,但她基本没有出门。 她心里非常焦虑。第一,她不知道该如何和张伯为见上面。毫无疑问,只要她出门,身后一定会跟上特务,会记录她所见的每一个人。这样,张伯为就有危险了。第二,她不知道该不该给国防部门卫室的高茂林发信号,发一个什么样的信号。因为她目前不知道外面的组织采取了什么样的措施,是否撤退了,还是交由别人负责了。她只能在见到张伯为之后才能做决定。 她在焦虑中做出决定,她要采取行动。她不能直接去见张伯为,她准备利用工作的机会去见许多人。她希望能把张伯为“淹没”在这些人中,至少不那么突出。在她过去的训练中,这是与自己人接头的一种方法,称之为“淹没法”。 从这一天开始,她带着柳秋月,逐一去检查她设置的监视点。有机会的时候,她也与各方面的人联系,说一说各种各样的情况。她要了解所有能了解到的情况。 她先去了国际联欢社。这里是外国人比较集中的地方,有些人身份可疑。她和其中一个叫梅斯的美国人,坐在一起喝了一杯咖啡。在聊天中她得知,似乎苏联在远东地区继续增加兵力。这有点奇怪,让她不太好理解。也许以后她会向上级报告这个事。 之后,她去了省邮政管理局,看看那里邮政检查组的情况。那里的三个人,都是她安插进去的。她拜会了邮管局的一位副局长。得知近期邮件数量大增,这也有点意思。 她在水西门找到了号称“西霸天”的廖凤山。她进许府巷之前就要与他见面。 廖凤山见到她哈哈地笑。她一眼就看出来,廖凤山已经听说她的事。她冷冷地盯着他,刹住他脸上的笑。 她突然发现港口的力量不能减弱,这里有大量的军用物资被转到驳船上。她回头叮嘱柳秋月,港口的力量要加强。 一连几天,她就这样跑着,有时乘车,有时步行。偶尔遇到熟人,就停下来说几句。第四天晚上,她去了“旋转门”娱乐厅。这才是她的重点。正如她预料的,她在“旋转门”看见了张伯为。她并没有过去和他说话,只是向他挥挥手,便走了过去。她约了几个人在这里吃饭。 张伯为却吓了一跳。“鱼刺”一个多月没有露面,现在突然出现,让他有些紧张。 张伯为第二天去了敬业银行。杜自远一看见他的脸色,便知道有情况。 张伯为小心地关上门,坐在杜自远身边,低声说:“‘鱼刺’露面了。” “你们接上头了?” “没有。我看她的样子,不像是要和我说话,我没往前凑。” 这个情况让杜自远十分捉摸不定。上级紧急要求“鱼刺”撤退时,“鱼刺”却消失了。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和华北局情报部保持联系,商量保护“槐树”同志安全的办法。初步意见是,另外派人负责“槐树”的安全。但无论派谁来,都不如“鱼刺”的位置好。偏在这个时候,“鱼刺”又出现了。似乎“鱼刺”也非常谨慎,不肯轻易与张伯为见面。 “鱼刺”外出执行任务?工作脱不开身?被捕甚至叛变?似乎都不像。他和张伯为商量的结果是再等一等,看看“鱼刺”有什么表示。 杜自远来南京的时间并不长,还不到两年,但他开展工作十分迅速。他借用小小的敬业银行,在南京与各个方面都建立了联系。他工作中的一个重点,就是确保“槐树”同志的安全。“槐树”是谁,他并不知道,甚至张伯为也不知道,只有“鱼刺”知道。而“鱼刺”是谁,他也不知道。只有张伯为知道。这使他向上级提建议,或者做决定时,会很犹豫。 杜自远是一九四五年年底离开落凤岭的。他那时是落凤岭游击支队的政委,武凤英是司令员。他接到命令去师部开会。但他一到了那里,却得到通知,立刻到华北局情报部报到。他一去就被留了下来。他希望给他一点回去交待工作的机会,但被拒绝了,说有人负责这件事。他其实更想向武凤英道个别。他和这个土匪首领出身的司令员相处几年,心里暗暗的,已对她有了很深的感情,只是从未表示过。 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他听说落凤岭游击支队被整编了,并任命了新的团长和政委。而武凤英的下落却完全不知道。 有时杜自远在夜里无人的时候,会怀念这个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觉得自己错过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这是他心中最遗憾的地方。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去北平,因为他接触的都是北平方面的情报。忽然有一天,情报部的领导通知他,做去南京的准备。 “华东局那边转来消息,南京的党组织,最近被叛徒告密,这一次损失惨重。”情报部领导向他这样解释,“你必须去加强那里的工作。南京有我们十分重要的情报源,你的工作重点之一,就是做好保卫工作。” 在敬业银行里,杜自远送走张伯为后,心里十分焦虑,“鱼刺”一旦出事,这个十分重要的情报源,必将受到影响。他一直在犹豫,他该怎么办。 同样的焦虑,也出现在国防部门卫室里。 高茂林每天都在门卫室里整理着信件,一点空闲的时间也没有。但他心里却十分焦虑。已经一个多月了,一次安全信号也没有收到。没有安全信号,他就不能轻举妄动,这是纪律。 有时他会回头,透过玻璃窗看一看特检组里的情况。特检组里三四个人,每天不停地检查邮件。他看见那个刘守明在屋里走来走去,甚至会去擦一擦小黑板,但他一次也没在上面留言。 有一天,他去郭厅长办公室里送邮件。郭厅长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嗯?”郭厅长只发出这么一声。 高茂林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向他摇一摇头。 “能不能,”郭厅长翻看手里的邮件,“设法联络一下?” “我去过。”高茂林也压低了声音,“一个联络点,一个备用点,都撤了。” 郭重木,国防部作战厅中将厅长,代号“槐树”。他的焦虑藏在心里。 他是黄埔五期,陆大十期,曾去日本学军事,有极高的军事素养。抗战时期,武汉保卫战,他以参谋身份,力劝陈诚放弃固守核心的作战方案,采用外围积极防御作战,减少了**的损失,赢得军界高层的重视。此后,他两次出任作战厅长一职。另一方面,他又是中央社会部最为重要的情报源。 在目前的情况下,他看得出来,情况已十分严重。事实上他们已经孤立了,和组织失去了联系。他目光沉稳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轻声说:“小高,不必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去吧,沉住气。” 郭厅长挥手让高茂林走了。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 高茂林离开厅长办公室时,也在心里琢磨。他手里现在有四个胶卷,是这一个多月里积存下来的,不知何时才能送出去。他手里已经没有空白胶卷了。他用的胶卷只能从外面送进来。他还有一些纸介的情报,这更让他紧张。 门卫室是个开放的地方,人来人往,没有任何私密性。这些纸介的情报,他只能分散插在屋角的一堆废纸里,上面落满了土。一般情况下,没人会去翻。但如果有人提出销毁这堆废纸,那么,这些情报也会被销毁。 这就是损失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会很痛苦。 上周,他忍不住了,冒险去联络点看一看。 联络点在夫子庙。他抽出半天休息的时间,去夫子庙闲逛。以前,在夫子庙门口,应该有一个擦鞋的摊子,一个年青人坐在摊子后面,大声地招揽顾客。擦鞋的摊子在,说明一切安全。但今天,擦鞋的摊子并不在,说明上级并不准备在今天接收他的情报。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他还想再看一看。他继续往里走。在夫子庙里面的一个角落里,以前会有一个卖小商品的板车,板车的箱子上蒙一块蓝布,蓝布上摆着铜耳环、玉石戒指、珍珠项链等便宜货,还有发卡、面霜等小商品。蓝布的外侧,还放着几个盒子,每个盒子里有两个怪模怪样的核桃。守着板车的是一个满脸胡子的老汉。 以前,高茂林会走过去,拿起一个核桃看一看,放下时,放下的是手心里的另一个,然后走开。老汉会用鸡毛掸子掸掸灰,看看周围,然后把那个盒子收到箱子底下。 但今天去,高茂林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推着板车的老汉。他又去了备用点。那里原来是一个卖烟酒的小店。但现在小店已经改卖文房字画了。高茂林失望至极,只得慢慢地往回走。这是高茂林一周前设法联络的结果。 高茂林离开郭厅长办公室后,心中藏着很深的焦虑。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回到门卫室不久,接班的人就来了。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家了。 回到家里,他不想吃饭。一个人坐在渐黑的房间里,思考着目前的境况。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很显然,推车老汉那边的线已经被掐断了,目的是为了防止危及“槐树”。但自己这边呢?上级要保证“槐树”的安全,最简单的办法是通知自己撤退。但至今没有。那么,一旦自己出事,将会危及“槐树”。 高茂林想到这里,已经心硬似铁。一旦自己出事,他能否撑得住?他坐在黑暗中想,他必须撑住。 这是高茂林此时此刻对危险的预感,他预感到了。 在同一个时候,右少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她在加班,她对手中的案子产生了兴趣。她正在研究的是南京大学学生会案。一方面,她暗自承认这个案子办得漂亮,另一方面,从旁观者的角度,她也看出这个案子还有深入的余地。 左少卿在办理这个案子时,曾逮捕了两个人,后来又因为证据不足而释放。 右少卿从其他人的口供中看到,这两个人两年前进入南京大学之前,还有一个好朋友。这三个人被称为“三剑客”,都是一个读书小组的成员。那个人的名字叫高茂林。 这个高茂林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右少卿在脑子里记住了这个名字,希望以后在其他地方能找到这个人。 正文 二十六、 掐尾 左少卿十分无奈,无奈的是身后的尾巴。 她察觉到,叶公瑾在她身边布下的罗网十分严密。 她的家门外就有一个修鞋的摊子。她看出来这是个坐探,每天都在这里守着。她在自己家里做过仔细的检查,还没有发现窃听器。那个东西需要电源,确实不好隐蔽。真有,她也不担心,家里无人和她说话。每天回家,顶多就是打开收音机,听一段京戏。 监视她的另一个点,是洪公祠北大门的门卫室。 有一天,她离开洪公祠时,不经意地注意到,那个门卫多看了她一眼。左少卿出门时,回头看了一下,正看见那个门卫拿起电话。她知道,这是告诉电话那头的人,左少卿出门了。 叫她发愁的是路上的尾巴。她乘车出门,后面一定会跟着一辆车。她步行,就有一个或两个尾巴跟在后面。跟踪的人无论怎么躲躲闪闪,她也能发现。保密局的特工都是嚣张惯了的,真让他们像个小贩或者乞丐那样走路,他们还真走不出来。 有时,她也很同情那些跟踪的特务。她乘车出来还好,特务也有车。步行出来时,她和柳秋月要是叫了黄包车,特务也得叫黄包车,否则跟不上。可车钱,跟踪的特务就得自己付。左少卿知道特务的收入都很少,一点黄包车钱,也叫他们肉疼。 有一天,她和柳秋月从《宁都报社》里出来,正赶上下雨,赶不回去了,便找了一家面馆吃饭。透过窗口,她看见那个跟踪的特务缩在对面的屋檐下避雨,衣服已经半湿,冷得发抖。左少卿冷冷地看着他,转身叫店里的伙计送过去一笼小包子。那个特务面对着墙壁,狼吞虎咽。左少卿从面馆里出来时,那个特务把手举到额头,连连向她弯腰。 但也有让她生气的时候。一次,她们去东亚饭店检查那里的监视点。出来时,跟踪的特务站在门外,正看着远处发呆。左少卿盯了他有一分钟,最后不得不重重地咳嗽一声。那个特务回头看见她严厉的眼神,吓得脸都白了。 回到局里,左少卿找到程云发,说:“你派人就不能派一个顶用的吗?我从点里出来,出门时还得叫他一声。他要是走丢了,是我的麻烦,还是他的麻烦!” 程云发装傻,“什么,这么巧,我最近派出不少人,怎么就让你碰上了。” 左少卿骂道:“发你的昏吧,不识教的东西!” 程云发便向叶公瑾诉苦,说:“左少也太不讲理了,这事还不明白吗?还用得着这么气性大吗?” 叶公瑾笑着说:“都是行家,一眼都能看出来。不过也叫你的人跟得隐蔽一些。”又问:“你一次派几个人?” “至少是两个人,交替着跟。” 叶公瑾很想训他两句,交替跟踪也叫人认出来,这也太无能了。但想了想,只是说:“你继续吧。” 一连跟了十天,拍回来几十张照片,都是左少卿这些天见到的人。程云发和赵明贵查了一下,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连赵明贵也不住摇头。程云发很烦这些具体工作,调查人是最麻烦的。 赵明贵就安慰他,“假设左少是**,她总要有一个联络人吧,是不是?她不可能是一个人干。老兄,耐心一点,把这些人好好查一查吧。” 赵明贵和程云发开始组织手下的人,对所有照片上的人进行调查。 左少卿觉得,她用“淹没法”见了许多人,应该差不多了,她可以和张伯为见面了。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件很小但也很严重的事,打破了她的计划。 左少卿是晚上八点钟左右出的家门。门外的修鞋匠继续在昏暗的路灯下“营业”。一切都是必然的,她没有理会这个修鞋匠。 她出了巷口,叫了一辆黄包车,顺着中山南路向北。中山路是一条正南正北的街道,向北可一直到新街口的“旋转门”娱乐厅。 但走到半路时,她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她的感觉一向敏锐。她感觉到她的“尾巴”没有跟上来。她叫车夫走得慢一点,也许她的“尾巴”很快就会跟上来。但仍然没有。她甚至回头看了一下。她的“尾巴”真的没有跟上来。 这意味着什么?有什么目的吗?一个圈套?还是那个特工实在无能,竟然把她给跟丢了?左少卿思索这个问题时,连自己也感到滑稽,她居然丢了自己的尾巴。左少卿不想冒险,她要让所有的事都在掌握之中。 她经过一家客栈时,叫黄包车停下来。她进去打了一个电话。她原本以为程云发会接电话,但接电话的,竟是右少卿。 两个人一出声,就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 “什么事?”右少卿十分简洁地问。 “老程呢?”左少卿也问得十分简单。 “他下班了。”右少卿的回答里含着一丝冷笑。 这让左少卿有些犹豫。往程云发家里打电话吗? 右少卿没给她犹豫的时间,“有事就说,现在我负责。” 左少卿问:“你们的人呢?” “什么人?”右少卿有些奇怪。 左少卿在心里骂了一句,下面这句话还真不好出口。她没好气地说:“跟我的人!” 显然右少卿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问题,她大概迟疑了几秒钟,突然一声笑,“他该在哪儿,就在哪儿。你问他干什么,有什么目的吗?” 左少卿被激怒了。她向窗外看了一眼,矇眬的夜色里,黄包车仍然停在门外。她大声说:“你最好还是查一下。我等了他五分钟,也没见到他的影子!” “你该干吗干吗,少管别人的事!”右少卿也不客气。 “你等着,我回到局里再跟你说!”左少卿怒火中烧,砰地一声挂上电话。 左少卿出门上了黄包车,掉头往回走,经三元巷、明瓦廊,回到局里。 左少卿上楼,经过程云发的办公室时,里面黑着灯,显然程云发不在。她再向前走了几步,是右少卿的办公室。她刚敲了一下,门就开了。右少卿显然已经听到她的脚步声,并判断出是她。 左少卿和右少卿就这样,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互相瞪视着。 几分钟前,右少卿刚刚打过电话去查这个事。让她意外的是,她手下的人,竟然没有找到今晚负责跟踪的人,找不到他了。连第二个跟踪者也没了消息。这让她感到奇怪。 左少卿盯着她,察觉到对方有一点点心虚。她仍然拿不准,这是不是程云发设的圈套,或者就是她右少卿设的圈套。她问:“你找到人了吗?” 右少卿不服输地瞪着她,“你少管我们的事,我们的人在哪儿你问不着!” “目标丢了,跟踪的人也丢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你管不着!”右少卿提高了嗓门。 左少卿瞪着她,不想再和她废话,转身就走。她听到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拐进翼楼里,左少卿看见自己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她推开门走进去。她一看见柳秋月的脸色,就知道出事了。 她厉声问:“怎么回事!” 柳秋月的脸色都吓白了。她不敢装糊涂,只能直说,“少主,是陈三虎那个东西干的坏事。” 柳秋月只说了几句话,左少卿就听明白了。说起来,事情也非常简单,是好心办坏事的那一种。 陈三虎自从在会场里被左少卿点名训斥过之后,忽然之间,有了一点伤感。他和身边的弟兄们也私下里议论过这事。少主子是不是共党,管他妈的蛋用!问题的根本在于,少主子在一天,二组的弟兄们就有一天的好日子过。少主子眼下正是最困难的时候。她又是个女人,自己七尺高的汉子,竟然帮不了她,真正是枉为男人。他和身边的两个弟兄商量,想为少主子做一点事。 他们也看出来了,一组的那帮王八蛋,在少主子身边撒下了漫天大网,就想拿少主子的把柄。少主子整天被人盯着,没有一点行动自由。他们觉得,怎么也得让少主子轻松一下才好,哪怕是一个晚上也行。于是,这天晚上,他们看到少主子出了门,又被人跟上,就生出作恶的心来。 他们看见跟踪的人也坐在一辆黄包车上,不远不近地跟着少主子。一个眼色,三个人从黑暗之中窜了出来,跳上去从后面勒住脖子,一下子就把跟踪的人揪了下来,并套上头套。三人正收拾他,听见后面有人奔跑,立刻就知道坏了,后面还有一个跟踪的人呢。他们也追了一阵,但没有追上。陈三虎三人都明白,他们一定是闯下祸了。 三个人一合计,这事不敢耽搁。又不敢直接从北大门回局里,怕留下记录,就翻墙进了洪公祠,悄悄把这事告诉了柳秋月,求她帮忙。 柳秋月好把他一通数落。但她没想到的是,陈三虎等三个人刚走不一会儿,左少卿就回到办公室里,而且立刻就看出有问题。 左少卿脸色铁青,盯着柳秋月,问道:“人在哪儿?” 柳秋月小声说:“在准备室里。” 左少卿掉头就往外走。柳秋月急忙跟上。 准备室是二组外勤平时待命的地方,房间不大,只有几张长条椅。陈三虎等三个人,笔直地站在左少卿面前,垂着头,不敢看她。 左少卿瞪着陈三虎,心里十分生气,今晚的事,都被这个笨蛋打破了。但她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想了想问:“你怎么回来的?” 陈三虎小心地看她一眼,“报告少主子,没敢走大门,是翻墙回来的。” 左少卿甩手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不轻但也不重。陈三虎再笨,也感觉出这一巴掌里,有要为他开脱的意思。连忙说:“少主子,我知道错了。” 左少卿喝斥道:“你这个王八蛋,你喝点酒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就他妈的敢闹事!是不是!” 陈三虎吓得不敢动。柳秋月站在旁边。小心地看着少主的脸色。 左少卿骂道:“你他妈的耍酒疯,给老子滚远一点耍,不要在这里给我现眼!” 左少卿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扔在桌上。回头向柳秋月一挥手,直接出了准备室。 柳秋月看看门外,小声说:“三虎,你长脑子没有?说话呀。” 陈三虎苦着脸说:“听姐姐吩咐。” 柳秋月从桌上拿起那些钱,塞进陈三虎手里,“你听着,怎么进来还怎么出去,耍酒疯就走远一点耍,听明白没有?” 陈三虎连连点头,“谢谢姐姐,听明白了。” 左少卿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右少卿正在门口等着她,冲她大叫:“左少卿,你把我的人弄到哪里去了!” 左少卿回答,“你的人丢了,找我干什么!” 右少卿指着她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的陈三虎干的好事。我要是不敲瘪他的狗头,我就不是右少!” 正文 二十七、 寻伤 第二天,程云发派人去中山南路一带去寻找。结果发现,昨晚跟踪左少卿的人,被捆住了手脚,堵住了嘴,塞在一个垃圾箱里。 这件事被闹到二处的工作会上。在座的除了处长叶公瑾外,还有几位组长。在会上,右少卿和左少卿发生了激烈争论。 “你想干什么?”右少卿指着左少卿说:“你为什么要掐尾巴,你是不是想见什么人?嫌他碍事!” “你胡说八道,”左少卿也不客气,“你的人不见了,还是我先发现的。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知道你的人丢了吗?说话为什么不过一下大脑。” “我就问你,为什么要掐尾巴!” “我犯不着掐什么尾巴。我要真想甩他,一出门就能甩了他!” “是你的陈三虎掐的,有人看见了!” “谁看见了?我就不相信陈三虎会干这种破事!” 程云发派人叫来第二跟踪人来作证。但这个人一进会议室,就十分紧张。他说他在后面确实看见三个人把第一跟踪人揪下黄包车,其中一个人好像是陈三虎,只是像,不敢肯定。因为天太黑了。 之后,陈三虎也被叫来。左少卿问他昨晚干什么去了。他嗫嚅着不肯说,问急了,才说喝酒去了,只喝了一点点。问他和谁在一起,他一下子点出三四个人来。 掐尾事件的调查工作,就这样僵住了。 叶公瑾见这事问不出头绪,就叫赵明贵负责调查。 赵明贵调查了一天,就看出这事十分无聊。他也看出,处长对这事并不感兴趣。 赵明贵是个细致的人,不想给人留下口实,先找了右少卿,问她是个什么想法。 右少卿其实当天晚上就知道,第二跟踪人并没有看清是不是陈三虎。她只是想诈一诈。换一个角度想一想,这件事就是弄穿了,也没有什么大意义。 赵明贵又去找左少卿,问她是什么想法。 左少卿点头说:“我没问题。”心里却想的是,那晚原本打算去见张伯为的计划,就这样被打破了,多少有些恼火。从目前的情况看,对她的监视只会更加严密,暂时还不能与张伯为见面。她说:“听处长的意见吧。” 知道了左右两个少卿的想法,赵明贵就去向叶公瑾汇报。说他已经查过了,那天晚上陈三虎等共计五个人,确实去喝酒了,还耍酒疯砸了人家的店。与第二跟踪人说的三个人不符。但也肯定不是共党干的。共党抓了人,绝不会塞进垃圾箱里了事。他笑着说:“十有**,是云发的人跟丢了人,找理由给自己开脱。” 倒是叶公瑾把这件事看了个透彻。以左少卿的能力,要想甩掉尾巴,根本用不着采用这么笨的办法。她可以轻易地甩掉尾巴,甚至干掉尾巴。如果这事是她的共党同伙干的,也绝不会让第二跟踪人跑掉。说程云发的人跟丢了目标,就说是被掐了尾巴,也不可能。跟踪人丢了目标,也不会把自己捆在垃圾箱里。 叶公瑾扭头看着窗外。外面天青云淡,在这个季节里,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他猜测,最大的可能,没准真的是陈三虎干的,或者是左少卿其他手下人干的。这么干,倒也不是为了给左少卿掐尾巴,帮她去见什么人,不过是为了在她面前卖个好而已。二组的人都是些什么货色,他很清楚,不大可能是左少卿的同党。 但有一点,叶公瑾也看清楚了,二组的人上下一统,看起来挺抱团,并且都围着左少卿转,倒是一件应该警惕的事。叶公瑾从此不敢再信任二组的人。 叶公瑾点点头,算是同意他的看法,说:“这件事查无实证,真查实了,也没有什么大意思。我看,这个事,就这样吧。但是,”叶公瑾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不希望再碰到这一类的事,你转告他们,我是认真的,希望他们今后注意。” 隔了两天,二处召开工作会。会议开始前,大家都以为仍是为掐尾的事,多少都有一点严肃。左少卿和右少卿也互相盯视着。 二处的工作会有两种,一种是组长以上的人参加,讨论的自然都是重大工作。另一种是一组和二组多参加一个人。这原本是左少卿为柳秋月要求的额外机会,理由是,自己来的时间短,有些情况不了解,怕误了事。叶公瑾那时对她又信任又欣赏,自然同意了她的要求。对左少卿来说,柳秋月早已成为她的心腹,人也极其聪明,让她参加会议,可以给她提出许多好建议。自从右少卿来了之后,她又是少校,自然也比照二组的例,参加会议。此后,二处的工作会都有这两个人参加。 叶公瑾走进会议室时,脸上的表情不一样,参加会的人立刻明白,有重要的事。 叶公瑾在桌边坐下说:“局长交待我们处一项新任务,要求各位必须全力以赴,尽快完成。我们得到可靠消息,今天夜里,”说到这里,他不由想到,那天晚上左少卿掐尾的事,还真不敢说和今天晚上的事没有关系。他继续说:“今天夜里,**闽浙赣地区游击纵队的一名高级干部,因头部受重伤,将秘密送到南京来治疗。各位,就是今天晚上,情报十分准确。局长说,这是二处目前最重大的任务。一组和二组,以中山路为界,分片负责,全力寻找治伤的医院,并找到这个**高级干部。明贵负责情报支持。”他点点头,“你们听明白了吗?” 会议室里的人一下子都紧张起来。 此时,在敬业银行里的杜自远,也在为这件事焦虑着。 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后,新四军主力部队都撤往江北,但在江南留下少量游击队。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壮大,分散在南方各省的游击队,经合并扩大,并经**华东局批准,成立了四支规模较大的游击纵队。其中“闽浙赣边游击纵队”是最大的一支,其人数已达上万人,有完整的建制和指挥系统,成为**领导下的地方正规军。 对于国民党政府来说,这支游击纵队临近京沪杭,已成为肘腋大患。 杜自远所知道的是,这位伤员,是闽浙赣边游击纵队的副司令员兼参谋长,姓李。他的安全十分重要。 伤员如何送到南京,由其他同志负责。他的任务是寻找一所安全可靠的医院,并且医疗条件还要比较好的。他得到的消息是,伤员头部受伤,伤很重,目前一直处于昏迷之中。给他的命令是,必须尽快给伤员做手术,取出头部中的子弹。 杜自远选择的医院,是博爱医院。这所医院不大,且位置较偏僻,不太引人注意。博爱医院的医疗水平也较高,给伤员做手术完全没有问题。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医院里的党组织比较健全,两位主刀医生都是自己人。 杜自远提起提包出了门。他不仅要安排好医院,还要准备好后备方案,以便在危急情况下使用。 左少卿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心里隐隐不安。她来南京后,张伯为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就明确告诉她,你是保密局特工,你的任务就是抓共党,全力去抓。区别只在于,你在抓捕之前,必须通知我。有的人可以让你抓,有的人你一定不能抓。 毫无疑问,这个伤员,她是不能抓的。但她必须去找,只有找到了,才能想办法避免伤员被抓。 她回头看着身边的柳秋月,说:“你去查一下。” 柳秋月看清少主深沉的目光,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她点头说:“我明白。” 柳秋月回到办公室里,先去找手下的四个女少尉,让她们从积累在手里的浩如烟海的情报中寻找有用的东西。之后,她回到左少卿的办公室里,和左少卿、鲁城站在地图前,仔细地研究,如何找到这个**伤员。 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可以分为两部分。一是伤员如何送到南京,二是伤员会在哪家医院治疗。 柳秋月给左少卿的建议是,不去管伤员怎么送来。因为很难说共党会通过什么途径,用什么方法把伤员送来。那个范围太广,需要全城行动。伤员今晚就送来,时间太紧,可能来不及。不如直接寻找医院最好。如能找到医院,就能找到伤员。 左少卿点头同意这个办法。 柳秋月拿出中山路以西的医院清单。二组负责中山路以西的医院,路东的由程云发的一组负责。清单上的医院共有数十家之多。三个人逐一挑选,去掉名声大的医院,去掉政府系统和军队系统的医院,也去掉太小的医疗水平较低的医院。他们最后确定了其中十五家医院为调查重点。 鲁城立刻去安排人。两人一组,对选定的医院进行观察和监视。左少卿的思路是,如果某家医院将要收留伤员,就一定会有一些迹象。她叮嘱鲁城一定要注意细小的迹象。 左少卿再次陷入犹豫之中。她是否立刻和张伯为见面。陈三虎那个王八蛋坏了她的事,让她目前十分为难。 那么一个重要的伤员送到南京来治疗,又被人提前知道消息,要想不被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不是她就是程云发。不管是她,还是程云发,如果找到了伤员,她应该怎么办?救不救?怎么救? 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她现在绝不能去见张伯为。她现在一定受到更严密的监视。这两天程云发的脸色很不好,她不用问就知道,他一定受到叶公瑾的严厉训斥。 左少卿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开始假设,如果是她找到了伤员,她应该怎么办。 到了夜里十一点时,左少卿先后得到三条消息。 第一条消息是柳秋月带给她的。 柳秋月进门时很谨慎,先关好门,又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身边。她的声音很低,“少主,有关伤员的情报,是从情报处里传出来的。” 柳秋月这句话,实际上是她手下的四个少尉女情报员推论出来的。 其一,内部监视的人报告,两天前,情报处**科科长,曾去情报处处长家赴宴,是家宴。但参加的只有**科科长和情报处处长两人。夜里,科长出来时已经喝醉,是处长派自己的车送他回家的。看上去两人都很兴奋。 其二,机要室最近启用了一套最高级别的密码本。机要室曾就这个密码本与**科科长交换过意见。内部监视的人听到一句话,“这是新码,立刻送主任。” 柳秋月是从机要室出来的。机要室主任是保密局唯一的女少将,姓姜,为人十分泼辣。柳秋月就是被这位姜少将赶出机要室的,她永远记着这一点。 柳秋月向左少卿解释,“新码,有两个意思,一是新启用的,二是最高级别的密码。少主,关键是后面这一句:立刻送主任。我觉得这句话有三层含义,一是电文紧急,所以必须立刻送主任。二是这个电文必须由主任亲自译电。那么第三,就是说,这套密码是机要室主任亲自掌握的。” 左少卿眼睛盯在柳秋月的脸上,脑子里却在飞快地旋转着,快速筛选她所掌握的各种情报。她低声问:“水葫芦?” 柳秋月一点头,“有可能。”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左少卿十分疑惑。 “我一直在找线索,但一直没有找到。情报处对这个人保护得非常严密。” 左少卿隐隐感觉到,这个“水葫芦”是她的一大威胁。如果将来她能缓一口气,她应该查一查这个人。 左少卿得到的第二条消息,是鲁城送来的。 鲁城喘着粗气,砰的一声闯进门来,把左少卿和柳秋月都吓了一跳。 鲁城又急忙回身关好门,小声说:“少主子,我们找到了,可能是博爱医院。” 左少卿看了一下表,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她起身说:“走吧,咱们去看一看。” 正文 二十八、 危伤 这天夜里,南京城沉浸在湿润的空气里,凉丝丝的,有一点甜,还有一点长江那边飘过来的水腥气。 这天夜里,左少卿得到的第三条消息,是她亲自看见的。 他们在去博爱医院的路上,鲁城向她做了介绍。 两个弟兄,被派到博爱医院去监视。他们开始像两个路人一样,从医院门口走过。他们立刻就察觉到,医院门口有形迹可疑的人,并且悄悄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他们没有停留,而是走过去。他们没有再走回来,担心会被怀疑。他们从一个角落里翻进医院对面的围墙,在围墙里返回来,登上墙头,悄悄地向医院门口观察。 天早已黑了,但医院门口仍有两个水果摊子在招揽生意。附近有几个人慢慢地走着,并向四处观察。 他们向医院里张望。医院并不大,是一栋三层楼房,坡顶,雕花门窗。门窗里所有的灯都亮着,这说明医护人员都没有下班。院子里有一个小小的花圃。似乎看不出有什么人在走动。但医院里似乎笼罩着一种神秘气氛。当特工的人,都对此有一些或多或少的敏感。 鲁城接到报告,其他医院都没有出现异常情况,只有博爱医院有一点不同寻常。 左少卿的车,从博爱医院门口驶过去。她的职业敏感立刻告诉她,这里有情况。 汽车没有停,拐过街角后才停下来。左少卿等三人下了车。他们也像那两个特工一样,翻进医院对面的围墙里。他们登上一间平房的房顶,蹲伏在那里,观察着医院里的动静。 他们的位置很隐蔽。头顶上张开一棵大树的树冠,像伞一样笼罩着他们。周围很黑暗,没人会注意到这里悄悄地蹲伏着三个人。 左少卿看了一下表,现在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他们只能等。 大约凌晨两点半时,一辆轿车静悄悄地开过来。轿车没有鸣笛,但医院的大门立刻就打开了。轿车无声地开进医院里。 左少卿轻声说:“就是它了。” 柳秋月更细致,她看到了车牌,小声说:“少主,是省政府的车。” 鲁城也很惊讶,忍不住说:“共党真是够厉害的,竟然……” 柳秋月狠狠地拧了他一把。鲁城立刻缩住嘴。少主子的共党嫌疑至今没有消除,自己现在说共党如何如何,简直就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左少卿没理他们的碴,说:“走吧。”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 博爱医院门口的行人很多,大多是去上班的人。若是提着篮子或布口袋,那就是出去买菜的。 左少卿并没有离开博爱医院。她的汽车停在距离博爱医院不远的街口,她坐在汽车里,用望远镜观察医院的门口。 鲁城已召来另一辆车,停在街口的对面。 透过望远镜,左少卿不时看见有一些人从医院里出来,可能是下夜班的人。她要找的,就是一个下夜班的人。 她选中一个妇女,大约四十岁上下,稍微有一点臃肿,脸色苍白。下夜班的人,脸色都有一些苍白。她手里提着一个布口袋,大概准备在路上买一点菜什么的。 她放下望远镜,回头对鲁城说:“就是这个人,中年妇女,动作利落点儿。” 鲁城接过望远镜看了看,确认了,跳下车跑到另一辆汽车旁。他站在车门口,和车里的人说话,并不时瞟一眼渐渐走过来的中年妇女。 车里又下来一个人,车门开着,他随意地和鲁城说着话。眼睛也盯着走过来的中年妇女。当中年妇女走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鲁城和另外一个人突然扭住她的胳膊,并捂住她的嘴,一下子就把她塞进汽车里。汽车立刻开走了。 左少卿坐在汽车里看着,心里很满意。她注意了一下附近,甚至没有人察觉到这个突然的行动。行人继续走着,小孩子在不远处打闹,情侣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左少卿说:“秋月,开车。”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下。左少卿上了前面的车。 中年妇女被吓坏了,脸色更加苍白,恐惧地看着刚上车的左少卿。 左少卿轻声说:“你不要害怕,我们就问你几句话。” 她先问了她的年龄、姓名、工作单位。问她在博爱医院里做什么,她回答说在病房里做护士,刚下班。又说,我什么也没干。 左少卿又问:“病房里,昨晚来新病人了吗?” “来了一个。不是病人,是个受伤的人。” “住哪间病房?” “三〇五号病房。” “他哪里受伤?” “是……是头上受伤。听……医生说,好像,好像是枪伤。” “伤重吗?” “是是,很重。医生说,要……要尽快手术……” “什么时候手术?” “我不知道……可能是下午吧。以前……都是下午手术。我,我下班时,听说……听说他们在准备……手术室。” 左少卿冷冷地盯着中年妇女,分析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更重要的是,她要考虑下一步的行动,这是关键。她一定不能让这个伤员被捕,但怎么做到这一点,她心里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为难你。我们会关你两天,两天后会放你出来。你对别人说,你去亲戚家了。懂吗?” “懂,懂……”中年妇女仍然哆嗦着,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 左少卿刚刚回到局本部,就被召到会议室。 叶公瑾的眼睛在她脸上盯了一会儿,说:“我们开一个短会,碰一下情况。” 左少卿平静地说:“处长,我先报告一下吧。那个受伤的人,已经找到了。” 会议室里在一阵短促的平静中透着紧张,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她。连右少卿也张开了嘴,似乎不相信地看着她。 程云发先跳了起来,“什么,你找到了?你把他抓来了吗?” 左少卿严厉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看得出来,叶公瑾更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他招手示意程云发坐下,向左少卿露出笑容,“好啊,不错,人现在在哪里?” “报告处长,人现在在博爱医院里,三〇五号病房。”左少卿平静地说。 叶公瑾的眼睛在她脸上转着,点点头,“好,说说你的想法。” “我没什么想法。我目前知道的,是这个人伤很重,处于昏迷状态。博爱医院准备下午给他做手术。我看他跑不了,手术后,我们随时可以把他带走。”她说话很平静。她希望这么平静的话能影响会议室里所有的人,特别是处长叶公瑾。但她也确实没有把握。 叶公瑾也平静地看着她。他确实知道左少卿昨天晚上去了博爱医院,他也考虑过,伤员可能就在博爱医院里。但左少卿能把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还是叫他有点吃惊。不管她是个什么人,她可真是一个好特工。 “你控制医院了吗?”叶公瑾问。 “是,我已经派人守住了前后门,他跑不了。”左少卿继续表达这个意思。 “好,”叶公瑾笑着说:“我赞成左少的意见。局长对这事很重视。人不能死在我们手上,那我们就费力不讨好了。等他手术结束,我们再带他走。”又说:“这件事由左少负责。云发,你也带人去,配合左少。这两天一定不能出事。” 程云发似乎有点不服气,为什么让他配合左少?他张开嘴想说话。赵明贵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他明白处长的用意,其实是要程云发监视左少,这个笨蛋却一点不明白。 所有的事,都在暗中进行着。 到了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杜自远越来越紧张。 一些坏消息不断传到他的耳朵里。先是有人报告,昨天晚上,医院门口发现有可疑的人走过。这一点并不确定,可能是门口的观察哨太过紧张了。但到了上午十点钟,他接到新的报告,医院门口确切无疑出现了特务。他们明目张胆地在医院门口转来转去,这一点已不用怀疑。接着,是一个病房的护士没来上班。这个护士本该中午十二点接班,因为她已经和别人调了班,她要多值一个夜班。 他离开敬业银行,急忙向备用地点赶。 备用地点原来就是备用的,现在可能要用来应急了。按照他的计划,本来是要打一个时间差。这么重要的一个伤员,要想隐瞒下去,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他算好了,只要特务的动作慢一点,给他两天时间,等伤员一做完手术,就可以立刻将他转移。但眼前的情况是,伤员一住进博爱医院,特务们立刻就知道了。“他妈的,”他在心里暗暗地骂,“这帮东西今天怎么这么有效率!”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效率来自于左少卿。 备用点设在松圃里,在一片破败的平房区里。这是一座假二层楼房。其实就是房顶比较高,中间又用木板隔出一层来。房子也很破旧,和周围的民房浑然一体。 备用点的周围是密如蛛网的小巷,房子前后都有门,进出很方便。杜自远选择这里做备用点或者应急点,也是有他的考虑的。 备用点里坐着几个人,都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而聚集在一起的。但显然,他们也听到了不好的消息,大家的脸上都布满了焦虑和不安。 在等候的人中,还有一位是医生。他的胳膊底下始终压着一个药箱,他的手指不停地在药箱上敲击着,更增加了房间里的紧张气氛。 杜自远在屋里坐下,看着身边的同志。他向一个年轻人招招手。 年轻人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他叫李林,身体强健,行动敏捷,但他又是个十分聪明的人。杜自远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可靠助手。 “你确定了吗?”杜自远问。 “确定。”李林立刻明白杜自远的意思,“医院的前后门都有特务把守。他们戴着墨镜,手插在腰里,三岁小孩都能看出他们是特务。” “他们进医院了吗?” “没有,一直守在门外。” “为什么?” 李林愣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猜,他们是在等候命令。”李林笑了一下,“这是废话,他们当然是在等候命令。我猜想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等手术结束,毕竟老李的伤很重。” “第二种可能呢?” “可能是在等我们。等我们出现,连我们一起抓。” 这正是杜自远焦虑的事。那样的话,不仅老李保不住,自己这边的人也要受损失。杜自远仔细地权衡着。似乎这里还有疑问,要是想连我们一起抓,那特务们为什么要公开守在前后门呢?那么,就是等手术结束了,再抓走人吗?他想,要是这样的话,自己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他并不知道,守在医院门外的特务,是左少卿给他的第一个信号。 杜自远只确定一点,如果今天下午能给老李做手术,到了夜里,他一定要把老李带走。 正文 二十九、 问伤 左少卿和程云发带着人出现在博爱医院里的时候,医院里的所有员工都明白,特务来了。医护人员以及勤杂人员们都感觉到了紧张。 左少卿和程云发先去了医院办公室,通知院长,他们在医院里执行任务,希望院方配合,不要做出不合适的举动。 院长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他并不知道医院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只希望医院平平安安的,给病人做好服务就行了。他特意向左少卿请求,不要伤害他的病人们。他认为女人会多一些同情心。 左少卿换了一件白大褂,跟在几名医生后面,巡视每一间病房。她要了解每一间病房的情况,也要了解这家医院的所有情况。 她走进三〇五号病房时,观察得更加仔细。病房里一共有三张病床,其中两张病床上有病人。中间的病床上,是一个已经十分苍老的老人,瘦得皮包骨,半眯着眼睛无神地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老人的身边是一个年轻妇女,正在给老人擦脸喂水,不断地忙碌着。 里面靠近窗口的病床上,就是她要找的病人。更准确地说,是一名伤员。一看便知,他的伤很重,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眼睛和嘴。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连呼吸都很微弱。一只盐水瓶挂在他的床头上,正在给他输液。 医生在他身边站的时间最长。他们仔细地检查他的脉搏和体温,看着纸夹里的各项指标。 左少卿从医生的低声交谈中听出,这个伤员的情况十分危急,必须尽快做手术,否则的话,可能很危险。 一名医生走到左少卿面前,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位女士,我知道你们要找的人就是他。你们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也管不着。我只想尽一个医生的职责,如果不立刻做手术,再随便移动的话,他很快就会没命。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医生说完,表情沉重地看着左少卿。 “他手术时,会怎么样?”左少卿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医生回头看着病人,似乎在估量着什么。他回头说:“说实话,我不知道在手术台上会怎么样,但我一定会尽到做医生的职责,我会尽力。” 左少卿点点头,“我会等到你们手术结束。”这是她发出的第二个信号。 从今天早上到现在,她一直在尽着自己的最大努力。她在医院门口安排特务。她告诉叶公瑾伤员需要立即手术。她现在告诉这个医生,我会等到你们手术结束。都是在悄悄地施加影响,希望会有好一点的结果。 她不知道这个医生是个什么人,但医院里肯定有自己人,否则伤员不会被安排到这家医院里。她的这句话一定会传到自己人的耳朵里。她希望他们能利用这有限的时间采取必要的行动。 左少卿和医生说话时,她眼睛的余光里,一直在注意那位守护病人的年轻妇女。这个年轻妇女让她感到奇怪。一般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注意屋里的生人,会偷听医生们的谈话。好奇心人人都有,但这个妇女却没有。她一直在专心地照顾着那个垂死的老人。 她注意那个年轻妇女时,一个问题忽然出现在脑海里。她转向身边的医生,“我问一下,谁照顾这个伤员?” 医生回头看着她,似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问题。他想了一下说:“我们的护士会照顾他。”他指了一下邻床的女护工,“如果有什么问题,她也会通知我们。” 那个女护工抬起头,点了一下。左少卿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警觉。她从年轻妇女的眼神里,已可以确定她是什么人。 左少卿跟着医生们出了病房。她有些不安。有不确定的事,总是让她不安。 她反身回到三〇五号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向里面看了一眼,正看见那个女护工给窗边的伤员把脉,之后,又翻了一下伤员的眼皮。她的动作熟练而麻利。 左少卿离开门口,跟在医生后面,继续往前走。在走廊拐弯处,她向鲁城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低声说:“三〇五号病房里有一个女护工,你悄悄的,不要让她察觉,跟着她,看她去哪儿,和谁见面。查清楚了告诉我。” 鲁城点点头,“是,我一定。”他悄悄地走了。 左少卿继续跟着医生查病房。她发现,三〇八号病房里,也有一个头部受伤的人,也包着厚厚的纱布,正和坐在床边的家属在说话。左少卿的脑海里似有一阵风吹过,她心里隐约之间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主意。 看官们都猜到了,她想用三〇八号病房的伤员去替换三〇五号病房的。但是,天下的事,哪有那么简单,那么容易的。 左少卿下楼,与程云发会合。程云发告诉她,他已经检查了医院的前后门,检查了左右隔壁的单位,在所有关键的位置上,都布置了人。他相信,没有人可以从这里逃出去。 他们现在其实就是等待,等待下午的手术完成,然后再做决定。 在三楼的走廊里,鲁城靠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双手抱在胸前,默默地看着走廊里走过的人。人人都知道医院里来了特务,人人也知道他是特务。所以他并不在意别人从他面前走过时的表情。他只注意三〇五号病房的门口。 他已经看见那个年轻妇女进进出出几次了,并已认清她相貌和服装。他只想知道她会去哪儿。 不久,他看出那个妇女要走了。 她再次走出病房时,已经换了一件衣服,手里还拿着一个木把的布包。她关上病房的门,无声地走了。 鲁城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这才离开窗口,也走到楼梯口。他顺着楼梯向下看,看见那个妇女正不慌不忙地走下楼梯。他抬起头,透过楼梯间的窗口向外看,看见了站在医院大门口的陈三虎,向他挥挥手。陈三虎也看见了他,向下拉了一下帽檐,表示已经看到。鲁城向下指了一下。陈三虎向这边看了一会儿,再次向下拉了一下帽檐,转身走出了大门。 鲁城从窗口向下看,正看见那个妇女走出楼房,向大门走过去。 鲁城也下了楼,走出楼门后,并没有立刻追出医院。他先去了停在角落里的汽车旁,他在车上换了一套旧衣服,看上去像一个跑街的店员。他又拿了一件衣服搭在肩上,这才离开汽车,向医院大门口走去。 他走出大门口时,立刻就看见前面慢悠悠走着的陈三虎。他有些奇怪,但很快就明白了。那个妇女走出大门后,一定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看看有谁从大门里出来。如果是这样,她就失算了,因为这时,陈三虎已经在门外等着她了。 少主子第一次带着他和另外两个弟兄出来跟踪时,还不到十分钟就放弃了。她把他们带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里,甩手就给他一个耳光,说你们就是这样跟踪的吗!他妈的就是个瞎子也会发现你们!你们的服装对吗?就想着穿着好看了?那个人回头时,你为什么要瞪着他看?你是在警告他吗?你没有考虑过他回头时,你怎么办吗?滚回去,从明天开始,所有人重新学习怎么跟踪! 学习跟踪是从服装开始的。内外衣服要完全不同,以便随时改变,适应街上的环境。要戴软帽,以便随时揣进怀里。少主子反复讲解单人跟踪的方法,双人跟踪的方法,以及三人跟踪的方法,各有什么好处。不断提醒每一个人,在跟踪过程中,要不断根据周围的环境考虑以下问题:假如目标回头时怎么办,目标停下时怎么办,目标突然加速奔跑时怎么办。你们必须随时考虑这些问题,然后才能在出现状况时,知道该怎么办。 鲁城知道这一段时间的训练极有成效。二组后来的跟踪,已经极少被人发现甚至甩掉了。 鲁城继续向前走着。他经过陈三虎身边时,把手里的外衣递给他,然后穿过街道,走到对面。他加快了向前走的步伐,同时用眼角观察着街道对面的年轻妇女。他立刻就看出这个年轻妇女有丰富的反跟踪经验。她偶尔停下来,看看街边的橱窗或广告。他知道那是在观察身后。 鲁城看到年轻妇女穿过街口,继续向前走。前面很长一段路没有岔路。于是鲁城加快了速度,一直向前走,像一个匆匆赶路的人。走出很远后,他走进一家商店,一边看着货架上的商品,一边看着窗外。但他一直没有看见年轻妇女走上来。他有点奇怪。他走出店门,刚一伸出头,就看见那个年轻妇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过街道,走到自己这边来了。好在他有准备,索性出了门,迎着年轻妇女走过去,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 鲁城看见陈三虎仍在街道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上那件外衣,正加速赶上来。已经走到和年轻妇女平行的位置。鲁城知道自己不能再上前,年轻妇女可能已经记住他的相貌。他隐在一棵树后观察前面,年轻妇女仍在前面走着。陈三虎已经超过去,走到前方。鲁城脱下外衣,掏出一顶软毡帽戴在头上,回头跟在年轻妇女的后面。 半个小时后,他们发现已经到了一片旧平房的小巷里面。这里行人很少。这就比较麻烦了。行人多的时候,你紧跟在目标的后面也没什么关系。但在行人很少的地方就不行了,尽管距离很远,目标仍然可能发现你。另外一个问题是,陈三虎已经不适合往前跟了,他的服装不合适,太干净了。鲁城只得自己走在前面。 他看见路边停着一辆板车,回头向陈三虎做了一个手势,自己抄起板车就走。假如有人出来喊叫,陈三虎会帮助他处理。 年轻妇女放慢了脚步,并开始前后张望。小巷里没有人,只有一个拉板车的。谁也不会拉着板车跟踪人。她停下来,看着拉板车的人,那人只顾低头走路。她敲了敲门,门开了,她走进去。但仍回头看着那个拉板车的。拉板车的人继续往前走,并且走过去了。年轻妇女这才放心地锁上门,向楼上走去。 鲁城已经记住那扇门,并且判断出,这里一定是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点。他心里充满了敬意,没人比少主子更英明了。 年轻妇女上了楼。她很疲倦,一路上,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她怀疑自己被人跟踪,但她一直没有发现。她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水,一口气喝下去,这才觉得好受一点。 杜自远走过来,注意地看着她。 “医院里到处都是特务。”她说。 “伤员怎么样?”杜自远问。 “必须尽快手术,不然太危险了。他的情况很不好,心跳过慢,光反应迟钝,我听医生说,他的血压很低。”年轻妇女又说了几项指标,显然她是一个内行。 “特务要带他走吗?”杜自远关切地问。 “我听那个女特务说,她好像是个头儿,她说会等到手术结束之后。” “我想今晚带他走,”杜自远咬了咬牙,“当然是手术后。” “他刚做完手术,那很危险。”年轻妇女盯着他,眼神里十分惊讶。 “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他想了想,“希望特务们能留他过一夜。” “医院里全是特务呀,你怎么带他走?” “我们正在想办法。你休息一下就回去,把我们的想法带回去。” 年轻妇女没有再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安。 正文 三十、 故纵 左少卿的眼睛紧紧地盯在鲁城那张有些发红、也有点出汗的脸上。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那里一定是**的联络站!”程云发已经咧开了嘴,脸色也开始发红,“左少,咱们去端了他。” 左少卿回头瞪着他,“闭上你的嘴!别人看着你呢!” 他们虽然站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里,但仍有一些医院的员工从附近走过。 左少卿咬着牙说:“你敢轻举妄动,我就要了你的……”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谁都可以听出最后的那个字是什么。 程云发也瞪起了眼睛,“你想怎么着!” “回局里,向处长报告。”左少卿冷冷地说。 这句话不容置疑,也是必须的。程云发无法反驳,“那好,现在就回去!” 在二处的会议室里,气氛紧张而寂静。在座的组长们都屏住呼吸,注意地听着左少卿的汇报。 右少卿坐在她的斜对面,从眼角里瞄着她。眼神里也有一点惊讶,但嘴角里也撇出一点冷笑,似乎她能看出左少卿的心思。 叶公瑾的心里暗暗吃惊。从昨天布置任务到现在,左少卿思维缜密,行动迅速,很快找到了医院,找到了伤员。现在又通过一个医院女护工的微小不慎,找到了**的一个联络点,这个联络点和医院的伤员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这一切都太出人意料了。不,他不相信共党会拿这样一个高级干部的生命来帮助左少卿。另外,从昨天到现在,左少卿没有任何机会与外人见面。对左少卿的监视已经由赵明贵重新安排和布置了。难道她真的不是共党?叶公瑾心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叶公瑾在心里想,也许左少卿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竭力表现自己不是**特工。叶公瑾心里转了一个弯,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吗?左少要想证明自己不是共党,就得不断干出成绩来。这正是他留下左少卿的两个目的之一。他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想发现左少卿身后的大鱼。当然,前提她得是共党。 那么,下一步他应该怎么办呢?叶公瑾心里权衡一下,是的,他应该继续给左少卿提供机会,给她提供一个暴露的机会。 叶公瑾的脸上露出笑容,那是一个赞赏并且满意的笑容,没有一丝的奸滑或狡诈。他扫视着桌边的人,“不错,左少这两天的进展很快,连续发现线索。这不是平白来的,是左少几个月来努力的结果。我很高兴。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咱们怎么办?” 程云发第一个跳起来,“处长,还能怎么办呀,去端了他,还等什么呢?” 叶公瑾注意一下左少卿的表情。她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笔记本,只在眉间的皱纹里透出她的怒气。云发总是那么愚蠢,让他没有办法。 何俊杰呵呵地笑着,招手让程云发坐下,“云发,你坐下,我倒觉得这事急不得。”他已经看出叶公瑾心里另有盘算。 赵明贵急忙接口说:“我也赞成俊杰的说法,这事需要好好策划一下。” 程云发瞪起眼睛看着桌边的人,他心里非常不明白,就在手边的大鱼,为什么不能吃?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继续说:“这还有什么可等的,再等就飞了。左少,你说,你追踪了半天,你想怎么着?” 右少卿总归要护着自己的组长,他再笨也是自己的组长。她拉他坐下,“老程,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有个次序问题。” 程云发坐下后仍然说:“我知道这两件事连着,怕什么呢,端了那个点,咱们照样可以守着医院,还怕那个伤员跑了吗?” 叶公瑾点点头,其实程云发这句话也真说到点上了。端掉那个点,守住伤员,这是目前桌面上的两个目的,谁都明白。他要的是第三个目的,在桌面下的,他要给左少卿提供一个机会。 “好,这样吧。”叶公瑾慢慢地说,“云发说的也没错,但比较起来,守住伤员是重中之重。今天下午伤员做手术,是不是这样?”他看见左少卿向他点点头,继续说:“手术后可能还要观察一下。那么,咱们明天下午带伤员走,这样是不是比较稳妥?” 赵明贵接口说:“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好,那么这件事云发负责,明天下午带伤员走,送到中央医院。”他盯了下桌边的人,“关于**联络点嘛,明天早上端掉,这件事左少负责,云发配合。” 他看见左少卿抬起头,半眯着她细长的凤眼看着他。他读得懂那个眼神,那个眼神里藏着疑惑。他知道,以左少卿的智慧,会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也是给左少的一个警告:你好自为之吧。 左少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鲁城和柳秋月都在医院里,盯着那里的情况。办公室里很安静。 她明白叶公瑾特意给她留出了通风报信的时间。他明确要求明天早上端掉**的联络点,这是逼着自己必须在今天晚上与张伯为见面,去通风报信。 但是,今天晚上她无论和谁见面,都将给对方,也给自己,更给医院里的伤员,带来一场不可挽回的灾难。 她绝不能去见张伯为。她现在只能通过细致的思考,判断叶公瑾的思路,同时也要判断出联络点里自己人的思路,再采取相应的对策。 她已经通过极其精细准确的心理暗示,为伤员争取到在博爱医院做手术的机会。手术后再观察一天,明天下午将被送到中央医院。她现在只有一天多一点的时间。 毫无疑问,那个联络点与博爱医院的伤员有直接的关系。女护工出了医院直接去了联络点,就是证明。那么,他们会采取行动救走伤员吗?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不管他们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这个联络点在明天早上之前,不能被端掉。否则,伤员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这是关键。但怎么通知联络点里的人呢?左少卿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 在叶公瑾的办公室里,赵明贵和何俊杰坐在叶公瑾的对面,也在谈论这个问题。 何俊杰笑嘻嘻地说:“处长,不带你这样的,你看你把左少逼得,已经无路可走了,你叫她可怎么办?” 叶公瑾嗬嗬地笑着,他也很得意。他真的想看看,左少卿下一步会怎么走。他抬头看着赵明贵。赵明贵足智多谋,是他的智囊,他有时称赵明贵为“小诸葛”。他自己是“周公瑾”,赵明贵自然应该是“小”诸葛了。 “明贵,”他轻声问,“你觉得左少下一步会怎么做?” “处长,”赵明贵点点头,“如果左少是共党,她那么聪明,今晚一定不会去见任何人。” 何俊杰推他一下,“明贵,在处长这里,说话用不着那么严谨,什么叫如果她是共党呀?她就是。” 赵明贵也笑了,“我当然相信,她就是共党。可是,处长,从昨天到现在,她对共党可是一点也不含糊呀。那个伤员,可是闽浙赣游击纵队的副司令,共党的高级干部呀。她把那个副司令卖给咱们,共党也不会对她客气。” 叶公瑾沉吟一下,也点点头,“明贵说的也是,咱们再观察吧。” 按照叶公瑾的安排,赵明贵带了几个人,去了那个刚刚发现的联络点。 左少卿说过,那里是贫民区,住的自然都是穷人。他很谨慎,和带去的人都换上旧衣服,头上戴着旧毡帽,弯着腰,低着头,慢慢靠近那所房子。 房子很旧,窗户黑洞洞的,里面似乎拉着窗帘。仅看外表,看不出什么来。 赵明贵向前走了走,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陈三虎。陈三虎有些惊讶,向他弯弯腰,说:“赵组长,您也来了?” 赵明贵小声说:“你们少组长已经向处长报告了,处长叫我来看看。” 他留下一个人,让他陪着陈三虎。他自己带着两个人,继续向前走。他顺着小巷绕到后面,立刻看出来,这所房子有后门。幸亏自己来了,否则的话,人跑了都不知道是怎么跑的。他留下两个人,叫他们小心监视,自己赶回去向处长报告。 左少卿和程云发是下午两点回到博爱医院的。手术将要在下午进行,她必须盯着,以免出现任何意外。跟他们一起来医院的,还有右少卿。她是程云发特意叫上的。他说:“医院楼房外面的情况,你负责。” 左少卿和程云发,当然还有右少卿,立刻就得到了几个方面的消息。 第一个方面的消息是鲁城告诉她的。医院的前门外和后门外,出现一些可疑的人,在那里来回走动。门外还多了几个小贩,一边吆喝,一边左右张望。在街口外面,也就是早上左少卿抓了一个下夜班女护士的地方,出现一辆汽车。似乎有人在车里张望,或者是在守候。 鲁城另外告诉她第二个方面的消息。三〇五病房的女护工回来了。仍然在病房里照顾那个老病人。期间她曾去找过医生,大意是说,那个伤员有点不对劲。医生立刻给伤员做了检查,说要提前手术,不能再等了,否则病人有危险。 左少卿细细地思索着,似乎这里面有点问题。可能那个女护工带回来什么消息,给那些医生?这让她有点疑惑。右少卿站在她的斜对面,一直仔细地盯着她。左少卿明显感觉到了威胁,右少卿肯定比程云发难对付得多。 第三个方面的消息是柳秋月悄悄告诉她的。但其实这也没用。程云发和右少卿一直就在她的身边,并且注意地听着。 柳秋月先领她到医院锅炉房的旁边,那里也有一个小门,是平时用来运煤和炉碴的。但小门是锁着的。柳秋月拽了一下,那个锁立刻开了。这是个假锁。 左少卿回头看了一眼程云发。程云发立刻说,小门外面是一条小巷,他已经布置上人了,没有问题。 柳秋月又带他们到三楼走廊尽头的窗口前。早上,鲁城曾经靠在这个窗口前,观察那个女护工的进出。柳秋月拨了一下窗户上的插销,左少卿立刻看出来了,插销已经被人做了手脚。看着是插上了,但从外面仍然可以轻易地打开。 左少卿推开窗户向下看,楼下是一条小巷,直通到前面的街上。她回头问:“这里你布置人了吗?” 程云发笑嘻嘻地看着她,“左少,你还看不出来吗?共党要劫走那个伤员,我要是猜的不错,就在今天晚上,而且就是从这里。这里我没有布置人,我给他们留一条路,让他们从这里进来。”他在空中一抓,“只要他们进来,我会把他们全抓起来。” 左少卿盯着他,“老程,希望你的判断正确。” 但她心里判断,联络点里的人,一定不会这么弱智,用这种方法带走伤员。一定还有别的途径,只不过她没有发现罢了。没有发现,她就无法配合外面的人。 右少卿的表情似乎证明了她的判断。她看出右少卿脸上的一丝冷笑。这就是说,右少卿也不相信,共党会从这里进来。 有一点她认为程云发说的对,联络点的人,可能真的要在今晚劫走伤员。否则就没有时间了。 右少卿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先指了一下左少卿,以提醒她的注意,“你认为,共党今晚会来吗?” 左少卿回头注视着她,冷静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我相信会。” “为什么?” “这种事,他们不可能拖延。”她回答得很果断,也很冷静。 右少卿向她点点头,“我会等着看的。” 一阵说话声,打断了她们的暗斗。几个护士,推着一辆平车来到三〇五号病房门口。鲁城上前拦住她们。她们大声解释,要把伤员送进手术室,必须立刻给他做手术,“否则伤员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能负责吗?” 左少卿向鲁城挥挥手。鲁城让开路。那几个护士进了病房,把伤员抬到平车上,推着走了。 她回头问:“老程,手术室你检查过吗?” 程云发得意地笑了一下,“检查过。手术室里没有窗户,只有两道门通到走廊里。咱们守在外面就可以了。” 左少卿向鲁城挥一下手。鲁城立刻带人去了手术室门口。 左少卿判断一下,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任何漏洞。她有点疑惑,还有什么办法能带伤员离开呢? 正文 三十一、 手术 伤员的手术整整进行了三个半小时。手术室外面的红灯一直亮着。 一言不发的左少卿和程云发也就在手术室外面,整整等了三个半小时。程云发早已等得不耐烦,但他不敢离开左少卿半步。这是处长的命令。 有一段时间,伤员的手术似乎不顺利,不时有护士匆匆忙忙地从手术室里跑出来,在器械柜里拿了这样那样的东西,又急忙跑进了手术室。进进出出的护士们,脸色都有些紧张。 左少卿静静地坐在手术室外面的一张椅子上,看着进出的护士们,一句话也不说。但她的心里还是有些着急,不知伤员的手术进行得怎么样。 快六点钟的时候,鲁城开始安排一些弟兄轮流出去吃饭。手术室门外的人少了。 左少卿眯起眼睛,额头的神经籁籁地跳着。她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她猜想,如果有什么事,应该就是这个时候。 正如她预料的一样。一个护士从手术室里出来,进了另一个房间,招呼出几个护士,推起门口的平车,顺着走廊向前走去。 手术室和病房都在一条走廊里,一目了然。左少卿神色冷峻地看着那些护士。她看见护士们推着平车进了三〇八号病房,她的心中簌地一跳。三〇八号病房里也有一个头部受伤的人,这是她早上看见的。怎么回事?她心里警觉起来。 接着,她就看见那几个护士,推着那个头部受伤的病人出了病房,向手术室这边走过来。左少卿不动声色,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挡在手术室门外。 她大约已能猜出这里面的小把戏。这是她不能允许的。她心里已经有些愤怒,这个小把戏比程云发还要弱智。她开始怀疑幕后指挥的人是否有足够的智慧。不管怎么样,她不能让他们进行这种尝试,这无异于找死。 为首的护士走到她面前,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轻声说:“这位长官,我们……要把这个病人送进手术室。” “为什么?”左少卿目光如锥,冷冷地盯着她问。 “他也要做手术。里面的手术……快结束了。”护士不安地做着手势,“我们要先把这个病人送进去做准备,那个一结束,我们……就给这个病人做手术。” “不行。”左少卿静静地说,“你们都在这里等着,要等前面一个出来,这一个才能进去。” 程云发也看明白了,走过来说:“你们别想耍花招。按她说的做,等前面一个出来,这个才能进去。听明白了吗?” 刚刚去楼下检查了一圈的右少卿回到楼上,正好看到这一幕。她看到左少卿对这件事的处理。她察觉到左少卿的精明超出她的估计。要拿到这样一个人的把柄,还真要打起十二分的注意。 为首的护士还想争取,“长官,我们……做一次手术不容易……” 左少卿盯着她一言不发,眼睛里已经冒出怒火。如果外面的人若真的如此愚蠢,她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于事无补,而自己所走的钢丝绳则随时都会断裂。 “别废话!”站在旁边的程云发向护士吼了一声。 “那……那好吧,我去和医生说一声。”为首的护士不敢再坚持,低着着走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伤员的手术已经快结束了。护士走到医生的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两个主刀医生互相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半个小时后,伤员终于被推出了手术室。站在门外的左少卿、程云发和靠在墙边的右少卿,他们手下的弟兄们,还有守着另一个病人的护士们,都目光幽幽地看着这个伤员。他头上的纱布已经换了新的,仍然包得厚厚的,只露出眼睛和嘴巴。 几个护士推着平车往三〇五号病房走去。后来,从手术室里又出来一个护士,手里拿着一个小腰形盘,盘里的纱布上,有一颗还沾着血迹的子弹。她知道左少卿是领头的,把盘里的子弹给她看。 左少卿看着那颗带血的弹头,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柳秋月收起子弹。然后回头看着鲁城,向三〇五号病房指了一下。鲁城会意,带着两个人去了病房,并守在门口。 左少卿的脸色仍然冷峻,眼睛里闪着黑光。她回头看着程云发,“老程,今天晚上,谁也不能离开医院。你负责?” 程云发咧开嘴笑了笑,“没问题,这事我负责。右少也会在外面盯着,我保证,谁也出不了这个医院。” 左少卿点点头,示意柳秋月跟上。她们一起下了楼,走到院子里。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天有些阴沉沉的,湿润的空气从她的脸上拂过,似乎已经有了一点雨意。南方的这个季节,是个多雨的季节。她希望今天晚上不要下雨,下雨会很麻烦。 “秋月,”左少卿慢慢地走着,回头轻声说:“你怎么看?” 柳秋月牙疼似的呻吟一声,“很难办呀。” “什么很难办?”左少卿又问一句,她还想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 “我是说,如果有人想劫持这个伤员的话,很难办。”柳秋月说话时,尽量避开共党这个名称,她觉得这是禁区。“难道,他们真的会从三楼那个窗口进来吗?” “不会。”左少卿说,“我不相信他们会从那里进来。” “可是,再也没有路了。老程把医院围得像铁桶一样。” “看吧。我猜,可能会叫我们意外。”左少卿走到自己的汽车旁,回头说:“我估计,他们要是来的话,也是下半夜。我要躺一会儿,你警醒一点,有事叫我。”她上了车,在后座躺下来。 柳秋月走进阴影里,在台阶上坐下来。她不想离少主太远。她左思右想,猜不出共党会从什么地方进来。 反间,尤如下棋。必须步步判断对手的路数,以确定自己的对策。如果久久判断不出对手的路数,则对手走的必是一步无解的奇招,已方必败。对左少卿而言,判断不出外面同志的路数,自己就无法相应配合,甚至会使外面同志的奇招露出破绽,断送自己和伤员。 左少卿躺在汽车里,辗转反侧。她昨天一夜未睡,今天又监视一天,身体已十分疲倦,但就是睡不着。她把从昨天开始的事,一件一件地思考一遍,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但怎么配合外面的同志,她仍然没有对策。 这时,她想起另一件事,处长叶公瑾,这个老狐狸,今天这么大的事,他为什么不到现场?不知他在干什么呢。 叶公瑾今天晚上另有约会。他没来现场,是因为这个约会早已约好了。 叶公瑾这个时候,刚刚下班。他出了大楼,坐进自己的车。 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他去的这个地方,是保密局所属的许多秘密房屋中的一间,本来是用来安排特殊人物居住的。但他控制着这所房屋的钥匙,所以他可以随时使用。 另一个有这个房屋钥匙的,是钱玉红。 叶公瑾登上狭窄的楼梯,用钥匙打开房门时,钱玉红已经在里面了。 钱玉红看见他时,脸上露出妩媚的微笑。她只穿着一件衬衣,袖子卷到胳膊肘上。她正用抹布擦拭着各处的灰尘。 “公瑾,你先坐一下。”她说,“我把这里擦一擦。好些日子没来了,这里到处都是灰尘,我看着就不舒服。” 叶公瑾脱下外衣,挂在门后的钩子上,转身在沙发上坐下来。他点上一支烟,很有兴致地看着钱玉红,看着她在四处忙碌着。看得出来,她已经出汗了,衬衣领子已经解开,露出白晰的脖子。到了这个时候,她身上的女人味就更浓了。 钱玉红终于忙完了。她端了一个托盘过来,托盘里放着两杯咖啡,是浓咖啡。她觉得在这样宁静的夜里,能手捧一杯浓咖啡,和公瑾坐在一起,是很浪漫的。 钱玉红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很自然地偎在他的身旁,双手搂住他的胳膊。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很丰满也很柔软,对叶公瑾有很大的吸引力。叶太太的身体不好,很瘦,如一把干柴。有人在背后撇嘴说,太平公主。钱玉红听到这个话,也是一撇嘴,心里却暗想,什么公主,是个太平老娘。 钱玉红摇了摇他的胳膊,很有韵味地问:“公瑾,今晚能呆多久呀?” 叶公瑾已经被她的容貌和声音迷住了,但还是看了看手表,“可以呆到三点钟。” “为什么呀?”钱玉红的这个声音,就有点娇滴滴的味了。 “我当然很想和你多呆一会儿,**一刻嘛。”叶公瑾笑着说,“不过我估计,到了三点钟,博爱医院那里,就该有消息了。” 叶公瑾的这个回答,立刻给了钱玉红一个机会,可以问出她今晚想问的一句话。她搂着他的胳膊又一摇,“对了,公瑾,博爱医院的那个消息,是哪里传出来的呀?” 叶公瑾很精明,立刻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还是问:“怎么了?” 钱玉红并不想瞒他什么,毕竟自己的情况他都清楚。“跟你说吧,我今天到情报处去了。他们借了咱们一些档案,我想问问他们什么时候还。就和他们处的主任秘书老刘聊了一会儿。隐约听他提到,说那边,”她向北边指了指,“就是那边,最近有情报传过来,还挺重要的。公瑾,我不是多嘴,我只是想知道,博爱的消息和老刘说的情报,是不是一回事呀?” 叶公瑾心里很清楚,钱玉红这是在打听她男人的消息。感觉到了,心里就有一点点不悦,只有一点点。不过他确实不知道博爱的情报是不是她男人那里传出来的。情报处有情报处的规矩,不会把这么重要的情况对外人说。 叶公瑾心里的一点点变化,还是让钱玉红察觉到了。她妩媚地笑了笑,“公瑾,能告诉我吗?” 叶公瑾摇摇头,拍拍她的脸,“这个事呀,以后还是不要问了。万一走漏一点风声,对谁都不利。这是真话。” 钱玉红嘟起嘴。但她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只是,她确实想念她的男人。 钱玉红和叶公瑾好上,是在她男人离开半年之后。这是有原因的。她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在保密局这个人尖子成堆的地方,你不拔尖,可真的很难混下去。她需要一个依靠,叶公瑾就是她最好的依靠。两个月前,她由上尉晋升少校,不是叶公瑾硬向人事处要求,恐怕很难实现。另外一方面的原因,是她确实需要一个男人。她正当年呀,春闺寂寞,空房很难守的。现在,她有了一个男人做依靠,也做情人,虽然像今天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可也很好了。叶公瑾挺棒的,这一点最让她满意。 她轻声说:“公瑾,求你了,以后要是有消息了,一定告诉我。” 叶公瑾明白,她说的消息,当然是指她男人李铿一的消息。他握着她柔软的手,说:“放心,一定的。” 她今天想问的第一件事,虽然并没有得到比较可靠的消息,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李铿一还活着,这就行了。 她还有一件事想问。她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都交给叶公瑾了。现在物价涨得实在太快了,这点钱要是不做一点投资,很快就毛了。她想知道,最近她的钱怎么样了,是不是又增加了。叶公瑾曾向她保证过,说翻个三五倍,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要是这样,将来等铿一回来,在南京或者在上海,买一套小房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要是真有那一天,就太好了。这是她所盼望的。 但要问这个话,和问第一个问题是一样的,也是需要机会的。古人就说过,伴君如伴虎。公瑾虽说只是一个处长,又是贴心贴意的人,但问话说事,也必须讲究分寸。她很懂这个道理。 她只是隐约知道,叶公瑾把自己的钱,还有她的钱,都交给南京市的一家小银行,大概叫敬业银行什么的,好像经理是个姓杜的人。其他的,怎么投资,怎么获利,她就不知道了。但凡跟商业、跟钱财有关的事,她都不太明白。 夜里十二点时,外面下起雨来,哗哗的,声音很响。钱玉红披了一件衬衣,起来关窗户。她站在窗前,雨丝拂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她重新回到床上,钻进被窝里,偎在叶公瑾的身边。 她并不知道,在楼下墙边的一个黑暗角落里,正悄悄地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穿着一件雨衣,正静静地看着楼上的窗口。他看见钱玉红伸出雪白的胳膊去关窗户,这就可以确认了。他开始考虑怎么向柳秋月报告这个事,就是一句话:猫儿和主人上了船,直到天明。 其实并没有到天明。正如叶公瑾事先猜想的,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何俊杰给他打电话,只有何俊杰知道他在这里,告诉他,共党在博爱医院里劫走了人。 叶公瑾吓了一跳,立刻下了床。 正文 三十二、 暗守 夜里十二点时下起了雨,让半睡半醒的左少卿,完全清醒过来。 雨不算太大,但地面很快就湿透了,一片片的积水反映着楼上的灯光。 左少卿的心里更加不安。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不管你要干什么,下雨都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但是,换个角度思考,这也提供了最好的机会。 她心里仍怀着深深的忧虑,凭着直觉,她感觉到可能快有情况了。她要去检查一下手下的弟兄们,是否都做好了准备。 她下了车,感到全身的肌肉酸痛。她攥紧拳头,全身用力,让血脉重新运行起来。她看了看周围,在房檐下的暗处找到柳秋月,两个人一起进了医院的大楼。她从一层开始检查。她很满意,手下的人都静静地隐蔽在楼内各处的角落里,并向她和柳秋月点头示意。 按照她和程云发的分工,她的人负责楼里。程云发的人负责外面。外面现在由右少卿负责。左少卿不用看也知道,程云发的人已经遍布院子里的各个角落。现在,程云发会一直和自己在一起。左少卿明白这是一种监视,会持续到行动结束。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她需要这个监视。 上了三楼,左少卿先去了医生办公室。除了病房,这里是另一个她要特别关注的重点。坐在办公室里的两名医生看见她进来,都站了起来。双方都在眼神里,藏着警惕和戒备。 左少卿向他们点点头,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我想问一下,三〇五病房的那个伤员,手术后的情况怎么样?” “还算好,手术很成功。”一个医生这样说。他想了一下,又补充说:“他……需要静养几天,最好等他自己苏醒并恢复过来。” “他什么时候会苏醒?”左少卿很关心这一点。 “这个……有点说不好,”医生的语气有点迟疑,或许还想争取什么,“你也知道,他的伤很重,手术又不是很及时。主要还是要看他的身体素质。如果他明天能苏醒过来,可能会好一些。” “明天可以移动他吗?”左少卿冷冷地盯着他说,她希望这句话会被传出去。 医生有些惊讶和不安,“这个,这个,可能不太好。最好多观察几天。” 左少卿摇摇头,“不能再等了。明天下午我们会带他走,请你们做好准备。”说完,她就出了办公室,留下两个惊讶的医生。 这是她今天,或者说从昨天到今天发出的第三个信号。她希望外面的同志有足够的智慧,也希望这个信号会起一些作用。 左少卿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在三楼的楼梯口找到了程云发。她向程云发点点头,做了一个手势,然后和他一起走进三〇五号病房。 在黑暗的病房里,空气仿佛凝固。那个伤员静静地在床上躺着,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看着这个伤员,有时她真怀疑他是否还活着。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脉搏。在她过去的训练中,南甲曾经仔细教她中医把脉的要领,以判断伤员的身体状况,直至鉴别生死。眼前这个伤员的脉搏还在跳,但确实很微弱。左少卿希望他能够挺过今晚。 左少卿和程云发出了病房,轻轻关上房门。现在,他们要为自己挑选一个可以隐蔽的地方。既要监护伤员,也要防止可能发生的劫持。对左少卿来说,还有一个如何配合外面同志的问题。她现在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配合。 左少卿选择的是三〇二号病房。这是她早就选好的。三〇二号病房靠近走廊尽头的窗口,开门的方向也合适。只需开一条小缝,就可看见走廊里的那个窗口。如果有人想从那个窗口进来,绝逃不过她的眼睛。 三〇二号病房里很黑,病人都已入睡。左少卿和程云发站在漆黑的病房里,谛听着外面的寂静。她希望晚上有行动,不会惊醒这个病房里的病人。 柳秋月转身离开病房。不一会儿,她悄悄地搬来两张椅子,放在病房的门边。左少卿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她一侧头,就可以透过门缝看见走廊里的窗口。程云发只好坐在她的身边。他要往外看,需要站起来,透过门缝往外看。 柳秋月坐在病床前的一张方凳上,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们。 左少卿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他们只能等待。 程云发轻轻碰了碰左少卿,在黑暗中,脸上露出笑容。他压低了声音说:“喂,左少,我现在明白了。” 左少卿在黑暗中看他一眼,心里有些奇怪,“什么?” “你很聪明,”程云发继续低声说,“你不让把三〇八号的病人送进手术室,是怕他们掉换,是不是?两个人都包着脑袋,谁知道谁是谁呀。聪明,你真聪明。” 左少卿在黑暗中盯他一眼,真想给他一声冷笑。过了六个小时才明白过来,你怎么当的这个组长。她只是说:“你明白就好。别说话了,别把病人惊醒。” 程云发在黑暗中笑了一声,“对对,你说的对。”他不再说话了,静静地坐着,偶尔欠一下身,透过门缝向外面看一眼。 整个博爱医院,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陷入到一片寂静之中。所有在这寂静等待的人,都在隐约之中,察觉到了危险。 大约凌晨二点半时,医院里终于有了动静。 在医生办公室里,两个医生静静地坐在桌边。他们也在等待着,但心里,还怀着深深的不安。 下午给伤员做手术的时候,他们按照外面同志的要求,要把三〇八号的病人推进手术室。两个医生其实都不赞成这样做,认为这样做太明显,特务们一定会阻拦。但女护工悄悄告诉他们,这是外面上级的要求,必须这么做。 特务们果然拦住三〇八号病房的病人,要等前面的伤员出来,才让这一个进去。那个为首的女特务十分机警。这种事,不可能瞒过她的眼睛。 现在,他们也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同志会把事情安排到什么程度,准备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们只能严格按照外面同志的要求去做,并且每一步都不能错。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们也只能等着。 一名护士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外面的雨更大了,房檐的雨水流下来,哗哗地打在阳蓬上,让人心烦意乱。 护士扭回头,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们,轻声说:“他们可能来了。” 一辆救护车鸣着喇叭,开到医院门口。 守在门口的特务们有些犹豫,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任何人不许出去,但并没有说不许进来。他们和右少卿小声嘀咕几句,便挥手让救护车开进来了。 站在窗前的护士匆忙跑出办公室,她去旁边的房间叫了几名护士,向楼下跑去。 不一会儿,楼下传来说话声,还有零乱的脚步声。几个护士抬着一副担架上来。 病人的家属跟在担架后面,大声说着,“医生在吗?快救救他吧。晚饭时还挺好的,夜里突然就不行了。我吓死了,又不敢动他,叫他也不应。” 抬担架的护士叫她小一点声,病人都睡了。病人家属放低了声音,但还在诉说着,“这是往哪儿送呀?” 担架被抬上三楼。医生从办公室里迎出来,说,“快,去急救室。” 三〇二号病房的左少卿和程云发都很紧张。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看走廊里的窗口。窗口外面漆黑一片,一点动静也没有。听着走廊里的说话声,程云发有点坐不住了。 走廊里有人大声说:“动作快一点,去拿器械,准备急救。” 护士们乱糟糟地来回跑着,做着各自的准备。 程云发终于站起来,低声说:“我去看一看。”他拉开门就走了。 左少卿坐在门口没有动,但她拚命地思索着。可以想象,抢救病人有可能是今晚行动的一部分,目的是吸引别人的注意。那么,外面的同志下一步是什么呢?不,这已经不重要了。左少卿突然想到,不管外面的同志用什么办法带走伤员,也于事无补。他们躲不过明天早上的围捕,联络点早已受到严密监视。这是今天早上叶公瑾定下的行动方案。 左少卿紧张地思索着,明天下午才送走伤员,外面的同志要带走伤员或许还有机会,也还有时间。但前提是,联络点的同志必须在明天早上之前撤退,否则就全完了,不仅包括伤员,也包括自己。 我该怎么办?左少卿想的就是这个事。她不时透过门缝看一眼外面的窗口。雨水正顺着玻璃流下来。窗外一点动静也没有。 柳秋月坐在她的对面,一直看着她。她已经看出少主非常紧张,正在拚命地思考。她也意识到要出事。她小声说:“少主。” 左少卿盯她一眼,也小声说:“要出事了。” “怎么办?”柳秋月问。她也感觉到要出事了。 左少卿在瞬间拿定了主意。首要的,要先保住联络点里的同志。救伤员的事,可以放在下一步。她向柳秋月一招手,“秋月,跟我来。”她带头出了病房。 走廊里没有人。从急救室里不断传出说话声。 左少卿领着柳秋月,迅速进了三〇五号病房。她们把病人推出病房,穿过走廊,送进三〇八号病房。随后,又把三〇八号的病人推进三〇五号病房里。两个病人都刚做过手术,都没有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她在心里说,对不起了,你们都得委曲一下,希望时间不会太长。 安顿好两个病人,她们重新回到三〇二号病房里。左少卿仍然坐在门口,继续注视着走廊里的窗口。那里仍没有动静。 柳秋月凑到她的耳边说:“少主,这下,谁也带不走伤员了。”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继续看着门外。她忧虑的是,外面的同志,无论你是谁,你都必须有足够的智慧,有足够的机警。但在她的心里,真的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在急救室里,程云发终于让医生护士们都改用低声说话。急救室里仍然很忙乱,医生护士都围着病人转。程云发也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心脏病发作的危重病人,脸色已经发紫,医生正准备电击除颤。 程云发又叫来两个弟兄,叫他们守在急救室里,避免发生任何意外。 他穿过走廊,匆匆回到三〇二号病房里,在左少卿身边坐下,“有动静吗?” “没有。”左少卿轻声说,“那里怎么样?” “正在抢救病人。”他忿忿地唠叨着,“也真他妈的巧了,偏偏这个时候发病。早知道就不叫他们进来了。” 左少卿没有回答他。她猜想,他可能要到明天晚上才会想明白这个事。 程云发继续说:“这么一闹,倒清醒一些了。我刚才差点睡着了。左少,你怎么样,睡着了吗?” 左少卿看他一眼,立刻明白,他指的是她在车里睡觉的事。这话里另一层意思是,我一直监视着你呢。现在,左少卿恰恰需要自己被他监视。 程云发笑嘻嘻地捅了她一下,等她的回答。 左少卿却突然抓紧他的胳膊,抓得非常用力,那意思是叫他不要出声。 程云发立刻明白了,他欠起身,越过左少卿的头顶向门缝外面看,他不由张开了嘴。柳秋月也注意到他们的表情,立刻凑过来,蹲在左少卿的身前,透过门缝向外看。她也吃了一惊。 只见走廊里的窗口外,正慢慢地伸出一个**的人头。接着,这个人的眼睛慢慢越过窗框,警觉地向走廊里窥视着。 左少卿紧紧抓住身前身后的两个人,示意他们不要动。 正文 三十三、 劫伤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三〇二号病房里的三个人,却紧张到了极点。 窗外的那个人慢慢露出半张脸,继续向走廊里窥视着。左少卿可以清楚地看见雨水从他的脸上流下。但他又缩了下去。与此同时,左少卿和程云发都听见走廊里传来零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程云发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左少卿狠狠地抓住他的胳膊,叫他不要出声。 窗外的人又慢慢露出头,继续向走廊里窥视。他上下左右地看着,并伸手去抠窗户,似乎要进来。但很快,他又缩了下去。这一次他很长时间没有露头。 三〇二号病房里的人正焦虑不安时,他们都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正向这边走过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特务悄悄地溜进三〇二号病房里。 左少卿一把把他拉进来,关上门,从门缝里看了一下,回头问:“怎么回事?” 特务是左少卿的手下。他低声说:“少主子,那个病人已经被救过来了。但医生要把病人送进三〇五号病房。” 走廊里传来更多的说话声,似乎有人正向这边走过来。 特务小声说:“听,他们过来了,怎么办?” “王八蛋!”程云发骂了一句,“我去把他们赶走,这些王八蛋!” 左少卿看了看外面的窗口,示意他动作快一点。 程云发拉开门匆匆地走出去。他在走廊里拦住那些正要过来的护士们,压低了声音喝道:“不许过去,快回去!快一点!” 护士们抱着被褥和一些医疗器械,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对不起,只有三〇五号病房还有空床位。我们把他送进去就走,很快的。” 程云发瞪起眼睛推她一把,一手掏出枪来,“快回去!快走!都呆在急救室里,没有命令不许出来!快一点,听见没有!”他推搡着前面的护士。 这个时候,不仅程云发没有想到,就是左少卿也没有想到,三〇五号病房里已经有了动静。 三〇五号病房里很黑,也很寂静。在这黑暗和寂静中,天花板上的一个小窗口被人轻轻地打开。那个小窗口原本是为修理房顶,检查电线做准备的。 此时,从这个小窗口里,静静地伸出一个人头,向病房里张望着。片刻,那个人缩回去,一条绳子从那个小窗口里垂下来。李林全身湿透,正顺着绳子,无声地滑下来。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走廊里的护士们正和程云发交涉。 李林不敢再耽搁,迅速落在地上。他走到病床前,看了看那个伤员。确认后,开始用被子把他裹起来,并特别用被子的两角护住他的头。之后,他用悬下来的绳子捆扎在病人的腋下。他小心地抱起病人,移到小窗口的下方。窗口里的绳子被抽紧了,接着,病人被慢慢地拉了上去。李林一直在下面扶着他的身体,看着伤员被拉进小窗口里。 他四处看了看,看见地面上留下的雨水。他脱下外衣,把地上的水擦干。绳子再次从小窗口里垂下来。他抓住绳子,也被拉进小窗口里。一块盖板,轻轻地盖住了小窗口。病房重新恢复到黑暗与寂静之中。 在天花板之上,一个强壮的人背着病人,另外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扶着他。手电筒的微光照耀着他们的脚下。他们极其小心地踩着梁木和墙头,慢慢地向前走去。 前面就是山墙,山墙上有一个圆形的通气窗,此时已经被打开。三个人走到通气窗前,把病人小心地送出窗口,合力拉着绳子,让伤员慢慢地滑下去。 一架长梯子,架在三楼的窗口旁,梯子上的人小心地扶着病人,让他继续向下滑去。同时,他也不时地向窗口里看一眼。 左少卿看到的,正是他的这个动作。从她角度看来,那个人似乎正在窗户的上方抓什么东西。有时他又低头向下看,似乎下面还有人。 梯子上的人,其实看到的是,病人正被放下去,并最后放进一辆垃圾车里。垃圾车的盖子被盖上了。车旁的人拉起垃圾车,迅速地离开了。 在走廊里,程云发终于赶走了医生和护士,把他们赶回到急救室里,并派两个弟兄监视他们。他重新回到三〇二号病房里。他隔着门缝看见,窗外的人又露出头来,继续向走廊里窥视着。 “妈的,”程云发小声地骂了一句,“他怎么还不进来?” 左少卿心里也是疑虑重重,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窗外的人似乎听见了程云发这句话。他轻轻地打开窗户。这个时候,走廊里既没有人,更没有人说话,周围十分安静。窗外的人,慢慢地把头伸进窗口。左少卿和程云发都看出来了,他正在侧耳倾听。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关上窗户,接着,就缩了下去。 左少卿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他真的要从这里进来吗?但又不像呀。她又等了五分钟,意识到事情已经发生变化。她站起身,轻轻拉开门看了一会儿。随后迅速走到窗前,向窗外看。窗外并没有人。她猛地推开窗户,只见一架长梯子架在窗外。她顺着小巷前后看,小巷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冰凉的雨水,丝一般地落下,在地面上激起一片水声。 程云发也冲过来,向外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他们撤了?” 左少卿没有说话,眼前的情景超出她的预料。她迅速走到三〇五号病房,猛地推开房门。不用开灯,她就看出来了,床上空无一人。她着实吃了一惊。 程云发也随之冲过来,一看到床上没人,立刻大叫起来,“他妈的,怎么搞的,人呢?人到哪里去了!”他突然拔出枪,指着左少卿大叫,“他妈的是你,是你把人弄走了!是不是!” 左少卿怒视着他,“你胡说八道什么,不知好歹的东西!” “你把人弄到哪儿去了!老子刚刚离开一会儿,你就给我耍花招,是不是!”程云发大喊大叫起来。 许多医生护士听到喊声,都跑出急救室,站在远处看着。鲁城等人听到喊声也跑上楼来。看到程云发举枪对着左少卿,也掏出枪来,指着他。 柳秋月跑过来,拦在程云发面前,“程组长,不要生气,把枪放下,人没有丢,人没有丢。” 这个时候,在松圃里联络点的外面,陈三虎缩在房檐下的角落里,注视着那所房子。他隐约听到一些异常的响声,回头向远处看去。 不远处,两辆黄包车冒着雨跑过来,在联络点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三个人,背着一个人进了房子。陈三虎捅捅身边的人,两个人都小心地看着。 在联络点里面,李林等人,把伤员背进房子里,小心地放在床上。 伤员身上还裹着被子,但已经被雨水淋湿了。旁边的几个人过来,忙乱着脱去他身上的湿衣服,盖上被子。 杜自远站在旁边看着,回头说:“医生,看看他的伤,怎么样了?” 他把李林等人拉到一边,仔细询问带走伤员的过程以及路上的情况。 有人端来热水,让刚回来的人都擦一把,“别感冒了,擦一擦。” 医生轻轻解开伤员头上的纱布,用药棉小心地擦拭着伤口。他停了下来,仔细地看着伤员头上的伤口。他抬头看着杜自远,满脸都是疑惑。 杜自远注意到他的脸色,“怎么了,伤口有问题吗?” 医生摇摇头,不安地说:“不是这个伤口,这个伤口不是枪伤,是刀伤。” “是刀伤?”杜自远大吃一惊。他凑过去,仔细地打量着伤员。他这才注意到,眼前的伤员是一个五十岁出头的粗壮汉子,很像是干活的苦力。他知道,闽浙赣边游击纵队的副司令员今年只有三十岁出头,明显不是这个人。 杜自远顿时紧张起来,他感觉到了危险。他回头盯着李林身边的一个矮个子青年,“你刚才说,有人阻止护士去三〇五号病房?” “是,”矮个子青年点点头,“那个人还掏出枪,把几个护士都赶了回去。我一直在窗口看着,心里还挺奇怪的。” 杜自远迅速在心里做出判断。这就是说,特务们知道他们今天夜里要去劫人,所以换了另外一个伤员让他们去劫。特务们为什么不当场抓人呢?难道,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特务们已经知道这个地方了? 杜自远一身的冷汗。他回头看着李林,“路上没人跟踪?” 李林摇摇头,“没有。” 杜自远立刻明白,这个地点已经暴露,特务们已经知道这个地方了。他一挥手,“这个地方不能呆了,立刻撤,立刻撤,快一点!” 所有的人都动了起来,赶快收拾各自的东西。 医生问:“这个伤员怎么办?” “也带走,快!”杜自远已经出了一头的汗,眉毛也皱在一起。 也是在这个时候,柳秋月终于劝住程云发,让他放下手枪。她推开三〇八号病房,让他进去看。“程组长,伤员在这个病房里。你去看一看。” 程云发满腹狐疑地盯着左少卿,扭头走进病房里。病房里的灯被打开。他站在那张病床前,仔细地看着。病床并没有推到位,而是斜着摆放在病房中间。他看了又看,终于确认,这个人正是他在手术室外面看见的伤员。 他回头瞪着左少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左少卿怒气未消,指着他说:“我懒得告诉你!” 柳秋月急忙说:“程组长,我们少主不是不想告诉你,是当时时间太紧,又是那么个关键时候。总归伤员换了地方,就不会被人劫走,这才是最主要的。要是伤员丢了,别说我们少主,就连您也脱不了干系,您说是不是?” 程云发还有些火气,但发不出来,心里有疑惑,又说不出什么来。他想了想说:“左少,既然是这样,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刚才对不起了,别生我的气。” 左少卿也是满脸的怒气,更不想再和他说话,回头说:“鲁城,把伤员送回到三〇五去,你带人守着,不许出事。一直守到把伤员送走。”她说完,大步走出病房。 程云发从后面追出来,笑着说:“左少,左少,别生气。你现在去哪儿?” 左少卿回头瞪着他,“带上你的人,也走。去端那个联络点,去晚了,那里的人也会跑掉!” 程云发急忙说:“走,走,赶快走!” 此时,在杜自远的联络点里,几个人都在忙乱地收拾着东西。医生急忙给伤员包扎起来。 杜自远小声说:“把东西带齐,不要落下什么。” 负责观察望风的人跑过来,小声对他说:“老杜,前后门好像都有特务!” 杜自远猛回头,盯着他,心里更加紧张,“你看清楚了吗?” 观察的人一时有些不安,“我感觉……好像……好像是……” 屋里的人都回头看着杜自远。屋里的空气也好像凝固住了。 正文 三十四、 扑空 天未亮,雨还在下着。南方在这个季节里,一下起雨来,就是阴冷阴冷的。 早上五点四十几分,程云发的行动一组和左少卿的行动二组,凡是能来的,都乘着卡车到了松圃里。 左少卿坐在自己的车里,仔细看了地图。松圃里是一大片贫民区,地形复杂,周围小巷密如蛛网。按照她的命令,卡车是从几个方向抵达松圃里的。特务们下了车,冒着雨,顺着各条小巷,逐渐向目标房屋靠近。 左少卿的心里很紧张。从发现三〇五号病房的假伤员被劫走后,到现在也不过三个多小时,她不知道联络点里的人会怎么样。 有一点让她非常惊讶。外面的同志,是采用那样一种令人意外的途径和方法劫走伤员,这让她多少有了一点希望。希望他们能及时发现,劫走的伤员并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伤员。 左少卿的汽车停在联络点东面巷口的里面,在这里建立了她的临时指挥部。她看出,自己的人已经布置在那所房子的周围。 陈三虎和赵明贵情报组的一个人来到她这里。向她报告,昨天夜里,确实有两辆黄包车送来一个病人,可能就是那个伤员。 “有人离开吗?”左少卿问。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离开。我盯着前门,这位弟兄盯着后门,一直没人离开。”陈三虎说的很肯定。 程云发匆匆走过来,“左少,开始吧,还等什么呢?” 左少卿看了他一眼,也看见他身后的右少卿。他们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头发也贴在脸上。她也知道不能再拖了。她离开街角,走到小巷中间。东方的天边正一点一点地亮起来,雨仍在淅淅淋淋地下着。她透过雨丝,看见潜伏在房屋附近的人,正在看着她。她伸出一只手,向前面的房屋一指,然后用力向前一挥手。 潜伏在房屋附近的特务们跳起来,向房屋门前冲去。跑在前面的两个特务提着一个粗大的木桩,木桩上安着两只可以手提的把手。这是跟美军学来的,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开门器”。两个特务冲到门前,提着开门器猛力撞过去,只一下就把房门撞开了。后面的特务蜂拥而入。 时间过得很慢,左少卿的心里就是这种感觉。她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变得模糊。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雨水很快湿透了她的衣服。似乎冲进房屋的人不肯再出来,或者是相反,拖着他们捕获的猎物跑出来。 终于跑出来一个特务,他站在门口,高举起双手,用力向下一挥。左少卿只感到血涌到脑门。这个动作表示一无所获。 她身后的程云发高叫起来,“他妈的混蛋,你们看清楚没有!” 他和右少卿向门前跑过去。左少卿如在雾里,也下意识地向门前跑去。 房屋里面的结构并不复杂,上下两层。下层一目了然,堂屋、厨房,还有一间卧室。程云发和左少卿都顺着狭窄的楼梯上了楼。楼上有三四间房屋。一些特务正在几间房子里搜索。 一个特务向左少卿做出手势,“少主子,到这里来看。” 左少卿和程云发都进了那个房间。一个特务向他们指着零乱的床铺和床上印着“博爱医院”字样的被子,再有就是扔在床前地上的一些纱布。 “屋里没人?”左少卿厉声问。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那个特务回答。 “陈三虎。”左少卿回头高叫,她感觉到自己的嗓音异常清亮。 陈三虎从门外跑进来,“少主子,我在。” “你守在哪里?”左少卿严厉地盯着他。 “在前门。” “有人出去过吗?” “没有。有人进来过,但没人出去。” “谁守后门?” “是赵组长的两个人。” “人呢?” “少组长,是我,我守后门。我保证没人从后门出去。我们是两个人盯着的。” 左少卿瞪着他们,退后一步,向两边伸出手,喊道:“所有人,继续搜,再搜。人不可能飞了!” 有人在楼下喊:“少主子,在这里,在这里!” 所有的人都冲下楼梯。接着,他们都听到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重物倒了下来。特务引着左少卿进了楼下的卧室里。墙边的一个木柜已经被推倒,柜子后面是一扇极窄的门。有人上前一脚,踹开了那扇小门。 小门里一股尘土卷出来。左少卿向门里一指,两个特务立刻冲进小门里。程云发忍耐不住,也冲进小门里。 门里是一条极其狭窄的夹道,将将容一人走过,且曲折阴暗。有些地方是从房屋里间隔出来的,有的地方则是两堵山墙之间的夹缝,上面还露着天,雨水积在夹道里。他们趟着水穿过夹道。 这时,程云发才意识到,这条夹道极长,且曲曲折折,已经远离了原来的房屋。他们走到底,是一扇小门,门锁着。两个特务合力撞开门。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冰凉如铁,滴进他们燥热的脖子里。程云发前后看了看,这才看出来,在前后门监视的人,不可能看见这个小门。 程云发站在小巷里四处看着,心中的恼怒无可发泄,大喊起来,“王八蛋!混帐王八蛋!” 左少卿和右少卿带着各自的人,继续在房子里细细搜索,但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六点钟,叶公瑾乘车赶到这里。他没有下车,他已经听到不好的消息了。不久,他听了左少卿和程云发的简单汇报。他的脸色有些阴沉,说:“都撤,回去开会。” 七点半钟,所有人都回到局本部。大家的脸色都有一些阴沉。天凉,雨水湿透了衣服,行动搞砸了,任谁的脸色都不会好。 好在保密局里有一个很好的浴室,和一个很好的食堂。浴室里总是有热水,食堂里的饭菜也非常丰富。下属们都去浴室洗澡更衣,然后去食堂吃早饭。组长们不能随意。他们在浴室里随便擦了一把,在食堂里喝了一口热汤,抓起一个肉包子边走边吃,匆匆赶到会议室里去开会。 叶公瑾坐在会议桌旁,看着桌边的中层军官,脸色很严峻,但还是放缓了声音,说:“好了,咱们捋一捋吧,从头开始捋,看看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再次看看桌边的人,“左少,还是你先开始吧。” 左少卿沉默一下,把整个事情在脑子里过一遍,开口说:“好吧,我先说。前天上午接到任务,我安排人开始寻找可能接收伤员的医院。夜里十一点时,下面来报告,说博爱医院有可疑迹象。我带秋月和鲁城去蹲守。凌晨二点半,发现有一辆车进了博爱医院,我认为这就是送伤员的车。” 叶公瑾问:“这辆车你查了吗?” “查了。车牌是省政府的,但汽车不是。” 叶公瑾一点头,“知道了,你继续说。” “早晨七点,我们抓了一个下夜班的女护士。确认,昨晚确实送来一个伤员,并知道伤员住在三〇五号病房。八点,我回来就向你报告。按照你的吩咐,我负责在医院监守伤员。在查房时,我发现临床的女护工可疑,就派鲁城跟踪,结果发现共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下午伤员手术,我和老程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外。夜里,我和老程都担心共党会来劫人,便在医院里设伏。凌晨二点半,我担心伤员的安全,和秋月一起,将三〇五和三〇八病房里,两个头部受伤的人做了掉换,结果被共党劫走了假伤员。早上约六点,我和老程紧急带人赶到松圃里抓人,结果扑空。这就是整个过程。我说完了。” 叶公瑾点点头,“好,各位补充,看看我们在什么地方做漏了。” 会议室里一片沉静。过程就是这么一个过程,没什么好说的。 何俊杰笑着说:“老程,在整个过程中,你一直和左少在一起吧?” 程云发看着他,眼睛一阵转着,突然跳起来说:“不是,有一段时间不在一起。夜里来了病人,在急救室里抢救,我去急救室查看,这段时间和她不在一起。我觉得左少在这一段时间里可疑。你应该把这段时间里的事说清楚!” 左少卿盯着他,冷笑一声,“老程,你怎么这么急,还没人追究你的责任呢。” 程云发瞪起眼睛,“我有什么责任,整件事都是你负责的,你追究不着我!” 左少卿目光犀利地盯着他,一拍桌子,大声说:“医院东侧的小巷,我问你派了人没有。你说你给共党留一条路,让他们从这里进来。他妈的,共党偏偏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对不对!” 程云发叫了起来,“我那是在设伏,要设伏就要给人家留一条路。他们进来了,我才能抓!处长,您说我做的有错吗?” 叶公瑾没有看程云发,也不想看他。他轻声说:“左少,云发去急救室时,你干了什么?和谁在一起?” 左少卿脸色冰冷,“处长,老程去急救室前后不过十分钟。这段时间,秋月一直和我在一起。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和秋月把三〇五和三〇八的伤员做了掉换。” “为什么?”叶公瑾继续问。 左少卿沉了一口气,“我们猜测共党会来劫人,但我猜不出他们会用什么办法劫人。老程说,他们会从三楼的窗口进来,我很怀疑。” “为什么怀疑?”叶公瑾不动声色地问。 “我也说不清。我就是不相信共党会从窗口进来。别人也不相信。” “还有谁不相信?” 左少卿回头看了右少卿一眼,没有说话。 右少卿看见处长的眼睛转到自己脸上,只好说:“我也不太相信。至少我不会这么干,不够……不够……”她没有说下去,实在是不想伤了程云发的面子。 叶公瑾转向赵明贵,“伤员是怎么被劫走的?” 赵明贵欠身说:“事后我们查了一下,是从楼房东侧山墙上的通气窗进去的,从病房天花板上的小窗口下来的。伤员也正是从这条路上被带出去的。” 左少卿一拍桌子,“老程,这是不是你留下的路!” 程云发已变了脸色,大叫:“你胡说,你血口喷人!这屋里就你是他妈的共党,你自己承认吧!” “放肆!”叶公瑾喝了一声。程云发这句话明明是在打他的脸,是对他这个处长的指责。他怒视程云发,“这是二处工作会,不许胡说八道!说话要讲证据!” 何俊杰急忙站起来,“处长,请息怒。老程,你也坐下。咱们有理讲理。” 程云发梗着脖子坐下来,双手在桌子下面不住地颤抖着。他觉得自己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但他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 何俊杰继续说:“各位,我在这里听着,在保护伤员这个事上,我们好像并没有什么错漏,是不是?只不过我们都没有想到,共党会采用这么刁钻的办法把人带走。但好在,他们带走的并不是真伤员。” 赵明贵也说:“俊杰说的对。左少的做法没错,确实应该掉换伤员。否则,我们会连伤员也丢了,那就更糟糕了。” 程云发很不服气,大声说:“她要掉换伤员,为什么早不掉换,偏偏在那个时候掉换,什么意思?” 赵明贵笑着说:“老程,你应该知道,共党是多么狡猾。你要是掉换早了,可能会被他们察觉。他们就不是从三〇五号房间下来,而是从三〇八号房间下来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是呀,是呀,明贵说的对。”何俊杰说,“在保护伤员这一点上,我们没有问题。我只是有一点奇怪,共党带走伤员后,已经回到联络点里了。各位注意一点,他们是从前门进去的。但他们为什么要撤呢,并且是走密道出去的。为什么?” 会议室里一阵沉静,所有的人都在思索着。 右少卿发了一声冷笑,“送给他们一个假的,他们能不撤吗?” 左少卿猛地扭回头,盯着她,“你什么意思?”右少卿的这句话,恰恰戳在她心里的痛处。在整个行动过程中,这是唯一可能被人识破的地方。“你是说,我不该掉换伤员吗?让共党把伤员带走?” 左少卿这个反击,别人没法回答。这实际上是个两难选择,不掉换伤员,则伤员一定会被共党带走。掉换伤员,则可能引起共党的警觉。问题还在于这次行动的重点是什么,不正是保护伤员吗?“ 右少卿立刻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只好说:“你不用瞪着我,我就是提这么个问题。” 左少卿一步也不让,“提问题可以,但你要先想清楚,我们的重点是什么!” 叶公瑾此时也听明白了,左少卿没有做错任何事。调查也进行不下去了。 叶公瑾平静地说:“左少倒也说的对,保住伤员是我们的第一目标。伤员没丢,我们的任务就算基本完成了。至于共党联络点的事,这也是左少先发现的。这件事,我们以后还会调查。各位还可以再考虑一下,有问题,我们随时摆在桌面上讨论。” 工作会就这样结束了。 但叶公瑾还有些不甘心。他留下赵明贵和何俊杰,又把这次行动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其间,又把程云发叫来,核实了所有细节。正如他在会上说的,没有找到左少卿的任何毛病。 叶公瑾最后说:“这件事就这样吧。但对左少的监视,一刻也不能放松,这事云发和明贵继续负责。另外,下午把伤员送到中央医院,云发,你一定要小心一点。” 程云发见叶公瑾这么叮嘱他,嘴上说一定小心,心里却有些不服气,难道他连这么点小事也做不好吗? 偏偏在他运送伤员时,出了大事。 他哪里知道,杜自远坐在敬业银行里,也正为此事细细筹划。 正文 三十五、 避嫌 杜自远是山东青岛人。父亲是日商纱厂的工人。 一九二九年七月,青岛工人为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国民党的统治,举行了全市性大罢工。罢工以日商各纱厂、丝厂、木厂、火柴厂、油坊的工人为主,人数超过两万,为时持续半年,史称“青岛民国十八年大罢工”。 父亲是反抗日商压迫的骨干,地下党员。杜自远从十五岁起,协助父亲做地下工作。他十八岁时,由于地下党组织连续遭到破坏,他不得不离家出走。开始是在武汉读书。书读不下去了,便直接投奔了新四军。 由于他有地下工作的经历,直接进入新四军敌工部工作。一九四一年,杜自远任敌工部侦察科科长时,奉命与落凤岭武凤英武装接触,并最终将其改编为“皖赣山区游击支队”。一九四五年年底,他离开落凤岭,先去了在山西定襄县的华北局情报部工作,后调到南京从事地下工作。 杜自远坐在敬业银行办公室里,紧皱眉头。他是一个老资格的经验非常丰富的地下工作者,但他现在却感到困惑和不安。 他察觉到自己遇到了一个非同一般的对手。他刚刚安排好医院,就被对方察觉。伤员刚进医院,紧跟着特务也进了医院。他准备在夜里带走伤员,特务就已经在医院里设伏。仅仅因为他选择的途径极为隐蔽,行动极为小心,任务才算成功,但带走的伤员却是一个假的。最糟糕的,是他的应急点被特务发现。他们刚刚撤离,特务们就赶到了。如果不是那个假伤员,他们都会被捕。 但是,以他长期做地下工作的眼光来看,特务们犯的错误也同样严重。特务们公开守住医院大门,这是对他的警告。特务们发现了他的应急点,却没有立刻采取抓捕行动。这是疏忽还是有意?他接到医院里同志的报告,为首的是一个女特务,极其机警狡猾。但她却对医生说:“明天下午,我们要带走伤员。”正是这句话,虽然是至关重要的情报,却让杜自远此时陷入在犹豫之中。 这是一个圈套吗?伤员还在医院里,下午将要被送走,他无论如何都要带走伤员。但还是那句话,这是一个圈套吗? 他不得不万分小心地策划自己的行动方案。他要确保,即使对方有圈套,今天下午也能成功带走伤员。 这个时候,也就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左少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也在考虑自己的行动。她要先确保自己的安全。她先做了一件事,给情报组的赵明贵打电话。正如她预料的一样,赵明贵不在。那么,他一定是在处长办公室里,也许正在对自己详加分析呢。 她对此稍有不安,但并不严重。她仔细检查过自己在这两天里的行动,相信他们找不出自己的漏洞。在今天早上的会议上,只有右少卿对自己发起过一次进攻,并且,攻击的是她这两天里唯一的漏洞。这让她明白,对自己最大的威胁,其实就是她的这个妹妹。 有一个情况让她肃然起敬。外面的同志确实棋高一着,并且策划周密严谨,行动迅速果断。在关键处,即使是她,也摸不清路数。这是一个高手,她这样想。假如今后有机会,她倒很想见一见这个人。但转念一想,她要见到这个人,就得抓住这个人。天,这是不可以的。 她确信一点,对仍留在博爱医院里的伤员,外面的同志一定不会放弃。他们一定还会采取行动,并且一定是策划周密严谨,行动果断迅速,一定会得手。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今天下午,她一定要和某个人呆在一起。 赵明贵十一点时给她回了电话,问是否找他有事? 左少卿平静地说:“你下午有时间吗?我想和你们组碰一碰情况。我回来后,咱们还一直没有碰一碰情况呢。” “好呀,”赵明贵在电话里说,“什么时候?” “我今天一天都在局里,你要是方便的话,咱们就下午两点钟见面吧。” “可以,我下午两点钟去找你。” 赵明贵说得很干脆。这就是说,他下午不会和程云发一起去运送伤员。这样一来,外面同志成功的可能性会更高一些。左少卿确认,所有情况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的心情,稍感轻松一些。 这个时候的程云发,刚刚离开处长办公室。他心里一直在考虑两件事。一件是下午运送伤员的事。他回到办公室后,就给中央医院打了一个电话,请他们派一辆救护车,下午两点半在博爱医院门口碰头。 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这个请求,在中央医院里引起一些不易察觉的波动。 杜自远知道,伤员目前还处于昏迷状态,要移动伤员,最好的办法是使用救护车。保密局没有这种车辆,只能从中央医院调动。所以,当程云发要求中央医院派出救护车时,这个消息,就被人以极快的速度传递给杜自远。 杜自远立刻出门,开始安排下午的行动。但杜自远并没有想到的是,程云发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就是右少卿。 此时,程云发正在考虑的第二个问题,很让他为难。显然他已经得罪了左少卿。他当面指责左少卿就是共党特工,叫她自己承认吧。左少卿立刻予以回击,结果反倒让程云发自己陷于被动。 程云发心里很不自在。处长的目的是抓左少卿身后的大鱼,自己真应该想到这一点,在会上不要那么急躁。现在的结果是,他在会后又受到处长的斥责。他想,妈的,老子现在还得想办法,和这个左少卿缓和一下关系。正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右少卿那不同寻常的眼神。 右少卿有自己的办公室。但她除了在研究复查左少卿曾经办过的案子外,经常坐在程云发的办公室里。毕竟她来的时间还太短,要了解保密局本部以及本处本组的各种情况,呆在程云发的办公室里是更好的办法。 “你怎么了?”程云发望着右少卿那张俊俏的脸,问道。 右少卿说话时却有一点犹豫。按她脾气,她早就一口气说出她想说的话。但眼前这个人,却是个掉在地上的年糕,拍不得打不得。她早看出程云发受了处长的训斥,所以她说话的口气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老程,”她轻声说:“要救护车的事,你要是悄悄办,可能更好一些。” “这事呀,”程云发咧了一下嘴,想嘲笑她的想法。但他立刻意识到,可能真的是自己做的不妥。他想了一下问:“这个事,有那么严重吗?” 右少卿看着他没有说话,希望他能想明白。 “那,现在了,你说怎么办?”他不想再出错,只能虚心求教。 右少卿继续放缓口气,“老程,再要一辆救护车吧。你别去要,委托别人去要,在另一个地方等候。” 程云发至少过了一分钟,才想明白这个事。他咧开大嘴笑起来,“聪明,右少,你可真聪明。这叫瞎子上街,叫他们摸不着门。” 程云发的智力忽然开朗。他早该想到,右少的能力绝不在左少之下。她当然是要置左少卿于死地的。有她帮着,不愁弄不倒左少卿。 右少卿静静地说:“老程,我下午和你一起去。” 程云发嘿嘿地笑起来,“好,咱们一起去,这样更稳妥。”他打电话给南京卫戍司令部警务处处长,请他再向中央医院要一辆救护车。他哈哈地笑着说,“有一些特殊情况,详情见面再跟你说吧。”对方答应了。程云发轻松地挂断电话。 右少卿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一条路线,说出自己的想法。她说的是一个虚虚实实的办法,让人摸不清伤员究竟会从哪条路上送走。程云发非常高兴。 下午一点钟,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看资料。下午两点钟,赵明贵要来交流情报,她需要做一些准备。其实,她并没有太多的情报要与赵明贵交流,但她需要赵明贵和自己呆在一起,以免程云发运送伤员出事,再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 这时,柳秋月轻轻进来,一边递给她一份文件夹,一边说:“少主,老程的人已经集中了,在会场里,正在训话呢。” 左少卿看她一眼,“是准备运送伤员吧?” “是,好像他们要分成两组,一组老程带着,还有一组右少带着。” 左少卿的脑海里瞬间翻腾起来,这个意外的情况让她心里极其不安。她有点机械地翻开手里的文件夹,一页一页翻看着。但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她抬头说:“秋月,这些情报不够,再找一些来,别让老赵看轻了咱们。” “好,我就去。”柳秋月看她一眼,立刻出了办公室。 左少卿的脸色已经变了,她甚至感觉到了恐惧。这真的是一件意外的事,突然并且剧烈地让她觉得脑海翻腾。她可以低估程云发,但她不应该低估右少卿。这件事里明显有右少卿的影子。 分成两组,那就是分成两路出发。外面的同志会想到这一点吗?如果运送伤员分走两条路,外面的同志怎么知道伤员在哪一组里? 左少卿心中一紧,连她也不知道程云发会带着伤员走哪一条路呀!“我该怎么办?”左少卿竭力思考着,竟一时想不出主意。 时间过得很快。两点钟,赵明贵带着他的人,准时来到左少卿的办公室里。 柳秋月给他们沏上茶,略尽地主之谊。 赵明贵笑着说:“鲁城不在?” 左少卿盯他一眼,“鲁城还在医院里。” “噢,我忘了。鲁城在医院里。今天就是你和秋月了。” “是,”左少卿一点头,“咱们开始吧。” “开始,开始。”赵明贵拿出笔记本和钢笔。 左少卿准备的情报虽然很多,但其实并不重要,她不过是要和他耗一点时间而已。但她说的第一条情报,就引起赵明贵的重视,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左少卿笑着说:“老赵,我先说一条听来的消息吧。我听说,苏联到目前为止,继续在远东地区增加军力。你听到过这个消息吗?” 赵明贵放下手里的钢笔,抬起头,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 “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他认真地问。 左少卿想了一下,“在国际联欢社,不久前。” “梅斯?”赵明贵问的很简洁。 左少卿也警觉起来,“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梅斯是什么人?” “美国商社高级主管。”左少卿回答。 “他是中央情报局的人。”赵明贵轻声说。 左少卿立刻领会到这里边的奥秘。抗战时期,戴笠和美国海军情报局拉上关系,获得大量资助,并成立了中美合作所,开展了一系列的合作。 戴笠是国民政府的情报首脑,中央情报局也很想与之建立联系。但美国海军情报局与中央情报局有极深的门户之见,彼此互相拆台已经有许多年了。现在虽然是毛人凤当家,但与美国海军情报局的合作,已经成为传统,双方之间的关系极深。中央情报局轻易插不进来。 左少卿轻声问:“老赵,你什么意思?” 赵明贵急忙伸出手止住她,“左少,我没有别的意思,这事也和你无关。和你说实话吧,我听说,中央情报局一直想把手伸进保密局里。这个事,咱们哪儿说哪儿了,你以后留心就行了。我听说,毛局长很在意这个事。” 左少卿和赵明贵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多么巧。此时,也就是他们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二处主任秘书何俊杰,正在国际联欢社里,与梅斯见面。 他们没有想到的另一件事,是程云发运送伤员时,真的出事了。 正文 三十六、 暗示 下午一点钟时,早上的雨已经停了,太阳也出来了,空气清新而湿润。这个时候,杜自远已经给自己挑选了一个非常好的观察位置,观察博爱医院内外的情况。 这里是博爱医院东侧的一座二层楼,二层西北角的一个小房间。这里是库房。因位置不好,西晒很厉害,冬天又很冷,所以被用做库房。但它确实很清静。 库房里朝西的窗户贴着报纸,已被阳光晒成棕黄色。杜自远撕开一片报纸,作为他的观察窗。他用望远镜向博爱医院里观察,已经观察了很长时间。在他的身边,有人偷偷从楼下拉上来一架电话,给他下达命令时使用。 下午两点钟,几辆汽车停在博爱医院门口,其中两辆车一直开进院子里。车里的人下了车,进了楼房。杜自远知道,特务们来了。 下午两点半,一辆救护车开进医院里。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但过了十几分钟后,又一辆救护车开进医院里的时候,杜自远的心,立刻就提到嗓子眼了。他看见那辆救护车在院子里掉头,和另一辆救护车并排停在医院大楼门前。杜自远感到情况不妙,他没想到特务们会准备两辆救护车。那么,毫无疑问,特务们准备分两路运送伤员。 但是,他只有一组人,这是他的全部力量。他即使想再组织人,时间也来不及了。杜自远拚命地思考着,他该怎么办。他觉得脊背上已经有**辣的潮湿感觉。 此时在博爱医院里,鲁城带着手下的几个人,一直守在三〇五号病房内外。其中两个人,就坐在病房里,守着那个伤员。天花板上的小窗口已经被钉死了。 鲁城感到很奇怪,程云发的人早就到了医院,却迟迟没有上来。所以,鲁城多少有些不安地观察走廊里的情况,有时也站在楼梯口,向下张望。他还不时地进入三〇五号病房,察看伤员的情况。他非常担心伤员会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出现什么意外。 下午两点五十分,他发现院子里并排停着两辆救护车,心里感到十分惊讶。这时,程云发、右少卿等人终于上楼来了。 这一次,程云发非常谨慎,他们仔细地确认了伤员的身份,确保无误。随救护车而来的医生也和博爱医院的医生进行了交接,双方共同检查了伤口和伤员的各项生理指标,并签了字。 一切正常。程云发向外招手,命令将伤员抬到担架上,准备送下楼。 鲁城谨慎地说:“程组长,伤员就算交给你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程云发点点头,“好,你们没事了,可以走了。辛苦了。” 鲁城并没有立刻就走。少主子在电话里向他交待,要他确实看着伤员上车才算完事。他带着弟兄们,跟着担架下了楼。 到了楼下大厅里时,鲁城吃了一惊。整个大厅都被程云发的人控制起来,所有附近的门口都被程云发的人守住了。让他更奇怪的是,在大厅的门口,竟然还有一副担架,担架上也有一个头部包得严严实实的伤员。 大厅里的气氛很紧张,所有的人都严肃地看着程云发和右少卿。右少卿向程云发点点头。 程云发向门口的担架指了一下,说:“抬起来,上车。” 门口的担架也被人抬起来,两副担架同时出了大门。 正如杜自远所担心的,他透过望远镜看见,从医院楼门里,同时出现了两副担架,并分别被抬上两辆救护车。他看着那两副担架,努力猜测哪一副担架上是真的伤员。他知道,他有一半的可能猜错。这是不允许的。 杜自远咬着牙,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立刻找到解决办法。 鲁城站在大楼门口,看着真正的伤员上了车。他记住车号,然后开始往外走。他向自己的弟兄招招手,“咱们走吧。” 他们在医院的角落里找到自己的车,上了车,向大门外驶去。 鲁城的车出了医院大门。不久,汽车驶进一条小巷里停下,然后静静地等着。 少主子的电话是下午一点十五分打来的。电话打到医生办公室里,少主子问:“你说话方便吗?”鲁城立刻把办公室里的人都赶了出去,他听出来了,少主子一定有很深的疑虑。 “少主子,现在屋里没人了。”鲁城轻声说。 “好,你听着,”少主子平静地说,“现在是最后时刻了,你千万不能出事,一定要把伤员安全地交给老程。” “是,我知道。”鲁城也感觉到了紧张。 “他们很快就到。在交给老程之前出了事,你的脑袋就保不住了,明白吗?”少主子显然不放心,又加了一句。 “是,我明白。” 接下来,少主子有一阵沉默,然后说:“我很担心,担心老程在送伤员的路上出事。共党那边的人,不会就此罢手。” “那,我怎么办?”鲁城问。 左少卿想了一下,“这样吧,你和他交接完了之后,不要立刻走。悄悄地跟一段路。博爱医院那一带比较偏僻,可能不安全。你悄悄地跟一段。” 鲁城立刻说:“是,我明白。” “你跟一段路,等上了大街,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你就回来,明白吗?” “明白,我跟一段路,如果没问题,我就撤。” “对,就这样。”少主子在那边放下了电话。 少主子的叮嘱让鲁城更加紧张。他回到病房里,命令手下人都掏出枪,子弹上膛,如果有任何意外,立刻开枪。两个人守在病房里,他守在病房门外,还有两个人守在楼梯口。直到看见程云发的人进了医院,他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他让汽车停在小巷里。他下了车,站在巷口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医院大门口,等待着。 十分钟后,他看见两辆救护车出了医院大门,一辆向东,一辆向西,分头开走了。接着出来的是两辆轿车,也是一东一西,分别跟在两辆救护车的后面。最后是一群特务涌出大门,分别上了门外的车,也是分成两部分,分头开走了。 鲁城仔细看了从自己面前开过去的救护车,确认这是真伤员的车。他回到汽车里,又等了一会儿,让所有的车都从面前开过去。他的汽车才缓缓地从小巷里开出来,远远地跟着车队。 这个时候,正是杜自远最紧张最焦虑的时候。特务们已经出发,但他却不知道该对哪一辆车下手。他抓着电话的手,已经开始出汗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他必须立刻下达命令。 这时,他有点意外地注意到那辆从小巷里开出来的汽车。他愣怔了两秒钟,便意识到,上天开眼,给了他机会。 他一直在用望远镜观察着医院里的情况。两个伤员被抬上救护车时,他注意到有几个人正离开医院楼房大门,向院子角落里的一辆汽车走过去。他认出来了,那是负责监守伤员的几个人。他们上了车,他们的车开出大门,但并没有走远,而是停在一条小巷里。他当时没有对这个情况太在意。 杜自远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现在他明白了,这几个人还要跟着伤员,以确保伤员的安全。这就是说,向东的救护车上,才是真正的伤员。 杜自远立刻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号,他说:“向东。”然后扔下电话跑出去。 中央医院位于中山东路205号,其东面即为黄埔路。中央医院原名为中央模范军医院,后来更名为中央医院,主要为军队服务,兼顾平民。是当时南京市内规模最大,设备也最先进的医院。 从博爱医院出来,确有两条路可到中央医院。从博爱医院出来向西,路途稍近,从博爱医院出来向东,则稍远一点。 在选择方向问题上,程云发和右少卿曾有过一番计较。最后秘密决定,由程云发带真伤员,由博爱医院出来向东,走稍远的一条路。而右少卿则带假伤员向西,走稍近的一条路。这么安排,也是故布疑阵。运送这么重要的一个伤员,在路途上的时间,当然是越短越好。他希望,如果共党想劫持伤员,可能会选择那条近路。 程云发直到伤员抬上车之后,才对送真伤员的司机说:“你出门后向东走。” 司机立刻明白了,他开始发动汽车。但右少卿却挡在汽车的前面,直到另一辆救护车向医院大门驶去时,才挥手让他跟上。 程云发看着右少卿的举动,心里十分得意。他觉得,自己这一次做得万无一失。但他哪里知道,左少卿的智慧远高于他,一个为确保伤员安全的慎之又慎的安排,就把他的行车方向告诉杜自远了。 程云发这一路上一直很平稳。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虽然很多,但并不拥堵,开车很顺畅。程云发的车一直跟在救护车后面,他也一直盯着救护车,保持着警惕。他们只要再穿过一个路口,就到黄埔路了,过了黄埔路,就是中央医院。 就在他们要过那个路口时,出了一点小事。 救护车已经过了路口,却从旁边冲出一辆货车,在路口中间紧急刹车停住。程云发的司机拚命按着喇叭,让那辆货车赶快离开。货车司机却推开车门,向他前方的一个乞丐吼叫着。 那个乞丐已经很老了,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满脸的花白胡须,佝偻着腰,推着一辆装满破烂的小车,蹒跚地向前走着。 司机跳下车,冲到乞丐面前,喝斥他赶快离开。那乞丐却停下来,瞪着眼睛,怒视着司机。 程云发车上的一个特务跳下车,跑过去叫他们赶快离开。司机向他挥挥手,表示立刻就走。他连推带搡,终于把那个乞丐推到一边。这才上了车,开车走了。 货车离开后,程云发立刻看见了前面的救护车。他的汽车很快赶上去,紧跟在救护车的后面。前面就是黄埔路,过了黄埔路就是中央医院。他已经看见中央医院的大楼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程云发没有时间细想刚才发生的那件小事。 救护车穿过黄埔路,直接开进中央医院的大门。 医院方面早已接到保密局的电话,一些医生护士抬着担架已经等在大楼前面了。当救护车一停下,医生护士们就立刻打开车门,把里面的伤员抬下来。 程云发的车开进大门时,他正看见救护车里的担架被抬下来。他立刻跳下车,紧跟着担架进了大楼,并跟进急救室里。 医生和护士们很有效率,立刻把伤员抬上疹疗床,有人动手解开绷带,有人开始给伤员测量体温,检查脉搏。 程云发站在医生护士后面,小心地看着。 检查伤口的医生向他转过脸来,十分疑惑地看着他。程云发顿时紧张起来,他已经意识到有问题了。 医生说:“你们在电话里说,他是枪伤。但这个人怎么是刀伤?” 程云发只觉得大脑里轰地一声响,已经有些蒙了。他冲过去,推开前面的人。他一看到那个伤员就明白,他不是那个伤员。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干苦力的。 程云发瞪着眼睛快要发疯了。他反复地看着周围的医生护士,又看着面前的伤员。他没有看花眼,这个人肯定不是他的伤员。他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他跑出门外,救护车仍然停在那里。他冲过去一看,车里一个人也没有,不仅没有伤员,连司机和医生也没有了,负责跟车的特务也没影了。他手下的人围过来,问他怎么回事。 程云发大叫:“伤员没了!伤员没了!” 这时,第二辆救护车开进院子里。右少卿已跳下车,向这边跑过来。她远远的一看见程云发的表情就明白,出事了。 “老程,怎么回事?”她远远的就喊。 “伤员丢了!伤员丢了呀!”程云发真的快疯了,他的脸因为恐慌而扭曲。 右少卿也有点慌了。她冲过去,抓住程云发的胳膊,用力摇晃他,“老程,你知道是怎么丢的吗?在什么地方?你快说呀!” 程云发慌乱的眼神终于定住,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右少卿,语无伦次地说:“大概……大概是在黄埔路东边……东边那个路口,一辆车……挡了我们……”他结结巴巴,手足无措,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右少卿更冷静一些,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回头大喊,“所有人,快过来,全都过来!快一点!” 两组押车的特务都聚拢过来。 右少卿立刻开始下达命令,“伤员被人劫走了!地点可能在黄埔路东边那个路口。所有人,都上车,先到黄埔路东边的路口,然后分头去找。你向南。你,向北。你,继续向东。你们,上黄埔路,你去中山东路。现在就走,去找那辆救护车,快去找!快去!”她大声地向特务们喊叫着。 特务们分散开,跑向自己的车。他们钻进车里,飞快地开出大门。按照右少卿的命令去寻找。 右少卿扭回头,看见手足无措的程云发还在左右张望着,似乎想在医院里找到救护车,一副愚蠢的样子。按照她的脾气,恨不得甩手给他一个耳光。但他是她的上司,她有怒气也不能向他身上发。她恨得牙根痒痒。 正文 三十七、 梅斯 事情已经糟到无可再糟的地步。把手下的人派出去寻找救护车,只是一个不得不走的过场。谁都明白,奇迹不可能出现。 右少卿拉着程云发,重新回到急救室里,这也是一个不得不走的过场。她也终于确认,那个伤员真的不是他们的伤员。这时,程云发也明白了,这个伤员是在博爱医院里被左少卿掉换后,又被共党劫走的那个假伤员。 他们回到医院大门口,看着两边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行人。在他们的感觉里,天气也骤然热了起来。两人的脸上都流着汗。他们都隐约希望会出现一个奇迹,从哪个路口里,会突然出现一辆救护车。但他们也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出现奇迹。 这个时候的程云发,已经恐惧到极点,不断用手擦着脸上的汗水。 右少卿看着他,心里也很无奈,轻声说:“老程,打电话报告吧。” 程云发没有办法,此事最终总要了结。他先给赵明贵打电话,但赵明贵不在办公室。他后来才知道,赵明贵此时正在左少卿的办公室里,和她交流情报。程云发又给何俊杰打电话,何俊杰也不在。他后来知道,何俊杰则在处长办公室里。程云发犹豫再三,也不敢给处长打这个电话。 右少卿也终于问清楚了,程云发在街口被堵车的经过。她咬着牙才没有骂出声来。运送一个这么重要的伤员,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细节可以忽略。 一个小时后,那辆丢失的救护车在一个小巷里被找到。找到的人根本没敢对这辆车抱有什么幻想。那辆救护车就那么静静地停在小巷里。 押车的特务和随车的司机医生,都被捆住手脚,堵住嘴,扔在车厢里。而那个伤员,当然没有了踪影。 又过了一个小时,叶公瑾才听到这个消息。是何俊杰告诉他的。两人都有一点目瞪口呆。因为何俊杰向他汇报,下午在国际联欢社里与梅斯见面的情况,梅斯也提到了这个伤员,并且对这个伤员很有兴趣。现在伤员丢了,叶公瑾勃然大怒。 现在,再回头说说何俊杰在国际联欢社里和梅斯见面的事。 国际联欢社始建于一九三五年,是一栋三层建筑,隶属于国民政府外交部。这里是各国外交使团人员常到的地方,在这里除了可以娱乐、餐饮或购物之外,另外一个重要功能,就是交换各种各样的消息。在南京城里,这里是最高档,也是最豪华的娱乐场所。 因此,当何俊杰踏入国际联欢社圆形大门时,感到有些不适应。他觉得这里过于奢华了,让他的脚下有点飘飘然,也有点失去了重心的感觉。 一名侍者走过来,请他向里走。他迈步向里时,看见梅斯从角落里站起来,向他招手。他尽量自然地微笑着,向里面走去。 梅斯是一个很精干的人,有一头栗色的头发,瘦削的脸庞,一双灰色的眼睛深沉而敏锐。当他微笑时,眼睛里阳光明媚,给人亲和与爽快的感觉。但当他警觉时,则目光阴冷逼人,如同冬天里的冰霜。此时,他的眼睛里正是阳光明媚的时候。他热情地邀请何俊杰在对面坐下来。他的中国话稍稍有一点生硬。 侍者走过来,把菜单放在他面前。何俊杰扫了一眼,心里不由往下一沉,一杯咖啡的价格,差不多相当于他小半个月的工资。 梅斯冷静地把菜单推开,说:“一杯卡布奇诺,”他盯了何俊杰一眼,又说:“加糖,谢谢。” 何俊杰和梅斯是在国防部新年茶会上“偶然”相识的。在这个茶会上,何俊杰不过是个小萝卜头。但梅斯却屈尊与他多聊了几句。后来,他们又在其他场合见过几面,这就算是认识了。他悄悄向叶公瑾汇报此事时,叶公瑾冷笑地说:“老奸巨猾。你要多当心一些。” 梅斯露出笑容,“何先生,出于好奇,我想先问一句,听说贵处的内部,在人事上有那么一点……异常,是这样吗?” 何俊杰一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外国人说话过于婉转,过于讲究辞令,让他感到莫名其妙,“您说什么?”他问。 “贵处的一位军官,我听说,有一些嫌疑?”梅斯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微笑。 何俊杰这才明白过来,“您说的是苏少卿吧?” “是的。”梅斯笑着说。 “她的那些嫌疑,现在已经解除了。她现在已经恢复工作了。您和她认识?”何俊杰对梅斯的问题有些奇怪。 “见过几次,但没有说过什么话。”梅斯这样说。 其实梅斯与苏少卿的关系,要比何俊杰深得多。他一直以为苏少卿会把他引见给叶公瑾。但后来发现,苏少卿在这方面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看得出来,她并不想做这件事。并且,这个女人的精明和机警,也超过了他的想象。这让他多少有一点不安。现在他不得不回头来找何俊杰,希望能逐渐地和中国的情报系统,建立起一定的关系。 “贵处长还是那么忙吗?”梅斯笑着问。 “梅斯先生,我们这样的单位,真是没有消停的日子。”何俊杰说得很谨慎。这是叶公瑾一再叮嘱他的,一定要谨慎。 “如果有机会,请他出来,咱们可以聊一聊嘛。”梅斯说。 “可是,”何俊杰也露出笑容,“聊些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聊呀,相信我们会有很多共同语言,比如说,在贵处的工作方面。” 何俊杰特意露出惊讶的神色,希望对方再说下去。 梅斯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们是同行,相信你早已了解。” 何俊杰点点头,“梅斯先生一定是这方面的专家吧?” “不敢当,受过一些训练。另外呢,我也有一些渠道。比如说,你们抓到的那个伤员,应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吧?” 这次,何俊杰可真的有些惊讶了。这件事从处长下达任务开始算起,连头带尾也不过三天时间,对方却已经知道了。他不由自主地问:“梅斯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说了,我们也有一些渠道,这是我们的秘密。我想说的是,我们,和你们,是可以进行一些合作的。” “合作?怎么合作?” “何先生,你知道那个伤员是个什么人吗?” “知道一点。您说。” “他是共党闽浙赣边游击纵队的副司令员,兼参谋长。是这样吗?” 何俊杰点点头,“是这样。”他当然知道这个伤员是共党的高级干部。 梅斯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他主管情报工作。” 何俊杰的脸色瞒不过梅斯,他确实不知道这个情况。 梅斯继续说:“这个伤员,了解闽浙赣以及周边几省的**地下组织,还有他们的活动情况,包括组织系统。这些足够重要吗?” 何俊杰连连点头。他知道,这个情况实在太重要了。 梅斯继续说:“请相信,我们应该合作,对吗?” 何俊杰回到局里,把这些情况向叶公瑾做了汇报,并询问他是否愿意与梅斯先生见面。 叶公瑾思考的问题,要比何俊杰深入得多。情报上的合作当然是一件事,能和中央情报局交流情报,当然对他有好处。但这是最浅层的,无可无不可。另外,毛局长对这件事会怎么看,则是另一件事。这其中,就有一点风险了。毕竟保密局目前和美国情报系统的联系,更多的是美国海军情报局。如果再与中情局挂上钩,可能会有麻烦。毛局长可能不愿惹这些麻烦。这个顾虑就要深一些。而叶公瑾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这是他不愿意对别人说的。 他明白,党国的江山,片刻也离不开美国的支持。美国对国内政治局势的影响,对国民政府的影响,以及对政治、对经济、对军事的影响,将会越来越大。那么,最深一层的考虑是,美国因素,对他个人的影响也将会越来越大,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 他感觉,未来对国内情报系统影响越来越大的,可能不再是美国海军情报局,有可能是中央情报局。他想尽早在这方面做出选择,他必须站在最正确的那一边。 叶公瑾这是在冒险。他后来陷入极度危险之中,起因就在这里。这是后话。 何俊杰向叶公瑾汇报完在国际联欢社与梅斯见面的情况,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不久,立刻就接到程云发的电话,伤员被共党劫走了。他急忙返回处长办公室,向叶公瑾报告。 叶公瑾的脸色剧变,眉毛也竖了起来。不仅因为这是毛局长亲自交待给他的任务。如果他真的想和梅斯的中情局建立联系,这原本是最好的机会呀。 叶公瑾吼了一声,“程云发这个笨蛋,他回来没有!” 程云发回来后的情况,就比较不好了。 叶公瑾对程云发的训斥,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陪着他受到训斥的,当然还有右少卿。他们都笔直地站在叶公瑾的面前。程云发的脸色苍白,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右少卿则咬着牙,一动不动地坚持着。 之后,叶公瑾叫来赵明贵和何俊杰,几个人坐在一起细细地分析这次失败。 应该说,程云发是采取了一些措施的,他要了两辆救护车。这个主意尽管是右少卿建议的,不管怎么样,程云发还是采纳了。在选择运送路线时,两个人也是非常秘密的。救护车司机也是在开车时才知道行车路线。但是,共党怎么会如此准确,偏偏截了程云发这个车队? 叶公瑾静静地问:“这个时候,左少在哪儿?” 赵明贵立刻说:“我们一下午都在一起,互相交换情报。是上午约好的。” 几个人互相看着。这个事说可疑,又说不上可疑。说不可疑,也真的有点可疑。但是,她再可疑,也不知道真伤员在哪个车队里,真伤员将走哪条路线呀。程云发也承认,组里下达任务时,是严格保密的。程云发带的车队要走哪条路线,也是在医院里临时决定的。左少卿不可能知道。 但是,不管怎么说,左少卿是他们目前最大的疑团,凡事先从左少卿身上找原因。这也是必然的。 叶公瑾问:“左少今天对外打过电话吗?” 赵明贵立刻出去,很快拿来左少卿的电话监听录音。今天一天,左少卿只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鲁城的。 他们仔细地听了好几遍录音,但听不出什么问题。左少卿先是叮嘱鲁城千万警惕,不可出事。后来又听出她十分忧虑,担心程云发会在路上出事,特意嘱咐鲁城跟一段路,没什么问题时再离开。左少卿的谨慎,显然是别人都比不了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叶公瑾训斥程云发这件事,产生出两个影响十分深远的结果。一个结果是,程云发从这天起,与叶公瑾的关系产生了一点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裂痕。后来程云发死在叶公瑾手上,细论起来,发端就起于这一天。 另一个结果,则是叶公瑾没有想到的。由于伤员的丢失,他失去了与中央情报局建立进一步联系的机会,但却救了他一条命,否则的话,他会死在毛局长的手上。 世上的事,有时真的很奇怪,一些意想不到的事,会曲曲折折地波及到你,并最终决定你的命运。 正文 三十八、 密查 程云发在后来的几天里,萎靡不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现在才蹋下心来,协助赵明贵做调查工作。他们所要调查的,都是左少卿从许府巷回来后,所见过的人。 赵明贵曾经对他说过,假如左少是共党,她就一定会有一个联络人,“她不会单枪匹马地干,对不对?”赵明贵这么说,“找到这个联络人,我们就能找到左少卿身后的大鱼,对不对?兄弟,蹋下心来,仔细查吧。” 程云发也知道这个说法有道理,但是他不爱干这些活。所以,这些工作就拖了下来。眼下,萎靡不振的程云发只好回头来干这些活。 赵明贵看着他只想笑,“兄弟,别像霜打的茄子,训你几句怎么了?处长比你还难受呢。他在局长那里,更不好交差。” 程云发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自己不过是个小兵拉子,处长训也就训了。处长是少将军衔呀,要是也被局长这么一顿骂……妈的,还真不如上吊算了。 左少卿这段时间里见过的人,总数有数十人之多,几乎都有照片,是负责跟踪的人在现场或者路上拍下来的。赵明贵前期已经做了一些工作,为这些人都建立了简单的档案。这些人大体有这么几种情况。 一部分是军队系统的人。有卫戍司令部的警务处长。这个人是程云发的老朋友,委托再要一辆救护车的,就是他。第二十军的参谋长,好像为了一个什么亲戚的事,找过左少卿。联勤总司令部的一位处长,当初办下关军火案时,曾经配合过左少卿。第四十五军的情报处处长,保密局如果采取比较大的搜捕行动,左少卿会和他联系。等等,还有一些。但这些人要是左少卿的联络人,那他妈的……程云发不愿意想下去,一个一个调查吧。 一部分是政府机关的人。有省邮政管理局的一位副局长。教育委员会的一位参事。建设局的总会计师。省警视厅的副厅长和下面的几个分局的局长。等等,一个个肥头大耳的。都滚蛋!程云发看着他们就没有好气。这些人里,居然还有一个是党通局的人,党通局不就是中统吗?这个人倒是有点意思。 还有一部分就更不可能了,都是一些地方帮会里的人,人称“地头蛇”的那一类。头一个就水西门的“西霸天”廖凤山。这些日子里,左少卿和他见了好几面。他们看起来很熟,常在一起吃饭。对了,廖凤山也是中统的人,至少是和中统走得很近。于是廖凤山和党通局的那个人被单独放在一边。再一个是青帮大佬胡悦生。青帮在南京已经日薄西山,没有什么作为了,不过是放高利贷或者沿街收保护费,仅此而已。在这部分人里还有几个,都上不了台面的,是帮会里的小头目。 剩下最大的一部分,都是做黑白生意的公司老板。看上去,他们的目的都很明确,都想靠着左少卿给他们撑腰做黑市生意。这部分人里,才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呢。诈骗的,赖账的,走私的,倒买倒卖黑市黄金的,真是无奇不有。有一个想法从程云发心里冒出来,这个左少卿是不是从这些人身上,捞了不少钱吧? 赵明贵斜着眼睛看着他,“云发,我可早就听说,左少卿不爱钱。到她手上的钱,都给她手下的弟兄们发补贴了。” “是吗?”程云发多少有点惊讶,“难怪她手下的那帮王八蛋,那么敬着她。” 右少卿在旁边冷冷地说:“共党作风。”她看了赵明贵一眼,“我是说,她很会收买人心。我就认为是陈三虎给她掐尾巴。” 赵明贵笑着说:“右少,那个事,咱们不提了。” 所有这些人都受到仔细的调查,然后定出评判意见。他们认为没有问题的人,会逐一向叶公瑾汇报。叶公瑾确认了,就会被排除掉。未被确认的人,则继续受到调查和监视。另外,还不断有新的人被补充进来,使程云发要调查监视的人,总是维持在二三十人左右。这其中,还包括柳秋月和鲁城。 对左少卿的监视与跟踪也更加严密。一是有赵明贵的参与,二是右少卿渐渐熟悉一组的工作,也进入了状况,在跟踪和监视方面,安排得更加细致。此外,还有电话监听,包括她的办公室和宿舍。 因此,左少卿目前的处境,更加险恶。她其实早已察觉到这些。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更加谨慎,更加小心。她想的是,叶公瑾、赵明贵、程云发等人,只要还给她这个机会,她就要生存下去。她一定要生存下去,这关系生命,也关系尊严。 此时,敬业银行的经理杜自远,也希望“鱼刺”能够生存下去。虽然他并不知道“鱼刺”就是落凤岭的武凤英,是他深藏在心中的那个女人。 现在说的此时,是指闽浙赣边游击纵队的副司令员老李。他被救出后,已经被安排到一处秘密住所里。这是一所独立的小院,二层楼,院里有花圃和树木。房主在抗战时期有通敌行为,抗战胜利后受到国民政府的制裁,并被以汉奸罪论处。杜自远通过极其复杂的关系,几经周转,将房屋买下,成为地下组织的一处秘密住所。 房屋的周围多是这样的住所,是抗战胜利后,爆发新贵们比较集中的居住地。只要谨慎一些,倒是一处比较安全的地方。 曾在博爱医院里受到鲁城跟踪的女护工,其实是一个比较优秀的医生,叫林文秀,目前负责老李的治疗和生活。 杜自远终究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地下工作者。当他坐在老李身边,察看他的伤情时,已经意识到,地下工作除了谨慎,除了超过常人的谨慎之外,绝没有意外的运气。老李能够安全救出,一定是有特殊原因的。他已经察觉到,保密局里那个代号“鱼刺”的同志,一定在别人察觉不到的地方,不动声色地给他提供了帮助。 当他独自一人,安静思考的时候,更加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想,这个同志是何等的机智和谨慎,在她如此困难的情况下,还能帮助自己。假如有一天,他能见到这个同志,他真该好好地说一声谢谢。杜自远在心中,真的很想见一见这位代号叫“鱼刺”的同志。 这时,林文秀悄悄走来说:“老李醒了。” 杜自远急忙走到老李的床边。他看见老李已经微微地睁开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杜自远轻声说:“老李,你已经安全了。你现在是在南京,我们已经给你做了手术,取出了头部的子弹,你正在恢复中。” 老李非常虚弱,他慢慢地从被子下伸出一只手。杜自远急忙握住他的手,轻声说:“这位是林医生,她负责照顾你。她是自己人。” 这时,老李才点点头,握手的力量稍微重了一点。 杜自远向林文秀点点头,“你一定要照顾好他。” 惦记老李的,还有梅斯。 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员,被南京地下党劫走的消息,梅斯是一天后知道的。在国际联欢社这个地方,他能了解到大多数他想了解的情报。他心里有一点遗憾。这本来是与保密局行动二处建立联系的最好机会,他们双方互相需要。叶公瑾尤其需要中央情报局的帮助。但眼下,这个机会消失了。需要以后再寻找机会。 但梅斯对此次挫折并不是特别在意。渗透进中国政府的情报机关,是他许多任务中的一个,而且并不是最重要的。 这天上午,他刚刚从美国驻华总领事馆里出来,和他的上级讨论了另外一件非常重要、非常机密、也非常微妙的事。 目前中国的情况,非常糟糕,非常非常糟糕。一是贪污**、民不聊生;二是经济萎缩、百业凋零、政府负债累累;三是战场上更加不容乐观,成千上万吨美**火武装起来的军队,在战场上一触即溃。美国参议院外事委员会主席,在国会听证会上怒吼,说中国就是一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梅斯和他在总领事馆里的上司,负有一项非常重要、非常机密,也非常微妙的任务:尝试改变中国政府的政治版图。他明白,这当然是对外国政府的一种干预,但这么说就有点粗俗了。他更愿意将这称为,促进中国民主与进步的期望。 美国政府对外国政府的干预,是因为有三种情况不可容忍。一种是该国领导人确实愚昧无能,美国无论投入多少资金和军火,都不能巩固他的统治。用中国话说,叫狗屎抹不上墙。另一种是,该国领导人过于奸诈狡猾,耍尽无数手段,就是要骗取美国投入更多的资金和军火。中国的领导人,目前正介于这两者之间,既愚昧无能,又奸诈狡猾,正属于第三种。对于以上这三种情况,美国政府一定会采取措施。 梅斯和他的上司,秘密讨论的事情,正属于这一范畴。 目前他们已经比较清楚的是,在中国政府的最高层,除了蒋委员长外,确实还有几个有些声望的政治家。梅斯所要了解的,是这几位政治家都有什么样的实力。这种实力不是加减法就能计算出来的,其中需要政治上的纵横捭阖,或者军事实力的合纵连横,其中包含着无数的讨价还价、尔虞我诈,政治天平才会倾斜。 梅斯和他的上司,对此并不特别担心。他们知道,美国这个砝码,是最有份量的,所有计算都要以美国为中心。 但是,有一件小事,引起他们的重视。不久前,中国的情报机构在河南逮捕了一名**前少将,名叫侯连海的人。此人已经于抗战胜利后不久退役,是河南省的国大代表。中国情报机构逮捕他的罪名是“通共”。但这个人却是梅斯以及他的上司手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棋子。 梅斯现在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尽快使侯连海获释。 但是,梅斯眼中的中国情报机构,也就是国防部保密局,可不是浪得虚名。梅斯的活动早已进入他们的视线,尤其是梅斯的某些行动,使他们不舒服的时候。 梅斯的名字,早已在保密局情报处挂了号。虽然未被列为敌方,却是一个重点。 一天,毛局长特地把叶公瑾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问他对梅斯有多少了解。 这个问话,让叶公瑾吓了一跳。他小心地说:“局长,据我的了解,梅斯是中央情报局的人呀,有什么问题吗?” 毛局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这意味着,情况远不像叶公瑾想象的那样简单。 这让叶公瑾非常不安。他轻声说:“请局长明示。” 毛局长慢慢地说:“目前,我暂时不需要这个人,我需要的是,他接触的人。” 叶公瑾立刻想到不久前,何俊杰与梅斯见面的事。他猜想,局长一定知道这个事了。他想,还是主动一点的好。他轻声说:“局长,梅斯这个人,最近主动和我们二处的一个人拉上了关系。我做了一些调查,梅斯主要关心的,是共党方面的情况。我已经对处里的这个人提出了警告,让他不可和梅斯走得太近。” 毛局长冷冷地看着他,说:“你去吧,按我刚才说的做。” 叶公瑾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已经一身冷汗。局长不要梅斯,要的是梅斯所接触的人?这是指谁?他略加考虑后,立刻把左少卿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对她的指示是:“密切监视梅斯,有任何情况,他见的任何人,都要向我报告。” 左少卿一句话也没说,敬礼后走出办公室。她心里已经有了疑问。 正文 三十九、 化谍 左少卿心里的第一个疑问是,有关梅斯的事,是否涉及自已的安全。 半年多之前,她刚到南京不久,就与梅斯相识。但她那时只知道梅斯是美国商社的高级主管,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出于职业敏感,她察觉梅斯的身份和背景可能有些特殊。梅斯对国际形势有独特见解,对国内政治形势又异常关注。这些情况,让她对梅斯保持警惕。 但叶公瑾为什么要监视梅斯呢?梅斯不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人吗?这是赵明贵告诉她的。 叶公瑾是知道她与梅斯相识的。有关梅斯的情况,她以前曾向叶公瑾做过汇报。现在让她监视梅斯,什么目的?会对自己的安全产生影响吗? 左少卿考虑这个问题,是有原因的,也是必然的。 一九四六年初,她第一次接触情报工作时,她的指导人,一个长着络腮胡子,名叫南甲的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作为一个秘密工作人员,你遇到任何事,第一个要考虑的是,此事是否涉及你的安全。 毫无疑问,南甲是一个情报工作经验十分丰富的人。她猜想,南甲仅是他的代号,可能是“男人甲”的意思。只不过,她从来没有细问过。 一九四五年底,快要过年了。杜自远刚刚接到命令,去师部开会。只过了三天,华中军区六纵司令部就向她的皖赣山区游击支队,派来一个工作组。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工作组组长姓魏,是六纵副参谋长。魏副参谋长向她宣布的第一个命令是,皖赣山区游击支队将接受整编,并编入正规军。这个命令让武凤英和其他支队领导大为兴奋。 那个时候,皖赣山区游击支队已经相当“正规”了。早在两年前,支队的地位就已经相当于师部直属的独立团了。师部还允许他们自行解决军装问题。武凤英在落凤岭几年,是有一些家底的。与其他游击队相比,是一支比较“富裕”的队伍。现在,他们不仅有整齐的军装,并且使用的是一水的日制三八式步枪。 但他们仍然是一支地方武装,是一支游击队,其地位,仅仅相当于独立团而已。 但现在,纵队司令部的命令是,他们将要改编为正规军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呀! 武凤英大喜。之后的三天,是支队中队长以上的干部,再加上工作组的人,在一起喝酒庆祝的三天。 魏副参谋长是个很豪爽的人,当他看见支队司令员武凤英端着酒碗向他走过来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了微笑。他当然不能怯场,他自忖酒量还是相当可以的。 但到了晚上,工作组的人全部醉倒,包括他。 第二天,当他再次看见武凤英端着酒碗向他走来时,他承认这个土匪司令真有一个好酒量。但这次他是有备而来,他早已叮嘱工作组的人要轮流向武司令敬酒。 结果,到了晚上时,工作组的人又是全部醉倒。 到了第三天,他不得不和武凤英约定,少喝,不醉,为准。 接下来,魏副参谋长和工作组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豪爽的女司令,和她手下的中队长们继续大碗喝酒。 魏副参谋长心里暗想,这样的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有一点遗憾,按照中央社会部的要求,这个武凤英将由华中局转往华北局。而他知道的另一个情况是,这个支队的政委,杜自远,已经由华中局转往华北局了,只不过别人不知道罢了。 他完全想不清这是为了什么,一个司令员,一个政委,居然同时被调往华北局,且严加保密,不知他们将要承担的,是什么样的任务。 这天晚上,魏副参谋长向武凤英等支队领导传达的第二项命令是,六纵党委,给这支新整编的部队,任命了新的团长和政委,他们都是工作组的成员。 魏副参谋长面带微笑,看着目瞪口呆的武凤英,觉得自己好歹算是在这件事上战胜了她。他轻声说:“武司令员,你另有任务。” 第二天,跟随工作组来的一个班战士,化妆成脚夫,几经辗转,终于护送武凤英到了山西省定襄县东峪村。那里是华北局情报部所在地。正是在那里,她被交给一个叫南甲的人。 细论起来,那个时候,她其实和杜自远离的并不远,只不过他们属于不同的部门,也不在一个村子里,所以他们并没有见上面。 南甲冷静地看着她,问她:“领导已经跟你谈过话了?” 武凤英点点头,“是,谈过了。” “那么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秘密工作人员了,从事秘密的,不动声色的,不为人知的情报工作。你要学的第一课是,当你遇到任何事情时,首先要想到,这件事,是否会危及你的安全。如果有危险,你可能采取的措施是什么?”南甲目光如锥,钉在她的脸上。 武凤英后来才明白,她从这一天起,就是一名特工了。 就这样,武凤英开始了长达一年的情报工作学习。她是在情报工作中学习情报工作的。南甲是她的上级,也是她的指导老师,一个极其严厉的老师。 那么,问题就回来了。左少卿仔细地考虑着,叶公瑾为什么要监视梅斯?并且是让自己负责。这是一次考察,还是一个陷阱?会危及我的安全吗?她感觉,有些事,谁做谁倒霉。监视梅斯可能就是这样一件事。 也就是这天晚上,关于梅斯的事,再次被人提起,只不过是在饭桌上。 程云发终于决定请左少卿吃饭,以便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恶劣关系。 这时,他看见右少卿脸上的冷笑,便解释说:“不管她是什么人,总归还要天天见面。那天在会上,我是一时嘴快,说她就是一个共党。其实我也知道,处长对她是有目的的。我不是真要道歉,不过是想把处长的目的再遮掩一下罢了。” 右少卿说:“我又没说你什么,你不用对我说这些。她是什么人,我比你们谁都清楚。我看得出来,你们心里多少都有一点疑问。我心里,可是一点疑问也没有。咱们走着瞧吧。” 右少卿心里的感觉,是一点疑问也没有的。她是不是被人冒名顶替,只有她心里最清楚。但问题是,别人心里都多少有一点疑问。你无论怎么和他们解释,他们心里还是有一点疑问。右少卿的策略,是只好把这种感觉藏在心里,等待机会。“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给你们拿出证据来。”右少卿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叶公瑾就对她说过:“给我一个证据。”好,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证据。 程云发在心里琢磨,单独请左少卿吃饭,就比较尴尬。干脆,把明贵和右少也请上吧,人多一点,说话也热闹一些。他转念又一想,这左右两个少卿都是厉害的主儿,万一在饭桌上戗起来,也挺难看的。那么,就叫上钱玉红吧,或许可以在那两个女人中间调和一下。这样一来,索性把何俊杰也请上吧。宁丢一村,不丢一户嘛。处里就这么几个校级军官,单单把主任秘书甩下了,反倒不好。况且,何俊杰还可以代表处长呢。 在保密局这个系统里,各级的主任秘书是一个特殊的职位。它不是副局长或副处长,其地位也低于副局长或副处长,但它却是实实在在的第二把手,且大权在握。毛人凤就当了多年的军统局主任秘书,他的上面虽有多位副局长,但除了戴笠,他是真正掌握实权的。 程云发这样想定了,就在秦淮酒家订了包间,请这几个人吃饭。 秦淮酒家的包间很雅致。秦淮酒家的饭菜也是很有名的。 程云发请的几个人都如约而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坐在桌边哈哈地笑着,说:“云发,你怎么也要每人都敬一杯吧,再说几句敬酒词,这才像个样子呀。” 程云发想想也是,便端了酒杯,先敬坐在自己身边的左少卿,“左少,我恭敬不如从命,先从你这里开始吧。兄弟这个人,大大咧咧惯了,平时工作中有什么不到的地方,不妥的地方,请多包涵。来来,碰一下,干了。” 左少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便说:“老程,咱们都一样,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先谢谢你的酒,来,干了。” 赵明贵急忙招呼其他的人,“来来,咱们一起来吧,都来,都来。” 所有人都起身碰杯。左少卿和程云发也痛快,都一下子干了。 钱玉红跟别人碰了杯,已经把酒杯举到嘴边了,瞥了一眼身边的右少卿,慌忙放下酒杯,去拉她,说:“少卿,少卿,别愣着,一起干吧。” 其他人这才注意到右少卿的眼神。她已经和大家碰了杯,却没喝,眼睛只盯着左少卿不放,那目光就像锥子一样。左少卿注意到她的眼神,也回视着她。 右少卿推开钱玉经的拉扯,说:“你别拉我,我只想问一句话。” 左少卿淡淡地笑着,“你想问什么?” 右少卿便轻声说:“我们这次送伤员,出了事。你说,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左少卿放下酒杯,伸手去拿酒瓶。她想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 何俊杰急忙先拿起来,说:“你坐,你坐,我来倒酒,我来倒。” 赵明贵则脸上藏着笑,静静地观察左少卿。 左少卿口气和缓地说:“可能有这么几个地方,我不确定。第一,内部走漏风声。” 右少卿盯着她,却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但她的意思,谁都明白。 左少卿自然也明白,但她继续说:“第二,在所有去的人中,老程明显是为首的。劫车的人会有一个判断,相信伤员在为首的那个车队里,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程云发“砰”地一拍桌子,“妈的,这个事儿,老子当时还想过。总归是想着,我自己盯着会牢靠一点,妈的,没准出事就出在这个上面。” 赵明贵和何俊杰对视一眼,都暗暗地点了一下头。 “还有什么?”右少卿继续问。 “第三,”左少卿笑了一下,“蒙的呗。如果是蒙的话,有一半可能蒙错,但也有一半可能蒙对。我是这么看。” “还有一种可能,”右少卿明显提高了音调,“消息是从局里泄漏出去的!” 右少卿和左少卿互相盯视着,各不相让。她的这句话,明显暗示,是左少卿泄露出去的。 叶公瑾召集程云发、赵明贵和何俊杰,讨论伤员丢失问题时,并没有叫上右少卿。所以,她并不知道,处长等人其实已经排除了对左少卿的怀疑。所以,在旁人看来,右少卿的这个说法,故意找碴的意思更明显。因此在态度上并不支持她。 钱玉红就拉着她的手说:“好了,好了,少卿,不说这个事了,不说了。” 右少卿一甩她的手,“你拉我干什么!我就是想说!我上班刚几天,就被处长训了两个小时,我冤不冤呀!”她一时心情激动,眼睛里已经溢出了泪水。 左少卿很心痛,她是自己的妹妹呀。自己的妹妹被人训斥了两个小时,怎么能不让她心痛。虽说她已经预感到,眼前的这个妹妹将会是自己的一个强硬对手。但像现在这样,双方对峙到这种地步,刀刀见血,一直杀到对方心里,还是出乎她的预料。从许府巷那次见面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天呀,她们今后怎么办? 她此时并没有想到,几天之后,她和这个妹妹之间,还会发生更加激烈的对峙。 左少卿的声音低了许多,“我听说了。”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她一仰脸,喝掉了杯中的酒。放下杯子时,看见妹妹也喝掉了杯中的酒。 桌边的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们。 何俊杰很想打破这种僵局,起身说:“好了,怪没意思的。别说这件事了。咱们说点别的,啊,好不好?” 赵明贵也急忙说:“对对,说别的,这事过去了。”但一时却找不到什么可说的。 何俊杰急忙说:“噢,对了,左少,我听说,处长又给你派了新任务?” 这又是一件让左少卿既烦心又疑心的事,“是的,处长让我监视梅斯,今天刚布置的。” 她的话让桌边的人一阵寂静,大家都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怎么了?”左少卿看着桌边的人,“这是不是一件找死的差事?” 赵明贵叹了一口气,“这事,重要的不是梅斯,他和咱们一样,也就是个小萝卜头。问题严重的是后面。”他放低了声音,“美国政府在背后,在私底下做的一些事,对委员长……很不利。在梅斯这件事上,大家都要小心一点才好。” 这件事正戳在何俊杰的痛处,让他有点紧张。他急忙举起酒杯说:“好了,好了,咱们还是喝酒吧。” 正文 四十、 接线 这天夜里,钱玉红从秦淮酒家里出来时,已经有了一点酒意。她脸色微红,已含了一点笑意。被外面的暖风一吹,身体也有一些软软的感觉。她直接去了秘密住所,与叶公瑾约会。 他们和以前一样,互相依偎着坐在沙发里,面前摆着两杯浓咖啡。 钱玉红在叶公瑾耳边窃窃私语,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说的都是局里处里的种种琐事。叶公瑾却听得细致入微。钱玉红并不知道,她在无意中,已成了叶公瑾的耳报神。 钱玉红说到晚上程云发请客的事。细细说起饭桌上的情况,程云发的懊恼,赵明贵的神秘,何俊杰的惴惴不安。自然也说到左少和右少之间的那种敌视状态。 “你没看到她们的互相看着的眼神,真的跟锥子一样,把我都吓着了。老赵他们也挺紧张的,就怕她们动起手来。她们两人的话里,都是夹枪带棒的。” 叶公瑾细细地听着,也在心里想像着她们的样子。这两个人针锋相对,正是他所希望的。 钱玉红也说到她们两个人心情激动时,眼睛里涌出的泪水,语气里就十分感叹,“这姐妹俩,今后可怎么办呀!还真会一个杀了另一个呀?” 叶公瑾拍拍她的脸,“别担心,不会的。决定她们生死的,是我。” “那你想拿她们怎么办呀?”钱玉红有点害怕地问。 “看吧,迟早总会有个了断的。”他静静地说。 叶公瑾心里却是另一种感觉。他觉得,这两姐妹身上,都有让他不能理解的事。尤其是对那个左少卿。她真的是共党特工吗?怎么一点毛病也找不出来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疑问是一个悖论。假如左少卿不是共党特工的话,那么,右少卿的身份就可疑了。妈的,也许真的将两个少卿都处理掉,才是最合适的做法。这个左少卿现在会去做什么呢?这是他心里始终的疑问。 左少卿在这个时候,一定要做点什么了。她觉得,自己已经等得太久了。第二天夜里,她决定去见张伯为,把线接上。 她从昨天晚上程云发请她吃饭这件事上,也从几位中层军官会来作陪这一点上,隐约察觉出,自己目前的处境,要比在许府巷时,略略地好一点。 她不想再拖延了。再拖下去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一点。她的性格是,只要还给她机会,她就要把自己的任务继续做下去。 晚上八点,她从家里出来,叫了一辆黄包车,直接去了“旋转门”娱乐厅。 “旋转门”娱乐厅在新街口,但不在主路上。新街口有一家挺大的电影院,电影院北边有一条繁华的小街。小街里灯红酒绿,是有钱人玩乐和宵夜的地方。“旋转门”娱乐厅就在这条街上。 “旋转门”里面很大,有一家不太大的小戏院,每天有京昆班子在这里唱戏。有几家大小不等的餐厅和酒吧,里面灯光暗淡,是谈生意、谈密事的好地方。有卖百货的商店,也有专卖古玩或者赃物的黑市。有赌场。还有妓院,每天都有不少花枝招展的姑娘在各处游逛,寻找买春的顾客。 左少卿到南京没多久,就注意到这个地方。她曾到这里转过几次,立刻发现这里是军政高官、政治掮客、黑白道、甚至外国人,在这里秘密谈判、打探消息或者交换情报的地方。这里比国际联欢社更隐蔽、更阴暗、也更复杂。 “旋转门”这个名称,除了因为它的大门是左出右进旋转式的,还暗合了另外一个意思,不论你是什么人,到了这里,都会转换成另外一个身份,就看你的目的是什么了。 左少卿很快就在这里安插了一组人,秘密监视和观察她认为有价值的人。 “旋转门”娱乐厅的老板姓贾,山西人,也是个与各方面交际广泛的人。他很快就知道左少卿是什么人了。那个时候贾老板的生意很大,遭同行嫉恨是必然的。他又得罪了一些人,日子正是不安定的时候。他立刻就把左少卿当作不一般的贵客对待,还在娱乐厅的一个隐蔽角落里,给她安排了一间免费的固定包房,供她招待或者会见重要客人用。 左少卿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也真的帮他摆平了几件事。她在不经意间,已成了“旋转门”娱乐厅的幕后靠山。 左少卿进了“旋转门”娱乐厅,并没有直接去她的固定包房,而是坐在靠近门口的酒吧里,要了一杯西式饮料,慢慢地喝着。 她的这个举动,按照行里的话说,叫“打砧”。 在乡村集市里,常会有铁匠铺。整日里炉火熊熊,铁锤叮当,为需要的人打制农具或家里用的菜刀等物。 铁匠铺里做师傅的,头上系一条毛巾。他左手持火钳,从炉火是夹出通红的铁件,放在铁砧上。右手持小锤,先在铁砧上敲一下,提醒徒弟注意,再一锤敲在铁件上,指点锻打的位置。徒弟的大锤紧随落下,打在师傅指点的位置上。于是,铁匠铺里的声音,总是“叮叮当,叮叮当”响个不停。 “打砧”,就是指师傅打的第一下,这是一个提醒。放在江湖上,就是提醒别人,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把“打砧”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要确认并巩固她的地盘。 所以,当左少卿在餐厅里坐下,要了一杯饮料,慢慢地喝着的时候。在这不太长的时间里,不仅娱乐厅的老板、酒吧的老板,还有其它几家店的老板,都过来打招呼,说几句问候的话,然后再离开。还有一些以前认识的客人也过来说几句话。侍者不断给她换上新的饮料或送上小点心,说这是某某先生送的,或者说,某某先生已经为她付了账,等等。她淡淡地笑着,应酬着这些人。 一直在娱乐厅里混着的张伯为,很快也知道了这个情况。他挺着肚子,四面哈哈地笑着,走到这里来。立刻就看见左少卿在向他招手。他笑嘻嘻地走过去。 “哎呀,苏小姐,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忙吗?”他问。 “还行,有一点忙。坐吧,生意好吗?” “托福,托福,还凑合。你知道市面上缺什么吗?机油!我正找货源呢。” 左少卿眼睛看着旁边,淡淡地笑着,似乎并没有把眼前这个人放在眼里。她知道,此时一定有一个人,躲在什么地方,正监视着她,甚至会拍下张伯为的照片。这些都没什么,她能应付得了。 左少卿静静地说:“一会儿过来吧。” 张伯为立刻明白了。他从桌边站起来,一边哈着腰,一边说:“您坐,您坐,我那边还有个朋友,咱们以后聊。”然后离开了。 左少卿又坐了一会儿,大约十五分钟后,她离开了酒吧。她顺着过道往里走,前面几条走廊都是包房。她拐进其中一条,一直走到底。在最里面的一间包房的门口,站着她的一个手下。 她的这个手下和另外两个弟兄,长期在娱乐厅里蹲守监视。 他已经听说少主子来了,也猜想她可能会到这个包房里来。便先过来检查了包房,并守在门口。看见少主子走过来,他点了一下头,低声说:“少主子,您来了。” 左少卿随口问:“有什么情况吗?” “今天还没有。如果有什么,我们会写在报告里。” 左少卿点点头,向他挥挥手,让他走了。少主子要见什么人,自然不在他们监视的范围之内。 左少卿进门后,一如既往,还是要先检查一下包房。这是她的安全措施,以防有什么人在她的包房里做什么手脚。 几分钟后,张伯为无声地走进来。一关上门,他就已经是另外一副表情了,“少卿,你是怎么回事呀?”他的声音很低。 左少卿请他坐下,也放低了声音,“先说外面是怎么回事。” 张伯为坐在桌边,几乎就是在她的耳边说:“我是三月二十六日接到的电报,等知道电报内容,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左少卿心里一算时间,那个时候,她刚刚和柳秋月从外面回来,正走进会议室里。就是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右少卿,她的妹妹。 “什么内容?”她问。 “电报是最上面越级发过来的,就一句话,叫你紧急撤退。下午五点钟,我去了你家,你家已经进不去了。” 左少卿点点头,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猜想,那个时候,一定有人正在搜查她的家。 “你知道原因吗?出了什么事?”张伯为问。 左少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老张,我是冒名顶替进来的。我冒充的那个人,逃了出来,回到南京。就是你收到电报的那一天。” 张伯为倒吸一口冷气,“老天,怎么会出这种事?后来呢?” “后来,我和那个人都被隔离起来,接受审查。” “你现在,审查通过了?”张伯为更加疑惑地问。 “勉强算是吧。一个呢,他们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二一个呢,他们可能另有目的。我猜,他们是想通过我,抓到更重要的人,他们想钓大鱼。现在,他们结束审查的理由很勉强,说我和中统的关系还不清楚,但不是死罪。所以,现在又恢复了我的自由和职务。” “哎呀,”张伯为已经坐不住了,搓着手站起来,在包房里来回踱步,“哎呀,怎么弄成这样了。外面的人,怎么……怎么连一个女人也看不住呀。少卿,你得赶快撤退呀。电报里就是这么命令的。” 张伯为的这句话,让左少卿很犹豫。按照命令,她必须撤退,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但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同,她的任务太重大了。她目前的位置是最好的,可以起到观察和保护的作用。如果换了别人,都起不到她在这里的作用。 “你还犹豫什么呀?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张伯为有些急切地说,“他们肯定也在监视你,是不是?” 左少卿点点头,“是,还很严密。” “你看,是不是?还有,那个女人呢,她怎么样?” “是我的好对手,最强的对手。”她的声音低了许多。 “少卿,这个女人不能留呀,得除掉。” 左少卿抬头瞪着他,“老张,她是我的妹妹!” 张伯为更加惊讶,“是你的妹妹?你还有一个妹妹?你从来没有提起过。” 左少卿很苦恼,“我确实知道,我还有一个妹妹。但很小的时候,她就被人贩子抱走了。我一直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老张,她是我的孪生妹妹呀。” 张伯为更加惊讶了,“孪生妹妹?少卿,你必须撤退了,你的处境太危险了。你的孪生妹妹又是你最强的对手,你再呆下去,不定什么时候……” 张伯为的话没有说下去。但左少卿非常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没有说话,心里非常非常的犹豫。隐约之间,她还察觉到,她不想撤退,除了工作方面的考虑外,还有一点,她不想离开自己的妹妹。 左少卿抬起头,看着张伯为,“老张,我想再试试,看看能不能坚持下去。” 张伯为不住地摇着头,但说不出话来。 左少卿认真地向他点点头,“老张,你通知‘槐树’那边的交通,恢复吧。” 从这一天起,左少卿终于和党组织恢复了联系。 但她并不知道,更多的危险,接踵而至。 正文 四十一、 小暗桩 人在暗处行走,通常都是万分谨慎的。当你终于尝试着迈出一步时,又怎么知道,黑暗中会不会袭来新的危险呢?正因为你不知道,所以,一定会有新的危险。 左少卿正处于这种情况中。她在很长时间里,没有察觉到这个新危险。 就在她与张伯为在“旋转门”包房里见面时,“旋转门”娱乐厅的外面发生了一件事。这是一件小事,通常没有人会在意。但它产生的深远影响,却决定了好几个人的命运。 人的命运就是这样,谁知道哪一件蝼蚁般的小事,会改变你命运的方向呢? “旋转门”娱乐厅的外面,是一条繁华的灯红酒绿的小街,许多行人从这里经过。开始时,一辆黑色的轿车静悄悄地驶来,在距离“旋转门”娱乐厅不远的地方停下。那地方在树荫之下,没人在意那里停了一辆汽车。车里的人也没有下来。 后来,人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使许多行人回头观望。他们看见一个年轻姑娘,哭喊着从街口那边跑过来。接着,人们看见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在后面追赶,并高喊着叫她站住。 这种事,当时的人们见过很多。或者追债,或者抓贼,或者是一个企图私奔的妓女。街上的行人只是望着,并不上去干涉。只是在心里多少对那个姑娘有一点同情而已。 那姑娘眼看着就要被那些人追上了。她恐惧地四处寻找可以救命的人或者可以躲避的地方。她慌不择路,一头冲进“旋转门”娱乐厅的大门。 她一进了大厅,一边乱跑着,一边见人就喊:“救命呀,救救我呀!” “旋转门”娱乐厅虽然是公共场所,照理说谁都可以进来游玩。但事实上,却不是谁都愿意进来的。有那么几种人,知道这里是左少卿在做幕后靠山,所以,一般不会进来。一种是警察,如有公务,他们会先和左少卿联系,以免彼此发生误会。二是税务,该收的税他们尽管收,但要想暗中加码,找碴勒索,那是不行的。第三种就是地方帮会里的人,来吃喝,来游乐,都可以,但要想在这里发威,抓人打人,那可不行。不是不行,实在是他们不敢。他们都知道,保密局的这个女人脾气暴戾,手下的弟兄,比帮会里的人还要狠,惹着她,决没有好下场。 这天晚上追赶那个姑娘的,正是帮会里的人。他们追到门口,并不敢进去。再说,上面头头也没有叫他们冲进去抓人。他们堵在娱乐厅门口乱喊乱叫,要娱乐厅的人把那个姑娘交出来。 娱乐厅里的侍者和管事,拦住那个姑娘,想把她赶出去。他们可不希望这个姑娘在这里惹出什么事来。 那姑娘就哭着跪下来,“叔叔大爷,婶子大妈,求你们救救我吧。我一出去,就是一个死呀,求求你们了。” 一名管事问:“你你,你是怎么回事呀。有事你外面说去,别在这里呀。” 姑娘就说:“大爷,大爷,我爹病了,我妈借了一点印子钱,想给我爹看病。没想到,我爹病没治好,印子钱却越滚越多。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是还不起印子钱。那些债主,就要把我卖到窑子里抵债。叔叔大爷,婶子大妈,我要是被卖到窑子里,还能活吗?求求叔叔大爷,婶子大妈,救救我吧,求你们救救我吧。”那姑娘哀声哭泣,让旁边的人动容。 那些围着的侍者和管事,其实也都是穷人,在这里挣口饭吃。他们不富裕,但同情心都是有的。看着这个姑娘,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模样清秀,哭得两眼通红,心里都有些不忍。他们把姑娘引到角落里,几个人在背后低声商量。 一个说:“问一问哪家老板,肯不肯收留她吧,或许能救她一命。” 另一个就说:“那都是白问。外面有一帮子人呢,叫咱们交出人来,谁敢留呀。” 几个人商量一回,商量不出头绪,都摇摇头,说:“还是叫她走吧,咱们也没有办法,也别惹出事来。” 还是一个女侍出了一个主意,她说:“别找老板,没有用的。我说,苏小姐在呢,不如直接求她吧。她要是肯出面,怎么着也能把这事解决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多少都知道苏小姐是什么人,平时伺候她的时候,都是小心谨慎的,生怕惹她生气。此时谁也不敢出面。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打伙一起去求,可以彼此壮胆,或许也会好一点。 其实,左少卿早已知道了这件事。张伯为刚走,她的一个手下就悄悄进来,告诉她外面有人闹事,娱乐厅里跑进来一个躲债的姑娘。她问是什么人追债。手下说,看上去是水西门的人。水西门,那就是“西霸天”廖凤山的人了。她并不想管帮会追债的事,这种事每天都有。再说,又何必招惹帮会里的人呢。 但等到几个侍者和管事,小心翼翼地敲开她的门,站在门外不断向她哈腰时,她知道,自己不能不管这事了。 左少卿问了一下情况,便起身走出来。她在餐厅一角,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立刻有人把那个姑娘引了过来。 那姑娘明白,眼前这个人可能救她的命,立刻跪下来,哭着求她。 左少卿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说:“我叫徐小玉。我爹病死了,我妈还不起印子钱,他们……就要把我卖到窑子里。求你救救我,我死也不想去那个地方。”说着就哭起来。 看官们一看到这个名字,可能就会想起来,她是柳秋月的表妹,是柳秋月姨妈的女儿。程云发曾答应帮她找一个事做。现在来看,就是这个事了。 左少卿好一会儿没说话。她真不想管这个事。但她看看周围那些侍者和管事的样子,便知道,她不想管也得管了。她考虑的不是同情心,她自己也同情这个姑娘。她比较痛恨的,就是夺人妻女。当年在落凤岭,她和洪山奎约法三章里,就有不得夺人妻女这一条。 她考虑的是另一面。不要小看这些侍者招待,他们虽然不过是草芥之人,但在关键的时候,赶到寸劲儿上,他们有可能会决定你的生死。虽然这不过是万一之虑,却不可小觑。天下多少大人物,都是在不经意间,栽在小人物的手里。 左少卿扫了一眼面前的侍者和管事,指着其中一个管事说:“你,请你们老板过来,我和他商量一下。” 那个管事急忙转身走了。不一会儿,餐厅老板跑过来,小心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瞄他一眼,说:“你发发慈悲,把这个姑娘留下吧。她干不了别的,擦擦桌子,扫扫地,总可以吧。” 那老板小心说:“苏小姐,外面还有一伙子人呢,我这个……” 左少卿点点头,“你把她留下,外面的事,我去跟他们说。”说着,她起身走出了餐厅。 左少卿走到“旋转门”门厅里,从柜台上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过了一会儿,那边有人接了,正是“西霸天”廖凤山。她说:“廖会长,你忙吗?” 廖凤山听出是谁了,立刻笑着说:“哟,是苏组长呀,我忙也是瞎忙。” 左少卿没给他打哈哈的机会,“廖会长,你那么忙,怎么有功夫到我的娱乐厅里来捣乱,你想干什么?” 廖凤山急忙说:“没有呀,我傻呀我,会给您苏组长添麻烦,没有的事。” 左少卿恶狠狠地说:“你给我等着!”砰地一声放下电话,走出大门。 “旋转门”外面,那些追债的人仍围在大门口,不时地嚷嚷着,让把人交出来。周围围了不少行人看热闹。 左少卿走出大门时,满脸的冰霜。她扫了一眼那些人,便看出谁是领头的。她径直走过去,穿过几个打手,直接走到那个人面前,目光如锥,鹰似的盯着他,“你是领头的吧,你想干什么?快带着你的人走!” 那人已经有点胆怯,硬撑着说:“我们是讨债的,你……要把那个姑娘交出来。” 左少卿不容他再说,劈面就是一拳。当打手的都有防备挨打的习惯,那人慌忙抬手去挡。但左少卿这一拳却是虚的,半路变掌,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只一拧,那人便喊叫着弯下腰来。左少卿只用一只手便控制住他,拖着他向大门里走,含着杀气的眼睛,却极具威慑地盯着旁边的打手们。那些人谁也不敢上前。 左少卿拖着那人一直走进大门里,拖到柜台前,喝道:“接电话!” 那领头的人被左少卿反拧着手腕,弯着腰,如何动得了。旁边的侍者明白,连忙拿起电话,送到他的耳边。 那人勉强对着话筒“啊”了一声。 廖凤山在电话里问:“那个姑娘进去了?” “是,是。”他还想多说一句,但没敢说。 廖凤山哼了一声,说:“赶快赔个不是,快走吧。”说完便放下电话。 那人勉强抬起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就走,就走。” 左少卿接过电话,挂上,松开他的手。那人如同得了大赦,撒腿就往外跑。 在门外的树影下,坐在汽车里程云发和右少卿看见了整个过程,也看见那个领头的人兔子似的逃出“旋转门”,也不敢多说什么,带着那些打手们灰溜溜地走了。 程云发嘀咕一句,“你看是不是,她简直就是一个土匪,比土匪还野蛮。” 右少卿没说话。她感觉,如果是自己处在那个场面里,可能真的不如她这个姐姐狠。她的这个姐姐,也真的有些让她意外。 程云发问:“你说,那个姑娘应该是被留下了吧。” 右少卿点点头,“不过,那么一个毛丫头,能起什么作用,我可看不出来。” 用这个小丫头做暗桩,程云发是有考虑的。“旋转门”是左少卿的地盘,若是派自己的人进去,十有**会被认出来。不仅起不到监视左少卿的目的,还会引起她的反击,不定会给他弄出什么事来。甚至会给他设个陷阱,那他就赔大了。把这么个小丫头派进去,决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她要替她母亲还账,要想不被卖到窑子里,就必须按照他说的做。 不过,天下无小事。程云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最后死在叶公瑾手上的时候,这个小丫头起了关键作用。程云发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小丫头偏偏是在“旋转门”里做暗桩,才听来那么几句关键的话。 程云发要知道这个后果,杀了他也不会找这个小丫头。正是前面讲过的意思,大事毁于细节,帝王毙于小卒。天下众生营营,焉知谁是你的克星? 正文 四十二、 最后传递 经过几天的休养,老李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已经可以靠在床头,自己吃饭了。 别人都叫他老李,其实他只有三十二岁,与杜自远同岁。这样,林文秀在护理他的时候,就有一点问题了。 南京的气候,号称长江三大火炉之一,几乎没有春天。人们度过阴寒,刚刚享受到春天,咣当一下,夏天就来了。太阳没出来时还好,比较阴凉。太阳一出来,就是那种潮湿闷热的夏天了。南京人,或者说南方人,到了这个时候,每天傍晚都要冲一下凉,以消除身上的汗腻。 所以,一到傍晚,吃完晚饭后,林文秀就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要给他擦身体。老李虽然已经三十二岁了,却没有结过婚。一个女同志要给他擦身体,就让他很不好意思。 一到这时,林文秀就笑了,说:“老李,我是医生,什么都见过,你别不好意思。用热水多擦擦身体,可以活血,让你的伤恢复得快一点。” 老李没有办法,只好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让她给自己擦身体。 林文秀给他擦身体时,还要顾及他头上的伤,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就发现,他也在注视着自己。这样的目光一交流,两个人的心里就都有了一点波动。后来他们相爱,那是后来的事。此时,他们不过是都有了一些好感而已。 杜自远来的时候,林文秀正坐在床边,一边卷着洗净晾干的绷带,一边和老李聊着闽浙赣根据地里的情况。林文秀看见杜自远进来,便端起放着绷带纱布的笸罗出去了,并关上门。 杜自远在林文秀曾经坐过的凳子上坐下来。两人说了几句伤口恢复的话,老李的脸色就有一点严肃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杜自远关切地问。 老李犹豫了一下,终于说:“老杜,有一件事,你能不能帮助我?” “你说,凡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全力。”杜自远说得很肯定。 “是这么一件事。”老李斟酌着说,“我在南京,也有一个小组,人不多,但工作做得还可以。他们得到一个消息,在南京,有人手里有一批军火,正在找买主。” “你想要军火?”杜自远有些惊讶。 “是。如果能找到这个卖主,我想买,而且还要快。” “为什么?”杜自远有些疑惑。 “这批军火里,别的都还好说。但据可靠的消息,这批军火里面有十几部电台,还有配件,这是我们急需的,非常需要。”老李诚恳地看着他。 杜自远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在南京主要做的是情报工作,在军火方面,没有一点关系。他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应下这件事。 “老杜,请你一定帮助我。现在战场上的情况不一样了,通讯不畅,我们很吃亏。我们现在用的设备也不太好,有时和华东军区的联系也出问题。我们是迫切急需这批电台呀。” 杜自远咬了咬牙,“好吧,我设法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卖主。你放心,我会尽力。” 杜自远站起来就准备走。他想,关于军火的事,不知道张伯为是否有什么办法,他可是个什么黑白生意都做的奸商呀。 杜自远怀着心事,匆匆离开老李的秘密住所。他在路上给张伯为打了一个电话。说:“张先生,你的资金还没有到账,这是怎么回事?” 张伯为明白,这是有比较紧急的事了。他连连打着哈哈,“杜经理,没有问题,没有问题,资金很快就到,保证没有问题。支票我已经拿到手了。我在旋转门,你过来吗?我请你吃饭。好好,咱们见面再谈。” 他们在“旋转门”包间里见了面。张伯为一听说军火问题,就有点犯难,“我是听说,在南京一直有人在做军火生意。但这是个什么人,怎么做这个生意,却一点不知道。老杜,你让我做这个生意吗?” 杜自远点点头,“这是额外的任务,你一定要谨慎,以安全为上。” 张伯为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他确实知道,“鱼刺”曾经办过下关军火案,或许有一点线索。再见面时,应该问她一下。 杜自远问到了另外一件事,“槐树”的交通线已经恢复了,不知“鱼刺”这边的情况怎么样。这是一件更大的事。 张伯为向他点一点头,“你放心,这个事我已经通知‘鱼刺’了,她知道该怎么办。她每时每刻都在检查‘槐树’的安全情况。” 杜自远和张伯为说到的这件事,就与国防部门卫室的高茂林有关系了。 高茂林仍在国防部门卫室里做着自己的事。他有时很忙,有时就比较闲。他现在就是比较闲的时候。他靠在与特检组一窗之隔的窗台上,默默地看着门卫室外面的大门,看着不时从外面经过的军官或车辆。 当他的秘密工作陷于停滞的时候,心里就快乐不起来。他感到自己的价值正在渐渐消失,甚至有可能被人忘记了。他很想做一点什么事,改变目前这种状况。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也不能做。他只能等待。 他背后的特检组仍在忙碌着。他们每天都很忙。高茂林隐约听到什么地方响起了电话铃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他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从他背后的特检室里。他真的希望有人给他打一个电话,通知他,“高茂林,你去解放区,有新工作。”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扭回头,看了一眼特检室。那个让他放不下的刘守明,此时正放下电话,向门口走去。高茂林猜想,刘守明可能有什么事要出去。 但刘守明却在门口的小黑板前停下来,他拿起擦子,擦掉黑板上的字,然后拿起一个粉笔头。 高茂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向脸上涌上来,眼前的景物一阵一阵地变得模糊。那个刘守明却并不着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接着,他开始在黑板上写字。 高茂林竭力克制自己的激动。他相信,他难以相信地相信,这应该是一个安全信号。这就是说,这条与他生命相连的秘密链又开始转动起来了。党组织还记得他,并且需要他。 高茂林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攥紧拳头,让自己平静下来。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等,等到下班,然后去传递情报。 这个时候,等待就变得很难受了。时间非常非常的漫长。这样的等待让他几次对自己产生怀疑,“那真的是安全信号吗?”为了打消这种怀疑,他特地抱了一箱子信件去了特检室。出来时认真看了看那个小黑板,那上面确实是刘守明写的字。 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槐树”同志,让他也高兴一下。但最后他还是警告自己,冷静一点,一定要冷静一点。他要等今天晚上把情报传递出去之后,才能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明天,我明天告诉他。” 他终于下班了。这时,另外一个问题就来了,他准备向外面传递多少情报。他现在有四个胶卷,还有一些纸介文件。“情报越多,就越危险。”他明白这个道理。稳妥起见,他最好只送出一个胶卷,其他的,以后逐步送出去。但是,情报这个东西,是有时间性的。有的情报,尽管十分重要,但一过了那个时间,就什么价值也没有了。他考虑再三,决定把所有情报都带上,到了那里,再见机行事。 晚上,高茂林没有吃晚饭,他也根本吃不下去。他提起一个布兜出了家门。 布兜里是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所有的纸介文件。这个布兜很普通,许多上班的人都用这种布兜。如果东西不多,他们会把布兜一卷,夹在胳膊底下。只有春风得意的公司经理才用皮包。 他把四个胶卷分装在两个核桃里,然后放在口袋里。 他在路上走得很慢,尽量让自己像一个散步的人。任何时候,他在任何时候都必须万分小心。 在夫子庙门口,行人很多。小商小贩们也在路边大声地吆喝着。高茂林很快就看见了那个让他期盼的擦皮鞋的年青人。那人正高声招揽客人。高茂林继续向里走,在那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他看见那个守着板车的老汉。 那老汉也看见他了,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情况。 高茂林走过去,向他板车上的货物扫了一眼,特别是放在最外面的装着两个核桃的小盒子。他把盒子里的两个核桃都拿了起来,细细地观看。那老汉因此盯了他一眼。高茂林放下时,把手里的另外两个核桃都放下去。 高茂林没有走,他注意到板车的旁边放着一只柳条筐,里面放着一些包着的货物。他问:“大爷,那个擦脸霜多少钱?” 老汉已经有些惊讶了。他放下手里的鸡毛掸子,正好压在那个放核桃的盒子上,并向他伸出四个手指。 高茂林点头说:“给我拿一盒吧。”然后从怀里掏出钱包。他在钱包里找钱的时候,顺势把手里的布兜放进柳条筐里。他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纸币,递给老汉,接过擦脸霜,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茂林走到墙角后面,随意地回头看了一下。他看见那个老汉正把柳条筐放在板车上,盖上布,然后拉起板车走了。 高茂林非常想跟着他走一段路,但这是不允许的。他期盼老汉也一路平安。 有两件事,高茂林没有想到。第一件事,是他第二天上班后才知道的,“槐树”同志去上海开会了。据说是向委员长汇报华北战况,要过几天才会回来。他想,“槐树”同志要过几天才会知道交通恢复的好消息。需要克制的是他自己,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槐树”同志。 他第二件没有想到的,是他这次传递情报,竟是他最后一次。 右少卿的精明绝非一般,她已经像猎犬一样,嗅到了高茂林的踪迹。高茂林几天前曾经有过的预感,就要应验了。 后来,当他坐在牢房里的时候,时常会惊出一身的冷汗。他幸亏把所有情报都送了出去。否则,这些东西一旦落在特务手里,则极有可能查到“槐树”身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万幸,万幸呀!” 正文 四十三、 赎人 这个时候的左少卿,却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万幸”的事。事实上,她的神经一直如同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时时都在权衡,这件事,会危及我的安全吗? 头一件,就是徐小玉的事。在她心里,这是一件有点诡异的事。她虽然把徐小玉安置在“旋转门”娱乐厅,但她对这个小姑娘,却有异常的疑心。就她的了解,廖凤山是不会这么做事的。她因此悄悄委托张伯为调查徐小玉的情况。昨天夜里,张伯为告诉她,徐小玉家里确实为了给她父亲治病,借了不少印子钱,且债主多次逼债,甚至威胁要把徐小玉卖到妓院里抵债。这样看来,徐小玉说的话都是真的。这个情况多少让左少卿放心一些。 但同时,张伯为又提出另一件事,让她此时有了一些烦恼。张伯为让她查一下,在南京,谁在做军火生意,是否真的有人要出售一批军火。这让她想起以前办过的军火案。此时,正是那个案子让她心中不安。 军火案在她心中早已失去了价值。因此,整个案子结束后,她已让柳秋月将案卷归档了。今天她去档案室问了一下,这才发现,案卷已经被右少卿借走了,并且已借走很长时间了。左少卿心中的警觉油然而生。 最后一件烦心事,终于让她的土匪性格发作起来了。她听说,自己手下的陈三虎,竟然被第九十七师的宪兵队给扣起来了。 左少卿扔下电话,一拍桌子,大喊一声,“鲁城!” 鲁城从隔壁房间里闻声跑进来,“少主子,有事?” 左少卿瞪着他,喝道:“他妈的陈三虎是怎么回事!” 鲁城也正为陈三虎的事发愁,他一直想悄悄地解决这件事,但没有成功。此时少主子问起来,想瞒也瞒不下去了,只好实话实说,“少主子,是,是这么回事,陈三虎昨天晚上喝酒,喝高了,在包间里闹腾,又叫又唱的,结果,就和隔壁包间里的人争吵起来。那伙人是九十七师的,不知是庆祝什么事。三虎和他们争执到最后,就动起手来。三虎……没脱得了身,就被他们扣起来了。” “就这么简单?”左少卿目光冷峻地盯着他,并不相信他的解释。 “是……是这样,”鲁城舔了一下嘴唇,嗫嚅着说:“那个,三虎一动起手来,打伤了九十七师的一个团长。好像……打得还挺重,住院了……”鲁城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件事首先就是他的管理责任,他很担心少主子会斥责他。 “你去要人了吗?”左少卿继续盯着他。 “去了。也说了陈三虎是我们的人。但他们不理,说要交军法处审讯。” 左少卿的土匪性格终于发作,她甩手给了鲁城一个耳光,吼道:“你他妈的混蛋!要不出人来就完了?为什么不报告?” 鲁城立刻垂下头。九十七师的人还说了一些狂妄的话,但他不敢重复。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只能说:“少主子,我错了,我无能。” 左少卿真的气坏了,她紧绷的神经也籁籁地抖动起来,仿佛被人用力拨动。她在办公室里困兽一般来回转着,“王八蛋,敢扣老子的人,瞎了他的狗眼!”她向外面吼了一声,“秋月!” 柳秋月知道陈三虎的事发作,就一直在外屋等着,此时急忙应声进来,“少主。” “跟我走,去要人!”左少卿一指鲁城,“还有你!” 左少卿脸色铁青地出了办公室。走廊里很安静,也昏暗如地狱。有人无声地探了一下头,就立刻缩回去。他们都听到左少卿在发火,不想触这个霉头。 左少卿坐车去九十七师的路上,虽然脸色仍然青白,但也多少冷静了一点。她回头对身边的柳秋月说:“到了那儿,你机灵点。” 柳秋月急忙点头,“是,少主。”她怀里抱着左少卿的黑皮包,脸色也已经发白。看到少主如此愤怒,她非常担心会把事情弄成僵局。还有,她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算机灵点。 到了九十七师,左少卿不想和那些下级军官多费话,带着鲁城和秋月,直接闯进师长王振清的办公室。 结果,王振清被她的这个举动惹火了,也发了脾气。 王振清这个人,行武出身,少将师长,直接负责蒋委员长的安全警卫工作,盛气凌人早已成了习惯。如今被一个小小的中校女军官闯进办公室里,朝他大喊大叫,如何受得了。站起来喝道:“你给我闭嘴!这里轮不到你给我下命令!” 左少卿站在他的对面,把桌子一拍,“我说话你听不见呀,我叫你放人!陈三虎是我们保密局的人!” “你少拿保密局吓唬我,”王振清也不客气,“我不吃你这一套!我告诉你,那个陈什么虎,必须送军法处!我要不整瘪了他,老子就不姓王!” “你敢!”左少卿大叫,她心里怒火中烧,哪管对方是少将师长,拔出腰里的手枪,砰地一声拍在桌上,“你送一个试试!我现在就叫你好看!” 王振清瞪着眼睛,也拉开抽屉,拿出一支左轮,拍在桌上,“老子什么仗都打过,还会怕了你!你敢动枪,就休想出这个门!”他大喊一声:“来人!” 办公室的门立刻被推开了,两名军官举着手枪进来,对着左少卿和鲁城。鲁城也掏出枪,对着那两个人。 办公室里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谁再多说一句,枪声立刻就会响起来。 左少卿怒视着王振清。王振清也毫不示弱地瞪着她。局面已经僵了。 柳秋月虽然恐惧,但也看出来,自己再不说话,缓和一下,就不行了。她趁着这唯一的空儿,惶惶不安地向两边摆着手,“两位长官,两位长官,都消消气,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她先转向左少卿,“少主,别生气。王师长是前辈,又是长官。请少主给王师长一个面子吧。我觉得,王师长也不想拿陈三虎怎么样。王师长,您说是不是?少主,您给王师长一个面子,王师长那里什么话都好说。少主,少主。” 左少卿盯着王振清,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谁也没想到的是,左少卿突然向王师长一抱拳,仰着头,仍是满脸的火气,却大声说:“王大哥,我给你赔一个不是。苏少卿年轻,刚才说话冲撞你了,请你原谅。我的弟兄做错了事,我回去会严惩。请王大哥给我一个面子。” 王振清一看见左少卿向他抱拳,就已经愣住了。再听她叫他王大哥,声音和气势,竟也十分的豪爽。他本来就是个重义气的人,这几句话已经叫他心里的火气降了一半。只是刚才的话说得太狠,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 左少卿看着他,已感觉到事情有了转机,便向柳秋月一扬下巴。 柳秋月急忙走到桌前,从皮包里拿出四筒银元,放在桌上。轻声说:“王师长海量,不会怪我们少主说话重。这是我们少主的一点意思,想给那位受伤的团长治伤的,请王师长转交一下。” 王振清看看左少卿,又看看柳秋月,这几句话说的,让他不得不下这个台阶。他先向门口的两个军官挥挥手,让他们走了。又把自己的枪收进抽屉里,这才觉得能说出话来。 “本来嘛,是不是?啊,是不是?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那个什么,我倒也没想到,苏组长也是挺有肚量的人。我要是再计较,也不够……那个了。”他又看了看左少卿,说:“啊,是不是?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放人!” 这时,左少卿才放松下来,脸色也缓和了,随后给王振清敬了一个礼,“多谢王师长给我这个面子。” 但左少卿并不肯立刻就带着陈三虎走。她一想到这个王八蛋,心里的火气就直往上窜。她对王振清说:“王师长,后会有期。人,我下午派人来领。我们告辞了。” 当天下午,鲁城再次来九十七师,把陈三虎带了回去。 也是这个下午,按左少卿的命令,行动二组所有在局本部的内勤,和所有未出去的外勤,都在会场里集中。所有人都知道,是为陈三虎打人被扣的事。 二组男男女女四五十人,有穿军装,也有穿便衣的,散落在会场里四周。大家心里都有一点不安,不知少主子会怎么样。 陈三虎也站在大家中间,一会儿看着这边的人笑一笑,一会儿看着那边的人笑一笑,一张丑陋的脸,比平时更难看。他心里,也比其他人更加不安。他已经听说了,少主子上午曾去九十七师要人,差点和九十七师的人冲突起来。 其他人都有一眼没一眼地瞪着陈三虎。每个人都在心里嘀咕,少主子护自己人,那没的说。可他个王八蛋也真是少教养,害得大家也跟着受训。 会场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左少卿提着一条鞭子,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柳秋月。所有的人都吸了一口冷气,少主子这是要动二组的家法呀。 会场的中间已经放了一把太师椅,和一张桌子。左少卿走过去,啪地一声,把鞭子摔在桌上,转身坐在椅子上。她把在场的人扫了一遍,便把眼睛落在陈三虎身上,圆睁的眼睛里射出黑光,锐不可挡。 陈三虎嗫嚅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鲁城在旁边推了他一下,他只好慢慢地走出来,老老实实地站在左少卿的对面。 左少卿仍是一言不发,脸色冷峻,怒视着他。 陈三虎偷眼看看她,又看看周围的人,便跪了下来。会场里的寂静,如风一样掠进每个人的心里,引起一阵阵的惊悸。 左少卿的一双黑眼,仍如锥子似的钉在陈三虎的脸上,纹丝不动。 陈三虎心中恐惧,也没辙了,知道二组的家法躲不过去。他咧开了嘴,一副哭相,慢慢地脱下上衣,光了膀子。想一想,又把裤子褪下来,然后张开双臂,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 左少卿黑着脸,猛地站起来,提起桌上的鞭子大步走过去,照着他的后背,狠狠地抽了两鞭。陈三虎疼得全身都抽搐起来,连着惨叫两声。左少卿大怒,喝道:“王八蛋,你给老子闭嘴!”她扔下鞭子,回头对鲁城说:“一人五鞭,五十鞭,给我狠狠地打!” 鲁城等的就是这一句。王八蛋,为了你个王八蛋,老子挨了少主子一耳光,老子现在想起来,还耳根子疼呢。 他走到陈三虎身边,捡起鞭子,凑在陈三虎的耳边,咬着槽牙,低声说:“王八蛋,咱们少主子什么时候跟人服过软,什么时候跟人低过头?为了你个王八蛋,咱们少主子去给人家赔不是,还他妈的赔了四百大洋。那都是弟兄们的养家钱,都糟在你个王八蛋身上了。你给老子听好了,兄弟我手重,你给我咬紧牙,挺住了!”说完,他抡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五鞭。 那是极重的五鞭。陈三虎全身痉挛,头和脚都翘了起来,脸已经变了形,只是死死地咬着牙,才没有喊出来。鲁城扔下鞭子,另一个人上来,也是重重的五鞭。 左少卿的眼前,鞭起鞭落。这景象,在她眼里,一时竟模糊起来,仿佛有雾在眼前。一个声音,隐约在她耳边响起来。恍然间,她想起来,那是杜自远的声音呀。 左少卿眼前矇眬。寨墙高耸,队伍森严,山里的风阴凉如水。那是在落凤岭呀。杜自远脸色发青,把她拉进屋里,暴怒地指着她吼道:“你就是一个土匪!土匪!” 她的一个手下,负责看押一个日军俘虏。那是她的皖赣山区游击支队第一次抓到一个日本鬼子。但那个手下却没有看住,让俘虏跑了。武凤英大怒,喝令把那个手下捆起来,也像今天一样,一人五鞭,五十鞭。 她那时也瞪着杜自远,高声说:“这是老子的队伍,老子就是这么管!” 杜自远一捶桌子,“他们不是你的队伍,他们是中国老百姓抗日的队伍!” 左少卿眼前一阵恍惚,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耳边鞭声阵阵,不知是今日的,还是那时的。有时她真想大喊一声:杜自远,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太难了呀,你怎么不来帮我一把! 正文 四十四、 一线破绽 这个时候,对陈三虎的惩罚已经结束。他仍趴在地上,背上、屁股上,鞭痕累累,人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 呼啸的鞭声在会场里卷起一层烟似的薄尘,弥漫在不安的空气里。周围的人站在明暗不定的光线里,泥塑般地呆立着,都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仍坐在太师椅上,垂着头,不动也不说话,陷入在自己的思绪里。 所有的人都看出她脸上难受的样子,心里也都跟着她一起难受。少主子狠是狠,可是真护着下属。在保密局里,还没听说有哪位长官,肯为手下的一个兵,花这么大的本钱,也发这么大的怒。 柳秋月悄悄端着一个药盘子走过来,碰了碰左少卿的胳膊,用目光询问她。 左少卿抬起头,沉重地喘了一口气。她什么也没说,接过药盘子,走到陈三虎身边。她蹲下来,用棉花蘸着消毒水,给他擦洗伤口。其他人在旁边看着,心里都有些戚然。 左少卿此时给陈三虎擦洗伤口,其实并不是做给其他人看的。实在是这个伤口若不及时处理,就有些麻烦。 古往今来,拷打犯人的刑具,数不胜数。许多刑具,其实就是为了要人性命。但若是为了让犯人开口,最简便,最有效的,其实就是这最不起眼的鞭子。 对大多数人来说,一次鞭打就足可让他开口。但对一些意志刚强,骨头坚硬的人来说,还是可以扛住第一次鞭打的。第一次的鞭打,不会把人打得皮开肉绽,只在条条鞭痕里,留下无数的出血点。要命的是在后面。 鞭子大多是用牛皮紧密编制而成,三尺八寸长,后面装一个八寸五分长,有交叉条纹的硬木柄。鞭子由粗至细,鞭梢是一段细细的两寸长的硬牛皮。这种鞭子打了无数的犯人,皮条的缝隙里早已渗进许多人的血水和肉渣,在阴暗潮湿的刑讯室里**霉变,生出无数的细菌和病毒,且毒性极强。 被鞭打过的皮肉,在两个小时内就会因感染而红肿、发炎甚至化脓。这个时候的皮肤下,因水肿而积满了体液,肌肉组织已松散如絮。在表面因红肿而如纸一样薄的皮肤下面,受了伤的神经更是异常敏感。这种状况下的犯人,如果再遭鞭打,那才是鞭鞭皮开肉绽,鞭鞭痛彻骨髓。能扛过第二次鞭打的人,真的已经不多了。 左少卿终究只想教训一下陈三虎,并不想要他的命。因此,打过之后,就必须及时给他治疗。 陈三虎趴在地上,看见少主子给他治伤,就哇哇地哭起来。说:“主子,主子,我知道错了。” 左少卿心里并没有完全消气。在九十七师,被那个王振清强压了一头,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她仍恶狠狠地说:“王八蛋,你错在哪儿了!” 陈三虎便用脑袋撞地,说:“那些个王八蛋,老子该放倒了那帮王八蛋!” 这句话正合了左少卿此时的心情,也勾出她一直顶在胸中的怒气,她哑着嗓子说:“你个混帐东西,到现在才说一句我爱听的话!” 左少卿体罚下属的事,已经在保密局本部内传开了。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这就是那个左少卿,凶恶极了,打人往死里打,真应该关她的禁闭。也有知道的人,在私下里议论,听说她是共党方面派进来的特工,扎到咱们保密局里来了。 私下议论的人,议论归议论,可这两件事总是合不到一起,给人榫不对卯,甚至相互抵消的感觉。 连毛局长也听说了这件事。保密局的纪律很严,是禁止体罚下属的。如有此事发生,督查室一定会干涉。但他等了两天,既没听到督查室的报告,也没见叶公瑾过来解释一下。他想了一下就明白了。左少卿这个人,还有她这件事,一定是一个刺猬,弄不好扎在手上,就甩不掉了。所以,几天后,他也就不再想这件事了。 叶公瑾考虑的,却是其他方面。何俊杰向他汇报这件事时,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何俊杰以为他不想管这件事,也就不再说了。但叶公瑾却想,共党分子,也会有这么大的土匪脾气?动不动把手下人暴打一顿?不像呀。 他这么一犹豫,就错过了向毛局长报告的时机。有些事,你不报告,长官也没提,并不是长官忘了。天底下当长官的,都他妈有一个好记性。你若没事便罢,你若有事了,所有的旧账都会拎出来和你算。 左少卿鞭打陈三虎的事,右少卿也听说了。她心里和叶公瑾一样,也多少有一些惊讶,恍然间感觉到,她的这个姐姐,还真有一些叫人说不清的地方。这种感觉只是瞬间一闪,很快就过去了。她现在正是忙的时候。她复查南京大学学生会案,让她记住一个叫高茂林的人。她回头再查下关军火案时,又让她察觉到一个叫张乃仁的人,应该是一个重点。 看官们想必还记得,左少卿被软禁在许府巷时,曾写了一张纸条,要求暂时由柳秋月负责二组的日常工作。叶公瑾因此去了一趟二组。柳秋月向叶公瑾汇报工作时,就曾提到一个叫张乃仁的人,并说张乃仁眼下,仍是少组长监视的一个重点。还复述说,张乃仁原是**新编第三军中将副军长,兼新编第十二师师长。他现在已经退役,正在南京闲居。 右少卿感兴趣的,是张乃仁与军火案的关系。张乃仁曾是军队高官,那么他和军火案的关系,就一定不一般了。右少卿察觉,左少卿在办理军火案时,有些草率,甚至是匆忙结束的。她想,这其中必有原因。 右少卿和程云发商量后,就安排人监视张乃仁,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右少卿的这个做法,就是在“养”目标。因为她至少到现在为止,对张乃仁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和想法。这一点,她和左少卿就很相似。有些目标,你就得“养”着,只有长期监视,才有可能发现线索。 程云发对这些需要细心和耐心的事,从来都没有兴趣。这些事,就全都交给右少卿负责了。 右少卿在对张乃仁的调查过程中,又对张乃仁的女儿产生了兴趣。张乃仁的女儿叫张雅兰,也曾经是南京大学的学生。这一点,就很有意思了。那个高茂林,也曾经是南京大学的学生。张雅兰现在是国防部办公厅的一名文员。这个情况,也让右少卿产生了兴趣。 右少卿对张雅兰产生兴趣后,就天天去档案室查档案。有空的时候,她也和钱玉红聊得很热闹。钱玉红自然对她全力支持,在档案室里给她安了一张桌子。她要什么档案,就叫人给她调。右少卿要的档案,都是有关南京大学的,或者是有关南京学生运动的。 右少卿没有白忙。她很明白,情报工作就是这么枯燥,你要想找到线索,就得在那些垃圾堆一样的档案里寻找。一连几天查档案,终于让她有了重大发现。从一份不起眼的口供材料里,她发现,张雅兰在南京大学读书时,曾有过一个男朋友,就叫高茂林。她啪地一拍桌子,几乎跳起来。一时感到胸中开阔,如浮一大白。凭着职业敏感,她已经感觉到,她摸索到某个事情的边缘。 虽然她还看不出来,这件小事里有什么问题。但她明白一个道理,天底下的巧事,不是巧,而是其中有联系。她找的就是这种联系。 张雅兰在国防部?那么高茂林呢?右少卿思考的就是这件事。她手边就有国防部的人员名册。不仅有国防部的,南京驻军的人员名册她也有。这些名册,对保密局的情报人员来说,就是一种工具书,一有情况,就来查这些名册。 看官们想必也猜到了,右少卿很快就找到了高茂林的名字,国防部门卫室的一名上士士官,负责国防部所有信件的收发。 最让右少卿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同在国防部,但现在已经不再来往了。那么,他们这对男女朋友,吹了? 右少卿把这件事向程云发汇报。程云发就笑了,觉得这根本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这两个人以前谈过恋爱,现在不谈了呗。右少卿看出他对此事没兴趣,也就不再说了。只是叮嘱他,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连处长也不要说。 程云发就笑着直点头。他想,他要是把这件事向处长汇报,说有两个年轻人,以前谈过恋爱,现在不谈了,很可疑。处长非训他不可。他说:“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说,这总可以了吧?” 右少卿冷眼盯着程云发。她终于明白,此人空有一个大男人坯子,却不足以与之为谋。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些寂寞,且冷清寥落。说到底,再能干的女人,也希望身边有一个靠得住也扛得住的男人。 右少卿抛开这些想法,自已去安排人,监视高茂林。 要说后来,高茂林暗自庆幸,也确实有可庆幸的事。一个是,他一次把所有情报都送了出去,即使被捕,也找不到什么把柄。再一个是,作战厅厅长郭重木去上海开会,向委员长汇报战场情况,竟被陷在那里。委员长要求他重新考虑华北作战计划,至少要整理出一个大方案出来,以供参考。郭重木因此在上海多呆了几天。 因为这两点,高茂林在这一段时间里,什么举动也没有。看上去,就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收发,每天都重复着同样单调的工作。 这就让右少卿对他的监视一点效果也没有。 可是,天下事,总是很奇妙的,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右少卿这么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竟在这几天里认识了杜自远,且印象极好。 正文 四十五、 惊艳 也是这天的下午三点,叶公瑾把刚刚看完的简报都推到一边。他的心情很好,感觉也很好,与窗外的艳阳天相仿佛。至少眼下,他没有什么特别棘手的事。 他看看表,约会的时间快到了,便起身换了一身便衣。下午的约会是一件私事,他也不想张扬,当然用不着穿军装。 他换好衣服出了办公室,向前走了几步,就是程云发的办公室。他推开门,程云发不在,坐在桌边的是右少卿,正在翻看桌上的一堆档案。 右少卿抬头看见叶公瑾,立刻站起来,问:“处长,有事吗?” 叶公瑾看着她,脸上露出笑容,想了一下问:“右少,下午有事吗?” 右少卿向桌上的档案挥了一下手,“没事,没什么要紧事,都是以前的档案。” 叶公瑾点点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你没事,下午就陪我出去一趟。” 右少卿立刻点头,“是。”她看了一眼叶公瑾身上的便装,问:“换便衣?” 叶公瑾笑着说:“咱们去旋转门,当然是穿便衣比较好。” 在乘车去“旋转门”娱乐厅的路上,叶公瑾笑着问:“去过旋转门吗?” 右少卿老实回答:“只是听说过,没有去过。上班后一直忙,没有时间。” 叶公瑾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行人,还有路边粗大的法国梧桐,淡淡地笑着,语气很轻地说:“你应该去看一看。如果可能,就多去看看。” “处长,这个旋转门,有什么特别的吗?”右少卿意识到,处长话里有话。 “那里是一个……很复杂的地方,”叶公瑾淡淡地笑着,也斟酌着语句,“你去看了就会知道,那里是什么人都有,也有许多秘密。左少,就是你的姐姐,在那里放了一组人,长期监视。” 右少卿慢慢地扭回头,注视着叶公瑾。她听出,处长这是在给她引路。 “你的姐姐,”叶公瑾继续说,“如果要见什么人,也大都是在那里。我听说,她在那里说话很管用。有她在那里,连警察、税务什么的,也很少去找麻烦。” 这又是右少卿没有想到的事。她的这个姐姐为人行事,已经让她有一些意外了。 脾气暴戾?右少卿自忖,以自己的性格,若处在那个位置上,也可能会有那么大的脾气。打人呢?她也可能,但她不会把陈三虎打得那么重。至于以权谋私,占山为王,横霸一方?这就更加奇怪了。她的这个姐姐,竟然还会这样。这个却是她做不到的,她也没这个兴趣。不过处长的意思,她已经多少明白。今后如果有机会,她也要在这个旋转门里多下一点功夫。 正是因为这个想法,右少卿陪着叶公瑾到了“旋转门”之后,并没有跟着他去与人约会,而是独自一人,在“旋转门”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转了一转,也认真观察了一番。 叶公瑾看着她向“旋转门”的里面走去,笑了笑,回头问侍者,“杜先生来了吗?在哪里?” 侍者立刻引着他向里走,并推开一个包间的门,请他进去。 杜自远已经坐在包间里等着了。看见叶公瑾进来,立刻起身迎接。两个人先是互相抱拳,又上前握手,彼此都十分高兴。 杜自远被派到南京来工作,公开身份是敬业银行经理,这就给他提供了一个非常便利的条件。他以推广业务为名,广泛交际。利用的就是敬业银行可以为他们带来利润的条件。他的许多客户都是高官,叶公瑾只是其中的一个。 叶公瑾选择小小的敬业银行为他管理财务,是有一些考虑的。南京城里有多家大银行,财力雄厚。把钱存在这些大银行里,自然是又保险又安全的,收益也应该不错。但大银行也有大银行的短处,有些业务他们是不做的,譬如炒汇、炒黄金什么的。至于那些更阴暗的生意,更是提也别提。这是一。其次,大银行正是因为大,它的管理层次就会很多,这样,你的财务档案就会有许多人经手,这就很容易泄露出去。你就是一个小老百姓,若是被邻居知道你有多少存款,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何况他堂堂的保密局少将处长。因此,叶公瑾只有选择敬业银行这样的小银行来管理自己的财务。 他对杜自远和他的敬业银行也做了一点调查。敬业银行的主要股东是南京几个行业公会,什么纺织、印染、航运等等,倒也没什么。他没想到的是,财政部居然也在这个小银行里有一点股本,这也就不奇怪敬业银行那么一点本金,竟然能获得批准了。这个敬业银行,想必在国民政府里也有一点背景。 至于杜自远的情况,也不复杂。从调查的情况来看,他长期在外跑生意,天南海北,什么地方都去过,主要做的是金融掮客。所以,南京的几个行业公会请他出来做经理,也在情理之中。 大约一年半之前,他和杜自远初次打交道时,就看出这个人很灵活,口风又极严,为人也很正派,不是那种唯利是图、苟苟蝇蝇的小人。因此,他把自己和钱玉红的钱,都交给杜自远处理。现在来看,他还真是选对了人。 叶公瑾和杜自远寒暄之后,在桌边坐下时,招待徐小玉也随之进来。给他们沏茶,并摆上小糕点和瓜子花生什么的。然后就在门口的茶具柜旁收拾着东西,耳朵里却在偷听着他们说些什么。此后又时常进来,为他们沏茶倒水,递送毛巾。她一副怯生生的小模样,总是低着头,轻手轻脚地做事,倒也不引人注意。所以,叶公瑾和杜自远虽然都是精明到顶尖的人,却都没有把她当作一个事,只是注意地谈自己的事。 杜自远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卷宗,从中取出一摞账册,细细地对他讲解。 “叶处长,你的所有账目,我都重新做了一遍,把户主的名字改了,叫伊公子,和你的名字谐音。” 叶公瑾却皱起了眉。这个名字听上去不错,心里却有些疑惑,“为什么?”他问。 杜自远笑着说:“蒋公子在上海打老虎,弄得我有点担心。这个账里的东西有点敏感,我怕南京这边也出点什么幺蛾子,那就麻烦了。所以我把名字都改了。万一有事,麻烦只到我这里截止,我说这是海外客户,别人就没办法了。” 叶公瑾想了想,倒也有一点这方面的担心,就点点头。但心里还是有点疑问。 杜自远看出来了,就笑了笑,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印章盒子,“叶处长,今后你要是动用账里的钱,就凭这个印章,我们凭印章动你的账。” 叶公瑾打开印章盒子,取出一枚鸡血石印章,上面是“伊公子”三个字的篆刻,做得十分精致。他举起印章说:“这个也得不少钱吧?” “六百大洋。这个印章也是你的财产,好好保管。”杜自远认真地说。 叶公瑾收起印章,脸上已经有了满意的笑容。 杜自远打开账册,逐项解说:“保险箱里,我给你留了十根条子,随时可以拿出来用的,这就是一个备用,你心里有数就行了。另外,你的资金,大部分我都抽了出来,一部分转往上海,一部分转往香港。听说伦敦战后的发展很快,那里的股市一直在走高。目前来看,这部分的收益相当不错。留存在这里和上海的资金,我基本上都投到黄金和外汇上了。我估计,两三个月内,翻个一倍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另外,在这个账里,我给你留了三千美金,这是你随时可以动用的。” 叶公瑾不住地点着头,心里很满意。 杜自远点着账上的数目,“叶处长,你看看总数,是不是还差一块呀?”他说着就笑了起来。 叶公瑾也看出来了,几个大数加起来,似乎与他心中的总数不符,就看着杜自远,等着他回答。 杜自远笑着说:“这一个缺口,你心中一定有数。这笔资金用来干什么,我就不跟你细说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最赚钱的,就是这个部分。以后每个月,我都会告诉你一个总数,半年之内,会有三五倍的利润。” 叶公瑾明白了,这一部分,一定是更见不得光的生意。他倒也乐得不知道,免得面子上过不去。只要利润丰厚,杜自远做什么他也就不管了。 他大体上估了一下,他的全部资金,在半年之内,翻个两三倍或者三五倍应该是没问题的。那么,有机会了,他也可以告诉钱玉红一声,让她也高兴高兴。他已经看出来了,钱玉红很想问一下钱的事,只是不好意思张口罢了。 杜自远把账册都收起来,放进提包里,笑着和叶公瑾喝茶。他心里其实很想问一下叶公瑾,有没有军火交易方面的消息。但转念一想,此事无异与虎谋皮,也就放弃了。只和他说一些近期黄金市场里的变化,以及美金的汇率变化等。 就在这时,徐小玉推开了包间的门,右少卿脸上带着微笑走了进来。 杜自远抬头看见刚刚走进包间的右少卿,顿时呆住了。武凤英,这不是武凤英吗?她把长发剪短了,一身新四军军装换成了整洁合体的西装,脸上还带着微笑。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叶公瑾注意到他惊愕的眼神,回头看见进来的是右少卿,不由对杜自远有点疑惑,心里在猜想,难道他们认识吗? 右少卿在“旋转门”里转了一遍,已看出这里是一个好地方。是游玩的好地方,但更是刺探情报的好地方,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及至进了门,突然看见杜自远那双瞬间明亮起来的眼睛,不由对这个男人认真地看了一眼。她从女人的角度对这个男人下了一个判断:好帅气。是那种看着就很爽的男人。 叶公瑾对他们两个人来回看了几眼,问:“杜先生,你认识她?” 杜自远顿时缓过神来。理智告诉他,这个女人不是武凤英,而是另一个。没错,他想起来了,她真的是另一个武凤英。他见过她。 杜自远听见叶公瑾问他,便笑了起来,顺势将自己的心思转换成男人对美女的欣赏,“叶处长,我可否请教一下她的芳名?” 叶公瑾指着右少卿说:“我的下属,和我一同来的。苏少卿。你见过她吗?” 杜自远点了一下头,笑着说:“见过的。哎呀,只是在梦里。我真想赞美她几句。叶处长还有这样的下属,真的让我很羡慕。”他这样说着,就已经站起来,殷勤地为她拉开椅子,“苏小姐,您请坐,您请这边坐。” 叶公瑾指着杜自远说:“少卿,这位是杜自远,杜先生,银行家,帮我管理财务。” 右少卿笑吟吟地在桌边坐下,也端详着杜自远。她初一进门,见他相貌俊郎方正,看着就很顺眼。听他说了几句话,尤其是那句“只是在梦里”,听着就很顺耳。又知道他是银行家,并且是帮助叶公瑾管理财务,必定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更是顺心。心里已经对杜自远有了七分好感。索性隔着桌子伸出手来,要和他握手。 杜自远欠起身来,握住她的手。右少卿心中十分敏感,感觉到那双大手结实有力,满满地握着,温暖厚实,透出真诚和实在,让她心中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 右少卿尽量随意地问:“不知杜先生在哪家银行发财呀?” 杜自远看着她说:“是一家小银行,敬业银行。我其实,很想请苏小姐也在银行里开一个户头,看看我有什么可以效力的地方。” 这句话,正应了右少卿心里刚刚冒出来的另一个想法,她复查“军火案”时,就发现,在这个案子里,必然要涉及大量银行转账方面的业务,这正是她不懂的地方。便笑着说:“我的工资不高,那点钱怕不能给杜先生带来利润,反倒增加很多麻烦,是不是呀?” “不会,当然不会。欢迎苏小姐随时来。”杜自远说得很真诚。 “我倒是,”右少卿笑着说,“想向杜先生请教一些银行转账方面的知识,不知杜先生会不会嫌烦?” “不会,不会,欢迎苏小姐随时光顾。” 右少卿更加高兴了,心里的满意又增加了两分,这已经就是十分的好感了。 看官们看到这里,可能已经猜到了,孪生的姐妹,喜欢的,自然是同样的甚至是同一个男人。这样一来,杜自远和左少卿、右少卿之间,在感情方面就可能会多一些纠葛了。再多说一句,若仅仅是感情上多一些纠葛,倒也罢了,只怕是还不止这一些呢。这个,自然也是后话了。 正文 四十六、 匪判 杜自远离开旋转门,坐黄包车回去的路上,只觉得暖风拂面,路边的店铺灯火疏离,五光十色,尤如进入幻境一般。苏少卿的那张笑脸,时时在他眼前晃动,心中油然生出一些情意来。 路上的货车轰然驶过,让杜自远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叶公瑾眼中藏着疑惑说:“我的下属,苏少卿。你认识她吗?”杜自远暗自叹息,她不是武凤英呀。 这个时候,他也渐渐地察觉到,自己对苏少卿的好感,多少有点爱屋及乌,是从武凤英那里转移过来的。不过,到此时他才再次想起,确实有一个女人,和武凤英长得十分相似。 那是一九四五年的十月,为了接受日军投降事宜,华中军区六纵派了一个代表团,与当地国民党第十三军协商受降事宜。杜自远因为长期在敌工部工作,了解敌伪方方面面的情况,因此被临时抽出来,作为代表团的一名随员,一同前往。 代表团抵达时,国民党第十三军的几名高官已经站在县城门口迎接他们了。双方在客气中藏着戒备,互相握手寒暄,仿佛真的是多年不见的亲兄弟。 杜自远目光敏锐,处处留意,他一眼就看见站在几名高官后面,站着一名女军官。看得出来,她是负责安全警卫工作的。他那时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她的容貌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职业敏感让他有些警觉,也有些不安。情报工作无小事,针尖大的意外情况也必须立刻汇报。他急忙低声对身边的敌工部长汇报了这个情况。 敌工部长从华中军区来。但在代表团里的身份,只是普通成员,因此并未上前与第十三军的高官们握手寒暄。 敌工部长低声问他:“你说的像,像到什么程度?” 杜自远也低声说:“非常像,非常非常像,就像是一个人。” 敌工部长回头盯着他,眼神十分严肃。他确认杜自远也同样的严肃。另外,杜自远在敌工部工作多年,他相信杜自远的眼力,不是指一般的像。敌工部长只思索片刻,便回头对杜自远说:“你退后,不要进城。” 秘密工作里有一条原则,非相关者避相关。哪怕是芝麻粒大的小事,与你无关,你就该远避。所谓不该问的事不问,就是这个意思。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做为秘密工作的上级,也要避免不相关的人接触不相关的事。这一点尤为重要。 杜自远立刻明白部长的意思了。时至今日,他在旋转门里意外见到苏少卿,就更加佩服部长的英明和谨慎。如果他那时进了城,苏少卿一定会对他留下印象。今天再见,就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那个时候,他低下头,慢慢退到代表团后面的警卫部队里,与其他战士混在一起。当代表团进城时,他和一部分警卫部队留在城外。当天夜里,他带了一个班,返回了部队,并直接回到落凤岭。 这件事,从此再未被人提起过。连敌工部长也再未向他提起,甚至连进一步的询问也没有。杜自远从事地下工作多年,知道什么叫谨慎。上级不提起,他自己更不会对别人说,甚至对武凤英也没有提起过。 一个多月后,他接到命令,去师部开会。到了师部,立刻接到新的命令,调他去华北局情报部。他从此离开了落凤岭,就再也没有见过武凤英。后来过了许多年,他才知道,武凤英当时被华北局情报部“养”起来了。这个“养”,其实就是训练。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等待合适的机会。 看官们都知道,华北局情报部真的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 现在,杜自远的组织关系隶属华东局。但在具体工作上,又受华北局情报部领导。事实上他已经感觉到,给他的命令中,至少有一部分来自于中央社会部。命令“鱼刺”紧急撤退的电报,就是从中央社会部直接发过来的。他明白,自己的工作有一点特殊。 杜自远的思绪,从刚才第一次见到的苏少卿身上,转到他第一次见到武凤英的情景。那一天的情景,让他许多年后想起来,都觉得趣味横生,妙不可言。 一九四一年初,“皖南事变”发生后不久,江南的新四军主力都按照中央的命令,逐步退到江北。但在江南,还是留下许多游击队,在国统区,也在敌占区开展游击战。老李的闽浙赣边游击纵队,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火种。 落凤岭的武凤英武装,自然也受到新四军的重视。杜自远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他的任务就是接收并改编武凤英武装。 在“旋转门”里,杜自远对苏少卿说:“见过的。哎呀,只是在梦里。”这句话里,至少有一部分是对的。杜自远确实常常在梦里梦见武凤英。尤其是他第一次见到武凤英的情景。哎呀,那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武凤英骑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高头骏马,全身裹在一件黑色的缎子大氅里,更显出那一张俏丽的白脸。她和杜自远,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四目相对,默默注视。那虽然只是一瞬间就错身而过,却在杜自远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那年也是这个季节,四五月间。皖赣交界的深山密林里,早已林木茂盛,满眼都是翠绿,野花野草遍布山间土路的两边。杜自远跟着张伯为,正走在这条土路上。 他们都穿着长衫,头戴礼帽。所不同的是,张伯为的长衫质地更好一些,是灰色的细洋布,脚下蹬着一双皮鞋,手里提着他的大皮包,完全是一副商人的打扮。杜自远则是一身粗布长衫,脚蹬一双旧布鞋,肩上还背着一个包袱,像是一个跟班的随从。但在两人的态度上,张伯为对杜自远要更恭敬一些。 他们正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快速的马蹄声。张伯为拉着杜自远退到路边,向远处张望。 前面很快出现一支约有七八个人的马队,一路小跑着向这边跑过来。 杜自远抬头望过去,前面的是一匹毛色光亮的黑骏马。马上的人裹着一袭黑缎大氅,头扎黑头巾。待走得近了才看出,竟是一个女人。只见她一张俏丽的白脸,和一双乌黑的凤眼,透着凌人的英气,像极了江湖上的女侠。 张伯为小声说:“杜先生,这就是落凤岭大名鼎鼎的凤夫人,武凤英。你要见的人,就是她。” 杜自远闻言有些吃惊,更加注意地看着。 马队见路上有人,稍稍放慢了速度。马上的武凤英已认出张伯为,只是向他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随后就把眼睛落在旁边杜自远的脸上,且一直注视着他,仿佛是在审视这个男人,直至与他错身过去。武凤英的后面,是七八个兵丁,一色的黑衣黑裤,身上背着长枪,骑着杂色马,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杜自远的目光追随着马队,更多的,是看着前面的武凤英骑在马上的身影。他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张伯为笑着说:“怎么样,好威风吧?真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土匪,普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马队过了路上的行人,便加快了速度,向前方的密林里快速跑去。那密林里有炊烟升起,似是一个村落。 杜自远来了兴致。他将要和这位英姿飒爽的凤夫人打交通,就很想了解她的为人行事。他说:“老张,那里是一个村子。他们去村子里干什么?咱们也去看看吧。”不等张伯为回答,他已经带头向炊烟升起的那边走去。 密林里果然有一个小村子。村子很小,不过二三十户人家,多是茅草房。杜自远很快就看见数十名村民聚在一户小院的外面。七八匹马拴在旁边的树荫下。杜自远知道,就是这里了。 杜自远和张伯为走到小院门前,站在村民们的后面,向小院里张望。 杜自远看了两分钟,很快就看出来。这个小院,此时已经成了“法庭”,用民间的说法,就是“公堂”,并且,正在审理着一桩民事案。他也看出来,山里的人,对法庭是个什么样子,完全没有概念,这个“法庭”的上下内外,以及他们说的话,都来自于乡间戏曲舞台上的“公堂”。 小院里的房门前,摆着一张旧方桌,算做公案。桌上放着两盏油灯,虽未点燃,但也算是明烛高照了。几个兵丁,都拄着长枪站在两侧,似是大堂里的衙役。仍裹着一袭黑大氅的武凤英,此时并没有坐在方桌的后面,而是坐在一侧。她的对面,坐着一位头戴瓜皮帽,鼻子上架着黑框老花眼镜的先生。他手里提着一管笔,却并没有写,只是从眼镜的上方,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这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约有四十多岁,黑瘦黑瘦的。女的大约二十岁上下,一条粗辫子斜在右肩上。这两个人张口闭口,都叫着青天大老爷。武凤英后来告诉杜自远,她办案一向公正,从不偏袒。所以周边的村民有了纠纷,都请她断案,当然也都是这么称呼她的。 只见那个中年人连连向武凤英叩头,“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小民是给了她彩礼的,给了彩礼才定下亲的,她应了唦,她应了唦。求青天大老爷给小民做主,给小民做主呀。” 武凤英就回头看着跪在旁边的姑娘,“我问你,你收他彩礼了?” 那姑娘十分不安,已快哭了出来,“青天大老爷,我娘死了唦,死了三个日头了。得的是喘病,咳得不行了,硬给咳死了。死了三个日头,莫钱葬唦。青天大老爷,我莫钱葬我娘唦,急不了得唦。” 武凤英问:“这么说,你是为了葬你娘,是不是?” 那姑娘就磕头,“青天大老爷,是唦,是唦。” “他给了你彩礼,你才葬了你娘,是不是?” “是唦,是唦。”那姑娘不住地磕头。 杜自远站在人群后面。他看出来,武凤英脸上有些疑惑,眼睛盯在那个姑娘脸上看着。杜自远也感觉到,这个案子很简单,却很难办。 武凤英轻声问:“那,他给你什么彩礼?给你钱了?” 那个姑娘就叫了起来,“没得钱唦,他莫给钱,只给了一口菲薄菲薄的板子钉的棺材唦,漆也莫得,就是白皮子棺材唦。” 武凤英转向那个男人,“你说,你是不是给了她一口薄木棺材?” 那男人就磕头,“青天大老爷,是好棺材唦,三个大洋买的,当当响的三个大洋买的棺材唦。青天大老爷,她当日个是答应了的呀,她答应我的。” “你答应他了?”武凤英转向姑娘问。 “当时个急唦,急死人唦,顾不得了唦。”姑娘的声音低了许多。 “那你怎么现在又反悔了呢?” “青天大老爷,民女跟不得他。”姑娘此时已经抹起了眼泪,说话也带了哭腔,“他赌钱,还抽大烟,一个家都给他败完了唦。他前面的一个媳妇,就是带着儿跑了。青天大老爷,您问问叔子婶婶,左右邻居,就知道个唦。民女进不得他那个门哟,进了就活不得唦。”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他?” “急死了唦,三个日头了,等不得了,急唦。” “现在你又反悔了,是不是?” “求大老爷做主唦,求大老爷做主唦。”姑娘哭着哀求。 “你有钱退彩礼吗?”武凤英继续问。 那姑娘就不说话了,只是把头顶在地上,低声地哭。 杜自远听出来了,案子审成了僵局。那个男人是送了彩礼的,那个女人收彩礼时是答应了人家的。现在葬了母亲,跟着就反悔了,却又没钱退彩礼。他看出武凤英有些同情那个姑娘。心里就想,她会不会自己拿出钱来,替那个姑娘退彩礼。三块大洋的彩礼,说起来也不多。 但武凤英并没有这么做。她明显是思考了一下,说:“兰丫头,你过来。” 那姑娘怯怯地望着她,惶恐不安,跪在地上,慢慢地蹭到武凤英的面前。 武凤英俯下身,低声在她耳边问了几句话。那姑娘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哀求地看着她,又是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武凤英叫她站起来,她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 武凤英说:“你转过身去,对着乡亲们。”她用手一指,“转过去。” 那姑娘更加惶恐不安,但还是转过身去,面对着半个院子的村民们。她更加不安了,手足无措地垂下头。 武凤英也望着院子里的村民们,停了一会儿,她才说:“这事清楚了,大家比我还清楚呢。这个姑娘当初收彩礼时答应人家了,现在又悔婚,又没钱退彩礼。她若是实在拿不出钱来,本官只得判她不得悔婚,仍跟着这个男人走。” 那姑娘听到这个话,就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人群里也因此有了一点骚动,村民们都在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 武凤英等了一会儿,又说:“但是,本官还想问一下,有没有人肯替兰丫头退这个彩礼?”说完这个话,便用眼睛看着面前的村民们。 那个跪着的男人就叫起来,“青天大老爷,你也要给小民做主呀。” 武凤英盯着他,瞪起眼睛,“刘大烟,你闭嘴!你抽大烟又赌博,本官不治你的罪,就已经便宜你了!” 那个叫刘大烟的人立刻趴下去,不敢再说话。 武凤英站起来,走到姑娘的身边,“兰丫头,你抬起头,让大伙看看。”那姑娘哪里还敢抬头,只是把头低着。武凤英便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又拉起她的胳膊,“各位村民,你们都看看这个姑娘,长得还算周正吧,身体也不错,人又懂得孝道,知道卖身葬母。本官想问一句,有没有人愿意要这个姑娘。” 杜自远不由张开了嘴,觉得这就有一点拍卖的意思了,更加注意地看着。 这下,人群里的议论声更大了,还有人在人群里拉扯着。 站在桌子两侧的兵丁们把长枪一顿,一起“呜——”了起来。他们听不清戏台上喊的“威武”是个什么意思,但发出长长的“呜——”声,还是很威风的。 骚动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眨着眼睛,看着青天大老爷。 武凤英又问了一遍,“有没有人,愿意替她退彩礼?” 这时,人群里又是一阵乱,接着,就有一个年轻人被推了出来。他也是一身的破衣服,看上去傻头傻脑的样子。见武凤英盯着他,就急忙跪下,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武凤英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结巴半天,才说出来,“王……王木头……” 武凤英问:“你愿意替她退彩礼吗?” 年轻人立刻趴下去磕了一个头,又重重地点点头。 武凤英问:“你有钱吗?” 年轻人就傻了,摇摇头,“莫唦。” 武凤英问:“那你怎么替他退彩礼?” 年轻人嗫嚅半天,终于说:“我替他做工,做一年……总,总够了……” 武凤英盯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了,“然后呢?” 那年轻人就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是跪在地上,愣怔怔地看着武凤英。 人群里一个老头,可能是他的父亲,抡着烟袋就喊了起来,“傻儿,傻儿唦,求求大老爷,判给你做媳妇唦!快些唦!” 武凤英看了看那老头,又看着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不断回头看着老头,再转头对着武凤英时,嘴巴又哆嗦着,就是说不出话来。看来也是急了,就趴在地上,不住地磕起头来。 武凤英回头看着那姑娘。见她站在旁边,正用眼角瞄着那年轻人,嘴角上已经有了笑意。武凤英也不再问了,挥手让戴眼镜的老先生写判书。 后来杜自远听到武凤英念判决的时候,才知道,这份文书不仅是判决,还是一份婚书。大意是,王木头给刘大烟做工一年,折抵兰丫头的彩礼。其后,准予其与兰丫头成婚,旁人不得干涉,等等。 接着,武凤英竟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铜印来,重重地在文书上盖了印。 后来,杜自远将落凤岭的武凤英武装改编成皖赣山区游击支队后,也曾看见过这颗铜印。铜印上面一半是满文,一半是汉文。铜印上的汉文是:“清彰县印”四个繁体篆书。当时他忍不住,就哈哈大笑起来。 武凤英很生气,说:“怎么着吧,老子就是这一带的父母官。你不服是怎么的!” 杜自远心里想到的话,可不敢说出来。一个打家劫舍的女土匪首领,竟在这民风淳朴的乡间里,设立公堂,断民事案,用的却是大清朝的官印。这让他心中生出说不尽的快乐和喜悦。 这是武凤英,也就是左少卿,一段当年在落凤岭判案的奇事。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她此时又遇到了一件奇事。她竟与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认了干兄妹。 正文 四十七、 警兄 左少卿去九十七师赎人,是昨天上午的事。下午,她对陈三虎使用了二组家法,暴打他五十鞭。今天的下午,叶公瑾和右少卿去了旋转门。右少卿在旋转门认识了杜自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左少卿接到门卫室的电话,说王振清要来拜访她,正在门卫室办理登记手续。 这个电话,让左少卿着实有些疑惑。她皱着眉,回头盯着柳秋月,说:“这个王振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柳秋月看着她,张了张嘴,略一沉吟,开口说:“王振清,一九一〇年生,黄浦六期,陆大十五期,一九四二年任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司令长官部参谋处长,一九四四年任青年军编练总监部少将参谋长,一九四五年任青年军第二〇八师副师长,现为第四十五军九十七师少将师长。少主,这个九十七师,就是原来的南京警卫师,号称是委员长的御林军。” 左少卿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原来是这样,难怪他这么横呢。” 两个人正说着,鲁城匆匆跑进来,小声说:“少主子,那个王振清来了,就到。”他说着,又匆忙跑出门外,先敬一个礼,再向屋里伸出手。 这时,王振清带着两个参谋,笑吟吟地走进门来。进了门,对着左少卿一抱拳,大声说:“苏组长,王某今天不请自来。不是来开战的,是来讲和的。” 左少卿也急忙一抱拳。见到人家一张笑脸,还有肩上那颗将星,又敬了一个礼,然后请王振清在沙发上坐下,这才问道:“不知王师长说的讲和,是……” 王振清向她一摆手,“哎呀,苏组长,昨天的事,王某有些惭愧,真的有些惭愧。我到昨天晚上才知道,那个陈什么虎,不过是你手下的一个兵。这个让我没有想到。说起来,王某也护下属,可以为一个团长撑撑腰什么的。只是,却不会为了一个兵,做到苏组长这个份上。王某真的十分惭愧,也十分佩服。” 左少卿终于松了一口气,急忙说:“王师长言重了,少卿不敢当。” 王振清摆摆手,“哦,这个,这个,是这样,昨天那一场争执,我希望,是我与苏组长之间,不打不成交吧。希望苏组长不要记恨我。” 左少卿急忙说:“王师长这么大量,少卿决不敢记恨。” 王振清哈哈笑着说:“那就太好了。为表诚意,王某今晚准备摆一桌酒,一来呢,给苏组长缓颊,二来呢,也想与苏组长深交。就是怕苏组长不肯给我这个面子。所以,王某特地亲自登门恳请,不知苏组长是否可以赏光?” 看官们请注意一下,这个王振清,也是本书的一个重要人物。他后来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并且上了美国《纽约时报》的头条。若细论起来,就是从今天开始的。 晚上赴宴,左少卿带着柳秋月和鲁城。王振清则只带着身边的参谋和副官。双方带的都是心腹。这样,三杯酒下去,桌上就热闹起来了。 先是王振清手下的一个副官,笑着挑左少卿的礼,说:“苏组长,您总是王师长王师长的,实在是生分,不好,真不好。” 左少卿笑着问:“那我该怎么称呼呀?” 那个副官就拍着桌子说:“苏组长,您怎么忘了呀?昨儿,您可是叫过的,嘎巴脆地叫过的,您想想呀。” 桌边的军官立刻叫喊起来,“对呀,对呀,昨儿叫过的。” 左少卿想起来了,昨天僵持不下,自己只好叫了他一声“王大哥”,这些参谋副官,指的就是这个了。她想了想,叫他一声王大哥,无可无不可,便向王振清一抱拳,“那么,王师长就是我哥了,大哥,您受礼。” 左少卿的江湖气,豪放洒脱,实在合王振清的脾气。他高兴得忘了东南西北,举着酒杯不断地说:“好呀,好呀,我王振清今日也有妹妹了。哎呀,真是太好了。”在众人的哄劝下,就连着喝了好几杯。 柳秋月坐在旁边笑吟吟的看着他,却轻声说:“王师长,哥不是白叫的,是吧?王师长一定给我们少主准备了什么见面礼,是吧?” 一句话,把王振清给噎住了。他哪儿知道今天会认一个干妹妹呀,什么都没有准备。他旁边的参谋副官也都傻了眼。他们都有钱,可这个事,没有出去现买的。 左少卿笑吟吟的,知道柳秋月这一句绵里藏针的话,正扎在他们的节骨眼上。看着他们大眼瞪小眼,心里好不快乐。嘴里却一个劲儿地说:“大哥,大哥,你别听秋月的,她和你说着玩的。” 王振清却瞪起眼睛,“什么话,我认个妹妹也是说着玩的吗?”他在身上一阵乱找,就从口袋里找出一支钢笔来,举到左少卿面前,说:“妹子,哥今天可是真够现眼的,好歹哥身上还有这么一个东西。这是一支派克金笔,是有些来历的。这是去年新年茶话会上,美国总领事送给我的。你看,这笔杆上还刻有他的英文名字。其实这个倒是小事。你再看它的笔帽上,还刻着一面小小的美国国旗,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美国的麦克阿瑟将军在密苏里号军舰上,接受日本投降,就是用这支笔签的字。他后来把这支笔送给美国第四集团军司令温赖特将军。麦克阿瑟将军当年从菲律宾撤退时,把温赖特将军扔在菲律宾了,结果做了日本人的战俘,吃了很多苦。麦克阿瑟觉得心里非常对不住他,才送他这支笔。而温赖特将军,又把这支笔送给他的好友美国驻华总领事。最后,这支笔就到了我的手里。妹子,你叫我一声哥,足以抵得上这支金笔,请你收下。” 左少卿说:“大哥,你这支笔这么有来历,我可真不敢收。你改日送我其他东西吧,什么都行。” 王振清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此时脸色已经涨红了,说:“你这是看不起我吗,还是看不上这支笔?” 左少卿听他这么一说,急忙双手接过来,“大哥,我收下了,我收下了。”她把这支钢笔举起来,向众人照了照,然后郑重地插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一个参谋就大叫:“苏组长,赶快敬你大哥一杯呀。”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左少卿就为王振清斟了一杯酒,双手送上,自己也拿起一杯,“大哥,妹子敬你这一杯。”两人碰了杯,都喝干了。 酒已经喝了很多,左少卿不想再喝了。她拍拍王振清的胳膊,自己先把椅子退后半步。王振清会意,察觉她有话要说,也把椅子退了半步,和她并排坐着。 左少卿就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大哥,有一件事,请大哥谨慎一些才好。” 王振清凑耳过去,“妹子,你说。” 左少卿就说:“大哥,有一个叫侯连海的人,大哥一定认识吧?” 王振清愣了一下,“侯连海曾经是我的老长官,也是至交。怎么呢?” 左少卿轻声说:“侯连海最近被捕,罪名是通共,这两天可能会押送到南京受审。所以,我请大哥谨慎一些。” 王振清回头看着她,眼神里有些疑惑,“妹子,昨天你和我吵得那么凶,怎么没提这个事呀?” 左少卿哎呀一声,“大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能那么做吗?” 王振清急忙拉住她的手,不住地摇,“对对,你说的对。妹子,你虽说是个女人,却是一个真君子,我喜欢,我真的好喜欢。侯连海的事,我会当心。” 请看官们记住两点。一是记住这支笔,这支笔后面还有故事。二是记住侯连海这个人。前面讲梅斯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这个人。后来王振清把他的这个干妹妹当作死敌,要置之于死地,就是因为这个侯连海。还是前面在下多次说过的一句话,天下的事,真的很奇妙呀! 接下来继续奇妙。恰恰在第二天,左少卿被召到叶公瑾的办公室。 叶公瑾站在左少卿的面前,脸色很严肃,嗓音低沉地说:“左少,侯连海这个人,你听说了吧?” 左少卿点点头,“是,听说了。” 叶公瑾说:“他明天押送到南京。我要求你负责对他的监视。”他停了一下,又加重语气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一定要谨慎。有任何情况,都要立刻告诉我。” 左少卿离开处长办公室,心里隐约有一些不安,显然这个侯连海不是一个寻常人物,但是为什么呢?她一点也想不出来。 左少卿回到办公室里,立刻叫来柳秋月,问她,“你说一说,那个侯连海是怎么个情况?” 柳秋月仰起脸想了一下,说:“侯连海,河南通许人,一**二年九月出生。保定官校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月任北伐军总司令部工兵团团长,一九三五年任武汉行辕少将高参,抗战爆发后任武穴镇军事要塞少将司令,一九三八年任第十四集团军总部少将高参,抗战胜利后退役。” 左少卿满腹狐疑,更加想不明白了,这个侯连海看起来官运不畅,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呀,她问:“可是秋月,这个侯连海不过是个少将高参,有那么重要吗?” 柳秋月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声说:“我听说,这个侯连海在**中,资格很老,在军队内部认识许多人,特别是高层的人。现在有几位战区长官,当年都是他的下级,至于军长师长的,就更多了。另外,我还听说,这个侯连海活动范围很广,活动能力也很强。” 左少卿看着她点点头。她多少对这个侯连海有一点了解了。 左少卿出了办公室,就去找何俊杰,询问有关监视侯连海的具体事情。这才知道,所有具体工作,都由她负责。她明白了,这件事一定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谁也不想沾手。 左少卿首先要做的,是安排侯连海的住所。她先找了局本部总务处,在许府巷确定了一套比较好的住房。她亲自去查看了一下,又向总务处申请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人家好歹是**少将,待遇不能低了。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布置监听。局本部技术处也派了人来,带来必要的监听和录音设备,在这套住房里做了严密的布置。 这件事里,就有一个分寸问题。虽说侯连海是监禁关押,但在名义上又是软禁。就是说,侯连海至少在名义上是有自由的。区别在于,他要做任何事,都要经过保密局批准,具体的讲,就是要经过左少卿的批准。 此时的左少卿,还没有想到,这是一个会给她带来多少麻烦的人。 正文 四十八、 重监 “重监”,就是重点监视。例如对侯连海的监视,就是重点监视。 这样的“重监”对象,左少卿手里还有好几个,都是比较麻烦的,或者如她自己的话说,都是一些找死的差事。 左少卿目前“重监”的头一个,就是对梅斯的监视。 梅斯是美国人,监视他就比较麻烦。梅斯的活动范围很大。他的活动地点,一个是美国商社。他的公开身份是美国商社的高级主管。左少卿早已在美国商社里安插了一个人,是一名清洁工。这样一个身份,要想监视梅斯是不可能的。最多只能知道梅斯什么时候在商社里,或者他在商社里会见了什么人。另一个是他的家。左少卿在他家对面租了一间房子,派人监视和他来往的人,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最主要的一个地点,是美国驻华总领事馆,梅斯常去那里。但在美国总领事馆里安插人可不容易,那里的安全措施非常高。对梅斯的监视和跟踪,也只能跟到总领事馆门外。所以,左少卿对梅斯的监视,至少到目前,没有什么成效。 左少卿改变思路。处长的话说得很明白,他要了解梅斯所接触的人。梅斯不是重点,他所接触的人才是重点。她也确实想知道梅斯接触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监视报告在柳秋月手里汇总。左少卿看了一下简报,自己也非常惊讶。梅斯所接触的,都是政界高层呀。有些人,不仅她左少卿,就是叶公瑾也接触不到呀。 左少卿向叶公瑾汇报这些情况时,她发现叶公瑾拿着简报的手微微发抖,脸色更加凝重。左少卿猜想,这件事的背后,一定藏着什么重大秘密。她猜不出这是一些什么样的秘密。她不能问,避免被陷进去。 先告诉各位看官,左少卿调查的这个秘密,直通天庭,最后的结果震动朝野。容在下慢慢叙述。 叶公瑾对她说:“你继续监视梅斯,特别是和他接触的人。但是,你不要触动任何人。这件事,每周向我报告一次。” 不过,梅斯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很快就察觉到对他的监视,并且很快就知道,谁在负责对他的监视。 一天晚上,也就是左少卿与王振清认了干兄妹的第三天。这一天的下午,侯连海已经押送到南京,并住进许府巷。左少卿亲自盯着整个收押工作,检查警卫和监听工作,到很晚才离开。 左少卿没有回家。这个时候,她正坐在旋转门自己的包间里,清理着这些日子里,她心里的疑问。在旋转门这个包间里,是她唯一可以放松,可以认真思考问题的地方。她没有想到,正在这个时候,梅斯竟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并在她的对面坐下来。这让左少卿十分惊讶。 包间里很安静。左少卿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她不想先开口。 “苏小姐,你们想干什么?”梅斯坐下后,脸上带着冷笑,这样问她。 “梅斯先生,”左少卿也冷冷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为什么有人跟踪我。是你负责的吧?”梅斯轻声说。 包间里仍然很安静。梅斯的脸上阴晴不定,眼睛里藏着怒气。左少卿的心里,因此也是阴晴不定,脸色更是冷冷的。 “梅斯先生,职业原因,好多事我们不能谈,相信你能够理解。” 梅斯点点头。这句话其实就是一个回答,让他知道,他确实已经被人监视。但他仍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受到监视。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没人敢对他怎么样。他今后只需小心一些就可以了。 梅斯的下一句话,让左少卿警觉起来。 梅斯说:“听说侯连海已经押到南京了,就住在许府巷,是不是?” “有这个事,”左少卿回答,心里却在猜想梅斯关心这件事的原因,“他在河南通共。这个事,我相信梅斯先生也知道。” 梅斯点点头,目光长时间地盯在左少卿的脸上,他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问题。他终于摆了摆手说:“苏组长,我不想瞒你,因为我希望,将来和你有合作的机会。是这样,我正在努力,争取贵国政府早日释放他。” 左少卿心中的疑问更大,但她不能问。非相关者避相关,她不想多事。 梅斯继续说:“所以,苏组长,我对你的要求不多,不要太难为他,好吗?另外,如果有监听的话,我相信一定有,请留出一点余地来。如能这样,我将万分感谢。” 这件事,左少卿当天晚上就向叶公瑾做了汇报。这种事,越早汇报越安全。但她明显看出叶公瑾的脸色变了,似乎很担忧。这让她有点不好理解,想不出其中涉及什么事,让叶公瑾如此担忧。 请看官们注意,这件事的麻烦,要在几个月之后才显现出来。叶公瑾命悬一线,也发端于这件事。 叶公瑾最后只是说:“你继续监视。另外,你注意一下,除了这个侯连海,还有什么人是这个梅斯特别关心的。这件事很重要。” 左少卿多少明白一点,这件事的要点不在梅斯,而在侯连海。她还真得加强对侯连海的监听。 左少卿另外一件比较棘手的事,就是对张乃仁的监视,也是“重监”。 对张乃仁的监视并不困难,她已经监视张乃仁很长时间了。问题在于,负责监视的人报告,说程云发一组的人也在监视张乃仁。左少卿立刻明白,这是右少卿,她那个妹妹的主意。 这个情况让左少卿有些怀疑,难道右少卿从军火案中发现什么情况了吗? 这件事有点巧,几天前,张伯为刚刚告诉她,说上级请她协助查一下,在南京,谁的手里有一大批军火,并且正在找买主。张伯为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听出来,上级党组织或者周边地区的游击队,可能想购买军火。 那么,右少卿发现了什么线索吗?她是在军火案的档案中发现了线索,还是她确实得到了什么消息,说南京地下党要购买军火呢?如果是后者,那就是外面的党组织有人泄露了秘密。如果是这样,就比较危险了。 这天早上,左少卿起来洗漱完,正准备去上班,就接到柳秋月的电话,说张乃仁家里来了人。左少卿立刻命令柳秋月增加人手,一定要跟踪查清来人是谁。 这个时候的张乃仁,刚刚起床不久,洗漱完,正在阳台上给花草浇水。 去年底,他得到消息,保密局正在调查军火案,并且抓了几个人。他因此停了手。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快半年了,他感觉,风声已经过去了。于是,他又开始操作这件事。但是,他却没有想到,左少卿一直在对他监视。而且,右少卿也开始注意他了。 张乃仁的家是一栋独立的西式小楼房,上下两层,房间里布置得雅致而舒适。院里有一个小小的花圃,这是张乃仁无事时劳作的地方。此时已是五月下旬,花圃里的花草长势正好,已经有一些花绽出了花蕾。 女儿张雅兰在楼下的餐厅里喊他,“爸,爸,吃早饭了。” 张乃仁下楼来到餐厅里。女儿张雅兰已经换好了整齐的军装,领章上是少尉军衔。她坐在桌边已经开始吃饭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保姆从厨房里出来,匆匆去开门。不一会儿,她领进来一名穿长衫的年青人。 年青人进了门,摘下礼帽说:“对不起,张将军,打扰您了。” 张乃仁看着他,伸手向里面的小客厅里一指,“来吧,请里面坐。雅兰,你先吃,吃完了就去上班。我过一会儿再吃。”他领着年青人进了小客厅,并关上门。 年青人进了小客厅,并不落座,一边打开自己的皮包,一边说:“张将军,您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他很快从皮包里取出几页纸,递给张乃仁。 张乃仁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上露出了笑容,“好,非常好,非常好。” 年青人也笑着说:“张将军,这批货数量比较大,所以,有关方面的人,特别让我转告张将军,请张将军谨慎一点。出了事,就不得了。” 张乃仁点点头,“我知道。你回去以后也转告一下,请他们放心,我会谨慎处理。另外,价格上,也请他们放心,我会要一个好价格。” 年青人笑了,“有劳张将军了。那,我就不多呆了,也该回去上班了。” 张乃仁说:“好,我送你。” 张乃仁送走了年青人,回到餐厅里时,女儿张雅兰已经吃完早饭,手里拿着军帽对他说:“爸,你快吃吧,我去上班了。” 张乃仁点点头,“路上慢一点啊。”他看着女儿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戴上军帽,然后走出家门。 张乃仁非常疼爱这个女儿。女儿容貌秀丽,身材高挑,举手投足都有大家风范。“哎呀,”这个时候,他就会在心里想,“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我女儿呀。” 张乃仁一转念,又想起口袋里的清单。那是一大批军火呀,他一定要卖一个好价钱。他希望,如果将来时局不好,他就带着女儿去美国,他需要这笔钱做准备。 张雅兰出了家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她家离国防部并不远,十几分钟就到。她在距离国防部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时下了车。她要慢慢地走进大门里。 这是她一天中最盼望的瞬间。她走进大门时,会很随意地向门卫室里看一眼,十有**,她会在门卫室的窗口里看见一张脸。她会看见高茂林一边忙着手里的事,一边悄悄地抬头看着她。他们不敢露出笑脸,更不敢打招呼,只能尽量平静地互相看一眼。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张雅兰尽可能平静地走进大门。上级给她的指示非常明确,必须切断与高茂林的一切联系,不得见面,不得说话,不得有任何联系,这是组织纪律,并以党性做保证。张雅兰只能猜测,高茂林一定承担了十分重大的任务。为了她爱的人,她什么都能忍受。张雅兰这个人,看似文弱,其实却性格刚强。 亲爱的看官,我不得不先告诉你们,张雅兰和她所爱的人,终于见面并且互诉衷肠,是在保密局看守所的刑讯室里。这个后话不要太久。 这个时候,左少卿和右少卿都接到下面的报告,张乃仁家里来了一个人,并且很快查清楚,这个人是联勤总司令部南京供给区的一名少校军官。 左少卿和右少卿坐在各自的办公室里。有时她们会透过窗台上的海棠花,互相注视一下对方。她们都得出同样的判断,这个张乃仁,仍有做军火交易的嫌疑。他尽管老谋深算,非常狡猾,以前一直没有拿到他的把柄。但从目前的情况看,他一定仍在从事军火交易。 左少卿得到这个情报,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尽快通知张伯为。让他知道,这个张乃仁,十有**,就是他要找的卖主。她不可能参与到这件事里,她有更重大的任务。要做成这笔交易,只能由别人去完成。她如果能做什么,就是在不影响她的重大任务的前提下,提供一些保护而已。 右少卿得到这个情报则另有目的。她的姐姐,左少卿的这个军火案,并没有办彻底,她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最重要的是,她能否从这个案子里,揭穿左少卿的共党身份?如果这个目的达不到,那么,能破获军火案,也是大功一件。 运送伤员一事,虽然处长和其他组长们都认为她很谨慎,采取了非常措施,但终归还是办砸了,这让她心里很窝火。她非常想在军火案上,以及对高茂林的监视中,能够做出一些成绩来。这两件事,目前是她心中的重点。 正文 四十九、 军火 张乃仁要出手的军火,得来并不容易。几乎清一色都是美国进口。 中国的军火工业之薄弱,从大清朝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在整个抗战时期,国内生产的军火,主要是汉阳式和中正式步枪,总计约五十五万支,轻重机枪六万挺,各式子弹十一亿发。虽然也生产少量的重武器,但数量很少。这样的军火生产量,显然不够使用。 抗战前,国内的军火主要从德国进口。一九三八年,日本政府就此向德国政府提出抗议,德国向中国的军火出口即告停止。此后,国民政府与苏联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即开始从苏联进口军火。 一九四一年三月,美国出台“租借法案”。同年五月,将中国列入援助对象国。从这一年起,开始大量向中国出口军火。 这个军火出口的代价十分巨大。抗战时期,国内与国外的运输通道,几乎全部被日军占领或封锁。唯一的通道,是经缅甸,越过著名的“驼峰航线”,从空中运进国内。 有人计算过,美国政府每运进中国战场一升汽油,要消耗掉六升汽油,可见这个代价,大到什么程度。至于在运输途中损耗的武器弹药,也是无法计算的。 但是,凡事都怕说一个“但是”,但是,又不得不说。这个消耗了六升汽油才运进国内的的一升汽油中,却有近一半出现在黑市交易中,这是最让美国政府恼火的事。道理很简单,因为当时正在战争期间,出现在黑市上的,除了这个汽油之外,再有,就是军火了。数量同样十分巨大。 战争残酷,是以无数生命为代价。其中的消耗,还有无法计算的成千上万吨的武器弹药。 当时的**,每打一仗,无论哪个级别的,战后都要向上级报损,也就是在这一场战斗损耗了多少武器弹药,上级核实后予以补充。出问题,就出在这里。 譬如一个师,在一次战斗中损失了一千支枪。它向上级报损时,却要多报一些,他可能会报损一千两百支。这有两个原因,一是这个师要留一部分库存,以备不时之需。二是上级补充时,可能会扣减一部分。毕竟这些武器弹药是要用大量的外汇购买或者用农矿产品交换来的。美国政府再大方,再甘心做这个肉头,运送进来的武器弹药也是有限的。 上级若真的按这个数给予补充,这个师就有了一点库存。 抗战时期,地方武装蜂起,什么民团,保安团,还有地方军队,更甚者还有土匪武装、黑帮团伙什么的,他们的武器弹药从哪里来?当然只能从**手里购买,并且只能是私下交易。这里面的油水可就大了。在黑市里,一支步枪,通常会卖到十几或二十几个大洋,但也有可能卖到七八十甚至上百个大洋。这是无本生意,这个师里的军需官,及其背后的主官,自然会把这个生意做得热火朝天。 如果这个生意做到集团军,甚至做到战区供给部这个层面,这个生意就算做大了,可不是一两百支枪那么简单。统称还是军火,但种类可是包罗万象。除了枪支弹药,还有重武器,譬如机枪和迫击炮。此外还有药品和医疗器械,有各种无线电设备和配件,有各种油料或化工产品,以及纸张、油墨或棉布等等。至于金额那自然是更加惊人了。 这样的生意做大了,利润又那么惊人,想从中“分肥”的人自然就更多了。其中最大的一头,是高层官员。这个高层官员有多高,还真不好说。大体上,除了蒋委员长外,大概没有几个人撇得清干系。 等而下之的,就都是相关部门的头头了。首先是军需这个系统,各级有审批权的官员是不能少的。下面到最底层的仓储及管理人员也不能少。万一其中一人没有分到,给你点了水,你就划不来了。在军需系统之外,比较主要的还有交通运输方面的,主要是运输部队。没有他们的配合,那么多的物资你怎么运输?然后是路途中的驻军,他要是卡你,你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就得把他喂饱了。再有一部分,就更加重要。譬如警察系统,譬如情报系统,也就是保密局这个部门。没有他们的默许,这个生意一定做不成。 叶公瑾在这个生意里就有一份。事先,有人会跟他打招呼,某件事你不能查,并不明说是军火。但叶公瑾那么聪明的人,多少也能猜到一点。事后,到了一定时候,就会有人在他的账里存入一笔款,他自得其乐,什么也不问。 左少卿当初查军火案,是此事遭人举报,不查不行了。谁知道左少卿办案犀利,一直追查到联勤总司令部,眼瞅着就要捅破这个大天。叶公瑾受人之请,几次隐约表示出对此案没有兴趣。左少卿几次要汇报军火案,他都不听,或顾左右而言他。左少卿那么聪明,干脆草草收场。未办彻底的军火案,反被当作她的一件大功,并因此受到表彰。 右少卿现在查军火案,不知道她有没有左少卿那么聪明。但她在张乃仁家门外面部署暗探,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理由正当,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现在,张乃仁看到女儿上班去了,家里除了保姆在厨房里忙碌,已经十分清静。他走进书房,从墙上油画后面的小保险柜里取出那份清单,坐在书桌后面,细细地看着。这是一份数量巨大的清单,他在心中估量着价格。他明白的另一点是,这种事不仅要多加谨慎,还要速战速决,万不可拖泥带水。 看官们猜到了,闽浙赣边游击纵队副司令员老李所得到的情报,正是张乃仁手里的这批军火。 老李经过这些日子的休养,头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可以下床慢慢行走了。 林文秀自然仍是每天照顾他的伤势和饮食。老李是个东北人,最喜欢吃的是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这两样菜,林文秀都很乐意给他做。问题是老李在南方生活几年,养成了吃辣椒的习惯,每餐都要在菜里放一勺辣椒酱。林文秀就很不高兴,说这么辛辣的东西,对你的伤口不利。老李就说,没有这个,我吃不下饭,对伤口更不利。两个人每天吃饭的时候,就要为这个事戗戗几句,斗嘴斗得十分有趣。 一直到杜自远告诉老李,南京确实有人在做军火生意,他才算把辣椒这么重大的民生问题扔在脑后。 这天傍晚,老李秘密住所外面的街道上,行人已经不多。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人,在住所的门外下了黄包车。他付了钱,让黄包车走了。他看了看门牌号码,又向周围看了看,这才轻轻敲门。 门上的小窗打开,门房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外面的人,问:“你找谁?” 男人摘下礼帽,客气地说:“我找李先生,老家让我给他带了些东西来。” 门房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这才打开门,让他进去。门房关上门,又透过小窗向外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对进来的人说:“请你跟我来。” 门房领着来人进入小楼里。坐在厨房门口的警卫和坐在客厅窗口的林文秀都注意地看着来人。门房领着来人登上楼梯到二楼,在一扇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开门,见屋里的老李向他点点头,就回头对来人说,“你进去吧。” 来人进了门,看见坐在藤椅上老李,一挺胸,两个脚跟一并,轻声说:“首长,我来了。”显见的,他原来是一名军人。 老李向他招招手,“你来,我来介绍一下。”他指着来人对坐在对面的杜自远说:“老杜,这是我们在南京情报小组的负责人,姓梁,梁吉成。这位是老杜,你就叫他老杜吧。都是自己人。” 杜自远起身和梁吉成握手,并请他在椅子上坐下。 老李说:“吉成,找你来,就是为了军火的事。你说的那批军火,杜先生已经查清了,是一个叫张乃仁的人,他手里确实有一批军火。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把这批军火买下来。” 梁吉成是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目光明亮而沉稳。此时他难得地露出笑容,转向杜自远说:“杜先生,能帮我们拉上线吗?” 杜自远点点头,“这个事问题不大,但不能着急,需要慢慢来,以免引起别人的警觉。我倒要问一句,那可是一大笔钱呀,你们有吗?” 老李就说:“钱的事问题不大,我们能筹集到。问题是怎么把这么多钱转过来。”他笑着说:“老杜,能通过你的银行转账吗?” 杜自远顿时严肃起来,“老李,很抱歉,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帮助你。我承担的任务不允许我掺进这件事里来。你们得另外想办法。” 老李就转向梁吉成,“吉成,你们能解决吗?” 梁吉成想了一下,“首长,这样的话,我们就只能走地下钱庄了。先把款子打散,逐步把钱转到杭州,再逐步转到上海的银行,再从上海转到南京。这个过程要一点时间,而且还要有一些花费。” 杜自远笑着说:“其实你把款子转到上海就行了。上海的汇票在这里通兑,是一样的。这样也安全一些。” 说到这里,老李就变得严肃起来,“吉成,说到安全,这是个大事,你要特别注意。这件事,还有这个地方,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不要再扩散了。另外,不论是转移资金,还是将来运输军火,都要特别注意安全,万不可大意。” 梁吉成用力点点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会谨慎办理。” 老李也点点头,“这样最好。那么,你现在就可以着手做准备了。杜先生这边有消息了,也会通知你。” 梁吉成谈完军火的事,从老李的秘密住所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他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还在考虑转移钱款的事。走出街口的时候,他忽然想,趁这个时候,应该去看看儿子了。 梁吉成有一个儿子,今年六岁。一年前,他把儿子从根据地里带出来,寄养在哥哥家里。他希望,儿子能在南京读书。将来儿子出息了,也对得起在战场上牺牲的妻子。他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自己的儿子了,心里十分想念。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往哥哥家里走。 各位看官,天下的事呀,真的说不清。下一节里,左少卿那边出了一点状况,竟扯到这个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人身上,还惹出许多大麻烦来。 另外一件事,左少卿和右少卿这对姐妹,为了这批军火,表面不动声色,暗中算尽机关,以命相搏,让旁观的程云发和赵明贵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看官们也等着看吧。 正文 五十、 胞兄泄密 办公室里很安静。外面的阳光很好,初夏的暖风,无声地吹拂着办公室里的人。 可是,对左少卿的调查,终于让程云发的炮筒子脾气耐不住了。他扔下手里的监视报告,张嘴骂道:“他妈的,还他妈的查什么查!把左少拉出去毙了就得了,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劲吗?我受不了了,他妈的不干了!”说着就站了起来。 赵明贵坐在他的旁边,受他的传染,也把手里的监视报告扔在桌上,不住地摇着头,附和地说:“不看了,不看了。走,兄弟,咱们出去抽支烟去。”他推着程云发就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他居然回头对右少卿说:“好妹子,你接着看,接着看,这些都拜托你了。” 赵明贵和程云发互相做出怪样,都哈哈地笑着,一边掏出烟,一边往外走。 右少卿坐在桌边瞄着他们,心里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办法。这几天,她只好暂时放下“南京大学学生会案”和“下关军火案”,把精力全都放在“左案人员调查”上面。所谓“左案人员调查”,就是指左少卿从许府巷回来后,所见过的人。 左少卿从许府巷回来,到现在已有二十多天了。她所见过的人已接近上百人。大部分已经排除,目前仍有二三十人有待调查。但是,越调查越让人没有信心。最近几天,连王振清这样的军队高官,以及张伯为这样的不法奸商都被列入调查对象,可见这个调查工作已经陷入到死胡同里了。 现在,不仅程云发早已对这件事失去兴趣,连赵明贵这么理智的人也松懈了下来。赵明贵原本对左少卿是不是共党就多少有一点疑惑。当初他给叶公瑾提建议,说这两个少卿,留哪一个都行,或者干脆,把两个少卿都去掉。这些日子查来查去,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人,心里的疑惑就更大了一些。他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但这些工作却全都撂给了右少卿。 右少卿心里是没有任何疑惑的。她是不是被人冒名顶替,只有她心里最清楚。她现在知道一点,调查所有左少卿见过的人,是一条行之有效的办法。所以,她虽然生气,也还是把这项工作全部接过来,心里并没有任何怨言。她只是觉得,她的这个姐姐,隐藏得也实在太深了。 不过,右少卿到底是经过严格训练出来的精干特工。她尤其懂得,搞情报分析,要的就是细致和耐心,找的就是蛛丝马迹。还需要有一个聪明敏锐的大脑,能够将不相干的线索联系起来。 她每天看这些人的资料,每天分析手下人送来的监视报告,终于让她发现了一点迹象。她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程云发和赵明贵。毕竟这只是一个迹象,还不够明确。她希望让这个线索再明确一点后,能够让程云发和赵明贵都大吃一惊。 她发现的这个人,是一个商人,做的是黑白道生意,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套取紧缺物资,囤积居奇,发国难财。 右少卿发现,在最近的几天里,这个可疑的人,已经与左少卿见了好几面。右少卿就在心里琢磨,这么一个商人,能有什么事,要经常与左少卿见面呢?右少卿疑惑的就是这一点。难道,他就是左少卿的联络人? 接下来的几天,她带着几个弟兄,亲自去监视并跟踪这个人,仔细地观察这个人,并拍下他的几张近景照片。尤其难得的是,她拍下一张这个人和左少卿,站在“旋转门”包间门外,正在交头接耳,似乎是密谈的照片。照片上,左少卿的脸色很严肃。他们说的似乎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几天后,当右少卿不动声色地把这张照片放在程云发和赵明贵的面前时,这两个人真的如她想的一样,都大吃一惊。 程云发睁大了眼睛问:“右少,这是个什么人?” 右少卿看着他笑了笑,“一个商人,至少表面上是商人。他叫梁富成。” 看官们看到这个名字,就会猜到,这个人,和老李在南京的情报组负责人梁吉成,就有些关系了。确实,他是梁吉成的哥哥。 赵明贵看着这张照片,眼睛里已经放出了光,喃喃地说:“这个事就有点意思了,有点意思了。看上去,他们正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是不是?” 程云发大声说:“这他妈的还用说,去把这个家伙抓起来!” 赵明贵伸手止住他,“老程,等一等,不要急。”他眼睛里藏着机警和老练,不动声色地看着右少卿,“右少,你说这事怎么办?” 程云发这才明白过来,这件事是右少卿找到的线索,理应先尊重她的意见。他说:“右少,你说,你是不是赞成,先把这个人抓起来?” 右少卿却很沉着,她也看出赵明贵的谨慎,轻声说:“就看你们想要什么了。” 赵明贵一拍脑袋,“右少说的对,看咱们想要什么。老程,你的意见?” 程云发还是不太明白,“什么还要什么?抓起来一审,有什么要什么呀。” 赵明贵摇摇头,“老程,你是要左少,还是要她身后的大鱼?” 程云发眼睛转了又转,这才想明白,要是能连左少卿身后的大鱼一起抓,那才是更大的功劳呀。“哎呀,老赵,我是怕连这个姓梁的也飞了。” 右少卿有些得意地笑着说:“老程,你不必担心。我在他的家,还有他常去的几个地方,包括旋转门,都安排了人,他飞不了。” 赵明贵和程云发看着她,都嘿嘿地笑起来,向她伸出大拇指。 但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左少卿机警过人,这个时候,已经对梁富成起了疑心。 左少卿在去许府巷之前,就认识梁富成,一个并不显眼的生意人。那时,张伯为为了掩人耳目,常约三五个同行,一起请左少卿吃饭。明为联络感情,暗中却是和左少卿交换情况。他们站在包间一角,就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别人还以为他们是为了什么秘密交易。这个梁富成也在其中。他的言语并不多。但左少卿看得出来,他也可以算是一个聪明人。 但是,最近几天,这个梁富成却聪明过了头。 起因是几天前的夜里,他的弟弟梁吉成悄悄到他家里,来看望儿子石头。 梁富成已经年过五十,只有两个女儿,都已经长大,并且结婚嫁人,分出去单过了。梁富成膝下没有子嗣,成为他心里最大的憾事。他曾经和妻子商量过纳妾的事,但没有结果。这让他心中很不爽。他的家业虽不大,但他总希望有个儿子能够继承。当然,最重要的是,还要继承梁家的香火。 他的弟弟梁吉成,抗战前就离家出走,到外面闯荡去了。他得到的一星半点消息是,他这个弟弟已经参加了新四军,是个顽固的共党分子。得到这个消息让梁富成喟然长叹。战场无情呀,他的这个弟弟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于战火。那么,梁家的香火,岂不是要断了吗?在好几年里,梁家香火传承问题,成了他心里最大的事。 一年前,他的弟弟梁吉成突然悄悄地回家,并带来五岁的儿子石头。他说:“哥,我想把儿子,寄养在你这里,行吗?” 梁富成一看见长得虎头虎脑的小侄子,心里大喜过望,一把抱在怀里,再也不肯放手。对弟弟的要求,连连点头答应。 但弟弟一走,一个深深的顾虑却浮上心头,搅得他彻夜不眠。那时,国共和谈已经破裂,双方正打得你死我活。梁富成忧虑万分地想,万一弟弟出了事,势必会牵连到他这个当哥哥的,当然也会牵连到石头。“这是梁家唯一的根苗呀!”这件事,才是他最担忧的,也是他时时盘算的一件心事。 几天前的夜里,他们正准备睡觉,却听到外面有人轻轻的敲门。 梁富成心里籁地一跳,有些恐惧。在他的熟人中,可没有这个时候来拜访的,更不会这样敲门。他首先想到的,可能是他的弟弟。他急忙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他的弟弟梁吉成果然站在外面。他一把将弟弟拉进来,小心地向门外看了看,这才关上门,回头让弟弟去里屋。 在里屋,梁富成的老伴正帮着石头脱衣服,准备哄他睡觉。石头一眼看见进门的父亲,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跳了起来。根据地长大的孩子,都没有大喊大叫的习惯。他一声不发,站在床沿上就往父亲的怀里跳。梁吉成一步跨过去才接住他,把他搂在怀里。 父子俩大眼睛看着小眼睛,满脸都是笑容,满眼都是激动和怀念。 梁吉成搂着儿子时,更像一个慈父了,笑得咧开嘴。儿子看上去非常健康。他脸色红润,头发乌黑,眼睛明亮,抱在怀里沉甸甸的。看得出来,哥和嫂子都没有亏待过这个孩子。 梁吉成搂着儿子,在床边坐下,看看哥,又看看嫂子,轻声说:“哥,嫂子,谢谢你们,把石头照顾得这么好。” 嫂子先说了,“大兄弟,别这么说。都是梁家的骨肉,就这么一根苗,我们能不照顾好吗?” 梁富成却有些紧张,凑到梁吉成耳边说,“兄弟,让石头睡觉吧。咱们哥俩到外屋说几句话吧。” 梁吉成把儿子哄了又哄,答应以后还会来看他,这才把儿子交给嫂子。 梁富成领着弟弟到了外屋,先给他倒了一杯水,两人又点上烟,在餐桌旁边坐下来。毕竟是兄弟俩。哥哥再圆滑,弟弟再坚硬,此时的两眼里,就都是兄弟情了。 此时屋内寂静,茶几上的一盏台灯,幽幽地照耀着这兄弟俩。 梁吉成先说:“哥,我刚好有了一点空儿,就是来看看,一会儿就得走。” 梁富成拍着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着急。自己想了一下,说:“兄弟,石头在我这里,你尽管放心。有一口饭,是石头先吃,有一件衣服,是石头先穿。你嫂子说的对,梁家就这么一根苗,我会照顾好他。这一点,你放心。” 梁吉成说:“哥,我知道。石头养得这么好,我都看见了,谢谢你和嫂子。” 梁富成目光沉重,“兄弟,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你呀。你还在那边干着呢?” 梁吉成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是。” 这时,梁富成的脸上就现出焦躁和不安来,“哎呀,你这……还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呀。现在外面多紧张,你万一出了事,石头可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梁吉成定定地看着哥哥,小声说:“哥,我会小心。再说,就算是我出了事,我也不会牵连到你这里。” 梁富成急忙向他摆手,“兄弟,我不是怕你牵连,我担心的是石头,梁家就这么一根苗呀。万一石头受你的连累……那可怎么好呀。” 梁吉成听到这个话就不言语了。妻子在战场上牺牲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就给他留下这么一个儿子。总归这是自己的儿子呀,心里怎么放得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哥,我会当心。” 梁富成又说:“兄弟,哥有一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可哥想来想去,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我说,你退出吧,别再干了。媳妇的命搭上了,不能把自己的命,把石头的命,也搭上呀。就算哥求你了。” 梁吉成定定地看着他,眼前往事缭绕。长兄如父呀,他是哥自小带大的。他们虽然禀性不同,志向不同,但哥抚养他长大,这份亲情还是在的。但他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哥,这个事,咱们也不是说一回了,别再说了。我不会退出。” 梁吉成眼前一阵恍惚,战争残酷呀,他有多少好兄弟,死在战火之中。他们可没有留下儿子呀。梁吉成想到这里,轻声说:“哥,我有那么多兄弟都牺牲了,我不能为了石头,做对不住他们的事。” 梁富成听到这个话就急了,“那你们要干到什么时候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我知道,政府是不好,烂糟糟的。可问题是,政府后面有美国人支持呀。日本人厉害不厉害,德国人厉害不厉害?怎么样,不都被美国人打败了吗?你们能行吗?要什么没什么,就剩那么几小块地盘了,你们能成得了气候吗?” 梁吉成的脸色很严峻,也很生气,“哥,我有一辈子呢,我要用一辈子时间跟他们干,我们一定会得天下,一定会!”他站了起来,“我走了,过些日子我再来。” 梁富成知道自己说不服弟弟。送弟弟走了之后,他仍坐在桌边发呆,仿佛一座木雕似的,呆呆地不动。他在想,石头是梁家的独苗呀,你当父亲的不在意,我这个当大伯的可不能不在意呀! 梁富成做了一辈子的生意,凭的就是缜密算计,靠的就是投机取巧。他觉得,钱能通神,有了钱,没有走不通的路,就是石头缝里也能钻出一条路来。他心里打的主意,就打到左少卿身上了。他觉得,这个人或许能够帮助他。 第二天,梁富成先找了张伯为,说要约几个朋友,一同请少组长吃饭。 张伯为哈哈地笑着,小眼睛里藏着狡黠,说:“老兄,该不会是有什么麻烦吧?” 梁富成急忙说:“没有没有,就是大家聚一聚,彼此联络一下感情。” 在饭桌上,他频频向左少卿敬酒,说:“少组长这么忙,难得抽出这么一点空儿来,一定要多喝几杯。” 左少卿和张伯为对了一下眼神,虽没看出有什么危险,但总觉得有一点奇怪。 过了两天,梁富成悄悄打听到,左少卿正在自己的包间里。他把自己心里的事,掂量再三,决定冒一次险。 梁富成悄悄走到左少卿的包间门外,前后看了看,附近没人,便轻轻敲门。他听见左少卿在里面说:“进来。”便推开门。却看见水西门的廖凤山正坐在包间里,不由一愣。 左少卿盯他一眼,已经看出他有事。起身说:“梁先生,请进来,有事吗?” 梁富成急忙说:“没事,没事。我就是听说你在,特地过来打一个招呼。廖会长也在呀,好久没见了。” 廖凤山眯着小眼睛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左少卿说:“过来坐吧。我和廖会长聊闲天呢。” 梁富成说:“不打扰了。我就是过来打一个招呼。你们聊,我走了。” 连廖凤山也看出梁富成有事,便向左少卿呶呶嘴。左少卿笑了一下,便送梁富成出来,并随手关上包间的门。 左少卿低声说:“梁先生,有事吗?” 梁富成此时已经有点慌乱了,一边说:“没事,没事。”一边在皮包里乱掏,“啊,少组长,是……是这样,这个,我也知道,你们很忙,工作很辛苦。可是,收入又不高。我这里……我这里,有一点小意思,请少组长收下。”他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来,递到左少卿手里。 左少卿一捏,就知道里面是钱。便说:“梁先生,有事说事,用不着这样。” 到了这个时候,梁富成已经完全慌了,“少组长,我……真没事,真没事。这就是一点小意思。”说着,就要走开。 左少卿精明透顶,想到这几天他常在自己身边转,又特意地请她吃饭,心里已经起疑。便轻轻拉住他的胳膊,低声说:“梁先生,我们认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里没有人,有事就说。” 梁富成看了看左右,走廊里确实没有人,也很安静。他犹豫再三,终于凑到左少卿的耳边,低声说:“少组长,我只是想随便问一问,如果……如果,那边,”他指了一下北方,“如果那边,有人想过来,你们……你们会怎么样?” 左少卿不动声色,但心里却立刻警觉起来。她目光尖锐地盯着梁富成。她目光忽地一转,正看见徐小玉端着托盘向走廊里走过来。随即轻声说:“梁先生,今天说话不合适,等哪天有空了,你再来找我,好不好?” 梁富成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连忙点头说:“好,好,那我走了,我走了。” 梁富成如同得了大赦,慌忙转身走了。 徐小玉已经走到门口,低声说:“苏小姐,给您添茶。” 左少卿向包间一摆下巴,让徐小玉进去,眼睛却一直盯着梁富成的背影。这又是一件让她疑心的事。“那边的人?”是自己人吗?投降?叛变?潜逃?或者,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个圈套?她心里拿不准,但怀疑已经像重重的山一样压在心头上。 左少卿并没有想到,就在刚才,在走廊入口的花架后面,右少卿躲在角落里,正举着照相机,刚刚拍下她和梁富成说话的照片。 正文 五十一、 姐妹无情 左少卿怀着重重疑心回到办公室里。她从皮包里取出那个装着钱的信封,眼前又出现梁富成那惊慌的神色。她把信封扔在柳秋月面前。 柳秋月拿起信封,往里面看了一眼,“少主,是美元。入组费吗?”少主常常拿回来别人送的敬仪,都会放进组费里,给弟兄们发补贴。对此她已习以为常。 左少卿此时还是有点迟疑。她想了一下,梁富成这个事,还说不好是什么事,但防备措施必须要有。就说:“暂时不要入组费,先当证据保管起来。” 柳秋月立刻明白了。她拿出一张“物证收检表”,逐项填写。她抬头问:“少主,这里是五百美元,物证来源是……?” 左少卿说:“你写上,梁富成,宏发公司经理。”她俯下身,盯着柳秋月的眼睛,低声说:“你,仔细查一下这个人,派人盯住他,明白吗?” 柳秋月有点惊讶地看着她,但还是点点头,“明白。”她拿起信封和“物证收检表”,轻声问:“这个我先入档?” 左少卿想了想,“等一下,你再记一笔。案由是,梁富成问:如果北边有人投诚过来,政府会怎么处理?备注是,详情有待调查。就这样,你收起来吧。” 柳秋月很惊讶,但没有露出来。少主这么交待的事,一定有特殊原因。柳秋月做事精细,不会随便问。她在“物证收检表”上按照少主的要求做了记录,然后把信封和表,都收进一个卷宗里,抬头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你去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柳秋月静悄悄地走了。左少卿则疑心重重,细细地考虑梁富成的事。那么一个商人,怎么会和“那边的人”有关系?是什么关系?左少卿有点想不通了。如果梁富成能够把一个“那边的人”拉到这边来,那是会有奖励的。他为什么要给我钱?似乎,他的目的不是要把“那边的人”拉过来,他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一个圈套吗?左少卿真的疑心重重。从许府巷回来后,每到这个时候,她常有身后鬼影重重的感觉,让她的神经在寂静中簌簌地跳着。 第二天晚上,柳秋月有些不安地把一份监视报告交到她的手里。她说:“少主,你看看这个吧,这是刚刚收到的。” 左少卿细看这份监视报告。报告中提到,程云发的行动一组也已派人监视梁富成。这个情况让左少卿略松了一口气。看上去,这似乎不是一个圈套。但是,这是可以设成一个圈套的。左少卿想到了这一点,就努力猜想行动一组监视梁富成的目的。监视报告里提到的另外一点是,本组的监视,可能已经被一组的人察觉。 一组和二组的人,大部分都互相认识,想不被对方发觉是不可能的。左少卿虽有一些不安,但感觉整个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也多少放心一些。 也是这天的晚上,右少卿也收到下面的报告,说行动二组的人已在梁富成家的外面,建立了监视点,似乎打算长期监视。 这个情况,也让右少卿有些惊讶。赵明贵和程云发知道这个情况后,也感到有些不可理解。假设:梁富成真的是左少卿的联络人,她为什么要监视自己的联络人呢?是为了保护他吗?三个人坐在一起仔细分析。 “右少,”赵明贵轻声说,“我们以前的判断可能不对。梁富成也许不是她的联络人。他们之间可能有其他事。” 右少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说:“老赵,这事可真够巧的。我刚派人监视梁富成,她也派人去监视,是我们这边走漏消息了吗?” “谁他妈敢!”程云发怒气冲冲地说,“有人敢泄露消息,我一定要了他的命!我说,咱们赶快动手吧,还等什么呢。”程云发仍是一以贯之的鲁莽。 但赵明贵毕竟沉稳一些,知道此事不可莽撞。三个人商量的结果,是向叶公瑾报告。保密局的规矩,有事一定要向长官报告。报告了,事情即使做砸了,长官也不会怪罪。但如果不报告,即使做成了,也会受到训斥,严重的,还会受到惩罚。 叶公瑾坐在办公桌后面,认真听了他们三个人的汇报,一言不发。他又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左少卿和梁富成在“旋转门”走廊里说话的照片,也看出他们正在说一件严重的事。他听出来了,此事其实是右少卿做成的。 他抬起头,露出和蔼可亲的笑脸,说:“这件事,还是由右少说吧。好不好?” 赵明贵和程云发对视一眼,不敢说话。他们都知道,叶公瑾极其精明,可能已经察觉到,他们两个人有点偷懒,把工作都扔给右少了。 右少卿沉下一口气,略整理思路,便开始说:“这几天,我们一直在分析左案人员调查,还有下面的监视报告……” 叶公瑾伸手止住她,淡淡地笑着说:“右少,不必说过程,直接说出要点,和你的想法就行了,我听得懂。” 右少卿点点头,“好吧。第一,我们察觉到这个人与左少见面比较频繁。第二,这张照片表明,他们之间有比较重要的事,甚至可能非常重要。第三,小丫头报告,左少当时对梁富成说了一句话,大意是,现在说不合适,等过两天再说。” 叶公瑾打断她的话,抬头看着程云发,“小丫头就是那个……” 程云发立刻点头,“是,是柳秋月的表妹。” 叶公瑾点点头,“不错,还真起了一点作用。右少,你接着说。” 右少卿继续说:“另外,第四,我们发现,左少从昨天起,也开始监视梁富成。”她住了口,只用眼睛看着叶公瑾,观察他的反应。 叶公瑾立刻听懂了,在脸上露出微笑,“这就是说,你们以前的想法,可能不对了。他们之间见面,可能另有情况,是这样吗?” 右少卿不动声色地说:“是。” “那么,有可能是什么情况呢?”叶公瑾抬头看着程云发和赵明贵。 程云发和赵明贵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叶公瑾回头看着右少卿,“右少,你的想法呢?不妨直说。” 右少卿心里斟酌了一下,轻声说:“那个小丫头说,他们过两天可能还要见面。我希望,给我两天时间,两天后……” 叶公瑾立刻用力一点头,“明白了,我同意。两天内,如果他们见面,我们看情况再定。如果两天后,他们没有见面,那个梁什么,先拿下来再说!”他目光严峻地看着屋里的每个人。 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右少卿慢慢站起来,向叶公瑾敬了一个礼,转身就往外走。程云发和赵明贵仿佛刚刚醒悟过来,也赶忙起身敬礼,跟着她出了办公室。 三个人回到程云发的办公室里,互相注视着。但他们的想法却是不一样的。右少卿想的是,这是不是一个证据,可以最终证明她的清白。程云发想的和右少卿近似,是考虑这件事能否弄倒左少卿。但赵明贵却是另一个想法,他已经察觉到叶公瑾心里有怀疑,只是没有露出来罢了。他能看出这一点,是因为他心里也有怀疑。而且,他也不想露出来。他想看看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叶公瑾心里确实有怀疑。右少的想法,他看得很清楚,就是要证明自己,要让左少卿死。他想起赵明贵以前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左少卿在你这里干得不错,抓了不少共党。于是共党就派来一个不要命的,硬说左少卿是共党,要置她于死地,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时他向毛局长汇报时,毛局长虽然也认为这个说法有点匪夷所思,但并没有否定这个想法。叶公瑾明白,在特工这一行里,遇事先疑,是必不可少的一种能力。 此时,叶公瑾正是因为这一点而反向思维,他心里并不完全信任右少卿。他也和赵明贵一样,只想等着看,这件事最后是一个什么结果。他平静地笑了一下,心中自语:“决定她们生死的,是我。” 也是这天的晚上,天已经完全黑了。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保密局大楼的走廊里灯光半明,寂静无人。 左少卿仍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柳秋月汇总的各个点的监视简报。但她心里却在考虑自己承担的任务。“槐树”去上海了,看样子要过几天才会回来。因此,她并不急于向国防部门卫室的高茂林发安全信号。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还没有什么事威胁到“槐树”的安全。 另外一件事,就是军火问题,让她隐约有一点担心。她已经通知张伯为,张乃仁手里可能有军火。至于他们怎么联系,怎么做成这笔生意,就与她无关了。但是,右少卿为什么也要监视张乃仁呢?这是她一直没有想明白的。没有想明白,对她来说,就是危险。右少卿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接下来,就是有关梁富成的事。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如果,那边的人要过来,你们会怎么样?”这是梁富成的话。他指的是什么人呢? 左少卿考虑,她是否应该与梁富成见一面,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左少卿看看表,时间已经很晚了。她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她走到外屋,柳秋月还坐桌边整理着简报。从到二组的那天起,左少卿不下班,她也不会下班,这是她做人的谨慎。 左少卿说:“秋月,走吧,下班吧。我先走了。” 柳秋月站起来说:“少主,您先走,我一会儿就走。” 左少卿出了办公室,从翼楼拐进主楼。她立刻看见,在寂静无人的走廊里,右少卿刚刚出门,此时正站在她的办公室门外,手还放在门把手上,抬头看着走过来的左少卿。看来她也刚刚准备下班。 左少卿察觉到,右少卿此时正有一点犹豫。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没有动,手仍然放在门把手上。左少卿意识到,她似乎想和自己说话。 左少卿放慢了脚步,两眼在她脸上逡巡,慢慢走到她的面前,并终于停下脚步。 两个姐妹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互相注视着,在平静中藏着警觉。这个时候,她们互相注视,已经与在许府巷时不一样了。她们的内气更加沉稳,眼神也更加坚定。左少卿明白了,她们还是敌人,是对手。 右少卿终于先开口,她轻声问:“你……下班了?” 这句话,让左少卿的心中很温暖,仿佛冻僵的人喝了一口热汤,一下子就把她心里刚才冒出的“敌人和对手”的概念打飞。她很想听她继续这样说下去。 左少卿也因此轻声应了一句,并且语气温和,“是,你也刚下班?” 但,右少卿的下一句话,立刻让她清醒,让她立刻回到“敌人和对手”状态。 “你为什么要监视梁富成?”右少卿冷冷地问。 这个时候,赵明贵和程云发正坐在叶公瑾的办公室里,他们都听到了左右两个少卿在走廊里的对话。他们都扭回头,注意地听着。 左少卿静静地回答:“他有一些可疑情况。” “什么可疑情况?”右少卿追问。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也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监视梁富成?” “我也发现他有一些可疑情况。我也不能告诉你。”右少卿在说这句话时,就已经有点斗气了,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左少卿的脸色已经变得冰冷和警惕。“很晚了,我要先走了。”她说着,慢慢地从右少卿的身边走过去。 右少卿慢慢回头,盯着她的背影。突然高声喊:“你当心些吧,你没有几天了!” 左少卿扭回头,厉声说:“你用不着这么气急败坏的。有什么事,我在处里的工作会上等着你!”她说完,顺着走廊,大步向前走去。 叶公瑾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慢慢抬头,看着赵明贵和程云发,脸上露出微笑,“这样很好,我会给她们机会的。” 赵明贵和程云发都回头看着他。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姐妹俩,就要面对面直接对抗了。看谁更厉害一些。 也是在这个时候,梁富成坐在家里,心里已经慌乱到了极点。 正文 五十二、 秘捕 人们经常这样,当他们拿不准是否去做一件前景莫测的事情时,满脑子的理由都促使他去做,赶快去做,只要做了,就会立刻成功。可是,等他真的做了这件事后,突然之间,所有成功的理由,都变成了失败的原因;所有强烈的希望,都变成极度的懊悔。 梁富成正处于这么一种状态中。 他原本希望,左少卿能帮助他保住他的兄弟,当然,更主要的,是为了保住梁家的独苗石头。但当他刚刚把那句话在左少卿的耳边说出来之后,他就立刻懊悔了,真的是那种极度的懊悔。他此时坐在家里,已经陷入到恐惧之中了。 “糊涂呀,我真是糊涂!”梁富成在心里责骂自己,“我怎么可以把这种事,告诉那样一个人呢?”他的双手哆嗦着,指间的香烟也因此颤抖不已。 他多少听到一点有关这个少组长的传闻。说她脾气暴戾,是个极其凶恶的人,谁都不敢招惹她。据说有几个帮会的人,在“旋转门”外面闹事,那个领头的人,被她一拳打成残废。据说她手下的一个人,就是因为迟到,被她用鞭子活活打死。一句话,谁落到她手里,都不会有好下场。这样的人,怎么会网开一面,放过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可是一个共党呀,他们是死敌!梁富成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六岁的石头,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这个时候,正拿着一个细竹竿,在屋子里乱舞。有时跑过来,在他膝上拍一下,又跑到一边去。梁富成的眼睛追随着他,心里不断地念叨着:“梁家的独苗呀,梁家的独苗呀!” 在家里忙家务的老伴,已经看出他心中有事,问他怎么了。他怎么敢说。他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叫老伴带着石头,出去躲一躲。可是,他们往哪里躲呀! 梁富成悔之已晚。他两天窝在家里,没有敢出门。他如同缩在洞口的老鼠一样,惶惶不可终日地窥视着外面。 到了第三天晚上,他想,事情已经这样了,或许编一个瞎话,再求一求那个女人,也许能把这个事蒙混过去。 梁富成吃过晚饭,换了一件干净的长衫,又在皮包里放了一些钱。心里想着,该出血的时候,就得出血,或许能帮他化险为夷。他和老伴打了一个招呼,就出门了。心里在斟酌着,如何跟少组长说圆这个事。 他家离“旋转门”并不算远,坐黄包车只要十几分钟。如果步行,也只要半个小时。他想走着去,想在路上再考虑一下。 他并不知道,这两天里,左少卿一直在“旋转门”里等着他,想弄清楚他到底想说的是什么事。左少卿的一个手下,一直呆在“旋转门”门口,只要一看见梁富成,就会向她报告。但她等到夜里十二点,也没有见着梁富成。 梁富成出事,是在他刚刚拐过一个街口之后。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隐约听到身后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他根本没来得及考虑,一个人从后面跃上他的后背,一只胳膊瞬间勒住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接着,他就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脑子里轰轰地一阵乱响。他想张嘴喘息,却被一块布塞进嘴里,差点让他闭过气去。他隐约看见路边的灯光,接着就有一个布口袋一样的东西,套在他的脑袋上。 他完全分不清上下左右,只觉得两脚离了地,接着又被摔在什么地方,大概是汽车里。因为他在昏乱之中似乎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他挣扎着想翻一下身,这才察觉到,他的双手已经被铐在身后,手腕那里,传递过来刀割似的剧痛。 有人踹了他一脚,压低了嗓门喝斥道:“别他妈的乱动!” 到这个时候,梁富成才渐渐恢复了意识。他紧紧地咬着牙,攥着拳头,在心里痛恨自己。“完了,完了。是自己把自己送到案板上,送到别人的刀斧下,他就要任人宰割了!那个万恶的女人,心肠真狠毒,我是送了她钱的呀!” 不知道过了多久,汽车停了。梁富成被人从汽车上拖了下来。他的全身都已经麻木僵硬,走不了路。他是被人拖着走的。被人拖着上下台阶,拖过长长的走廊。最后,他被人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也因此失去了知觉。 夜里十二点时,左少卿在“旋转门”里接到柳秋月的电话,说梁富成失踪了。 柳秋月报告,监视梁富成的人,是看着他出了家门,并判断他是去“旋转门”。梁富成的身后还有一组的人,所以,二组的人实际上是跟在一组人的身后。但他们在米福巷拐弯后发现,不仅梁富成没了踪影,连一组的人也没了踪影。他们在附近的几条巷子里追了一下,也没有发现踪影,这才急忙打电话回来报告。 左少卿在电话里叮嘱柳秋月,让她转告梁富成家门口的监视组,不仅要加强对梁富成家的监视,还要悄悄监视一组的人,看他们有什么动静。她很怀疑,梁富成的失踪,是不是一组下的手。 左少卿打完电话,回到包间里,静静地坐着。此时已经快到凌晨一点,“旋转门”娱乐厅里的大部分活动都已经结束。包间门外静得有些瘆人,也似乎有鬼影样的人,静静地站在门外偷窥。 左少卿仔细地回顾自己在梁富成这件事上的行动,确认没有疏漏。但是,一组的人为什么要监视梁富成呢?是他们下的手吗? 似乎这有两种解释:要么是,梁富成也曾经向一组的人提出过他的要求,询问对投诚过来的人会怎么处理。要么是,梁富成这些日子与自己见面过于频繁,因此引起一组程云发以及右少卿的怀疑。那么,他们是把梁富成当成自己的联络人了? 左少卿这么想着,心里即为梁富成难过,也为张伯为担忧。她考虑,今后与张伯为见面,还是要尽量少一点才好。但,梁富成是逃脱,还是被一组的人密捕?她有些拿不准。她决定,等几天再看。 这个时候,梁富成正躺在保密局看守所暗牢里,被蒙着头,被堵着嘴,双手被铐在身后。梁富成清醒过来后,已经无声地哭了起来。他悔呀! 军统局、保密局。老虎凳、辣椒水、火烙铁、皮鞭、钉板。梁富成多少知道这些。他还知道,他将要面对这一切。他知道,他扛不过去。他没有那根骨头。他会把弟弟招出来。那样的话,石头就完了,梁家唯一的根苗呀!他悔呀! 梁富成断断续续想到这里,真的恨不得一头撞死。那个万恶的女人,万恶的女人……梁富成再次失去知觉。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梁富成对时间早已失去概念。他只知道自己被人猛地架了起来,他被连拖带拽地走了很长的路。接着,他被人重重地摔在一张椅子上。 他还没有安下心来,突然间,脸上一阵剧痛,大概是挨了沉重的一拳。他的嘴被堵着,发不出声音,但头却猛地甩向一边,身体也向那一边摔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身体还在扭动着,左胁便挨了更重的一脚。剧烈的疼痛使他呼吸停止,全身痉挛着向一侧扭曲。他快憋死了,鼻孔极力张开,剧烈地喘息。他又被人拖了起来。他还没有站稳,肚子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脚。他向后飞出去,沉重地摔在地上。他觉得垫在身下的手腕一定是断了,剧痛难忍,脑袋重重地撞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他希望自己赶快死去,死了就什么痛苦也没有了。 他再次被人拖起来,再次被摔在椅子上。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要滑下去。他浑身发抖,强烈的恐惧让他坐不住,也更怕再挨一脚。 这时,有人摘去他头上的布袋,并扯去他嘴里的布。灯光像刀似的插进他的眼睛里。他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吃力地张开嘴,艰难地喘息着。 这时,一瓢冰凉的水,从他的头顶上浇下来。凉水顺着他的脖子流进前胸和后背,他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有人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滑下椅子。梁富成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窟窿,就要淹死了。他实在忍不住,凄惨地嚎叫起来。 过了许久许久,他身体里的生命才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他隐约看见自己的面前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正注视着他。 那人说:“梁富成,你准备招吗?” 梁富成再次陷入极度的恐惧之中,剧烈的疼痛像铁钳一样夹住他的五脏,也夹住他的全身。他喃喃地说:“我招……我招……” 那人笑着说:“这就对了嘛。那就说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加入共党的?” 一口气噎在梁富成的嗓子眼里。在他已经混乱的意识里,感觉到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们一定是抓错人了。我怎么会是共党呢,我从来就不是呀。他们一定是抓错了人,他们抓错了。一点希望从梁富成的心里生出来,他喃喃地说:“我不是共党……我不是共党……你们搞错了……” 那人吼叫起来。梁富成听不清他吼的是什么,但他再次被人提起来。一条绳子穿过他的手铐,把他反吊起来。他受到更重的拷打。这些拷打,容在下不去细说。 程云发犯了一个小小的必然会犯的错误,他过于急躁了,他太想快一点撬开梁富成的嘴。在审讯中间,他把左少卿的照片举到梁富成面前,抓住他的头发让他仔细看,“王八蛋,你好好看一看,她是不是你的联络人?她是不是!” 梁富成完全蒙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说这个万恶的女人是什么?是什么?他残存的意识模糊不清,他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他拿不准他们是想让他说是,还是说不是。他想顺着他们说,但他弄不清该说什么。 站在观察室的赵明贵和右少卿都皱着眉。他们隔着玻璃看审讯室里的情况。审讯室里的灯光有些混乱,在四面墙上投下怪影。他们都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说不清是什么地方。好像是他们抓错了,或者是审问错了。 看官们都知道,他们没有问到点上。他们也不知道那个点。 这样的审讯又持续了一个白天,到晚上时,一切都结束了。梁富成用他胸中的最后一口气,喃喃地说:“求求……别打了……我不是……不是……”此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他的声音很低。程云发不得不凑到他的嘴边去听。他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死了。 程云发沉重地坐在椅子上,双手哆嗦着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但火柴怎么也划不着。等火柴终于划着时,他嘴里的烟又掉了下来。程云发愤怒至极,他用力把火柴摔在地上,用脚踩得粉碎。他回头怒视着观察室里的赵明贵和右少卿。 夜很深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仍坐在观察室里。他们都垂着头,吸着烟。连右少卿手里也夹着一支烟。淡淡的烟雾像一层云,悬浮在他们的头顶上。房顶上的电灯,透过烟雾,哀伤地照耀着他们。 他们都知道,事情又办砸了。梁富成一死,所有的希望都没有了。 赵明贵先打破了沉默,他轻声说:“妈的,他就是一个顽固的共党分子。” 程云发抬起头,瞪着他,立刻说:“他妈的就是,顽固透顶的共党分子!” 右少卿心里却明白,梁富成不是共党分子,一定不是。但她现在绝不想反驳他们。他们是一条船上的。她和他们一样,都在考虑怎么向叶公瑾汇报。 右少卿比程云发和赵明贵还要多考虑一层。既然梁富成并不是共党,那么,她的姐姐,左少,为什么要监视梁富成?有什么原因吗? 这个时候的左少卿,也是一夜未眠。她一直坐在“旋转门”娱乐厅的包间里,靠在宽大的扶手椅里,两只脚翘在另一把椅子上。她已经疲倦到极点,尤其是内心里。她的周围有太多的危险,有太多的眼睛,她随时可能被捕。她感到,她已经无法承担那个重大的任务了。 天快亮时,左少卿离开了“旋转门”。她没有回家,直接回洪公祠局本部了。 正如她猜测的一样,柳秋月也一夜没有回家,一直坐在办公室里整理简报。她告诉左少卿的第一个消息是,梁富成被行动一组秘密逮捕,并受到秘密审讯。现在得到的初步消息是,梁富成已经被拷打致死。 左少卿心中异常沉重。她已经感觉到,梁富成死亡,更大的可能是因为他和自己多见了几次面。她明白,这就是她目前的处境,艰难而危险的处境。 正文 五十三、 恐慌 秘密关押梁富成的保密局看守所,位于宁海路25号。 抗战时期,这里是汪精卫政府特工总部南京区的看守所。抗战胜利后,军统局重回南京,宁海路25号是军统局第一批接收的敌伪机构。在很长的时间里,这里关满了大大小小知名和不知名的汉奸,更多的是有通敌嫌疑的不法商人。 那个时候,是军统局最富足的时候。他们从关押在看守所里的犯人身上,榨取了无数的资产和钱财,让军统局有了用不完的经费。许多军统局的高层也从这些人身上捞取了无数的油水。 但是,自从戴老板乘飞机失事以后,情况就完全变了。军统局被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关在宁海路看守所的犯人们也被他们敲碎骨、吸尽髓,再也榨不出油水来了。保密局的经费立刻捉襟见肘。蒋委员长顾虑于军统局的恶劣名声,也不肯再轻易签字给他们划拨经费。上任不久的毛局长迫于无奈,不得不大幅裁减人员编制。 这个时候的保密局看守所里,关押的基本上都是共党分子,或共党嫌疑分子。从他们身上,是没有一分钱可榨的。 梁富成被拷打致死的这天夜里,程云发、赵明贵和右少卿还坐在观察室里发愁的时候,一个看守悄悄地溜出了看守所。他给柳秋月打了一个电话。他是左少卿安插在看守所里的一个内线。他向柳秋月报告,行动一组秘密逮捕了一个人,秘密审讯一天一夜,最终被拷打致死。他只知道这个人姓梁,五十多岁。 柳秋月立刻就明白,这个被打死的人,就是梁富成。 到了早上,柳秋月向刚从“旋转门”回来的左少卿汇报,梁富成已经被行动一组的人打死之后,小心地注视着她。她是一个极其精细又极其聪明的人,察微知著且心思缜密。说起来,对左少卿观察最细致的人,就是她了。但要让她说一句对左少卿不利的话,却绝不可能。她遵循的是最简单的丛林法则:生存至上。 柳秋月轻声问:“少主,梁家外面的监视组,是不是可以撤了?” 左少卿一摇头,“不行,绝不能撤。你告诉他们,叫他们都小心一点,绝不可以放松。”她心里一直想的是,梁富成所说的“那边的人”,究竟是什么人,会不会给她或其他的同志带来危险。考虑到这一点,她必须查清楚,梁富成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上午九点多钟,左少卿和柳秋月悄悄地来到梁富成家对面的监视点里。 梁富成所在的这条小街有点冷清。她手下的弟兄不可能在这里摆个小摊或站在墙边卖呆,那会受到邻居们的怀疑。特务们花了高价,在梁家的对面租了一间房子。几个特务轮流坐在窗前监视着梁家。 左少卿现在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对面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院。说实在的,坐在这里看不出任何问题。她只是在心里想着,梁富成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大约十点多钟,小院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孩子,匆匆地走出门。 监视的特务小声对她说:“主子,这就是梁富成的老婆。” 左少卿看见梁富成的老婆一边和邻居们打着招呼,一边回身锁上院门,领着那个孩子匆匆地走了。 左少卿第一个念头是,她们要逃走,但很快就否定了。中年妇女手里只拿着一个瘪瘪的布包,不像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左少卿回头向身边的特务做了一个手势。那个特务会意,悄悄地拉开门出去了。 左少卿的眼睛渐渐地落在那个孩子身上。她隐约记得,梁富成已五十多岁。他的老伴看上去年龄也不小了,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她回头看一眼柳秋月,低声说:“秋月,你看见那个孩子了吗?” 柳秋月也注意地看着那个中年妇女,和她身边的孩子。她也意识到这个孩子有问题了。“少主,据我调查,梁富成没有儿子,他只有两个女儿,都已经结婚,分出去单过了。” 左少卿回头看她一眼,“有亲戚住在他家里吗?” 柳秋月说:“没有。这两天没发现有亲戚住在他家里。”她注意地看了左少卿一眼,立刻察觉到自己的疏漏,“对不起,少主,我去打听一下。”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慢慢地站起来,“你打听好了,下午向我报告。”她起身离开了监视点。 左少卿回到局本部。她经过程云发办公室时,那扇门关得紧紧的,也没有听见程云发那个经常响彻走廊的大嗓门。她在想,他和右少卿,此时正在干什么呢? 这个时候,程云发和右少卿正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和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赵明贵。他们都有一点紧张,互相注视着,为眼下的事发愁。 赵明贵手里夹着香烟,另一只手撑着额头,忍不住长叹一声。 右少卿看着他,问道:“老赵,真有那么严重吗?咱们这事,不是已经报处长同意了吗?” 赵明贵低声说:“咱们对梁富成是秘密逮捕,虽然已经报处长同意,但并没有向局里报备。所以,从道理上讲,咱们逮捕梁富成,少了一道手续。” 右少卿问:“什么手续?” 程云发没好气地说:“就他妈的没有逮捕证!” 赵明贵:“是呀。咱们抓了梁富成,如果有麻烦,咱们把他放了就行了。现在梁富成死了,要是有人追究起来,就很麻烦了。” 程云发瞪起眼睛,“妈的,咱们把梁富成的尸体,悄悄处理掉,谁也不知道!” 赵明贵拍拍他的手,“老程,还是冷静一点吧。右少,梁富成消失了,他的家属一定会报警,警察就会调查这件事。” 右少卿说:“咱们是秘密逮捕呀,谁也不知道。” 赵明贵摇摇头,“不是那么简单的。梁富成的家属报了案,警察就会在全市寻找,有没有抢劫案,有没有黑帮火并,有没有无名死尸。虽然他们的效率不会很高,但他们会一直寻找。妈的,这就是他们的职责。” 右少卿看着他,“如果都找不着呢?会怎么样?” 赵明贵脸上露出笑容,很勉强的那一种,“右少,他们就会在全市的看守所和监狱里去查找。哈,可笑吧。麻烦这就开始了。他们会先在警察局自己的看守所里找,就是珠宝廊23号的那个。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因为其他事被关在那里。然后他们会去瞻园路128号去找,就是卫戍司令部的看守所。他们要是高兴,还可以到小营的陆军监狱去找。最后,哼,他们还会到咱们保密局的看守所来找。” 右少卿的眼睛转着,“如果,就像老程刚才说的,咱们把尸体处理了,他们什么也找不到呀,是不是?咱们再和看守所的人商量一下。” 坐在旁边的程云发却叹一口气,垂下头,只顾吸烟。他心里很清楚,这没有用。 赵明贵看着右少卿,“右少,你来的时间还是短,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警察局到咱们看守所来找人,不会直接去看守所,他们会先去督查室呀。督查室那帮王八蛋,指着什么吃饭呀,就靠给咱们找麻烦活着。看守所的人可不敢瞒着他们,因为瞒不住。那些看守里,是什么人都有。左少,你的那个姐姐,到底是什么人,我是不敢肯定。但我相信,她在看守所里一定有人。这个事,她迟早会知道。” 右少卿瞪起眼睛,“她就算知道又怎么样,我可不怕她!” 赵明贵笑了,“你嘴上不怕就行了?我和老程可非常担心。她监视梁富成几天,发现他没了踪影,她会轻易放过去吗?督查室那边再一查。我告诉你,你可能没事,我和老程,弄个处分就是最轻的。” 右少卿说不出话来了。现在,她的心里也非常担心了。 赵明贵说:“老程,没有办法了,赶快报告吧。再拖下去会更糟糕。” 程云发也明白这一点,就咧着嘴不住地摇头,“妈的,真他妈的,那就报告吧。” 右少卿小声说:“你们两个去吧,我等你们的消息。” 程云发就急了,“右少,你怎么能不去呢?你也得去呀!” 右少卿噘着嘴,不住地摇头,“你们两位都是组长,我不是,我没有责任直接向处长报告。回头再让处长训我两个小时,我干吗呀我。” 赵明贵满脸堆出笑容,说:“右少,右少,不要这样。这件事是咱们三个人一起做的,咱们一起分担吧。再说,有你在,处长可能会客气一些。上次,处长就特别指定你汇报,是不是?好妹子,一起去吧。” 意外的是,叶公瑾听完他们三个人的汇报后,并没有发火。但脸色还是有些严肃。赵明贵看出来了,处长其实是在克制自己的怒气。 叶公瑾双臂抱在胸前。这个姿势就表明了他的心情。 办公室里很安静,他妈的极其安静。窗外的太阳倒挺好的,笑容灿烂地射进窗口,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偶尔有一两声鸟鸣传进屋里,更让人心烦。 叶公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左少监视梁富成,为什么?” 这句话,程云发并不太明白。但赵明贵和右少卿听着,却像一块石头似的,砸进心里。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其实他们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感到梁富成可能并不是左少卿的联络人。但他们都不愿意继续往下想,他们都心存一丝侥幸,希望能从梁富成嘴里,问出意外的好消息来。 赵明贵小声说:“对不起,处长,我们走偏了。” 叶公瑾回头盯着他,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回头看着右少卿,“右少,你的意思呢?” 右少卿不安地看着处长,低声说:“我和老赵一样,也有侥幸心理。” 叶公瑾再回头看着程云发,“云发,你呢?” 程云发张口结舌,说:“他……他就是可疑嘛,抓起来问一问,也许……”他已经看出处长的脸色,没敢再说下去。 叶公瑾很明白,程云发说的没错,有疑必究,这是应该的。但是,你们也该动一动脑子呀!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隐隐地感觉到,这三个人,都不是左少卿的对手。他想,难道这事,还要我亲自出马吗? 叶公瑾放缓了口气,“你们也都辛苦了。谁也不是常胜将军,都有失误的时候。只是失误了之后,要吸取教训。同样的错误,不允许再犯。” 他面前的这三个人,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叶公瑾继续说:“工作还要继续做,不可放松。你们明白吗?” 三个人急忙点头,“一定,一定。” 叶公瑾想了一下,他需要给他们一个定心丸,否则的话,工作不可能做好。他轻声说:“下午,我去找一下督查室,和他们谈一谈。再找一下司法处,也和他们的狱管科科长谈一谈。狱管科管看守所,希望他们能把这个事处理得好一点。” 有了叶公瑾的这个说法,三个人这回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有处长撑着,这个天,就塌不了。 叶公瑾最后说:“你们三个人也准备一下,咱们晚上开会。明贵告诉俊杰,让俊杰通知左少和秋月参加。” 这是叶公瑾两天前讲过的话,他要给左少卿一个机会。 正文 五十四、 激斗 这天的下午四点钟,柳秋月回到组里,向左少卿汇报调查结果。 柳秋月似乎也有一点紧张。她小心地关上门,并压低了声音说:“少主,我查过了,梁富成的老婆,带着那个孩子,是去警察局报案,说梁富成失踪。警察局已经立案了。他老婆现在已经带着孩子回家了。” 左少卿点点头,“那个孩子呢?” 柳秋月说:“我找邻居打听过了,那个孩子,是梁富成的侄子,叫梁石头。” 这个结果大出左少卿的意外,“梁石头?也姓梁?那就是说,梁富成应该还有一个弟弟,对吗?” “是的。”柳秋月继续说:“我问了梁富成的老邻居,有人确实记得梁富成还有一个弟弟,但很早就离开家了,大概抗战前就走了。至于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我查了一下抗战前的旧户口档案。” “旧户口档案?还有吗?”左少卿心里隐隐有一些不安。 “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杀,到处放火,大部分户口档案都烧毁了,但还剩下一小部分。在这剩下的部分里,就有梁富成的户口记录。这个档案也不全了,但从残存的档案分析,梁富成确实有一个弟弟,姓名不详。” 左少卿点点头,“有他这个弟弟的消息吗?” “少主,我仔细打听了一下,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梁富成平时也从不对人提起他的这个弟弟。但他这个弟弟的儿子,却是一年前送来的。他的邻居们都记得。” 左少卿立刻听明白这个意思。第一,梁富成的弟弟至少一年前曾经回到南京,带来他的儿子,并留在梁富成家里。第二,梁富成从不对外人提起他这个弟弟,说明他的身份敏感,有可能是党内同志。那么第三…… 左少卿注视着柳秋月,“你说,梁富成说的,那个要投诚过来的人,会不会是他的弟弟?” 柳秋月也注视着左少卿,一点头,轻声说:“少主,我觉得,可能就是他。” 她们两个人目不转睛,互相注视着,似乎在比试眼力。或者说,她们是在窥视着对方的内心,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 左少卿不动声色,轻声说:“秋月,你叮嘱监视组的弟兄,叫他们不要放松,一定要等到他的这个弟弟,再次出现。” 柳秋月也不动声色,轻声说:“是,少主,我明白。” 柳秋月走了之后,左少卿继续思考,第四,现在看来,梁富成找她询问的前几天,他的这个弟弟可能刚刚回过家,因此引起梁富成的忧虑。那么,第五,这个所谓的“投诚”,是梁富成的想法,还是他弟弟的想法呢?如果是后者,外面的组织就有危险了。 左少卿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她在想,怎么才能找到这个人呢? 二处的工作会于晚上八点整召开。所有的组长都到了,另外参加会的,还有右少卿和柳秋月。 叶公瑾端坐在会议桌的一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在座的军官们。在座的军官们,则目光内敛,既不看处长,也不看任何人,都在心里做着承受斥责的准备。 叶公瑾慢慢把双手放在桌面上,轻声说:“谁有烟,给我一支。” 何俊杰就坐在他的旁边,急忙掏出烟盒,“叭”地一声打开,递到他的面前。 叶公瑾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随后又谢绝了何俊杰的打火机。他把那支烟在桌面上轻轻地墩着,然后开口说:“这几天,云发他们一组,采取了一次行动。云发,你汇报一下吧。” 程云发最怕的就是这个。他觉得眼前就是条死路,他妈的还没人救得了他。他舔了舔嘴唇,开口说:“这个,是,是这样。五月二十九日,我们得到情报,有共党嫌疑分子在活动。我们做了分析,认为宏发公司经理梁富成有重大疑点,于是派人监视观察。这个事……这个事,我向处长做了汇报。”他觉得,能救他的,也许只有这句话了。 叶公瑾对这句话给予认可。但他也只是点点头,说:“云发,你继续说。” 程云发舒了一口气,继续说:“在随后的几天里,我们察觉到,这个梁富成行动诡秘,十分可疑,可能有……” 在座的人都已经看出来,坐在程云发对面的左少卿已经怒火中烧,她慢慢地抬起头,目光尖锐地盯着程云发,尤如即将扑过去的母豹。 程云发也注意到了。他也注视着左少卿,但仍继续说:“我们怀疑……他可能脱逃,或者,向他的同伙发出警告……” 左少卿终于忍不住了。她砰地一拍桌子,大声质问:“老程,你先说清楚,你凭什么说梁富成十分可疑!你一定知道,我也在监视梁富成,我就没发现他有什么地方行动诡秘!你说他什么地方可疑!” 程云发瞪着她,他也发怒了。但他说不出话来。他不能说,因为这个梁富成和你见过几次面,所以可疑。他想反击左少卿,但他找不出可以反击的理由。他心里含着怒气,脸色已经涨红了。 这个时候,赵明贵是不肯说话。他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他观察着处长,也观察着左少卿。此时,他可不想多管闲事,说什么没用的话。 坐在程云发身边的右少卿坐不住了。她也看了出来,没人能救程云发。程云发不仅是她的上司,他们还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她猛地站起来,指着左少卿,大声说:“你喊什么!我告诉你,梁富成就是可疑,他不可疑,我们为什么要监视他!” “他什么地方可疑!你说出来!”左少卿一步不让。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无权命令我!”右少卿也高声说。 “这是二处的工作会!”左少卿已经怒不可遏,“在行动中,你们可以不说。但在二处工作会上,你们就必须说!你们有什么可隐瞒的!” 右少卿高声叫道:“二处工作会怎么了!二处工作会上也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说了,就会泄露给共党!” “你狡辩!胡说八道!”左少卿大叫。右少卿的这句话,如锥子似的扎着她的心。从许府巷回来,她的处境一直艰难,谁都可以在她的这个薄弱处扎上一刀。但她更不可忍受的,是她的妹妹也如此尖刻。 “放肆!”叶公瑾终于忍不住,严厉地喝道,“都闭嘴!” 叶公瑾有些生气。右少卿的话,已经转移了会议的大方向,这是他不能容忍的。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他心里是要给左少卿一个机会,让她表现出来。更准确地说,是让她暴露出来。叶公瑾隐隐地这么想着。但前提是,这个左少卿必须是共党的特工。他对此并不能肯定。但像右少卿这么大喊大叫的,毫无用处。 叶公瑾继续说:“你们两个都坐下。这是二处工作会,说话要讲道理,谁也不准在这里大喊大叫。云发,你继续说。” 左右少卿都在桌边坐下来,但仍然互相瞪视着。会议室里的气氛因此十分紧张。 程云发很感激地看了右少卿一眼,她帮他度过了第一关。 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说:“经过是这样,由于有怀疑,六月二日,我们把梁富成带回来,要求他配合我们的调查……” 左少卿再次打断他的话,“老程,梁富成现在人呢?人在哪儿?”她这次的声音不高,但明显含着威力。 程云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不动声色地说:“梁富成看来很紧张。在我们的询问过程中,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左少卿瞪着程云发,咬着牙说:“老程,你还是骗鬼去吧!” “左少!”叶公瑾再次喝道。 左少卿扭回头,起身说:“对不起,处长,我刚才忍不住了。处长,虽然老程向你做过汇报,但你一定没有让老程他们,把梁富成打死!” 桌边的何俊杰和钱玉红并不太清楚梁富成的事,此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叶公瑾则严肃地看着左少卿。左少卿的这句话里,表明她知道梁富成已经死亡。但是细品起来,却有为他这个处长撇清干系的意思。这个,他能听出来。这句话的后面,还藏着某种痛恨,某种遗憾。显然,梁富成的死,对她来说是一个损失。这个,他也能听出来。 叶公瑾注视着左少卿。他不能不想到,假如这个左少卿没有共党嫌疑,将是一个多好的特工呀。这是他自己的遗憾。但是,现在他却不能接左少卿这句话。云发、明贵,还有右少他们,已经很被动了。他不能打击他们,更不能让左少卿完全占据这个上风。 叶公瑾平静地看着她,“左少,你不必着急,有你说话的机会。云发。” 程云发急忙点头说:“处长,我汇报完了。” 叶公瑾点点头,“虽然说完了,但还是简单了点儿。那么,左少,你刚才说,你也在监视梁富成。现在,你也汇报一下吧。” 左少卿看着面前的笔记本沉默了一会儿。她明显是在整理思路。坐在桌边的人,都严肃地注视着她。 左少卿慢慢地抬起头,但并不看桌边的任何人。她只看着空中的某一点,她仿佛在回忆一件往事,“我想说,我很早就认识梁富成。我到南京没多久就认识他。我们没有深交,但关系还不错。”此时,她的声调里已经有了一点变化,虽然声音不高,但话语中已经暗藏着一股狠劲,似乎随时都会发作出来。 她哑声说:“我大约能感觉到,他看来很信任我。” 会议室里极其安静,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也都感觉到,她后面的话会更重要,甚至更厉害。 左少卿咬了咬牙,又摇摇头,轻声说:“五月二十七日,梁富成特意到旋转门找到我。他跟我说了一句话。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派人监视梁富成。老程,这个时间对吗?” 程云发张着嘴看着她,然后点点头。坐在旁边的右少卿也明白,就是那一天,她拍下了左少卿和梁富成说话的照片。 叶公瑾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左少,他说什么?” 左少卿举起一只手,“处长,梁富成说这句话时,用手指着北边。他说,少组长,我想问一句,如果那边有人过来,你们会怎么样?处长,这是原话。”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至少是在心里大吃一惊。办公室里的气氛在无形中发生了变化,怀疑和惊诧,在宁静中飞快地旋转。他们都非常惊疑地看着左少卿,判断着她这句话的真假。如果是真的,这可是一个重要线索呀。如果是真的,程云发可就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每个人都想到了这一点。 左少卿也注视着桌边的人,看着他们疑惑的眼神。她也看着叶公瑾,他们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织并且碰撞,互相试探着力量,也试探着虚实。左少卿在处长的眼神里看到了疑惑。她慢慢地转向柳秋月,不易察觉地向她一摆下巴。 柳秋月立刻明白了,她向叶公瑾点了一下头,悄悄地出了会议室。 在柳秋月离开的两分钟里,会议室里没有人说话。他们仍在惊愕和疑惑中注视着左少卿。他们都等着,看看还会发生什么事。 柳秋月悄悄地回到会议室里。她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她从档案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和一张登记表。她轻声说:“处长,这是五月二十七日,梁富成给少组长的钱,一共是五百美元。少组长叫我当作证据登记入档。这是当时填写的物证收检表。您请看。” 叶公瑾先看了一眼信封里的钱,便放在一边。然后仔细地看那张登记表。表中记载,物证来源是梁富成,宏发公司经理。事由更是直截了当,梁富成问:如果北边有人投诚过来,政府会怎么处理?最后是备注:详情有待调查。 叶公瑾抬头看了一眼桌边。此时程云发、赵明贵,还有右少,都低头坐着,面无表情,木雕似的看着面前的笔记本。他明白,他们的心情一定都糟透了。现在,他自己的心情也糟透了。但他还是露出微笑,看着左少卿,“左少,你没有报告。” 左少卿点一下头,“是,处长,我当时很疑惑,也有点难以相信。我想弄清楚一点再报告。只是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叶公瑾点点头,“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左少卿注视着叶公瑾,“我准备继续监视,我希望,能找到他说的那个人。” 叶公瑾再次点头,“很好。今天这件事,先这样吧。以后有了新情况,我们还会再讨论。所有的人,”他加重了语气,“都继续,不要停,都继续做好自己的工作。”他希望,程云发那三个人,会听明白他的话。 正文 五十五、 暗险 二处的工作会结束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 叶公瑾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心里很不安。左少卿的机警和精明,让他心里不安。她即使没有共党嫌疑,这么能干的下属也会让她的上司不安。毫无疑问,不要说程云发,恐怕连赵明贵也不是她的对手。 这是他现在坐在办公室里,静静考虑的一个方面。 他考虑的另一个方面是,梁富成这个人,竟意外地给了他一个启示。梁富成那样一个商人,凭借花言巧语,凭借投机取巧,挣黑心钱,却与那边的一个人有关系,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就是说,他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他意识到,他推动赵明贵、程云发进行“左案人员调查”,可能犯了一个经验主义的错误。他们调查每一个人的时候,都要看这个人是否可能是左少卿的联络人。他们一直注重的,就是“可能”这两个字。妈的,最不可能的人,才有可能是真正的联络人呀!叶公瑾现在想的,就是这个。 现在,他的面前就放着有关“左案人员调查”的所有照片,他一一审视着。他从中选出三张他认为最不可能是左少卿联络人的照片。一个是水西门的廖凤山,一个是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最后一个,是人人都知道的不法奸商张伯为。 对这三个人,他一一思考着。廖凤山是中统的人,这就和左少卿的中统出身有了某种关系,或者说,有了一点可能性。他此时不需要有可能的人。叶公瑾把廖凤山的照片放在一边。他拿起王振清的照片看着。王振清最近刚刚和左少卿认了干兄妹,这就让人有点奇怪了。假设这是一种掩饰,那就也有了一点可能性。这个也不符合他的要求。叶公瑾把王振清的照片也放在一边。 他的目光最后就落在这个叫张伯为的照片上。他想,一个奸商,和梁富成一样,谁都认为,这是一个最不可能的人。但是,最不可能的人,却最有可能呀。 叶公瑾考虑再三,他抓起电话,给保密局浙江站卢站长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和卢站长仔细商量一番。卢站长答应派一个人来。叶公瑾最后说:“卢兄,此事严格保密。” 这个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旋转门”里已经很安静。一些店员正在打扫卫生,整理桌椅,为第二天的营业做准备。 左少卿还坐在她的固定包间里。她精疲力尽,全身酸痛,内心里更是聚集了卸不去的焦躁,如同山一样压着她。 胖胖的、一脸奸商样的张伯为正站在她的面前,专注地看着她。他们好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但他们都知道目前的危险。 张伯为放低了声音,“少卿,我说少卿,你的处境太糟了,你的处境太糟了。” 左少卿承认这一点,梁富成就是最好的证明。梁富成不过是和她多见了几面,多说了几句话,就被秘密逮捕,被秘密审讯,直至被拷打至死。无辜梁富成,却为了她而死呀。叶公瑾、赵明贵、程云发,他们不会放弃,他们一直在找她的破绽,在找她的联络人。最让她痛心的是,她的妹妹也在其中。今天的会上,只有她敢跳起来和自己对峙。现在不仅自己危险,张伯为也同样危险。 张伯为在包间里转了几圈,又回到左少卿面前,“我说少卿,撤吧,别再勉强了。你有能力,在哪里都能干好工作。再说,上级叫你撤退的命令,一直没有收回。你还是撤吧。”张伯为的声音里,已经是在乞求了。 左少卿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妹妹的影子一直在她面前晃着。如果说,她以前还有一线希望,或许能挽回和妹妹的关系,今天来看,这个可能已经不大了。她们真的是,刀刀都杀进对方的心里,刀刀都要见血呀! 左少卿思考再三,终于点头说:“老张,你安排吧,我撤。” 这句话刚出口,她就察觉到,眼前一片模糊,两行眼泪滚落下来。她捂着眼睛,无声地哭了起来。站在她对面的张伯为,明白她的心情,忍不住长叹一声。 这个时候,程云发也没有回去睡觉。他坐在办公室里,也忍不住长叹一声。 赵明贵坐在他的对面,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右少卿坐在另一张桌子前,两脚跷在桌子上,身体后仰,双手十指交叉托在脑后,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发呆。 程云发吸着烟,忍不住嘟囔着,“老赵,你说我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从他妈的年初开始,就没有一件事办顺过。我他妈的真是倒霉透了。” 赵明贵点点头,“老兄,咱们都不顺呀。” 程云发继续说:“我也真是奇了怪了,左少这个女人,真是比鬼都精,比狐狸都狡猾。她他妈的,回回都走在老子前面。居然有一个共党分子要投诚过来,这不是做梦吧?怎么就好好的要投诚过来,吃错药了吧?” 赵明贵说:“老程,不管怎么样,这事还真是有点影儿,也许真有这么一个人。” 程云发一撇嘴,“唼,我才不信呢。我说右少,叫咱们的弟兄也撤吧,别在那里守着了,守不出个结果来。” 右少卿没有说话,仍然两眼定定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程云发扭回头,瞪着她,“我说右少,我跟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呀?” 这时,右少卿正慢慢地放下两脚,但两眼仍盯着窗外漆黑的夜。她猛地一拍桌子,跳了起来,然后在桌上的一堆报告里翻找起来。 程云发想发火。赵明贵却按住他的手,叫他不要动,眼睛却看着右少卿。 右少卿终于找出一份监视报告来,看了一下,叫道:“我说她怎么还盯在梁家外面呢,肯定是有原因的。这就是他妈的原因!”她回头对程云发说:“老程,咱们的人不能撤,还要在那里盯着。” 程云发问:“为什么?” 右少卿挥着手里的报告,“这里面说,那个孩子叫梁石头,是梁富成的侄子。你们听明白没有?梁富成应该还有一个弟弟,就是那个梁石头的父亲。说有人要投诚过来,应该就是梁富成的弟弟。你们说对不对?” 程云发张大了嘴,“还他妈的真有这个事呀!” 赵明贵则向右少卿伸出大拇指,“好妹子,真有你的。兄弟,这就看咱们能不能先发现了。” 程云发一拍手,“对呀,管他是不是先发现,只要发现了,咱们就抓了他。” 右少卿脸上带着微笑,冰冷而狡黠,轻声说:“老程,不要着急。即使先发现了也不要着急。我的想法是,咱们把这个人,留给她!” 赵明贵看着她凌厉的眼神,心里暗想,女人的心思,一旦细密起来,真的比细箩还要细密呀。她的意思很明白,是要把这个人留给左少卿。那个人若真的是共党,一旦到了左少卿手里,就会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就算她不现形,也会烫掉手上的一层皮。 夜里,赵明贵把这件事向叶公瑾做了汇报,也说了右少要把这个人,留给左少卿的想法。 叶公瑾嗬嗬地笑了,慢声说:“还是右少聪明。这是一箭双雕呀,即可以检验左少,也可以抓后面的大鱼。好,很好。” 赵明贵是个精明透顶的人。接下来,他告诉叶公瑾,他准备第二天去见左少卿,“处长,我和老程这些日子一直在查左少,她可能也有察觉。我准备向她道个歉,缓和一下和她的关系。” 叶公瑾注视着他,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明贵,这个想法也不错,很难得。总归还要在一起工作嘛,关系要处好。当然了,这也可以让左少放松一下,很好。” 赵明贵连连点头,“我就是这个想法。” 第二天,赵明贵走进左少卿的办公室时,脸上带着微笑。 左少卿心里却十分警惕,她问:“老赵,有事?” 赵明贵笑着,在她对面坐下来,“左少,我没什么事。只是,只是想和你随便聊几句。我估计,你可能也知道,老程他们,这些日子一直都在调查。这个人,那个人什么的,凡是他们认为可疑的人,都会调查。说一句实话吧,我也跟着掺和呢,请你谅解。” 左少卿明白了,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惊讶。她谨慎地说:“老赵,做你该做的事,处长吩咐你的事,没有什么错,用不着我谅解。” “是呀,是呀,你说的没错。我想说的是,我以前,就对这个事有一点不以为然,现在还是这样。只是老程那个人,你也知道,一根筋,一条道非走到黑不可,他又非拉上我不可。现在来看,这些都是白忙。跟你说吧,我也不想再瞎忙了,我那里也有一堆的事,等着我处理呢。另外,咱们以前一直合作得不错,我希望,咱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吧,有事多配合,好不好?” 左少卿在心里掂量他的话,觉得这些可能都是他的真实想法,便说:“老赵,我没问题,我也希望还是和从前一样。” 赵明贵哈哈地笑着,“这就最好了。那,我就是这个事,你忙,我走了。” 赵明贵走了之后,左少卿心里确实放松了一些。她忍不住又想到,是撤,还是暂时不撤的问题。此时,她真的有点拿不准了。 就这样,行动一组和行动二组,至少在表面上又相安无事了。左少卿与赵明贵之间在情报方面的合作,又恢复如常了。 一组和二组对梁富成家的监视,也继续着。前面就说过,监视住家的人,是最痛苦的,比坐牢还要痛苦,连眼睛都不能眨一下。一组和二组的人,就这样,又痛苦了十天。十天后的事,咱们以后再说。 重要的是,在这十天里,先后发生了三件事,且都是十分重要的事。 第一件事,右少卿越来越喜欢杜自远了。说的再直接一些,就是她已经察觉到,自己真的爱上这个人了。她对着镜子就看出来,自己目光晶莹,脸色红润。 关于这件事,她的姐姐左少卿,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的。知道时,已经晚了。 第二件事,是高茂林被捕了。这件事让左少卿如雷轰顶,吓出一身的冷汗。 第三件事,王振清忽然给左少卿打电话,要求会见侯连海,请她安排。这件事却让叶公瑾有些紧张。左少卿后来才知道,感到紧张的,可不只叶公瑾一个人。 有关这次会见的监听录音,被极端秘密地送到**中央社会部。 这三件事,容在下慢慢叙述。 正文 五十六、 错爱 在这几天里,右少卿终于有点闲了。 “左案人员调查”其实已经进入死胡同。她把那些剩下的二三十张照片看了又看,对这些人的调查报告,也想了又想,但没有一个人可以称得上可疑的。程云发和赵明贵对着这些人,也都不断地摇头。右少卿对这件事也失去了兴趣。至少,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努力地干了。 “军火案”和“南京大学学生会案”,也没有任何进展。她感到自己,真的有点无处下爪子了。 于是,她就非常愉快地想起了杜自远。她想,这个人,想见我吗? 右少卿此时想到杜自远,就如一个孩子,脸上带着顽皮的微笑,伸手捞起电话,就拨了杜自远的号码。天意如此,接电话的正是杜自远。 “嗨,”她说,“听出我是谁了吗?” 杜自远在电话里说:“让我猜一猜。我猜,你一定是想在我这里开一个户头吧?” 右少卿咯咯地笑起来,“杜先生,你真有一个好耳朵。” 杜自远说:“苏小姐,你要是想开一个户头的话,现在就可以过来。” 右少卿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杜自远的主动,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她想了一下又问:“那,我不打扰你吗?你一定挺忙的。” “我的职员忙,哪有当经理忙的。请过来吧,我等着你。” “那好,我这就过去。”右少卿笑嘻嘻地放下电话。杜自远说话,干脆利落,恰到好处,让她好喜欢。 她起身走到墙边打开衣柜,想挑一件好看的衣服穿。她经常要着便衣出任务,所以在办公室里准备了一个衣柜,放了几套衣服。她在心里转了一转,头一次单独见面,还是朴素一点的好。她挑了一身黑西装,白衬衣。 她换好衣服,站在镜子前面照了一照,恰是古人说的,若要俏,一身皂。 看官们可能会想到“匪判”一节。武凤英第一次见到杜自远,也是一身皂。 右少卿到了敬业银行门口,问门口的服务生,“杜经理在哪儿?” 服务生欠身问:“请问小姐贵姓?” 右少卿说:“姓苏。” 服务生立刻伸手请她向里走。服务生引着右少卿穿过长长的走廊,打开一扇厚重的双开大门,请她进去。 杜自远的办公室很宽大,并不豪华,也不张扬,却透着明亮和稳重。一侧是书架,放满了厚厚的书。办公室的中间,有一圈大沙发和漂亮的茶几。房间的另一侧有两扇大窗户,给办公室里洒满了阳光。办公室的最里面,有一张巨大的办公桌。 杜自远已经从桌边站了起来,抬头看见门外的右少卿,已如沐春风,满脸都是笑容,一直向她走过来。他走到半路,又停下来,凝神打量着她。恍然间,他看见的,是裹着一袭黑缎大氅的武凤英。他不由自主地摇摇头,眼睛里充满情意。 右少卿已经看出他眼睛里的那一阵恍惚,也看出他眼睛里异样的情意,想着这都是因为自己的出现,心里就非常喜悦,也充满了浓浓的情意。她张开双臂,一扭腰,做出一个十分婀娜的姿势,然后就咯咯地笑起来。 天下的美人,就美在她从心里漾出来的那种爱的喜悦。那是无人可以抵挡的。 杜自远也微笑着,一直走到门口,轻轻拉住她的手,让她进来。他看了看周围,竟一直把她让到最里面。他指着自己的办公桌说:“苏小姐,请坐在那里,那是我这里的最上座。” 右少卿笑意盎然,满心喜悦。她径直走过去,一下子就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坐下来。她就像个快乐的邻家女孩,突然坐上了皇帝宝座。她拍着扶手,点着脚,身体左右摇晃着,眼波水似的四处流荡。 杜自远也笑着,在她对面坐下来,微微地笑着说:“尊敬的经理先生,我想在你这家小银行,开一个大户头,好不好?”他说着,向右少卿伸出手。 右少卿咯咯地笑起来,也叫了起来,“我不,我不。我真的没钱。我刚发了一个月工资,都买衣服了。”她扯着自己的衣服,“你看,你看,好看吗?我这样,行吗?” 杜自远点点头,“好,好,非常好。”他向她点点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想了解银行转账方面的事,对不对?” 右少卿拍着手,快乐地说:“行吗,行吗?” 杜自远起身到柜橱旁边,从中拿出几张表格,然后拖着一把椅子到右少卿身边,坐在她旁边,开始给她讲解。 右少卿侧着身子,一会儿看看他手里的表格,一会儿又看看他。她知道自己一直在走神。看着表格,表格上的字就花花的,都在跳舞。再看杜自远,表格上的内容就全不记得了。这让她理解杜自远的讲解有一点吃力。不过,她那么聪明,最后总算大体上了解了银行转账的方法和方式。 她笑着说:“杜先生,好难的噢,是吧。” 杜自远点点头,“这些金融方面的东西,有时确实很枯燥。” 她急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我都听懂了,真的听懂了。” “真的听懂了?”他这样问。 “真的听懂了,不骗你。” 杜自远站起来,“那好,来参观一下我这间小银行吧,可能会增加一点你的感性认识。来参观吗?” 右少卿一下子跳起来,“当然参观了。” 杜自远领着右少卿出了办公室,他们穿过走廊,走到一扇门前。他说:“这里是研究部,不过,没什么意思。”他推开房门。 右少卿望进去,这是一间大办公室,里面摆满了办公桌。大约有二十多人坐在里面。他们都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面前的资料、报表,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还有的人正在翻看一大堆的报纸,是英文报纸。 杜自远说:“很安静吧。他们每天就是研究世界各地的金融情况,分析各种报表或数据,然后做出分析。这是最枯燥的部门。走吧,我们到那边去看看。” 杜自远关上门,领着右少卿继续往前走。他停在一扇门前说:“刚才那一间很安静,这一间就有点闹了。” 他一推开门,立刻有一大片噼噼啪啪的声音冲进右少卿的耳朵里。这个房间里也有二十多人。但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把或者两把算盘。他们一只手翻着账单,一只手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不时从耳朵上取下笔,飞快地记着。 右少卿向里面走了几步,她就惊呆了。每个人的算盘都不是她平时见过的那种样子,是那种很长的算盘。她看见有一把算盘,差不多有两米多长,有两个人互相观看着,同时在打这个算盘。右少卿回头看了杜自远一眼,向他指了指这个算盘。 杜自远笑着说:“银行里的数字,差不多都是天文数字,算盘小了可真不行。” 右少卿凑到他耳边说:“是不是还和物价有关系呀。” 杜自远认真地向她点点头,“你真聪明。法币贬值,贬得太快了。买一块香皂,都得一大捆钞票。没有办法。” 杜自远领着右少卿,继续向走廊里面走。他回头说:“这一间,就更闹了。” 右少卿已经听见这个房间里传出一大片吵吵嚷嚷的声音。门一开,喧哗声大作,他们仿佛进了菜市场,要不就是什么辩论会。几乎所有人都举着电话,哇啦哇啦喊叫着。有的人在报着一串串的数字。有的人则在威胁对方,似乎要挖他的祖坟。有的人在喊叫,还有人则在哈哈大笑。还有人举着电话互相喊叫着,并做着手势。这个房间里,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乱。 杜自远笑着说:“这就是生意场,是最典型的讨价还价的生意场。” 右少卿摇着头,“没想到,银行里还会这样,太让人意外了。” 杜自远关上这扇门,走廊里立刻安静了许多。他们继续向里走。拐过走廊,前面的一扇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报房重地,非请莫入”。 右少卿愣了一下,“报房,是报纸吗?” 杜自远笑着说:“是电报呀,发电报的地方。” “电台?你们还有电台?”右少卿十分惊讶。 “当然了。我们是银行呀。不过我们通常不叫它电台,我们叫它发报机。” 杜自远推开门。右少卿看见有七八个年轻女人在里面忙着。其中有五六个人坐在桌前,她们头上并没有戴耳机,面前也没有通常所见的那种电键,却有一台类似英文打字机一样的小机器。她们一边看着电报稿,一边用双手飞快地敲着键盘,发出“咯咯,咯咯咯”的声音。 右少卿小声问:“他们是在发报吗?” 杜自远笑着说:“严格的说,现在并不是发报。我们叫打报。他们在输入报码,然后从这里会出来一条纸带,上面打出一些小孔来,这些小孔就是电报码。发报在那里。”他指着前面。 右少卿看见,那边有一个人,正在检查手里的纸带,然后把纸带插入一台机器里。纸带很快地从这边进去,又从那边出来。 杜自远说:“我们是用纸带发报。” 右少卿用手比划出单手按键的样子,“那样的发报,你们有吗?” “你说的这种,我们叫手工发报,这个我们也有。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让用的。军方对手工发报管理很严,不经过批准,是不准使用的。” 右少卿点点头,她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说:“你们有自己的发报机,是不是很特殊,银行都有吗?” 杜自远看着她笑起来,“可不光我们银行有,航运、机场、邮局、铁路,还有政府部门,甚至大的公司,都有自己的电报系统。只是,都要接受军方通讯部门的管理。其实,所有国家都是这样的。” 关于发报机这个小细节,请看官们务必记住,在很久远之后才有故事。 这一天,右少卿过得很愉快。二处工作会后,留在她心里的沮丧感觉,已经一扫而空。离开敬业银行时,她握着杜自远的手,垂着眼睛,心里竟有一点不舍。 过了两天,右少卿发觉自己仍在惦记着杜自远,心里总是异样地跳着,并没有冷静下来。她想,我就是喜欢,就是想再见到他,怎么地吧。 右少卿出身富家,小姐脾气是她性格中不可改变的部分。这也是她和左少卿的主要区别。这一次,她再次抄起电话。她说:“杜先生,你用了那么长时间教我,我好感谢。你说,我请你吃饭好吗?” 杜自远在电话里说:“苏小姐,你别客气,还是我请你吧。不要多说,就是今晚吧。我看秦淮酒家就不错,七点钟好吗,我等你。” 杜自远真是痛快,很合右少卿的脾气。这也就是说,他也愿意见我。想到这一点,她心里更加高兴了。 晚上七点钟,他们又在秦淮酒家见面。杜自远挑了一处比较僻静的角落,点了几样十分雅致的淮扬菜,并要了红葡萄酒。 氛围很好,温馨而又迷人。灯光矇眬,给周围的景物罩上温暖的情意。但是,他们的话却都不多,只有偶尔的目光交流。似乎都有一点心照不宣的意思。 右少卿的话更少。她脸色粉红,嘴角漾出好看的微笑。其实她真的很想说一点什么,心里有很浪漫的想法在流动,有情有意的话就在嘴边,但她就是说不出来。她察觉到,杜自远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右少卿用手指蘸着桌上的一点水,在桌面上乱画着。她自己也不知道在乱画些什么。接下来,她的食指停在桌面上,随后,中指也落在桌面上。之后,她的这两只手指,就像一个人的两只脚,交替着向杜自远的手“走”过去。 杜自远也看着她的手。他把自己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放在桌面上。 右少卿察觉了,脸色更加粉红,竭力忍着笑意。她的手指,一直“走”到杜自远的手边,却又停下来。她的食指抬起,放下,再抬起,又再放下。 杜自远轻声说:“来吧。” 右少卿一声笑,两只手指都迈上了杜自远的掌心。杜自远合上手掌,握住她的手,没有让她再离开。 右少卿咯咯地笑起来,要抽出自己的手,却并不肯用力,笑着说:“杜先生,你捉住我了,求你放开我吧。” 杜自远轻声说:“千载难逢,怎么舍得放。” 杜自远的心里,一直就在波动着。她和武凤英实在是太像了,她们真的像一个人。他感觉到,自己在心里,一直就把她当作武凤英。他时时都在想,武凤英,你在哪里呢? 杜自远握着这样一个美貌如花的女人的手,心里还是很激动的。但在他内心的极深处极深处,还保持着一丝冷静。他知道这是一场游戏。这样一个美貌如花的女人,要和他做这场游戏,他就必须陪着做。只是,他察觉,右少卿真情流露的成份很大,这让他稍稍感到有一点为难。他心里更惦记的,还是武凤英。 晚上,杜自远送右少卿回到她的宿舍。他们在门口依依不舍地告别。 右少卿握着杜自远的手,轻声问:“杜先生,以后,还想见到我吗?” 杜自远也轻声说:“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你。” 右少卿晶莹的目光落在杜自远的脸上。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真爱上了这个男人。她也希望能天天见到他。 当杜自远一个人走在静静的回去的路上时,心里在想,这个事,也要向上级汇报,不可太大意了。 正文 五十七、 夜刑 这个时候的左少卿,可是一丝一毫都不敢大意,处处谨慎小心。但意外却像闪电一样,瞬间打在她的眼前。 这一天,她正在办公室里看简报。这些日子只顾梁富成的事,她的桌上已经有一堆简报没有看了。 鲁城匆匆地走进来,小声对她说:“少主子,我听说一组的人,又秘密逮捕了一个人。就是昨天夜里。” 左少卿看到他的样子,心里已经有了一些警惕。她问:“是个什么人?我们掌握这个人的情况吗?” 鲁城小声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好像是国防部门卫室的一个士官。” 左少卿顿时紧张起来,她已经意识到出问题了,“是谁?”她问。 鲁城想了一下,“好像说是姓高,叫高什么林。” 就是一声炸雷响在她的头顶,也不会叫她如此震惊。她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脸色也变了。体内的肾上腺素瞬间传遍她的全身。 恍惚间,她注意到鲁城迷惘的眼神,立刻意识到自己严重失常。她脑海中的漩涡飞快地旋转,只一瞬间,就把脸上的惊愕转换成疑惑。她说:“这个人,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呀!” 鲁城急忙点头,“是的,我刚才问了刘守明一下,他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有问题。” 左少卿低声咒骂一句,“妈的,又让他们走在前面了,是不是?” 鲁城小心地看着她,“是。不知一组是从哪里得来的情报。” 左少卿略一思考,轻声说:“你再去查一下,看看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结果了,立刻向我报告。” 鲁城应声走了。左少卿则呆坐在桌旁。这时,她才感觉到全身冷汗淋淋。 高茂林是“槐树”唯一的交通员。除了她自己,高茂林也是唯一知道“槐树”身份的人。高茂林被捕,“槐树”立刻处于危险之中。 王八蛋!左少卿在心里再次咒骂一句。一组的人怎么会发现高茂林呢?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是交通线的下端,还是我这里? 左少卿在心里盘算一下,她目前必须采取的措施只有三种: 第一,密切观察高茂林的情况。他如有可能经受不住拷打,那自己就得豁出去了。坚决除掉高茂林,以避免危及“槐树”。 第二,立刻通知“槐树”撤退。但是,安排撤退是需要时间的。她自己撤退也需要张伯为仔细安排才行。否则,就是自动暴露。不仅出不了南京,还会很快被捕。 第三,她需要迅速查清楚,高茂林被捕的原因,否则后患无穷。 左少卿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开始采取必要的措施。她先把柳秋月叫进屋里。她知道这个柳秋月也是一个十分精细的人,她必须小心对待。 左少卿看着站在面前的柳秋月,招手叫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低声说:“秋月,刚才鲁城来报,说一组又秘密逮捕了一个人。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柳秋月有些愕然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左少卿严肃地向她点点头,继续说:“鲁城告诉我,这个人是国防部门卫室一个姓高的士官。” 左少卿清楚地看见柳秋月的眼睛飞快地转着,知道她在心里正搜寻所有可能的情报和线索。她有时真有点弄不清楚,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丫头,脑子里究竟装着多少情报。 柳秋月一开口,就说明她脑子里确实装了太多的秘密。她说:“少主,是姓高的士官,就应该是高茂林,上士军衔,在国防部门卫室做收发。是他被捕了?”柳秋月明显对此事也感到惊讶。 “是,应该就是他。”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少主,刘守明曾经观察过这个人,认为这个人工作踏实,没有什么政治倾向,和特检组的关系也不错。这是刘守明半年前的报告。他怎么会有问题?” 左少卿点点头,“目前还不清楚是什么问题。但是,这次一组又走到我们前面了,这可不行。那个梁富成,我们监视他的时候,一组就已经监视了,是不是?” 柳秋月也点了一下头,这确实是事实。“少主,你想怎么办?” 左少卿低声说:“我想看一下他们审讯的情况,看看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你有什么办法吗?” 柳秋月想了一下,说:“密捕审讯,一般都在夜里。你要是想看,只能夜里悄悄去看,对吗?” 左少卿一点头,“对。” 柳秋月又想了一下,“密捕审讯一定是在密室里审。这个密室有几个观察孔。少主,只能叫咱们在看守所的人,给咱们找一个没有人的观察孔。” 左少卿用手指一点她,“对,就是这样,要秘密观看,不能让他们知道。你赶快去安排吧,就是今天夜里,我等着你。” 柳秋月点点头,立刻起身出了办公室。 左少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真的已经是惊恐万分了。“槐树”出事,将是她不可原谅的失职。她再次感到全身冷汗淋淋。 当天夜里,左少卿的车在距离保密局看守所后门不太远的地方,悄悄停下。 左少卿和柳秋月静静地下了车。鲁城坐在司机座上看着她们。少主子吩咐他在汽车里等候。他心里也还是有一点紧张。 左少卿和柳秋月无声地向前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看守所的后门。她们在树后停下来,谨慎地看着周围。左少卿看一眼手表,时间还有一分钟。 一分钟后,看守所的后门静悄悄地打开,一个人走出来。他站在门口向两边张望。左少卿和柳秋月离开树后,慢慢地走过去。那人也看见了她们,猫着腰,在黑暗中仔细的打量来人。 当他终于看清,来人是左少卿和柳秋月后,小声说:“主子,您来了。” 左少卿低声问:“能进去吗?” 那人说:“能,没问题。主子跟我来。” 左少卿和柳秋月在那人的带领下,悄悄地走进后门。后院里无人,寂静就像水一样铺在地面上。他们走进一扇门。他们又穿过几个房间,走过长长的走廊。从一扇小门里走进一条夹道。最后,他们走进一个小房间。 那人竖起一个手指,示意左少卿噤声。左少卿已经可以听见隔壁房间里刑讯的声音了。那人先指了一下自己,又指指门外,示意自己将在门外守候。他曲起手指,做了连敲两下的动作,又指指柜橱后面和桌子下面。示意她们一旦有情况,他会敲门,她们就要立刻隐藏。 左少卿点点头,表示都明白。那人于是走到墙边,极轻地拉开墙上只有两指宽的观察孔,示意左少卿向观察孔里看。 左少卿在黑暗中走过去,向观察孔里看过去。 刑讯室里的情况一目了然。而且她也看出来,刑讯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刑讯室里的高茂林被吊在房顶上垂下来的铁钩子上,两脚离地,脚下还坠着沉重的铁块。他上身裸露,身上已经布满鞭痕。他看上去已经昏迷。这时,一桶凉水猛地泼到他的身上。 虽说南京已是六月,差不多就已经是夏天了。但在阴暗的地下室里,已被打得滚热的肌体,突然被泼上冷水,也如掉进冰窟窿里一样,让人全身发抖。 高茂林脸色青紫,全身剧烈地颤抖着,脸上的肌肉也瑟瑟地抖着。 程云发冲到他的面前,抓起他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来。他大声吼道:“你他妈的说话呀!说呀!谁和你联络!快说!” 高茂林目光无神地看着他,嘴唇瑟瑟地抖着,似乎要开口说话。 左少卿不由自主地把手插进口袋里,握住口袋里的手枪。枪里的子弹已经上膛。如果高茂林开口,她别无选择,只能立刻击毙他。她让鲁城守在车里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如果柳秋月企图阻止她,她对付起来,就要容易一些。 高茂林艰难地动着嘴唇,终于开口说话:“长官……我……不是共党,……我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吧。” “你胡扯!你胡扯!”程云发吼了起来,“和你见面的是谁!他是谁!” “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我们……只在……一张桌上……喝茶……” “你胡说!”程云发发怒了。他伸手抄起一根木棒,向高茂林身上猛打。 他打得很重。连左少卿身边的柳秋月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左少卿抓住她的手,叫她不要出声。 程云发还在打着。但高茂林早已失去了知觉。 从旁边冲出一个人,正是右少卿。她拉住程云发,向他喊道:“别打了,你会把他打死的!” 程云发扔下木棒,沉重地喘着粗气。 左少卿明白了,这件事,一定和右少卿有关。她真是一个危险的敌人呀。 左少卿又看了十分钟,就知道,不需要再看了。高茂林不会叛变,他的骨头够硬。她插在口袋里的手,慢慢地松开来。这时,她才感觉到,手心里已经出了许多汗,并且冰冷坚硬。 她拍了拍身边的柳秋月,示意她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左少卿怎么也想不明白,高茂林为什么会被捕,他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呀。 正文 五十八、 暗查 高茂林被捕,不是因为疏忽,而是因为谨慎。这一点令人嗟叹,也令人无奈。 出事的那天,高茂林像往常一样忙碌。信件很多,邮包也很多。 两天前,“槐树”终于从上海回来。他乘车进入国防部大门时,停了一下,并让司机鸣了一下喇叭。 高茂林从门卫室里跑出来。当他看见坐在车里的“槐树”时,两眼都放出光来。“槐树”不动声色地向他眨眨眼睛。他立刻明白,自己过于兴奋了。他用手碰了一下额头,算是敬礼,笑着说:“长官,好几天没见您了。” “槐树”点着头说:“去开会了,才回来。有我的邮件吗?” “有的,长官,回头我给您送上去。” “好,谢谢。”“槐树”摇上窗户,汽车缓缓地开进大门里。 十几分钟后,高茂林抱着一些邮件进了国防部作战厅郭厅长办公室。趁着郭厅长给他签字的时候,他小声说:“长官,交通已经恢复。” “槐树”慢慢地抬起头,注视着他,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也轻声说:“好,很好。过两天吧,我有东西给你。” 高茂林明白了,“是,长官。”他敬了一个礼,转身离开了厅长办公室。 高茂林回到门卫室的时候,刘守明正站在那个小窗口里等着他。他指指身后的桌子说:“小高,那一箱子信,都查好了,你赶快拿走吧。” 高茂林满脸都是笑容,“好的,刘哥,我就来。” 高茂林放下手里的东西,穿过小门,进入特检组里。他搬起放在桌上的纸箱子。箱子有一点重,他感到有一点吃力。他走到门口,要出门时,随意地看了一眼门口的小黑板。他不由一怔。那个小黑板上,竟有刘守明的留言。写的是:请重点检查本市信件。刘守明的留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刘守明的留言。这就是说外面的同志要与他联络。 高茂林回到门卫室里,坐下来想了一下,现在他手里并没有情报。“槐树”说,两天以后,才有东西给他。不过,这样一个信号,一定不会随便发的。他决定晚上去夫子庙看一看。 晚上,高茂林像往常一样来到夫子庙。夫子庙里永远有熙熙攘攘的行人,也有数不清的小商贩。高茂林穿过行人走过去。夫子庙的门口,确实有表示安全,也表示需要联络的擦鞋摊,那个年青人四面招揽着顾客。这就对了,高茂林这样想。他继续向里走。他很快就看见那个守着板车的老汉。 老汉的板车前还有一个人,正在买东西。那人付了钱,和老汉打了一个招呼,就向另一边走去。老汉看一眼高茂林,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吆喝,却开始收拾板车上的东西,他似乎要走了。高茂林明白,老汉不会和他接头。跟他接头的应该是那个买东西的人。 高茂林没有停下来,继续向前走,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个人。他看见那人进了一家冷饮店。他看看左右,便也走了进去。 冷饮店里的人不算很多,灯光有点昏暗,桌边的人都是影影绰绰的。高茂林扫了一眼,看见那个人已经在角落里坐下来,正看着窗外。高茂林在柜台前要了一杯饮料,一手端着,慢慢向里走。他走到那人身边,随意地问:“先生喝的也是冷饮?” 那人回头看他一眼,“不是,我喝的是茶,碧螺春。” “很贵呀。我可以坐吗?” “不算贵。你请吧,随便坐。”那人仍望着窗外。 窗外灯火阑珊,五光十色。推车或者挑担的小贩,穿红或者裹绿的游人,往来穿梭着。吆喝声或者说笑声,不时传进店里。 那人继续看着窗外,似乎在欣赏外面的景色。他忽然轻声说:“请转告槐树同志,我们需要东北方面的情报,主要是战略方面的。” 高茂林看着面前的冷饮杯,似乎那里藏着什么东西。他小声说:“好,我会转告。我可以多问一句吗?外面怎么样了?” 那人看他一眼,继续看着窗外,低声说:“那么,也请转告槐树同志,中央决策,我们即将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阶段。这些够了吗?” 高茂林克制着自己的心情。这个回答虽然笼统,却已经足够了,他能领会到其中的深意。他急忙回答:“够了,谢谢。” “那好,我先走了。”那人又喝了一口茶,然后起身走出冷饮店。 高茂林仍坐在冷饮店里,望着那人渐渐远去的背影。 这样一个结果,给门外跟踪而来的特务,出了一个难题。他监视高茂林已经很长时间了,一点意外也没有,真的是无聊透了。但今天,高茂林却和另一个人,坐在冷饮店里喝茶。看上去他们并不认识,只是支应了几句话,然后就分开了。这算一个情况吗?现在该怎么办呢?他看了一眼店里的高茂林,他仍对着饮料杯发呆,没有动静。算了,我跟着那个走着的吧,也多少活动活动。 特务离开了墙角,跟在那人的后面,慢慢地走着。那个人要是进了家门,或者单位门,甚至进了厕所门,这个特务的跟踪可能也就结束了。 但是,那人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地下工作者。他很快就察觉自己被人跟踪,他也很轻易地甩掉了这个跟踪的特务。特务到了这个时候,才警觉起来,觉得有问题了。他立刻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打电话到组里。 接电话的正是右少卿。她立刻就听懂了这里面的情况。那个高茂林,终于与人接头了。持续了这么长时间的监视,她也终于有了收获。 右少卿对着电话说:“你立刻回去,找到你的目标。有情况随时报告。” 坐在桌边的程云发已经听出有情况了。他回头注视着右少卿。 右少卿放下电话,走到他的面前,两只眼睛已经放出光来,“老程,有情况了。国防部门卫室的那个高茂林,你还记得吗?” 程云发想了一下,“那个,那个谈恋爱吹了的家伙?” “对,就是他。他刚才终于与人接头了,在夫子庙里。他是个共党!” “你怎么确认的?”程云发问。 “咱们下面的弟兄很聪明,他看见高茂林和那个人分手,他没去管高茂林,而是跟踪那个见面的人。结果,被那个人甩掉了。” 程云发终于瞪大了眼睛,“他被那个人,甩掉了?” 右少卿坚定不移地说:“是。老程,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程云发已经站了起来,眼睛乱转着,在考虑他该怎么办。他盯着右少卿说:“你看,咱们怎么办?得先报告处长吧?” 右少卿一摇头,“老程,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抓人吧,免得发生意外。” 程云发眼睛转了又转,一咬牙,“好,叫弟兄们,抓!” 这天夜里,高茂林在快到家的路上被捕。他被人突然扑倒在地,被堵上嘴,套上头套,双手被铐在身后,最后被扔在汽车里。和梁富成被捕的经过,一模一样。 程云发第二天早上,向叶公瑾报告了这件事。 叶公瑾心里有一点不高兴。有事不报告,是当长官的都很忌讳的事。前面一个梁富成,就被你们弄砸了。现在又抓了一个高茂林,还是国防部的人。这个要再弄砸了,可就不太好交待了。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先去了看守所,看了他们的审讯经过。 叶公瑾很快就看出来,这个人骨头很硬,嘴巴也很硬,什么也不承认。凭这一点,他确信,程云发这一次,没有抓错。 叶公瑾回头看看程云发,向他露出一点微笑,说:“云发,这回你干得不错。你搂着一点,不要再把人打死了。好好审,争取撬开他的嘴。” 受到处长的称赞,让程云发一颗心落在肚子里。他急忙说:“处长放心,我一定好好审,让他开口说话。” 也就是在这天夜里,左少卿悄悄潜入看守所的秘密刑讯室,监视程云发对高茂林的审讯。 左少卿这天夜里看过程云发的密审,最后离开洪公祠下班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旋转门”娱乐厅。她进入自己的包间还不到十分钟,张伯为就来了。 张伯为很急切。他关上门,小声说:“少卿,你怎么才来呀。我这两天,天天在这里泡着,都快招人怀疑了。你的撤退路线已经安排好了。你明天准备一下,后天就可以走了。” 左少卿脸色苍白,冷冷地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恐惧和不安。 张伯为很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左少卿紧咬牙关,深邃的目光里藏着恐惧,放在桌上的手都在发抖,“老张,我不能走,绝不能走!他妈的,槐树的交通被捕了!” 张伯为大吃一惊,同样有些恐惧地看着她,“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左少卿摇摇头,“我不知道,一点情况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被捕了。我现在稍稍可以放心的是,这个人很坚强,没有开口。”左少卿加重了口气,“老张,你赶快去查,赶快去查,看看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高茂林被捕的消息,在南京地下党组织内少数几个领导人中间,产生了剧烈的震动,其中就包括杜自远。 杜自远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是一身的冷汗。他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查清真相。一旦“槐树”出事,这个巨大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尤其是在两天前,他接到华北局情报部密电,内容是:国内形势将变,你处责任重大,万勿疏忽。杜自远明白,这个国内形势,指的就是战场形势,中央可能有重大决策。而他的重大责任,则是保护“槐树”的安全。 但是现在,“槐树”的交通竟然被捕了。什么原因,是否会危及“槐树”,目前一点都不知道。 杜自远丝毫不敢大意。他连夜布置清查,是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问题。 杜自远所管辖的组织内,所有的人都受到警告,并严格检查每个人的行踪。 这次清查很快就有了结果。怀疑的目标,竟逐渐落到张雅兰的身上。 正文 五十九、 捕疑 南京六月,已经夜短昼长。傍晚六点钟时,天还是大亮的。 张雅兰下了班,慢慢走到大门口。她一直注视着门卫室的窗口,心里藏着疑惑。已经三四天了,她一直没有在这个窗口里,看见她想看见的人。 茂林出什么事了吗?她心里非常担心。 她临出大门时,仍有些不甘心,又回头向门卫室看了一眼。 她的这个举动,都被站在大门外,靠在电线杆上看报纸的人看在眼里。张雅兰顺着街道继续向前走时,这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张雅兰的任务并不简单。如果说,“槐树”收集并传递出来的情报,主要是战略性情报的话,她所收集并传递出来的,则都是资料性、参考性的情报。例如,军队人员编制、武器配备、机构设置、人员名册、后勤供给方式、行进路线、与友军联络方法,等等,甚至训练操典、条例规程也在收集传递的范围。她只是国防部办公厅的一名普通文员,并不经手这些东西。但你若有心收集,则处处都能找到这些。 此时,她的裤子口袋里,正装着一份徐蚌地区军列调度计划书。计划书分发后,有几份剩余,本该销毁的。她见身边无人,便抽出一份,悄悄塞进口袋里。 这件事也有风险。计划书没有编号,一旦被发现,受怀疑的范围就只在办公厅这几个经手计划书的文员之间。但她顾不得这些。凭直觉,她觉得这份计划书有重要价值。 她下班时已经换了便衣,准备在玄武湖边的凉茶亭里和她的上级见面。 她的上级也是一名女同志,姓魏,魏淑云。张雅兰到达凉茶亭里的时候,魏淑云已经到了。她们就像闺中密友一样,热情地打着招呼。张雅兰脱下外衣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时,悄悄把计划书递给她。 按说,到了这个时候,会见已经结束,她再坐一会儿就可以离开。但魏淑云却压住她的手,轻声说:“你再坐一会儿,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张雅兰放下要离开的打算,重新稳下心来,注视着魏淑云,“魏姐,你要问什么?” 魏淑云淡淡地笑着,“只是问一问。最近你遇到什么意外情况了吗?” 这个话让张雅兰有些疑惑,什么才算意外呢?她在心里想。她回顾了一下几天来的情况,都很平常。除了今天把计划书塞进口袋里的时候,出了一点冷汗。她笑着说:“没有什么意外,都很平常的。” 魏淑云却问:“上周五,我约你在书店里见面,你怎么迟到了?” 这个问话,让张雅兰有些迟疑。那天,是父亲让她顺路送一封信,给卫戍司令部警务处处长。张雅兰所不知道的是,这是她父亲,张乃仁做军火交易的一部分,要做成这个交易,警务处处长这一关必须过。因此,这是一封密信。张乃仁不能自己去送,他只能让女儿去送。他一再叮嘱她,此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父亲的这个叮嘱,让她有些迟疑。这个迟疑,也让魏淑云看在眼里。她只是用目光继续询问她。 张雅兰说:“那天,父亲让我给一个亲戚送点东西,所以就耽误了。” 魏淑云脸上的笑容,已经渐渐消失。张雅兰的回答,让她疑心顿起。这几天连续清查,偏偏就有人看见,张雅兰那天去了卫戍司令部。 魏淑云目光严峻地盯着她,轻声说:“雅兰,你没有说实话。” 这句话,顿时让张雅兰脸色变白。她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对组织,她不应该有任何的隐瞒。她急忙说:“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那天不是去找亲戚,是去了卫戍司令部,父亲让我送一封信,并让我绝对保密。我刚才一犹豫,没有说实话。对不起,我错了,请你原谅。” 但是,这个解释已经迟了。魏淑云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直到分手,她的眼睛里都藏着怀疑。张雅兰十分后悔。 她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她们的这次会面,已经被人拍了照。 杜自远对魏淑云的汇报十分疑惑。张雅兰确实可疑,但可疑的地方,也正是说不通的地方。高茂林是她的男朋友。据他所知,他们的关系非常好。是党组织为了高茂林的安全,才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她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男朋友呢?她有许多人可以出卖呀,至少眼前这个魏淑云她就可以出卖。杜自远想不通。 但是,得知这个情况的左少卿可不这么看。有疑必究,这是她心里的想法。高茂林被捕,已经让她心里受到了巨大压力。 在“旋转门”的包间里,她瞪着张伯为,脸色在苍白中透出一层青色,“老张,你不要再跟我说撤退的事。我现在不能撤退。高茂林这件事,我必须查清楚。那个张雅兰,我必须对她采取措施。先采取措施,其他的,以后再说。” 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着如何采取措施。她需要一个机会。 第二天一上班,这个机会就来了。柳秋月送来昨天的监视报告,还有一张照片。 左少卿仔细看着这张照片,竭力思索照片上的两个女人可能的各种情况。照片很清晰,张雅兰正和一个穿开衫线衣的女人说话。她的神色看上去很严肃。穿开衫线衣的女人只照了侧背面,看不出相貌。左少卿点着这个女人问柳秋月,“这个女人是什么人?” 柳秋月不动声色地说:“跟踪的人没有跟下去,所以,不太清楚。” 左少卿瞪起了眼睛。她如果是只狼,此时一定呲出了牙。但她并没有发火。 柳秋月是做好了她会发火的心理准备的。这样一种情况,居然没有跟下去,简直就是混蛋。她已经训斥了那个负责跟踪监视的特务,警告他下回注意。但左少卿没有发火,还是让她有一点惊讶。 左少卿没有发火,是因为她此时并不需要这个穿开衫线衣的女人。于国于共,她都不需要。她只需要张雅兰。她抬头对柳秋月说:“叫鲁城来,咱们商量一下。” 左少卿和她的这两个手下,关上办公室的门,围坐在办公桌旁,认真地看那张照片,还有就是昨天晚上送回来的监视报告。监视报告里,有两点引起她的注意。一是张雅兰离开国防部时,一再回头注意门卫室。二是张雅兰似乎给了那个女人什么东西,因为离得远,没有看清楚。 左少卿看一眼柳秋月,“你说,这个张雅兰,会不会和国防部门卫室的高茂林有关系?” 柳秋月脱口而出,“有关系,他们以前谈过恋爱。” 左少卿有些吃惊。这个情况,张伯为曾经告诉过她。但在她的印象里,在保密局这边,应该没人知道。她问:“你怎么知道?” 柳秋月愣了一下,竭力在脑子里搜索,她轻声说:“以前办过的案子里,我记得,是南京大学印刷所偷印传单案,其中有一份口供,说张雅兰有一个男朋友,就叫高茂林。我看过这份口供。” 看官们一看就知道了,柳秋月说的这份口供,正是右少卿找到的那份口供。 “那么,他们现在呢?”左少卿问。她心里,却对柳秋月的记忆十分佩服。 “最近他们怎么样,就不清楚了。不过,”柳秋月犹豫了一下,“我有点奇怪,咱们监视张雅兰和她的父亲,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没发现张雅兰和这个高茂林有过接触。不会是……吹了吧?” 左少卿也在思索这件事的意义。简单地说,她心里对张雅兰的怀疑并不充分。但她现在没有别的怀疑对象,只有这么一个张雅兰,她也只能先对这个张雅兰采取措施了。 她来回看着柳秋月和鲁城,“你们说,咱们对这个张雅兰怎么办?” 鲁城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立刻说:“少主子,别犹豫,咱们去抓她,先把她抓起来再说。” 左少卿不由点点头。那么,她需要斟酌的下一个问题是,她要不要向处长报告。 鲁城也看出了她的想法,小声说:“一组能密捕,咱们也能。再说,一组也在监视呢,不要让他们再抢了先。” 这句话打动了左少卿,她一点头,“好,先抓起来再说。” 当天夜里,鲁城带着人,秘密逮捕了张雅兰,关进看守所里。左少卿心里很着急,略做准备,就开始审讯张雅兰。 只是,保密局就这么大的圈子。人只要送进看守所,密捕也就不密了。叶公瑾几乎立刻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不仅叶公瑾知道了,程云发和右少卿也知道了。 右少卿坐在办公室里,恨得咬牙切齿,一捶桌子,“妈的,早知道是这样,咱们就该连那个张雅兰一起抓起来。这对狗男女,谈了半截恋爱就不谈了,我就猜到其中有问题。” 程云发坐在桌边,他也有点后悔。当初右少说,这两个人可疑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真是他妈的错失良机呀。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叶公瑾的电话,叫他过去一下。 叶公瑾知道左少卿密捕了张雅兰后,则在心里细细地盘算。有关高茂林和张雅兰的情况,程云发已经向他做了汇报。他在想,左少为什么要插进来呢?抢功吗?他有点拿不准,他需要看一看再说。 叶公瑾打电话叫上程云发,立刻去了看守所,他想秘密观察一下左少的审讯。 事实是,左少卿的审讯,颇出他的预料。 看守所的密室,其实无密可言。因为四面墙上都有观察孔。叶公瑾和程云发就站在一个观察孔的后面,仔细观看里面的情况。 密室中间放了一张小桌子,很像小学生用的课桌,桌子两侧放着两把椅子。不一会儿,张雅兰被人架着带进密室里,并被按在椅子上。 但张雅兰从一进门,就不停地喊叫着,“混蛋!你们混蛋!凭什么抓我,你们凭什么!一群混蛋,一群狗特务!”她刚被按到椅子上,立刻就跳了起来,并向门口走去,用穿着高跟鞋的脚,猛踢那扇铁门。大叫着:“放我出去,听见没有,放我出去!” 两个打手很无奈,又把她拖回来,硬按在椅子上。其中一个,干脆拿来一副手铐,把她铐在椅子上。张雅兰坐在椅子上,仍在大喊大叫。 叶公瑾在观察孔里看着,忍不住要笑了出来。这么一个娇小姐,已经到了这里了,还不明白。后面动起手来,不知她会怎么样。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见“砰”的一声,铁门被人踢开。左少卿脸色阴沉,手里拿着一个纸夹子走进来。她的身后,紧跟着鲁城。左少卿走到桌边,抓起椅背,用力向下一顿,目光如锥,鹰似的盯在张雅兰的脸上。她一挥手,叫旁边的两个打手退后。自己则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 叶公瑾明白,好戏就要开场了。 正文 六十、 审疑 看守所密室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只有房顶上的一盏大灯,明亮地照耀着下面的两个女人。四周都在昏暗之中,隐约可见墙上或地上的刑具。 左少卿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疑虑重重。是这个女人出卖了高茂林吗?她此时已经有了一点怀疑。她看上去很年轻,只有二十三四岁。也很漂亮,细皮嫩肉的,一望而知,出身于富家。她相信,这样的女人经不住审讯,很快就会现出原形。 左少卿的目光尖锐而凶狠,锥子似的钉在张雅兰的脸上。没有什么人能经受住她的盯视。但张雅兰也气鼓鼓地瞪着左少卿。这似乎很符合她的身份。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想到,她会落到这么一个地方。 左少卿慢慢打开纸夹,从中取出照片,举到张雅兰的面前,“回答我,凉茶亭里的这个人,是你吗?” 张雅兰的脸上有些吃惊。这个变化躲不过左少卿的眼睛。她继续问:“说,这个人是你吗?是不是?” 张雅兰看着娇嫩,实际上,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立刻明白,这句话的下一句将要问什么。特务一定会问另一个人是谁。她回答不行,不回答也不行。她索性大喊大叫起来:“你管不着,我不告诉你!你凭什么抓我!你凭什么!狗特务,你赶快放了我!不然我叫你好看!” 左少卿不想再问了。就她此时的心情来讲,她也没什么可问的。倒是张雅兰这几句话,激起了她心中的怒火。她合上纸夹子,站起来。她伸手一掀桌子。那张小桌子就像被风吹跑了的草帽一样,翻滚着飞到墙根下。她突然抡起手,一掌打在张雅兰的脸上。 张雅兰虽然也有防备,但也没有办法,那是势大力沉的一掌。她发出一声惨叫,头猛地甩向一边,头发也飞舞起来,接着,整个人也向一侧摔出去,和椅子一起,沉重地摔倒在地上。她的手被铐在椅子上,在地上只能徒劳地挣扎。 两个打手上来,把她从地上拖起来,重新让她坐下。她的半边脸已经肿了,嘴里流出了血。她其实已经哭了起来,满眼睛里都是泪。但她还在骂,只是声音有些模糊,“混蛋,混蛋!你敢打我……你是个混蛋……” 左少卿走过去,反手又是一掌。她是练过武的,拳重,掌也重。张雅兰又一声惨叫,便向另一侧倒下去。这回她没有再挣扎,她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 左少卿向打手做了一个手势。两个打手上来,解下张雅兰的手铐,把她拖起来,一直拖到墙边。把她的双手张开,分别吊在两边的铁环里。她的身体已经悬空,只有脚尖着地。她满嘴的血,还在咕噜着,骂着,瞪视着左少卿。 一个打手从水桶里提起一条鞭子,接下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打。 张雅兰开始还挣扎几下,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惨叫或者骂声。但很快,她就没有力气了。她身上薄薄的衬衣开始破裂,在雪白的身体上,一条条鞭痕清晰可见。 左少卿吼了一声。两个打手停了下来。张雅兰像挂在墙上的旧衣服一样,纹丝不动。她并没有失去知觉,但在无声地哭泣着。血从她的嘴里不断地流出来,柒红了胸前的衣服。 在隔壁的房间里,叶公瑾一直无声地看着。审讯没有问题,这一点他能够确定。左少卿审犯人,也够狠。但他对这个姑娘不能确定。她确实很顽强。但她的顽强与高茂林的顽强不同。高茂林顽强的是意志,是心中的信念。叶公瑾从这一点中可以确认,他就是一个共党分子。但这个姑娘的顽强似乎不一样。她的顽强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出身,自命高贵,死不求饶。张雅兰的父亲,毕竟是中将副军长呀。这样,叶公瑾对张雅兰的判断就没有太大的把握了。 叶公瑾考虑的另外一点是,左少卿为什么要逮捕张雅兰。 这个时候,左少卿正慢慢地走到张雅兰的面前。她的心情很复杂。如果张雅兰因为叛变而出卖了高茂林,她不会这么顽强,她早就该开口了。那么,是自己弄错了吗?把自己的同志打成这样。 左少卿托起张雅兰的下巴,注意地看着她。张雅兰终于慢慢地睁开眼。左少卿看清楚了,这双眼睛里,正露出仇恨的凶光。她的嘴唇还在嚅动着,似在说着什么。左少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擦去她嘴边和嘴里的血,把她的头发撩到耳后。她问:“你说什么?大点声音。” 张雅兰用极微弱的声音说:“狗……狗……狗……” 听清这个声音,让左少卿心里很难过。她现在基本可以确认,她打错了。出卖高茂林的,不是她。左少卿慢慢松开手,让张雅兰的头垂下来。她回头对一个打手说:“把她解下来,关起来。” 两个打手把张雅兰解下来,拖着走了。 左少卿看看手里满是鲜血的手绢,把它扔进垃圾桶里。她在椅子上坐下来。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是满身的汗了。她仍不知道,是谁出卖了高茂林。 密室里很安静。头顶上的大灯无声地照耀着她。她隐约感觉到密室里似有风掠过,接着,是开门的声音。 鲁城冲到她的身边,小声说:“少主子,处长来了。” 左少卿慢慢地扭回头,看见叶公瑾正无声地走进密室里。他的身后,是咧着嘴的程云发,似在冷笑。 左少卿急忙站起来,“处长。”接着,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对张雅兰是密捕,没有报告处长。现在,处长已经知道,并且很有可能,已经观看一会儿了。 叶公瑾慢慢走到她的面前,默默地注视着她。 鲁城很紧张。他急忙搬来两张椅子,并把倒在墙边的小桌子搬过来,放在他们中间。做完这一切,他悄悄地退到一边,小心地看着。 叶公瑾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看看左少卿,又看看身后的程云发,说:“你们两个,也都坐吧。” 左少卿和程云发互相看一眼,都在椅子上坐下来。 叶公瑾来回看着他们两个人,一声冷笑,“好啊,很好。我的两个行动组组长,都很有主张呀,现在办什么案子,都用不着问我这个处长了,是不是?我这个处长是不是多余呀?啊!是不是!”叶公瑾忍不住怒吼起来。 听到这个话,左少卿和程云发都立刻站起来,两手下垂,全身挺直。 程云发小心地看看处长,小声说:“处长,对不起。是我无能。因为没有太大把握,所以不敢请示。想……想先有点进展,再向你报告。” 叶公瑾向哼了一声,“你说的好听!” 程云发又说:“我不敢隐瞒,确实是这样,请处长明鉴。” 叶公瑾转向左少卿,“左少,那么你呢?” 左少卿梗了一下脖子,说:“我也一样。另外,我处境不好,处长知道。” 叶公瑾在心里权衡这句话。似乎,左少卿的意思,她是在和程云发抢功。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他一拍桌子,大声说:“胡说八道!这就是你的理由!我什么时候看轻你了?啊!你还不服气是不是!说话还带着腔调,老子就是枪毙了你又怎么样!” 左少卿不说话了。程云发更不敢说话。鲁城远远地站在墙边,吓得脸色都白了。 叶公瑾指指椅子,“你们都坐下,我看着你们眼晕。” 左少卿和程云发再次坐下来,脊背都挺得笔直。 叶公瑾回头看着左少卿,“左少,你说一说吧,今晚是个什么情况?” 左少卿看看叶公瑾,又看看程云发,脑子里迅速盘算了一下,很快拿定自己的主意。她说:“处长知道,我对张乃仁的监视,已经有半年了。后来,老程也派人监视。我觉得,一组这个做法不合适,是在扰乱我们二组的工作。” 程云发听到这个话,就瞪起眼睛,但一看处长的脸色,又不敢说话,只是呼呼地喘粗气。 左少卿继续说:“最近,老程抓了高茂林,我觉得,我们也不能闲着。正好,这个张雅兰也出了一点情况,就决定,先把她抓起来再说。情况就是这样。” 叶公瑾问:“这个张雅兰出了什么情况?” 左少卿打开纸夹子,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叶公瑾,“这是她和人接头的照片。” 叶公瑾看了照片。照片上,两个女人坐在凉茶亭里说话。严格地说,这算不上什么证据,也许就是两个朋友在一起聊天。他问:“另外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左少卿低声说:“还不清楚。下面的人还没有查清楚。” “就这么点情况?”叶公瑾有些疑问。 “是这样。”左少卿小心地选择词句,“下面的人发现,这个张雅兰,在这几天里,进出国防部大门时,一直在注意门卫室。我判断,她和老程抓的高茂林有关系。这才抓了她。” 叶公瑾点点头,这个情况倒是有点意思。程云发确实向他汇报过,这两个人以前谈过恋爱,后来断了来往。现在高茂林被捕,张雅兰就向门卫室张望。这么说,这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断。他在心里做了一个判断,这个高茂林和张雅兰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点问题。 叶公瑾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他抬头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说:“好吧,现在就是这么一个情况了。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左少卿和程云发都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他们两人心里都明白,事情办到这个地步,已经有点僵了,还真的没有什么好办法。 程云发想了想,只好说:“还是听处长的。” 叶公瑾语气温和地说:“你们呀,做事不要总是那么严厉,那么强硬,也要知道,柔能克刚嘛。在办案过程中,也要有一点人情嘛。他们以前谈过恋爱,现在似乎没有来往了,总是有点原因的嘛。让他们见见面,互相谈一谈,也不是什么坏事嘛,是不是?” 左少卿听到这个话,顿时感到脊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似乎有许多蚂蚁在爬。心里在想,老奸巨猾。这样,高茂林就有危险了。 正文 六十一、 囚情 牢房昏暗。房顶上的小灯泡提供不了多少光亮,隐约只能勾勒出牢房内的景物。 高茂林躺在床上,已如死尸,一动也不动。他的两根肋骨被打断了,每一次呼吸,都给他带来一阵锥心的剧痛。 看守所的医生来看过了。对他说:“你能不动就别动,慢慢养着吧。” 高茂林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间,意识也是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略清醒时,他望着黑暗的房顶,不知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他感觉,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隐约听到一阵铁门响,猜想是看守进来了。 那看守走到他床边,碰碰他,问:“喂,高茂林,我说,你能动吗?是你自己走,还是我们抬着你走。” 高茂林知道,又要过堂了。他小声说:“我能动。兄弟,劳驾你扶我一把。” 看守扶着他慢慢坐起来,又帮他放下两条腿,再扶着他慢慢站起来。 高茂林说:“兄弟,对不住,我走得慢一点。” 看守说:“慢慢走吧,我们不着急。” 高茂林忍着左肋的剧痛,慢慢地向门外蹭。再用手扶墙,穿过长长的走廊,终于走到刑讯室门口。一个看守替他打开刑讯室的门。他只感觉到一股潮湿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感到全身都剧痛起来。 刑讯室里没有人。中间放着一张桌子,两边各有一把椅子。看守指点着一把椅子,让他坐下。高茂林想,今天不知是谁审他。如果再动刑的话,今天这条命,可能就熬不过去了。 两个看守看他已经坐下,就都出去了。刑讯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高茂林觉得有一点奇怪,猜想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片刻,他听到外面有了脚步声。是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只是这个脚步声有点迟疑,也不均匀。不一会儿,他对面的铁门被人推开,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但看出她也是一副惨相。 张雅兰的脸已经红肿变形,并且发紫。左额上还留着一条鞭痕。头上的乱发遮住她的前额。看守所的医生给她治伤时,她跟医生要了一些胶布,把已经破裂的衬衣粘连在一起。虽然衬衣上鞭痕清晰,这已经算是比较整齐了。只是胸前一片血红,分外显眼。 身上的鞭伤,让她走路不稳,所以,她走得很慢。 她看见刑讯室里还坐着一个犯人,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她想回头问一下看守,但铁门已经在她身后关上了。刑讯室里没有别的地方可坐,只有桌边那一把空着的椅子。她想,是要让她和这个人对质吗?管他呢,先坐下来再说。 张雅兰快走到桌边时,才和那个犯人对上眼睛。她“啊”了一声,几乎蹲下去。她跨前一步,扶着桌边,弯着腰,注意地看着眼前这个犯人。老天,是茂林呀!他被那帮混蛋,打成这个样子。 高茂林也抬起有些模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他过了几秒钟,才认出她。 张雅兰上下打量着他,已经看出他被打得极重,真的是遍体鳞伤呀。她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痛惜地向他伸出手。高茂林勉强露出笑容,也向她伸出手。两只手都有些颤抖,但终于握在一起了。张雅兰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皮肤绽裂翻卷,露出通红的肉。她咧开嘴,心里的怒火也上来了。 她回头看看周围,刑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骂了起来,“这些混蛋,一群混蛋,把你打成这样子!” 高茂林心里却十分着急。他一认出张雅兰,就已经意识到,这是安排好的。让他们单独见面,让他们互相安慰,互诉衷肠。极有可能,还希望他们说出一些躲在外面的人想听到的话。 他太了解张雅兰了。她的小姐脾气,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大声嚷嚷出来。过去在南京大学上学时,她就常常对他发脾气。那时,高茂林就是喜欢她这个小姐脾气,喜欢听她大声地对他嚷嚷。那时,他会笑得合不上嘴。但现在,他真的担心她不小心说出什么来。 他尽全力握紧她的手。过去她一发脾气,他就握紧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他握紧她的手,那么深情地看着她时,她才会闭上嘴,才会听他说话。 他好想念她。他屏住气,断断续续地说:“雅兰,雅兰,你怎么不理我了?” 张雅兰果然闭了嘴,有些奇怪,但也注意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我什么地方不好?你就再也不肯跟我说话?你参了军,我也参了军。你到了国防部,我也费了好大的劲儿,到了国防部。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说话呀?” 张雅兰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她已经听懂他的意思。她明白,在这里说话必须谨慎。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往日的情丝已缠绕了她无数个夜晚,她喜欢在他肩上打一拳,喜欢在他手上咬一口,她喜欢哇啦哇啦向他喊叫,现在想起来都比蜜甜。她喜欢高茂林搂着她,在她耳边陪不是。 泪水流过她的脸,留下腌浸的刺痛。她抹了一把眼泪,终于说:“茂林,是我爸不同意,他不让我见你。我好为难呀。” “那,你呢?我问的是,你心里呢?” “我每天都在想你。只是,我妈去世了,爸爸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呀。” 叶公瑾和程云发等人,站在刑讯室的隔壁静静地观看着。他身后的录音机正慢慢地旋转着。 刑讯室空旷而寂静,空气纹丝不动。一点点声音,都能清晰地传递到这个密室里,让他听得清清楚楚。他摇摇头,心里有一点失望。 左少卿也站在观察孔后面观看着。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多少安下心来。她对张雅兰心怀歉意,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弥补。 叶公瑾又听了一会儿,就不想再听了。这两个人情意绵绵,说了许多私房话。 那个张雅兰还把椅子搬到高茂林身边,为他检查伤口。她把手捂在他的左肋上,搂住他的肩,问他:“这样是不是好一点?” 高茂林回头凝视她,说:“好多了,好多了,真希望你,一直这样。” 叶公瑾转向程云发,“就这样吧。那个姓高的,你们还要审,只是要掌握好分寸,说不定,以后还有用。”他转向左少卿,“那个女的,审可以,不要再打了。再打就不好交待了。” 张雅兰的父亲张乃仁,到了早晨才听说女儿失踪。他想来想去,猜想可能是被捕。但他猜想,可能是为了军火,有人要利用他的女儿要挟他。他连夜给几个关系密切的高官打电话,设法营救。 今天早上,叶公瑾刚上班,就不断有人给他打电话。有卫戍司令部的副总司令覃奇之,第四十五军军长王安国。连局本部的主任秘书老潘也给他打电话。他们都问了一句话:这个张雅兰,有什么证据吗? 这他妈的,正是他没法回答的问题。他一概回答说,我一定查一下,看看这个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明白,如果再没有什么证据,他就只能放人了。这是左少卿给他找的麻烦,让他此时想起来,就有些生气。他叮嘱左少卿时,不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左少卿一直看着刑讯室里的两个人。看着他们忍着伤痛,互相缠绵在一起,触摸伤口,更抚慰心灵。她为他们感动,也为他们难过。再深的感情,困在牢中,也比沙漠中的花朵还难维护。不知他们下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 及至叶公瑾对她说,那个女的,不要再打了。让她心中松了一口气。打这一次就够了。她相信,张雅兰看似柔弱如花,性格却刚强如铁。她不会看错。 看官们须记住,一九五八年,左少卿被“水葫芦”逼入绝境,几乎性命不保。正是这个张雅兰,不惜违反纪律,给她提供了至为关键的帮助。此是后话。 左少卿陪着叶公瑾离开看守所。在乘车回去的路上,叶公瑾回头看着她,轻声说:“左少,工作还要继续干。但所有的事,都必须先向我报告。” 左少卿立刻点头,“是,处长。昨天的事,不会再有了。” 叶公瑾心里有一个判断。他认为左少卿匆忙逮捕张雅兰,是为了和程云发争功。否则的话,左少卿这么一个精明细致的人,怎么会这么随便地抓捕张雅兰? 左少卿则心中惴惴不安。眼下她算是躲过一劫。但是,高茂林为什么会被捕,她仍然不知道原因。她一想起这事,身上就会冒出一层冷汗。 下午,是她以前约好的,和赵明贵进行情报交流的时间。她的赵明贵坐在办公室里,逐条交换情报,有些还要仔细讨论。 两个人正说着,电话响了。柳秋月去接电话,问了一句,回头说:“少主,是王师长的电话。” 左少卿有些惊讶,起身去接了电话,“大哥,我少卿,有事吗?” 王振清一阵沉默,终于说:“妹子,我考虑再三,还是要去拜会一下侯连海。” 左少卿轻声说:“那天,我已经跟你说过。” 王振清立刻说:“是的,我知道。但他是我的老长官,我不能那么无情无义。我听说这个事要找你,有问题吗?” 左少卿回头看了赵明贵一眼,“没有问题。我来安排吧。”她放下电话,看着赵明贵说:“王振清要会见侯连海,他们是老朋友。” 赵明贵就说:“左少,这个事,你赶快向处长汇报吧。不可大意。今天就这样吧,我也不打扰你了。” 左少卿的眼睛在赵明贵脸上转着,猜想着他还知道什么。 但是,叶公瑾听了左少卿的汇报,知道王振清要与侯连海会面,脸上却出现紧张和不安的样子,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低头沉思。 左少卿心里非常疑惑。这个侯连海已经让她疑惑很长时间了。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侯连海究竟牵涉到什么事。 叶公瑾望着窗外,眯着眼睛,仍在自言自语着,“这个王振清,竟然想见侯连海,他竟然想见侯连海。” 左少卿轻声说:“处长,这个侯连海曾经是王振清的老长官,所以才想见他,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叶公瑾回头瞪她一眼,“你想的太简单了。这个王振清,这个王振清,”他揉着下巴,望着窗外喃喃自语,“他可是……手握重兵呀。妈的,他的二**团,就是委员长的警卫团呀。” 左少卿一听到这句话,心中暗自震惊。她隐约意识到,有关侯连海的事,背后可能牵扯到更大的事。这是她以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叶公瑾突然扭回头,盯着她说:“左少,我刚才说什么?” 左少卿一愣,立刻说:“处长一直在思考,什么也没说。” 叶公瑾一改往日面貌,面色十分凶狠地盯着左少卿,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有一句话出去,我立刻枪毙你!” 左少卿不由身体挺直,脸色严肃,“处长,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请处长相信。” 叶公瑾再看她一眼,低头思考。终于说:“让他们见吧,你密切监听。他们见完后,把录音拿来给我听。” “是。”左少卿敬礼后,匆忙离开处长办公室。 正文 六十二、 危险录音 确切地说,叶公瑾的顾虑,并不过分,亦有征兆。只是他所顾虑的事,为时尚早,还没有演化发展到激变的时候。 这一天,**第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并没有任何非分想法。他只是来看望他的老长官。他也不可能有一丝一毫要和他的老长官侯连海图谋不轨的想法。 去年八月,中央军事委员会直属的原南京“首都警卫师”改变建制,改编为**第四十五军第九十七师。建制改了,但所承担的警卫任务并没有改,因此极其重要。这就需要任命一位新的师长。各方高层都向蒋委员长推荐人选。蒋公子则推荐了自己的好友王振清。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蒋委员长首先与王振清面谈考察。谁知一谈之下,竟十分满意,就此决定,由王振清担任九十七师师长。其他人选也就不再面谈了。 那时,无论是国民政府高层,还是军队内部,已有一些令人紧张的异动。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已成为一些人暗中窥视的焦点,只是他并不知道罢了。 因此,王振清到许府巷看望他的老长官时,对委员长忠心耿耿,绝无异心。 王振清到的时间很早,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很少。 王振清的汽车在许府巷大门口停下。他的副官手持左少卿签署的文件去门卫室交涉。只片刻,即获得同意。铁栅门打开,王振清的汽车缓缓开进大门。 侯连海住的是左少卿特意给他选的一套大房子,是原来的办公室改建的。房间宽敞,光线明亮。各色家具也齐全,生活条件相当不错。 王振清进来的时候,侯连海正抱着一只波斯猫,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王振清给他敬了一个礼,说:“老长官,振清给您问安来了。” 侯连海头发已经花白,剪得极短。唇上留着短须,也是花白的。他面容清瘦,脸上的线条清晰刚毅,看上去仍是一派军人风格。他上穿白色棉布衬衣,下着宽松的凡尔丁长裤,另有一种风流倜傥的格调。他放下报纸,起身说:“振清来了,来,来,坐下说话。” 两人握了手,在沙发上坐下。卫兵过来给他们沏上茶,然后无声地退出门外,并轻轻关上房门。 王振清先开了口,说:“老长官看上去身体还好。” 侯连海点点头,说话时嗓音洪亮,“我嘛,饭还能吃上两碗,红烧肉也能吃几块。每天早上打打太极拳,晚上再到院子里散散步,也挺好的。” “老长官,我不明白,怎么就弄到这个地步了?”王振清脸上带着疑惑。 侯连海哈哈地笑了起来,并不直接回答。他抚着怀里的猫,语气轻闲雅致,“老弟,你看我这只猫,好不好?一只眼睛是红的,一只眼睛是蓝的,分得清什么是火,什么是水。你该不会,还不如我这只猫吧?”说着,就笑了起来。 王振清听他这么说,猜想是担心房子里有窃听器。便说:“老长官真会开玩笑,它不过是一只猫,还要分得那么清吗?” “它要是不分清楚了,怎么生存得下去?”侯连海的目光定在王振清的脸上。 “有您老长官每天抱着它,它有什么可担忧的。”王振清则随意地说。 侯连海很高兴,又哈哈笑起来。随后又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也老了,头脑昏庸,做起事来,顾此失彼,恐怕照顾不好它了。” 王振清这才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一时有些惊恐,勉强说:“老长官精神矍铄,耳聪目明,应该没有问题吧?” 侯连海又大笑起来,“承蒙夸奖,你倒对我还有一些信心。但人一上年纪,就可能变得糊涂,这是大势所趋呀,你还看不明白吗?” 王振清心中,已经有些颤颤的了,说:“老长官是不是,太悲观了吧?” 侯连海抱起那只猫给他看,“老弟,看看这只猫,好看吧。但每餐都得吃鱼,还得油煎才行,否则就不吃,很费事的。说起来,天下的事,没有一件是省事的。我呀,我若是一不当心,它可能就会踏进火盆里,那岂不糟糕。所以,应该有一个细心的人来照看它,它才能生活在蓝天下。” 话说到这里,王振清已经是惊恐万分了。他听出老长官的话音,火盆指的是**,蓝天才是民国。老长官这是不相信委员长能照顾好这只“猫”呀。王振清已在心中察觉。那样的话,这只“猫”很有可能会归**所有。那就是说,除非换一个人来养。这个想法,大逆不道呀!王振清听懂这些话,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合适。 侯连海看着他又笑了笑,继续说:“去年一年,我去各地看了看,也和一些朋友聊了聊。嗨,我老了,该改变就得改变呀。” 房间里一时沉静了很长时间。 侯连海轻声问:“老弟,你肯帮我照看这只猫吗?” 王振清额头上已经出了汗,向后缩去,低声说:“我不行,我不行。” 侯连海抱起他的猫,有些哀伤地看着他,“老弟,你说我该把它托付给谁?” 王振清一时沉默,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也不敢回答。 两个人的谈话时断时续,各自都在心里思考着,也试探着。 这天夜里,夜深人静时,左少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静静地听着这个录音。她反复听了许多遍,渐渐悟出一些双方对话中的意思。不由紧张起来,就仿佛坐在电椅上,身体里不时有电流簌然掠过,令她有些惶恐不安。 这样的一盘磁带交上去,她拿不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她真的拿不准。另一方面,她也想起了梅斯的话。梅斯知道她一定会监听侯连海,但希望她做一些保留。她并不惧怕梅斯,但梅斯背后的力量十分强大,这一点,她是知道的。那么,对这盘录音做一些保留吗?是有利,还是有弊呢?她还是有点拿不准。 她考虑再三,决定还是做一点保留。毕竟,王振清是她的干哥哥。她复制了一盘磁带,并按照她自己的理解,抹掉了她认为比较关键的几句话。 第二天,左少卿上班的时候,把这份复制的磁带交给了叶公瑾。 叶公瑾收到这盘磁带,立刻叫何俊杰送来一台录音机。他们俩,还有赵明贵,坐在一起反复听了好几遍录音。 叶公瑾关掉录音机,低声说:“这两个人在打哑谜,你们听出什么意思来了吗?” 何俊杰小心地说:“听上去,这个侯连海似乎在暗指什么。” 叶公瑾咬着牙,目光已经变得尖锐起来,低声说:“这个侯连海,有不轨之心!” 他说着,从桌上拿起电话,给局本部的主任秘书老潘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侯连海与王振清的谈话录音已经到手,问他是否想听。 老潘,就是潘其武,保密局局本部主任秘书。他上面虽然还有两位副局长,但他却是除了毛局长之外,真正的第二把手。他立刻说:“公瑾,先说一句,此事不可扩散。我立刻派人去取。”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叶公瑾放下电话,回头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轻声说:“这件事,到我们这里为止,今后不准再提。左少那里,我已经叮嘱她了。你们也要当心。” 听到这个话,何俊杰和赵明贵,都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发凉。 何俊杰脊背上发凉,一直持续到夜里。他坐在一间小咖啡馆里,与梅斯见面。 梅斯面带微笑,眼睛却直直地盯着他,“何先生,能复制一盘这个录音吗?” 何俊杰摇着头,“梅斯先生,这绝不可能。我只是听了一遍,录音就被送走了。叶公瑾警告我,今后不准再提这件事。我根本接触不到这盘录音。” 梅斯脸上露出冷笑,“何先生,为你自己考虑,可否想一想办法?” 何俊杰恐惧地看着他,“那样的话,我必死无疑呀。梅斯先生,你或许可以去找左少卿,那盘录音是她经手的。” 梅斯冷冷地盯着他,心里却在判断左少卿的可能性。他说:“那个录音,我一定会拿到手的。你让我失望,何先生。” 也是在这天的夜里,左少卿也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发凉,如同风中淋雨,寒气直渗进心里。有些事的危险,真的是一目了然。叶公瑾漏出来的几句话,让她看清其中的危险。 她坐在“旋转门”包间里,心神不安地看着对面的张伯为。她心里仍然十分犹豫,要不要拿出这盘磁带。她知道,此事风险巨大。一旦这盘磁带落入外人之手,她的身份立刻暴露,并且必死无疑。因为,绝无第二个人经手这个录音带原件。 但她最后,还是从提包里取出这盘磁带。看着这盘已经密封的磁带,她心中簌然不安。她目光沉重地看着张伯为,小声说:“老张,这个东西,请你千万小心。我已经封了磁带,转送过程中,任何人不要拆封。我不知道你和上级是如何联系,东西如何传送的。我只有一句话,这个东西,尽一切可能,往高层送。” 张伯为已经从她的面色中知道,此事万分严重。他慎重地接过来,小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谨慎转交,尽可能往上送。” 深夜时,张伯为悄悄离开“旋转门”。他立刻赶到敬业银行。 张伯为进了杜自远的密室。面对着杜自远时,也如左少卿一样,心中惶恐不安。他简要地介绍了这盘磁带的有关情况。杜自远的面容也随之严峻起来。他虽不知道磁带的内容,但此事关系“鱼刺”和张伯为的安全,却是一目了然的。 他和张伯为头挨着头,仔细商量,反复斟酌,给华北局情报部拟了一封密电。杜自远找来报务员,嘱他立刻发出。 此时已过凌晨二点,南京城里早已戒严。张伯为不能离开,便坐在杜自远的密室里,和他一起喝茶,等待天亮以后再离开。 不料,两个小时后,杜自远收到华北局情报部的回电,大意是:子电收悉。鱼刺越界,不可再为。所说物品谨慎保管,我将派人取回。慎之。 电报由译电员紧急译出。杜自远和张伯为看到电报时,天已经快亮了。他们看着电文,都十分惊讶和紧张。 杜自远小声说:“老张,鱼刺责任重大,确实不该做这件事。你给他安排一条撤退路线,万一有事,立即撤退。” 张伯为想了想,也只好这么办了。 三天后,密电中所说的人,秘密来到南京。 杜自远按照约定,悄悄来到南京郊区的一家旅馆里,与来人见面。 旅馆位于一条僻静的小街。街上的行人和商贩不多。杜自远走进旅馆时,掸了掸身上的土,掸了三下。他察觉,旁边有人警觉地盯着他。 杜自远顺着走廊找到112号房间。房间里只有一个年青人。他们互相对了暗语。年青人脸上带着微笑,眼睛里却十分警觉。他请杜自远在桌边坐下,自己却退到窗口,向外看着。片刻,他伸出手,请杜自远跟他走。 他们一直上了三楼,在一扇门前停下。年青人轻轻敲门,随后推开门,请杜自远进去,然后轻轻地关上门。 杜自远进了房间,一见之下,心里不由暗暗吃惊。来人竟是华北局情报部的一位领导,主管重大且绝密的情报工作。杜自远在山西省定襄县见过他几面。他知道,这位领导绝不会轻易到敌占区来。 在杜自远的印象中,这位领导平易近人,说话温和。但今天见到杜自远,却是一脸严肃。他和杜自远握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立刻开始谈工作。 “自远同志,我奉中央社会部的指示,和你谈话。”他的脸色此时已经变得严厉起来,“槐树同志的交通被捕,是你的严重失职!” 杜自远顿时目瞪口呆,并且惶恐不安。他很想解释一下,但一看到这位领导的脸色,便打消了这个想法。他明白,这件事实在太严重了。更严重的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高茂林被捕的原因。他只知道“鱼刺”正在调查此事。但是,没有结果,才是最叫人恐惧的。 这位领导严厉地盯着他,继续说:“如果再发生这类事,你会受到党纪严惩。” 杜自远咬紧了牙,额头上已经开始出汗了。 领导继续说:“槐树同志的交通,必须迅速解决。要求有两点,一要快,二要谨慎。这个交通,必须绝对可靠!” 杜自远心中惶惶不安。这正是他最为难的事。在国防部里安插人,实在是太困难了。他手头,目前并没有合适的人选。更难的是,这个人还必须绝对可靠。杜自远真的十分为难。 这位领导似乎也看出他的心思,终于放缓了口气,“我知道你有困难。但是,形势不等人呀,国内战局就要发生变化,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你就是下地狱,也要做好这项工作,保护槐树同志的安全!你明白吗?” 杜自远连连点头,“我明白,我保证做好这项工作,我以党性保证!” 领导默默地看着他,似乎在确认杜自远是否真的能完成这项工作。片刻,他又说:“那个磁带,你带来了吗?” 杜自远急忙从皮包里取出那盘录音带,交到领导手里,并简要做了介绍。 领导仔细查看了封皮,轻声说:“这个东西,经过谁的手?” 杜自远说:“是鱼刺经手,还有他的联络人,然后是我。” “有人听过吗?”领导手持磁带,眼睛盯在杜自远的脸上。 “只有鱼刺听过。这个封皮,也是鱼刺封上的。”杜自远谨慎地回答。 “此事绝不可以再外传,仅限你们三个人知道。我告诉你,我奉命直接把这个东西送到中央社会部。此事关系重大。” 杜自远说不出话来。他只知道此事关系重大,责任重大,他必须万分谨慎,万分谨慎。他此时的心情,已如铁块似的沉重。 也在这个时候,左少卿的心情,也如铁块似的沉重。她将磁带交给叶公瑾之后,在不安中等了几天。见没有什么动静,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侯连海和王振清的谈话录音,在很长时间里无人再提起。这件事似乎已如落在水中的石头,激起一点涟漪后,就消失了。但是,却并没有结束。此事一直在暗中发酵,并最终酿出大祸,让许多人送了性命。 左少卿刚刚安下心来,还没有两天,下面突然送来报告,说梁富成家来了一个人,几分钟后又匆匆离去。这个报告,让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内心,再次变得不安。 看官们智慧,已经猜出来,这个人就是梁吉成了。但是,这个梁吉成的出现,却让左少卿栽了一个大跟头,几乎被撤职。 正文 六十三、 止血 即将闯下大祸的梁吉成,这几天一直在杭州。 他去杭州是为了资金转移的事。他悄悄的,不引人注意地拜访那些地下钱庄。 购买军火的金额十分巨大。为了安全,就得把这些资金打散,通过不同的地下钱庄,逐笔小额安排转移。这件事虽然十分麻烦,但大体已经谈妥了。下一步,一旦军火交易的事有了眉目,就可以启动资金转移了。 他在杭州西湖边的小商贩手里,买了一把木制的腰刀,约有两尺长,做工十分精制。他知道儿子喜欢这个,毕竟是男孩子。 梁吉成背向前方,坐在返回南京的火车里。他看见的窗外景色,都是渐渐远逝的。以在下的眼睛看,就仿佛他将要逝去的生命。 他心中隐隐为儿子担忧。他也不时想起哥哥的话。他确实是在刀尖上生活,但这个生活是他必然的选择,再活一次也是如此。他想,再谨慎一些吧,哪怕是为了儿子。 但是,告诉各位看官,再多的谨慎也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他到最后才明白,他注定了要牺牲。 梁吉成回到南京,并没有先去哥哥家。他先回到自己在南埔西巷的家里。 这是一栋老房子,原是一家餐馆,因为生意清谈,被房东改建成住房出租。附近的人,都把这座房子称作“老餐馆”。房子的内外,破旧而杂乱。房子里住着十几户生活并不富裕的居民,整日里嘈杂纷乱,吵嚷声不断。但对梁吉成来说,却是很好的掩护。 梁吉成找来助手赵广文,将转移资金的事,一一交待给他。叮嘱他收到自己的通知,就开始转移资金。天完全黑了之后,他和赵广文分手,去他哥哥的家。 梁吉成一进门,就察觉到哥哥家里的气氛不对,在冷清中透着不安。哥哥不在,嫂子的脸上流露出惊恐和无助,眼睛盯在他的脸上好一会儿,才让他进门。他一问,这才知道,哥哥失踪已经有十几天了。 嫂子告诉他,已经去警察局报了案。警察的答复是,最近没有发现抢劫案或凶杀案。警察答应以后继续寻找,但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梁吉成心中疑虑顿起。嫂子已经失了神,在沉默中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感到脊背上发凉。儿子手里拿着那把木制的腰刀,静静地坐着,两只眼睛只在大妈和父亲的脸上转着。六岁的孩子,已经察觉到家中的异常。 梁吉成不敢多停留,匆匆告辞出门。他在心里想,这是因为我吗?我刚走没几天,哥哥就失踪了,未免也太巧了。他小心地注意身后,但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梁吉成并不知道,跟踪他的人,不在身后,却在他的前面和街道的另一侧。 从梁吉成走进那座小院的门,就在对面的监视点里引起一阵骚动。监视的特务都紧张起来,趴在窗口小心观望。他们一边派人打电话回去报告,一边先让两个人守在巷口和对面的马路上,准备跟踪。 左少卿接到电话,立刻下令增加人手。一些特务乘车赶到南埔西巷附近,在梁吉成可能走的路上布置眼线,也准备在途中接力。因此,梁吉成离开哥哥家后,不可能发现路上有人跟踪。他并不知道,途中接力和掩护的特务多达十几人。 这个时候,右少卿也同样接到了报告,知道梁富成家里来了一个可疑的人。她也立刻下令增加人手。但她的手下却无法接近梁吉成。 二组的现场指挥是陈三虎。借着浓重的夜色,他带着几个特务远远地跟在梁吉成后面做掩护。他知道此事对二组关系重大,不敢掉以轻心。身边的弟兄发现了一组的人,他横起膀子,立刻下令阻隔。 一个一组的特务想越过他们,上前接近目标。陈三虎在黑暗中一挥手,几个二组的特务冲过去,一顿乱拳把那个特务打倒在地。 几个一组的特务气呼呼地冲上来支援。陈三虎抢先拔出手枪,瞪起眼睛低声喝道:“你们敢动,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一组的人见到这个架式,不敢硬上,急忙打电话回去报告。 右少卿得到这个消息,怒不可遏,“砰”地一声摔下电话。她冲进左少卿的办公室里,大叫:“左少卿,你想干什么!” 左少卿也站起来,冷冷地盯着她,“你有什么事就说,不要大喊大叫的。” 右少卿怒火中烧,“你们的陈三虎,为什么要阻挡我们的人!你什么意思?” 左少卿立刻明白是什么事了,“这是我们的任务,你们的人为什么要往前冲?” “你这么干,是不是想放跑那个人!” “你胡说八道!告诉你的人,叫他们不要干扰我们的行动,否则我绝不客气!” “你敢!” “你试试!看我敢不敢!” 右少卿瞪着她,却无法可想。她转身出去,用力摔上门。 左少卿面色严峻,脑中嘶嘶如狂风呼啸,胸中则忧心如焚。她独自站在寂静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她感觉,危险正如窗外的风一样,扑身袭来。她明白,她其实已无路可走。 这个时候,叶公瑾正坐在办公室里,笑容满面地看着程云发和右少卿。他们一个面色严峻,一个怒火中烧。 叶公瑾温和地说:“右少,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你给我的建议很好,我很高兴。你建议我把那个人留给你姐姐。那么,你此时又何必着急呢?” 右少卿沉气内敛,克制住心中的怒气,仍摇摇头说:“处长,我怕她私放嫌犯!” 叶公瑾微微地笑着,“右少,你应该更多一点了解你的姐姐。我相信,她必不会私放嫌犯。我们还是等着看吧,好不好?”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敲门。叶公瑾回头说:“进来。” 左少卿推门走进办公室。看见屋里还有程云发和右少卿,一时停住脚步,用警觉和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们。 叶公瑾笑着说:“左少,我正提到你,你就来了,正好。进来吧。我猜想,你一定有好消息告诉我。”他停了一下,轻声问:“是什么?” 左少卿沉默片刻,终于轻声说:“处长,下面的弟兄报告,今晚有人去过梁富成家。我们跟踪这个人,找到了他的住处。我判断,他可能就是梁富成的弟弟。” 叶公瑾拍掌大笑,“好,好。你准备怎么办?” 左少卿说:“听处长的示下。” 叶公瑾摇着头说:“不,不,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说吧。” 左少卿抬头看一眼旁边的程云发和右少卿,轻声说:“处长,我的意见,一是现在就抓。二是等一等,过几天再抓。我认为,以现在就抓为好。” 叶公瑾心中一跳,这也是他此时所想的。但他不想附合左少卿。他的心思在胸中盘绕,掂量着利弊。他回头看着程云发和右少卿,“你们两个,是什么意见?” 程云发一点头,“处长,我赞成抓,现在就抓。” 叶公瑾点点头,回头看着右少卿,“右少,你的意见呢?” 右少卿抬头盯着左少卿,在她的眼神里寻找破绽。心里却如一个下棋的高手,一步一步地算计着,判断着每一步的优劣。“处长”她轻声说:“我希望,等一等再抓,可能更好。” 左少卿的心里一沉,感到这个妹妹比她原来想像的,更加狡猾和精明。 天下的事,都是一理。一旦失误,最优先考虑的,就是终止。伤害已经造成,必须尽快止血。梁富成的这个弟弟,虽是自己人,已经暴露。唯一的止血办法,就是立刻将他逮捕,避免波及他人。这就是左少卿此时的想法。她猜想,右少卿也算到了这一步。 叶公瑾转回头,脸上带着微笑,“左少,你赞成这个意见吗?” 左少卿轻声说:“处长,我担心,夜长梦多。” 右少卿立刻叫了起来,“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派了那么多人,还盯不住他一个人吗?告诉你,我们一组不和你抢这个功,我们会封锁外围,绝不会让他跑掉!” 姐妹俩目光尖锐,互相盯视,在寂静耀眼的灯光下较量。 叶公瑾回头看着左少卿,语气温和地说:“左少,我也赞成等一等再抓。” 左少卿看着叶公瑾,冷静地说:“明白。”说完,转身出了办公室。 叶公瑾扭头看着右少卿,“右少,我希望,如你所说,封锁住外围。不能让任何人跑掉。” 左少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此时她全身已坚硬如水泥浇铸,唯有脑海深处在翻腾飞转,思索着对策。 那个人,如果真的是梁富成的弟弟,他回到哥哥家里,只呆了几分钟就匆匆离去。左少卿不能不想到,他极有可能已经警觉。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左少卿很快就感觉到,他会跑。但这却是她所不能允许的。不过,这也是她的一个机会。姐妹博弈,此时已到刀尖上。她不能输! 正如她猜测的,梁吉成确实感觉到了危险。哥哥的失踪,一定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给他的严重警告。他回到老餐馆楼上的家里后,略略思考一下,便开始收拾东西。他此时才发现,他有大量的文件要销毁,其中主要是账册,资金流转记录。他把这些文件搬到小厨房里,开始焚烧。 夜深时,左少卿离开洪公祠。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旋转门”。她心里其实已经拿定了主意,明天早上抓人。叶公瑾虽然让她等一等,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止血。 “旋转门”里,一些餐厅或商店已经停止营业,只有舞厅里仍然乐声飞扬,跳舞的人在昏暗的彩灯下缓缓旋转。还有一些人坐在周围的小桌旁,如鬼影一般在黑暗处窃窃私语。一个歌女,站在小舞台上,扭着腰,柔声吟唱。 左少卿在角落里坐下,静静地看着周围。不一会儿,一个胖大的身影在她旁边坐下。张伯为眨着小眼睛,不时从眼角观察左少卿。他很奇怪,今天并没有约定见面。 左少卿喝了一口咖啡,轻声说:“南埔西巷,老餐馆,楼上十二号。是个什么人?我明天早上要去抓人。怎么办,你看吧。”说完,她静坐片刻,便起身离开。 张伯为坐着没有动。这是他们以前的约定。左少卿如果要抓人,会事先通知他。如果这个人十分重要,杜自远会通知这个人尽快撤退。但他也和杜自远有过约定,这种撤退通知要尽可能少一点,以保护“鱼刺”。 但明天早上就抓人,时间太紧张了。张伯为考虑了十分钟,决定还是尽快通知杜自远。他起身离开舞厅,在“旋转门”大厅的角落里找了一部电话,给杜自远打了一个电话。 杜自远在家里接到这个电话,心里有些疑惑。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自己人住在南埔西巷。但他还是打了几个电话,既是询问,也是警告,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南埔西巷。但确实没有自己人住在南埔西巷。 凌晨两点钟时,他忽然想到,会不会是老李的人呢?他再次拨打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林文秀。 凌晨两点多一点的时候,林文秀匆匆上楼,推醒老李,“老李,杜先生来电话问,南埔西巷有自己人吗?” 老李一激灵,急忙翻身坐起来,紧张地说:“有,怎么回事?” 林文秀低声说:“杜先生说,特务早上要抓人。如果这个人重要,就必须立刻通知他撤。如果不重要,就放弃。” 老李张大了嘴,“这个人非常重要呀,他不能被捕。” 老李立刻穿衣下床,叫来自己的警卫员,嘱咐他立刻赶到南埔西巷,通知梁吉成撤退,不要耽误了。 勉强一点说,出问题,就出在这个警卫员身上。 正文 六十四、 追捕 老李的警卫员都是从部队里挑选出来的精干战士,是老李住进花园路的秘密住所后,从根据地秘密调进来的。他们一共四个人。老李吩咐的这个警卫员姓郑,是警卫班长。 郑班长听了老李的命令,知道事情紧急,悄悄离了住所。他见四周无人,就撒腿跑了起来。但问题是,他从根据地到南京来,只有十来天时间,对南京的街道并不熟悉。另外,夜里十二点后,南京城里戒严,行人不得上街。因此,这个郑班长就绕了远路,也走了一点冤枉路。他到达南埔西巷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 梁吉成一直在家里清理东西,销毁文件。有一部分文件不能销毁,他挑选出来,放进一个包里。正在此时,他听到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有人轻轻地敲门,敲门的节奏是三短一长。 梁吉成犹豫了一秒钟,轻轻打开门。他一见是老李的警卫员,又见他满头大汗,就知道不好了。他问:“怎么回事?” 小郑回答:“首长命令你紧急撤退。特务早上要来抓你。” 梁吉成脸色大变。他回头看看窗外,天还是黑漆漆的。他在想,早上来抓人,应该是天亮以后,也许还有一点时间。他低声说:“你帮我一下,把这些文件都烧掉。这些文件不能落在特务手里。” 两个人都挤进小厨房,匆忙焚烧文件。 也是在凌晨四点半时,一直没有睡着的左少卿接到陈三虎的电话。 陈三虎在电话里说:“主子,我觉得,有一点儿不好。” 左少卿立刻说:“别废话,快说!” 陈三虎说话时倒是抓住了要点。他说:“主子,刚才目标家里来了一个人,是跑着来的,已经进去了。再一个,目标家里一夜都亮着灯。我刚才出去看了一下,目标家的烟囱里在冒烟。我担心目标可能要跑。” 左少卿立刻听明白了。她说:“你赶快回去,所有人都出来,守在老餐馆周围。我马上带人过去!”她用力按一下电话,又给鲁城打电话,命令他立刻带人去南埔西巷,和她在东巷汇合。“要快!”她吼了一声,砰地一声挂断电话。 在南埔西巷,陈三虎带着人出了监视点。他们一共三个人,分别守在巷道两头和老餐馆的后面。 陈三虎的这个动作,立刻被一组的人察觉了。一组的人并不知道目标的具体位置,所以他们只能监视二组的人。二组的人一动,一组的人立刻明白,情况有变。 一个一组的特务借着黑暗,沿着巷道飞跑出去,给右少卿打电话。 右少卿接到电话,一个跟头从床上翻下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命令监视的特务封锁周围的街道。接着,她又打电话通知程云发,让他立刻带人过来。 二组的鲁城和一组的程云发,先后带着人离开洪公祠。他们只相差十分钟时间。他们的汽车,先后冲过寂静的大街。 此时天还未亮,晨雾如水,在路边的树叶上聚成点点露珠。车里的人掠眼看过去,只见路灯下一片晶莹的暗绿色。 凌晨五点一刻,南埔西巷一片寂静。老餐馆如一只困兽,蜷伏在黑暗之中。东方露出一线青白时,南埔东巷那边,传来轻微的汽车声。 左少卿的车在南埔东巷停下时,鲁城也带着人赶来了。左少卿也不说话,一挥手,带头向前面的老餐馆急走。接近老餐馆时,她向一条小巷一指,立刻有几个特务向小巷里跑去,绕到老餐馆后面。 陈三虎已经看见左少卿,急忙从黑暗中跑出来,伸手向老餐馆楼上一指。 左少卿抬头向上看,只见偌大的一栋旧楼房,只有楼上的两个窗户里亮着灯。她退到路边,向房顶上看,果然看见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青烟,在已经青白的天空里,有些显眼了。 左少卿回头问:“人?” 陈三虎一点头,“在。” 左少卿一挥手,“上!” 鲁城带着五六个特务立刻冲上去,只一脚就踹开楼门,冲了进去。 梁吉成和郑班长仍在往炉子里扔文件。楼下大门一声巨响,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立刻听见有人冲上楼梯,楼房里一片咚咚的跑步声。 梁吉成回头一推郑班长,“你快走!快走!” 郑班长说:“老梁,你先走吧,我挡住他们。” 梁吉成急了眼,“快去通知首长呀!快走!快走!” 郑班长不再犹豫,他跑进屋里,推开一扇窗户,无声地爬出去。他顺着楼房外的腰沿向一侧移动。 梁吉成在厨房里,看看放在地上的一包文件,一咬牙,整个扔进火炉里,用火筷子用力搅了搅。外面已经传来沉重的砸门声。他冲到窗前,向外看了一眼。郑班长还在腰沿上移动。他看见远处飞跑过来几个特务。 特务们指着楼上喊:“楼上有人!楼上有人!” 梁吉成大喊:“小郑,快跑!” 郑班长站在腰沿上,如一只狸猫一样,纵身跃起,跳上旁边的房顶。房瓦一片碎裂声,哗哗地掉落在地上。郑班长翻过房脊,向另一侧跑去。 梁吉成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响,被人砸开。几个特务冲进来。梁吉成挥拳打倒前面的特务,但很快被后面冲过来的特务扑倒在地上。两个特务冲到窗前,向郑班长的背影射击。突然响起的枪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厨房里,一桶水猛地倒进炉子里,只听“轰”的一声响,水气和灰烬冲上房顶。接着,又是一桶水倒进炉子里。两个特务捂着口鼻,飞快地从炉子里往外掏没有烧尽的纸片。 此时,左少卿怒气冲冲,双手叉在腰间,站在老餐馆的门外。楼上传来的枪声,已经让她感到有一些不妙,有什么事脱离了她的掌握,这是她不允许的。 站在她身后的柳秋月,已经感觉到她的愤怒,不安地向周围看着。 鲁城首先冲出老餐馆,向左少卿大叫:“少主子,抓到一个,还有一个跑了!” 左少卿怒吼一声,“你混蛋!开车,去追!” 鲁城急忙钻进车里。柳秋月也紧跟在左少卿身后,钻进车里。 汽车吼叫着,顺着弯曲的小巷向前猛冲。前面的巷道越来越窄。鲁城不敢减速,把油门踩到底,飞快地打着方向盘。汽车嘶叫着拐过一个弯时,车里的人都看见,前面的房顶上跳下一个人。 那个人一看见疾驶而来的汽车,掉头向另一边跑去,他飞快地冲进一条窄巷。 汽车嘶吼着在窄巷前停下。左少卿已跳下汽车,紧追进小巷里。 天已经渐渐地亮了。窄巷里是一些住家,一些早起的人已经在门外刷马桶、生炉子,在小饭桌上摆放早点。 左少卿冲进窄巷时,里面的居民都像定住了似的呆看着她。左少卿并没有减速,她先是跳过一张小饭桌,接着,她又奋力跃起,飞越过十几只马桶组成的长阵,和正在弯腰刷马桶的中年妇女。鲁城和柳秋月都被她远远地甩在后面。 左少卿飞快地穿过小巷,冲出巷口。但外面并没有逃跑的人。她再一定神时,看见从另一条小巷里冲出来的右少卿。她来不及多想,伸手向右少卿那边的小巷一指,自己又冲进面前的小巷。右少卿一点愣也没有,也冲进面前的小巷里。 右少卿带着人赶到这里,只比左少卿晚了几分钟。她一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声,便立刻跳下车,喝令手下的特务分别冲进附近的小巷,封锁周围的路口。她带着两个人,判断着枪声的方向,冲进另一条小巷里。 她从小巷里一冲出来,就看见远处冲出小巷的左少卿,还有她那个不容置疑的手势。她冲进小巷里的时候,才想起这一点。 右少卿一阵狂奔,冲出小巷的巷口。面前是一条小街。小街上已经有了行人,一些人在家门口忙着。附近并没有逃跑的人,也不像有人从这里飞奔而过。她扭回头,正看见左少卿也从那边的小巷里冲出来,也向四面张望着。 她们隔着一段路互相张望,满脸是汗,都剧烈地喘息着。接着,她看见左少卿向身边的围墙指了一下。她的意思很明白,逃跑的人应该在围墙内的居民区里。她看见左少卿踏着墙边的石台纵身跳上高墙。 右少卿不肯示弱。她向身边看了看。墙边立着一根电线杆,她站在电线杆与墙壁之间,张开双臂与双腿,几下就攀上了房顶。 两个少卿,站在房顶和墙头上,互相呼应着,向居民区的深处奔跑。 她们真的是奔跑,在房顶和墙头之上。她们越过障碍,飞身跳过房顶,攀上窗台,在高低错落的房顶上跃上跃下,如同在悬崖峭壁上飞奔的羚羊。这时,她们都看见,远处有一个黑影,也飞快地越过房顶和墙头,迅捷的身影忽隐忽现。 左右少卿都向那边冲过去。她们已经跑到一起,一前一后。但前面是一片旧房子。右少卿从房顶上跑过时,脚下的瓦片突然滑动,哗哗地掉在地上。右少卿摔倒在房顶上,向下滑去,眼看就要滑出房檐。 左少卿在后面看见,纵身跃过去,一脚踩穿房顶,勾住脚,上身向前扑去,一把抓住右少卿的手。右少卿已经悬身到房檐外,吊在空中。 姐妹俩,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互相注视着。 左少卿咬住牙,大喊一声:“起!”右少卿收腹提膝,猛蹬墙壁,借力翻上房顶。姐妹俩倒在房顶上,互相注视着。她们仍然没有说话。 她们起身向远处张望时,看见那个黑影已经越过墙头,消失在密如蛛网的小巷里。她们都知道,再追下去也无益了。她们回头,互相看着。但说不上为什么,谁也不肯开口说话。但她们的眼神里,已经有些复杂了。 她们沿着房顶走到巷边的墙头上,并排站着,向远处张望。 鲁城开着汽车,远远地看见她们,急忙开车过来。他和柳秋月都下了车,十分惊讶地看着站在墙头上,满头大汗,满身尘土的左少卿和右少卿。 柳秋月站在围墙下,抬头看着她们。那围墙很高。她说:“少主,要我找一架梯子来吗?” 左少卿向她摇摇头,又回头和右少卿对视一眼。两人蹲在墙头上,一手勾住墙脊,一手撑住墙壁,头朝下,同时翻身跃下高墙。她们都没有说话,各自走到车旁,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在回去的路上,鲁城和柳秋月坐在前面。他们都没有回头,但他们都能感觉到,左少卿和右少卿坐在后面,没有说话,也没有互相注视,甚至连动一下都没有。他们多少都有一点惶恐不安,不知这两个少卿,究竟会怎么样。 正文 六十五、 姐妹浴 左少卿和右少卿各自带着人,返回局本部时,天已经大亮了。 左少卿吩咐鲁城,先把嫌犯送进看守所。其余的人,都去食堂吃早饭。 左少卿不想吃早饭。她觉得全身困乏疲倦,僵硬如铁,并且满身尘土。她去办公室里拿了毛巾和香皂,独自一人去浴室洗澡。 浴室里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这是戴老板在世时严格规定的。戴老板规定的另一项福利就是食堂,鱼肉蔬菜,馒头米饭,敞开供应,并且免费。 莲蓬头里喷出的热水,火辣辣地冲在左少卿身上。她感觉到血液在体内正缓缓地运行起来,肌肉和关节也渐渐松弛。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觉,困倦正如水雾一样蒙上她的双眼。 她的内心正在一件事的两端来回挣扎。一头是刚刚被捕的梁吉成,另一头则是她的妹妹。妹妹悬身在房檐外时,注视着她的眼神,时时浮现在她的眼前。左少卿此时再一次深切地感觉到,她太想太想要这个妹妹了。她是她唯一的亲人呀。但是,她们见面如仇敌,在暗中搏杀。这种状态,此时正像刀一样,直刺进她的心里。 左少卿仰起脸,让热水直接冲在脸上。她感觉到,她此时已经是热泪滚滚了。胸口里,正像遭到电击似的,阵阵颤抖起伏。 浴室的门一声响。左少卿扭回头,正看见妹妹走进来。她已经脱了衣服,手里拿着毛巾和香皂,也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真的不知为什么,她们还是没有说话,仿佛她们仍站在高高的围墙之上。 右少卿无声地走到姐姐旁边,拧开另一个莲蓬头,用毛巾擦洗身体。 浴室在很长的时间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再有就是不断升腾起来,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水雾,如无形的墙,阻隔着她们。 左少卿不时看着背对自己的妹妹。她有一种感觉,就仿佛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们的身体肌肤完全一样。她看到妹妹手里拿着香皂,伸到背后涂抹。她一时心动,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香皂,在妹妹的背上打香皂。妹妹没有动。左少卿的心里,却在簌簌地跳着,如溪水流过乱石,潺潺地波动着。她用另一只手搓着妹妹的后背。 右少卿侧过脸,声音不高,却有些恶狠狠地说:“你用点力!” 左少卿加了一点力。香皂沫在她光滑如玉的后背上泛起。她的手,搓着妹妹的肩背,又顺着她的左臂滑下,一瞬间,触到了那不易察觉的疤痕。她慢慢伸出左臂,和妹妹的左臂并在一起。在两个同样光滑圆润的手臂上,都有一个几乎完全一样的疤痕。姐妹俩都低下头,看着那个疤痕。 那一瞬间,仿佛永远。 右少卿先有了动作。她一把推开姐姐的手,转身从她手里接过香皂。她抓住姐姐的肩膀一拉,让她转过身去。那动作,就像叫一个嫌犯转过身去。她开始在姐姐的背上打香皂。 左少卿闭上眼睛,泪水滚滚而下。妹妹为她搓洗后背时,用的是指甲。她的指甲锋利而尖锐,狠狠地划过她的后背。她知道她的背上会留下数十条通红的抓痕,但她忍着。妹妹的指甲,让她的肌肤有一种刀割似的爽快感觉。 右少卿停了手,她凑近姐姐的耳边,密谋似地低声说:“别以为你拉了我一把,我就会感谢你。我就算掉下去,顶多就是摔断脚踝。” 左少卿侧过脸,她看不见妹妹的脸,她也轻声说:“我知道。我也没指望你会感谢。我拉你不过是出于本能,你不必多想。” “你知道就好。”那声音,还是恶狠狠的。 “摔断脚踝没有什么,只是别摔断了脖子。”左少卿小声说。 “你咒我呀!” “我只是提醒你。” “我告诉你,我和你的事,还没有完,你等着吧!” “我知道。我和你的事,永不会完,你也等着吧。” 这个时候,左少卿的心里,已痛如刀割。 姐妹俩都没有再说话。水雾笼罩着她们。两个完全一样的,玉一样光洁的身体,在水雾中若隐若现。她们都洗完了澡,穿好衣服,一前一后,出了浴室。 她们走出浴室时,宛如两朵盛开的,但也是冰冷的牡丹。 左少卿回到办公室里。柳秋月看见她,就从抽屉里取出一把牛角梳子,起身看着她。左少卿什么也没说,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来。柳秋月把毛巾围在她的肩上,解开她湿漉漉的头发,开始轻轻梳理。 就在十分钟之前,柳秋月去了浴室。她猜想,少主洗澡,可能需要她帮忙搓背。但她一进了更衣室,隔着布满水珠的窗户,就看见少主和她的妹妹,站在莲蓬头下,互相搓洗后背。 那一瞬间,柳秋月说不清是为什么,那个温馨而又美好的情景,让她从心底里感觉到恐惧。在二处里,她们是人人皆知的死敌呀! 柳秋月隐约感觉到,她在这两姐妹之间,必须万分万分小心。天下没有永远的死敌,时间会改变一切。柳秋月聪敏智慧,她比所有人都先想到了这一点。 柳秋月凑到左少卿的耳边,低声说:“刚才老何来通知,十点钟,处里开会。” 左少卿点点头,“知道了。”她心里明白,这是她又要过的一关。 二处的工作会,十点整召开。参加会的军官们,正襟危坐,互相注视着。 今天早上的行动,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主要目标已经被捕,这是好的一面。但还是跑了一个人。在这件事里,就有一点说不清的地方了。 叶公瑾看着桌边的军官们,脸上带一丝温和的微笑,眼神里却藏着恼怒。今天早上的行动,他大体已经知道。但在每一个环节里,都有让他意外的地方,这是他必须查问清楚的。 叶公瑾轻声说:“今天开的是短会,不长。我问,你们回答。”他再次环顾桌边的军官,最后把目光落在左少卿的脸上,“左少,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今早突然采取行动?” 左少卿看他一眼,轻声说:“昨天处长吩咐,等几天再采取行动。我也是这么准备的。但今天早上四点半,下面的弟兄打来电话,怀疑目标可能要脱逃。所以,我提前采取了行动。” “有什么迹象吗?”叶公瑾似很随意地问。 “有。”左少卿回答,“监视的弟兄发现,目标房间里的灯,一夜未熄。另外,房顶上的烟囱里一直在冒烟,怀疑他是在烧文件,要跑。” “还有什么?” “下面的弟兄打电话给我之前,发现有一个人赶到目标家里。我认为,处长让我等几天再行动的目的,就是为了等人上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叶公瑾转向赵明贵,“目标确实在烧文件?” 赵明贵点头说:“是的。烧了很多文件。但我们还是抢出来一些。” “有价值吗?” “有一点。目前初步判断有两点,第一,这个人和共党闽浙赣游击纵队有关,再进一步说,可能还和我们以前曾经监视过的那个伤员有关。第二,从残余文件上判断,他们还和军火案有关。有没有其他情况,还在分析。” 这个情况,让叶公瑾有些意外。他忍不住就会想到,也许那个伤员还在南京呢。 叶公瑾问:“左少,那个后来的人,抓到了吗?” 左少卿低声回答:“没有,让他跑了。”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妹妹。 叶公瑾观察到这个眼神。这也是他心里的疑问之一。他听说,今天早上,右少卿是坐左少卿的车回来的。这两姐妹……她们……?叶公瑾心里,对这两个少卿,都疑虑重重。 他问:“右少,也有你吗?” 右少卿抬起头,有些不情愿地说:“是,我和左少。那个人的功夫很好,跑得很快。我们没有追上。”她没有提当时悬身在房檐外的情景。这事无人知道,她也不想提。她忍不住,又盯了左少卿一眼。 叶公瑾也盯住左少卿,“左少,那个后来的人,是来报信的吗?” 左少卿看着他,心里明白,他问到了关键。她说:“像,但又不像。” “为什么?” “下面的弟兄报告,这个人是跑着来的,这一点很像是来报信的。说他不像,是因为他来了之后,两个人都没有立刻走,他们在房子里又呆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我们进门时,他才跑了。我想不出他有什么话,要说这么长时间。另外,这是一个年轻人,不像是个重要人物。最后一点,这个人来之前,目标已经开始烧文件了,差不多烧了三个小时。所以,我说不好他是不是来报信的。” 叶公瑾把这个疑问藏在心里。左少说的确实有道理。但假如这个人真的是来报信的,就说明内部有人泄密。他不想因为这个事惊动任何人,他以后会查清楚的。 叶公瑾想查清楚的这个郑班长,是在早上七点多钟回到老李的秘密住所外面。他没敢上前敲门。他在那条街上来回走了两趟,确认周围没有可疑的人,这才上前敲门。 老李一听说梁吉成可能已经被捕,不由猛跺了一下脚。林文秀急忙扶住他,叫他不要过于用力,以免震动伤口。 老李问:“小郑,你及时通知到了吗?” 郑班长头上已经开始出汗,回答说:“我是四点半到的。老梁说,文件必须烧掉,不能落在特务手里。我就帮他烧文件。五点多时,特务就来了。”他沉默了一下,低声说:“首长,我应该留下,让老梁同志先走……” 老李皱着眉,“我没说你这个。你应该叫他立刻撤退才对!” 小郑不敢说话,低着头,额头上的汗已经流下来。 林文秀站在旁边看不过,轻声说:“老李,这事不该怪小郑。他到了那里,应该听老梁同志的吩咐。再说,文件可能确实重要,不能落在特务手里。” 老李看看她,没有再说什么,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林文秀摆手叫小郑走了,继续说:“老李,我不是猜想老梁同志会怎么样。只是他一旦被捕,这个地方就不能呆了,你必须离开这里。” 老李看着她,知道她说的对。不由咬了咬牙,说:“赶快叫他们收拾东西吧,我们走。” 大约十点钟时,杜自远已经得到消息,也赶到这里。看到房子里的人都在收拾东西,这才放心下来。 他上楼,见到老李已经穿好衣服,头上戴着一顶宽檐礼帽,遮住纱布。林文秀站在他的身边,扶着他的胳膊。 老李一见到杜自远,急忙拉住他的胳膊,“老杜,你来的正好。我这次,可真的要恳求你了。” 杜自远先扶他坐下,“老李,你有话就说。” 老李想了一下,轻声说:“我前天收到华东局的电报,让我暂时不回根据地,留在南京,先把军火交易做好。这件事非常重要。” 杜自远说:“我知道,我也理解。” “老杜,现在,梁吉成极有可能已经被捕。我现在手头无人,这件事,我只有请求你帮助我了。好不好?” 杜自远一时非常为难,军火交易并不在他的工作范围之内。可是说到底,华东局也是上级呀。他一点头,“好吧,老李,我一定尽力。你现在,还是赶快走吧,这里一刻也不能多留。” 林文秀扶着老李向外走时,他仍不时回头,目光殷切地看着杜自远。 几分钟后,老李和林文秀如一对夫妻,出了门,上了门外的黄包车。他的几个警卫,分散走在前后,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杜自远最后出来,也上了黄包车,远远地跟在后面。他心中忧虑的是,老李的军火交易,不知会不会影响到“鱼刺”,这是他最担心的。 “鱼刺”此时,已如坐针毡。 二处的工作会临近结束时,叶公瑾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在左少卿脸上,“左少,这个人是你先发现的,也是你抓来的,你负责审吧。一定要让他开口。” 左少卿听到这个吩咐,仿佛有万根冰冷的针,刺进她的身体。她真的别无选择,只能慢慢站起来说:“是,我一定。” 她两眼的余光里,看见右少卿正抬起头,专注地看着她。 正文 六十六、 父子审 对梁吉成的审讯,于当日的下午两点开始。 按照叶公瑾的要求,程云发和右少卿提前到了刑讯室隔壁的观察室。他们坐在窗前的桌旁,面前放着录音机和监听设备。他们默默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刑讯室。 其实,叶公瑾也来了。他没有露面,悄悄去了另外一间房子,准备透过观察孔观看左少卿的审讯。他对程云发和右少卿的观察能力不太放心。这一次,他认为是观察左少卿最好的机会。 按照左少卿的要求,刑讯室做了比较彻底的清理和布置。地面被用清水擦洗干净,各种刑具被整齐地摆放在墙边的桌案上,或者挂在墙上。一些有特殊用途的长板凳、铁床和案子,都被推到墙边。刑讯室里显得有些空旷和阴冷。 刑讯室四面的灯都关了,只在中间亮着一盏大灯。大灯下面放着一张桌子,桌子的两侧各放一把木椅。桌面上空无一物。 两点差五分钟时,梁吉成被带了进来。押送他的看守建议他不要穿外衣。他听懂了,可能要受刑。他把外衣脱下来,放在光板床上。他里面穿的是白色中式衬衣,下面是卡叽布长裤,脚上是一双半旧的皮鞋。按照押送看守的指点,他坐在桌边,静静地等待着。两名一看就知是打手的人,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几分钟后,铁门开了。左少卿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卷宗。她也没有穿外衣,制式衬衣扎在军装裤子里,黑色领带系得整整齐齐。 她走到桌边,并不看梁吉成。她把椅子挪了一下,然后半侧着在桌边坐下来。她的右腿自然地架在左腿上。然后翻开卷宗,却从里面拿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随手扔在桌上。她把卷宗里的资料翻看几页,慢慢地抬起头,注视着梁吉成。 她很平静,但心里却一团怒火。这是她最不愿意干的一件事。她相信,其实没有人愿意审讯犯人,除非他是一个变态狂。但她身在其中,没有别的选择。 她看着面前这个皮肤黑黑的中年人。她估计他的年龄在四十岁上下。她特别注意地看着他的眼睛。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很镇静,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足够坚强。 “你的姓名。”她不动声色地问。她的语气用的是肯定式,不是疑问式。 梁吉成一直注视着这个女人,也抵抗着她的盯视。冷静地说,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坐在这里都会感到紧张。他尽可能平静地回答:“梁吉成。” 左少卿点点头,继续问:“中午饭吃了吗?”这是跳跃式询问。 “是,吃过了。”他回答。 “吃饱了饭,体力会好一些。”她开始不易察觉地给他施加压力。 梁吉成看着她,没有说话。 左少卿把右手放在桌面上,把桌上的打火机一下一下地翻转着,发出单调的声音。片刻,她问:“你抽烟吗?抽烟可以让你镇静一点。” 这句话里藏着讥讽,也藏着压力,却并没有要给他烟抽的意思。梁吉成感觉到了,只能摇头拒绝。左少卿自己点了一支烟,两个笔直的手指夹着烟,慢慢地吸着。她细长的凤眼眯着,冷冷地注视梁吉成的眼睛。 “你进来已经七个小时了,七个小时十分钟。这段时间里,你考虑过后果吗?”左少卿继续施加压力。 隔壁的叶公瑾颇为赞赏地点点头。几句简单的问话,已经给嫌犯施加了巨大的压力。这个感觉,既让他满意,也让他以前对左少卿的看法,产生一些疑惑。他感觉,假如左少卿真的是共党,问话应该更直接一些,然后就是用刑。这样做的结果,有时反而会把嫌犯的心理打结实。但左少卿的问话,却直取对方的心理防线。 坐在刑讯室里的梁吉成哑声回答:“考虑过。” 这个回答让左少卿稍有一点意外。他的意思是,他自信能够扛得住这里的刑具。他要是扛不住,她的心理负担会轻一些。他要是扛得住,那才是她的麻烦呢。她明白叶公瑾的用意,关键是看她能不能让这个人开口。 左少卿盯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最好现在开口。否则,打断了全身的骨头再开口,就不值了。” 梁吉成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更加严峻。这似乎也表明了他的态度。 左少卿平静地说:“你是一名军人,没错吧。你的长官,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是姓李吧?他正在南京养伤。” 左少卿的最后一句,用的仍然是肯定句。这可以让犯人产生完全不同的想法。这也是对他心理上的打击,也是为了确认一些情况,以便为下一句做准备。她已经看出梁吉成的脸上有了变化,眼神里有了一丝疑惑。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隔壁的叶公瑾再次赞赏地点点头。他感觉,很好。 偏在这时,他们都听到铁门响。左少卿和梁吉成同时转头向门口看。他们的心里都产生强烈的震惊,但他们也都没有在脸上流露出太多。他们都愣了一下。 一个看守,领着一个小孩走进来,并站在门口。 那个孩子一进门就看见了他的父亲,他叫了一声“爸爸”,张开手就要跑过来。但那个看守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揪了回去。那孩子咧开了嘴,要哭出来了。 梁吉成的嘴唇哆嗦起来,哑声说:“石头,不要哭,不要哭。” 那孩子咧着嘴,但真的没有哭出来。 左少卿心中的怒火已经快烧到眼睛里了,她努力克制着。她看了看梁吉成,又看了看那个孩子,目光尖锐而凶狠。 站在隔壁房间里的叶公瑾也看见了这个孩子。他的嘴唇绷紧了,心里有些恼怒。他猜想这是程云发的主意。但是,你就是想使这些下三烂的招数,也不是这个时候呀!这个笨蛋!左少那里,似乎已经有了一点进展。 刑讯室里很安静,空气纹丝不动。那个孩子一直看着他的父亲,小眼睛亮亮的,脸上还带着哭相。左少卿慢慢回头看着梁吉成。她看出来了,这个孩子正是他的弱点。他的脸色已经紫胀,全身在微微发抖。他身体前倾,似乎想站起来。但他身后的打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左少卿轻声说:“梁先生,给你一点时间,请你再考虑一下。”她说着,缓缓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她出门的时候,用力摔上铁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叶公瑾感觉,这个摔门,效果更隹。也预示着,后果更严重。 但左少卿此时并没有去想什么审讯效果。她冷着脸,大步穿过长长的走廊,脚下的皮鞋发出咔咔的响声。她胸中的怒气已经烧到她的脸上。她拐过一个弯,走到观察室门外,一脚踹开门,压着嗓子低沉地吼道:“右少卿,你给我滚出来!” 观察室里的程云发和右少卿都站了起来,惊讶地看着她。 右少卿急忙关上面前的木板窗,回头说:“你干什么,喊什么喊!” 左少卿大步冲进屋里,一直逼到右少卿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厉声喝道:“你就这么下作,竟会做出这种混帐事!” 站在旁边的程云发,立刻明白左少卿指的是什么事了,是为了那个孩子。抓这个孩子确实是他的主意,送进刑讯室也是他的主意。他此时也有一点心虚了。他趁着姐妹俩互相敌视,都没有注意到他,急忙悄悄地溜了出去。 右少卿也不肯示弱,瞪着左少卿,“你喊什么你!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其实心里也有一点不安。上午工作会结束,程云发让她把梁富成老婆和她的小侄子带回来,她就很不乐意,心里揪着似的发麻。程云发就亲自安排人去抓。刚才程云发要把小孩子送进去时,她却没有反对。她想,这就是一个麻烦,她要看看她的姐姐会怎么办。现在左少卿冲进来质问她,他妈的,她现在还要顾及程云发的面子,不能说出来。 左少卿瞪着她,一声冷笑,冷眼里满是蔑视,“我以为你很聪明,竟会出这么无耻的主意,你未免也太无能了!” 右少卿强词夺理,“是你无能!你要是审不了就别审,一定会有别人来审!” 左少卿咬着牙说:“不知廉耻的丫头片子,你还犟嘴!妈要是知道你会干这种事……”她心里火烧似的疼,几近于绝望,话也说不下去了。转身就往外走。 右少卿愣怔了一下,几步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肩。 练过武的人,都忌讳背后有人触碰,一旦察觉就会迅速做出反应。左少卿瞬间转过身来,右手已本能地伸出去,拇指食指张开如虎口,要锁她的喉。右少卿后仰躲闪,却仍被左少卿封住领口。她也反应得快,左手扣住姐姐的右手,右臂同时抡起下压,向外别她的肘。左少卿立刻伸出左手,擒住她的手腕。两个人的胳膊已经纠缠在一起,双方猛地用力,却都拉扯不动。 两姐妹咬牙切齿,怒目相对,隐隐地喘着粗气。 右少卿低声说:“告诉你,不是我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你敢告诉妈,我就……跟你没完!”她虽然恶狠狠的,却也没有再说下去。 两姐妹就这样互相盯视着,足足有一分钟。她们同时松了手,仍互相盯着,慢慢地整理各自的衣服。 左少卿低声说:“臭丫头片子,你敢再碰我,我拧断你的胳膊!”说完,转身出了观察室。 右少卿呆呆地站着。她虽然没有让左少卿占到便宜,但她知道,她又输了一场。她心里恨得不行了。她猛地纵身跃起,飞起右脚,一脚踢灭房顶的电灯。双脚一落地,全身突然用力,各处关节都发出咔咔的响声。她尖叫一声:“你少吓唬我!” 左少卿走到刑讯室门口,努力平复气息。然后握住门把手,缓缓拉开刑讯室的门,立住脚,冷眼看着里面的人。 梁吉成仍坐在桌子后面,他身后的打手抓着他的肩。在门边,看守仍揪着孩子的衣领。父子俩仍互相注视着。 左少卿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来,冷冷地盯着梁吉成,轻声说:“梁先生,考虑好了吗?你们父子俩,我从谁开始?” 梁吉成回头看着她,哑声说:“他就是个孩子,只有六岁。” 左少卿盯着他的眼神更加冷酷。心里却嗖嗖地刮着冷风。臭丫头片子,你说不是你的主意就行了吗?程云发这么干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拦!臭丫头片子!他妈的臭丫头片子!她冷冷地说:“梁先生,你的意思是说,先从你的儿子开始吗?” 左少卿仍盯着他。却缓缓地伸出手,向那个看守做了一个手势。 看守俯下身,抓住孩子的衣襟,一下子扯开,猛地扯下孩子的外衣。孩子身上只剩下一件小小的印着蓝色条纹的背心。 一直透过观察孔观看审讯的叶公瑾,忍不住点了点头。他认为整个审讯过程简练并且到位。左少卿问话虽然不多,却句句都在施加压力。中间的停顿,拿捏得最好,你就是铁汉,也得软下来。 刑讯室里,左少卿盯着梁吉成的时候,心里却有一些惊讶。那个孩子,除了刚进门的时候,叫了一声“爸爸”,到现在,竟一声不出。他竟然没有哭。她扭回头,再看那个孩子的时候,就愣住了。 那个孩子,刚进来时的哭相已经没有了。他紧紧地咬着嘴唇,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狼似的盯着她。那是一条只有六岁的小狼。 看官,那样一种眼神,无论你是谁,都会留下深刻的记忆。即使十年后,你再看见这个眼神时,也会认出他。 在下心中哀叹。在下已经说了许多次“后话”,这次不说了。容在下慢慢叙述吧。 此时的左少卿,已经有些不安地看着那个孩子。她抬起手,指着那个孩子。她的本意,是想叫那个看守把孩子带下去。却听见身边的梁吉成喘着粗气说:“等一等,请你等一等。” 叶公瑾站在观察孔后面,心中赞叹:审的好,审的真好!廖廖数招,就让犯人开口。审的好! 正文 六十七、 疑虑 刑讯室里很安静。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盯着梁吉成。 梁吉成虽然肤色稍黑,但仍能看出他的脸色已经紫胀,嘴唇瑟瑟地抖着。他轻声说:“请你……把孩子……带出去。” 左少卿目光尖锐地盯着他,一直盯到他的眼睛里。她向门口的看守挥了一下手。看守拉着孩子离开了刑讯室。铁门无声地关上了。 左少卿旋转着手里的打火机,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她用力吸了一口,“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说吧,我等着你。” 梁吉成低下头,藏起他的眼睛。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左少卿在桌面上翻动着打火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也在心里估量着他的想法。 梁吉成终于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抬起头。他哑声说:“其实,你们什么都知道了,还用得着问吗?我做过的事,都在那些文件里写着。” 左少卿的眉毛一跳,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逮捕结束后,她手下的弟兄确实对那所房子进行了搜查。但梁吉成几乎把所有的文件都烧了,只剩下少量的残片。他说,他做过的事都在文件里写着,似乎不对。 但她现在不能随便开口问。和犯人斗智,就是不能让犯人知道你手里的底牌。 左少卿轻声说:“梁先生,不论你以前做过什么事,我们还是想听你说出来。我不着急,我还可以给你几分钟时间考虑。好不好?”她说着,慢慢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走出刑讯室。 铁门在她身后关上,她加快了脚步,迅速走进观察室。 她一进门,右少卿已经关上木板窗,回头向她大叫起来:“你不要上他的当。那个房子里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做了彻底搜查。” 左少卿站在门口,严肃地看着她。又回头看着程云发,“你们搜查得彻底吗?” 程云发立刻说:“很彻底。再没有找到别的文件,除了那些烧过的。” 左少卿仍不能满意,“那么,你们怎么理解他刚才说过的话?” 程云发和右少卿都不说话了。一组和二组是分别做的搜查,确实都很彻底。 程云发说:“要不,我们再去搜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 左少卿点点头,说:“也许,确实应该再搜一遍。你等一等,我再去问一下,你们注意听。”她转身出了观察室。 左少卿回到刑讯室里,在桌旁坐下,仔细地观察梁吉成。她不能急于开口,要有耐心。她又点了一支烟。然后开口问:“梁先生,你准备好说了吗?” 梁吉成抬头看着她。左少卿察觉,他也在观察她。但他还是点点头。 左少卿翻开卷宗,抽出笔,说:“好吧,你先说一下,你通常把文件或者其他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 梁吉成舔了舔嘴唇,“一般,都放在柜子里,抽屉里,还有一些放在箱子里。” 左少卿知道,现在这些地方都空了。她看着面前的卷宗,“还放在什么地方?” 梁吉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面无表情。他终于说:“在房顶上,夹墙里。” 左少卿默默地盯视着梁吉成,“梁先生,我们会核查你的诚意。另外,也希望我们明天继续合作。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两个打手把梁吉成拖起来,带出了刑讯室。 左少卿坐在桌边没动。梁吉成的这个说法,让她有些担心。但她目前没有办法。 程云发和右少卿走进刑讯室,站在门口看着她。 程云发说:“左少,你辛苦。你歇着,我带人去找。” 左少卿没有办法,只有点头。她想了一下,即使是自己带人去找,也没有办法。 到了这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左少卿和柳秋月出了办公室,准备去食堂吃饭。 她们出了大楼,刚刚下了台阶,几辆汽车在门前停下。程云发和右少卿,还有他们手下的弟兄都下了车。 程云发看着左少卿,脸色十分阴沉。他一直走到左少卿面前,说:“妈的,咱们被那个王八蛋耍了!那个房子里,他妈的什么也没有!” 左少卿向周围看了看,军官们正一群一群地走出大楼,去食堂吃饭。她一直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想不出来。 她说:“老程,先去吃饭吧,到饭桌上去说。”她一手推程云发的肩膀,另一手自然地去拉右少卿的胳膊。或者说,她尽量做得很自然。两个人都转身跟着她往食堂走。她走了两步,才悄悄把手放下。 她心中一阵温柔。若是有一天,妹妹挽着她的胳膊,和她一起去食堂,那就幸福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一侧脸,正看见妹妹从眼角里,有些异样地看着她。左少卿忍不住在心里想,精到头发梢的丫头片子。 保密局的食堂在从前的宅院里,是连在一起的几个大房间。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餐桌。中间的那个房间里,沿墙几张长条桌上,摆着十几大盆各式菜肴和主食。军官们端着一个大盘子,挑选自己想吃的饭菜。这种方式,用今天的说法叫“自助”,那个时候的说法更朴素,叫“敞开供应”。 左少卿给自己挑了一块鱼,一点蘑菇青菜,外加一个馒头,又盛了一碗鸡蛋汤。她端着盘子往窗边走。叶公瑾已经在窗边的餐桌旁坐下来,勤务兵正在给他摆上饭菜。这是二处校级军官的餐桌。他们总是坐在这里吃饭,自然而然成为他们的固定餐桌。叶公瑾是少将处长,他本可以去小食堂吃饭,那里的饭菜更好一些,但他很少去。和本处的军官在一起吃饭,他更自在一些。 不一会儿,二处的校级军官们都在桌边坐下,默默地吃着饭。保密局食堂的餐桌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长官不开口,其他人都不能说话。 叶公瑾默默地吃着饭,终于先开口,“云发,结果怎么样?” 程云发一脸的怒气,就等处长这句话,他说:“处长,我们被那小子耍了!我带的人,敲遍了四面的墙,房顶上,天花板上,都搜了个遍,没有夹墙,也没有找到文件。处长,要不然,回头我去审他,撬开他的嘴。” 叶公瑾盯他一眼,转向左少卿,“左少,你说呢?” 他心里却在思量着。下午的审讯,左少已经打开缺口,却没有继续审下去。虽然有点遗憾,但他理解,这也是一种节奏。如果能找到文件,做一番细致的研究,再审问时,方法就会完全不一样,效果也会不一样。但眼下这个状况,确实让他有一些疑惑。 左少卿用馒头蘸着鱼汤,慢慢地吃着。对于处长的问话,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抬头看着处长,有些犹豫不决。 叶公瑾也抬头看着她,“怎么了?” 左少卿想了一下,“处长,我想今晚再审一下。或者,明天带他去现场指认,也许更好一些。” 叶公瑾点点头,“明贵,你的意见呢?” 赵明贵低头吃着饭,很随意地说:“如果真有文件,当然是先找到文件最好。” 左少卿心中一阵冰冷,似有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看来赵明贵并不相信有文件。她自己也不太相信。那么,这个梁吉成想干什么?如果真的没有文件,他为什么要重回老餐馆?就算他回到老餐馆,又能干什么?左少卿心里很疑惑。她一转眼,看见右少卿也盯着赵明贵,就猜想,她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 果然,右少卿开口说:“老赵,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姓梁的在跟我们耍花招。” 程云发立刻说:“他敢。他要是指认不出来,我敲瘪了他!” 叶公瑾抬头看着桌边的人,眼神里藏着疑惑。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说:“这两天,你们都辛苦了,晚上休息休息吧。明天上午,带他去指认。一组二组,都去。” 夜很深的时候,左少卿才回到家里。她脱去外衣,甩掉皮鞋,赤脚走在地板上。 屋里空气滞涩,周围的家具物品,似乎都失去了生命。窗外潮湿的风,给她的心里带来一片雨意。她打开电灯,仍不能照亮她的心境,也没给房间里带来活气。 她把脚跷在高高的橱子上压腿。她已很久没有练功,关节韧带都有些僵硬,一如她的心情。她把脸贴在膝盖上,合上眼睛。她心里有太多的疑虑。王振清和侯连海的谈话录音,会不会给她带来灾难?高茂林为什么被捕?“槐树”同志有没有危险?张伯为会不会暴露?那个梁吉成,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总不会用这个小花招来拖延时间吧? 她心中郁结着一团郁闷,难解难脱。她伸手打开橱子上的收音机。忽地一声炸响,急惊风似的,房间里响起一片锵锵的锣鼓声,激烈而喧哗,如涛如涌,在房间里盘旋回转,她身边的空气也随之震动起来。 她一时恍惚,放下腿,全身用力。拧腰、端肩、云手、震臂,刹时亮相。一股丹田气直出胸臆,呀——!一声长啸。 她清晰记起,六岁时,跟着班主学的第一出戏,扮刀马旦,正是这套熟悉的锣鼓声,铿锵阵阵,急如狂风。她想起来,这个锣鼓点,是《三下南唐》中,刘金定比武招亲一折。刘金定三次比武,征服了高君保。 呀——!往事如烟,如丝如缕,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时候,她站在舞台上,红蟒袍、扎硬靠、戴翎冠、登云靴,双手执着一柄青月大刀,耍的是她练就了的绝活,“大刀花”。 左少卿在房中站定。耳边响起的,是她本以为早已逝去的锣鼓声。那锣,哐哐响着,为她心中的记忆打着节奏。她一口气提起,起霸,游走,哐哐!左手立掌,右手倒提大刀,哐!左转身,挥刀,哐!右旋起,再挥刀,哐!鹞子翻身,哐!卧马,哐!扎起,哐!刀起刀落,哐哐!一声响亮,她那时站在茶楼里的小舞台上扬声高叫:“高君保,刀压颈上,与你说亲事!今日你娶不娶本姑娘!” 铿锵锣鼓,如逝去的雷声,渐渐远去。如风如雾的思绪,却如丝一般,缠绵在心头,柔美而凄凉。 左少卿骤然顿住。双手持刀的架式仍在,只是目光已经低垂,全身的气势也已经泄去。她此时油然想起,心中依旧怀念的,仍然是杜自远。一时无意错失,真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重逢。 她走进厨房里,脱去已经汗湿的衬衣,用自来水擦洗身体。冷水冰人,一直冰到心里。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全身已经被冷水冰得雪白。一张有些发青的白脸上,依然布满了疑惑和不安。 这天夜里十二点,左少卿终于上床睡觉时,有两件事,她不知道。 第一件是,这天晚上,右少卿也在听收音机,听的也是刘金定比武招亲一折。孪生姐妹心灵相通,后来也成了左少卿的危险之一。 第二件是,就在第二天上午,她几乎被梁吉成坑杀。 正文 六十八、 再临危机 正如左少卿昨夜预感到的,早晨大雨,有风。 南京六月初入夏,天已暖和。但遇到大雨如泼如幕,又有阵风侵袭过来,衣服半湿时,也会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寒冷。 早上七点,程云发和左少卿带着各自的人,先从看守所提出梁吉成,然后乘车去了南埔西巷老餐馆。老餐馆周围已经布置了一些人。只片刻,他们就被雨淋得精湿,在风雨中藏身屋檐下,阵阵地发抖。 老餐馆的楼梯上和走廊里也布置了人。几个特务押着梁吉成下了车,走进大门。左少卿和程云发站在楼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看着他被推着走上楼梯。 左少卿和程云发随后也上了楼梯。拐进走廊,她看见特务们押着梁吉成,正站在十二号门前等着。 梁吉成这个时候仍半低着头,藏起眼睛,只瞄着脚前一尺远的地方。 左少卿从他面前经过时,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左少卿心中警觉。他既然已经愿意坦白,为什么还要紧张?她一时想不出原因。 屋里一片狼藉。所有的箱柜都敞开着,所有的抽屉都扔在地上。一些家具东倒西歪,遍地书籍和纸张。这里显然经过彻底的搜查。房间的四面和窗前都布置了人,以防发生意外。左少卿回头看着程云发和右少卿,向他们点点头。 程云发向外一招手,特务们推着梁吉成进了屋里。 房间里天花板的西北角,有一个可供人上下维修的小窗口。梁吉成进门后,向那个小窗口看了一会儿,然后就把目光投向天花板的东北角。那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他却定定地看着天花板的东北角。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着天花板东北角。但那里除了在墙壁上有一些被敲打过的痕迹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梁吉成扭回头,定定地看着左少卿。他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指着墙边的一张办公桌说:“请把那张桌子,抬到那个墙角。”他指的是房间的东北角。 左少卿向旁边的几个人挥了一下手。几个特务走过去抬桌子。那是一张很大的办公桌,俗称“两头沉”。在这个杂乱的房间里,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桌子的上层有三个大抽屉,下面的桌体,一边也是抽屉,另一边是一个小柜子。那个桌子非常沉重,四个特务费力地把桌子抬到墙角下。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着墙角的天花板。 一个特务正抬腿爬上桌子。 左少卿下意识地看一眼梁吉成。一瞬间,看见的他的眼睛正看向地面。他看的正是刚才放桌子的地方。桌子抬走后,地面上留下两个长方形的印痕。在靠墙的那个印痕里,似乎有些异样,好像有细细的缝隙,也构成长方形。左少卿愣怔片刻,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个洞口。 站在桌上的特务敲打着天花板,回头问:“喂,你说在什么地方?” 所有的人,都随着他的敲打看着天花板。 左少卿身上却似有闪电掠过,神经簌簌地震颤。她指着梁吉成大叫:“抓住他!”并向他猛扑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梁吉成猛地推开身边的特务。那个特务踉跄后退,挡住左少卿。梁吉成同时纵身跃起,向墙边那个长方形的印痕冲过去,并高高跳起。他的双腿在空中蜷缩,两脚并拢,一瞬间便重重地踏在那个长方形的印痕上。屋里的人都听到,地板下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接着,那个印痕里出现一个长方形的洞口。梁吉成的身体在洞口边撞了一下,便掉进洞口里,眨眼就消失了。 左少卿推开挡着她的特务,扑过去,但只扯到他的衣服边,却没有抓住。她眼睁睁地看着梁吉成消失在那个洞口里。她飞快地掏出手枪,对准洞口。但她立即克制住开枪的念头,抬头大叫:“陈三虎,下!” 正站在旁边的陈三虎,立刻醒悟,弯腰坐在洞口,伸进去两条腿,寻找可以踩踏的地方,下进洞里。左少卿又一挥手,另一个特务也下进洞口里。 左少卿回头喊:“到楼下去找!到外面去找!快去!快去!” 特务们醒悟过来,蜂拥冲出房间,乱纷纷地跑下楼梯。 屋里只剩下程云发和左少卿、右少卿,他们互相瞪视着。左少卿冲到窗前,一掌推开窗户,向下面张望。 半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弄清楚这栋楼房的结构,以及那个洞口的由来。 这栋楼房原来是一家餐馆。那个洞口,其实是以前的烟道。烟道约两尺宽,用砖砌成,直通房顶。餐馆改成住房后,楼上的烟道被拆除。但楼下这一截烟道,因为支撑房梁,所以没拆。烟道直通楼下的大灶,而大灶又紧挨着下水道,竟被改建成了一条逃跑或隐匿的通道。 陈三虎沿着这条通道,几经周转,又爬过很长一段下水道。当他满身污泥,终于钻出下水道井口时,外面大雨滂沱,冲刷着他。他站在井口四面张望,周围没有一个行人,自然也没有人看见从这里钻出去的梁吉成。而雨水,把地面上的痕迹都冲刷掉了。他只得重回老餐馆。 但左少卿他们,还是有一点收获。又有两个特务钻进洞口搜查时,竟从墙壁的凹槽里找到一部电台。 左少卿怒火中烧,却说不出话来。她被这个梁吉成耍了,并且耍得很惨。一个小时后,他们带着人离开老餐馆。 回到局本部,二处的工作会立刻召开。今早行动的汇报,只十分钟就汇报完了,接下来就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叶公瑾心里,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一个共党分子,戴着手铐,竟在那么多人面前,轻松逃脱。简直是一群饭桶,一群饭桶!带梁吉成去现场指认,这是他同意的。但这却是左少卿提出的建议!这一点尤其让他愤怒。 叶公瑾此时已经在考虑,他应该如何处理左少卿。对左少卿的审查,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该结束了。 叶公瑾在心里回顾一下。三月二十六日,右少卿逃出中条山,回到局本部。从这一天起,两个少卿都被软禁审查。四月底,两个少卿恢复行动自由。从这一天算起来,对左少卿的暗中调查,已经持续了一个半月多了。他在想,也许现在可以借这个机会,结束这件事了。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在座的军官们,都察觉到叶公瑾将要做出重要决定,不安地垂着眼睛。 左少卿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一切都可能要在今天结束。她心中一片冰冷,血液似已凝固,身上的衣服还是半湿的。她从内凉到外,脸色更是在白里透出青色。她唯有咬紧牙关,在绝望中坚持着。对她来说,此时的沉默,也如同刑罚。 叶公瑾终于开口。他轻声说:“左少,”他又停顿了很长时间,继续说:“请你先回办公室,需要时,我会派人叫你。” 军官们惊恐万分,都不安地看着叶公瑾,又偷眼看左少卿。 此时的左少卿,真的是从头冷到脚。一切都结束了。她慢慢地站起来,注视着叶公瑾,点头说:“是。”然后离开座位,向门口走去。 坐在她身边的柳秋月,此时也惊恐地站起来。她向叶公瑾敬了一个礼,也转身向门口走去。她能够参加会,只因为她是左少卿的助手。左少卿离开,她也就没有参加会的资格了。 左少卿和柳秋月前后相随,回到办公室里。左少卿沉重地在桌边坐下。柳秋月则站在墙边,不安地看着她。她心里隐约感觉,自己的路,差不多也走到头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乌云如墨,压在她们的心头。 如果说,她被软禁在许府巷受审查,是第一次危机的话,那么今天,将是她面临的又一次危机,甚至可能是更大的危机。也许她真如张伯为所说,早就应该撤退了。左少卿此时已经开始思考,她下一步将怎么办。坚持?等待?反击?逃?何为上策?她一时有些犹豫不定。 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在这样一个时刻,敲门声就如小鬼前来报丧。接着,两个军官推开门走进来。他们拘谨而且不安地站在门口,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认出来,他们都是何俊杰的手下。她问:“有事?” 一个军官说:“对不起,少组长,我们……我们奉命……到这里……” 左少卿听明白了,他们是来看押她的。她此时已经没有了选择。她指了指沙发说:“坐吧。秋月,给他们倒杯水。” 柳秋月倒了两杯水,放在他们面前。仍退回到墙边,静静地站着。 人真到了绝境,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也就不再犹豫,反而会镇静下来。她此时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坚持,顺势而为。 左少卿平静地看着柳秋月,向她指了指自己身后的衣架。衣架上挂着她佩枪。柳秋月无声地看着她,也明白她的意思。便走过去,取下她的佩枪,放在两名军官面前的茶几上。 为首的军官比左少卿更紧张。他欠起身,向前推了推手枪,说:“少组长,命令里……没有……没有……” 左少卿示意他坐下,只是把脸转向窗外。此时她的眼睛里,已经冷如冰川。 她心里唯一唯一可以略感安慰的是,无论她的结局如何,“槐树”同志都不会受到伤害。只是……妈的,只是高茂林被捕后,与“槐树”的联系,已经掐断。在南京,除了她之外,没人知道“槐树”的真实身份,也无人能够与他联系。但眼下,中央最需要的,就是“槐树”同志提供的战略情报。这是她心中最大的恨事。 二处的会议室里,仍然沉浸在恐惧的沉默之中。 叶公瑾终于说:“今天的事,应该有人负责。怎么处理左少,我想听一下各位的意见。什么都可以说。” 没有人敢开口。即使是把左少卿视作眼中钉的程云发,也不敢先开口。 此时,右少卿却无声在站起来。她显然也对此时的情况有些意外。她平静地说:“处长,讨论这个事,我应该回避。”她敬礼后,转身离开会议室。 叶公瑾没有阻拦她。右少的举动,有她合理的地方。他说:“明贵,你先说吧。” 赵明贵坐在桌边,肩背挺直。他看看处长,又看看在座的军官,就垂下眼睛。他停了一会儿,才说:“今天早上的事,我认为,是个意外。共党分子有多狡猾,我们都领教过。做我们这一行的,都难免遇到意外。” 坐在他对面的程云发已经胀红了脸。赵明贵的话,已经暗示不久前他接送伤员的事。要是被人纠缠,那件事可算不上意外。他瞪起眼睛说:“老赵,我认为左少的事,不是意外不意外的事,而是她身上的共党嫌疑。有这一条,就足够了。” 赵明贵很平静,“我承认她身上有嫌疑,从右少回来那天起就有。我只是在想,在博爱医院找到伤员的是她,发现松圃里共党秘密联络站的是她。监视梁富成,并抓获梁吉成的也是她。我们应该怎么理解这些情况?” 程云发很不服气,“是我们先监视梁富成的。” 赵明贵说:“但是,老程,一组和二组监视梁富成的目的不同,这是两回事。” “这有什么不同的?”程云发继续狡辩。 “老程,你监视梁富成,目标是左少。左少监视梁富成,目标是共党分子。”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该监视左少吗?” “不是。我们今天在座的人,谁没有受到过内部的监视和调查?左少就监视过我,我知道。但我能够理解。处长,自从左少到二处来之后,做出了多少成绩?不少吧?这样的共党嫌疑分子,我倒希望我的手底下,也有那么一两个。” 叶公瑾心中,不得不对赵明贵的说法暗自点头。 其实,叶公瑾心里,对如何处理左少卿已经基本拿定主意。但他考虑的关键一点是,所有处理办法,对自己是否有利。在他考虑的处理方法中,主要有三种。 一是就地免职。把左少卿放在档案室,由钱玉红监管。 二是调任闲职。保密局那么多单位,有的是等同于坐牢的闲职。 三是丙地禁闭。丙地就是陆军监狱。保密局的传统,对犯错误的军官,可送进陆军监狱关禁闭,但这个禁闭却是没有期限的。 目前在陆军监狱里,至少有两名保密局少将军衔的军官在关禁闭,时间长的,已经有两年多了。除非保密局发生重大人事变动,否则,他们绝没有出头之日。这一方法的简便之处,在于它不需要任何法律程序。 叶公瑾心里暗暗倾向于这种处理方法,这也是最安全的。这是他在早上听到汇报后,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在心里,这已经是他的决定了。 正文 六十九、 缓刑 二处工作会在压抑与不安中继续。主要是赵明贵与程云发的争论。他们的声音并不高,但语气严肃。何俊杰偶尔才插一两句话。但听得出来,何俊杰似乎是支持程云发的。 叶公瑾心里明白,赵明贵说的,可能更有道理。左少到二处后,取得的成绩要比程云发大得多。可对这个苏少卿,这个一分为二的两个苏少卿,他谁都不敢相信。 但是……他妈的,但是……!赵明贵只说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还有另外一个方面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如何向毛局长解释他的决定。他感觉,毛局长可能说的一句话是:你在左少卿身上,没有什么收获呀!妈的,这就是失败! 这个时候,右少卿离开会议室,已经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她已多日没进这个办公室,办公室里少了些人气,却多了一些潮湿和霉味。 她在窗前坐下。透过窗户,也透过从房檐上滴落下来的雨丝,她看见左少卿也坐在窗前。她一动不动,神色凝重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窗外的雨在风中飘动,如帘也如雾。天空阴沉而冰冷。右少卿此时隐约能够感受到她这个姐姐的心情。 右少卿在这样的时候,心中就有一些异样的感觉在涌动着。隐约中,心里似有温暖的风和阴冷的雨在左右盘旋,也在上下翻腾,互相搏斗着。在浴室里,姐姐为她擦洗后背。在去食堂的路上,姐姐那么犹豫地要挽起她的胳膊。总归,她是姐姐。她们的手臂上有相同的疤痕,她们的体内流着相同的血。妈要是知道姐姐今天的下场,不知会怎么想。右少卿此时感觉到,有某种东西正从心里流失,让她隐隐作痛。 但是,她还是扬了一下脖子,似乎想甩开这些缠绕着她的柔情。她不能原谅姐姐顶着她的名字来到这里,不能原谅。这时,她就有了一点想哭的感觉。 她隐约听到敲门的声音。她回头说:“请进。” 门开了。何俊杰面带微笑出现在门口。他关上门,在右少卿对面坐下来,“怎么了?我敲了两遍门,你都没有听见?” 右少卿冷冷地说:“发呆呢。” 何俊杰点点头,“我能理解。这事,真的有点遗憾。也许,你以后再也见不着她了。我们也可以不用再叫你右少,应该改称你为苏少卿了。” “嗤。”右少卿发出一声冷笑,扭脸看着窗外。 “怎么了?”何俊杰探询地看着她,“以后,你也不用再和她斗来斗去的了,难道这样不好吗?” “老何,你不明白。”右少卿目光尖锐地盯着他,“这样结束,我胜之不武!而且,这样结束,也还不了我的清白。有疑问的人,心里还是有疑问,对我!” 何俊杰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右少的话,确实是他没有想到的。 何俊杰离开右少的办公室,回到会议室里。他在叶公瑾的耳边,简单汇报了右少卿的说法。然后在桌边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叶公瑾默默地坐着,嘴角轻轻扯动。右少卿的说法,确实出乎他的意外。他在心中默默地权衡着。赵明贵、程云发等人,也安静地注视着他。 这时,出了另外一件小事,让叶公瑾心里的天平,终于开始倾斜。 一名女军官敲门进来,说:“处长,有您的电话。” 叶公瑾回到办公室去接电话。电话是保密局浙江站卢站长打来的。电话很简单,卢站长在电话里告诉他,“你要的人,我已经派出去了,目前已在南京开始工作。他可能会与你联系。” 叶公瑾放下电话,抬头看着窗外,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心里在想,也好,我可以再给你一次缓刑。“决定你们生死的,是我!”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叶公瑾回到会议室里,在桌边坐下来。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对身边的何俊杰说:“俊杰,你通知两个少卿,来开会。” 不仅何俊杰,其他军官们也紧张起来。他们都意识到,最后的决定即将做出。 几分钟后,左少卿和右少卿都坐在会议桌旁,等待最后的判决。 叶公瑾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含着威慑说:“今天早上的行动,跑了犯人!你们说一说,这是今年以来第几次失误了?而且是严重失误!我要严肃警告你们,今后这一类的失误,不准再次发生!否则,一定严惩不贷!一组、二组,都在内,你们听明白没有!” 左少卿脑子里轰轰地响着,她几乎听不清叶公瑾说的话,她甚至不敢相信叶公瑾说的话。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公瑾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散会以后,左少卿被单独叫到处长办公室。 叶公瑾站在她的面前,注意地看着她。到了这个时候,他感到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他心里也明白,他确实没有抓到她的任何破绽。她究竟是不是共党特工,仍然像一个巨大的问号一样,横亘在他的心里。 他轻声说:“左少,你说过一句话,我很有感触。你说,你的处境不好。我理解你说这句话的心情。现在,我也重复我当时对你说过的话,我从来没有看轻你。今后也是这样。我希望你以今天的失误为戒,做好你的工作。” 左少卿不动声色在注视着叶公瑾。她并不相信他的话。她心里能感觉到的,仍然是危机。 这天夜里,她在“旋转门”与张伯为见面。她简单介绍了这一天里发生的事。 张伯为惊恐地看着她,“少卿,你几乎就出不来了。” “是,我也感觉到了。” “但是,最后又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呢?” “这个,我不知道。老张,在目前这个情况下,我可能已经无法完成任务了。我担心,我会影响到槐树同志的安全。” 张伯为看着她,点点头,“那么,我就……” 左少卿极其难受地看着他,“是,你安排吧,我撤退。” 张伯为轻声说:“你可能还要再坚持一段时间。我需要先向上级汇报,说明这里的情况。槐树的交通被捕后,我们这里的一举一动都要向上级报告。上级同意后,我立刻安排你撤退。” 左少卿点着头,但心里却笼罩着失败的阴影。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每天仍带着柳秋月去各个监视点了解情况。也仍然知道,程云发在她的后面安了尾巴。她在心里想,你们就跟着吧,也跟不了几天了。 在这几天里,有一个新的情况,让左少卿多少有些意外。她手下的弟兄们,在向她汇报工作情况时,看着她的眼神有了一点变化,似乎更恭敬,也更谨慎。 柳秋月悄悄告诉她,几天前的事,已经在弟兄们中间传开了。弟兄们也都有一些不忿,说当时一组的人也在场,凭什么拿我们二组的人示威。 为了这个原因,左少卿再次把手下的弟兄们召到会场里训话。这次她没有发火,而是冷静地一个一个地注视着他们。她心里明白,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但他们都跟自己一条心,这让她有一点感动。 她说:“最近,咱们组有了一点麻烦事,跑了人。我不怪弟兄们,也不怪别人。这是我的事,我的麻烦我收拾,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以后的工作,我们还得接着干。我今天只想对你们再重申一下,今后在工作上,要更加谨慎一些,有任务的时候,更要认真一些。组里的工作,任何人不能再出纰漏!” 站在墙边的陈三虎,此时跨前一步,说:“主子,没问题,弟兄们都上心着呢。有事您尽管吩咐,弟兄们没的说。” 左少卿看着他,忍不住笑了笑,仍聚起尖锐的目光盯着他,“陈三虎,你不要说嘴,你的脑袋还寄在我这里呢。” 陈三虎屈膝打了一个千,“主子,我记着呢。您哪天想要,拿去。我陈三虎要是眨一下眼,我就是个王八。” 左少卿说:“好,我记着你的话。所有人都听好了。处长特地叮嘱,老餐馆跑人的事,今后不允许再发生!听到没有!” 老餐馆跑人事件发生后,二组的人和一组的人,算是结下了仇。彼此见了面,都冷着眼睛。二组的人多是地痞无赖出身,撒野撒惯了。又都是以前从保密局各单位踢出来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就什么都不吝了,在气势上就更横一些。一组的人不愿意惹事,就不得不避让一点。这就为后来的纠纷埋下了隐患。 杜自远坐在敬业银行的办公室里,脸色十分严峻。张伯为告诉他,“鱼刺”在保密局里已经难以立足,需要安排撤退。这件事让他十分忧虑。现在“槐树”的交通还没有恢复,“鱼刺”又要撤退,这可怎么办。 他问:“鱼刺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 张伯为眨着小眼睛望着他,低声说:“老杜,我不能告诉你。上级有过规定,有关鱼刺的任何情况,我都不能告诉别人。我只能告诉你,她遇到了大麻烦,确实呆不住了。她只能撤退。” 杜自远明白这一点,“鱼刺”的安全,就是“槐树”的安全。只是,华北局情报部的领导几天前对他的警告,言犹在耳。他说:“老张,这样吧,希望鱼刺同志再坚持几天,等我们安排好槐树的交通,再安排鱼刺撤退。你看这样好不好?” 张伯为点点头说:“好吧,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杜自远此时还有另外一项同样艰巨的任务。他自从接受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员老李的委托,承担起军火采购的任务。这些日子,一直和张伯为忙碌着。他们仔细商量后,安排了一系列的际遇,终于由张伯为出面,与张乃仁拉上了关系。 但张乃仁极其谨慎。女儿张雅兰被捕,他认为一定与军火有关。他甚至怀疑,是某个高层,担心他泄露天机,或者私吞钱款,才出此狠手,用他的女儿做抵押。他这些日子一直在设法营救,得到的答复都比较乐观,却迟迟不见放人,更印证了他心里的担忧。 所以,当张伯为与他几次接触,最后终于暗示,要购买一点军火的时候,他对这个油头滑脑,一脸奸商相的人,并不信任。 这个时候,他们坐在国际联欢社的咖啡厅里。 张乃仁看着坐在对面的张伯为,说:“张老板,我看,你应该是个中间商吧。” 张伯为就笑嘻嘻地说:“张将军法眼,一眼就看穿了。我呢,在商言商,只想从中间赚点佣金,希望张将军不要见怪。” 张乃仁说:“我倒不介意你挣点利差,只是,我更愿意和买主直接商谈。” 张伯为立刻说:“张将军说的在理上。做生意总要以稳妥为上。若是张将军能照顾到我的这份辛苦钱,我愿意在中间牵牵线,您看如何?” 张乃仁说:“好,咱们就这样约定了。” 于是,两个人约定,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在“富春江”楼上单间里见面。 杜自远得到张伯为的消息,知道此事必须自己亲自出面才行。 只是,张乃仁这一动,立刻被左少卿和右少卿手下的人察觉,并且跟踪到“富春江”饭店。 正文 七十、 初谈军火 张乃仁挑选的“富春江”饭店位于中山陵东面,位置比较偏僻。 杜自远出于安全考虑,早早就到了“富春江”饭店。他先看了饭店的前后门和防火楼梯,确定了有意外时的逃跑路线。然后在楼上订了单间,要了一壶茶,坐下来静静等候。 张伯为坐在楼下大厅里的窗前,看着外面的行人。 差一刻十一点时,张乃仁进了“富春江”饭店的大门,向大厅里张望。张伯为则小心地看着窗外,确认没有问题,这才站起来。他向张乃仁做了一个请随我来的手势,转身向楼上走去。张乃仁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也上了楼。 张伯为引着张乃仁进了楼上的单间里。杜自远缓缓地从桌边站起来,不卑不亢,面带微笑地看着来人。 张伯为恭敬地说:“两位,我来介绍,我来介绍。”他指着桌边的杜自远说:“张将军,这位是本市敬业银行的经理,杜自远,杜先生。杜先生,这位就是张乃仁,张先生,张将军。” 杜自远急忙上前,先是一欠身,再伸出手,与张乃仁握手。并用左手托着他的右臂,恭敬地请他往里走,“张先生久仰。您是前辈,您请上座,请上座。”又斟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张先生,您请用茶。” 张伯为见他们坐定,便笑着说:“张将军,杜先生,您两位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了。张将军,若是生意做得成,敝人的一点辛苦,还请张将军放在心上。”张伯为这么说着,退出单间,轻轻关上门。 张乃仁目光深邃,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年青人,笑着说:“刚才这位张先生,是个中间人,杜先生莫非也是中间人?” 杜自远说:“张先生,在下不敢隐瞒,也是一个生意人。今天是受一个特别客户所托,与张先生联络,要做成这笔生意。” 张乃仁又笑着说:“杜先生应该知道,这是一个什么生意吧?” “是,知道。” “那么,其中的风险,想必杜先生也知道吧?” “是,知道。” 张乃仁心中一懔,看着杜自远从容不迫的样子,心里已经感觉到,面前的这个人,一定不是一个寻常的生意人,应该是有来头的。这倒让他来了兴致,很想和他深谈一番。便说:“生意不必着急。我与杜先生初次见面,很想多聊一聊,增加彼此的了解,可能对做成这笔生意更有帮助。” 杜自远面带微笑,“张先生说的是,也是应当的。张先生想聊一些什么?” 张乃仁望着窗外。实在说,心里还是有些苦恼的。时局很糟,他很想听到一些不同的见解。他说:“眼下的时局方面,不知杜先生如何看呀?” 杜自远明白其意,这是在探底,毕竟军火生意十分敏感。杜自远也想争取他,或许对今后的工作有好处。便不慌不忙地向他说起当前的政治局势。 他说:“张将军慧眼天下,一定洞察精微。在下不过是一个生意人,都是一些拙见,说几句,请张将军指正。依在下看,中国偌大地面,国民政府方面,十据七八。**方面,只占着二三偏远之地。这是国民政府之一强。国民政府有美国庞大财力支持,武器先进,军队庞大,此为二强。国民政府占的都是富庶且交通便利之地,财源广泛,实力雄厚,此为三强。按理,国民政府应当一统天下,这也应当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是……”他说到这里就笑了一下。 张乃仁也笑着说:“但是怎样?” 杜自远轻声说:“但是,国民政府唯独缺的是,民心。民心所向,关乎国家存亡呀,不知张将军以为如何?” 张乃仁听到这里就嗬嗬地大笑起来,“看得出来,杜先生果然有大局观。” 杜自远和张乃仁在饭店单间里促膝长谈时,饭店的外面,已经有了动静。 这一天,行动二组负责监视张乃仁的,正是不知王法的陈三虎。他躲在街边的角落里,像个晒太阳捉虱子的乞丐。看见张乃仁出了门,就猜想他这是去访客,说不定访的还是一位重要客人。张乃仁是少主子的“重监”对象,他谨慎小心地跟在后面,不敢有一丝大意。 他尾随张乃仁到了“富春江”饭店。还在路上的时候,他就猜想,一组的人也一定在监视张乃仁,可能也跟在张乃仁的后面,不知是哪一个王八蛋。他穿着一身破衣烂衫,急匆匆地走着,一路上又小心观察,却没有发现一组的人。 到了“富春江”饭店,看着张乃仁进了饭店。他这一身打扮进不了饭店,就想着得赶快通知少主子,再派一个人来,或许还有时间上楼去看一看。 他离了饭店,匆忙去找电话。但那一带比较偏僻,街边多是小店铺,没有安装电话的。他有一点着急,一路就飞快地跑着,不住向两边张望。终于在一家旅店里找到电话。他冲上去,一把抓起电话。 柜台里的店员,看见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进了门就拿电话,立刻喝斥道:“喂,你干什么的你,快出去!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 陈三虎瞪着他,一把从怀里掏出枪来,指着那个店员。那个店员吓坏了,慌忙后退,举着双手靠在墙上。 陈三虎横着膀子左右看看,看谁敢再呲牙。一边瞪着店员,一边用手捂着话筒,小声地报告:“主子,我三虎,今天目标出门了,现在富春江饭店,您赶快派人来。主子,我是丐装,进不了门。我猜,他可能是要和什么人见面。是是,这个地方挺偏僻的,可能是个重要人物。” 左少卿接到电话,心里就有一点紧张。她判断,张乃仁出门拜客,可能是为了军火交易的事。他要见的人,十有**可能是自己人。她立刻叮嘱陈三虎,“你赶快回去,在饭店门口守着,我这就派人过去。” 陈三虎放下电话,心里很满意,急忙转身就往外走。他刚走到旅店门口,迎面进来一个人。他定住眼睛一看,他妈的正是一组的一个家伙,也来这里找电话。那个人也认出陈三虎。两人互相瞪视着,一时都有些发愣。 陈三虎也没多想,掉头回到柜台前,又抓起电话,一下子就把话筒给扯了下来。他扔下电话,晃着膀子往外走,还用眼睛瞪着那个人。心里还在发着狠,你小子要敢呲牙,老子叫你满地里找牙去,叫你找不着回家的路! 那个人也用眼睛瞪着他,却不敢说话。见陈三虎走远了,只得再去找电话。这样一来,就把右少卿的时间给耽误了,也把她给惹火了。 此时,左少卿放下电话,也想到了这一点。一组的人也在监视张乃仁,十有**也在打电话回来报告。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抢在一组的前面。 她站在地图前看了看,“富春江”饭店在中山陵以东,距离较远。派人过去,路上需要时间,可能来不及。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能下手抓张乃仁以及和他见面的人。那样做,可能会影响军火交易。她看着地图,立刻注意到,九十七师有一个团驻扎在那一带。她立刻给王振清打了一个电话。 “大哥,”左少卿对着电话说:“张乃仁你知道吧?” 王振清不由一愣,他还确确实实知道这个张乃仁,也多少知道张乃仁做的事。这个事,还和他有关系。他说:“妹子,我知道,怎么着?” “张乃仁现在正和一个人见面。我觉得这个人很可疑。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但是,我这里离得比较远,赶过去可能来不及。” 王振清立刻说:“行了,妹子,我听明白了。我这就派人过去。你等我的消息吧。” 左少卿明白一点,军队实施抓捕行动,可不会像保密局那样,悄悄跟随,隐蔽接近,看准目标,突然发动袭击。军队历来是大张旗鼓的公开抓捕。她希望,这种公开抓捕,会给张乃仁一个警示。 大约二十分钟后,两辆满载士兵的卡车在“富春江”饭店门外停下来。带队的军官跳下卡车,威风凛凛地指点四周,大声地下达命令。士兵们跳下卡车,在班排长的招呼下,驱赶行人,封锁街道两端,包围“富春江”饭店。 带队的军官气宇轩昂地带着一些士兵,直接上了楼。并进入每一个单间,检查每个客人的证件。最后,他进入张乃仁的单间。 张乃仁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桌边喝茶。楼下的士兵一来,杜自远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单间。 军官说:“这位先生,请出示您的证件。” 张乃仁掏出自己的证件扔在桌上。军官翻开证件一看,就呆住了。来回地看着张乃仁和手里的证件,生怕弄错了。最后,他恭敬地把证件放在桌上,退后一步,啪地一声立正敬礼,说:“对不起,是张将军,对不起。卑职奉长官命令,恭请张将军跟我们走一趟。” 张乃仁稳稳地坐着,不屑地说:“我在这里喝茶,犯法了吗?凭什么要跟你走!” “对不起,张将军,卑职奉的是师部的命令,请张将军去说话。” “你们是哪个师的?” “是第九十七师。” 张乃仁一拍桌子,大声说:“叫你们师长王振清来,叫他亲自来请,否则,我哪里也不去!” 恰恰应了这句话,只听门外有人一声高喊:“师长到——!敬礼!” 单间里的军官和士兵,一听到师长来了,立刻挺胸立正,转身面向门口。单间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门外站着的,正是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 王振清接到左少卿的电话,心中有些警觉,他可不希望张乃仁出事。他立刻打电话命令二九〇团派一个连,包围“富春江”饭店。并把一个叫张乃仁的人,恭恭敬敬地请回来。 但他下达命令后,在桌边坐下来不久,立刻意识到此事做得有些鲁莽。他心中盘算一下,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明白,自己是被他的干妹妹给耍了。这个张乃仁一定是个烫手山芋,干妹妹不想接,却转手扔到他手里。若是真的在现场抓到一个半个共党,或许还好说一些。但对这个张乃仁却很不好办,是一块掉在地上的年糕,吹不得打不得。他知道,这个张乃仁涉及的事有些敏感。 王振清想清楚这一点,不敢耽误,立刻驱车赶到“富春江”饭店。张乃仁这个麻烦,只能由他自己来收拾。他刚到了门外,就听见张乃仁在单间里发脾气。 王振清进了单间,向张乃仁一抱拳,笑着说:“张将军久违了。张将军叫我来,我还能不来吗?”说着,向身边的军官一挥手,“你们都出去吧。” 等身边的军官士兵都出去了,王振清在桌边坐下,笑着说:“张将军,你这个动静可就闹得有点大了。” 张乃仁无奈地点点头,“是呀,把老弟你都给惊动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王振清小声说:“是叶公瑾的手下,一直在盯着你呢。他们看见你出来了,就先给我报了个信。我猜想,他们是不想把事情弄大,怕最后收拾不了。可是,张将军你看,现在这个样子,叫我可怎么办呀?” 张乃仁问:“你想怎么办?” 王振清凑近他的耳边,小声问:“张将军这次到这里来,应该是来见什么人的吧,见着了吗?”他心里猜想,张乃仁要见的人,十有**是共党方面的人。但这也正是引起他兴趣的地方。共党分子,都是一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来与张乃仁见面。嘿,这都是一些什么人呀。他的心里,也很想见识见识。 此时的张乃仁,则目光深邃地盯着他,“老弟,有你在这里,我还敢见什么人吗?什么人也没见着,光坐在这里喝茶了。你也陪我喝几杯?” 王振清哈哈地笑着,“茶我就不陪着你喝了。既然谁也没见着,就算了。以后再说吧。走吧,我送你回家,坐我的车。” 王振清用自己的车,把张乃仁一直送回到家里,也算是抹平了这件事。 等右少卿带着人赶到这里时,王振清的士兵刚刚撤走不久。跟踪过来的弟兄也把刚才发生的事汇报了一遍,特别是陈三虎扯断电话的事,添油加醋,着实渲染了一下。右少卿听了,怒不可遏。 右少卿回到局本部,直接就去了左少卿的办公室。一掌推开门,就大声喊叫起来,“左少卿,你手底下的那些王八蛋搞什么鬼,给我捣蛋呀,是不是!” 左少卿正站在窗前考虑自己的问题,此时扭回头,看着她说:“你嚷什么呀,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请你有一点礼貌。” 右少卿恨得牙根痒痒,“我说的就是你们的陈三虎。他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你指使的?他扯坏电话,不让我们的人汇报情况,误了老子的事!” 左少卿皱着眉,“你说的是什么事呀,你慢点说。” 右少卿继续大声说:“我的弟兄发现张乃仁与人见面,就要打电话回来。你的陈三虎,那个王八蛋,把电话线扯断了,不让他打电话回来,还瞪着一双猪眼睛瞪着他。他想干什么!陈三虎这个猪八戒,要是落到我的手里,我敲瘪了他的猪头!” 左少卿看着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能想像到当时陈三虎鼓腮瞪眼、横行霸道的样子,忍不住觉得好笑。此时再看到右少卿一手叉腰,一手高指,皱着鼻子,鼓着眼睛,一张小嘴吧啦吧啦说个没完,一脸的激愤,这就是一个亲妹妹撒娇的样子,真让她心疼死了。她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住,就哈哈地大笑起来。她不住地笑,一直笑到笑弯了腰。 右少卿瞪着她,用拳头使劲砸门,“你笑什么笑,吃蟑螂屎了是不是!” 左少卿这下子笑得更厉害了,弯腰指着她说:“臭丫头片子,臭丫头片子……你看看你的臭德性样子……” 就在这时,柳秋月匆忙跑进来,“少主,不好了,咱们的弟兄,和一组的弟兄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听到这个消息,左少卿立刻止住了笑,一手捂着肚子,拔腿就往外走。她明白,这些王八蛋手里都有枪,万一闹过了头,动起了枪,这事就麻烦大了。 正文 七十一、 释放 行动一组和行动二组的弟兄,没事的时候,都在准备室里待命。说是待命,却在准备室里喝酒赌钱,吵架骂街,摔跟头打把式,无所不为。两个组的准备室是两个相邻的房间,中间只隔着一层板壁,两边的说话声都能听得见。 出事就出在一组那个监视张乃仁的弟兄身上。他回到准备室里,就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在组里嚷嚷出来。二组这边的弟兄,已经听陈三虎说过了。再听一组那边说这个事,就嘎嘎地乱笑起来,还怪腔怪调地模仿。一组的人很生气,说着说着就骂了起来,声音还越来越大。二组这边的人就不干了,和他们对骂。骂得火起,陈三虎带头,领着二组的弟兄冲进一组的准备室里。双方拉拉扯扯,就要动手了。 陈三虎是个王八脾气,这时就更加来了劲,说:“想动手是不是!想动手是不是?王八犊子!走,会场里边宽敞,去会场里,咱们较量较量!” 会场就在准备室的隔壁。一组和二组的人,互相拉扯着就去了会场。两边的人一边对骂,一边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还有人在旁边拉偏架,大喊大叫,起哄驾秧子,眼看着双方就要动起手来。 这个时候,左少卿和右少卿已经到了会场门外,看见里面乱腾腾的场面,却都不肯先进去。似乎谁先进去,谁就得为此事负责。 右少卿咬牙切齿地说:“这事就是你们的陈三虎闹出来的。我告诉你,事闹大了,我一枪打死他个王八蛋,你等着!” 左少卿冷笑一声,“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这么有本事,动不动就想枪毙人?秋月,你去,处理一下。” 柳秋月应了一声,拉开门进去。她一边拉开围观的弟兄,往人堆里面挤,一边大喊大叫,“陈三虎,陈三虎,你这个王八蛋!”她冲进人群里,猛推一把陈三虎,“你这个王八蛋,在这里闹什么闹!我叫你通知弟兄们领补贴,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呀,你通知到哪里去了!” 陈三虎听到柳秋月骂他,开始还绷着脸,及至听到后面,叫他领补贴的话,立刻明白其意,也眉开眼笑起来,“姐姐,姐姐,我错了,我把这个事给忘了。”又四面挥着手说:“弟兄们,弟兄们,跟着柳姐姐领补贴去,走呀,走呀。” 二组的弟兄都来了劲儿,互相推着,“走呀,走呀,领补贴去。” 陈三虎一边领着大家往外走,一边说:“弟兄们,领了补贴,咱们出门喝一壶去。妈的,老子的嗓子眼都冒火了,不喝它一大壶,今儿就过不去了。” 其他人也应和着,“对呀,喝酒去,敞开了喝!” 一个弟兄还不嫌事儿大,问:“三虎,去喝酒,咱点个大龙虾有没有?” 陈三虎说:“这个他妈的肯定有,咱点个四斤重的大龙虾,走啊!” 二组的人都得意洋洋,嘎嘎大笑,你推我搡,晃着膀子往外走。一组的人,却已经像斗败的鸡一样泄了气。一组的人都没有补贴,没人给他们补。眼下的物价又涨得这么凶,妈的。他们对二组,是咬牙切齿的羡慕、嫉妒、恨! 右少卿在门外看到这个情景,虎视眈眈地瞪着左少卿,咬着牙说:“你就会共党那一套,刁买人心!” 左少卿冷静地说:“我的弟兄,我自然要关照,我还指着他们卖力给我办案呢!” 一组和二组打架的事,几乎立刻就传到叶公瑾的耳朵里。他非常生气。真是多事之秋,正经事还办不完呢,还有精神打架闹事!他把程云发、左少卿,还有右少卿一起叫到办公室来,指着他们臭骂了一顿。 “你们怎么带的队伍!是土匪呀!还是地痞无赖!动不动就骂街打架,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的纪律都忘到脑后了?是不是?难道还要老子带着你们走正步,出大操吗?一点体统也没有了。我告诉你们,从今天起,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你们几个,就都给我到院子里走正步去!” 叶公瑾心里很恼火。他还是比较信任程云发的,但程云发带队伍就是不如左少卿。左少卿能把一群乌合之众,一群乌龟王八蛋拢在一起,能把监视工作做得一丝不苟,能把案子办得有声有色,还真他妈的不简单。 叶公瑾这个时候就会忍不住想,妈的,共党就共党!能给我把队伍带好,不出什么要命的事,再不断地干出成绩来,比他妈的什么都强。赵明贵说过一句话,他说:“这样的共党分子,我倒希望我的手底下,也有那么一两个。” 叶公瑾走到左少卿面前,盯着她,问:“那个张雅兰,审出什么结果吗?” 左少卿一摇头,“没有,是个瞎炮。” 叶公瑾点点头,“没有就算了,把她放了吧。她爸爸到处托人,我也烦透了。以后抓人也看着点抓,别总是抓那些有根有梢的,光给咱们添麻烦了。” 左少卿一点头,“是,我记住了。” 叶公瑾挥手叫他们都走了。自己站在窗前生闷气,全身上下,总是不自在。现在的形势很不好,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当处长的,多少知道一些。战局不好,军队也不稳。暗地里,似乎总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在搞一些小动作,让他的心里不能安静。最奇怪的就是那个侯连海,顶着一个通共的名声,明明已经被关押,却每天都有一些军队的高官去探望他,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左少卿已经给他送来好几盘监听录音,他是越听越生气。 眼下,他一直考虑着一个严峻的问题,他的脚,应该往哪个方向跨一步。蒋委员长、美国人、桂系?他心里很担心的,就是这个桂系。 下午,他又派何俊杰秘密与梅斯见面。他希望,至少要和美国人保持着一点联系。但是和桂系那边,却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就让他有了一点不安全的感觉。 这个时候,右少卿回到办公室里,坐在桌边生闷气。上午在“富春江”生了一回气,下午跟左少卿生了一回气,刚才又被处长训了一顿,她气得肚子疼。 晚上,她去了秦淮酒家,和杜自远一起吃饭。 杜自远脸上带着微笑,看着她,“怎么了,我看你心情不太好,有事吗?” 右少卿就噘着嘴说:“我今年犯小人,单位里一堆的小人,气死我了。” 杜自远看着她直想乐。她生气的样子也招人喜欢。这一点就和武凤英不一样了。武凤英生气的时候,可是横眉立目,挺吓人的样子。他说:“什么小人,说出来给我听听,我帮你解气。” 右少卿看着他,又把鼻子皱起来,“都是单位里的破事,单位里的事不能对你说。可恶的东西,早晚我收拾了她!” 杜自远拉起她的手,“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再生气会伤身体,那就不值了。来来,吃菜,你几乎就没有动筷子。” 右少卿一把抓起酒杯,“我要喝酒!”她和杜自远碰了一下杯子,又看见他那张爽朗的脸,心情就好了许多。她有点耍赖,又有点近于乞求地说:“杜先生,你好好说几句话,说我喜欢听的嘛,让我也高兴高兴嘛。” 杜自远也笑了,“哎呀,这你可就难为我了,我这个人,不会甜言蜜语。” 右少卿定定地看着他,心里情意涌动,就小声说:“杜先生,我问你一句话。你要是……碰到一个特别喜欢的人,比方说,一个你特别喜欢的女人,你会想到和她结婚吗?” 杜自远心里吓了一跳,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瞒你,暂时不会,时局不好呀。” 这句话,也说到右少卿心里了。确实,眼下的时局,真的让人心里不安定。她和姐姐叫板,和她对阵,拚得你死我活。但说一句实话,却都是一个大背景下的小动作。这个大背景,就是时局。时局让她心里不安。 也是在这个晚上,张乃仁坐车去保密局看守所接张雅兰。保密局终于给他打电话,说逮捕张雅兰是个误会,已经决定立即释放,请他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来接人。张乃仁不想兴师动众,选择天黑后来接。 随车同去的,还有家里的保姆。她一看见走出看守所大门的张雅兰,“哎哟”一声,急忙跑过去,小心地扶着她,“小姐,小姐,怎么就打成这样了呀!” 她把张雅兰扶上了车。张乃仁坐在车里,看见女儿一身的伤,心中的激愤和痛苦难以克制,连眼睛都红了。 张雅兰一看见父亲,就哭了起来,“爸爸,我好疼呀。” 张乃仁拉着女儿的手,说:“好女儿,不要哭,不要哭,有话,咱们回家说去。” 回到家里,张乃仁一个学医的老朋友已经等在家里了。他和保姆一起,把张雅兰送进卧室,并给她治伤。 一个小时后,这个学医的老朋友从卧室里出来时,眼睛也是红红的,不住用手点着自己的胸口,“乃仁兄,我这里痛啊,真是痛死我了。那么好的姑娘,花骨朵似的,给打成那个样子,真是禽兽不如呀!你去看看她吧。” 张乃仁进了女儿的卧室,坐她的床边,眼睛红红地看着她。 张雅兰脸上的红肿还未全消,嘴唇也肿胀着。脸上的鞭痕还在,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更是鞭痕累累,清晰可见。身上的鞭痕更是不用说了。他拉着女儿的手,还是说不出话来。 女儿已经哭了起来。旁边的保姆忙不迭地给她擦眼泪。女儿说:“爸爸,他们好狠呀,快要打死我了。我疼得睡不着觉,就盼着你来救我。他们给我吃的是什么饭呀,猪狗都不吃。那个女特务,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凶恶极了,打我打得可重了,我真恨不得拿一把枪,一枪打死她。爸爸,你一定要跟他们算帐,我不能让他们白打呀!” 张乃仁心里痛不可忍,还是说不出话来。他后来打听了一下,女儿说的那个“女特务”,叫左少卿,在保密局里,以脾气暴戾凶狠著称。 第二天,张乃仁在紫月咖啡馆里见到杜自远时,眼睛仍然是红红的。一夜没有睡好,脸上还有一些浮肿。 自从上次在“富春江”见面,因为特务盯梢而被打断后,他们对见面的方法做了一点改变。杜自远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建议他每次出门后,在半路上先进一家妓院,然后从后门出来,再到见面地点。保密局对下属的特务有严格规定,不得进入这种场所。特务们只会在妓院门外等候。 杜自远笑着说:“您要是不怕麻烦,回去的时候,仍从后门进入妓院,再从前门出来,然后再回家。这样就更没有问题了。” 那时,张乃仁哈哈地笑着,用手指点着他说:“杜先生研究得可真透彻。” 今天,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继续商谈军火交易的数量和价格。 杜自远在桌边坐下来,很关切地看着他,“张先生,您今天的脸色很不好,出什么事了吗?” 张乃仁目光严厉地瞪着他,“杜先生,你可能想不到,不知道为什么,我女儿被捕,还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我一想起这事,心里就恨得不得了。” 杜自远明白了,张雅兰一定是被打得不轻。他心里非常抱歉。没想到高茂林被捕,竟会波及到张雅兰身上。但他心里也稍感安慰。张伯为已经告诉他,张雅兰在保密局的严刑审问下,十分坚强。她虽然遭了罪,却洗去了身上的疑点。他隐然想到,或许可以由张雅兰接替高茂林的工作。在国防部里,再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杜自远轻声说:“张先生,希望您女儿能尽快恢复健康。那么,我们今天还要继续商谈那个生意吗?” 张乃仁向他点点头,“杜先生,我已经拿定主意了,我愿意和你做成这笔生意。价格上,也好商量。”他说话时的语气十分严肃。 杜自远隔着桌子握住他的手,“张先生,谢谢,希望我们顺利成交。” 但是,相信看官们也明白,天下的事,哪有那么顺利的。因为右少卿闲来无事,又重新捡起了军火案。 正文 七十二、 重任 杜自远和张乃仁分手,回到敬业银行里,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 他在银行大厅里看了看,一切都很正常。柜台里的员工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柜台外有几名客户在办理业务。他直接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敬业银行是一家小银行,一般的存款,小额贷款,是他们的正常业务。但与其他大银行不同的是,他们还有一些特殊的业务,例如买卖外汇、黄金、期货,境外代客买卖股票什么的。 银行里既然有这些业务,自然会有人来做。但是,这几项业务都是风险比较高的,客户们有时营利不理想,甚至会亏损,这就难免和银行的业务员发生一些争执。其中争执最厉害的,是一位被称作孟太太的女人。 孟太太的资金并不大。用那些银行职员挖苦人的话说,还不够买手纸的。可她还做着好几种金融业务,并且算帐极精。孟太太几乎每一次来,都会和银行里的职员发生争执,或者计较营利计算不准确,或者指责买卖的时机不妥,没有抄到底,没有逃过顶,等等。孟太太虽然语气温和,声音不高,却言词犀利,直点痛处,让银行里的职员们十分头疼。 几乎每一次争执,最后都是杜自远出来调解。他会把孟太太请进办公室里,给她倒上一杯茶,然后仔细给她讲解。这样的次数有了几回,门口的服务生也就不再费神,见到孟太太来了,就直接把她领进杜自远的办公室拉倒。 这一天,杜自远刚回到办公室没多久,这位让人头疼的孟太太又来了。 门口的服务生面带微笑,向她一鞠躬,说:“孟太太,您来了,您往里请。”伸手指向大厅里的一扇旁门。 孟太太一扬下巴,说:“谢谢了,小伙子。”就径直走进那扇门里。 她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杜自远办公室的门口,敲敲门,听到里面有了声音,便推开门走进去,温文尔雅地说:“杜经理,我又来了。” 孟太太回手关上门,直接走到沙发前,手伸到后面一捋旗袍下摆,麻利地坐下。接着,便从自己的木把布包里拿出一摞资料,摊开在茶几上。这架式,就是来和杜自远算账的。 杜自远并不说话,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然后也在沙发上坐下来,轻声说:“孟太太,有什么情况吗?” 没人会想到,这位家庭妇女、知识妇女模样的孟太太,却是地下党南京市委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孟太太继续把茶几上的资料来回翻着,却平静地说:“有几件事,都很重要。” “你说。”杜自远转过身,注意地看着她。 孟太太慈眉秀目,声调轻柔,但在轻柔中却藏着坚定,她说:“自远,第一,槐树的交通必须立刻解决。上级再次来电,督促我落实这件事。” 杜自远立刻说:“这个事,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我准备……” 孟太太一摇头,“你不必对我说。你考虑好了,立刻落实。这个人必须可靠,只有你知道并且掌握这个人。明白吗?” 杜自远点点头,“我明白。” “第二,此事落实后,请这位新交通转告槐树同志,中央目前急需国民党军队在东北的作战计划,或者战略意图,这是急需。我感觉,我们的战略进攻,很有可能,会从东北开始。” “好,我明白,我会转告。”杜自远的神态也变得严肃起来。 “第三,上级的意见,鱼刺同志至少在目前,不能撤退。我不清楚鱼刺同志的具体情况,可能你也不清楚。” “是,我也不清楚。”杜自远点头说。 “所以,这项工作可能会有一点困难。但是,你必须想尽办法,帮助鱼刺同志站稳脚跟,至少帮助鱼刺同志坚持到年底。鱼刺同志的工作,极其重要。” 杜自远不由咧开了嘴。他完全不了解“鱼刺”的具体情况,不知如何才能帮助他。但是,张伯为一再告诉他,鱼刺的处境十分危险,必须立即撤退。现在,上级要让“鱼刺”继续工作,继续保护“槐树”同志的安全,那么,他就必须帮助鱼刺。但是,怎么帮助他呢?杜自远心中十分为难。 孟太太冷静地看着他,“自远,我知道这事很困难,但你一定要想办法,所有办法你都可以用。现在是非常时期,必须尽最大可能保护槐树同志的安全。鱼刺的作用,不可替代。” 杜自远点着头说:“我努力,我一定努力。” “很好。第四,”孟太太继续说:“上级现在又给你增加一项新任务,要求你采取适当的步骤,逐步接近并且争取,策反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 杜自远大吃一惊,难以相信地看着她,“策反王振清?” “对,他不是你的客户吗?” “他确实是我的客户,没错。但他可是九十七师师长呀,那是蒋介石的警卫师。” 孟太太静静地向他点着头,“所以,才意义重大。” 杜自远十分疑惑,“可是,上级怎么会想到要策反他呢?” 孟太太低声说:“上级曾经向我提到过一个录音磁带,是这个王振清和别人谈话的录音。上级仔细分析了这个录音,认为王振清有争取过来的可能。自远,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想争取这个王振清的,可不光是我们,还有别人也在争取。据我知道,在国民党政府内,有一股反蒋势力,他们也在争取。如果我们能争取成功,影响将会十分巨大。” 杜自远明白了,事情的起因就是因为那个谈话录音。他也想起华北局情报部的那位领导,针对那份录音带对他提起的警告。他不敢说,这个录音是经他的手传递出去的。他说:“好,这项工作,我一定努力。还有什么?” “还有最后一件事。”孟太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自远,我们要干涉一下你的私事。上级建议你……不,不是建议,是要求你,和保密局的苏少卿保持恋爱关系。一直持续到,你完成了前面说过的几项任务。” 这一次,杜自远可真的是大吃一惊,“老孟,这是为什么?” 孟太太目光直视着他,依然那么平静,“目的也很简单,上级要求你保护槐树同志的安全,要求你帮助鱼刺同志的站稳脚跟,上级还要求你争取成功策反王振清。在这种情况下,上级也要求你保护好自己的安全。这也是任务,你必须完成。当然,并不是说要你必须完成,而是必须做好。和这个苏少卿保持恋爱关系,对你的安全,会有一定的帮助。这就是上级的意图。” 杜自远心里明白,他和苏少卿,仅仅是逢场作戏。仅仅因为她长得太像武凤英了,所以才会和她逢场作戏。他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武凤英呀。 但是,孟太太说的很清楚,这是任务,他必须做好。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做好这个任务。 看官们想必也知道,在非常时期,我们的上级党组织,有时也会乱点鸳鸯谱。这些鸳鸯谱,有时也会有圆满的结果。只是这一次的结果,却不圆满,竟导致杜自远终生未婚,成为他情感生活中的一个遗憾。这一点令人叹息。 这个时候,即将成为杜自远女朋友的右少卿,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 也就在此后的这一段时间里,她常与杜自远见面。他们在一起吃饭,在一起聊天。有时他们手拉着手,互相注目凝视。有时,她会挽着他的胳膊,在街边漫步。她很愉快,心里有时也会有一点期待。他们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她依靠在一个大哥哥一样的男人身边时,那种感觉,很美妙、很温暖,让她心里充满柔情。 但更多的时候,她仍然继续询问银行资金周转的方式和方法。 她问:“所有的资金转移,都会有回执吗?” 杜自远笑着说:“当然了。譬如运货,你把一车货从这个地方运到那个地方,货主怎么知道你把货运到了呢?当然你要拿回来一张回执,交给货主才行。在银行里转移资金,也是同样道理。” 她又问:“那么,只要查看回执,就知道这笔资金的起点和终点,对吗?” 右少卿说到这里时,心里忽然一动,运货要有回执,运送军火可就没有回执了。 杜自远对她说:“你这些日子,问的越来越深入了,快成金融专家了。” 右少卿笑嘻嘻地说:“杜先生,这些日子,我可真跟你学到不少东西。” 右少卿也从杜自远那里拿回来一些银行转移资金的表格、单据和账单等资料,坐在办公室里细细地研究。有时,她也向程云发讲解银行里资金转移的方法。这引起程云发很大的兴趣。 右少卿笑着说:“老程,要查军火案,可以有两条途径。第一条,是查银行里的资金转移,第二条,是查运输记录。” 程云发听到这里直挠头,“这他妈的,可怎么查呀?全市那么多银行呢。咱们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查吧,这也太麻烦了。” 右少卿点着头说:“我也知道查银行不容易。人家要是硬不让咱们查,咱们也没什么办法。不过,运输记录好查一些。” 程云发问:“什么运输记录?” 右少卿严肃地说:“我感觉,一大批军火要运输,一定是走水运。我认为,应该去航运公司查,查他们的航运记录。他们不敢不让咱们查。” 程云发笑着说:“这个任务,也够麻烦的,是不是?” 右少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老程,你不用担心,这件事,还是我来做。” 正文 七十三、 隐患 右少卿的脾气,说干就干。这一天的下午,她就带着人去了长江航运公司。 航运公司是一栋三层的米黄色大楼,位于码头的边上,可俯瞰长江两岸的景色。大楼里办理航运业务的人进进出出,很是繁忙。 几辆汽车在航运公司大楼门前停下,下来几个穿军装的人,让那些来办理业务的人吃惊不小,慌忙闪到边上,给他们让开路。 右少卿带着人,直接上了三楼。一个胖胖的秃顶男人已经接到下面的电话,匆忙迎出来。陪着笑容说:“长官,几位长官,有什么事吗?” 右少卿却继续向里走,边走边问:“你们老板在哪里?让他出来见我。” 胖子说:“长官,对不住,老板不在呀。有事您对我说。” 右少卿回头瞪着他,“他去哪里了?” 胖子说:“老板平时不在这里,他长年在上海的总公司里。” “那么,现在谁在这里负责?你们这里,总要有人管事吧。” “是,是,现在管事的是廖会长。他是我们这里的总管。” “廖会长?廖凤山?是那个老滑头,他人呢?” “他……他……现在也不在。出去有事去了。您……您有事对我说也行。” 右少卿没想到会这么不顺,“跟你说管事吗?” “您说,您说。” “我要调看你们的航运记录,今年头三个月的航运记录,有问题吗?” “哎呀,哎呀,”胖子一脸的苦恼相,“这个……这个我可真做不了主,非得我们老板同意不可。这是重要档案,至少也得廖会长同意才行。” 右少卿这回可真的生气了,瞪着胖子说:“你跟那个老滑头说,叫他把今年头三个月的航运记录准备好,过几天我还要来。到时候拿不出来,我跟你们没完!” 右少卿这一调查航运记录的动作,立刻惊着了廖凤山,引起他的警觉。而且右少卿要查阅的时间,又是今年一至三月的,正是一个要命的时间段。廖凤山听了胖子主管的报告,在办公室里不断转磨。他想来想去,这事只有找左少卿想办法了。这个事,他妈的只能说实话了! 这天晚上,廖凤山单独请左少卿在“旋转门”吃饭,密谈军火事。 左少卿的固定包间里,灯光明亮。徐小玉给他们送来酒菜,为他们在杯中斟上酒。有时还会在门口的餐具柜前停留一会儿,偷听他们的谈话。 廖凤山和左少卿碰了一下酒杯,然后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神秘地说:“少组长,令妹可不是个善茬,竟然到我的航运公司里来查航运记录。你知道这个事吗?” 左少卿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事。她有事,也不会告诉我。” “那她是什么意思呢?好好的,干吗来查我的航运记录?”廖凤山瞪着她。 “那你就让她查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莫非你走私?”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眼睛里藏着狡黠。 廖凤山瞪大了眼睛,“少组长,这可让你说着了,可这比走私还严重呢。对别人我不敢说,对你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这个事,年初的时候,你也查过呀。” “是什么?”左少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是军火呀!”廖凤山小声地说。 左少卿不由警觉起来。她没想到,这个廖凤山也会和军火案有关。年初的军火案,她并不怕被人查。再说,这个事已经过去了。右少卿现在再查,也查不出什么名堂来。就算她把廖凤山查个底儿掉,查出以前的军火案来,叶公瑾到了关键的时候,一定会阻止她。 但是,左少卿也不能不想到,目前地下组织正在和张乃仁进行军火交易,如果把这一次的交易牵扯出来,就有麻烦了。这是她最担心的。 她轻声问:“你的那个航运记录,能查出问题来吗?” 廖凤山向前伸出头,也压低了声音,“少组长,那个事,可禁不住查呀。跟你说吧,所有的船出航,船上都会有货物,不会空船行驶。那么,船一出航,这个船就有起点和终点,这是要记录在案的。公司要记,船上也要记呀。同样道理,船上的货物就一定会有发货码头和到货码头。可是,少组长,你也能猜到,运送军火的船,可是只有起点,没有终点,只有发货码头,没有到货码头呀。你听明白了吗?” 左少卿点点头,她当然听明白了。问题是,她的这个妹妹竟然知道查航运记录。当初查军火案时,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去查航运记录。 看官们清楚,左少卿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这个妹妹现在查航运记录,竟是受杜自远的启发。 左少卿心中隐约怵然,这其中的危险,她还不能明确察觉是在什么地方,但有危险是肯定的。她随意地说:“那么,就把你的航运记录改一改,不行吗?” 廖凤山嗬嗬地笑起来,“少组长也说外行话了。那么多记录,你单改一条,不正给人家指出来了吗?” 左少卿笑了笑,心里转着念头,“那你就压着,不给她,拖着她,拖一天算一天。” 廖凤山不住地摇着头,“那怎么可以呢。是你们保密局要查呀,我拖得下去吗?”廖凤山不住地叹气,又说:“军火的事,你查过,自然也知道,这件事牵涉的面很大。我告诉你吧,叶公瑾,还有你的干哥哥王振清,都是有份儿的。可事到临头了,都不出来挡一挡,却叫我扛着,我是那个挣小钱的呀!” 左少卿忍不住笑起来,“不会吧,廖会长,你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她扭回头,看见徐小玉正在门口的餐具柜前忙着,就说:“喂,丫头,再拿一瓶酒来。廖会长,你也别急。我看吧,看能不能帮上你。” 那个徐小玉听见左少卿的吩咐,就应了一声,出了包间,顺着走廊向前走。 算起来,徐小玉到“旋转门”上班,差不多也有一个多月了。工钱不多,活儿却很重。从早上六点钟起来,就一直忙到夜里十二点以后。这中间,只有下午两三点钟客人少时,才能躲在角落里打一个盹。 不过,正如程先生答应过的,债主们再也没有上门逼债。她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她担心被人卖到妓院里的恐惧,也略略地轻了一些。 这期间,柳秋月回过一次家。她和母亲都按照程先生的叮嘱,没说在“旋转门”里当差,只说是在一家餐馆里跑堂。另外,债主们也答应缓一缓。柳秋月也没有多问,留下一点钱,就匆忙走了。 让徐小玉头皮发麻的,是她每天都要偷听客人的谈话。她非常担心客人们会喝斥她,甚至会丢了差事。这个差事,可不是程先生给找的。 今天是周一。按照程先生的规定,每周一夜里下班后,她都要和程先生见面。 夜里十二点,徐小玉下了班。她出了“旋转门”向东走。东边比较偏僻,行人也渐渐地少了。她大约走了一站地,在街角拐弯的地方,有一个小吃摊。 程云发坐在那个小吃摊旁边吃着馄饨,正在等她。程云发回头叫摊主再下一碗馄饨,对徐小玉说:“你吃吧。边吃边说。这几天听到什么没有?” 徐小玉听到这个话,哪里还吃得下这碗馄饨,为难地说:“程先生,这几天……真的没有听到什么……都是些平常的话。” 程云发就瞪起了眼睛,有点恶狠狠地说:“就是平常的话,你也要说给我听。你怎么回事?是不是不想干了?想回家去呀,是不是?你不干了,那些债主还得找你,叫你妈还钱。你妈还得了钱吗?还不了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你想去当婊子吗!” 徐小玉没招了。她怕的就是这个。要是还不了钱,债主就会拿她抵债。徐小玉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就开始东一句西一句说一些听来的话。什么谁谁在外面养了一个小老婆。谁谁欠了一屁股债,正四处躲呢。谁谁想买黄金…… 程云发听着这些废话,听得一头恼火。他拍拍桌子,打断她的话,“行了,行了,我问你吧。我问你,今天苏小姐在吗?” 徐小玉最不想提的就是苏小姐。不管怎么样,是苏小姐赶走了那些要债的人,还给她找了这份差事。不过,现在也没办法了。她只好怯怯地说:“在呢。” “和谁在一起呀?” “和廖先生在一起吃饭。” “他们说了一些什么?”程云发注意地看着她。 徐小玉没办法了,只好说:“他们好像说到军火什么的,我不知道是什么。” “他们怎么说?”程云发来了精神。 “那个,廖先生说,谁也不帮他,他很生气。还说了两个人,一个叫王真庆什么的,还有一个叫野公鸡。” “叫什么,野公鸡?”程云发很奇怪。 “廖先生就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能学给你听。” “好,先这么着。接下来,他们还说了什么?” 徐小玉怯怯地看着他,想了一下,又说:“好像是说,这两个人都得了好处,却不给他帮忙,大概是这个意思。廖先生就很生气。其他的,再也没有了。” 程云发又问了几句,见问不出什么来,就挥手叫徐小玉走了。自己坐在桌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个“野公鸡”是个什么意思。 第二天上午,程云发向叶公瑾汇报昨晚小丫头提供的情况。 “处长,我认为左少卿和廖凤山可能都与军火案有关系。昨晚他们在一起吃饭,就提到军火。” 叶公瑾笑着说:“左少就是查军火案的,她怎么会和军火案有关系?” 程云发望着他有些发愣,又说:“可是,这两个人昨天晚上,坐在一起,商量军火的事,不是很奇怪吗?” 叶公瑾想了想,也确实有些奇怪。警察和贼坐在一起,说的又是赃物,那准是有勾结。他问:“他们怎么说?” 程云发就说:“你看啊,左少和廖凤山在一起说军火,还提到了两个人。说这两个人收了军火案的好处,却不给他们办事。小丫头说,一个叫王真庆,还有一个,叫什么野公鸡……” 想不到,叶公瑾听到这里,愣了一下,却突然变了脸,严厉地说:“云发,你以后有了像样的情况再向我汇报。别总是弄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来。你以后也应该像左少和明贵一样,做一点有效果的事。你去吧,好好想一想。” 程云发莫名其妙地被处长训了几句,心里很窝火。他垮着脸回到办公室里,坐在桌前发呆。他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野公鸡”其实是叶公瑾的谐音,说的就是叶公瑾。他想,难怪处长会发火,原来是他心里明白,野公鸡指的就是他! 程云发想通了这一点,不由心里冷笑起来。难怪当初左少卿查军火案时,他不上心,原来他也是收了好处的。他没想到的是,叶公瑾竟然也会牵涉到这个事里。程云发想了又想,就把这件事藏到了心里。这他妈的,就是一个把柄呀! 以在下来看,程云发此时已经走上了死路,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聪明”这个事,当然是一件好得不得了的事。但聪明不在地方,就是祸事了。 这一段时间,从右少卿查航运记录开始,七折八转,竟在冥冥之中影响到程云发的命运,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正文 七十四、 奸商 这天夜里十点钟,叶公瑾下了班,又坐车去了他的秘密住所。 钱玉红仍像往常一样,提前到了,并把房间的各处,擦得干干净净,连床铺都铺好了。她十分上心地煮了两杯浓咖啡,端到叶公瑾面前,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她小声说:“公瑾,你好些日子都没有理我了。抱抱我。” 叶公瑾就把她抱在怀里,款款抚摸。钱玉红低声笑着,向他撒娇。 片刻,钱玉红从他怀里探出头,小声问:“今晚谁来呀?要是不来,咱们就……” 叶公瑾拍拍她的脸,“肯定会来。你耐心一点。” 夜里十一点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钱玉红急忙跳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四十岁上下,面相和善的人。他把礼帽拿在手里,轻声问:“请问,叶先生,是在这里吧?” 钱玉红急忙打开门,让他进来。又把他让进客厅里。 叶公瑾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面带微笑看着他。 那人仍把礼帽拿在手里,却双脚一并,说:“叶处长,卑职黄枫林,向您报告。” 叶公瑾和黄枫林握了手,请他在沙发上坐下,说:“我来介绍。玉红,这位黄枫林,是浙江站的情报科长,是卢站长特意为我挑选的干才,很有能力。” 黄枫林欠身说:“叶处长过奖了,不敢当。” 叶公瑾笑着说:“枫林兄,这位是钱主任,钱玉红,我的档案室主任。以后,你不便于和我联系的时候,就和她联系。她能很快找到我。” 黄枫林又欠身说:“钱主任,以后请多关照。” 钱玉红点点头,并不敢说话。她很清楚,自己在这件事里,只是一个联系人。 叶公瑾问:“枫林兄,你是一个人来的?” 黄枫林说:“还带来五个弟兄,都是卢站长亲自挑选出来的,业务熟练,能力很强。来南京后,按照您的安排,我们已经在许府巷招待所住了下来,吃的住的都挺好,弟兄们也挺满意的。” 叶公瑾问:“来几天了?” 黄枫林回答:“已经来五天了。按照您提供的线索,我们现在已经确认了那个叫张伯为的人,把他盯住了。请您放心。” 这个黄枫林问一答十,让叶公瑾很满意。他说:“那太好了,这次就仰仗枫林兄了。以后如果需要什么档案或者资料什么的,钱主任会给你提供。我等你的好消息。” 看官们一定明白,这次黄枫林到南京来,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张伯为。叶公瑾的目标也只有一个,则是左少卿。这两个人,都要有麻烦了。 张伯为这些日子有一点忙。他需要尽快筹措一笔资金。 杜自远与张乃仁谈判军火交易,大体已经谈妥。接下来,就是一步一步推动军火交易向前发展。作为第一步,张乃仁提出来,需要一笔启动资金。 此时,他们坐在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杜自远坐在窗前的桌边,张乃仁坐在另一侧。杜自远的眼睛不时飘向窗外,观察着外面的动静。街道对面的墙根下,坐着一个正在晒太阳的人。他是李林。他一边翻着身上的破衣服捉虱子,一边小心地注意着街道两头。如果街上有可疑的人,他就会站起来。 自从在“富春江”饭店,被特务跟踪后,杜自远就更加谨慎了。 但是,张乃仁要启动资金的话,让杜自远有些疑惑。 “杜先生,”张乃仁已经看出他有怀疑,认真地说:“我可不是为难你,或者诈你的钱。这个钱是必须的。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指的就是这个。阎王不怕我给他们捣鬼,他们拿得住我,可以等到交易成功后再见钱。小鬼们就不行了,不见到现的,他们不会出力。” 杜自远也明白这个意思,就问:“需要多少?” 张乃仁不动声色地说:“至少三千美金。” 杜自远心中一懔,这可是一笔巨款呀。不过,和整个军火交易的金额比起来,这个数目微不足道。他不能让张乃仁看出来,他此时并没有钱。那样的话,张乃仁会起疑心。张乃仁一旦起了疑心,这个交易就不好做了。他点着头说:“张先生,这个道理我明白。但我要向我的客户把这个事说清楚,可就不容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我的客户解释。” 张乃仁笑了一下。他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杜自远的面前,“杜先生,你看看这个吧,也许可以跟你的客户做一个交待。” 杜自远从信封里取出几页纸。他立刻就看明白了,这是军火的清单。说实话,他只是略一浏览,就已经被这批军火的数量震惊了。其中确有一批电台,共计十五部。从这一点他可以确认,老李的情报是准确的,张乃仁的军火也是真实的。 杜自远收起清单,认真地说:“张先生,我会尽快把启动资金送来。” 张乃仁也笑了,“好,我们双方都有诚意,这个事情就好办了。” 杜自远和张乃仁分手后,就悄悄去见老李。 老李和林文秀,以及他的警卫,现在都搬进夫子庙后面的一个小院里。这里很僻静,门前的小街上行人稀少。 老李一听说要一笔三千美元的启动资金,就为难起来,“老杜,我比你更着急。可是,梁吉成出事之后,人虽然跑了出来,但还在控制考察期。其他人正在转移地点和改变身份。资金的事,只有梁吉成最清楚。接手的赵广文,还没有把资金转移的事完全弄清楚。资金方面的事,可能还要等几天。” 杜自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从提包里取出军火清单,送到老李的眼前。 老李和他当时的心情一样,眼睛里立刻放出光来,不住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但兴奋很快变成焦虑,“老杜,我现在手头真的没有钱。我请求你,帮我想想办法,先把这第一关渡过去。” 杜自远轻声说:“老李,我不是催你。现在张乃仁已经基本同意和我们做这笔生意了。一旦确定下来,你的资金到不了位,可会误事的。” 老李不住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尽快把这边的事理清楚。你一定先帮我想想办法。” 这样一来,杜自远就不得不自己想办法了。做这种生意,双方的信任十分关键。如果这笔资金不能尽快弄到手,张乃仁一旦产生疑心,这件事就很难办成了。杜自远想办法,就想到了张伯为的头上。 坐在敬业银行的办公室里,张伯为一听清杜自远的意思,就很惊讶,说:“老杜,你是银行经理,怎么还叫我想办法弄钱呀?你从银行里拿一点出来不就行了?” 杜自远一挥手,“你做生意做到现在,怎么也这么说。银行里的钱,我是一分钱也动不了。要动只能动我自己的积蓄。那一点钱,根本不够。” 张伯为也很为难,“这可叫我怎么办呀。” 杜自远就努力做他的工作,“老张,你做生意的朋友那么多,看看能从谁那里先拆借一点,咱们付他利息,还不行吗?付利息这个事,我给你担保。” 张伯为听到这个话,就笑了起来,露出一脸的奸相,“你当我是傻子,指着你给我担保?还是我自己去想办法吧。” 现在,张伯为忙的就是这件事。他在“旋转门”里摆了一桌酒,请来几位平时生意上联系比较多的朋友,看看能不能从他们那里拆借出一笔钱来。 酒桌上很热闹。白搓谁不会搓呀,都高兴着呢。张伯为并不着急,酒不喝够了,这个生意是谈不成的。他哈哈地笑着,不住地向在座的朋友敬酒。 这些朋友进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今天来了一个生面孔,是跟着一位姓李的朋友来的。此时这个人正坐在自己的身边。 张伯为招呼了一圈酒,坐下来吃菜。身边的这个人就带着笑,轻声说:“张先生真是好酒量。我也敬张先生一杯吧,您随意,我干了。” 张伯为来者不拒,喝了酒,然后问:“您哪位呀?” 那人笑着说:“敝人姓黄,黄枫林。李先生特意跟我介绍过张先生,说张先生生意做得好。我刚才一看张先生的酒量,就看出来了,张先生的生意也一定做得风光。兄弟很想跟张先生交一个朋友,以后有机会的时候,也请张先生提携一下兄弟。” 张伯为眯着小眼睛,入木三分地打量他,就用行里的话试探他的底细,对他说:“你是想做船帮(合伙)吗?” “不是,只请张先生搭把手(介绍生意),借张先生的光。” “你哪行呀,坐穴(有铺面买卖)?” “是走穴(掮客),做的也是贸易点。”黄枫林平静地回答。 张伯为哈哈地笑着,“黄先生倒是看得起我。可是,我怎么看着你,像个空子(外行或骗子)呀。” “张先生好眼力,看出我的根底浅。说实话,兄弟是个海青腿(新手),才上跳板(才入行)没几年。所以才请张先生提携。” “我看先生好眼生(不认识或不相信)。” 黄枫林就叹了一口气,“不瞒张先生,兄弟以前一直在杭州走穴,挣一点小利。谁知年初不小心,水了穴(赔本)。兄弟受不了家里人的唠叨,所以才到南京来转运(赚钱)。想借借张先生火穴(生意好)的光,若是日后能大转(挣大钱),兄弟一定会重谢张先生。” 张伯为的小眼睛转着,在心里打着主意。他顶着一个奸商的名头,其实只是图嘴上的快活,平时并不会真的下损招坑人。但今天已经到了要紧的时候,这头一笔钱弄不到手,和张乃仁的军火生意,就一定做不成。 他眯着小眼睛说:“黄先生,你正点(诚心)?” 黄枫林正色说:“请张先生相信我,兄弟真的是正点。” 张伯为笑着,竖起一个手指向他招了招。黄枫林就把头凑到张伯为嘴边。张伯为轻声说:“现在正有一个好生意,黄先生有兴趣吗?” “张先生请说。”黄枫林露出兴奋的样子。 “是药品。”张伯为小声说:“上下家都开门(已经疏通好),只是下家口大(要的多),却让我有些为难。” “张先生,药品肯定是个好生意,拆头寸?” “对。” “多少?” “黄先生要参与,至少三条龙(三千),美金。” 黄枫林收起了笑容,有些严肃地看着张伯为,目光在深邃中藏着无情。 张伯为则定定地看着他,隐约察觉出这个人不是一个普通人。但心里的主意已经拿定了,目光也就毫不退缩,轻声说:“要试试水吗?” 黄枫林也压低了声音,说:“张先生,我很有兴趣。请容我几天,让我考虑一下,行不行我都给你回话,这样好不好?” 张伯为笑嘻嘻地看着他,“好,我等你的信。” 黄枫林出了“旋转门”,两边看看,就看见对面电线杆旁站着一个看报的人,向他点点头,便走了。那个人会继续盯着张伯为。 正文 七十五、 小心眼 黄枫林走在路上还在考虑这件事。他已经判断出,这个张伯为是要宰他,并且是明目张胆地要宰他。三千美金,他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一点都不含糊。但是,让不让他宰呢?这是他要考虑的。总归这个事是叶公瑾的事,上不上套,也得听叶公瑾的。 黄枫林走在路上,就给钱玉红打了一个电话,约定了晚上要和叶公瑾见面。 这天的夜里十一点,叶公瑾和黄枫林坐在秘密住所里低声交谈。 黄枫林汇报了中午和张伯为在一起吃饭的经过。他说:“叶处长,这个张伯为是个地地道道的奸商,为人奸诈狡猾。我感觉,他要么是隐藏得极好,要么就只是一个奸商。他说他现在正在做一笔药品生意,要我入股三千美金。这是明目张胆的要宰我。叶处长,我可没有这笔钱,您愿意让他宰吗?”他说着就笑了起来。 叶公瑾还没有说话,坐在旁边的钱玉红先就忍不住了。她知道,叶公瑾的这项任务并没有在局里报备。话又说回来了,即使在局里做了报备,局里目前经费这么紧张,也不可能给他出这笔钱。那么,要和张伯为套关系,以做这笔生意为入手,叶公瑾就必须自己出钱。姓黄的,公瑾的钱里,可有一部分是我的呀!她心里这样想着,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钱玉红想到这里,脸色就有一点不太好看,说:“黄先生,你明知道他要宰你,你干吗还要上呀。不管是公款还是私款,都不是容易来的,干吗要让那个姓张的得便宜。公瑾,你说是不是?” 叶公瑾微微地笑着,拍拍她的手,叫她不要说话。 黄枫林瞄了钱玉红一眼,心里早已感觉到,这个钱主任和叶公瑾的关系不一般,得小心应对。便笑着说:“钱主任,我正是看出姓张的要宰我,所以才要和叶处长说清楚,一切都由叶处长决定。” 叶公瑾想了一下,轻声问:“枫林,你认为这个张伯为是个什么样的人?” 黄枫林谨慎地考虑一下,说:“我的第一感觉,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奸诈。第二感觉,他可能是个瞎炮。这个人身上,没有一丁点地方像个共党分子。不过……” “有话尽管说,不要多想。”叶公瑾轻声说。 黄枫林点点头:“不过,我在来的路上还在考虑这个问题。共党有多狡猾,咱们都是领教过的。另外,叶处长有一句话,我认为说的对。最不可能的那个人,才是最有可能的。所以,我还是相信我的第一感觉。叶处长,请您放心,只要您不说停止,我会一直把这个人盯下去,仔细调查他的所有行为。” 叶公瑾点点头,“我理解,枫林的想法,其实和我是一样的。”他回头看着钱玉红,“玉红,不要计较这么一点得失,钱总是能挣回来的。” 钱玉红明白,公瑾已经打定了主意,那么,她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虽然她的心里,着实有些心疼。 叶公瑾向黄枫林点点头,“好吧,我就让他宰一刀。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明天我会让钱主任把钱送给你。你继续干吧,我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上午,叶公瑾和钱玉红去了敬业银行。去之前,他先给杜自远打了电话,约好了和他在银行里见面。 叶公瑾下了车,和钱玉红挽着胳膊,像一对经商的夫妇,进了敬业银行。 进了银行大门,里面的人不多。叶公瑾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印章盒子,递给钱玉红,让她去柜台上取钱。自己则在服务生的指引下,去了杜自远的办公室。 杜自远给叶公瑾泡了茶,笑着说:“叶处长,这是今年的雨前茶,朋友刚刚送给我的,你尝一尝。” 两个人坐下来,天南海北地聊天。叶公瑾很谨慎,不断问起某个人你是否认识,这个人怎么样,等等。到了最后,才问:“有个叫张伯为的人,你认识吗?” 一听到叶公瑾问起张伯为,杜自远顿时警觉起来。看到叶公瑾不动声色的眼神,索性把这个表情做得夸张一些,“叶处长,你不会和这个人有什么生意吧?” 叶公瑾笑着问:“怎么了,这个人有这么可怕吗?” 杜自远睁大了眼睛,“他可是个奸商呀,坑蒙拐骗,没有他不敢干的。我和他就有生意上的来往。不过,他的钱只要不进我的银行,我是什么也不动。叶处长,你在电话里说,今天要来取一点钱,不会是因为他吧?” “不,不,”叶公瑾摇着头,“我取一点钱,另有用途,和他没关系。你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生意吗?” 杜自远谨慎地思考了一下,“我隐约听说,他最近在做药品生意,具体的就不清楚了。要我打听一下吗?” “不用,我就是随便问问。”叶公瑾很随意地问:“他为谁做药品生意呀?” 杜自远就把目光聚到叶公瑾的脸上,摆出一副很谨慎的样子说:“叶处长,你这个身份,可不该问我这个呀。我就是知道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叶公瑾哈哈地笑起来,“没有那么严重,我就是随便问问。生意就是生意,我再怎么着,也不能拦着不让人家挣钱呀,你说是不是?” 叶公瑾心里有一个判断。这个张伯为是一个奸商,似乎已是大家公认的了。他正在坐药品生意,这一点也得到了印证。本市确实有一些商人,通过七折八转的关系,和共党方面做一些生意,一般数量都不大。但黄枫林说,张伯为的药品生意很大,黄枫林入股就要三千美金呀。而且从杜自远的意思来看,这个张伯为也有可能和共党方面做着一些生意。但是,如果他只是为了挣钱,和共党那边做一点药品生意,那就真的是一个瞎炮了。 叶公瑾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一点犹豫,还要不要钱玉红把钱取出来。三千美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呀。 可是,叶公瑾还在犹豫的时候,钱玉红已经在柜台上把钱取出来了。另外,出于女人的本性,她还耍了一个小心眼。 叶公瑾和杜自远坐在办公室里聊天的时候,钱玉红站在柜台前,正在银行职员的指点下,在一份帐单上盖上叶公瑾的印章。顺便,她也把那个帐单仔细看了看。妈的,帐上只有三千多一点美金。她这一取,帐上就只剩下一点零头了。钱玉红撇着嘴,心里确实有一点不高兴。她很不高兴地把帐单推给职员。 银行职员接过帐单,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印章,就回头去数钱。 借这个机会,钱玉红也把手里的印章仔细看了看。印章是一颗鸡血石,做工十分精致,印面上随形就势,刻着“伊公子”三个篆体字。她没想到,叶公瑾的帐户竟然用的是这个名字。不过,念在嘴里很高贵,也很帅气,还有一点情人的意味,这让她的脸上漾出一点笑意。 这个时候,钱玉红的脑子转了一转,就问:“先生,我想查一下帐,可以吗?” 职员回头说:“可以的。”他翻开一本帐簿,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并请钱玉红在后面盖了章,然后从帐簿里抽出一张帐单,递给钱玉红。 钱玉红接到手里看着。帐单很复杂,她不太看得明白,大约可以看出的是,资金分为好几项,有不同的投资项目。项目名称都很拗口,她完全看不懂。但最后的总额一项,她还是看得明白的。这个数,让她很开心。 “就这些吗?”她随口问。 银行职员回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就有一点古怪。后来在回去的车上,她才想明白,那个职员把她当作查丈夫私房钱的太太了。 银行职员小声说:“还有一部分,但您要看,需要杜经理批准。要我去问问?” 钱玉红急忙摇头,“不用了,就这样吧。”她知道,叶公瑾现在可在里面坐着呢。公瑾要是知道她在查他的帐,肯定会不高兴的。 钱玉红到底是个爱钱的女人,这时就多了一个心眼。她在提包里翻了翻,没有找到合适的纸片,就掏出自己的白绸手绢,在上面仔细地盖了一下印章。她把手绢小心地折叠起来,放进提包里。 没人会想到,钱玉红这个小动作,后来却给左少卿帮了大忙。 还是那句话,天下的事,总是很奇妙的。 一天后,张伯为坐在“旋转门”的一个包间里,小心地从黄枫林手里接过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三捆钞票,美金。张伯为眉开眼笑,不住地拍黄枫林的肩膀。说:“好兄弟,你可真爽快,是个做大买卖的人。你放心,兄弟一定要让你好好地挣一笔。” 黄枫林在笑容里藏着狡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张伯为。他估计,这笔钱,九成九是回不来了。不过他并不心疼,这是叶公瑾的钱,能不能回来都是他的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张伯为和黄枫林时常聚在一起喝酒吃饭。有时说一些药品买卖方面的事,有时张伯为也会向他指点一些赚钱的小生意。黄枫林的钱不多,试着做了一两回,果然小有收入。两个人都乐哈哈的。 不过,不管你是谁,要是有一个保密局特工天天守在你的身边,你迟早会惹出麻烦来的。张伯为也不例外。 杜自远将三千美金交到张乃仁的手上后,军火交易就悄悄地启动了。 张乃仁说:“杜先生,我们都承担着风险,而且是很大的风险,希望我们都谨慎一些,一定不要出事。” 杜自远仍然十分紧张,严肃地说:“小心谨慎是一定的。我也相信,张先生不会和我们开玩笑。” 张乃仁听他说“我们”,心里就更加清楚这是个什么人了。这句话其实就是一个警告,他当然会认真对待的。 正文 七十六、 教堂密会 张乃仁和杜自远分手后,回到家里。他听到女儿的房间里有人说话,就问开门的保姆,“雅兰今天有客人吗?” 保姆回答:“是小姐的一个朋友,刚来没多久。” 张乃仁进了女儿的房间,看见张雅兰和她的一个朋友魏淑云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正在说话。他说:“是魏小姐来了。坐吧,坐吧。” 魏淑云还是站了起来,客气地说:“张叔叔,您回来了。我是刚听说雅兰的事,所以特地过来看一看。您出去了?” “是,出去办点事。你们聊吧,我不打扰你们了。”张乃仁说着,出了房间,去了自己的书房。 魏淑云抚摸张雅兰胳膊上的鞭痕,不由咧开了嘴,“怎么打得这么重。” 张雅兰也看着这些鞭痕,嘴唇就颤抖起来,“那个狗特务,那个狗特务,狠毒极了。她还打我的脸,左面打一巴掌,右边打一巴掌,打得我,这边栽一个跟头,那边又栽一个跟头。狗特务,我真恨死她了。我真恨不得哪天拿一把枪,一枪打死她!” 魏淑云拉着她的手,不由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小姐,这就受不了了?” “你是没见她有多狠呀,两只眼睛就是狼的眼睛!” “雅兰,”魏淑云轻声说:“你不能那么干。” “我知道!”张雅兰噘了一下嘴,“我就是这么随便说一说,心里好受一些。” “雅兰,今后你就是随便说一说,也不能说了。”魏淑云的脸色已经有些严肃了。 张雅兰注意地看着她,“怎么了?” 魏淑云小声说:“上级决定,你将要承担新的任务。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以后就是再看见你,我也会当作不认识你,你也不能认识我。” 张雅兰有些惊讶,“为什么要这样?是什么任务?” “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明天,你去圣保罗大教堂,会有人专门向你交待任务。我猜,一定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 张雅兰惊讶地看着魏淑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魏淑云所提到的南京圣保罗教堂,在中山陵东侧,地处太平南路。那一带远离市区,树木葱郁,花草遍地,景色十分宜人,真可算是一片世外桃园。也让过往的游人心中宁静祥和,如沐在上帝的圣光之中。 圣保罗教堂建于一九二三年,典雅精致,属哥特式建筑风格。正门前,几名基督徒面带微笑,向过往的游人分发传单。 张雅兰按照魏淑云的指示,乘出租车赴约。她在距离圣保罗教堂不远的路边下了车,沿着长满藤蔓的雕花围墙慢慢向前走去。她穿着一身朴素的连衣裙,头戴宽檐遮阳帽。南京虽只是六月,但阳光已经很强烈了。 教堂门前耸立着高大的圣保罗雕像。他身披长袍,右手执剑,左手拿着一卷展开的摩西律法。这个曾经手执长剑、依据摩西律法捕杀过无数基督徒的犹太人,后来却成为上帝的使徒,向外邦传播主的福音。 张雅兰围着雕像慢慢地旋转着,观赏着,也慢慢看清周围的情况。这里行人极少,如果有人跟踪,她一定会看见。她转身踏上台阶,进入教堂。 教堂里光线稍暗,但仍能看清教堂里的景物和三三两两坐在长椅上的信徒。张雅兰仰头观望。房顶不是哥特式的尖券交叉拱,而是中国传统的梁架结构,看上去少了许多宗教意味,但也更令人亲切一些。 张雅兰在最后面的长椅上坐下来。她看看表,时间还有五分钟。昨天,魏淑云一再叮嘱她,“你一定要准时。否则,你的任务就会取消。向你交待任务的人,需要的是一个绝对可靠的人。不仅仅是政治上可靠,还要求在一切细节上都可靠。” 坐在这里,令人感到宁静和肃穆。但仍难以平抑她心中的紧张,她难以判断将要承担的是什么任务。但从魏淑云的语气中,她感到,那应该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务。 她再次看了看表,时间还有一分钟。她轻轻地站起来,顺着墙边的过道向前走去。坐在长椅上信徒们默默祷告,没有人抬头注意她。 她经过烛光照耀着的祭坛,继续向角落里走去。那里有一条极短的走廊,走廊里就是有着雕花门窗的忏悔室,或者叫告解室。她拉开门,无声地走进去,并在木椅上坐下来。 她的旁边是网状的雕花隔板,她隐约看见那边已经有了一个人。 “摘下帽子。”隔板那边的人不容置疑地说。 张雅兰急忙摘下帽子。她已经听出来,隔板那边是一个女人。但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微,她几乎听不清楚。她隔着雕花隔板,隐约能看见那个女人的眼睛,但脸的其他部分都被斗篷遮住了。那双眼睛十分严厉。 “你的伤好了吗?”那边的女人继续问,声音仍然很轻。 “是,基本上都好了,只是还有一点痕迹。”张雅兰也轻声地回答。那个女人竟然知道她身上有伤。也许,她是看见自己脸上还没有消退的鞭痕吧,她这样想。 “你要听清我说的每一句话,记在心里,但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你的上级。” 张雅兰有些惊讶。这就是说,这个女人并不是她的上级,却在向她交待任务。 隔板后面的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说:“从今天起,你会有一个新的上级,唯一的上级。等你走出去的时候,你会看见他。” “他是谁?我认识吗?”张雅兰冒然地问。 “不许提问!我不知道。”女人的语气已经有些严厉。 张雅兰不敢再开口。她听到轻微的纸张的声音。接着,她看见一张小纸条从隔板网眼中塞过来,还有一个打火机。 “纸条上是你的接头暗号。你要把它背下来,然后烧掉。现在就烧。” 张雅兰展开纸条,反复默念了几遍。确认已经记住,就用打火机烧掉纸条。她把打火机又塞进网眼里。 “你现在听好了,你今后的任务,就是从我们一个潜伏在国防部的同志手里,接收情报,然后秘密地传递出来。你的上级会告诉你,如何传递。”隔板那边的女人停了一会儿,又轻声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项工作,以前是由高茂林负责。” 张雅兰一下子张开了嘴。她知道高茂林,她竟然知道高茂林。高茂林原来承担的是这项工作。但是,从谁的手里收到情报呢。她不敢问。 那个女人略略提高了声音,“这位同志,是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重木,代号槐树。” 张雅兰再次张大了嘴。这位长官她经常见到,是一位威严的不苟言笑的长官。他竟是自己的同志,这太出她的意外了。 “我警告你。”隔板后面的女人贴近了隔板。 张雅兰可以看见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真的十分严厉。张雅兰的心不由揪了起来,这双严厉的眼睛让她恐惧。 “我警告你,无论你遇到了任何情况,你就是死,就是掏出你的心脏,也不能把槐树的情况透露给任何人!这必须以你的党性做保证!” 张雅兰咬了咬牙,“是,我保证!” 隔板后面的女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用她严厉的眼睛盯着张雅兰,似乎是在确认她的坚强程度。张雅兰看着那双严厉的眼睛,再次感觉到心中的恐惧。她就差灵魂出窍了。但她一丝一毫也不敢往下想。 隔板后面的女人终于收回她的目光,“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快走!” 张雅兰慌忙站起来,推开忏悔室的小门,匆匆地走出来。教堂里虽然有一点暗,但空间宽敞,空气流通,她感到轻松了许多。她顺着墙边的过道匆匆地走着,她不敢回头,害怕再看见那双严厉的眼睛。 教堂外面阳光明亮。张雅兰眯起眼睛向四面张望,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但一个人却从她的身后走出来,轻声说:“跟我走。” 他们一前一后地向教堂旁边的花圃里走去。那里有一道围墙,围墙上爬满了藤蔓。四周静谧,极远处有蝉鸣传来。 杜自远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来,并示意张雅兰坐在他的身边。他回头注视着她,“你是张雅兰?” 张雅兰慌忙点头,“是,我是。” 杜自远注意地看着她有点苍白的脸,问:“你怎么了?” 张雅兰有一点心神不定,低声说:“里面那个女人……” 杜自远立刻沉下了脸,“闭嘴!教堂里面的话,一个字也不准再提!” 张雅兰吓得缩住嘴,连道歉的话也不敢再说。 但杜自远心里却十分惊讶。他知道刚才是“鱼刺”在向张雅兰交待任务,但“鱼刺”是个女人,却是他从来也没有想到的。他心中一阵恍惚,他手下的同志多次提到一个保密局的女特务,凶恶而精明。他眼前似乎有两个模糊的影子,但这两个影子却重合不到一起。 杜自远收回思绪,轻轻地说:“雅兰同志,你今后的任务非常重要,你要非常非常小心和谨慎。我姓杜,杜自远。以后需要的时候,我会和你保持联系,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和你见面,一切都是为了槐树的安全。” 张雅兰低声说:“是,我明白。” “你明天能上班吗?”杜自远问。 “能上,我已经都好了。”张雅兰轻声说。 “那好。明天上班后,可能会有一些人问这问那,你要想好怎么回答。两天或者三天后,等一切都平静下来,你开始和槐树同志建立联系。”他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纸盒,递给她,“这里面是照相机和胶卷,还有使用说明。这几天里,你要尽快掌握使用方法。你要记住,你做一切事都要万分小心。” 接下来,杜自远开始细致地讲解她将要做的具体工作和方法。张雅兰排除心里的其他想法,仔细地听着。 当张雅兰默默地走在回去的路上时,她忍不住会想到,这是以前高茂林曾经承担过的任务。他落入了敌手。他没有完成的任务,将要由我来继续。只是,今后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茂林。想到这里,她心里好痛。 正文 七十七、 初次接头 上班几天后,张雅兰终于感觉到,她已经做好了接头的准备。 她心中默念接头暗语,想像着如有意外,她应该如何应付。此时她才感觉到,心中的紧张超过以往。她搓了搓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就在几分钟前,办公厅有一份重要文件要分发,她主动接下这项工作。她从桌上拿起这摞文件,出了办公室。 作战厅在四楼。她平静地走上楼梯。楼梯上有几名军官上下,她微笑地向认识的人点头致意。走廊里则很安静,没有人,厚厚的地毯又吸收了她的脚步声。 走廊的最里头,是作战厅厅长办公室。她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应道:“进来。”她推开门,无声地走进去。 郭厅长的办公室很宽大,布置讲究且有复古风格。窗前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身体端正、容貌儒雅的郭厅长。他正在看文件。 张雅兰走到办公桌旁,轻声说:“郭长官,有一份文件给您,需要您签字。”她打开签字簿,放在郭厅长面前,并指点要签字的地方,然后把分发的文件放在旁边。 郭厅长看一眼那份文件,然后取了笔,开始在签收簿上签字。 这个时候,张雅兰吸了一口气,控制着内心的紧张,俯下身轻声说:“请问长官,您的表几点了?” 郭长官随意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现在是……”他停了下来。他低着头略略地想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向后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这个年青漂亮、军装整洁的女军官。他似有一点不满的说:“你的表呢?” “对不起长官,我的表不准,不知是快了,还是慢了。” 郭厅长再次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点三十八分。” 张雅兰也看了一下自己的表,“我的表,慢了六分钟。”暗语已经说完,接下来,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觉得,下面应该是郭厅长说话了,以确认她的暗语对不对。她有些不安地看着郭厅长。 郭重木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你的脸怎么了?” 张雅兰这才想起,脸上还隐约留着一条鞭痕。上班后,同事们指着她脸上的鞭痕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她平静地说:“是特务打的。” 郭厅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惊讶,“你被捕了?” “是,半个月前刚释放。” “为什么?”郭厅长平静地问。 这也正是张雅兰心中的疑问。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被捕后,他们审了我几回,还用了刑。但他们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只好把我放了。” 郭重木默默地看着这个年青的女军官。他心里其实有一点不满。用一个曾经被捕,并刚刚释放的人做他的交通,似乎并不合适。但高茂林被捕后,他确实需要一个新的交通。外面的同志也许有他们的考虑,至少这名年青姑娘能经受住保密局的酷刑,仅此一点就不简单。 郭重木想到这里,不再犹豫。他拿起桌上一个黑色的文件夹,从中取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轻声说:“一个小时内还给我。” 张雅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知道,她已经被眼前这位代号“槐树”的同志认可了。她拿起文件,轻声说:“是,长官,我一定。” 她没有立刻就走,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长官,外面的同志让我转告您,他们需要东北方面的作战计划,或者战略决策。” 郭重木点点头,“我知道,我会注意。你可以走了。” 张雅兰不再说话。她抱起文件,挺直身体,敬了一个礼,转身出了办公室。 张雅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关上门,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从文件的最下面,拿出郭厅长交给她的文件,这是一份军事委员会会议纪要,会议由委员长主持。纪要的密级为“绝对机密”。她吓了一跳。如果有人看见她手里拿着这么一份文件,无论什么原因,她都是死罪。 她小心地锁上房门。她的条件要比高茂林好许多,她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排满了巨大的铁皮柜,只在办公桌旁给她留出一小块空地。 她走到办公桌旁,先小心地也是下意识地看看窗外,尽管她是在二楼。她打开文件,一页一页翻看着。杜自远叮嘱她,“文件里不能有任何痕迹。如果有,要小心遮挡。”文件里确实没有任何划线或者标注,也没有折痕。她从抽屉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相机,开始逐页拍照。照相机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拍照结束后,她飞快地取出胶卷,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油光水滑的核桃,打开来,把胶卷放进去。她再把核桃小心地放在提包的最下面。再把相机收进抽屉里,锁上。至此,她已经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她直起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把文件夹在几份报纸中间,上面再压上其他文件。她把这些东西抱在怀里,向办公室里,也向自己的办公桌上,细细地观察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这才悄无声息地走出办公室。 她的最后一件事,是尽快把绝密文件还给郭厅长。 她刚刚走出办公室,一个人影向她扑过来,低声喝道:“站住!” 张雅兰吓得魂飞魄散,脸色都吓白了,惊讶地张大了嘴。好一会儿,她才看清,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叫傅怀真的中校军官。这是个长相很帅又很斯文的年轻人,平时总是嘻嘻哈哈地和别人开玩笑,什么事都不放在眼里。追女孩子是他拿手的本事。但他也被女孩子追得满世界跑。不过,他却是国防部办公厅有名的笔杆子,许多重要文件都是他起草的。 傅怀真哈哈笑了两声,就收住笑容,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哟,对不起,我是不是吓着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看见你出门,你还看了我一眼,却好像没看见我,只顾转身锁门了。对不起,我吓着你了?” 张雅兰拍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你真的吓死我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我真的不经吓。” 傅怀真笑着,“对不起,对不起。你去哪儿,我帮你拿着。” 张雅兰慌忙抱紧怀里的文件,“不用,不用。你去忙你的,我去送文件。送完文件,我再找你算账。”她扔下傅怀真,急匆匆地走了。 傅怀真敞着领口,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左右摇晃着肩膀,笑着对走远的张雅兰说:“我晚上请你吃饭吧,行不行?” 先告诉各位看官,这位傅怀真,很快就要由左少卿“让”给柳秋月了,并成为她的男朋友,最终,还将陪着她走过一生。人呐,谁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是天注定的。 命运天注定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张伯为。他其实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这些日子,张伯为经常和黄枫林泡在一起。他心里很烦,但没有办法。他毕竟从黄枫林那里拆借来三千美金,解决了张乃仁的启动资金。他不能过河拆桥,怎么也要把这个黄枫林支应好了。他们最常呆的地方,就是“旋转门”的包间里,在一起喝茶,或者喝酒。 这个时候,黄枫林就带着笑容问:“张先生,咱们的药品生意进行得怎么样了?” 张伯为就眯起小眼睛,嘿嘿地笑着,“黄先生,不要着急,正在进行着。而且我告诉你,还算顺利,就要见分晓了。” “张先生,你怎么也得告诉我一点具体的情况吧,我不是不放心。我可真的是把老本都给你了。若是生意不顺,我可就一贫如洗了。” 张伯为就哈哈地笑,说:“黄先生,这笔生意有点敏感,实在是不方便跟你说得太多。万一进行得不顺,你是赔了本,我可是要赔命的呀。” 黄枫林听到这话倒来了劲,小声问:“你,该不会是和那边……”他说着,伸出四个手指,“做这笔生意的吧?” 张伯为觉得,现在唯一能吓唬住这个黄枫林的,就是这一招了。他神秘地说:“你不要多问了,就快要有消息了。” 有的时候,这个黄枫林也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感叹世风日下,说政府从上到下,贪腐无能,国家有难,民不聊生,可如何是好呀。 张伯为笑嘻嘻地看着他,“黄先生,这才有我们做生意的机会呀。是不是,有了钱,什么都好办。” 黄枫林和张伯为碰杯喝酒。到目前为止,他这只苍蝇,还没有从张伯为这个鸡蛋上,找到什么可以下蛆的缝。他心里也是挺着急的。 但是,这个时候,张伯为却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闽浙赣游击纵队转移的资金,出了问题,目前已经暂时停了下来。 这件事让杜自远十分焦急。和张乃仁商谈军火交易已经基本结束,价格和数量都已大体确定。现在就等资金了。 张乃仁严肃地盯着杜自远,“杜先生,咱们的交易进行到这一步,可不能拖呀。我后面的人,正催我尽快进行呢。他们担心夜长梦多。我也很担心。目前战事比较平静,万一战事紧起来,所有的军火库都会严格控制军火出库。那样的话,咱们就有麻烦了。” 杜自远明白这个道理。他悄悄去了老李的秘密住所。几经询问,才算弄明白资金转移停止的原因。这是一个技术性问题。现在所有资金都已经通过地下钱庄转入上海的银行。但银行方面出汇票的时候,提了一个问题:收票人是谁。这个问题一下子难住了办理资金转移的赵广文。他不知道收票人该写谁。 如果梁吉成在,这个问题他知道该怎么解决。但他现在正处于停职考察期,被秘密看管。老李严格规定,任何人不得接近他,以免出事。现在接手这项工作的赵广文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只得空手返回。 杜自远把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下。这个技术性问题很好解决,在收票人一栏填上“to order”就可以了。这个词的意思是“凭指示”。既然是凭指示,那么,就需要有人背书。问题是谁来背书。老李的人不能背书,他们没有合适的身份。背书也会让他们暴露。他自己也不能背书,以避免被牵扯到这件事里。那么,只能让张伯为背书了。他是个商人,在这件事里,他的身份是中间商,背书最合适。 因为这样,杜自远与老李商量后,决定让张伯为与赵广文联系,为汇票背书,还要向赵广文交待注意事项。 但是,黄枫林和他手下的特务,可不是吃白饭的。张伯为与赵广文的这一次联系,就出了问题,并引出一系列的麻烦。 正文 七十八、 汇票 张伯为与赵广文的这一次见面,是在三天之后。 在这三天里,赵广文紧急赶到上海,去办理汇票。由于资金数额庞大,所有资金被打散后,经过若干地下钱庄转入到上海多家银行的数十个账户里。赵广文在这三天里,奔波于多家银行,按照账户逐一开出汇票。并按照杜自远的交待,所有汇票上的“收票人”一栏,都特地注明是“to order”。共计五十八张汇票,汇票上的金额有多有少,但总数十分巨大。 晚上七点钟,赵广文从上海赶回南京。按照事先的约定,他在一家小旅馆里与张伯为见面。 张伯为尽管十分谨慎,但他在去小旅馆的路上,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黄枫林手下的特务跟踪。他在小旅馆里订了房间,坐下来等待。 七点十分,他听到有人轻轻敲门。他走过去开了门,赵广文手里提着大皮包,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 他们对了暗语,确认了双方的身份,并互通姓名,然后在桌边坐下。赵广文从皮包里取出汇票,交给张伯为检查。 张伯为看着汇票上的金额,噘着嘴,不住摇晃着脑袋,轻声说:“没想到金额会这么大,你们可真够有钱的。” 赵广文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看着这个奸商样的人,满脸上都是惴惴不安。 接下来,张伯为要做的,就是在每张汇票的“背书人”一栏中签上他的名字,在“被背书人”一栏中特地注明为“持票人”。最后在旁边的“印鉴栏”中盖上公司的印章。五十八张汇票摆满了桌面,场面也很壮观。他们喝着茶,等待印鉴的油墨慢慢晾干。银行里的规矩,印鉴有一点模糊,就要算做废票。 张伯为拿起一张汇票,开始对赵广文讲解:“你注意看,从理论上讲,收票人这一栏,应该写上收取这张汇票的人名或公司名称。这样,就只有这个人或这个公司才能拿着这张汇票到银行里兑现。现在,收票人一栏都写上了to order,意思是,凭指示。这样的汇票,是任何买家都不敢收的,因为他不知道你的账户上到底有没有钱,担心这是一张空头汇票。所以,就必须有人在汇票上背书,作为担保。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赵广文连连点头,笑着说:“我明白了。要是我的账户里没钱,就得从您的账里划账,是这样吧?” 张伯为就笑了起来,“你倒是先把损招学会了。那么,在理论上,我在背书时,应该在被背书人这一栏里注上卖家的人名或公司名称。这就是说,我指定的这个人或这个公司,才能用这张汇票到银行兑现。可是,我现在在被背书人这一栏里写的是持票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赵广文看着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张伯为笑着说:“这叫空白背书。这种空白背书的要点是,汇票上指定的是持票人。那么,任何持有这张汇票的人,都可以到银行里兑现。” 赵广文一下子张大了嘴。他已经明白其中的要害,“我懂了,我如果丢了这张汇票,那么谁捡到这张汇票,这笔钱就归谁了,是吗?” “正是这个意思。所以,你要小心保管。以后,你把这些汇票交给我时,我也要小心保管,万万不可大意。” 赵广文用力地点着头,“我懂了,我一定会小心保管。”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五十八张金额巨大的汇票后来竟失踪了,让老李和杜自远等人,紧张万分,几乎把左少卿也拖进灾难。 汇票上的油墨已经晾干,赵广文收拾好汇票,放进一个专用的硬皮夹子里,再小心地放进皮包里。接下来的一步,赵广文要把这些汇票带回到老李的秘密住所,交给财务人员,逐一登记,以备将来核销。这是闽浙赣游击纵队的财务制度。其实,所有的公司都有这样的财务制度。 他和张伯为约定,后天晚上,还在这里,交接汇票,并请张伯为准备好收据。 赵广文与张伯为告别,出了小旅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这天的夜里,黄枫林与叶公瑾仍在秘密住所里见面。钱玉红为他们端来咖啡。 黄枫林取出一张照片,交给叶公瑾,“叶处长,这个人今天傍晚与张伯为见面。我派人调查了一下,这个人叫赵广文,是一个公司职员。” 叶公瑾仔细看着照片,问:“你认为,这是个什么人?” “现在还不好说。但是,有一点很特别,他们这次见面,专门在旅馆里开了房间,显然这是一个安全措施。他们看起来都很谨慎。” 叶公瑾把这张照片交给钱玉红,“你明天在档案里查一查,看看有没有这个人的记录或者资料。如果有,立刻通知黄先生。” 叶公瑾回头看着黄枫林,“枫林兄,你也知道,我的目的不是为了抓一两个小萝卜头。我也不想打草惊蛇。但是,我很想尽快弄清楚,这是个什么人。是个共党分子呢,还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公司职员。你有什么办法吗?” 黄枫林露出狡猾的笑容,“叶处长,我还真有一个办法,能立刻看出他是个什么人,还能看出他和这个张伯为是个什么关系。” 叶公瑾也笑了,“枫林兄,不妨说说看。” 黄枫林凑到叶公瑾的耳边,低声说着自己的办法。叶公瑾默默地点头,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钱玉红坐在旁边,撇了一下嘴,“黄先生,你可别一枪把他打死了,那就太不好了。”钱玉红耿耿于怀的,还是那三千美金。 黄枫林笑着说:“钱主任,请相信我们的枪法。” 第三天晚上,赵广文提着皮包,离开了自己的住所,去与张伯为会面。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显感觉到这个提包的份量。五十八张汇票,就像生铁块一样坠着他的手。他小心地看着周围。到了晚上,街上的行人已经不多。街边的店铺里,射出或明或暗的灯光,照在昏暗的街道上。赵广文不敢走人多的地方,尽量走人少的小街。 但是,当他拐进一条小街时,他感觉到了危险。前面的街边站在三个人。他们靠在墙边,一边吸着烟,一边向他这边张望着。 赵广文放慢了脚步,开始考虑是回头,还是径直走过去。他心里想,我会遇到劫匪吗?他看见那三个人已经扔掉烟头,并分散到小街的两边,但仍向他这边张望着。赵广文意识到危险,他十有**是遇到了劫匪。 他停下来,佯装在各个口袋里找东西,同时悄悄地注意那三个人的动静。他决定回头。他仍在口袋里翻着着,并回头看了看,然后像一个丢了东西的人一样,转身往回走。 拐过街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个人正向他这边走过来。他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一拐过街口,他撒开腿飞跑。但他很快就听见后面有奔跑的声音。后面的人并不喊叫,但追得很快。赵广文脸上已经开始出汗,他竭尽全力奔跑着。 他已经拐过几个街口,但仍能听见后面的奔跑声。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不太远的地方响了一枪。接着,他感觉到后背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并不重,但全身的力一下子泄去,腿也抬不起来了,他就像一只被抛出去的麻包一样,沉重地扑倒在地上。此时他才感到后背剧痛,已站不起来。 他头脑里有瞬间的惊讶。他打过仗,能判断出枪声的距离。那个枪声要比奔跑的声音近很多。但他此时来不及再想这些了。他必须躲过那些追赶的人。他的皮包里有五十八张汇票,任何人拿到这些汇票,都能到银行里兑现一大笔钱。 赵广文一手紧紧抓住皮包,另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向黑暗处爬去。如果此时有一个内行人看到,就会知道,他的这个动作叫做“侧卧匍匐前进”,是每个士兵都熟练掌握的一种战术动作。 这时,他的前面出现一个行人。那人也受到枪声的惊吓,有点恐惧地走到赵广文身边,问道:“先生,你怎么了?你……你是中枪了吗?” 赵广文喘息着,说:“你快走,快走开!”一边继续向黑暗的角落里爬去。他无论如何都要躲过追赶他的人。 那个行人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步跨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膊向街边的阴影里拖。那里有一个垃圾箱。他把赵广文推进垃圾箱的后面,自己也缩进来,靠在赵广文的身边。他伸出一个手指,示意赵广文不要出声。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片刻,三个人影从他们面前飞跑而过。那三个人在前面的街口停下来,四面张望着。一个人说:“妈的,他往哪边跑了,你们看见了吗?” 另一个说:“没看见呀,你他妈的跑在前面你都没看见。你他妈的开什么枪,别把警察给招来?” 第三个人说:“那小子身上肯定有钱,跑得真够快的。” 第一个人说:“妈的,走吧。今晚走空了,真他妈晦气!走吧。” 三个人影顺着小街向前走了。 赵广文不敢动。他身边的人也不敢动。他们又在垃圾箱后面呆了很长时间。 那个人终于说:“吓死我了,他们还有枪,应该是劫道的吧。我该走了,你也快走吧。先生,你走得了吗?” 那个人把赵广文扶起来,“哎呀,先生,你受伤了,你的背上都是血呀。” 赵广文吃力地说:“谢谢你,你走吧。我能走。”但他的两条腿一点力气也没有。伤口剧痛,让他的额头布满了汗珠。 那个人扶住赵广文,“先生,你身上全是血,你得去医院才行。” 赵广文摇摇头,“我不能去医院,不能去。” 那个人说:“那你怎么办?你这个样子,一上了街,立刻就会受到怀疑。你这个样子,也走不远呀。” 赵广文扶着身边的垃圾箱,近乎绝望地看着周围。 那个人小心地看着他,小声说:“要不,要不你去我家吧。我家就在前面。家里没有人,就我一个人。你得把伤口包一包,再换一件衣服才能走。” 赵广文心中真的是一片绝望,也恐惧万分。皮包里有五十八汇票呀,这是他必须保住的。他抬头注意地看了看那个救他的人。那个人也关切地看着他。他只好说:“先生,那就谢谢你了。” 那个人扶着赵广文,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他们进入一座小院,停在一扇门前。那个人用钥匙开门,然后扶着赵广文进了屋,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来。 那个人帮助他脱下衣服,一看见伤口,嘴里就“哎呀哎呀”地叫个不停,“你的伤太重了,我只能简单给你包一包。明天你还得去医院。”然后就忙乱地找来红药水,消炎粉,又撕了几条布做绷带。 他说:“先生,我只有这点药,可能不起作用。你将就一下,明天去医院吧,你得把子弹取出来才行。” 包扎完伤口,他让赵广文在沙发上躺下,自己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小声说:“先生,你不会是……那个吧?”他伸出四个手指。 赵广文摇摇头,轻声说:“他们是劫道的,我遇到劫道的。” 那个人指点着自己说:“我姓黄,黄枫林,在公司里当差。我也是刚下班,就遇上你了。你只能忍一忍了,等明天再想办法吧。” 赵广文手里紧紧抓着他的皮包,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定定地看着黄枫林。 这天夜里,张伯为在小旅馆里等到十二点,没有见到赵广文,只得离开。他在路边找到公用电话,给杜自远打了一个电话,说:“没见到人。” 杜自远立刻紧张起来,急忙给老李打了一个电话,也说:“没见到人。” 老李更加紧张,立刻派警卫员小郑去赵广文的住处去找。天快亮时,小郑回来报告,“家里没有人。” 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那是一大笔钱呀! 正文 七十九、 圈套 天还未亮。老李焦虑万分,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林文秀不安地看着他。警卫员小郑站在门口,脸上还挂着汗珠。 老李一听说赵广文不在自己的住处,就意识到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赵广文没有按时赴约,又不在家里,他还能在哪里?被捕?被劫?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大灾难呀!他携带的汇票,金额巨大呀! 这次军火交易,原本只是闽浙赣游击纵队自己的采购行动。他原来的目的,是只采购其中的一部分,主要目标是电台。但这份军火清单被送到华东军区,请求上级批准时,却受到极大的重视。华东军区的领导联合了所属的四支纵队,要买下全部军火。其中大部分资金都是华东军区筹集来的。华东军区电令他留在南京,做好这次军火交易,也是这个原因。 但是现在,赵广文失去了踪影,他所携带的汇票更是下落不明,让老李心中十分紧张。他回头盯着小郑,严厉地说:“你,带上你的人,全部出去,分散到那一带去找,仔细地找,一定要找到赵广文。快去!” 小郑急忙跑出了房间。 天将要亮时,小郑带着三名警卫,已经出现在从赵广文家到他与张伯为会面的小旅馆之间的路上。他们分头搜索,并向街边的住家打听。但一无所获。 这个时候,杜自远也派李林在那一带寻找,也是一无所获。但李林意外得到一个消息,昨晚在这一带,曾经有人听到枪声。 上午九点钟,张伯为就到了“旋转门”。他也是一夜未眠,想像着赵广文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但是,不管哪一种,都是灾难呀,是巨大的灾难! 他到了“旋转门”不久,先后接到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杜自远打来的,告诉他,人没找到。又告诉他,昨天晚上,有人在那一带听到过枪声。 张伯为听到这个消息就紧张起来。如果这个枪声与赵广文有关,那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有人劫道。可能枪杀了赵广文,并劫走了他身上的汇票。如果属于这种情况,就一定是南京某个帮会的人干的。这样,他就需要查一查,是哪个帮会干的。这种事,又涉及如此巨额的汇票,一般瞒不了多久,他很快就能查出来。但能不能把汇票全部追回来,就有疑问了。 还有一种可能,是某个情报机关干的,比如保密局,或党通局,或者某个部队的情报部门。他们可能发现了赵广文的真实身份,因此将他秘密逮捕。如果属于这种情况,他就必须尽快和左少卿取得联系,设法弄清楚。但如果真属于这种情况,汇票就可能弄不回来了。张伯为想到这里,心里焦虑万分。 他接到的第二个电话,竟然是黄枫林打来的。 黄枫林打电话的口气非常焦虑,并且还压低了嗓门,对他说:“张先生,我遇到了一件事,一件非常难办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一定要帮帮我。” 张伯为已经有些警觉,说:“黄先生,你不要紧张,先说说是什么事。” 黄枫林小声说:“昨天晚上,我遇到一个人,他可能是碰到劫匪了,被劫匪开枪打伤了。张先生,我一时糊涂呀,也是看见别人遇到危险,就想帮一把,我就把他带回家了。现在……现在这个人就在我家里呢。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呀?” 张伯为更加警觉起来。张伯为警觉的,就是一个“巧”字。进一步说,是一个“巧”字的两个方面。一方面,赵广文刚刚准备好汇票,正准备交给自己,却偏偏遇到了劫匪。早不遇晚不遇,偏偏是在汇票准备好之后遇到。另一方面,赵广文遇到劫匪,却偏偏被这个黄枫林给救了。他认识黄枫林可没有多少日子呀。 但是,不管怎么样,黄枫林救下来的这个人,十有**就是赵广文。如果真的是他,并且如黄枫林所说,人已经救了下来,这倒是一个意外的好消息。 张伯为这个人,头上顶着一个“奸商”帽子,可不是随便得来的,他确实有精明狡猾,诡计多端的一面。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埋怨道:“哎呀,黄先生,你怎么回事呀,这是什么年头呀,你怎么干这种事呢。” 黄枫林就在电话里结巴起来,“张……张先生,我说了,我……我是一时糊涂呀,我都不知道我哪一根神经搭错了,就把那个人给……给接回家去了。我现在正后悔呢,你可别再埋怨我了,赶快帮我想想办法吧,我该怎么办?” 张伯为咬着牙又加了一句,“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找警察呀。他遇到了劫匪,你不找警察,找我干什么呀,我哪儿管得了这个事。” 黄枫林继续结巴着,“张……张先生,我……我是想过找警察。可是,张先生,我……我想了又想,我找了警察,也还是有麻烦呀。我……我脱不了干系呀。你,你来一趟吧,到我家里来,帮我想一想办法。” 张伯为叹息一声,“哎呀,你这位老兄呀,真是……那,你住哪里呀?” 黄枫林急忙说:“南福巷九号,院内,东边十一号门,这是我租的房子。张先生,你来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呀,千万不要惊动了别人。我现在可真是担心呀。” 张伯为放下电话,把这个事又想了一下。他感觉,这个受伤的人,真的有可能是赵广文。但回头一想,心里更对这个黄枫林起了疑心,猜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张伯为接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杜自远打电话,告诉他,有一个人可能遇到了劫匪,被一个姓黄的人救了下来。他准备过去看一看,并告诉他黄枫林的住址。他小声说:“老杜,你斟酌一下,看看这个事怎么办。我先去了。” 张伯为出了“旋转门”,不敢耽误,就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南福巷。 南福巷九号是一个院子,里面有一栋老式的木板楼,前面还有一些平房,里面的住家很多。东边十一号,是楼前的一排平房,拐进去第三个门就是十一号。 张伯为上前敲了敲门。黄枫林在里面先撩开门上的布帘,看清外面是张伯为,这才急忙打开门,让他进来。又向外看了一下,才关上门。 黄枫林拉住张伯为的胳膊,小声说:“张先生,你赶快帮我想想办法。这个人伤很重,人可不能死在我这里,那我就有大麻烦了。” 张伯为安慰他,“黄先生,你先不要急,让我看一看,然后再想办法。人在哪里?” “在里屋。”黄枫林拉开里屋的门,让他进去。 张伯为进了里屋,一眼就看见躺在沙发上的赵广文。他脸色苍白,急促地喘息着。最让张伯为心悸的,是他眼睛里的极端恐惧。赵广文也认出了张伯为,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说话。他就那样极端恐惧地看着张伯为。 赵广文的表情让张伯为警觉。他还看见,赵广文的皮包就放在沙发边上。从赵广文的表情上看,现在有危险,但汇票还在。但危险是什么呢?张伯为眼睛的余光里,察觉黄枫林站在旁边,正注意地看着他们。他也感觉到,这个黄枫林有些疑问。 张伯为对黄枫林的疑问,其实在见他第一面时就有。但那时就想从他身上弄一笔钱,其他的,就都不管了。现在这个事,这么“巧”,让他不安。张伯为猜想,也许赵广文也察觉到黄枫林有危险,所以他不敢流露出认识他的样子。 张伯为在沙发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他轻声问:“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赵广文喘息着,小声说:“我刚下班,走在路上,遇到劫道的。这位先生,是好人,他救了我。”他特地向黄枫林点点头。 这个时候,黄枫林心里却是另一番景色。他知道这两个人认识,他们几天前还见过面,在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但此时却互相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他能看明白这一点,这两个人都有问题。现在,他和叶公瑾计划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但是,这个受伤者眼睛里的恐惧,让他有一点不理解。他应该已经见到自己人了,为什么如此恐惧? 张伯为的小眼睛来回转着。赵广文说话这么谨慎,确实让他感觉到了危险。他很想把黄枫林支出去,让他好好问一问赵广文。 张伯为问:“这位先生,你的伤怎么样?” 赵广文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很重。” 张伯为起身看了看赵广文的后背。血已经洇出来,柒红了身上的衣服。他看出赵广文的伤一定很重。他回头问:“黄先生,伤口包过了吗?” 黄枫林说:“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我这里没什么药,只有消炎粉、红药水。我想叫他去医院,他又不肯去。你说怎么办呀,是不是得赶快送医院呀?” 张伯为没接这个话茬,说:“黄先生,你最好去买一点药来。” 黄枫林一愣,立刻说:“哎呀,这么一个情况,我怎么敢出去买药呀。你赶快想想办法吧。” 张伯为听出来了,黄枫林不肯离开,他要守在这里。这让他的心里更加怀疑。但眼前这个事,必须立刻解决,不能拖下去。 张伯为站起来,回头看着黄枫林,说:“要不这样吧,我去买药。另外,我也出去想想办法,看看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黄先生,你守在这里,看好他,行吗?” 黄枫林连连点头,“行行,你快去,我守在这里。” 张伯为回头看着赵广文,“这位先生,我出去给你买一点药,你没什么问题吧?” 赵广文点点头,“谢谢你,先生。我没事。” 赵广文的这个回答,让张伯为多少安心一些。说明汇票没有问题。 张伯为出了门,在街上匆匆地走着,但心里却不断盘算着。他很想去找杜自远,让他想办法把赵广文带走。但他又不敢,心里的怀疑仍像风似的,嗖嗖地刮着。那个黄枫林让他感到疑虑重重。 街边有一家药店。他走进去,一边让店员给他拿外伤药,一边小心地向窗外看着。他看见街对面有一个人停下来,靠在树边,偷偷地向药店这边张望。张伯为骤然心惊,这是个特务呀。他已经被特务跟踪了。这个特务从哪里跟踪过来?他判断,应该是从黄枫林家门外开始跟踪。他明白,如果真的是这样,杜自远也解决不了这里的事。 张伯为心里盘算,这件事只有冒险找左少卿,只有她或许能解决这里的麻烦。他看见柜台上的电话,就不再犹豫,立刻给左少卿打了一个电话。 但是,这个电话,立刻被右少卿的手下监听到了,并通知了她。右少卿立刻跳了起来,带着人往南福巷赶。 正文 八十、 报案 左少卿接到张伯为的电话,心里非常惊讶。这是张伯为第一次往她的办公室打电话。她隐约从张伯为断续并且急促的语气里,听出他似乎刻意如此,其中就藏着恐惧和求援的意思。这让左少卿感觉到了危险。 “少组长,少组长吗?”张伯为在电话里说,“我……我是张伯为。你……你说话方便吗?” 左少卿知道自己的电话有监听,不动声色地问:“张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我觉得,有个事……有个事应该跟你……说一下,我……我拿不准。” “张先生,有什么你尽管说,没关系。”左少卿感觉到了危险。她聚起全部精力,想从张伯为的语气里,感受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危险。 “有一个人……受了枪伤,他说……他说是被人劫道,是昨天晚上。我觉得,这个事……应该跟你说。少组长,是不是……该跟你说……?” “张先生,你应该跟我说。你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现在。” “在我的……一个朋友家里。他住在……南福巷九号,进去往东,十一号,就是……东边第三个门。少组长,我觉得那个人……可能是一个……可能是一个……” 左少卿此时真的警觉起来。张伯为是以一种报案的口气在说话,而按他说的意思,这个人似乎应该是一名共党分子。这件事的诡异之处,让左少卿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她干脆地说:“张先生,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你等着。” 左少卿放下电话,回头叫了鲁城,让他叫两个弟兄,“快一点,跟我走。” 五分钟后,一组监听室的一名监听员,手里拿着一盘录音,飞快地跑进程云发的办公室,“程组长,这是刚刚监听到的,是张伯为给左组长打的电话。” 录音带被装在录音机上,张伯为结结巴巴的说话声,很快就在办公室里响起来。 右少卿反应敏捷,立刻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说:“老程,这是送上门来的。你跟处长报告,我现在就带人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张伯为打完电话,竭力克制着心里的紧张。他提着买来的外伤药,匆匆地往回走。这时,他清楚地注意到,确实有特务跟在他的后面。 此时,张伯为心里万分焦虑的,就是那五十八张汇票。这是一笔巨款,关系着军火交易能否成功。他第一眼就看懂赵广文眼睛里的恐惧,担忧的也是这五十八张汇票。他心里明白,如果他身后跟的是特务,如果黄枫林也是特务,那么,就只有左少卿才能控制住局面。 他回到黄枫林家里,把药放在桌上。 黄枫林注意地看着他,“张先生,你想了什么办法吗?” 张伯为回头说:“黄先生,不要着急,先给这位先生上点药,他的血流得太多了。” 他们给赵广文包扎完伤口的时候,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张伯为过去开了门。 只见鲁城和两个特务,举着枪走进来,严厉地说:“都不要动,举起手,让我看见你们的手。” 在他的身后,左少卿脸色有些阴沉地走进来,看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她说:“搜身,铐上,都蹲到墙角去!” 一个特务搜查黄枫林,然后给他戴上手铐,推他到墙边蹲下。另一个特务搜查赵广文,也给他戴上手铐。 黄枫林瞪着张伯为,“张先生,你这是,你这是……” 张伯为小声说:“黄先生,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了,这样麻烦少一些。” 鲁城喝道:“不许说话!” 左少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默默地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张伯为竟然给她打电话,还用一种密探报案的口气跟她说话,说明这里的问题一定很严重。她竭力猜测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很想单独把张伯为叫到门外,仔细问一问情况。但她不能这么做。张伯为的恐惧和求援,肯定是有原因的。那么,这个原因是什么呢? 她先转向侧躺在沙发上的赵广文。一望而知,这个人的伤很重。劫道?劫道的人竟会开枪?这一点让她奇怪。在南京,还没有听说抢劫会开枪的。她盯着赵广文,“你,姓名,职业,怎么回事?” 赵广文有些吃力地说:“我姓赵,赵广文,公司职员。昨天夜里,我下班回家,走在半道上,有几个人要劫我,我就跑。他们就在后面开了枪。后来,这位黄先生救了我。我走不动,他就把我带到这里。” “你怎么知道是劫道?”左少卿冷冷地盯着他。 “他们,他们站在路边,还看着我,就等我走过去。我就回头跑。” “你身上有钱吗?” 赵广文顿了一下,低声说:“没钱。” “没钱你跑什么!” 赵广文的声音低下去,“我害怕。” 张伯为小心地看着赵广文。听到他说“没钱”,心中有些惊疑。他一回头,正看见黄枫林在盯着他。黄枫林的眼神让他深感不安。他现在忧心的,就是放在沙发边上的皮包,和皮包里的汇票。 左少卿挪了一下椅子,转向黄枫林,“你,你是什么人?” 黄枫林结巴地说:“我……我姓黄,黄枫林。我是这位张先生的朋友,我们在一起做生意。昨天夜里,我……回家,正走到前面……不远,就听见响枪,我吓坏了,就看见这个人倒在地上。我当时……我当时,也挺害怕的,就拖着这个人,躲在……躲在垃圾箱后面,再后来……就把他带回家里。”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这个人让她怀疑。他的结巴不自然,他看上去神色慌张,但眼神里却透出冷静和机警。左少卿心里衡量一下,这个屋子里有两个人,一个身负重伤,还有一个就是这个黄枫林。张伯为给她打电话,他的恐惧和求援,应该是因为这个人。那么,这个黄枫林真的是一个生意人吗? 左少卿感觉到眼前的情况不明,她不能仓促采取行动,她需要时间观察并考虑,也避免被动。她回头对鲁城说:“关好门,窗前警戒。我们在这里等。” 房间里安静下来。房门被关好,一个特务坐在窗前,观察着外面。其他人都找地方坐下来。张伯为也盘腿坐在地上。 这个时候,右少卿也带着人赶到了南福巷。但她不想冒然闯进去,她想看一看再说。她派人守住街道两端,自己则带着两个人进了南福巷九号对面的小茶馆里,在桌边坐下。然后示意一个手下进院子里观察一下。 她并没有注意到,茶馆里还坐着一个看报纸的人,那是黄枫林的手下,也是跟踪张伯为的人。 进院观察的特务回来,小声向右少卿报告,十一号的门窗上都拉着窗帘,里面的情况不明。在门外听了一下,里面也没有动静。 右少卿从时间上推断,她的姐姐应该已经到了,并且就在屋里。屋里没有动静,那么,她是在“蹲坑”守候吗?为什么? 在黄枫林的房间里,窗前的特务小声向左少卿报告,说刚才有一个一组的人,在门外观望,现在又出去了。左少卿点点头。她明白,张伯为的电话已经被一组监听,她的妹妹已经带人来了。但是,她并没有进来。这样,自己更不能轻举妄动。她要尽可能把这个屋里的事弄清楚。 左少卿和右少卿都不知道的另一件事,是老李的警卫班长小郑,已经得知赵广文就在南福巷九号,就带着手下的三名警卫也到了南福巷。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伺机劫走赵广文。他们并没有看见左少卿带人进去,但他们注意到右少卿带着人来了,并守候在南福巷九号的外面。这样,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分散躲在四周,继续寻找机会。 还有另外一批人也到了南福巷九号。李林奉杜自远的命令,带着两个人,也来了,他们也在寻找机会。李林很快注意到,有一些人进了九号对面的茶馆。以他的判断,这些人是特务。他怀疑特务是在设伏。这样,他也不能轻举妄动。他站在远处的角落里,向这边张望。 这时,李林注意到一个骑自行车的邮差,正摇摇晃晃地拐进南福巷。他觉得,这倒是一个机会。 几分钟后,坐在茶馆里的右少卿,也注意到这个邮差。她向身边的一个特务歪了一下下巴,示意他跟上去。 李林背着邮包,在九号门前下了车。他把自行车靠在墙边,手里拿着一摞信,摇晃着走进去,嘴里念叨着,“十一号,十一号。”他走到十一号门前,敲了敲门。 那扇门立刻就开了。门里的人伸出胳膊,一把就将他拉进屋里。两支枪顶在他的太阳穴上。这个情况,被后面跟进来的特务看得清清楚楚。 李林举着手里的信,不断地说:“我是送信的,我是送信的。” 但屋里的特务并不听他的解释,把他肩上的邮包夺过来,扔在桌上,然后推着他在墙边蹲下,喝斥道:“不许说话!” 屋里很热。上午的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暑气不断升高。屋子不大,门窗关着,又挤着不少人,空气混浊而闷热。所有人的脸上都油光光的冒着汗,有人随手拿起报纸给自己扇风。 左少卿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边思考,一边观察屋里的人。她偶然注意到,张伯为不时看一眼地上的皮包。她指着皮包问:“这个皮包是谁的?”她转向黄枫林。 黄枫林指一下赵广文,“是,是这位先生的。” 左少卿回头向鲁城示意,“检查一下。” 鲁城走过去,打开皮包,一下子就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地上。皮包里的东西很杂乱,有一本书,有账册,有一些纸张,还有一些日用品,钢笔、钥匙等物。 张伯为坐在地上,小心地看着鲁城检查地上的东西。那里面还应该有一个硬皮夹子,是放汇票的专用夹子。但是没有。这个情况让他心生疑虑。他抬头瞄了一眼赵广文。赵广文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垂着眼睛,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左少卿仍然不明白眼前是个什么情况。她只是隐隐察觉,张伯为很紧张。蹲在墙边的黄枫林则偷偷地转动眼睛,看着屋里的每一个人。连蹲在旁边的邮差也让她怀疑。她开始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坐在对面茶馆里的右少卿已经快失去耐心了。从电话录音中分析,张伯为应该是向她姐姐报案。那么,她姐姐来了之后,抓了人,理应带上嫌犯离开,她为什么要蹲坑守候呢?她在房间里干什么呢? 此时,她只顾思考,并没有注意到,原来坐在角落里喝茶看报的人,此时付了茶钱,正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茶馆。 这个人走了一段路,找到一部电话,悄悄地给钱玉红打了一个电话。他简要说了现在的情况,请她立刻转告叶处长。 他打完电话后,向附近看了看,立刻有两个人聚在他的身边。他们低语一会儿,便分散开,躲在暗处,小心地观察南福巷九号的情况。 坐在茶馆里的右少卿皱着眉头,她终于耐不住了。她就是想看一看,那个房间里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 她一挥手,带着她的人向九号院走过去。快走到门前时,她掏出枪,脸上带出一股杀气。她的手下也掏出了枪。他们一起进了院子。 正文 八十一、 劫票 右少卿带着人,气势冲冲地闯进九号院。这个情况,就被躲在附近的小郑等人看见了。他感觉,这是一个机会。他和附近的弟兄使着眼色,慢慢向九号院的门前靠近。 黄枫林手下的人,也看见右少卿带人进了小院,也开始向小院靠近。 这个时候,在黄枫林的房间里,一直坐在窗前的特务扭回头,他喊了一句,“主子,一组的人来了。” 只听外面一声巨响,外屋的门被人踹开了。屋里的人都跳了起来,掏出枪。 只见右少卿举着枪,已经闯进来。屋里的人也都举起枪。双方互相对峙着。 在这样一个时刻,房间里是一片寂静。一组和二组的人都举着枪,互相瞪视着。 左少卿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瞪着右少卿。张伯为给她打电话时,她知道会被监听。虽然她已经猜到她的妹妹会来,这样的机会她一定不会放过。但她现在真的闯进来,还是让她心中愤恨。 她瞪着妹妹先吼了一声,“枪放下!” 鲁城先放下了枪。右少卿看清房间里的状况,被扣住的人都戴着手铐,蹲坐在墙边。屋里并没有异常,她只得把枪放下。其他的人也随之收起了枪。 左少卿厉声问:“你来干什么!” 右少卿怒气冲冲地说:“我就是进来看看,你搞什么名堂!” “你这是干扰我们的行动!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行动!你扣了人为什么不带走,还在这里等着干什么!” “我们走不走,用不着你来干涉!” “我就是要干涉!” “你放肆!”左少卿非常生气。 但她的话音未落,外面突然响起激烈的枪声。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一组和二组的人,都飞快地掏出枪,各自闪到门口或窗前,警惕地看着外面。 左少卿回头瞪着妹妹,“外面是你的人?” 右少卿一摇头,也是满脸的惊疑,“不是我的人!我的人都进来了。” “那外面是怎么回事?”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左少卿心里更加惊讶,今天的事如此诡异和难测。张伯为肯定有迫不得已的事,但她一直没有弄清楚。现在,竟然有人在外面枪战! 外面的枪声渐渐稀少,似乎就要停止。但突然之间,枪声又密集起来,有一方的火力似乎得到增强。片刻,枪声全部停止。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静得瘆人。屋里的人都有些不安地倾听着。之后,外面传来奔跑声和喊叫声。 外面发生的战斗,是屋里的人都想不到的。 老李的警卫班长小郑,他的目的,就是想把赵广文从屋子里劫走。他和另外三个人一直散布在远处的街边,寻找机会。当右少卿带着人进入院子后,他认为机会来了。他们虽然只有四个人,但都是久经沙场的好战士,功夫好,枪法更好。从背后突然袭击,一定会让他取胜。他们互相点头示意,慢慢向南福巷九号门前靠近。 但是,黄枫林的手下,看见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带着杀气闯进了院子,不由为黄枫林担心起来。也想进去支援或者保护黄枫林。他们也开始向院门靠近。 两边的人,突然在院门口相遇。他们互相瞪视着,都立刻察觉对方是敌人。接下来,他们的动作都是从怀里掏枪。只是小郑这边的人,躲闪快,隐蔽快,拔枪射击的速度更快。双方一交火,黄枫林的手下就吃了亏,先后有两个人中枪倒下。 小郑一见动了枪,知道屋里的人一定已有准备,突袭已经不行,只得互相掩护着撤退。不料,刚出巷口,迎面碰见叶公瑾和程云发带着人赶到。他们听到枪声都下了车,正向巷口靠近。双方迎面碰上,顿时枪声大作。小郑的人少,好在动作敏捷,立刻翻墙越脊逃走。 此时,屋里的人不敢轻举妄动。都举枪守在门口和窗边,准备射击。 这时,外面传来程云发的喊声:“右少,你在里面吗?” 右少卿冲到门口大喊:“我在这里。外面怎么回事?” 这时,守在窗口的弟兄突然回头说:“主子,处长来了,已经到门外了。” 左少卿和右少卿立刻出了里屋,打开外面的门时,叶公瑾已经站在门外了。 叶公瑾脸色有些阴沉地走进屋里。他看了看被扣住的几个人,其中就有黄枫林。他和黄枫林对了一下眼神,转身又回到外屋。他的眼睛满是疑惑,在左少卿和右少卿脸上转着。说:“所有人都带回去,甄别一下,没有问题的人释放,有问题的人,严格审讯。”说完,掉头就往外走。 左少卿回头看着妹妹,说:“里屋这个人伤很重,需要叫救护车来。是我去叫,还是你去叫?”说着,脸上就露出嘲讽的笑容。 右少卿心里很没有好气。姐姐的话,是在暗示不久前她和程云发运送伤员的事。她恶狠狠地说:“我去叫,你在这里守着吧!”说完就往外走。 右少卿到了院子外面,这才知道,外面还有两个受伤的人。程云发正蹲在地上盘问。右少卿站在旁边听了一下,不由吃了一惊。这两个人竟是保密局浙江站的人。他们只说了自己的身份,别的却不肯再说,只请程云发打电话去浙江站核对。 右少卿去找电话的路上,心里还在犯疑,觉得今天的事有些蹊跷。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浙江站的人会搅进南京的案子里。另外,和浙江站的人开枪激战的,又是什么人呢?这个房间里的人,到底有什么问题?这几点,让她疑虑重重。 一个小时后,中央医院派出的两辆救护车到了南福巷九号。赵广文和两名浙江站的人都被送上救护车。 但是,赵广文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出了问题。他开始还好,医生做了初步检查,似乎并无大碍。但到了半路上,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张大嘴,艰难地喘息着,脸色已经发紫,眼睛也鼓了出来。随车的医生给他检查,很快判断是气胸,立刻给他输氧。但无济于事。快到中央医院时,赵广文停止了呼吸。 赵广文被送到中央医院后,立刻被送进急救室。但急救室的医生检查后,拒绝抢救,说人已经死了,没救了。然后他被送进解剖室,查找死亡原因。检查的结果是,子弹穿透肺叶,又划破一条动脉,造成气胸和体内大出血,并因此死亡。 确切地说,黄枫林手下的特务在射击赵广文时,距离很近,就是为了保证射击精准。他瞄准的位置,是右侧后背,体内横膈肌偏下方一点。子弹从这里打入,最多打伤肠子,但不会致人死亡。但特务射击时,赵广文正处于奔跑状态中,这就很难保证射击的精准。事实上,子弹偏上了一公分,是从横膈肌上边一点穿进去的,并擦破右侧肺叶下缘。但子弹也正好停留在那里,堵住了那个破口。因此,赵广文的伤势虽然重,但状况还算好。 医生们进一步检查,又发现,这颗子弹曾擦过后背骨骼,因此变形,出现锋利的裂口。在搬运过程中,更有可能是在救护车摇晃颠簸过程中,致使子弹出现移动,离开了肺叶,导致肺气肿。子弹在移动的过程中还划破了一条动脉,造成伤员体内大出血,并最终导致他的死亡。 赵广文的死亡令人痛心。但更令杜自远、张伯为等人紧张的是,他随身携带的那五十八张巨额汇票,也失去了踪影。 所有的嫌犯被送进看守所之后,叶公瑾指定赵明贵负责讯问。他相信赵明贵足够聪明。 赵明贵先找左少卿询问了一下大致情况。稳妥起见,他决定到现场去看一看。于是他打电话给右少卿,问她是否愿意到现场看一看。正如他的猜测,右少卿最愿意做的,就是这件事。 赵明贵和右少卿带了几个人,又去了南福巷九号。并以南福巷九号为起点,检查了周围路上的情况。 他们先找到了昨晚赵广文和黄枫林藏身的垃圾箱。垃圾箱的后面,确有藏人的痕迹。这一点确定无误。另外,这个垃圾箱,距离黄枫林的住房,只有一百多公尺的距离,确实很近。黄枫林将赵广文带回自己家,有他合理的地方。 接着,他们又找到了赵广文中枪的地方。地面上隐约还有血迹。他们继续向前,寻找射击者的位置。但他们的一个手下,竟在不远处的墙角后面,找到一个弹壳。 这个弹壳的位置让赵明贵和右少卿都很惊讶。这个地方,距离赵广文中枪的地方很近呀,只有十几公尺。他们看着远处,从时间上推断,追赶赵广文的人,至少还在一两百公尺之外呢。这样的距离,用手枪射击,不可能打中赵广文。 右少卿看着赵明贵,小声说:“老赵,浙江站的人,是在这里设伏,目标就应该是那个赵广文。” 赵明贵点点头,“确实可能是这样。但是,为什么呢?” 右少卿冷笑着说:“你还看不明白吗?浙江站的人,盯上了赵广文,并且打伤了他。那个张伯为……老天,那个张伯为一定有问题。他有可能是赵广文的同伙。他发现赵广文被打伤,还可能发现赵广文已经被浙江站的人盯住了。他没办法了,就只好通知左少来处理。” 赵明贵心里盘算了一下,摇摇头,“右少,你说的有一点道理,但还是有一点牵强。那个黄枫林为什么要找张伯为来处理呢?而这个张伯为,按照你说的,又偏偏是赵广文的同伙,这未免也太巧了。” 右少卿也感觉到有一点牵强,“反正,我就是感觉这里边有问题。” 赵明贵也感觉到今天的事里有问题,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甚至还有一些可疑。但他又是一个生性谨慎的人。他觉得,还是要先询问一下被扣起来的人,如果有什么情况,也要等向叶公瑾汇报之后再说。 正文 八十二、 失票 赵明贵离开现场,回到看守所。按照由轻到重的顺序,他先讯问了那个邮差。他很快就看出来,那个邮差已经吓坏了,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他问了几句,就确认这是个倒霉蛾子,傻乎乎地撞进网里。赵明贵把邮包还给他,叫他走了。 他并不知道,李林的恐惧也是为了那批汇票。李林已经判断出来,赵广文身上没有汇票,皮包里也没有。那么这批汇票在哪儿呢?落到什么人手里了吗?还是藏在什么地方?这才是让他感到恐惧的地方。 李林出了看守所,就往杜自远的敬业银行赶。 赵明贵要讯问的第二个人,就是张伯为。左少卿向他介绍今天这件事的起因时提到,是因为张伯为给她打电话报案。赵明贵听过电话录音,这个报案没有问题。但黄枫林为什么要找张伯为来想办法呢,这一点让人奇怪。另外,这个张伯为曾经是他的调查对象。他在查“左案人员调查”时,其中就有这个张伯为。这个机会他自然不能放过,问的也就细一点。 “张先生,你为什么要给少组长打电话呢?”赵明贵笑着问。 张伯为眨着小眼睛,“我是怕有麻烦,有了麻烦,就不好办了。” “既然你怕有麻烦,你为什么还要去黄枫林家呢?” “我和黄先生是朋友,又在一起做生意。黄先生非要我去,我不去不合适呀,没有办法。朋友嘛,要我帮忙,我能不去吗?” “你和黄先生做着什么生意?” “一点小生意。” “说明白,是什么生意。” “是……是药品,一点小生意。” “那么,黄先生是在你这里入的股,对吗?” “是。” “多少?” 张伯为哼哧一会儿,终于说:“三千,是……是美金。他要是有麻烦了,我也会有麻烦。所以,我只好过去看一看。” 赵明贵很惊讶,三千美金可不是小数目。他心里已经产生了兴趣。但他又是个谨慎的人,准备把这个事向叶公瑾汇报后再做决定。 “你为什么不找警察呢?”他继续问。 “我说了,一开始我就叫他找警察。可是他不同意,怕还会受到牵连。我也是这么想的。您想呀,警察办这个事,没完没了的笔录呀,讯问呀,还有个消停吗?” “那么,我还是那句话,你为什么要向少组长报告呢?” “这个事,您看,是这样,我只认识少组长,别人都不认识。少组长是明白人。少组长要是觉得这个人有问题,悄悄把他带走,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那,我们就没事了。少组长要是觉得这个人没事,那我们就送他上医院,再去找他家里人。也算是做一件好事吧。您说是不是?” 赵明贵就笑了。张伯为这一套说词,天衣无缝。但他不能立刻放他走。他和邮差不一样。他要等请示过叶公瑾后,再决定放不放他。 赵明贵最后一个要问的,就是黄枫林。他心里,对这个黄枫林倒真有一点怀疑。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与别人都不一样。 赵明贵已经听程云发说过,南福巷九号门外受伤的两个人,是浙江站的人。他有些奇怪。问完张伯为之后,就与浙江站联系了一下。他一报名字,浙江站果然说是他们的人。但这两个人执行什么任务,对方却不肯说。 赵明贵没有继续追问。人家的任务,不告诉自己,也合理。这样一来,被送到中央医院的两个受伤的人,就没有问题了。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往九号院里冲呢?目标是谁?另外,他们和谁发生了枪战?这件事让他深为疑惑。 赵明贵考虑,今天这件事里的几个人,如果还有谁和浙江站有关系,就可能是那个黄枫林了。所以,当他讯问黄枫林时,只问了一句话,并得到黄枫林一个回答,讯问就结束了。 赵明贵问:“黄先生,浙江站给你什么任务?” 听到这句问话,一直委委琐琐、点头哈腰的黄枫林就把真面目露了出来。他慢慢挺起脊背,眼神也变得严厉而机警,冷冷地盯着赵明贵,轻声说:“兄弟,到此为止吧。我要见叶处长。” 傍晚时,赵明贵离开看守所,回到洪公祠局本部,向叶公瑾汇报讯问的结果。 他轻声对叶公瑾说:“处长,那个黄枫林,要见你。” 叶公瑾不动声色地盯着赵明贵。他隐约意识到,让赵明贵负责讯问,是他的失策。赵明贵太聪明了。他善于将不相关的事联系在一起,并从中看出问题。 叶公瑾淡淡地笑着,问:“你都知道什么?” 赵明贵笑着说:“我估计,是浙江站派他到这里执行任务,我就知道这些。” 叶公瑾轻声说:“明贵,你就知道这些吧,不要再多了。另外,这个事,也仅限你知道就行了,好吗?” “是,我一定,请处长相信我。”赵明贵谨慎地回答。 “正是因为相信你,所以才让你负责讯问。这个黄,放了吧。他应该有他的任务,我们不要再多问了。” “是。我亲自带他出来。另外,那个张伯为呢?” “问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没有。他是向左少报案,看上去很合理。” 叶公瑾点点头。他并没有去接赵明贵话里的伏笔。“看上去很合理”,意思是并不合理。叶公瑾心里明白,赵明贵已经看出了问题。他轻声说:“没问出什么来,就算了,也放了吧。你通知左少就行了。” 赵明贵心中一懔,但他什么也没有表示。他站起来,“处长,我去执行。” 叶公瑾笑了笑,“去吧,辛苦了。” 赵明贵回到办公室里,静静地坐在办公桌旁。他心中一片冰凉。他明白了,处长对谁都不信任,包括对他赵明贵。处长竟然从浙江站调来几个人,负责对张伯为的调查。更有可能的是,还负责对左少卿的调查。而他和程云发、右少,还在傻乎乎地继续做着“左案人员调查”呢。 今天的事情,其中有很多疑点。他听程云发说过,共军的一支四人小分队,战斗力极强,四支短枪,竟把他们十几个人压得不敢抬头。是什么原因让共军如此发狠?也许黄枫林的任务已经触到了共军的要害处。这样看起来,这个黄枫林可能真的取得一些进展,并且查到了什么东西。赵明贵心里不由咒骂一句,相比之下,我和老程、右少,就显得太愚蠢了。也难怪处长不相信我们。 另外,那个伤员也让赵明贵感到奇怪。黄枫林为什么要把伤员带回自己家呢?他真的发现赵广文和张伯为有问题吗? 对这些问题,叶公瑾什么也不问。这些问题不可能躲过叶公瑾的眼睛,他是个十分精明的人。除非,他对整个事,一清二楚。 问题又回来了,叶公瑾对谁都不信任,包括对自己也不信任,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赵明贵想到这里,已经感到心灰意冷。他在想,以后的事,能不上前,就不要上前了,免得给自己招来麻烦。 赵明贵就这样,情绪低落地坐在桌边。他淡淡地笑了笑,自语道:“我一个小小的情报组长,扭转不了乾坤。算了,捧好这个饭碗就行了。” 赵明贵后来能够活下来,多少是因为他抱定了这个宗旨。 天完全黑了的时候,赵明贵给左少卿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讯问已经结束,处长已经同意将扣留的人释放。“左少,那个张伯为,麻烦你带他走吧。” 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轻轻放下电话。目光透过窗口,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叶公瑾这么快就同意释放张伯为,让她感到意外,也更让她感觉到危险。 半个小时后,左少卿带着张伯为离开了看守所,上了门外的汽车。汽车沿着昏暗的街道向前驶去。左少卿不时透过反光镜看着后面。后面还有一辆汽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猜想,这还是程云发的人。 她回头看一眼张伯为,说:“老张,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这才注意到,张伯为脸色发青,眉头紧紧地皱着,两只小眼睛飞快地转着。“你怎么了?”她问。 张伯为用力捶了一下膝盖,咧开嘴,不住地摇头,“少卿,我们有大麻烦了。我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钱丢了呀,购买军火的钱,全丢了!” 左少卿回头看他一眼,“你慢慢说,从头说。” “少卿,是这样,是这样。军火交易已经谈成了。就等付款了。昨天晚上,那个赵广文应该给我送钱来。不是钱,不是钱,是上海银行的汇票,一共五十八张。每一张汇票都是一笔巨款,一共是五十八张呀。但是,你也听到那个赵广文说了,他昨天晚上遇到了劫匪,受了伤,那个黄枫林就把他带回自己家。但是,但是,那五十八张汇票不在他身上,也不在他的皮包里。少卿,汇票丢了!” 左少卿绝顶聪明。张伯为结结巴巴几句话,虽然没头没脑,她已经听明白了所有情况。地下党要购买军火,那绝不会是小数目。如果汇票真丢了,后果将会非常严重。她盯了张伯为一眼,“汇票丢在路上了?” “不会,不会。”张伯为拚命地摇头,“汇票一共五十八张,厚厚的一叠。赵广文有一个硬皮夹子,黑色的,是专门用来放汇票的,大小就像一本书。他不可能放在身上,他只能放在皮包里。” “那么,汇票会不会在黄枫林手里,被他拿到手了?” “也不像,也不像,”张伯为又摇着头,“如果是那样,赵广文一定会对我喊出来,那是他的命!他拚了命也会告诉我。” “那么,汇票可能还在黄枫林的家里,对吗?”左少卿其实从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一点。但要把事情问清楚,就得由远及近,由表及里,一层一层地询问,就像剥洋葱一样。 张伯为听到这里,也不说话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也只能是这样。但是,当时我就坐在地上,我一直在观察,沙发上沙发下,我都看了,没有呀。赵广文受了重伤,他能把汇票放在哪里呢?他还能放在哪里?” “你们得派人去找。对不对?”左少卿冷静地问。 “是,今晚就得去找,必须尽快找到。” “那么,你现在去哪儿?” “我得去汇报,赶快去汇报,让他们想办法。最好今晚就找到汇票。按照约定,我们两三天内就要付第一笔款了。你停车吧,我下车。”张伯为不安地说。 左少卿把车停在路边,说:“你走吧,我看着你走。后面有人跟踪。我停在这里,他们就没法跟踪你。” 张伯为打开车门,“那,我走了。你也要当心。等今晚的事弄清楚了,我再和你联系。我走了。”他下了车,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左少卿一边看着他走远,一边透过反光镜,看着后面跟踪的汽车。那辆车上没有人下车。这让她多少放心一些。 张伯为钻进小巷里,快速地走着。他必须赶快见到杜自远。 正文 八十三、 寻票 夜里十一点,左少卿回到家里。她推开门,无声地走进去。 屋里黑暗、静谧,如张开的虎口,将她吞噬进去。她打开灯,细细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景物。她可以确信,没有人进来过。 她脱下外衣挂在门后的衣架上,随手打开收音机。她进入厨房,但并没有开灯。她站在黑暗里,静静地观望着外面。 楼房的后面是一个大杂院,有人家,也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左少卿逐一打量着,观察着。墙角后,树木下,杂物旁,还有那些黑暗的窗口。这是她每天晚上都要观察的。至少到今天为止,没有发现异常。她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需要一条悄然离开房间的路径。也许,今天晚上就需要。 她回到堂屋里,静静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细细地思考。 她送走张伯为时,终于从他那里弄明白,他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问题要比她想像的还要严重。首先,那是一笔巨款,是平民百姓无法想像的巨款。筹集这笔巨款一定不容易。无论落到谁的手里,都是党组织的巨大损失。 其次,没有汇票,军火交易就无法进行,这也是损失。今后,也休想再做军火方面的交易。地下组织的信誉不可能再恢复。 最后,汇票由张伯为背书。如果汇票落到特务手里,则张伯为一定受牵连,并且暴露。如果张伯为暴露,那也将是她截止的日期。 梁吉成逃跑,她已经感觉到叶公瑾要处理她,虽然她并不知道叶公瑾会怎么处理她。但叶公瑾后来竟临时变卦,放她一马。这已经让她大出意外。但这一次,张伯为如果暴露,叶公瑾一定不会再变卦了。 她知道的另外一点是,张伯为正在安排她的撤退路线,可能就在这几天里。她一定要多争取几天时间,更要保护张伯为。 但怎么才能帮助他呢?她心里非常犹豫。 这个时候,杜自远坐在家里,和李林头挨着头,低声商议着。 杜自远已经从中央医院得到消息,赵广文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因为气胸,外加体内大出血,已经死亡。他被送到中央医院后,立即被送进手术室解剖。他身上的衣服全部被除去,没有发现任何近似于汇票的东西。 他和李林仔细讨论,得出共同的结论,汇票应该还在黄枫林那个房间里。但会在什么地方呢? “老杜,”李林轻声说,“我当时就坐在地上,看着特务们检查那个皮包,但皮包里什么也没有。赵广文一定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了。老杜,我想晚上去看一看,如果那里没人,我就想办法进去找一找。就是那么大的两间房子,只要东西还在屋里,我就一定能把它找出来。” 杜自远思索着,一时还没有下定决心。 这个时候,杜自远就非常犹豫。他很担心李林寻找汇票的时候,再出问题。 在一阵寂静中,他们都听到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杜自远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林文秀。杜自远急忙让她进来。 林文秀向李林点点头,就回头看着杜自远,“老杜,是老李一定要我来一趟。他很急躁,眼睛都红了。我给他测了一下,心跳很快,血压也高了。老杜,那个东西还没有找回来吗?” 杜自远让她坐下,拍拍她的手,“那个东西,我们必须找回来呀。我们正在商量,一定要找到那个东西。你要照顾好老李,叫他安心。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把汇票找回来。”说到这里,他咬紧了牙,那是一笔巨款呀,损失不起呀。不管落到谁的手里,都将是一场灾难! 林文秀轻声说:“老李已经派人去了赵广文的家里,反复找过,没有找到汇票。又派人在沿路打听,也没有任何消息。会在哪里呢?” 杜自远点点头,“有可能,还在那个房间里。”他抬头看着李林,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东西没找着,再把人搭上。你明白吗?” 李林站了起来,“我明白。” 杜自远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那你就快去吧。” 李林站起来,向杜自远和林文秀点点头,转身走出去,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几乎与此同时,坐在家里的左少卿也静静地站起来。她明白,丢失的汇票,事关巨款安危,事关军火交易,也事关张伯为的安全。她应该去看一看,也许能尽一点力,这是她特长。她再次思考一下,心里主意已定。 她很快换了一身黑衣服,并把一条黑纱巾围在脖子上。她找出一个黑色的帆布包,背在肩上。里面装了一双胶底鞋,一件换装用的外衣,一顶软帽。她从抽屉里的衣服下面,取出一把带皮鞘的匕首,挂在腰间的皮带上。又取出一个工具包,也放进帆布包里。她估计自己可能要对付门锁。 最后,她从床底拖出一只帆布箱,从中取出一支大手枪。这是一支M1911A1柯尔特进攻型手枪,杀伤威力强大。 它的杀伤威力究竟有多强大?看看以下数据就知道了。同样为美国生产的著名的鲁格手枪,后来曾被德军和日军大量仿制,它的口径有两种,分别为9mm和。抗战时期,国内大量生产和使用的中正式步枪,其口径则为。小日本生产的三八式步枪,其口径也小,为。但这支柯尔特手枪的口径,是。它的杀伤力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 左少卿检查了手枪,并在枪里插入弹夹,顶上子弹,再关上保险。她把手枪也放进帆布包里。 她站在屋子中间,四面看了看,伸手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一点。然后转身进了厨房。她站在黑暗的窗前,再次向楼房后面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推开窗户,猫一样钻出去,沿着窗台的边缘攀下楼房。她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也是在夜里十一点的时候,黄枫林仍如以前一样,悄悄进了叶公瑾的秘密住所。他和叶公瑾也是头挨着头,低声交谈。他们都察觉到,他们在无意中触到了地下党的痛处,并因此引起共党的激烈反应。 但是,是什么呢?他们不知道,只能静静地思索着。 在这样一个时候,叶公瑾的秘密住所里就很安静。窗外的风拂动着窗帘,隐约送进来街上的车声。一盏落地灯放在墙角,柔和地照耀着沙发上的两个人。 坐在沙发上的叶公瑾和黄枫林,双肘都支在膝盖上,侧着脸,互相注视着,眼睛里都闪着精明和狡猾的光芒。 钱玉红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脸上的笑容里藏着讥讽。今天的事,不幸而让她言中。她心里对黄枫林颇不以为然。 叶公瑾轻声问:“你确实认为张伯为和那个赵广文,是同伙?” “是的,肯定没错。”黄枫林也轻声回答,“三天前,他们在小旅馆里见过面,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但今天上午在我家里时,他们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叶处长,这一点很能说明问题。如果张伯为和这个赵广文表现出认识的样子,互相打招呼,我反而不好确定了。” “所以,你认为,这两个人都是共党,对吗?” “是的。首先,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其次,他们之所以是共党,从后来的枪战中可以得到印证。否则共党为什么要突袭我家,还打伤了我的两个弟兄?” 叶公瑾点点头,“这个事,咱们一会儿再说。先说张伯为。他和左少卿之间,有关系吗?说过话?或者两人之间交换过眼神?” 黄枫林想了想,“这一点倒不太好说。在我家里,他们确实没有说过话,似乎也没有太多的表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请您想一想,是张伯为打电话通知左少卿的呀。我感觉,张伯为是想通过左少卿来摆平这里的事。” 叶公瑾笑了,“枫林兄,问题又回来了。你那里究竟有什么事,需要左少卿来摆平呢?保护赵广文?但你是救他,并没有威胁到他呀。” 黄枫林沉默了,不由啧了一下嘴,“叶处长,您说到关键了。张伯为通知左少卿,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出了很严重的事。后来共党小分队来突袭我家,可能也是因为这个事。可是,到底是什么事呢?” 叶公瑾笑着说:“枫林兄,你身在其中呀,我相信你有很强的观察力,你好好想一想,会是什么事呢?” 黄枫林沉思着,“感觉起来,我们好像在无意中触到共党的痛处。” 叶公瑾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感觉的。所以,你要好好想一想。” 黄枫林垂下头,仔细思考了一下,“首先,我感觉,这个赵广文不是一个重要人物,肯定不是。这是个年青人,您也看见了。他就是一个跑腿的,顶多是传递……”黄枫林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注意地看着叶公瑾,“赵广文身上会有重要情报吗?他有可能是一个传递重要情报的人,却偏偏落进我的圈套里?” “他向谁传递情报?”叶公瑾问。 “当然是向张伯为传递。他们曾在小旅馆里见面,也许就是为了这个事。” 叶公瑾想了想,“不对,方向不对。如果说,是从张伯为那里向赵广文传递情报,或许还说得通,但怎么会从赵广文那里,向张伯为……等一下,等一下,他也许不是向张伯为传递情报,而是要传递给别人,无意中落入你的圈套。但是,还是不对,张伯为怎么会知道他要传递重要情报呢?他既然不知道,怎么会需要左少卿来摆平呢?你说是不是?” 黄枫林也承认这一点,便深深地垂下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叶公瑾端起咖啡递给他,“枫林兄,怎么样了?” 黄枫林终于说:“有一个情况,我刚刚想起来。”他的眼睛里闪出尖锐的光,声音极轻地说:“昨天夜里,我把赵广文带回家时,他手里一直抓着他的皮包,抓得很紧。我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曾想把皮包拿下来,但他不肯松手。夜里睡觉的时候,他放没放下来,我不清楚。但今天上午,那个皮包就放在沙发边上,他没有再抓在手里。左少卿还检查过那个皮包。可是,他妈的,皮包里什么也没有呀。” 叶公瑾轻轻地说:“也许,那个赵广文已经把那个东西拿出来了,会吗?” 黄枫林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叶公瑾,“也许……也许是在夜里,也许……是今天早上,我出去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把什么东西拿了出来,藏在……沙发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会吗?” 叶公瑾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有这个可能。” 黄枫林一下子站起来,“我要打个电话,让他们去找一找,也许真的有什么东西。” 他迅速地走到桌边,抄起电话,给住在许府巷招待所的手下打了一个电话。叫他们赶快到他家里去,“里屋,以沙发为中心,好好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特殊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一定是个很特殊的东西。你们快去,赶快去找!”他对着电话喊道。 黄枫林并没有想到,他打电话的这个时候,他家的门外,已经有了动静。 正文 八十四、 杀票 李林和另外一个人,这个时候,已经悄悄到了南福巷九号。 南福巷里路灯昏暗,无人行走。风从巷道里缓缓吹过,带来一点清凉,也带来远处的车声,让人心里不安。 李林前后观望一会儿,让那个人在院外望风,自己悄悄地溜进了九号院,沿着甬道无声前行。这个地方,他已熟门熟路。 他首先看见十一号房间里黑着灯。他无声地走到门前,立刻看清门上挂着锁。他心里很庆幸,这就是说,屋里没有人。他从口袋里取出螺丝刀,只一下,就撬开门锁扣链,然后无声地潜入屋里。 李林进屋时,并没有发现他身后的高墙上,此时正俯卧着一个黑影,静静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左少卿俯卧在墙头上,猜想这个人一定是来寻找汇票的。那么,他就应该是自己人了。她俯卧在墙头上,没有动,只是观察着。 李林进了屋,不敢开灯,取出一支小电筒,四处照着。他判断,如果赵广文把汇票藏在什么地方,就应该是里屋,并且是在沙发周围。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可能离得太远。他进入里屋,先在沙发上寻找。 但是,他在沙发上摸遍了,什么也没有发现。垫子下面,扶手缝里,都没有。他把手伸到沙发底下。沙发底下可以摸到弹簧,但还是什么也没有摸到。他索性将沙发翻过来,用手电照着,仔细察看。那不是小东西,约有书本那么大,不可能躲过他的眼睛。李林的头上开始出汗。 沙发背的后面钉着一层布,没有被拆开过的痕迹。但他仍不甘心,用刀划开了布,把手伸进去摸,但一无所获。李林的心里不由焦躁起来。他再次用手电照看这个沙发,终于确认,东西不可能在沙发里。他想,只有扩大搜索范围了。 他用手电照着,四处搜索。茶几上面和下面,椅子底下。床铺上,枕头下面,被子里面,褥子下面,床底下也仔细地摸过看过,没有。然后是柜子里面。他把柜子里面的东西扔了一地。这个时候,他就什么也不顾了。还有柜子的顶上和底下,都仔细地摸过,仍然没有找到。这个房间并不大,东西也不多,再没有其他可藏东西的地方了。李林四面望着,已经开始考虑到外屋去找了。 这个时候,他隐约听见院外的街道上,有人在呼喊:“三儿哎,三儿哎,快回家了,都什么时候了,快回家了!” 这是外面望风的人发出的警报,说明有人回来了。李林心里极其懊恼。东西还没有找到呀。他一边继续寻找,一边向后窗退去。 在昏暗的南福巷里,黄枫林手下的两个特务,正悄悄走来。他们并不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小声说着话,一边走进九号院。其中一个,从口袋里取出钥匙准备开门。他一摸到门锁,吓了一跳,立刻退后一步,从怀里掏出手枪。另一个也掏出枪,对准房门。 他们注意地听了听,屋里没有动静。其中一个,慢慢走上前,轻轻地推开门,一边观察着,一边慢慢地走进去。 屋里黑暗、静谧,如张开的虎口,藏着令人恐怖的危险。 墙头上的左少卿缓缓欠起身来,并从腰间拔出匕首。她为屋里的人担心,准备随时跳下去支援他。 黄枫林手下的两个特务,举着手枪,互相掩护着,悄然走进外屋。他们停下来倾听,里屋一点动静也没有。一个人走到门边,用手枪指向门里。另一个人轻轻推开房门。里屋仍然没有动静,黑暗中似乎藏着危险。推开门的人,伸出一只手到门里,摸索着打开电灯。灯光一亮,他们同时冲进门里,分别把枪指向两侧。 屋里确实没有人。他们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屋里的景象让他们震惊。毫无疑问,房间里已经被人彻底搜查。沙发翻倒在地中间,柜子里的东西都扔在地上,床上更是一片零乱。他们抬起头,都看见那扇敞开的后窗。 一个特务走过去,向窗外看了看,然后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回头对他的同伙说:“咱们看样子来晚了,已经有人来搜查过了。” 另一个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关窗户的特务走到沙发后面,看见沙发背后的蒙布已经被刀划破,他把手伸进去,摸了一摸,当然什么也没有摸着。他说:“看样子,这里被搜得很彻底。” 他直起腰。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碰到墙上挂的一幅油画。那是一幅很俗气的油画。那幅油画晃动着,似要掉了下来。他急忙伸出一只手扶住它。但那油画还是要往下掉。他只得用两只手端住油画,要把它重新挂一下。但这时,从油画后面掉下一个东西来。两个人都低下头,去看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黑色硬皮的夹子,大约有一本书那么大。他们很惊讶,猜不出这是一个什么东西。 挂油画的特务扔下油画,把它捡了起来,并翻开看着。 这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屋外墙头上的左少卿,透过窗帘上的一点缝隙,也看到了屋里的情况。她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她无声地从墙头上滑落到地面。 房间里的灯光足够明亮,周围也足够安静。在这明亮和安静中,透出一丝谜一样的意外,或许还掺着一些惊喜。到了这个时候,任何人的心脏都会砰砰地跳着。 黄枫林手下的这两个特务,也同样如此。直觉告诉他们,他们意外找到了被人仔细寻找,却没有找到的东西。 他们站在灯光下,翻开黑色硬皮夹子。里面有一叠很硬的、印制十分精细的纸片。他们的眼睛有点发花,目光在硬纸片上乱扫,却什么也没有看清楚。 他们终于定下眼神,目光也渐渐集中。他们第一个看清楚的,是纸片上方的一行字:“上海汇丰银行即期汇票”。下面有一些英文,也有一些中文,他们看不大明白。但下面的“金额”两个字,他们都能看明白。“金额”的后面是一串数字。这串数字已经使他们的眼睛睁大了。还有,在数字前面还有一个符号,那是一个大大的“S”,并画着两条竖线。他们明白,这个符号代表美金。 “老天!”两个人同时惊呼。 他们一张一张翻看着。每一张汇票上的金额都不一样,这说明每一张汇票上的金额都是单独的,所有的金额加起来才是总数。 “老天!”两个人再次同时惊呼。 一个说:“兄弟,咱们发了呀!这是美金!” 另一个说:“是,是,这都是钱呀!到银行里,就能兑出钱来。” “并且还是美金!” “妈的,还真是美金!” “兄弟,咱们怎么办?”他推推另一个人,“你傻了呀,咱们怎么办?” 另一个人抬头看着他,目光中藏着警惕,“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给咱俩这么一张,咱俩就发到姥姥家了。可是,这是会要命的。看看这屋里的景象,有人拚命也要找到这个东西。这是会要命的!你懂不懂?” “那,咱们怎么办?” “赶快走,报告科长,看看科长怎么说。这里不能再呆了,有危险。” 到了这个时候,两个人才冷静下来。恐惧正像风一样,从狼藉满地的杂物中吹进他们的心里。他们同时抬头向周围看了一眼,又侧耳倾听,周围没有一丝动静。 “快走吧,快走!” 两个人跨过满地的杂物,向门口走去。他们拉开门,刚刚跨出一步,就如木雕似的呆住了。 外屋没有开灯。里屋射出的灯光让外屋半明半暗。他们赫然看见半明半暗的外屋里,无声地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一双闪着黑光的眼睛,正冰冷地盯着他们。那个人手里正举起的一样东西,却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那是一支大手枪,正对着他们。 站在外屋的人,根本没有给他们做出反应的时间。他们也根本没有时间做出反应。那是震耳欲聋、干脆利落的两枪口径的子弹从他们的前额穿入,他们的生命在他们倒地之前就已经结束。他们应声倒下,一个倒在里屋,一个倒在外屋。 左少卿无声地走过去。她从一个人的身边捡起那个黑色硬皮夹子。她在墙头上的时候,就透过窗户看见了这个黑色硬皮夹子。现在,她翻开夹子看了一下,立刻确认,这就是她要找的东西。她把夹子放进帆布包里,转身走出门,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时,前面楼房的一些窗口里亮出了灯光,有人推开窗户大声喊叫,“怎么啦,楼下怎么啦!” 天亮时,叶公瑾和黄枫林乘车赶到南福巷九号。是何俊杰打来的电话,说南福巷九号出了命案,有两个人被杀。黄枫林立刻意识到,是他的两个弟兄出了事。 程云发和赵明贵都来了。他们带着人封锁了现场。现场的周围还有一大群警察,他们推搡着围观的人群。 黄枫林没有下车,他不能在众人面前现身。 叶公瑾下了车,独自走进院内的十一号房间。房间里的景象让他惊骇。两个死者仍保持着他们死亡时的模样,怪异而且扭曲。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暗红色的血漫延在他们的身下。 叶公瑾看出来了,这两个人都是一枪毙命。他们倒下后,连一丝挣扎的痕迹也没有。这个情况让他心中惊骇。 里屋更是遍地狼藉,显然已被人彻底搜查。 程云发带来的人正在房间里寻找线索。看见叶公瑾进来,就都停了下来,无声地站在墙边。叶公瑾默默地看着屋里的情景,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就往外走。程云发和赵明贵跟在他身后,也走出来。 叶公瑾在外屋门口停下来,回头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赵明贵轻声说:“还不太清楚。但看来是有人在找什么东西。但不知是这两个人在找,还是另有他人。” 叶公瑾看见还挂在门框上的锁和扣链,说:“看看这个锁,应该不是这两个人在寻找。是别人在寻找,但可能让这两个人撞上了。会吗?” 赵明贵摇摇头,“处长,这两个人都是仰面倒地,头在里,脚在外,凶手是在外屋开的枪。我感觉,凶手是后来的。” 叶公瑾想了想,没有再说话,一直向院外走去。 叶公瑾上了停在外面的汽车,静静地坐着。身边的黄枫林注意地看着他。 叶公瑾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房间里死了两个人,可能是你的弟兄。我猜想,你的弟兄已经找到什么东西了,应该是个十分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会被凶手枪杀。看来我们触到了共党的痛处,他们急了眼。但是,我猜想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也许你以后会发现。” 黄枫林轻声说:“叶处长,这个事,我不能再干了。” 叶公瑾回头冷冷地盯着他,“怎么了,枫林兄,你害怕了吗?被共党吓着了?你可是说过,只要我不说停止,你就会一直查下去。” “叶处长,我带来五个弟兄,两死两伤呀,你还叫我怎么干。我回去都没法跟站里交待呀。” “枫林兄,这样吧,后事方面,我帮你料理。尽我的能力,办得好一点。另外,丧葬费、补贴,还有家属的抚恤金什么的,我帮你申请,尽可能优厚一些。卢站长那里,我去跟他说。相信他能够理解。如果不是我这里的情况确实复杂,我也不会向他借人,也不会损失这么多弟兄。都是为党国尽忠呀。枫林兄,如何?” “可是,还叫我怎么干呀?”黄枫林苦着脸,看着叶公瑾。 叶公瑾轻声说:“你的目标,就是张伯为,他还在。枫林兄,继续干吧,你能自认失败吗?你会认输吗?” 黄枫林想了想,咬着牙说:“好吧,我继续干下去,再和他们较量一回。” 精明机警的黄枫林,后来成了左少卿的一大威胁。 正文 八十五、 目标 三天后的中午,张伯为提着他的大皮包,从街上匆匆走过。 他进了敬业银行,一直走进杜自远的办公室。他小心地关上门,一直走到杜自远面前,小眼睛里闪着光,盯着杜自远。 杜自远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或者是什么意外的事。 张伯为从自己的大皮包里,取出一个黑色的硬皮夹子,小心地放在杜自远面前,轻声说:“老杜,你看一看吧。” 杜自远打开硬皮夹子,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是汇票!他逐张翻看着汇票,抬头问:“你数过了吗,多少张?” “一共五十八张,一张也不少。” “怎么找回来的?你快说,怎么找回来的?” “是鱼刺,是鱼刺找回来的。” 杜自远一下子闭上了眼睛,“天,是鱼刺同志。老天,是鱼刺同志。我该怎么感谢他,他给我们帮了多少忙呀,叫我怎么感谢他!” 张伯为咧开嘴笑着,轻声说:“老杜,总有一天,你会见着她。到时候,你就知道该怎么感谢她了。” 杜自远不断地点着头。说:“我真希望能认识一下鱼刺同志,向他表示敬意。老天,现在汇票找回来了,军火交易就可以继续下去了。好,太好了。” 他停了一下,一时沉默,目光有些忧郁地看着张伯为,“老张,关于鱼刺同志,我还有一件难办的事。上级交给我一项任务,让我无论如何想办法帮助鱼刺同志,帮助他站稳脚跟,至少坚持到年底。但是,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帮助他。我已经想了好些日子,但我一直想不出办法来。我无论如何都要帮助他,他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老张,你帮我想想办法,看看怎么才能帮助他。” 张伯为点点头,“这是一件正事,真的该想办法帮助她。我们一起想办法。” 先告诉各位看官,他们最后帮助左少卿的办法,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第二天,杜自远悄悄与张乃仁在一间小客店的房间里会面。 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叠汇丰银行的汇票,递到张乃仁的手里,“张先生,这是我们支付的第一笔款子,请您看一看。” 张乃仁一张一张地翻看这些汇票,笑着说:“杜先生,这是多少?” “这一笔是三分之一。” “那么,其余的呢?” “等货物全部准备好,确定了运输时间,我们就付第二笔。货物一启运,我们就付最后一笔。张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款子已经全部准备好了,我们不会延误。” 张乃仁笑了,点点头,“杜先生,咱们双方的信任很重要,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协议,一切都靠你和我的相互信任。” “那么,张先生,您信任我吗?” 张乃仁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认真地盯住杜自远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杜先生,我想问一句,希望你不要见怪。你是……那边的人吧?” 杜自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目光沉稳,脸色平和,不易察觉地点点头,轻声说:“我是。” 张乃仁再次点点头,伸出手,握住杜自远的手,说:“杜先生,你这么相信我,我当然信任你。我们的交易一定能做成。”他回头望着窗外,似在思索着什么。他回头说:“杜先生,我现在,就想和你谈一谈运输问题。这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你想怎么运输?” 杜自远愣了一下,这竟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这也难怪,因为梁吉成出事,他不得不帮助老李谈判军火交易,仅仅是谈判而已,这已经是他份外的工作了。此时张乃仁提起运输,他这才意识到,军火运输是一个大问题。那是一大批军火呀,估计会有数十吨重。不可能分散,不可能伪装。他需要的是一支能够穿过重重关卡的车队,甚至是军车队。 杜自远轻声问:“请教张先生,以前都是怎么运输的?” 张乃仁摇摇头,“我并不管运输的事。运输的事另有人负责。但现在这个人已经被捕,关在陆军监狱里。杜先生,你们得另外想办法运输军火。” 杜自远点点头。他明白,运输问题必须尽快解决,否则,将前功尽弃。 夜里,在叶公瑾的秘密住所里,黄枫林把一张照片放在叶公瑾面前。 叶公瑾看看照片,有些疑惑,“杜自远?你怎么注意到这个人?” “我发现,张伯为和这个人见面比较多,所以才注意到他。” “这个人是敬业银行的经理,我认识。他没有问题。” “叶处长,你确定吗?” “他们之间有生意上的往来,这一点我知道。另外,杜自远也告诉过我,这个张伯为确实可能和共党方面做着一些生意。” “他和共党方面做生意,你不在意?” “区区个把共党的采购人员,不在我的视线之内。” 想必看官们也看出来了,杜自远能逃过黄枫林的侦察,实在是有些侥幸。但今后还有没有这样的侥幸?容在下慢慢叙述吧。 黄枫林注视着叶公瑾,在心里盘算着,轻声问:“叶处长,这样,我就有些奇怪了。这个张伯为,最近就是和这个杜自远接触比较多。倒没有发现他和其他可疑的人有过接触。叶处长,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你对左少卿究竟有多少怀疑?我监视张伯为,不能忽略了这个目标。” 叶公瑾静静地坐着,也在心里掂量着。他回想过去对左少卿的调查,自然也回想起她到二处以后所取得的成绩。他的内心在矛盾中翻转,怀疑还是信任,像两片磨盘一样,磨着他的神经。他感觉,这两点,简直就是左少卿的两个极端,完全没有办法重合,这就像是两个人。 叶公瑾竭力冷静也冷酷地说:“我大约,有六到七成的把握,认为她是共党。” 黄枫林不由张大了嘴,接着就呵呵地笑起来,“叶处长,六到七成,那就是个十足的共党了,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在浙江站,只要有一点怀疑,就会坚决处理。在咱们这样的单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叶公瑾定定地看着他,冰冷的目光里藏着一丝杀气,“枫林兄,我也不是开玩笑。你这个问题,实际提出了一个我一直在考虑的关键问题。如果左少卿真的是共党,那么,她的主要任务是什么?请你替我想一想。其实,这也就是,我请你到南京来的根本目的。” “为了情报?”黄枫林想了想,小声地说。 “你指的是哪一方面的情报?”叶公瑾冷冷地说。 “我们是保密局,我们是专门破获共党地下组织的。我们的行动,就是情报。” 叶公瑾一声冷笑,目光像刀一样锋利,“枫林兄,你低估她了。这个左少卿,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所抓到的共党,所破获的地下党组织,超出你的想像。”接下来,叶公瑾简要介绍了左少卿到任后所办过的案子,福来客栈、南大学生会、**伤员、松圃里联络站、老餐馆,等等。“枫林兄,那些共党地下组织,只要露出一丝破绽,就会被她察觉,并且被她追踪,被她破获。她会为了这个情报吗?” 黄枫林张着嘴,颇为惊讶地听着。他转着眼睛说:“也许,共党有意把这些人卖给你,以增加你对她的信任。” 叶公瑾笑了笑,“闽浙赣游击纵队的副司令,也是可以卖给我的吗?” 黄枫林连连摇头,“不不,不会,那是共党的高级干部,决不会卖给我们。叶处长,如果是这样,你对左少卿的怀疑就应该只有五成的把握才对,一半对一半。” 叶公瑾呵呵地笑了,“枫林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这个左少卿,可能是共党,也可能不是,对不对?” 黄枫林也笑了起来,“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叶公瑾却很严肃地盯着他,“枫林兄,如果左少卿不是共党,那么,右少卿是什么人?毕竟是她从中条山里逃出来,回到了南京。” 黄枫林沉默了,眼睛转来转去,却想不出所以然来,“哎呀,还真是个事。我真没有想到会这么复杂。那么,你的意思是……” 叶公瑾轻声说:“我只提一个问题,由你来回答。假如这个左少卿真的是共党,那么,她的任务是什么?” 客观地说,叶公瑾的这句话,真的是问到了关键。 黄枫林点点头,“叶处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有从这个点上切进去,才能最后查明真相。” “正是这个意思。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你要求增加人手,我已经和卢站长说好了,过几天人就会来南京。你好好地安排一下。我等你的好消息。” 这样一来,黄枫林就成了左少卿新的,也是潜藏的危险。这个黄枫林,后来给左少卿带来数不清的麻烦。看官们慢慢看吧。 在这一段时间里,右少卿也在考虑军火案的运输问题。她还认定,军火的运输,一定和长江航运公司有关。 最近几天,她又去了长江航运公司,要求查阅他们的航运记录。但航运公司虽然没有拒绝,却一直拖延着。这让右少卿非常生气,但又没有什么办法。 但她这个麻烦制造专家,哪会那么容易就放弃。她把脑筋转一转,就把军火案的调查转了一个方向。开始调查军火案中,负责军火运输的两个人。一个叫常福,联勤总司令部运输处的少校军官。另一个叫王天财,是联勤总司令部督查室的中校军官。他们都和军火运输有关系。右少卿从军火案档案里看到,左少卿当初调查军火案时,逮捕了常福,并关进陆军监狱里。但那个王天财却逃跑了。 但是,要调查这两个人,却也不是很容易。 这天晚上,右少卿特意请程云发吃饭。在饭桌上,右少卿着实和程云发碰了好几杯,让程云发酒气上了头,连说话也不利落了。她又着实把程云发颂扬了一回,说办案子,还得是老手,经验丰富的人才行。她说:“老程,一组的工作,还得你带着我们大家呀,是不是?” 喝酒喝到最后,乐昏了头的程云发就答应她两件事,一个是帮助她申请去陆军监狱审问在押犯常福的批件。另一个是与保密局各省站的熟人联系,寻找一个叫王天财的人。 这两件事,先后都有了结果。 右少卿在等待结果的时间里,还做了另外一件事。她在南福巷九号事件中,对张伯为产生了怀疑。这个张伯为竟然给左少卿打电话,并且还是报案。这种情况她是闻所未闻。别人躲保密局还躲不过来呢,谁还会往上凑? 右少卿不动声色,悄悄安排人监视张伯为,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这个监视,最后却给张伯为带来了灾难。 其实,南福巷事件后,张伯为已经谨慎了许多。一是尽量少与左少卿联系。二是出门时,很注意自己的身后。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不仅左少卿处境艰难,连自己也在敌人的视线之内,他不谨慎是不行的。 现在张伯为还时常与黄枫林见面。他们坐在一起,还是说一些生意上的事。但是双方心里,都存着一些戒心。 黄枫林说:“老兄,你那天可吓死我了。你竟把特务给招来了,你真敢干。” 张伯为笑着说:“兄弟,吓人是吓人,但那么做,麻烦真的少一些。你也别说我,你招来的麻烦更大。以后可不能再管这个闲事了。” 黄枫林就直点头,“对对,你说的对,以后少管闲事为妙。” 黄枫林在背后,却细致地安排了人,严密地监视张伯为。可是,过了几天,他也对这个张伯为产生了疑问,怀疑他是个瞎炮。 正文 八十六、 难题 过了几天,张伯为在“旋转门”见到黄枫林,向他露出诡异的微笑。 黄枫林就有些惊恐,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底细被张伯为察觉了。 及至坐下来喝茶,张伯为竟从皮包里取出一张支票给他看。黄枫林接过支票一看,是一张现金支票,金额是四千二百美元,他不由一愣,这是美元呀。 黄枫林晃着手里的支票,“张先生,这是怎么个意思呀?是给我的吗?” 张伯为哈哈地笑着,“兄弟,咱们的药品生意做成了。这是你的那一份,连本带利,四千二。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还准备再做一回呀?” 黄枫林慌忙拿着支票向后躲闪,生怕张伯为再把这张支票拿走,“张先生,张先生,实在是太感谢了。你让我捂一捂,我还是第一次一下子挣这么多钱。我还是先把这个转进我的账里,我才能安稳。” 黄枫林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有些诧异,难道他还真做了这么一笔药品生意吗?他心里是怎么也不敢相信。 到了晚上,黄枫林把这张支票拿给叶公瑾看,笑着说:“叶处长,你想得到吗?这个张伯为还真的挣了钱。这是他拆借三千美元的本息,您看一看。” 坐在边上的钱玉红,一看见这张支票,两眼都放出光来。她抢先把支票拿到手里,喜不自禁地看着,满脸都是笑容。她碰碰叶公瑾,“哎呀,还真没有想到,这个姓张的骗子,还真能挣到钱呀。公瑾,是四千二百美元,算起来,这是百分之四十的利润,真是不错。公瑾,你给我印章,明天我就把这个存进去,好不好?” 叶公瑾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他心里非常疑惑。他看了黄枫林一眼,就发现他和自己是一样的疑惑。“枫林兄,你觉得呢?” “叶处长,张伯为能做成这笔药品生意,就有可能是个瞎炮了。除非你想抓几个共党的采购人员。” 叶公瑾思考一下,说:“可是,他和赵广文的关系呢?你说过,他们在一起秘密见面,后来在你家里,他们又装作不认识的样子,难道不可疑吗?” 黄枫林点头说:“有这么一种可能,张伯为和赵广文,就是在做药品生意。” 叶公瑾明白,黄枫林可能说的对,他们也许确实是在做药品生意。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张伯为就真的是一个瞎炮,他这一回也算是白忙了。 黄枫林问:“叶处长,如果我查一查他的药品生意呢?看得出来,他这个药品生意很大,也许值得查一查。” 叶公瑾摇摇头,“那没有意思。顶多抓到几个赵广文那样的小萝卜头。我看不上。这样吧,你继续注意这个张伯为,但重点是左少卿。左少卿的身后,才有可能是个大人物呀!” 黄枫林笑着说:“叶处长,你可真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呀。” 这个时候,左少卿和张伯为正坐在“旋转门”的包间里,他们都很忧虑。 此时已是深夜。“旋转门”的包间里十分宁静。 左少卿此时真的感觉到身心俱疲。她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她面前的茶杯里,是一杯酽茶。她喝了一口,一直苦到心里。 张伯为坐在她的对面,一直看着她,“少卿,你也吸上烟了。” 左少卿轻声说:“只想提一提精神。” 南福巷事件,张伯为为了那五十八汇票,迫不得已给她打电话。这样一来,她和张伯为的关系其实已经暴露。这种关系,瞒不过叶公瑾。只不过,叶公瑾没有露出来罢了。此时不仅她有危险,张伯为肯定也会受到叶公瑾的怀疑。她尤其担心的,是那个叫黄枫林的人。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个危险人物。但她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她不清楚,这个黄枫林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老张,”她低声问:“军火的事,应该没问题了吧?” “有问题呀,还真是个难题。”张伯为胖脸上的肉抽搐着,不住地摇着头,“我只是不想告诉你,怕你为这件事担心。” “怎么了?汇票不会还有问题吧?” “不是汇票的事。第一笔款子,已经支付了。问题出在运输方面。数量很大,外面的同志正在想办法解决运输问题。但是,很难办呀。” 左少卿想了一下,“老张,这个事,我可能帮不了你们。卖方应该帮你们解决运输问题。我记得,以前好像就是这么办的。” “可是,以前负责运输的人,现在关在陆军监狱里。” 左少卿目光深邃地盯着张伯为,“常福?” 张伯为点点头,“对,就是他。” 左少卿扔掉烟头,“妈的,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抓他了。就没有别的办法?” 张伯为向她摆了摆手,“算了,这事不提了。我们会想办法。另外,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上级不同意你现在撤退,希望你至少坚持到年底。你的作用,没人可以替代。现在……现在外面的同志一直在想办法,看看怎么能帮你一下,让你能缓一口气,压力小一点。” 左少卿目光深邃地盯着张伯为,又无奈地摇摇头,“老张,叫外面的同志不要费心了,他们帮不了我。帮不好,反而让我的处境更加糟糕。你告诉他们,我努力坚持,一直到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天。” 张伯为心中痛苦,“嗨”地一声长叹。包间里又陷入到寂静之中。 张伯为心里想的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帮助左少卿。左少卿现在,拚的是老本,这样不可能长久。迟早有一天……后面的结果,他就不敢想了。 第二天,左少卿上班的时候,竟然从柳秋月嘴里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她的妹妹右少卿,昨天去了陆军监狱,提审常福。 “为什么?”她轻声问。 她心里忍不住就会想到昨天晚上,张伯为告诉她,关于军火运输的问题。从她以前掌握的情况看,这个常福,还就是负责军火运输的关键人物。 “少主,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不清楚。”柳秋月轻声说,“不过,咱们在陆军监狱的人报告,审问没有结果。那个常福,是个死硬的家伙,什么也不肯说。” 这个情况,让左少卿略略放心一些。但是,常福不开口,对外面的同志也不利呀。要解决军火运输问题,这个常福是个关键。 “秋月,”左少卿小声说:“一组的人,又走到咱们前面了。咱们要争取主动,军火案已经结案,不能让右少翻盘。那样的话,咱们就落了下风。” “少主,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怎么办呀。总不能除掉他吧?” 左少卿笑了,摇摇头,“咱们可不能那么干。秋月,你现在也变得狠起来了。” 柳秋月也笑了,“少主,我知道军火案的利害。一组的人要是取得突破,对咱们二组就太不利了。我是担心,才这么想的。” “秋月,咱们要做的,不是除掉他,而是拿住他,叫他只能听我们的。” “那,咱们怎么干呢?我听说那家伙是个死硬分子,油盐不进。”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其实,一听说右少在复查军火案,我就猜想,她迟早会查这个常福。我的想法是这样,那个常福,在军火交易中,肯定是挣了钱的。而且不会是小数,对不对?但是,咱们逮捕常福时,找到钱了吗?” 柳秋月想了想,“对呀,还真没有找到什么钱。只有他口袋里的那点零花钱。你的意思是……” 左少卿一点头,“对,找他的存款,看看他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了。如果能找到钱,咱们就能拿住这个常福。” 柳秋月眼睛转着,显然是在思考。 左少卿轻声说:“这件事你负责,悄悄地寻找,不要惊动任何人。” 柳秋月一点头,“是,我明白。” 就在昨天,右少卿去陆军监狱提审常福,确实没有得到有用的东西。这一点,让她心中愤怒。 陆军监狱里没有刑讯室,虽然她恨不得把这个常福痛打一顿,却没有什么办法。 她是在一间会见室里见到常福的。常福仍穿着他的军装,只是领章和胸标都已经去掉,也没有戴帽子。他就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垂着眼睛。右少卿问十句,他都不肯回答一句。右少卿恨得猛拍桌子。 她大叫:“常福,你说话!你以为你拿三支枪两箱子弹就可以骗过我!做你妈的梦吧!我是右少,不是左少!你蒙她可以,想蒙过我?休想!” 但常福就是不开口说话。右少卿瞪着他,拍着桌子站起来,伸手猛打他一个耳光。常福半边脸就红了。这一下,他就更不肯开口说话了。这一巴掌,也把他打死了心,要顽抗到底。 右少卿瞪着他,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常福,也成了她解决不了的大难题,她也只得暂时放下。 左少卿从柳秋月那里听到的,就是这个结果。 柳秋月按照左少卿的吩咐,开始秘密调查常福。柳秋月是个超级精细又超级聪明的人。相貌秀丽,说话温和,谁都愿意和这么漂亮的姑娘多说几句话。她找了常福从前的同事、好友、邻居,轻声细语地问这问那,却从不直接提常福,总是让对方先提起常福这个人,他的这个事,他的那个事,等等。 结果,却让她得到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消息。这个常福,虽然没有结过婚,却有一个相好,并且是个有夫之妇。她的男人一直在外面做生意,极少回家。这样一个女人,自然是常福的秘密。可是天下的事,哪有秘密可言。常福的朋友或邻居,隐约地知道一点儿。这个女人似乎姓蓝。 姓蓝的人很少。柳秋月一下子就缩小了范围。她就去警察局查问。最后,她的目标就确定在一个叫蓝小雁的女人身上。 “蓝小雁?”左少卿对这个结果有些惊讶。 “是,常福平时从不对人提起这个蓝小雁。别人对他开玩笑,他也不回答。” “可是,”左少卿心里有些不敢相信,“常福那么谨慎的人,会把自己的钱,交给一个有夫之妇?会吗?” 柳秋月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少主,我想去搜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 左少卿点点头,“好,你夜里去,不要惊动别人。另外,挑几个信得过的弟兄,让他们保密。” “少主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告诉各位看官,柳秋月的冷静和细致,左少卿以后还会见识到,并且至关重要。 正文 八十七、 寻妾 这天的夜里,柳秋月一如既往,加班到十点左右才下班。她离开洪公祠,乘黄包车到了一家小酒馆。陈三虎等几个弟兄正坐在桌边,一边喝酒,一边等着她。 柳秋月进了小酒馆,在桌边坐下,端起酒杯,和每个人都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喝尽。她放下杯子,盯着这几个弟兄。这几个弟兄,都是她小心挑选出来的。 她低声说:“今晚的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明白吗?” 陈三虎就笑着说:“姐姐,你放心,弟兄们都是明白人,没问题。” 柳秋月掏出几个信封,每人发了一个。她说:“这是少主给你们的辛苦钱。都拿回家去,不要胡吃海塞就给花了。” 几个弟兄眉开眼笑,互相推搡着,不住地点头。 外面传来汽车鸣笛声。柳秋月起身说:“走吧。”为了安全,她没有从局里要车。这辆车是她打着左少卿的旗号,向王振清借来的。 小酒馆的外面,夜色清凉,白天的暑气已经退去。一辆汽车停在路边,车边站着司机。柳秋月走过去,和司机低语几句,也塞给他一个信封。那个司机就退到旁边去。柳秋月、陈三虎等人上了车,向司机挥挥手,开车走了。 蓝小雁住在平房区,一条胡同的里面。柳秋月不想惊动邻居,远远地下了车,向胡同里走去。周围的人家都黑着灯,寂静无声。 柳秋月走到门前,轻轻敲门。不一会儿,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柳秋月轻声说:“蓝姐,是我呀,你听不出来了。” 屋里的灯亮了,片刻,门开了,蓝小雁披着外衣出现在门口。 她刚露出惊讶的神色,柳秋月一只脚已经插进门里,用膝盖顶住门。伸手就去捂她的嘴,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向怀里一拉,蓝小雁已乖乖地靠在她的怀里,被柳秋月扼住脖子捂住嘴,动弹不得。柳秋月控制着她,向屋里走去。 那蓝小雁吓坏了,挣扎着还想喊叫。一睁眼,看见一支手枪顶在她的脑门上,吓得几乎昏过去。 柳秋月低声说:“不许出声,出声我就打死你!”柳秋月慢慢松开手,让蓝小雁在椅子上坐下来,掏出自己的手枪顶住她,“我再说一遍,不许出声!”看见蓝小雁不住地点头,回头对陈三虎等人说:“搜!” 陈三虎等人得了命令,立刻在屋里进行搜查。他们都是老手,知道该怎么干。他们搜查时几乎没有声音。 柳秋月盯着蓝小雁,轻声问:“你是蓝小雁?” 蓝小雁脸色苍白,“我是,你们……你们是……” 柳秋月并不接她的话,继续问:“常福是你什么人?” 蓝小雁顿时吓住了,恐惧地张大了嘴。柳秋月明白,她找对人了。 半个小时后,陈三虎端着一个梳妆匣子走过来,小声说:“柳姐姐,东西找到了,她还挺会藏,藏在夹墙里。” 柳秋月盯着蓝小雁,慢慢打开梳妆匣子。匣子不大,里面只有两层。上层的搁板里放着一些手镯、戒指等首饰,看上去都很贵重。提起上面的搁板,下面却是十几个银行存折,还有一叠有价证券。柳秋月简略地看了看,金额十分巨大。 这个时候,蓝小雁已经完全垮了。她脸色惨白,身体也向椅子下滑去。柳秋月急忙抱住她,用指尖掐她的人中。 两天后,又是一个夜里,左少卿带着人,悄悄去了陆军监狱。 她去陆军监狱提审犯人,要比右少卿容易得多。一方面她有去陆军监狱提审犯人的权力。另一方面,她和陆军监狱的狱管人员早已熟悉,即使没有批准件,她也能去提审。 她选择夜里去,也是为了保密。她去陆军监狱的事,可能很难保密。重要的是,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和常福的谈话内容。 会见室里很安静,静得甚至有点瘆人。一张长条桌放在中间,周围有几把椅子。墙上光秃秃的,什么装饰也没有。 常福如她想像的一样,垂头坐在桌旁。他的样子,是根本不打算开口的。 左少卿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她自己取了一根,然后把烟盒送到常福面前。他翻了一下眼睛,摇摇头。站在她身后的柳秋月从桌面上捡起打火机,给左少卿点上烟。她狠狠地吸了一口,目光冷峻地盯着常福。 “常福,”左少卿的声音很轻,“我知道,已经有一个人来审过你了。一个长得和我一样的人。我猜,你可能感到很惊讶。我可以告诉你,我和那个人不一样。那个人就是想把你碾碎,把你打烂,想从你嘴里挖出一切她想要的东西。我不是。” 常福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呼吸,像个死人。 左少卿继续说:“从前我侦办军火案,逮捕你。对我来说,这个案子已经结束,这件事也过去了。我不想知道任何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我不感兴趣。我这次来,只是来和你商量,希望你配合我。你听明白了吗?” 常福仍是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表示。 左少卿吸着烟,默默地盯着他。她回头向柳秋月点点头,“把人带进来。” 柳秋月点点头,静静地走到门口。她拉开门,向外招招手。不一会儿,陈三虎抓着蓝小雁的胳膊,把她带到会见室的门口。 蓝小雁满脸恐惧,向会见室里张望。她一下子看见会见室里的常福,就哭了起来,她说:“哥,哥,救救我呀,我是小雁。” 常福像遭到枪击似的变了脸色。他木然地扭回头,不由张开了嘴,惊愕万分地看着蓝小雁。蓝小雁穿着一件素色旗袍,头发有些零乱。她竟然还戴着手铐。常福看着她,满脸都是恐惧和惊慌。 蓝小雁哭泣着说:“哥,求你救救我呀。他们说,只有你能救我了。”她脸上的眼泪一行一行地流下来。 常福恐惧地回头,他看看左少卿,又回头去看蓝小雁。他不知所措地来回看着,惶恐不安,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左少卿盯着他,从柳秋月手里接过一个卷宗,慢慢地打开来,从里面倒出来十几个存折,和成叠的票据。她说:“常福,这些都是你的吧?” 常福盯一眼桌上的东西,再次回头去看蓝小雁,那眼神里仿佛是询问,但更多的,还是恐惧。 蓝小雁就捂着脸哭得更厉害了,“哥,都没有了,全被他们搜出来了。我没有办法,我拦不住他们呀……” 常福扭回头,绝望地看着左少卿。那是彻底的绝望,就仿佛站在悬崖边上,但脚下的石头正向山崖下滚落。他看着左少卿,嘴唇瑟瑟地抖着,终于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你想……干什么……” 左少卿目光尖锐地盯着他,一直盯到他的内心。她确认,这个顽固的人,终于松动了。她向门口挥了一下手。常福急忙回头去看,他看见蓝小雁被猛地拽出会见室,几乎被拽倒。她在门外还在喊:“哥,救我呀……” 常福回头看着左少卿,全身都在发抖,“少……少组长……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只希望你配合我。你愿意配合我吗?”左少卿的语气里含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常福看着她,又抬头看看站在旁边的柳秋月,他心里还在犹豫。 左少卿抬头向柳秋月一扬下巴。柳秋月无声地走出去,并轻轻地关上门。 会见室重新陷于寂静。左少卿取出一支烟,递给常福。他哆嗦着接过烟,颤抖着塞在嘴唇之间。左少卿用打火机给他点着烟。她自己也点上一支,用力吸了一口。 他们互相注视着,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左少卿熄灭了烟,轻声说:“常先生,这里现在只有你和我。我们说过的话,也只有你和我知道。”她指了指会见室的门,“常先生,小雁的安全我负责,以后,我会把她还给你,这一点,你放心。”她拿起桌上的存折和票据,在常福眼前晃了一下,又重新放进卷宗里,“这些东西,我会替你保管,将来,也会还给你。这个,也请你放心。我只要求你配合我。” 常福的眼睛在左少卿脸上转着,想从她的眼睛里寻找希望,“少组长,我……配合。你想知道什么?”他快哭出来了,“可是,我要是告诉你……我就得……死呀!” 左少卿牢牢地盯着常福的眼睛,几乎咬着牙在说:“常先生,你听好我说的每一句话。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问。你什么也不用告诉我。我只希望你,闭上嘴,做你该做的事!”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 “做你应该做的事,你应该明白。”左少卿停了一下,“过几天,可能会有一个人来找你。不是那个长的像我的人。应该是一个你认识的,也相信的人。他会叫你做一些事,你必须同意!你听明白了吗?” 常福点着头,“我听明白了。” “还有最后一点,你一定要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只有你知我知!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还有你的小雁,”左少卿一字一顿,“死无葬身之地!”她的眼睛里闪出不容置疑的凶光。 常福愕然地看着她,哑声说:“我明白。” 第二天的晚上,杜自远与张乃仁在半明半暗的咖啡店里见面。 张乃仁对杜自远的话大为惊讶,难以相信,“杜先生,那个常福是个犟骨头。他为了保命,什么也不会做,他不会出来做这个事呀。” 杜自远眼睛看着远处,服务生在柜台里调配着莫名其妙的鸡尾酒,那么专心。他心里其实也很疑惑,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必须相信张伯为下午告诉他的话。 他轻声说:“张先生,我不管他是什么骨头,但现在这个时候,你必须去找他,解决运输问题。” “你让我怎么找他?你让谁去找他?怎么跟他说?” “张先生,我相信,你一定有合适的人。你信任的,也是常福信任的人。让这个人去告诉他,让常福做他该做的事。” “如果他拒绝呢?他还在监狱里呀。” 杜自远咬着牙说,“张先生,请你相信我,他不会拒绝,一定不会拒绝!你只要派人去跟他说,就行了!” 张乃仁盯着杜自远,心里非常非常惊讶,“杜先生,请你告诉我,你们对常福做了什么?你们是不是……用死……吓唬他?” “我们没有吓唬他,常福也不是能吓唬住的人。你不要管我们做了什么,你只管派人去说就行了。你有合适的人吗?” 张乃仁默默地看着杜自远,心里掂量着杜自远身后共党地下组织的力量。他看得出来,没有任何事能阻挡他们,他们能办到任何想办到的事。这样的力量让他害怕。如果这次军火交易失败,杜自远身后的人不会放过他。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推脱,只能实话实说,“杜先生,这样的人,我确实有。那么,我去试一试吧。过几天,你等我的消息。” 张乃仁心里确实有一个合适的人,也是联勤总司令部的一名少校。一个多月前,就是这个人把军火清单送到他家里。他叫董正明,他和常福的关系也不错。他想,只能让董正明去试一试了。希望常福不会拒绝。 但是,在这期间,出了意外。军火运输问题,再次停顿下来。 正文 八十八、 断线 杜自远和张乃仁分手后,静静地走在街道上。路边还有一些商店亮着灯。远处有人在大声说笑,那笑声如远方传来的喧哗。 今天下午,当张伯为悄悄地告诉他,“鱼刺”已经做通常福的工作,常福已经同意配合时,他真的吓了一跳。他只觉得血都涌到脸上,眼前有金星在飞舞。他咬牙切齿地向张伯为低声怒吼。 “你疯了你!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事告诉鱼刺!你这么做,只会让他更快地暴露!他的任务怎么办!你不知死活的犯这种错误!上级会处分你!” 杜自远在屋里来回地转着。他看见张伯为拚命地睁着他的小眼睛,他的小眼睛再睁也睁不大。这个奸商,可恶的奸商!不知死活的奸商! “你说话呀!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他向张伯为吼道。 张伯为嗫嚅着,嘴唇慌乱地舔着,终于说:“鱼刺说了,她很谨慎,她是确认了安全才这么做的。她说,她说,只有她才能打通常福这一关。” “那也不能这么干!以前为了录音的事,上级已经批评鱼刺过界,这个事你知道!”杜自远回头瞪着张伯为,“鱼刺真的确认他安全吗?” “是的,她是这么说的。我相信鱼刺的谨慎,我相信她的能力。” “但是,你也说过,他的处境很危险,已经站不住脚了。” “是,我是这么说过。鱼刺确实有危险。所以……所以……她说,她感觉到时间不多了,她希望,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她说,她现在还能帮助外面的同志做一点事,也许以后就帮不成了。” 张伯为说到这里的时候,眼泪已经不断地流下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哽咽了。杜自远有些惊愕地看着他。 “老杜,”张伯为继续说:“我求你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帮她一下。这也是上级交给你的任务呀,你也得完成呀!”张伯为捂住眼睛,哇哇地哭起来。 杜自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认识张伯为已经许多年了。他一直看到的,就是他那张奸滑狡诈的脸,他那双滴溜乱转的小眼睛,还有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他第一次看见他哭。 杜自远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他抹了一把,这才知道,自己也是满脸的眼泪。他在心里想,我得想办法帮助他,我一定要想办法帮助他。 但是,就在他等候张乃仁消息的这几天里,张伯为意外地出了事。杜自远与“鱼刺”联系的这条线,嘎然断开。杜自远不得不让军火交易再次停顿下来。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恢复与“鱼刺”联系。 冷静地说,天下的事,都是有缘由的。灾难也有缘由。 张伯为牺牲的缘由,是因为他要配合杜自远,帮助他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策反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 这项工作,杜自远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王振清是他的客户,这就给他提供了一些便利,也让他有了机会。 他摸准了王振清的时间,知道他大约什么时候比较清闲。他就选在这个时候上门。自然是以替王振清做金融投机为借口。谈完了这个事,王振清又比较清闲,就和他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他们海阔天空,聊得十分投缘。 杜自远很快就看出来,这个王振清其实是个正派军人。他身上的军阀气、官僚气或者油滑气,都很少。说话做事,光明磊落。这让杜自远渐渐有了信心。 同样,王振清也感觉这个银行经理身上,没有常见的那种投机取巧,精于算计的贼心眼。隐约之间,还感到他说话大方,做事果断之中,有一些军人气派,很合他的脾气。 两个人的这种闲聊,自然也会聊到当下的政局和战局。杜自远也从开始的隐约含蓄,渐渐变得公开和直截了当。 “王师长,”杜自远笑着说,“若是共党那边得了天下,你可怎么办呀?” 王振清一手持茶杯,一手摇纸扇,半眯着眼睛,看着杜自远。他察觉,这个银行经理,可能和那边的人有一些关系。他半生戎马,位高权重,心中何曾有过胆怯。人人都恐惧的共党,正是他有兴趣潇洒应对的人。他早就希望自己有机会和那边的一个什么人物,碰一碰,聊一聊,哪怕是坐在一起喝一杯茶也好呀。他有时就会想,这些人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呀。天下有信仰者,竟是他们! 正是想到这里,王振清就品着茶,慢声说:“杜先生,别人都传说共党分子如何如何,好像多么可怕。我是个军人,我可不怕他们。他们要是有胆量,就来和我当面说话。就算争论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道理越争越明嘛。” 王振清这样的话,曾经说过几回。杜自远虽一时还不敢接他的话,但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向孟太太汇报王振清的情况,孟太太也对这句话产生了兴趣。 “自远,”孟太太轻声说,“王振清能说出这个话来,就有咱们工作的基础了。” 孟太太悄悄与杜自远商量,想直接与王振清见一次面,长谈一下。但杜自远却有一些担心,怕这个王振清一时变卦,可能会在暗地里下黑手。 孟太太就说:“自远,只要咱们谨慎一些,应该没有问题。” 于是,当杜自远再次与王振清闲聊天时,就笑着说:“王师长,那边确实有人想和你谈一谈。只怕王师长有顾虑。” 王振清把脖子一扬,“什么话,我王振清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仗都打过,还怕和他们面对面说说话吗?请杜先生传个话,我王某愿意和他们见面。” 杜自远笑着说:“真的,那我可就真把这个话带过去了。” 王振清想了一下,又说:“我要见的,总该是个和我差不多的人吧。要不然,将来这个事传出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杜自远被他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杜自远眼下这个时候,恰好有一个空当。张乃仁那边,正在派人与陆军监狱里的常福联系,可能会有几天时间。他就想利用这个时间,把王振清引见给孟太太。 这一天,他又与王振清喝茶,就放低了声音说:“王师长,已经给你联系好了。明天上午,在南京饭店,那边有人和你见面。” 王振清砰的一声,把茶杯放在桌上,一拍巴掌,高声说:“好,好得很!” 杜自远慌忙向他摆手,“王师长,请低声,请低声。这可不是你上战场,打冲锋,要谨慎一些才好。” 王振清果然放低了声音,“杜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一下,对方,是个什么人?” 杜自远笑着说:“王师长的话,我都如实对他们说了。他们暗示,和你见面的人,是一位高层,决不会是一般的人。” 王振清连连点头,“好,好,我高兴。明天上午,我一定去。” 张伯为出事,就是因为这次会见。他并不参加会见,但他是一个负责会见安全的“旁观者”。 第二天的上午,张伯为很早就到了南京饭店。他坐在饭店大堂里,悠闲地看着报纸。他选择的位置很好。从他坐的地方,可以一览无余地看见饭店门口,看见柜台内外,还有通向电梯的走廊。 他坐在这里,先是看见李林进来,在柜台前取房间钥匙。张伯为知道,为了安全,房间是昨天就订好的。他的眼睛这时就瞄着门口,看看还有什么人进来。他看见李林拿着钥匙上楼去了。之后,他看见孟太太进来。她一身朴素的旗袍,胳膊上挂着小包,仪态端庄地走进来,直接走进电梯间。张伯为的眼睛再次瞄着门口。最后,他看见杜自远陪着王振清走进饭店大堂,他们说笑着,也走进电梯间。 张伯为一直坐在大堂里,每有人进来,他都会眯起小眼睛,细细地打量着。 但在恍然之间,他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人。那个人并没有进来,只在门外晃了一下,就消失了。黄枫林!张伯为的脑子里一下子跳出这个名字。他不太有把握,但心里已经有了警觉。如果真的是黄枫林,这个事就有点奇怪了。 就在这个瞬间,他没有注意到另外一个不起眼的人,正站在柜台前悄悄地打电话。有客人在柜台前打电话,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他没有在意。 这个时候,右少卿在办公室里接到的,正是这个人打来的电话。 右少卿接到这个电话,心里有些奇怪。监视的人报告说,目标一直坐在南京饭店的大堂里看报纸,他似乎很注意从门口进来的人。 右少卿放下电话,考虑了几分钟。她判断,张伯为坐在大堂里看报纸,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在等人,可能要与什么人会面。另一种可能是,望风!他妈的他可能是在望风!那就是说,南京饭店里,可能有更重要的人在会面。 想到这里,右少卿不再犹豫。她跟程云发说了一声,就叫了几个弟兄,乘车往南京饭店赶。 这个时候,黄枫林正站在南京饭店的门外。他站在角落里,心里在考虑他应该怎么办。张伯为出现在南京饭店里,一定是有原因的。他直接进去与张伯为打招呼吗?显然不妥,有可能打草惊蛇。他考虑的结果,就派了一个弟兄进入饭店,并嘱咐他在饭店里注意观察,看看有什么特殊的人出入。 张伯为坐在楼下的大堂里,心里有些不安。虽然他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黄枫林,但今天不能大意。想到这里,他就站起来,悄悄地向走廊里走去。 他没有去乘电梯,而是经楼梯上楼。他每上一层,就站在楼梯口,向走廊里张望。当他上到三楼时,看见一个人,正顺着走廊慢慢地向前走,不时向两边张望,有时还贴在门上侧耳倾听。张伯为明白,有情况了。 他迅速上了四楼,在一扇门前连续敲了三下,转身又向楼梯口走去。他不慌不忙地走下楼梯。但走到二层时,他听到下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伸头向楼下张望,正看见右少卿带着几个人,匆匆地向楼上走来。 张伯为不再犹豫,转身就往楼上走。他刚上到三层,就听到背后有人压着嗓子喊了一声,“你站住!”张伯为听到这一声喊,立刻提起长衫下摆,向三层的走廊里跑。他知道,走廊的尽头,是消防楼梯。也许他可以从那里脱身。 黄枫林手下的那个特务,此时正在走廊里观望着。听到后面的跑步声,立刻转过身来。他惊讶地看见,他监视的目标正匆忙地从他面前跑过去。接着,他就看见几个人手里举着枪,也向走廊里跑过来。 黄枫林手下的这个特务,犯了一个不由自主的小错误,他把手伸进怀里掏枪。他的这个动作害了他。右少卿手下的特务看见张伯为匆忙跑进走廊,就已经认定他是要去报信。突然又看见走廊里还有一个人,正在从怀里……他妈的是在掏枪!就抢先开了一枪,那个人应声倒下。 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张伯为猛地向前扑去,沉重地摔倒在地上。血从他的后背汹涌如注地冒出来,很快在他身下的地板上漫延开。 右少卿随后冲进走廊。她看见一个手下正从一个人身上搜出手枪。张伯为则倒在前面不远的地上。 她向身边的人大喊:“封锁走廊两端,任何人不得离开!打电话通知老程,叫他带人过来支援!” 有人恐惧地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立刻有特务吼道:“退回去!关上门!” 正在四楼房间里的杜自远,先是听到有人敲门警告,后来又听到下面传来的枪声,知道出了问题。他分别送孟太太和王振清离开。 他最后离开时,站在三楼消防楼梯的门后,透过门上的小窗口,他看见张伯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两个特务守在他的身边。杜自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他的心里漫延开。 正文 八十九、 情别 张伯为的牺牲,杜自远与“鱼刺”的联系立即中断。“鱼刺”的处境也更加艰难。 杜自远坐在自己的家里,心中痛苦万分。他非常后悔,也许不应该让张伯为来做这个“旁观者”。他明白的另外一点,他必须立即采取措施,帮助“鱼刺”。 张伯为的死,也让左少卿怒不可遏。这种愤怒是发自内心的。她与张伯为相识已将近十年。这个奸商一样的人,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另外一个方面,她与外面党组织的联系也因此而中断,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南京饭店发生的枪击事件,立刻被提到二处的工作会上。 程云发在汇报这件事时,抑制不住地有点得意洋洋,就好像他中了大彩。 “我认为,**高层的一次秘密会议正在南京饭店召开。”他四面看着,寻找赞赏的目光,“他们竟然在房间外面安排了武装警卫。我认为,那个张伯为是在楼下负责望风的,他看见我们的人进了饭店,这才向楼上跑。” 左少卿冷冷地盯着他。她实在忍不住了,语带讥讽地问:“老程,你说的**高层,人呢?人在哪儿?” 程云发有些恼怒地瞪着她。三楼的所有房客都受到了审查,但都没有发现问题。现在已经全部释放。程云发说不出话来。他还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有点不对。 叶公瑾知道,那个所谓的武装警卫,其实是黄枫林的人。但他不能说出来。坐在会议桌另一边的赵明贵也猜测,那个死亡的警卫,更有可能与黄枫林有关。他是不敢说出来。他已经看出叶公瑾正在克制自己的怒气。 右少卿坐不住了。此事和她有直接的关系,她不想让人以为她做事鲁莽。她瞪着左少卿说:“我们不可能把那么多人扣住不放!如果给我们时间,我们一定会从那些人中找出可疑分子!” “那么,你为什么要打死张伯为?还有你说的那个警卫?你们真有个好枪法,一枪一个,当场毙命,什么都没有留下!”左少卿冷嗖嗖地说。她已经竭力克制心里的怒气了,但还是克制不住。 “我认为张伯为可疑!”右少卿高声叫起来。 “可疑你就逮捕他!为什么开枪?” “他跑什么,他为什么要跑!” “你还不许别人跑吗?我听说你们一上楼,手里就都举着枪,见着谁都大呼小叫的,别说一个张伯为,谁见着你们都得跑!” “你是在护着他!” “我犯不着护着他!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不过是个商人。” “你干吗这么生气!张伯为死了,是不是戳到你的心肝了?” 左少卿一拍桌子,“你胡搅蛮缠!张伯为可以算做我的朋友,他有时会给我通一点消息。这样的人很多,你都要打死吗!” “好了!”叶公瑾愤怒地喝道,“都给我闭嘴!” 叶公瑾心里真的有些愤怒。黄枫林又损失了一个人,这个人到南京来还没有几天。他还得好好地安慰一下黄枫林。问题是,张伯为死了,黄枫林就失去了直接的目标。他今后,只能盯着左少卿了。右少可能说对了一句话,张伯为的死亡,可能真的戳到了左少卿的心肝。但是,张伯为究竟是不是左少卿的联络人呢?他心里明白,这个问题永远也没法回答了。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怒气,不由自主地转到右少卿身上,她做事,太鲁莽了。 叶公瑾注视着在座的人,他感到,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怒气冲冲地说:“散会!”他脸上带着怒气,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夜很深的时候,左少卿静静地坐在家里。 南京七月,天气已经很热了。虽然已是夜晚,但暑气并未退去。潮湿和闷热,让她仿佛置身在蒸笼里。她手里拿着一条湿毛巾,但早已忘记去擦额头上和脖子上的汗。她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 张伯为已经牺牲,这让她心中痛不可忍。 他是个奸商呀,她好长时间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可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张伯为却对她说:“凤夫人,我要把一批货运到青莲江北……” 她非常不喜欢他那双滴溜乱转的小眼睛。张伯为却转着他的小眼睛说:“凤夫人,新四军元旦期间,在山下有行动。凤夫人有意参与吗……” 就是这个奸商,还给她带来一个人。他笑起来就会露出一脸的油滑相,“凤夫人,这位是杜先生,杜自远。新四军那边,派杜先生来和您接洽……” 仅此一点,她就永远也忘不了张伯为。他给她带来了杜自远。他也把她引到了今天的路上。 左少卿把毛巾捂在脸上,肩膀微微地抽动着。奸商呀,你这个不讲信义的奸商!你明明知道杜自远不在我的身边,你竟撒手离去,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让我今后依靠谁?你不讲信义…… 左少卿无声地哭泣,用毛巾捂着泪水滚滚的眼睛。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着,就像被人用木棒捶打。 也在这个时候,杜自远也坐在自己的家里。 屋里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中,如同一座木雕,一动不动。 他心里同样在为张伯为难过。但他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帮助“鱼刺”。“鱼刺”现在孤立无援,情况更加艰难。他必须帮助他解脱困境。 杜自远坐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咬着牙,眼睛里就要冒出火了。他明白,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帮助“鱼刺”。 凌晨一点,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他悄悄离开自己的住所,走上寂静无人的街道。凌晨两点半,他进了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员老李的住所。 林文秀披着外衣,匆匆上楼,叫醒正在睡觉的老李。老李也披着外衣出了房间。 他一看见杜自远的眼神,就感觉到出了严重问题。他说:“老杜,到屋里来吧。” 他们进了老李的房间,在桌边坐下。杜自远抬头看看站在门口林文秀,轻声说:“文秀,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和老李谈。” 林文秀慌忙应了一声,退到门外,轻轻关上房门。 杜自远看着老李,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两眼通红,神色严峻,直盯着老李。 老李看出来了,杜自远一定有十分严重的事情。他说:“老杜,出什么事了?” 杜自远轻声说:“老李,我遇到了十分严重的困难。不是我,是我的同志。我请求你,请求你一定帮助我,无论如何都要帮助我!” “老杜,你说,你说出来。不管是什么事,我一定帮助你。” 杜自远痛苦万分,不住地摇着头,终于说:“事情要从你的梁吉成说起。不久前,梁吉成被捕。他很聪明,他非常聪明,竟然逃了出来。但是,但是……梁吉成出逃,却给我的一位同志,带来了非常大的困难。老李,我没法跟你说,有些事,我也不能跟你说。这位同志,已经难以立足。但是,上级给我的命令是,这位同志还必须坚持下去。他承担着非常重大,也非常艰巨的任务。他必须坚持下去。所以,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必须帮助他坚持下去。” 老李点着头,“我大概明白一点了,我大概明白一点了。” 杜自远定定地看着他,“你一定要帮助我,请求你……” “老杜,你放心,我一定。” 杜自远把椅子拖到老李身边,和他头挨着头,一直商议到天亮。 天亮后,老李终于送走了杜自远。他回到屋里,看着站在楼梯口的林文秀,默默地走到她的身边,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林文秀心中怵然,隐约感觉到有意外的事发生。她有些惊讶的看见,老李双眼通红,那么专注地看着她。她问:“老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老李一直抚摸着她的手,模样却有些痛楚。他终于说:“麻烦你,下午跑一趟,叫梁吉成来一趟,到这里来。另外……你出去买一瓶酒回来,再买一点凉菜。我想和梁吉成同志,也和你,喝一杯。” 林文秀出去买酒买凉菜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这个事涉及老梁,也涉及自己。她想,可能有什么任务了吧? 梁吉成,想必看官们还记得他吧。 一个月前,他从老餐馆的烟道里逃了出来。左少卿却因为他,几乎被叶公瑾撤职。现在,他要为此付出代价了。这是他将要承担的最后一项任务。他必须完成。 梁吉成从老餐馆里逃出来后,一直住在一个破败的小院里。一位年近六十的大妈照顾他的饮食。他接到命令,不许出门,不得见人,不能大声说话。他明白,自己正在受到考察。 大妈负责每天给他做三顿饭,也看着他。大妈在院子里养了一群鸡。闲时,就在院子里“喽喽喽”地叫着喂鸡。梁吉成每天能听到的人声,就是这“喽喽”的喂鸡声。 梁吉成住在这里,如同坐牢,闷得快要发疯。但他没有办法。他是一名军人,知道什么叫军纪严肃。他希望自己能早一天能得到解脱。 下午,他听到拍门声。他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大妈去开门。他没想到,进来的竟是林文秀。他感觉,自己也许真的可以出去了。 南京傍晚的居民区,是充满人气的。暑热还未散去,周边的住家已经活跃起来。上年纪的人,坐在门外的小凳子上,用蒲扇拍打腿上的蚊子,高一声低一声地聊天。有夫妻在家中吵架,听到的只是尖尖的叫声。孩子们在巷道里乱跑,不时发出一声大笑。还有炒菜声或洗碗声,也断断续续地传进老李的房间里。 老李、林文秀和梁吉成,默默地围坐在桌边。酒已经喝了好几杯,但桌上的凉菜,却没人动过。梁吉成脸色已经紫胀,肌肉微微颤抖,肩背僵硬地挺着。坐在另一边的林文秀,脸色则显得苍白。她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老李。 老李端着酒杯,送到嘴边又放下,轻声说:“吉成,这就是你的任务。有问题吗?” 梁吉成抬头看着他,肩背更加挺直,“首长,我是军人,我服从命令。只是……只是……我有一个请求……我的儿子……” 老李抓住他的手,“吉成,这个事,我们也想到了。今天上午,已经有人把你的嫂子,还有你的儿子,一起送出南京了。我们会安顿好他们。你放心。” “好,好,”梁吉成点着头,“将来有机会,把我的事,告诉我儿子。” “吉成,我们不会忘记你。”老李已经动了感情,只是竭力忍着。 “我知道。那,我走了。”他站起来,双脚一并,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老李端起酒杯,送到他手里,“吉成,再喝最后一杯吧。” 三个人都站了起来,碰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 老李和林文秀并排站在门口,看着梁吉成向外走去。门口的警卫替他打开门,也看着他走出门外,并消失在黑暗里。 老李转回身,默默地看着林文秀,终于把她搂在怀里。他们就那么站着,搂在一起,一动不动。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这个寂静的时刻,微微颤抖。 老李轻声说:“文秀,我郑重告诉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妻子,永远是。” 林文秀没有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夜很深的时候,林文秀轻轻推开老李的房门。她看见老李独自坐在床边,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额头。 “老李。”林文秀轻声叫道。 老李抬起头。她这才看见,他眼睛里含着泪,脸上因为痛苦而扭曲。老李在脸上抹了一把,拍拍床边,示意她在他身边坐下。 林文秀在他身边轻轻坐下,“老李,还没睡。” “我一直在想着你。我在想着你这些日子里,在我身边做的每一件事。我舍不得你。我到了这个时候,才感觉到,我舍不得你。” “老李,那就……留一点纪念吧……让我和你……” “文秀,你陪我坐坐就行了。” “你说过,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妻子了。”她低头去解衬衣的扣子,“老李,我想都给你,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心,都给你。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文秀……”老李抱住她,全身都在颤抖。 林文秀也哭了,“老李,你以后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老李……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文秀,你会在我的心里,永远在我的心里……” 他们拥抱着,互相亲吻。他们拥抱着在床上躺下时,真的希望,今夜就是永远。 正文 九十、 孤身等待 傍晚的六点钟,左少卿无声地走进紫丁香咖啡店,在临窗的位置上坐下来。 她向不远处的女招待点点头,伸出一个手指。不一会儿,女招待给她送来咖啡。她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窗外。 张伯为牺牲后,这是她第二次走进这个小咖啡店。坐到这个窗前的时候,她更加深切地感觉到孤单。她如街上孤独的行人,希望有一个熟悉而且信任的人,向她点一下头,打一个招呼。 去年的九月,她即将出发执行任务的前夕。情报部的领导告诉她,有这样一个咖啡店,在她与组织失去联系的时候使用。三天前,她曾经来过一次。但没有人和她接头。她今天只能再来。 咖啡店位于一条偏僻的小街。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咖啡店里的生意也就很清淡,只有四五个客人坐在角落里,或者柜台旁。有的互相交谈,有的在看书看报。 左少卿静静地望着窗外,她只能耐心地等待。 此时,在咖啡店的后面,杜自远正沿着小巷静静地走来,他手里依然提着他的皮包。他走进咖啡店的后门。 门里是咖啡店的操作间。炉子上烧着开水,一台磨制咖啡的小机器,正嗡嗡地响着。一张案板上放着干净整齐的杯碟。 杜自远向一个守在咖啡机旁边的师傅点点头,继续向里走。前面是通往店堂的小门,小门的边上有一把椅子。 杜自远走到小门边,把皮包放在旁边的案子上,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喘了一口气,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汗。他每天的这个时候,就会坐在这把椅子上,悄悄地向店堂里张望。他在等待“鱼刺”。今天是第三天。 他看了看周围,没有异样,然后轻轻掀开门上的布帘,向店堂里张望。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店堂,里面没有什么人。他很担心自己又会白等一天。但是,当他看见坐在窗边的女人时,不由愣了一下。更确切地说,是被吓了一跳。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苏少卿怎么到这里来了?但他瞬间就否决了这个想法。老天,老天!她不是苏少卿,她是武凤英呀! 杜自远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全明白了。难怪张伯为一再说,“鱼刺”处境艰难,她呆不住了,她只能撤退。是因为苏少卿回来了。他全想起来了。他曾经告诉敌工部长,县城门口的女军官非常像武凤英,非常像。他全想起来了,他偶然听说,皖赣山区游击支队已经有了新的团长和政委,但武凤英却没有下落。 老天!她原来在这里呀!他想起来,张雅兰曾经对他说,“教堂里的那个女人……”他当时打断了张雅兰的话。没有错,张雅兰指的就是她!他知道,在教堂里向张雅兰交待任务的是“鱼刺”。保护伤员时,李林,还有林文秀都曾经警告过他,说保密局有个极其阴险狡猾的女特务。原来是她,原来是她! 杜自远难以克制心里的激动,他脸上正在露出克制不住的微笑。他得克制自己。他攥紧了拳头,竭力克制着自己。他怀念的人,就在眼前! 他不敢出去和她见面。他担心站在她的面前时,会克制不住自己。她也可能克制不住。那样,他们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默默地看着坐在窗前的武凤英,心里想,只要你在,我就会找到你。 这个时候的左少卿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街景。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她看了看表,准备再坐十分钟就走。她不可能每天来。下一次来,还得三四天之后。 这时,一名女招待款款向她走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她在左少卿面前又放下一杯咖啡,却将那杯还没有喝过的咖啡收到托盘上。她轻声说:“请慢用。”就无声地走了。 女招待的这个动作,让左少卿有些惊讶,也警觉起来。这预示了某种情况。她感觉自己刚才有一点大意。咖啡店里一定有什么情况,她只顾想自己的心事,竟没有注意到。她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咖啡店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她逐渐注意到一个坐在柜台边的人。那个人背对着她,似乎从她进来的时候就在那里。他穿着长衫,礼帽放在柜台上。他偶尔喝一口咖啡,似乎在看书或者看报。 左少卿只能看到那个人的背影,但那个背影让她感觉到异样。 这时,有客人进了店里。女招待上前迎接。柜台前的那个人扭头向新来的客人看了一眼。只这一侧脸就足够了。左少卿瞬间认出来,他是梁吉成! 左少卿吃了一惊。怎么,难道是他吗?他是新的上级?不可能,决不可能!保密局里许多人都见过他,认识他。她只要和他一见面,她的身份立刻暴露。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回事? 左少卿觉得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会有别的情况吗?她拿不准。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咖啡很苦,大概没有放糖。她放下杯子时,再次愣了一下。那个咖啡杯垫子上似乎写着字。她注意看了一下,是两个字:“盯上!” 左少卿慢慢拿起那个杯垫,折叠起来,攥在手心里,开始仔细考虑眼前的情况。 显然,在这个咖啡店里,有人知道她是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并且指示她“盯上”梁吉成,只能是他。那么,这一切一定都是安排好的。她再次考虑了几分钟,决定照办。 她掏出钱,放在桌面上,静悄悄地走出咖啡店。 杜自远坐在制作间的门后,一直注视着她。此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左少卿离开咖啡店,并没有走出多远。她在另一间商店里找到公用电话。她给柳秋月打了一个电话,叫她带人来,“快一点!”她说。然后走出商店,站在一棵大树的后面,静静地观察咖啡店。 此时,她有些犹豫了。张伯为曾经说过,外面的同志正想办法帮助她。就用这个梁吉成吗?“盯上”,是让她抓他吗?这未免太简单了。叶公瑾不是傻瓜,他会想到,这件事为什么这么巧?左少卿犹豫了片刻,她想,杯垫上写的是“盯上”,而不是“逮捕”。那么,就是让她盯住他。她明白了,至少现在不能立刻抓他。 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再考虑了。她看见一辆汽车正缓缓驶来。她伸手做了一个手势,那辆汽车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停下。柳秋月和陈三虎,还有另外两个弟兄,分散开,悄悄向她身边走过来。 左少卿盯着走过来的柳秋月,扭头向不远处的紫丁香咖啡店示意一下,“你进去看一下,悄悄的。柜台边有一个人,你观察一下,看看他是什么人。” 柳秋月没说话,点了一下头,就向咖啡店走过去。她慢慢走进店里。 左少卿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抽着。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柳秋月从咖啡店里出来。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加快了速度,一直走到左少卿面前。 “少主,那个人是梁吉成!”她的脸色非常惊讶。 “你看他在干什么?” “好像是在等人。” 左少卿点点头,转向陈三虎,“你们三个留下,不管他是见人还是干什么,你们一定要盯住了。三虎,你要是跟丢了人,我就拿你……” 陈三虎一点头,“主子,我要是丢了人,你挖出我的眼睛当泡踩!” “你知道就好。你们三个,一个在里,两个在外,把住方向。弄清楚了,明天早上向我报告。去吧。” 陈三虎等人慢慢向紫丁香咖啡店靠近。他们一个去了马路对面,一个守在门外。陈三虎则进了咖啡店。 左少卿和柳秋月上了车。秋月问:“少主,是回局里,还是回家?” 她静静地想了一下,说:“送我去旋转门吧。那里热闹一些。” 远处,站在墙角后面的杜自远,看着左少卿上了汽车,也看着汽车远去。 当左少卿在旋转门的包间里坐下,喝了一口浓茶时,疑虑却像雾一样,蒙上她的心头。 毫无疑问,那个咖啡店里,有人知道她是谁。但他为什么不露面呢?因为那个梁吉成吗?梁吉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盯上!”为什么?就是让她抓的吗?这是给她的帮助吗?未免太简单了,不大可能骗过叶公瑾。那么,下一步,她该怎么办? 这时,她忍不住就会想,如果张伯为在,就好了。 仿佛应了她心中所想,外面有轻轻的敲门声。她浑身一惊,似乎就要看见张伯为推门走进来,眨着他的小眼睛,露出奸商一样的笑容。但她很快就想到,张伯为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来了。这时,冷清和寂寞,就像水一样袭遍她的全身。 她想,应该是给她添茶的女招待吧。她说:“进来。” 但进来的,并不是女招待。 正文 九十一、 深情难抑 此时,“旋转门”的这个包间里寂静无声。寂静到极处,让人感到有事要发生。 左少卿隐隐地,也有一点这种感觉。接着,她就听到了敲门声。 这个敲门声轻而谨慎。左少卿愣了一下,她看看杯中的茶,确实该添了。她说:“进来。”并把手中的茶杯推到桌边,然后等着女招待进门。 门开了,但有几秒钟的静止,门外的人并未往桌前走。这让左少卿有一点奇怪,她忍不住回头去看。 当她看清门口的人时,顿时一惊,怀疑是在梦中。她低头看看面前的茶杯,闭了一下眼睛,希望自己没有看错。她再次向门口看过去,真真切切的,她魂思梦绕的杜自远,正站在门口,并微笑地看着她。 左少卿张大了嘴,慢慢从桌边站起来。 往事如梦,却历历在目。就是这个杜自远,手执油灯,向她指点墙上的地图……他也曾满脸是土,向她大声喊叫……还有呀,就是这个杜自远,背着她撤出战斗,还回头向她吼道:“你不要命了!” 山里的风,从她的心头掠过,其间夹杂着枪声和爆炸声。月亮高挂在天上,队伍哗哗地涉过激流……她心里似有山歌流过……遥远而又悠长…… 此时的左少卿,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嘴唇颤抖,心也在颤抖。 你呀!我的爱人,你还是那样的你……叫我可如何是好…… 这样的时候,站在门口的杜自远,正轻轻关上身后的门。他看着她,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眼睛里是火一样的温暖。他上前一步,慢慢向她张开双臂。 左少卿咧开了嘴,眼泪如泉涌。她向他跨了两步,也张开双臂。她轻得像羽毛一样飞过去,一直飞到他的怀里。 那是他宽阔的胸怀,是他结实的手臂拥裹住她的身体。她仿佛投身到温暖的阳光里,结冰的心正被温暖融化。她嘤嘤地哭泣,胸中似有重锤在敲打。她颤抖的身体正被她爱的人紧紧搂住。 天呀……她心里似有山歌流过……遥远而又悠长…… 你呀!我的爱人,你还是那样的你……叫我可如何是好…… 左少卿心中一阵阵恍惚,真的是他吗,真的是他吗?她不敢相信。她抬起矇眬的泪眼,竭力想看清这个直至分别才感受到依恋的人。她只看见他正向她俯下脸,她满心的喜悦,什么也不想,就迎了上去。 他们亲吻时如胶似漆,久久不肯分离。他们心中,都似有山歌流过……遥远而又悠长…… 他们就那样站在包间的门口,互相拥抱,互相亲吻。世界已经不存在,只有山歌在他们的心中流过,遥远而又悠长。 在下心中感动。真情久别,才感觉到往日的真情弥足珍贵。再相逢时,真的如火一样炽热,花一样美好。两个相爱的人,他们真情拥抱,倾心亲吻,天上人间,再也没有可以超过他们的了。 只是……只是……,这却是他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后来,再也没有过。 天下的真情,少有圆满的。在下也实在无奈。 左少卿泪眼婆娑,注视着杜自远,脸上漾出止不住的微笑。她双手推着杜自远,让他在椅子上坐下。却又紧紧抓住他的肩,似乎怕他突然消失。 她想靠他更近,感受他的呼吸。她想依在他身上,感受他的温暖。她想和他永不再分开。她张开双腿,一下子跨坐在他的膝上。她满面笑容,一会儿揪住他的耳朵使劲扯,又抓住他的头发乱晃。她还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却又用双手捧住那张硬朗的脸。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终于确定。 她心中喜悦,真想唱一支大山里嘹亮的山歌。 “你跑到哪里去了,让我见不着你。”她轻声问。 “我就在南京。但我真的不知道,你也在南京。”他柔声回答。 “那,那个鬼精鬼精的人,就是你了?你竟从天花板上把伤员带走。” “我没有办法。我都快让你逼疯了。” “你瞎说!”她笑着唬起脸。 “是真的,是真的。你知道我的同志怎么说,他们说,那个女特务,阴险狡猾,凶恶极了,什么也瞒不过她。” “你瞎说!”她的笑容里还藏着得意。 “我没瞎说。我刚把伤员送进医院,就让你发现了。你把我吓出一身的冷汗。” “我没办法。我不找到他,就没法帮助他。” “我们好紧张。你弄了一个假伤员,却让我们躲过一场灾难。我非常感谢你,是真的。我告诉过老张,说我要当面道谢。特别是,我看见从医院旁边的小巷里开出的汽车,跟在车队后面,这才知道伤员在哪个车队里。” “我猜,你那么鬼精鬼精的,一定能猜出来。” “你还帮我找到了汇票。你不知道,我当时真的快疯了。老李也快疯了。老李就是那个伤员。那是一笔巨款呀。如果丢了,损失就太大了。” “我只是在尽我的力。那时,我已经感觉到,我快呆不下去了。我能多做一点事,就多做一点吧。老张说,上级不同意我撤退,是吗?” “是。虽然我们也知道,你的处境非常困难。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 “槐树。” “对。所以,你的任务非常艰难,也非常重要。” “在咖啡店里,你看见了我?” “是的。我没想到会是你。” “所以你没出来和我接头?” “是。我怕我情绪失控,引起别人注意。也怕惊着你。” “你刚才进门时,就惊着我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上级?” “是,我要帮助你。” “帮助我,就用那个梁吉成?” “是。” “可是,叶公瑾很狡猾,你未必骗得了他。” “我们都考虑到了。无论如何,我们要让你坚持到年底。这是上级的要求。” “坚持到年底?好吧,我一定努力。” 他们要分手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左少卿站在包间门口,回头看着杜自远。她要先离开,以免受到别人的怀疑。她摸着杜自远的衣领和钮扣,有些恋恋不舍。 她垂着眼睛,笑着说:“自远,落凤岭分手,快三年了吧?” 杜自远低头看着她,“是,真的快三年了。” “那你……在这三年里……还没结婚?”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杜自远有片刻的迟疑,轻声说:“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她脸上的笑容已渐渐消失。 “只是……有了一个女朋友。希望你理解,这不是我要的,是上级安排的。我的心里,只有你。” “那她……也是自己同志吗?” “不是。你应该认识。她叫苏少卿。” “噢,是她。”她脸上还维持着勉强的笑容,但眼中的星光正渐渐黯淡, “凤英,她是上级安排的,我的心里只有你。”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了。我也叫苏少卿。叶公瑾决定,她叫右少卿,我叫左少卿。你不要忘记了。” “凤英……不,少卿……” “别说了,我都明白。我先走了。你……一定要掌握好时间。” 左少卿说完,轻轻拉开包间的门,走了出去。 此时已经入夏。左少卿走到门外时,天已经大亮。空气清新而凉爽,还没有被早上的太阳灼热。“旋转门”的外面,停着几辆“趴活”的黄包车。车夫用毛巾抽着座位,向她招呼:“苏小姐,苏小姐,坐我的车吧。” 左少卿选了一辆干净一些的黄包车,坐上去,并随手拉起车篷。车夫立刻拉起车,飞快地向前跑去。 左少卿坐在车里,心中忍不住酸痛。苦恼的思绪仿佛断了线风筝,正在向下飘落。她掏出手绢捂在眼睛上,默默地流泪。她思念了多年的爱人,刚刚见面,却发现,已经被妹妹占先。一个是爱人,一个是亲人,都是难割难舍的,让她左右为难。她心中纠结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早上七点钟,左少卿到了办公室里。 柳秋月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她了。她说:“少主,有情况。” 正文 九十二、 设疑 左少卿走进办公室时,柳秋月慌忙从桌边站起来,手里拿着简报。但她又注意地看着左少卿,“少主,你怎么了,眼睛都肿了。” 左少卿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镜子,说:“没睡好,一夜没睡。有什么情况吗?” 柳秋月看着手里的简报,“少主,有情况。陈三虎那里,已经有了结果。昨天晚上,他们已经跟踪梁吉成,找到了他住的地方,在北菜园三十一号。那是一个小破院子。除了梁吉成,院子里还住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三虎他们,已经在小院的对面,建立了监视点。” 左少卿点点头,“他们几个人?” “还是三个人,轮流监视。” “给他们加人。你去安排,再加五个人,由陈三虎现场指挥。你转告他们,无论进去的,还是出来的,都要跟上。至少是两人跟。有消息随时报告。” 柳秋月点点头,“好,我去安排。” 当天下午,陈三虎派人送来报告,梁吉成又去了紫丁香咖啡店。陈三虎判断,梁吉成是在等人接头。 下午五点多钟,梁吉成坐在紫丁香咖啡店里。他仍坐在柜台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报纸,偶尔喝一口咖啡。 陈三虎坐在后面的桌边,手里拿着一本破杂志,无聊地翻着。他不时抬头看一眼柜台边的梁吉成。 杜自远仍坐在操作间的门后,将门上的布帘掀开一条小缝,看着店堂里的情况。他看了一下表,向操作间里正在整理杯碟的女招待点点头。 女招待端起一托盘杯碟,走进另一扇小门。她走进柜台里,动作麻利地摆放杯碟,擦拭柜台。她向梁吉成的杯子里看了一眼,笑着说:“先生,您再来一杯吗?” 梁吉成摇摇头。他明白,这是通知他离开的信号。他把报纸折叠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钱,放在柜台上。 女招待笑着说:“谢谢您,先生,欢迎再次光临。” 梁吉成拿起礼帽,向女招待挥了一下,戴在头上。他转身出了咖啡店。 他在门外叫了一辆黄包车,说:“去秦淮四街。”就上了黄包车。 陈三虎也悄悄地出了咖啡店。他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向四周做着手势。远近至少四五名特务因此而动。他们有的步行,有的叫了黄包车,有的推出自行车,互相使着眼色,跟在梁吉成黄包车的后面。 在秦淮四街,梁吉成下了黄包车。他看上去很小心,前后看了看,然后走到一扇门前,轻轻地敲门。 陈三虎站在远处的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看见那扇门开了,出现一个女人。虽然离的远,他仍然感觉到这个女人有点眼熟。他知道自己的脑子不是特别好使,就拚命地想着。 他身边伸出一个长焦相机,咔嚓咔嚓不停地响着。 陈三虎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是博爱医院里的那个女护工,他曾经跟踪过她,并发现了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站。他不由张天了嘴,“老天,咱们找到大家伙了!” 陈三虎找到的,正是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员老李的秘密住所。 这个时候,叶公瑾的办公室里很安静。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心里也更加不安。 何俊杰坐在对面,关注地看着他,“处长,梅斯先生一再说,他有要紧的事,要与你见面商量,并要求最迟在下周,一定安排出见面的时间。” “他究竟有什么事?”叶公瑾小声问。 “他不肯说。他说一定要当面与你商量。我感觉,一定是一件比较棘手的事。” 叶公瑾感到他遇到了一件为难的事。和美国人的关系,在保密局里比较敏感,尤其是和这个梅斯先生。毛局长在局内会议上,提到这个梅斯时,脸色很不好看。他必须十分小心,因为他不想放弃与梅斯的关系。 “俊杰,”他轻声说:“你让我考虑一下。你呢,也要特别谨慎一些。” “是,我知道。”何俊杰的脸色已经有点苍白。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叶公瑾拿起电话,他一听,就知道是黄枫林的电话。他向何俊杰摆了摆手。何俊杰知趣地走出办公室。 “枫林兄,有什么情况吗?” “你说话方便吗?”黄枫林在电话里问。 “没问题,你说吧。”叶公瑾回头看了看窗外。外面的天空很晴朗,无云。太阳就比较强烈。窗台上的“华生”电扇无声地吹着一点风。 “有一个情况,”黄枫林轻声说:“是关于左少卿的。” “你说。”叶公瑾来了精神。现在他和黄枫林的目标一致,都是左少卿。 “她这两天在秦淮四街一带有行动。我注意到她在那里安排了不少人。她也两次过去。我感觉是秘密行动,她去的时候很谨慎。你在那一带有行动吗?” 叶公瑾警觉起来。他曾经警告左少卿,有行动,一定要向他报告。但这一次,她显然没有报告。似乎程云发也不知道这个情况。他如果知道,一定会来报告。 “这个事,我会查一下。”叶公瑾咬着牙说。他明白,这句话等于是告诉黄枫林,他不知道在秦淮四街一带有行动。“你知道她的行动目标吗?”他只得问。 “不清楚。她布置了不少人,范围很大。另外,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在北菜园,是一个很破烂的小院。你查一下吧,目前我只知道这些。” “我会查的。你还要继续,隐蔽一些。” 叶公瑾放下电话,心中有些恼怒。他决定到二组去看一看。 叶公瑾出了办公室,顺着走廊往前走。拐进翼楼,左手第二个门,就是左少卿的办公室。他在门外略站了一下,伸手推开门。 他立刻看清办公室里的状况。左少卿和鲁城、柳秋月,三个人围坐在办公桌旁,似在商议着什么。此时他们都抬起头,看清是处长,都急忙站起来。 叶公瑾露出一张和善的脸,说:“我各屋转一转,你们在开会吗?” 左少卿冷静地看着他,“处长,我们正在研究一些情况。” 叶公瑾随意地慢慢走过去,“有什么情况?说给我听听。” 左少卿左右一摆手,柳秋月和鲁城立刻退到一边,并拉开椅子,请叶公瑾坐。 但叶公瑾并不坐,“就这么说吧,简单点,我听一下。”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说:“处长,我们发现了梁吉成。” 叶公瑾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盯在左少卿的脸上,“你们盯住了?” “是。他住在北菜园三十一号。” “还有什么?”这个情况印证了黄枫林的发现。 “昨天又有新发现。”她从桌面上捡起一张照片,递给叶公瑾,“这是刚刚送来的,我们正在分析新情况。” 叶公瑾接过照片看着。这是一张远距离拍的照片,不是很清晰,但足以看清照片上的人。一男一女,站在一扇门的内外正在说话。那个男人虽然只照了侧背后,但叶公瑾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梁吉成。他手里拿着礼帽,欠身和里面的女人说话。 叶公瑾点着照片上的女人,“这个女人是谁?” 左少卿轻声说:“她就是博爱医院里的那个女护工。鲁城曾经跟踪过她。” 叶公瑾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种种情况迅速在他脑中转动。他的眼睛盯在左少卿脸上,说:“现在去会议室,开会!” 几分钟后,二处的主要军官已经在会议室里聚齐。 叶公瑾直接说:“左少,你汇报一下吧。” 左少卿严肃在看着他,平静地说:“这件事,有点偶然。下面的一个弟兄替班下来,在回来的路上,无意中发现了梁吉成,就跟上了。发现他去了紫丁香咖啡店。” 柳秋月静静地坐在她的旁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她猜想,少主可能不得不这么说。也许还想隐瞒什么,但她不愿意往下想。 “然后呢?”叶公瑾问。 “这个弟兄观察后,认为他是在等人,就没有动,只是找机会打电话回来。我就派了陈三虎带几个弟兄接班监视。很快就找到他的隐藏地,北菜园三十一号。我去观察了一回,也认为他是在等人,他连续三天去咖啡店。昨天下午,又发现了新的情况。他到这个地方去找人。”她起身把一些照片分发给桌边的人。 程云发和右少卿对这个情况都很惊讶,没想到这个梁吉成又出现了。这件事尤其让右少卿感到怀疑,她暗自怀疑这是姐姐和地下党串通好的。但她现在不敢说出来,怕被人认为是嫉妒。低头看着照片,她一看到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就疑惑起来。 右少卿一抬头,正看见左少卿盯着她,就问:“这个女人是什么人?” 左少卿不动声色,“也许你还有印象,她是博爱医院里的那个女护工。” 程云发一下子瞪起眼睛,“哎,是她呀!那个,那个伤员,是不是还在南京呀?” 左少卿摇摇头,“还在监视,目前没有找到证据。” 会议室里一时很安静。所有的人都有一点惊讶,各自在心里盘算着。 叶公瑾冷冷地说:“秦淮四街?” 叶公瑾的这句话立刻让左少卿警觉起来。从刚才到现在,她从没有提起过秦淮四街,照片上也看不出地点。从程云发的反应看,他也没有发现二组的行动。那么,叶公瑾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秦淮四街呢?她在心里这样想。 她冷静地说:“是。” 叶公瑾继续问:“为什么不报告?” 对叶公瑾这个问话,左少卿是早就准备好的,“对不起,处长。一是因为情况不明,二是也怕受到干扰。” 这句话让程云发瞪起了眼睛,“左少,你什么意思,我们干扰过你吗?我们什么时候干扰你了?” 左少卿尖起嗓子说:“你干扰没干扰过,你自己心里清楚。今天的案子,我希望你不要插手。我们二组一定会办好!”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叶公瑾的表情,想看出他是什么反应。但叶公瑾一点表情也没有。她心里隐隐的有一点担心。 会议室里一阵安静。叶公瑾不动声色。程云发怒气冲冲,不断回头去看叶公瑾的表情。右少卿眯着眼睛盯着左少卿。赵明贵则半低着头,悄悄地感受着每个人的想法。 程云发终于说:“处长,你说,我干扰过她吗?我觉得她在这件事里,别有用心!” 叶公瑾终于向他摆摆手,说:“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必须全力办好。我看,今天的案子,由明贵牵头,云发和左少配合。两个地方的监视点都要加强力量,装上电话,有情况随时向明贵报告,明贵向我报告。就这样吧。” 左少卿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有一些担心。她知道赵明贵要比程云发精明得多。杜自远要求她“设疑”,她不知是否已经达到目的。 正文 九十三、 大鱼 二处的工作会结束后,何俊杰跟着叶公瑾回到他的办公室,小心说:“处长,梅斯要和您见面的事,您决定了没有?” 叶公瑾有些不耐烦,“不是要到下周吗?眼下事多,等下周再说吧。” “处长,您定好了时间,我也好通知梅斯。” “知道了,你去吧。” 等何俊杰走了,叶公瑾把赵明贵叫到办公室,叮嘱他务必安排好监视,绝不可出差错。“我感觉,”他轻声说:“也许那个伤员还在南京。” 赵明贵受南福巷事件的影响,不肯多说话,答应一定安排好监视工作,就离开了处长办公室。 赵明贵的安排十分谨慎,更不愿意白白地得罪人。他和程云发、左少卿共同分析了北菜园和秦淮四街的地理位置后,决定在北菜园放两个监视点,在秦淮四条则放了三个监视点。每个监视点既有一组的人,也有二组的人。 他笑着对程云发和左少卿说:“我的用意,想必两位都清楚,大家都谨慎一点。谁要是逞能擅自行动,将来吃不了可要兜着走。” 所有的监视点都下力气安装了电话,有问题直接向他报告。赵明贵则在附近一栋楼上设立了指挥部。他随时把监视情况向叶公瑾报告。 这样的监视持续了两天。左少卿纹丝不动地坐着。程云发就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小声说:“明贵,咱们等什么呀?” 赵明贵笑着说:“只等一点,确定那栋小楼里,住的是什么人。” 但小楼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每天早上,只有那个女人提着篮子去买菜。她只是去买菜,并不和任何人接触。 左少卿看到这个情况,就向赵明贵提了一个建议,让跟踪的人观察菜篮子里的菜。赵明贵很聪明,命令跟踪的人悄悄对她的买菜篮子拍照。之后,赵明贵和左少卿头挨着头,分析这些照片。根据她买菜的数量,确定屋子里可能住着三到四个人。 但这个情况一直没法得到证实。那个小楼的门一直关着,窗户上拉着窗帘。到了晚上,楼上楼下有两三个房间亮着灯,大约也可以断定小楼里有三到四个人。但也仅此而已,究竟住的是什么人,一点也不知道。 北菜园那边也很诡异。梁吉成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都去紫丁香咖啡店喝咖啡看报纸。赵明贵的判断是,他在等着和人接头。这样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这样的监视一直持续到第三天的下午,却发生了他们都没有料到的事。 下午六点钟左右,秦淮四街那栋小楼的楼门忽然开了。那个女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在门外扫地。三个监视点的人都注意起来,紧盯着她。他们很快就看出来,这个女人不时地向两边张望,似乎是在观望。 片刻,那个女人扫完地就进了屋里,但并没有关门。监视点不是正对着那个门,所以仍然看不见里面的情况。赵明贵和程云发还在思考的时候,那个女人又出来了,紧接着,又从屋里出来一个男人。这是一个年青人。他出来后,和那个女人并排站着,并向西边看。 赵明贵急忙用电话询问,西边有什么情况。监视点的人急忙向西边观察,突然发现,有一辆黑色的汽车正无声地开过来。所有的人都注视着门口,没有注意到从街口开过来的汽车。等他们看见汽车,那汽车已经在小楼门口停下来。各监视点的人慌忙向赵明贵报告。 接着,所有的人都看见,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伸手拉开车门,却回头向楼门里看。门里走出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高个子男人。他很快就钻进了汽车。 门里又出来一个年青人,他和前面出来的年青人都上了汽车。汽车很快就向前开去了。仍站在门口的女人微笑向车里招招手,看着汽车远去。她又向附近看看,便转身进了楼门,并关上门。 这个情况让赵明贵措手不及。他考虑到小楼里可能有人会出门,就在小街里放了两辆黄包车。如果出来的人叫了其中一辆黄包车,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也准备了汽车。但小街里很清静,放一辆汽车太显眼,就只能停在街口外面的街道上。当那个女人出来时,所有的人都盯着那个女人了,没有注意到正有一辆汽车开进小街。黄包车上的人倒是看见了,却没有办法。所以,当一个特务飞快地跑出巷道,传达赵明贵的命令,让街口外面的汽车去追时,已经找不到那辆汽车了。 赵明贵心里很恼火。他不得不给叶公瑾打电话,汇报这里发生的情况。 叶公瑾老谋深算,立刻提了三个问题,“第一,上车的是什么人?” “目前还不清楚。看上去是个重要人物,跟着他的人应该是警卫。”赵明贵说。 “有照片吗?”叶公瑾问。 “有,各个点上的人都拍了照片。” “照片立刻送回到局里来冲洗,不要耽误。” “是。我已派人去各点收胶卷,收齐后立刻送回去。” “第二,你判断一下,目标是临时出门,还是逃跑?” 赵明贵想了一下,说:“我判断是临时出门。那个女人还在,她还向车里的人招招手,看不出有紧张的样子。如果他们是逃跑,这个女人不会留在这里。” 叶公瑾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下,说:“明贵,我想说的第三点是,你要做一个判断,你是在外面等他们回来,还是把那个点拿下来,在里面等。你判断一下。” 赵明贵这就非常犹豫了。这两种做法各有利弊,但怎么做才好,他拿不准。他说:“处长,我想等照片出来,再做决定。” “这样也好。但是,当断则断,不要犹豫。” “是,我知道。” 赵明贵放下电话,看着桌边的程云发和左少卿,也对他们提了这个问题,“两位,你们说,咱们是先拿下这个点,进去等呢,还是等他们回来再下手?” 但是,无论是程云发还是左少卿,都不敢回答他这个问题。 这期间,所有的胶卷都被送回到局里。何俊杰收到胶卷,不敢耽误,立刻送进暗室冲洗。他不敢大意,一直在暗室里坐等。 胶卷很快被冲洗出来。何俊杰一张一张地看着。照片上的高个子男人从门里出来,很快就钻进了汽车。三个监视点从不同方向拍下照片。但大部分都看不清楚,或者相貌不完整。何俊杰从中只选出一张照片。那个男人临上车时,似乎回头对身后的女人说了一句话,是个半正面,算是比较完整的照片。 何俊杰让把这张照片冲洗了五六张。不等照片全干,他就拿着照片出了暗室。 他先找到钱玉红,让她在档案里找一找,有没有这个人的情况。然后又去了保密局档案处,请他们协助查找。自己则带着其他照片去了情报处。他估计,情报处的资料是最丰富的。 何俊杰有个好人缘。他去了情报处,就发动情报处的女军官们帮他一起找。 将近两个小时后,他们有了重大发现。他们先是找出一张旧照片。附在照片后的记载表明,这张照片拍摄于一九四六年,是闽浙赣三省的数支游击队组建为闽浙赣游击纵队后,几位纵队领导的合影。照片上,几名身穿各式军装的军人站在一棵大树下,背着手,乐哈哈地看着镜头。 何俊杰仔细地看着照片。照片是经过复制的,有些模糊,但能看清他们的相貌。其中一个军人极像手中照片上的男人。手中照片上的男人,与闽浙赣游击纵队有密切的关系,已是确定无疑的了。 不久,一名漂亮的女军官手里挥舞着一份旧报纸跑过来。何俊杰接过报纸一看,顿时惊呆了。这是一九四三年,福建省伪警察厅在报纸上刊登的一份通缉令。通缉令上附有照片,正与他手中的照片是同一个人。通缉的是“匪首李云林”。情报处的资料上显示,闽浙赣游击纵队的副司令,就叫李云林。 何俊杰大惊失色。一条大鱼就在他们的口边呀!他抓起报纸和照片就冲出门,顺着走廊飞奔。 他来不及敲门,一头冲进叶公瑾的办公室,向他大叫:“处长,快看!快看!”他忙不迭地把报纸和照片都放在叶公瑾的面前。 叶公瑾迅速的看了眼前的报纸和照片,还有情报处提供的资料。他也得出同样的结论,那个乘车离开的高个子男人,正是**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员李云林。 叶公瑾表面并没有露出多少,但心中震惊。这个**高级干部,这几天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就在他的嘴边,他几乎是唾手可得。他只要费心张一下嘴,就能一口把他咬在嘴里。但是,几个小时前,这个李云林刚刚乘车离开。叶公瑾心中真的是极度懊悔。但眼下已经没有办法,只能设法补救了。也许赵明贵判断的对,这个李云林还会回来。 他伸手抓起电话,拨通赵明贵。他问:“明贵,你那里有情况吗?” 赵明贵在电话里回答:“没有。我们还在监视。” “我告诉你,”叶公瑾克制着情绪,不动声色地说:“那个乘车离开的人,就是闽浙赣游击纵队的副司令李云林。” 电话那边传来赵明贵压抑的声音。叶公瑾明白,赵明贵也和他一样感到后悔。 “处长,”赵明贵有些紧张地问:“这个情况确定吗?” “确定。所有资料就摆在我的面前,完全可以确定。” 赵明贵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处长,我准备这样。现在是夜里十一点钟,如果到十二点时,那个人还不回来,我就派人进去,把这个点拿下来,在里面等。” 叶公瑾立刻说:“我同意。但是,你一定要谨慎一些,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了,就看你这一次的行动了。” “我明白,我会谨慎行事。另外,请处长派人把那些照片和资料送来,也许我们需要核对一下。” “没问题,我这就派人给你送去。” 赵明贵站在自己的指挥部里,轻轻放下电话。他看见程云发和左少卿正注意地看着他。他没去看左少卿,却盯着程云发说:“老程,处长来电话确认,那个乘车离开的人,就是闽浙赣游击纵队的副司令李云林。” 程云发顿时大叫起来,“老天,咱们逮到大的了!妈的,妈的,会不会叫他跑了呀!”他不住地跺着脚。 赵明贵的眼角却盯着左少卿。他看得明明白白,左少卿正用惊讶甚至惊恐的目光看着他。他明显感觉到,这个消息让左少卿大出意外。这是真实的,他不会看错。那么……那么眼前这个左少卿,就不可能是共党。那么……右少是什么人呢? 他此时没有时间继续想下去,他要采取下一步行动。 他看了看表,对程云发和左少卿说:“到十二点整,我们要采取突袭行动!” 正文 九十四、 网破 夜很静,万籁无声。 小楼内的灯都关上了,屋子里一片漆黑。林文秀静静地坐在床边,等待着。 下午六点,她拿着一个扫把,在门外扫地,并观察着周围的动静。警卫班长小郑确切无疑地告诉她,他们已经受到特务们的严密监视。她心里最担忧的,就是老李的安全。这个担忧已经持续了几天。她心中祈祷,最后这一天不要出现差错。 当她提着扫把回到屋里的时候,她看见老李已经换好衣服,站在楼梯口。小郑和另一名警卫都站在墙边,默默地看着她。 她无声地走到老李面前,抚摸他的领口和钮扣。老李默默地抱住她。她隐约感觉到,老李的情绪正在渐渐地激动起来。她努力从老李怀里挣脱出来,注视着他。 她脸上带着笑容,轻声说:“老李,多保重。” 老李看着她,嘴唇微微地颤动。他非常想说一点什么,但说什么呢?说你也多保重?妈的,她将落入虎口,她何来的保重!他只能注视着她,最后再看她一眼。 林文秀向老李笑了笑,转身走到小郑等人面前,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回头看着老李说:“时间快到了,自然一点吧。” 她后退一步,准备往门口走。这时,她看见,小郑等人同时立正,举手向她敬礼。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转身向门口走去。 林文秀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还想像着老李上车前向她投过来的最后一眼。她心里希望,老李能安全离开。小郑他们,也安全离开。 她坐在黑暗中想到,不管是什么结果,都来吧,我等着。 这个时候,在小楼的外面,已经有了动静。几个黑影无声地越过小街,潜行到小楼的窗户下面,前后张望着,也谛听小楼里的动静。 赵明贵很公正,他指定陈三虎为现场指挥。毕竟这是左少卿发现的线索,功劳应该是她的。但突击组的人中,一半是一组的,一半是二组的。他希望自己尽可能做得公正一些。 他们手里都没有拿枪。今晚的行动不需要用枪,也不准用枪。 陈三虎确认周围没有问题,向身后的一个人做了一个手势。那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工具包,然后轻轻走到门口,用钢丝做成的万能钥匙捅门上的锁。 那扇木门发出轻微的响声。陈三虎很着急,他用手扶着门,轻声催促:“快一点。” 门锁终于被捅开。陈三虎推开前面的人,自己轻轻地打开门,并侧身闪进门里。另一个特务紧跟在他身后,也进了门。 就在这时,房顶上的灯突然亮了。陈三虎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林文秀正站在上面的楼梯口,手还放在电灯开关上。楼上楼下的人互相对视了片刻。接着,林文秀转身就向屋里跑去。 陈三虎像狸猫一样扑上楼梯,紧随她的身后追进屋里。 林文秀穿过几扇门,冲进一间卧室里。她冲到柜橱前,拉开抽屉,在里面翻着,很快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手枪,转身对准陈三虎。但已经迟了。陈三虎冲到她跟前,一掌打掉她手中的枪,接着又是一记重拳打在她的脸上。 林文秀一声惊叫,仰面向后摔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又摔倒在地上。她已经失去知觉。陈三虎上前压住她,一手捂在她的嘴上。回头对身后的特务吼道:“关灯,检查所有房间!” 屋里的灯关上了。小楼重新陷入黑暗,一切都归于寂静。 几分钟后,赵明贵带着几个人悄悄走进小楼。他先上楼看了看。林文秀已经苏醒,她脸上一片青紫,血正顺着嘴角流下来。陈三虎等人把她架到椅子上,并给她戴上手铐。 赵明贵低声说:“很好,你们干得不错。堵上她的嘴,不要让她出声,也不能动,你们几个看住她。” 陈三虎找来一条毛巾,往林文秀的嘴里塞。林文秀拚命挣扎,但没有用。毛巾被狠狠地塞进她的嘴里。 赵明贵向他们点点头,转身进入别的房间。他很快就看出来,房间里完全没有经过整理,各种私人物品,甚至还有文件就放在桌上。这个情况说明,小楼里的人完全没有察觉到已经被监视。一个特务还打开一个柜子给他看,里面是长短武器。赵明贵心中一阵激动,一切迹象都表明,这个李云林还会回来。 他转身下楼。他带来的人已经在楼下隐蔽起来。他四处看了看,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悄悄地出门,顺着墙边,回到他的指挥部里。 在他的指挥部里,程云发和左少卿都站在桌边,注意地看着他。 赵明贵看着程云发,程云发的眼睛里都是疑问。他再回头看一眼左少卿,她的眼睛里则是警惕,是那种非常严厉的警惕。赵明贵不想把小楼里看见的情况告诉他们,怕引起意外。他心里不能不想到,左少卿是不是共党,今晚的行动几乎就是最后的考验。如果她真的是共党,过了今晚,她也完蛋了。共党不会饶过她。 赵明贵盯着他们说:“行动很干脆,小楼里已经布置好了。只等他们回来。” 程云发和左少卿都没有说话。 赵明贵低头想了一下,再次盯着左少卿。他默默地掏出自己的手枪,放在桌上。他低声说:“两位,把你们的枪都拿出来,放在桌上。” 程云发的眼睛转了转,立刻明白赵明贵的用意。他掏出自己的枪,放在桌上,然后回头盯着左少卿。 左少卿凶狠地盯着赵明贵,从牙缝里骂了一句,“王八蛋!”她掏出自己的枪,用力拍在桌上。 赵明贵把桌面上的三支枪都收进抽屉里,轻声说:“对不起,左少。今天的行动容不得半点差错,我不希望咱们这里,谁的枪走火。对不起。” 左少卿没有理他,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抱在胸前,眼里已经露出怒火。 程云发则向赵明贵露出诡谲的笑容。 这一夜,无人入睡。叶公瑾坐在办公室里,吸着烟,静静地等着。钱玉红陪着他。看到他的脸色,她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赵明贵、程云发和左少卿坐在临时指挥部里,也没人说话,只是不停地喝着浓茶。左少卿脸色冷峻,心里藏着不安。杜自远并没有向她细说整个行动。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员老李的出现,让她深为意外。 在小楼里,林文秀戴着手铐,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垂着头,不时陷入昏睡。陈三虎不敢有丝毫大意,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身边。其他人,有的守在门口,有的站在窗前,静静地等待着。 在楼下,隐蔽在各个角落里的特务也不敢大意。他们都受到严厉警告,谁出了意外,必将受到严惩。 早上六点,天已大亮。小街里已经有了动静,早起的家庭妇女已经提着篮子,出门去买菜。有人在门口劈柴生炉子。有人在大声喊叫,叫孩子快起床。街上的车声也隐约传进小楼里。 陈三虎注意到,身边的女人已经悄悄抬起头,一双恐惧的眼睛,不安地盯着窗户。陈三虎也感觉到不安。他掏出枪,顶在女人的身上,怕她做出什么意外的事。 这时,所有监视点的人都注意到,昨天傍晚曾经出现过的黑色轿车,正静静地拐进小街。他们都瞪大了眼睛,不断用电话向赵明贵报告。 程云发和左少卿都站在窗口,向小街里张望。那辆汽车缓缓地开进小街,并在小楼的门外停下来。汽车鸣了两下喇叭。监视的特务向赵明贵报告,车里坐着四个人,仍是昨天那四个人。其中一人头戴礼帽,身穿长衫。 坐在小楼楼上的林文秀也听见了那两声喇叭声。她突然跳起来,挣开陈三虎的手,向窗口冲去。但陈三虎很快就从后面抓住她,并勒住她的脖子。林文秀拚命地挣扎,但她挣脱不开。她突然踢起一脚,脚上的皮鞋飞出去,砸在窗户上。一块玻璃应声破裂,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陈三虎一拳把她打倒,自己冲到窗前。他看见,那辆汽车正无声的颤动着,车尾正喷出浓浓的浓烟。接着,汽车猛地向前冲去。陈三虎什么也不管了,猛地推开窗户,举枪向汽车射击。 陈三虎的枪声一响,就引起外面一片枪声。各个监视点的特务都冲出来,举枪向汽车射击。汽车吼叫着,向前猛冲。 这一次,赵明贵是有准备的,他在小街的两端都安排了汽车。枪声一响,两端的汽车都冲进小街里,前堵后追。 逃跑的汽车怒吼着,不顾一切地向前冲。车里的人从窗口伸出短枪,向迎面阻截的汽车连连射击。 阻截汽车里的司机中弹,那车也突然一拐,一头撞在墙上。 逃跑的汽车猛撞前面的汽车,擦身而过,继续向前冲去。但它并没有跑出去多远。车尾后面已经冒出滚滚的浓烟,不一会儿就停下不动了。 后面追赶的人都看见,那辆车上跳下两个人,他们拉开后车门,从车上扶下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人,架着他匆匆跑进一条小巷。 开车的司机也跳下来,退进巷口,举枪射击,阻击追赶过来的特务。他真有一个好枪法,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巷口外面的特务躲在墙边、汽车后面,不敢上前。 在小巷里,警卫班长小郑用力推开架着他的两个人,摘下礼帽扔在地上,撩开长衫,从衣服下面掏出枪,回头大叫:“撤!撤!” 但是,在巷口外面,赵明贵指挥的增援队伍赶到了,几支汤姆逊冲锋枪向巷口猛射。司机胸部中弹,一头栽倒在地上。 赵明贵指挥特务冲进小巷,并四处搜索,但他们没有抓到任何人。逃进小巷的人已经无影无踪了。他只在地上找到一顶礼帽。 赵明贵咬着牙,打电话通知北菜园的监视点,逮捕梁吉成。 随后,程云发和左少卿带着人搜查小楼房,从楼房中搜出一部电台,以及李云林与华东局、闽浙赣游击纵队的往来电报。搜出一批文件和书籍,再有就是长短枪支和弹药。还有一些属于李云林的私人物品。 赵明贵怒气冲冲跨进小楼里,大喊:“陈三虎,你给我滚出来!” 陈三虎吓得脸色苍白,匆匆从楼梯上跑下来,“赵组长,我在。” 赵明贵劈面就是一拳,把他打倒在地。随后就拔出枪,向他瞄准。 左少卿一步跨上前,抓住他的手腕,“老赵,你想干什么,杀人灭口吗!” 赵明贵的脸已经变形,大吼:“他连一个女人也看不住!放跑了李云林!” 左少卿咬牙盯着他,“那你也无权打死他!鲁城,下了三虎的枪,带回去审查!” 鲁城一听到这个话,急忙跑过去,先下了陈三虎的枪,命人把陈三虎拖出去。陈三虎还想挣扎。鲁城咬着牙低声说:“王八蛋,你想死还是想活!快走!” 赵明贵愤怒到了极点。今天的任务,说到底,就是一次彻底的失败。他是指挥,但他无法承担失败的责任。他怒视着左少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左少卿也瞪着他,慢慢凑到他的耳边,低声但严厉地说:“老赵,你就是打死陈三虎,也是你指挥失误!现在不是你发怒的时候,是动脑筋的时候!” 赵明贵竭力克制心中的怒气。他知道左少卿说的对,打死陈三虎也没用,甚至可能更糟。处里的工作会,才是他要认真考虑的。 正文 九十五、 补网 二处的工作会,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召开。 在开会前的两天里,他们有许多事情要做。程云发和左少卿带着人,彻底搜查了秦淮四街的小楼,还有北菜园的小院子。清点所有找到物品,并进行登记。另一方面,受叶公瑾的指派,何俊杰负责调查整个行动的过程,寻找行动失败的原因。 赵明贵失魂落魄,独自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除了何俊杰找他了解情况外,他没有跨出办公室一步。他非常后悔。他早就告诫过自己,有事时,能不上前就不要上前。但叶公瑾指定他负责行动指挥时,他竟没有推脱。 “本性难移!妈的!还想立功受奖呀,还想晋升呀!妈的,人的本性就是虚荣!”赵明贵在心里万分苦恼地责怪自己。黄枫林的事,他已经看出叶公瑾并不信任他,“我他妈的为什么还要上前!”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覆水难收呀!陈三虎那个王八蛋,为什么不把那个女人按住呀!只需一只皮鞋,就能轻易地坏了他的大事! 正是由于心情沮丧,赵明贵坐在会议室里的时候,就垂着头,眼睛向下,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对整个行动的汇报与检讨,主要是由何俊杰做的。在这两天时间里,他找了许多人了解情况,包括最下面的士兵。 “这次行动的线索,是无意中获得。”何俊杰尽可能平静地说:“左少的手下,无意中发现了梁吉成,。左少很机警,增加人手跟踪,最终找到了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李云林的住处。可惜的是,我们开始并不知道李云林就住在那栋小楼房里。”何俊杰说到这里,不住摇头,“有的时候,我们要是鲁莽一些,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抓人,倒可能会有更大的收获。但是,各位都知道,大家都是行家,没人会鲁莽行事。这是第一个遗憾。” 会议室里很安静。每个人都默默地听着。 “其实,我们在老餐馆逮捕梁吉成时,已经知道他和闽浙赣游击纵队有关系,也知道博爱医院的伤员就是闽浙赣游击纵队的副司令。但我们没有收集这些方面的情报,也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所以我们完全不知道住在小楼里的,就是李云林。我们有过猜测,但没有行动。因此,我们没有在他一出门的时候就逮捕他。这是第二个遗憾。” 何俊杰从桌上拿起一顶礼帽,向在座的人晃了晃,“这是在现场找到的帽子。经过核对,这顶帽子就是李云林的。他被人从汽车上扶下来,看来是受了伤。我们没有把周边地区都封锁起来,是这次行动的第三个遗憾。” 这时,叶公瑾敲了敲桌子,看着桌边的人。看得出来,他很想说一点什么。但他终于没有说。只是向何俊杰挥了一下手,“你接着说吧。” 何俊杰点点头,继续说:“我们夜里突袭小楼,逮捕了那个姓林的女人后,采取的措施不当,没有把她关在封闭的房间里,而是关在楼上,这就给她留下了报警的机会。我详细询问了一组和二组的弟兄,他们很谨慎。那个陈三虎一直坐在那个女人的身边,还用枪顶着她。但是,顽固的共党分子,连命都不要了,还怕咱们用枪顶着她吗?这是第四个遗憾。” 赵明贵更深地垂下了头。这四条,明显都是对他的指责。逮捕那个女人后,他曾去小楼里视察,他吩咐堵上女人的嘴,却没有捆住她的脚,更没有把她关在封闭的房间里。在这件事上,他责无旁贷。 何俊杰看着叶公瑾,“处长,陈三虎如何处理?” 叶公瑾看看桌边的人,说:“左少,你说吧。” 左少卿看看叶公瑾,又看看其他人,冷着脸说:“训斥,然后回去上班。” 何俊杰笑着说:“左少,是不是……轻了呀?” 叶公瑾却一挥手,“俊杰,就这样吧,按左少说的办。”他心里其实很明白,要处理陈三虎,则赵明贵必受重罚。但现在是用人的时候。左右两个少卿,他现在都不敢信任。程云发又是有勇无谋,难当大任。何俊杰虽然可以信任,却不是干行动的人。他现在只剩下这个赵明贵了,他不能自断臂膀。 何俊杰其实已经向他汇报过,赵明贵也是非常谨慎的。他甚至收走了左少卿的枪。当然,出于颜面,他也收走了程云发的枪。他看得出来,赵明贵这次受了很大的打击。妈的,他出了差错,我还得设法安慰他。 左少卿坐在桌边,心中十分不安。她终于明白,外面的同志是怎么帮助她的。他们甚至冒险让李云林露面。如果特务们在他出门时下手,后果将不堪设想。这真的是一步险棋。 不过,在今天的工作会上,她第一次可以安安稳稳地坐着,第一次没有受到任何怀疑。只是,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梁吉成被捕,林文秀被捕,另外还有同志牺牲。都是为了她呀。她已经预感到,梁吉成和林文秀,命运堪忧。 左少卿心里的另一个忧虑,是她的妹妹。妹妹就坐在她的斜对面,一直半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笔记本。对自己的怀疑如果有所减少,就一定都会加在妹妹的头上。她受得了吗?她猜想,妹妹可能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叶公瑾见何俊杰汇报完毕,便环视周围的军官。他终于开口说:“这次行动会失败,还是由于我们的失误,我们确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希望在以后的工作中,各位吸取教训,同样的失误不可再犯。”他注意地看着赵明贵,“明贵,工作还要继续。所有获取的文件资料,你要组织人好好研究,争取从中找到有价值的东西。” 赵明贵抬头看着处长,用力地点点头。 叶公瑾继续说:“抓到的两个人,云发负责吧,好好地审一审,争取让他们开口。云发,不要让我失望。” 程云发的脸都红了。他感觉到,这是处长对他的信任。他用力点点头,“是,处长,我一定。” 叶公瑾还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何俊杰提到的几个遗憾,他感觉,至少前三个遗憾,也是他的失职。他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只是不想说出来而已。他平静地说:“今天的会,就这样吧。我还是那句话,大家都要吸取教训。散会吧。” 会议结束时,夜已经很深了。但与本次行动有关的人,都没有休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杜自远已经给老李安排了新的住所。他们坐在灯光昏暗的小屋里,都侧着头,互相注视着,心里也都有很深的忧虑。 老李轻声问:“老杜,有机会救出文秀吗?” 杜自远忧伤地看着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赵明贵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细细地研究缴获来的文件。他在心里想,这样的工作就很好。可他忍不住还会想到,左少和右少,究竟谁是共党呢?这件事,还真的叫人匪夷所思。他不由自嘲起来:我他妈的还操这个心呢,爱谁谁! 程云发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则在考虑明天的审讯。他很想听一下右少卿的意见。但左少卿双脚跷在桌子上,双手托在脑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问什么也不回答。 左少卿独自坐在自己的家里,陷入一阵冷清和寂寞之中。她这个核心人物,在这天晚上,几乎被人忘记。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叶公瑾坐在自己的秘密住所里,就向黄枫林提起了左少卿,眼中却十分惊讶和怀疑。 这个表情也出现在黄枫林的脸上。他不相信似地问:“是李云林?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那个左少卿,差一点就抓住了他?是吗?叶处长,你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奇怪吗?” “我也感觉到奇怪。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那么,就让我们分析一下。左少卿是去年九月到任,到任后工作做得很出色,是不是这样?” “是。我以前都跟你说过。” “今年的三月,右少卿逃出中条山,回到南京,也留在你的二处。这姐妹俩对掐,而且还掐得很厉害,对吗?” “对。” “理论上来讲,左少卿应该为假,右少卿为真。” “这个情况,我们以前都分析过。” “但是,这一次,左少卿偶然发现了李云林,你们差一点就抓住了他。” “正是这样。” “那么,情况就反过来了。有可能左少卿为真,右少卿为假。对吗?” “只是有可能,现在并不能确定。” “那么,叶处长,我觉得有两种可能。要么,左少卿是真的自己人。要么,就是共党用李云林来冒险,以帮助左少卿获得你的信任。” “枫林兄,我感觉,共党不敢冒这么大的险。我们至少有两次机会抓到李云林。第一次是在他出门的时候。第二次是他受伤下车逃进小巷的时候。这个赌注太大了。” “叶处长,也许这不太可能,但我们考虑问题,可要这么考虑呀。” 叶公瑾沉吟了很长时间,终于说:“也许你说的对。如果共党肯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帮助她,那她一定承担特别重大的任务。对不对?我还是以前问过你的问题,她承担什么任务呢?” 黄枫林专注地看着叶公瑾,抿着嘴用力点点头,“叶处长,我会继续查,看看能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好,这样很好。”叶公瑾想了一下,又说:“不过,那个右少卿,你也要注意一下。这两姐妹,我现在都不敢相信。” 黄枫林点点头,“好的,我会安排人监视她。” 严格地说,杜自远这次帮助左少卿,有效,但作用也有限。 但,右少卿生性机敏。黄枫林对她的监视,立刻引起她的注意,她知道,这是因为秦淮四街的行动引发的。她现在受到了怀疑!这件事让她怒火中烧,竟冲到左少卿的家里去大吵。 正文 九十六、 酷刑 左少卿姐妹俩的故事先放一放。 还是……先来看一看……程云发对梁吉成、林文秀的审讯吧。 天下惨痛事……莫过于此。 程云发太想立功了。眼下的情况是,左少卿一直就是处长怀疑的对象。赵明贵又因为行动失误而受到处长的冷落。他感觉,自己在二处里,是唯一的栋梁了。是处长唯一可以重用的人。他下定决心要撬开梁吉成和林文秀的嘴。 程云发的刑讯,基本上是只有刑,没有讯。他除了在开始的时候,语带讥讽的说:“梁先生,咱们又见面了。我还需要给你几分钟时间考虑吗?或者,你再编一个瞎话给我听听?”之后,他就什么也不问了。 那是一次极其惨烈的刑讯。刑讯室在几天之内都弥漫着黑色的血腥气,行刑者和受刑者的眼睛,都在低沉或者尖锐的嘶叫声中变得通红。 在下尽可能用简略的语言叙述。 梁吉成被捆住手脚,被人抓着头发,一次又一次地按进巨大的水桶里。有人在旁边大声地数着时间,一次比一次时间长。当他被按进水桶里时,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和扭动。当他被拉起来时,眼睛通红,脸色黑紫,胸脯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 他被捆在铁椅上。粗壮的打手戴着皮手套,一次又一次拳击他的脸。他的头在重击下,前后左右地甩动,口鼻中喷出的血洒向空中。他的眼睛青紫,鼻子歪倒,嘴唇破裂,满脸都是血。 他被打断了左臂。程云发拉着他的左臂一次又一次摇晃。梁吉成惨烈地嚎叫。 烧红的火筷子顺着他的大腿刺进去,青紫色的烟从他的皮肉里呲射出来,弥漫在刑讯室里,令人窒息。 林文秀也经受了同样的酷刑。 她的四肢被固定在墙壁的铁环上。冷水浸过的皮鞭在空气中发出阵阵呼啸。她被打得遍体鳞伤。 她也被人抓着头发,一次又一次地按进水桶里。几双有力的大手抓住她扭动的身体。她被拖出水桶时,血从她的鼻孔里喷射出来。 她被吊在房顶上悬下来的铁钩子上,脚上坠着铁块。一个打手戴着皮手套,一次又一次击打她的腹部。他打得不重,但也不轻,却持续不断。她的内脏几乎都被打烂,上百次的拳击,最终导致她胃下垂,子宫下垂。她此时已经被彻底打残。 但,这些还不够。程云发看着她那张已经碎裂的脸,仍在咬牙坚持,疯了似的大喊大叫。她的一只脚又被铁锤打碎。 从此,她就只有一只脚。女人的生命,似乎比男人更顽强,她最终活了下来。 几年后,老李在一家破败的福利院里找到她。她瘫在墙角的一张破竹床上,骨瘦如柴,眼窝深陷。老李搂着她,泪流满面。 最后,这个拄着双拐,只能蹒跚慢行的女人,却替杜自远挡了一颗子弹。 杜自远和左少卿,搂着她的尸体,痛哭失声。这个女人救过他们两个人,怎能不让他们痛哭。这些,都是后话了。 梁吉成却死了。 那个时候,他的生命已如最后的残烛,处于将要熄灭的时候。他心中依稀记忆的,仍是他的任务。他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完成他的任务。 他喘息着,终于喃喃地说:“我说……我说……” “说!说!”程云发满脸都是汗,在他耳边吼叫:“你在咖啡店里干什么!” “等待……接……接头……” “和谁!你要和谁接头!” “我……不知……不知道……女……女……军……”他生命的烛火熄灭了,微弱的气息消失在空气中,他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梁吉成最后的声音模糊不清。那时,血正从他的嘴里流淌下来。录音机里的这一段,只有含糊的唔唔声,根本听不清。 叶公瑾和何俊杰等人,反反复复地听这一段录音,但听不出来。他抬头盯着程云发,“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程云发舔着嘴唇,竭力回想当时的情况,“我感觉,他说的是,要和谁接头,说的是李,还是女,我也没有听清楚。这个家伙,到临死才开口。” 最后,这盘录音带被送到技术处,去做声音分辨处理。第二天,技术处的人给何俊杰打电话,说最后的那一句话,说的是“保密局”三个字,仅此而已。 这样,叶公瑾心里的怀疑,就更加倾向右少卿了。 左少卿也听到了这个情况。她再见到程云发时,脸色阴沉而冰冷。程云发察觉到了,也阴沉地盯着她。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含着杀气。 赵明贵也听到了这个情况。他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他心中另有一种恐惧,不敢对人说的恐惧。 刑讯室里的这一男一女,顽强到这种程度,让他惊骇。他心里有一丝隐约的感觉,他们似乎是在用他们的生命去栽赃。他心中,其实本已对左少卿消除了怀疑。但此时,这种怀疑又像阴沟里渗出的寒气一样,从他的心底里冒了出来。 但他绝不敢对任何人说出他的想法。共党分子,顽强到这种程度……党国的天下……恐怕是……。这个想法,他也不敢再想下去。 何俊杰的心里,则是另一种恐惧。他知道梅斯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人物。而他自己,则不过是叶公瑾手里的传声筒。如果梅斯的事发作出来,叶公瑾可能没什么事,他自己则是死路一条。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老鼠,周围全是陷阱。他惊恐万分,却只能按照主人的命令,在几个陷阱之间跑来跑去。 此时的叶公瑾,也是疑虑重重。秦淮四街的行动,以及后来的审讯结果,让他的疑心更重。 夜深时,他坐在秘密住所里,和对面的黄枫林互相注视,脸色也是同样的阴沉。 黄枫林轻声说:“保密局?梁吉成最后说的是保密局?” “是的。”叶公瑾向他点点头。 “指谁?” “不知道。可能是指其他处室的某个人,也可能是指我们二处的某个人。” “这样看来,这个人不大可能是左少卿,对吗?” “现在我不敢确定。所有的情况,都排除了左少卿。但我的预感又告诉我,不能将她排除。绝不能将她排除。” “这样一来,右少卿就有疑问了,对吗?” “是,她有疑问了。就像上次跟你说过的,你也要注意右少卿。这两个人,我一个也不敢相信。” “叶处长,请你放心,我一定会注意这两个人。” 也是这天的夜里,陈三虎被从许府巷的禁闭室里放了出来。 他回到二组的准备室,脸上带着遏制不住的怒气。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只巨大的哑铃,一下一下提拉着。每提拉一次,就从牙缝里呲出一声骂:“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并且持续不断。 他身边的弟兄就劝他,“三虎,消消气吧。你才关了三天。咱们有的弟兄,一关就是两个月,找谁说去呀。消消气吧。” 陈三虎就说:“王八蛋!只要主子张一下嘴,老子立马宰了那两个王八蛋!” 旁边的弟兄说:“好了,三虎,托福吧,亏了咱们跟着主子,要不然更惨。” 陈三虎就叫道:“谁他妈的敢再惹主子,老子连他一块宰!” 告诉各位看官,这个陈三虎真的就跟定了左少卿。他后来也真的为了左少卿而死。在下觉得,他是个挺仗义的王八蛋,够种! 在保密局里,有些话是根本保不了密的。陈三虎的狠话也传到了赵明贵和何俊杰的耳朵里。这两个人,一个要开枪打死陈三虎,另一个要重罚陈三虎。这两个人听到这个话,虽然很生气,却也不能怎么着。陈三虎的上头,有左少卿护着。另外,他不过是个兵,你能对一个士兵的话当真吗? 叶公瑾的行动二处,原本是保密局的核心处之一。但此时,已经人心涣散,各怀鬼胎。实在说,不是叶公瑾领导无方,驾驭不住。实在是,当时的**内部,大体都是这样。时局不好啊! 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右少卿察觉到自己被跟踪,勃然大怒,竟与黄枫林的手下特务叫起板来,并且还开了枪。 正文 九十七、 姐妹姐妹 右少卿何等机警,何等聪明。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高级特工,区区小伎俩,如何能瞒过她的眼睛。她察觉后就非常愤怒。 秦淮四街的行动失败之后,她也和赵明贵一样,在心里产生了怀疑。她隐约察觉,秦淮四街的事情,有可能是共党为帮助左少卿采取的一次主动行为,目的是为了减少叶公瑾对她的怀疑。 但是,她也和赵明贵一样,不敢把这个话说出来。因为,谁也不会相信,共党会拿闽浙赣游击纵队的副司令来冒险。这方面的证据更是一点也没有。李云林从小楼里出来,是所有人都看见的,也拍下了照片。并因此确定他就是李云林。 另外,这次行动虽然没有抓到李云林,但逮捕了梁吉成和林文秀。这是她姐姐的功劳,谁也抹不掉,谁都会承认的。右少卿这个时候若提出相反意见,说共党和姐姐有阴谋,反而会引火烧身。她只能隐忍。 右少卿察觉到的另一个方面,是叶公瑾对姐姐的怀疑确实减轻了不少。问题在于,对姐姐减轻的怀疑,都会一点不少地加在她的头上。秦淮四街的行动一结束,她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这让她更加警觉。 夜里,她下了班,离开洪公祠。她很快就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 当初她刚刚结束隔离审查,离开许府巷的一段时间,确实有人跟踪监视过她。但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停止了。现在,秦淮四街的行动刚结束,她就被人跟踪,说明叶公瑾又对她产生了怀疑。想到这里,她心中的怒气已经滋生出来。 她本来不想对这个情况怎么样。保密局的内部监视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她回到家,走进楼门时,终于忍不住了。 她回头瞪着门外的黑暗。楼房外面的小街上,路灯不亮,寂静无人。但她知道,有人正在黑暗中窥视着她。 她怒不可遏,向黑暗中喊道:“混蛋,你还藏着干什么!你给我滚出来!” 但小街里寂静无声,一点动静也没有。一阵微风从街角掠过,拂动地上的废纸,更令人毛骨悚然。右少卿克制不住心里的怨愤,大步冲出门去,一直走到小街上。小街里也是空无一人。 右少卿猛地拔出手枪,指着空无一人的小街,尖声大叫:“王八蛋,你给我滚出来,不然我一枪打死你!”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黑影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来,向远处飞奔。她大喊:“滚!滚!”随后是震耳欲聋的一枪。那个黑影只是低了一下头,继续向远处跑去。 右少卿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优秀特工,她有一个好枪法。那个黑影不过在她前面二三十米处飞奔,原本逃不过她这一枪。她只是不敢打死这个人。她明确地知道,这个人应该是叶公瑾派出来的。 右少卿瞪着远去的人影,心里委曲得不得了。她不想回家。家中寂寞,只会让她更加烦躁。她提着枪,顺着小街继续向前走。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她心里的委曲和愤怒,谁能理解? 这个时候,她的姐姐左少卿,正坐在家里。她低着头,一动不动。 收音机里琴声激越,高亢急促。鼓板哒哒,惊心地响亮。老徐策飞舞白须,踮踏碎步,长袖前后飞动,唱的正是“徐策跑城”中的一段原板: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神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且看来早与来迟……” 程云发的审讯已告一段落,也不得不告一段落。她去刑讯室里看过,那景况,真的是惨不忍睹。在秦淮四街,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冒险露面,让她吃了一惊。她明白,外面的同志为了帮助她,为了减轻她的压力,真是下了最大的赌注。梁吉成已死,林文秀更是被打成残废…… 收音机里的老徐策,仍在唱着,一句紧过一句:“……惹下了塌天大祸灾。天佐天佑俱打坏,张泰的门牙打下来;太庙的神像俱打坏,太子的金盔落尘埃。举家绑在西郊外,三百余口把刀开……” 左少卿的心里好痛。这些同志都是为了她呀!她今后,如何才能还清这笔债。 正在这时,她听到门外传来咚咚的砸门声,不由心中一惊。她问:“谁呀?” 但外面没有回答,又是一阵砸门声。左少卿向屋内扫了一眼,走过去开门。她真的吃了一惊,门外站着的,竟是右少卿,她的妹妹。 右少卿此时站在门外,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右少卿一步跨进门。左少卿这才看见,她手里竟然提着枪。 左少卿退后一步,也盯着她,问:“你想干什么?” 右少卿双手举起枪,对准左少卿,嘴唇瑟瑟地抖着,尖声喊叫:“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左少卿冷眼盯着她,迅速走过去关上门,又走到柜橱旁,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大。她回头喝道:“把枪放下!放下!” 右少卿却双眼圆睁,抡起手枪向她的头上打下来。左少卿的反应极快,反手擒住她的手腕,一把拧下她的枪,转身扔在桌上。 她喝道:“你有话说话,发什么疯!” 右少卿一下子就哭了起来,用手指着姐姐大叫:“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左少卿一听到这个话,就呆住了,心中剧痛,却无言以对。 右少卿哇哇地哭泣,冲上来揪住她的衣领,一边拉扯着一边说:“你干吗要到这里来,啊?你干吗要顶我的名字,啊?你要害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 左少卿抓住妹妹的胳膊,摇晃她,“你怎么了,啊,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会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一定是叶公瑾叫你派人监视我,是不是?” “我没有!” “你撒谎!你到现在还跟我撒谎!” “我没有撒谎。叶公瑾也不会让我去监视你。你一定是看错了。” “你胡说!我已经看见那个王八蛋了。我不认识他,一定是你的人!” “你不认识,也不一定是我的人!”这个情况让左少卿心里有些惊讶。一组的人不会监视她,自己更没有派人去监视她,那么会是谁呢? “就是你!就是你!除了你,没有别人!” “我真的没有派人监视你。” “我不信,我不信!”她哇哇地大哭着,“你还想怎么样,啊,你还想怎么样!你干吗要到这里来!你顶了我的位置,你占了我的名字!你让我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还要受到别人的怀疑,我怎么得罪你了,啊!你说话呀!你说话呀!” 左少卿却说不出话来。这是她心里的难点,无解的难点。她怎么会知道,她冒名顶替的,竟是她的亲妹妹呀。她看着妹妹满脸的泪,真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的痛苦,更是难以言明。 “你想当共党,你去当呀,我没有拦着你!”右少卿揪着姐姐的衣领不停地摇晃,向她哭叫着,“我没有拦着你。你干吗要到这里来,啊?你要当共党到别的地方当去呀,你干吗要到这里来!你干吗要害我!你为我想过没有,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懊糟。我连我自己的名字都要不回来,我成了什么人了,啊!” 左少卿费了好大的劲,终于让妹妹在沙发上坐下来。她跑进厨房,拿了自己的毛巾出来,递给她,“好了,好了行吗?擦一擦吧,看你头上的汗。” 右少卿劈手抢过毛巾,用力摔在地上,“我不要!我不要你的臭毛巾!” 左少卿任劳任怨,从地上捡起毛巾,又去厨房里洗干净。转身出来,还想把毛巾递给她。但妹妹哭着,还想把毛巾往地上摔。 左少卿自己也要流出眼泪了。“别哭了,别哭了好吗。我给你擦,我给你擦。”她搂住妹妹的肩,几乎是强迫着,给她擦眼泪,擦她头上的汗。她终于忍不住,自己也哭了起来,“妹呀,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此时已经是八月,是南京最燠热难耐的时候。外面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仿佛凝固。虽是夜晚,也没有一丝凉意。她们都是一头的汗,满脸的泪。 ……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柜橱上的收音机也早已关上了。房顶的大灯也关了,只剩下茶几上的一盏小灯,暗幽幽地照耀着半明半暗的房间。 右少卿终于哭累了,竟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左少卿坐在沙发前的椅子上,一手拿着扇子,给妹妹扇着风。一手拿着毛巾,擦去自己不断流出的眼泪。她心里好痛。是那种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痛。有时,她夜里睡不着,会设想出跟妹妹和好后的种种幸福情景。却唯独没有想到会出现今天这种哭闹的场面。她看见妹妹睡着后还是噘着嘴生气的样子,心里就揪着似的疼。 怎么办呀。她不知道。 夜很深的时候,窗外的一点点凉风终于吹进房间里。左少卿不用再摇扇子。她坐在沙发前,脸上带着一点微笑,默默地看着妹妹。这个时候,她的一颗心,仿佛要化了似的柔软。 右少卿在沙发上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她看见身边坐着一个人,向后一缩,问:“谁?” 左少卿轻声说:“是姐。” 右少卿瞪着她,又噘起了嘴,似乎又要哭了。 左少卿靠近她,“妹,是姐,是姐,不要哭啊。” 可是右少卿还是哭了起来。她向左少卿伸出一只手,“姐啊,我好难受呀!” 这一下子,左少卿的心呀,全化成水了。她俯下身去,一把抱住妹妹,眼泪也不断地流了出来,“妹呀,我知道。” 姐妹俩都无声地哭泣着。 右少卿哭着说:“姐啊,姐啊……” 左少卿也哭着说:“姐在呢,姐在呢……” 这样把妹妹搂在怀里,让左少卿的心里,真的是如春花、如暖风、如溪流、如艳阳,柔软成一片喜悦,连身心都颤抖起来,“妹呀,妹呀……”她不住地叫。 在她心里,隐隐地感觉到,幸福要从今天开始了。 天亮的时候,姐妹俩都起来了。左少卿围着妹妹团团转。一会儿递给她毛巾,看着她洗脸。一会儿递给她梳子,看着她梳头,又把发卡一个一个地递给她。 左少卿又在水龙头下面扭了一条凉毛巾,递给妹妹说:“捂一下眼睛吧,眼睛有点肿,不好看。” 右少卿仰靠在椅子上,把冷毛巾捂在眼睛上。趁这个机会,左少卿匆匆忙忙洗了脸,又慌慌张张梳了头,再拉拉扯扯穿上外衣。妹妹站起身的时候,她一边打量着她,一边从桌上拿起她的枪,替她插进口袋里。 姐妹俩一起出了门。她们坐上同一辆黄包车。街上已经有了行人。一些行人张开了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们。 她们穿着同样的军装。她们都把右腿架在左腿上,脚上是同样的黑皮鞋。她们都是左手压在右手上,放在身前。她们同时向右看,看着一个小男孩从街边跑过。片刻,她们又同时向左看,看着从身边驶过去的汽车。要命的是,她们的相貌一模一样。她们唯一的区别,一个是长发,一个是短发。 她们进了洪公祠北大门,直接去食堂吃早饭。 她们到的比较早,食堂里没有多少人。但一些认识的人已经向她们露出惊讶的眼神。她们没有商量,却选了同样的饭菜,一小碗面条,一块饼,和一点咸菜。 二处的军官们也进了食堂。他们打了饭菜,走向餐桌时,都万分惊讶地看着这姐妹俩。他们坐下来吃饭时,还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她们。 右少卿噘着嘴,脸上似有些气恼。左少卿的眼睛里则藏着笑意。她们不看任何人,仿佛不知道别人眼神里的疑惑。 柳秋月和鲁城端着饭菜从桌边走过,也惊讶地看着这姐妹俩。柳秋月手里的一碗汤一下子扣在鲁城的背上,两人都吓了一跳。 左少卿看着他们,忍不住低下头咯咯地笑起来。 右少卿回头怒视着她,猛推她一把,“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桌边的人都张开了嘴,瞪大眼睛,捉摸不定地看着她们。 一个小时后,左少卿在办公室里,正是忙的时候。柳秋月和鲁城也站在桌边,正在翻看着桌上的一堆资料。 右少卿却突然出现在门口,用拳头重重地敲着门,大叫:“左少卿,你们的陈三虎,那个混帐王八蛋,给我们捣蛋是不是!我警告你,他要是不给我老实一点,我一定敲瘪了他的狗头!” 左少卿抬头瞪着她,说:“你喊什么喊,有话能不能好好说!” 客观地说,这两姐妹,仍然是不共戴天的对头。不久就会看到。 正文 九十八、 生意暂停 左少卿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并没有好转多少。秦淮四街的行动失败之后,叶公瑾对自己的怀疑虽有一点减轻,但不过是转移到妹妹头上而已。这样一种状态,并不能让她心里感到轻松。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她和妹妹的关系,却有了一点变化。虽然这种变化,不过是叫她一声“姐”。她心里希冀着,这种变化能持续下去。 左少卿姐妹之间的这种变化,叶公瑾比所有人知道得更早。他虽然没有去吃早饭,但他已经听说她们在饭桌上的情景。另外,昨天夜里,右少卿因为愤怒去找左少卿的事,叶公瑾当天夜里就已经知道了。 黄枫林笑着对他说:“叶处长,你觉得这两姐妹今后会怎么样?她们会不会成为一条心的亲姐妹?” 叶公瑾默默地思索着,也在心里掂量着。他摇摇头,“不会。一山不容二虎。两个姐妹共用一个身份,哼,只能是对手。枫林兄,咱们走着看吧。” 叶公瑾心里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决定她们生死的,是我!” 这个时候的杜自远,独自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内心,比左少卿更加不安。武凤英和苏少卿竟然是亲姐妹。他现在才明白,武凤英在保密局里站不住脚,根本原因也在这里。那么,他费尽心机策划的秦淮四街行动,也就不会有太大的效果。进一步说,“鱼刺”仍处于危险之中。 但是,他怎么才能进一步帮助她呢?他心里一点办法也没有。 此时,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手里的简报。心里却比杜自远更多一些忧虑。她虽然已经和杜自远接上头,但不敢和他轻易见面。从道理上说,她并不认识杜自远,似乎也没有机会认识。一旦叶公瑾发现他们在一起见面,立刻就会怀疑杜自远。这样,杜自远就有危险了。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张伯为刚刚牺牲不久呀。 不能和杜自远见面,她就很难做好自己的工作。保护“槐树”同志的安全,是一定需要外面的同志配合的。 她心里另有一个忧虑,是她和妹妹与杜自远的关系。妹妹和杜自远的关系,让她心中纠结,让她仿佛落在一张挣不开的网里。她和杜自远分别将近三年,入梦最多的,就是他。但是,现在妹妹却走到她的前面。 杜自远说,这是上级的安排。但妹妹这边,不会有人为她安排。她一定是真心喜欢,才会和杜自远走得那么近。那么,如果有一天,她发现姐姐要抢她最爱的人,她会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左少卿柔肠百结,她实在不希望妹妹受到伤害。 杜自远每到夜深人静时,也同样地忧虑。他心中只有左少卿,那个落凤岭里英姿飒爽的武凤英。可是,他也感觉到,右少卿是对他动了真情的。右少卿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像一个小姑娘似的噘着嘴,皱着鼻子,眼睛里闪着水灵灵的光。杜自远想到这里,也忍不住摇摇头。他也不想伤害她呀。 杜自远叹息一声,只能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他静静地梳理了一下思路,目前他有三项重要的工作要做。第一件,中央需要国民党政府有关东北的战略决策。但目前,“槐树”同志一直没有获得这方面的情报,让他很焦急。第二件,他必须协助老李,尽快完成军火交易。第三件,则是策反王振清。 杜自远掂量一下轻重缓急,决定尽快推动进行军火交易。这件事已近尾声,如能尽快结束,他肩上的担子也轻一点。 这天的夜里,联勤总司令部的一名少校军官,也就是一个多月前,将军火清单送到张乃仁家里的董正明,受张乃仁的委托,悄悄去了陆军监狱。他要去见常福。 说实话,他心里非常没有把握。常福是个死硬的人。否则,有关方面的高层不会把这么敏感的事交给他办。他现在生死只在一线间。军火交易稍有风吹草动,常福不是死于高层的命令,就是死于对手。 董正明为难地看着张乃仁,“张将军,常福恐怕不会出力吧?他的情况糟到这种程度,换作谁,也不敢再动呀。” 张乃仁盯着董正明,小声说:“这些事,你都不要管,你只管去说就行了。有人已经告诉我,常福一定会同意。” “是谁说的?他们做了什么?” “你不要问了。我要是告诉你,你就会活不成。你只管去跟他说吧,方方面面都联系好了。” 董正明与常福见面,不是在会见室里,而是在陆军监狱副典狱长的办公室里。这就是张乃仁所说的“方方面面”中的一个方面。 两个看守把常福带进办公室,然后就关上门走了。 董正明从沙发上站起来,和常福握了一下手,然后拉他坐下。他已经泡好了茶。他把一杯茶推到常福面前,小声说:“常福兄,咱们又有新生意了。” 常福点点头,“我知道。” “生意很大。” “我也猜到了。”常福停了一下又说:“有清单吗?我看看。” 董正明从皮包里取出清单,递给他,无声地看着他。 常福看着清单,抿着嘴,不住地点着头,“我猜到生意不会小。他们简直是疯了,全都疯了,做这么大的生意!” 董正明小心地看着他,“常福兄,你怎么样?行吗?” 常福向他点点头,“我会做我该做的事。” “那么,我们就继续?” “继续吧。我没有选择。” 董正明从皮包里拿出汇票,交给常福看,“这一笔是三分之一,你怎么办?” 常福没有说话。他拿了一张纸,很快地在纸上列出若干个银行账号。接着,他又在另外一张纸上,写出数十个数字。他写得很快,看得出来,他的记忆力非常好。 他轻声说:“把这些钱,全部转到这些账号里,一个账号一张汇票。然后,再按照我写的数,开出现金支票。每张支票放在一个信封里。信封要到街上去买,最普通的那种。然后交给我。” 董正明点点头,“好,我会办好。”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常福每天夜里都坐在副典狱长的办公室里打电话。他打了非常多的电话。他没有电话本,所有电话都记在他的脑子里。他说的话,董正明也听不明白,他猜想都是暗语。 这几天里,董正明来时,都带着两个士兵,并让他们守在门外。张乃仁警告他,一点要万分小心。 之后,常福提出来要出门。董正明也知道他一定会出门的,他给常福准备好了汽车,还有他出门要穿的衣服。 他们第一个要去的,是第二十军的军部。第二十军驻在南京郊区。董正明依然带着两个士兵,陪着常福一起去。 但在距离第二十军军部不到一里地的时候,常福让汽车停下来。 常福把董正明叫到车下,小声对他说:“正明兄,你们只能在这里下车,你们不能进去。只能我一个人进去。否则,这个事谈不成。” 董正明这下就犹豫起来,他不能让常福离开自己的视线呀。他一时没有说话。 常福看着他,点着头说:“我明白你是什么想法。请你放心,我不会跑。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吧,我已经被人拿住了,拿得非常结实。我只能做我该做的事,没有任何选择。另外,我还有一句话,请你转告张将军,也转告后面的大人物。这次生意,我不要好处,一分钱也不要,但我会尽力把这个生意做好。我只有一个要求,生意完成后,放我一马,给我一条活路。” 虽然周围很暗,但董正明还是能看清常福眼睛里沉痛的表情,和他语气里的伤感。他轻声说:“常福兄,你这么说,让我很难办呀。” 常福继续说:“我知道你很难办。你只要不对别人说就行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不做好这个事,死无葬身之地!”他说这句话时,和左少卿的语气一模一样,也是一字一顿。他停了一下,又说:“正明兄,我如果做好了这个事,或许还能挣出一条活路来。所以,请你相信我。” 常福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董正明也不得不相信。他让司机和两个士兵都下来,轻声对常福说:“你去吧,我等着你。” 常福上了车,开车进了第二十军的军部。他这一进去,就是两个小时。董正明在外面,等出了一身的汗。两个小时后,常福终于开车出了二十军军部,在他身边停下。董正明抓着他的胳膊,竟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此后的几天夜里,都是这样。董正明陪着常福去找人。快到地方时,就下来,让常福一个人进去,他在外面等着。常福去的这几个地方,董正明想一想就会心惊肉跳。有卫戍司令部,有交警总队,有军火库,其他的大多是驻军。 常福最后一次出来时,对他说:“正明兄,全都联系好了。你转告张将军,可以和买主商量运输日期了。” 董正明听到这句话,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正在这个时候,又出问题了。 杜自远意外接到左少卿的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生意暂停!” 杜自远吓了一跳。他在电话听到了汽车声,猜到她一定是在街上打的电话。他相信,一定是发生什么意外了。他考虑一下,不敢大意,只得给张乃仁打了一个电话,也只有一句话:“张先生,生意暂停,见面再说。” 正文 九十九、 生变 准确地说,军火交易出现的这个意外,是一个必然。因为右少卿并没有闲着。 右少卿终于通过程云发在保密局各省站的朋友,找到了王天财。王天财在这一天的上午,被人押送到南京,在轮船码头下了船。 南京的码头上,永远都是人来人往的。背着包裹,挑着担子的乘客在码头外面排着长队。小贩们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叫卖香烟和小吃。 江上一声长长的汽笛,让外面排队的乘客涌动起来,伸长脖子向码头里张望。 廖凤山的一个手下,站在码头边上,看着不断靠近的客船。他把船上抛下的缆绳拴在缆桩上,然后在码头和客船之间搭上跳板。船上的舱门一开,乘客们如同洪流一样涌到栈桥上,互相呼喊和喧哗着向码头上跑去。 廖凤山这个手下,忙完这些事,就靠在栈桥边上抽烟。 先下船的,大都是穷乘客,背着包或挑着担。他们都下完了,才是比较有钱比较有身份的乘客。他们大都不着急,提着行李箱,撑着阳伞,摇摇晃晃地向船下走。 这个时候,廖凤山的这个手下,就注意到三个人。走在旁边的两个人,都穿着黑西装,头上戴着黑礼帽,脸上架着墨镜。这个打扮,摆明了是告诉别人,不要招惹他们,他们是便衣。走在中间的那个人,双手放在身前,却又裹着一件衣服。廖凤山的手下看明白了,这个人戴着手铐。他觉得这个人有点脸熟。他想了又想,终于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他扔掉烟头,转身进了值班室,给老板廖凤山打了一个电话。 廖凤山在楼上接到这个电话,扔下话筒就往楼下跑。他很快就跑到楼房外面的广场上。他看见那三个人正在钻进一辆汽车。那个戴着手铐的人上车时,还回头看了一眼。廖凤山也认出来了,这个人是王天财,联勤总司令部的一名军官。廖凤山认出他后,脸都给吓白了。 下午,左少卿独自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她一直苦恼的一件事,就是如何与杜自远建立起合情合理的联系方式。但她一直想不出好的办法。这时,她接到了廖凤山的电话。 廖凤山在电话里哈哈地笑着,“少组长,少组长呀,最近是不是特别忙呀?” 左少卿有些疑惑,猜不出这个廖凤山是个什么意思,“有点忙,有事吗?” “没事。就是这些日子老没见着你了,老哥就是想和你喝两杯呀。” 左少卿听出来了,他有事,就故意说:“你那里又没有什么好吃的,不去。” 廖凤山笑得更厉害了,“少组长,还真让你说着了。今天,江边的鱼花子给我弄来两条鲥鱼,咱们一条清蒸,一条红烧,如何呀?” “你这个老滑头,我不问你,你就不说是不是。好了,我下了班过去。” “好好,我等着你。还在公司里,小套间。” 下午六点钟,左少卿带着柳秋月和鲁城,去了长江航运公司。 所谓的“小套间”,是航运公司食堂里隔出来的一间房子。里面装修豪华,布置讲究,是廖凤山用来招待贵客、密商重要事情的地方。 左少卿进了小套间,廖凤山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小套间并不小,四周有一圈沙发,中间是一张大餐桌,坐上十几个人一点问题也没有。 廖凤山招呼左少卿等人在桌边坐下,先喝了一口茶。接着,一条清蒸,一条红烧,两大盘鲥鱼送了上来,旁边还有一些下酒的凉菜。 廖凤山招呼着说:“少组长,还有柳姑娘,鲁队长,来来,都来尝尝。” 左少卿尝了一筷子,果然味道鲜美,不住地点头。 “怎么样,不错吧?”廖凤山更加高兴,“鲥鱼这个东西,与河豚、刀鱼齐名,号称是长江三鲜,过去都是贡给皇上吃的。眼下这东西可少了,像这么大,这么肥的,就更少见了。来,少组长,老哥和你碰一杯。” 桌边的人都碰了杯,一口喝干。左少卿放下杯子,就笑咪咪地看着廖凤山。 廖凤山明白了,有话就得说,还能等到什么时候去。他沉默一下,抬眼看着左少卿,脸色也显得有些阴沉了,“少组长,老哥今天请少组长来,还真的有一件要紧的事。只是……嗨,还真的是一件要紧的事呀。” 左少卿明白了,看来事情很严重。就说:“廖会长,有话就尽管说吧。这两位都是自己人,没问题,你不必顾虑。” 廖凤山向柳秋月和鲁城点点头,终于向左少卿说:“少组长,我可没瞒过你。今天这事,更不会瞒你。今年的年初,你查军火案的时候,老哥确实做了一票。我是那个蹭汤喝的,只能挣点小利。这个事要是闹破了,我有麻烦,但大不到哪里去。但上上下下的麻烦,可就大了。少组长,你还不清楚吗?” “廖会长,这个案子,早就结束了,还有什么闹破的事。” “少组长,这一回,还就是要闹破了,有人要闹。” “谁?” “王天财!”廖凤山一副紧张的样子,盯着左少卿,“王天财回来了!” 左少卿盯着廖凤山,心里已经十分警觉。年初的军火案,她不怕闹破了,前面还有叶公瑾挡着呢。但眼下杜自远的军火交易可经不住闹呀。 她想到这里就冷笑一声,“廖会长,不就是一个王天财吗?你连这么点事也处理不了?这我可不信。” 这下,廖凤山可真把本相露了出来,眼睛里一片恐惧,“少组长,老哥就算想伸手,也够不着他呀。他是你们的人弄回来的。再具体一点说,他是令妹弄回来的。” 听到是右少卿弄回来的,左少卿就真的有些担心了。 廖凤山沉着脸,哑着嗓子说:“少组长,我跟你说一句实话吧,这个姓王的一开口,他妈的,大家全完蛋!” 左少卿盯着廖凤山,轻声说:“廖会长,你想怎么着?” 廖凤山也盯着左少卿,眼睛里就露出一股杀气。他看了看柳秋月和鲁城,又盯在左少卿的脸上。片刻,他直起腰,拍了两下巴掌。 一个年青姑娘走进来,她把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放在廖凤山面前,就悄悄地退了出去。廖凤山仍盯着左少卿,把盒子轻轻推到她的面前。 左少卿打开盒子一看,竟是满满的一盒子美元。她扭回头,看着柳秋月和鲁城。 柳秋月和鲁城,虽然都有一些紧张,但一看少主子的眼神就明白了,他们谁也不能退缩。就向她点着头说:“主子,我们没问题,都听你的。” 廖凤山说:“少组长,这点意思,不是我个人的。我身后还有一些人,都是大人物。他们都认为,这个事只能找你了。” 左少卿回头盯着廖凤山,眼睛里也露出一股杀气。她听得出来,廖凤山的话里还含着一层威胁。不过,廖凤山说的也对,年初的军火案一旦闹破,大家全完蛋。那么,杜自远的军火交易也会完蛋。上上下下会有许多人为此丢官,甚至送命。廖凤山威胁的没错,她自己也逃不掉,可能会成为冤死鬼。如果是这样,她可是真的冤呀! 左少卿不动声色,轻轻把面前的盒子推到柳秋月面前,回头说:“廖会长,我不会让军火案闹破!” 廖凤山压低了声音,“少组长,那这件事,就全拜托给你了。” 在回去的路上,鲁城在前面开车,左少卿和柳秋月坐在后面。他们都在考虑廖凤山说的这件事。 左少卿轻声说:“鲁城,去陆军监狱。” 左少卿带着柳秋月和鲁城去了陆军监狱。她在会见室里见到常福。 常福和上次见面时,已经有了一点不一样,不再低头坐着,而是小心地看着左少卿。但是,当他一听见左少卿说出王天财的名字,知道王天财已经回到南京,立刻就吓坏了,脸色变得雪白。 他的全身都哆嗦起来,直接从椅子上滑到地上,跪在左少卿面前,“少组长,王天财什么都知道呀。他要是……他要是一开口,就什么都完了。我和小雁,还有我全家,都得死呀。少组长,求求你,救救我们全家,我什么都答应你了,你一定要救我。”他说着,就趴在地上磕起头来。 左少卿把他拉起来,让他在椅子上坐下,盯着他的眼睛说:“常福,我对你说过,只要你配合我,你的安全我负责,也包括你的小雁和你的全家。” “我配合,我一定配合。少组长,我发誓按你说的做。” 左少卿盯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左少卿和柳秋月、鲁城离开陆军监狱。快到她家的时候,她让汽车停下来。 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路上的行人很少,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 左少卿沉默一会儿,问道:“你们两个说,这件事怎么办?” 鲁城在前面扭回头,抢先说:“主子,这是咱们自己的事,闹破了,咱们也栽了。咱们把那个姓王的做掉,人不知,鬼不觉,什么事也没有。” 左少卿冷冷地说:“你知道他在哪里?” 鲁城说:“廖凤山说了,这是一组干的事,他们就那么多地方,就那么多人。我带着弟兄们去找,一定能把他找出来。” 柳秋月小声说:“少主,我们先把他找出来。最后怎么处理,听你的吩咐。” 左少卿点点头,“好,就这样,尽快把他找出来,这事鲁城负责。但是,都谨慎一些,不要弄得满世界都知道了。” 鲁城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左少卿要下车时,柳秋月问:“少主,这些钱怎么办?”她怀里还抱着那个盒子。 左少卿想了想,说:“一半入组费,一半给我留着,也许用得着。” 左少卿下了车。但她并没有立刻回家。她在街边找了一部公用电话,给杜自远打了一个电话。她说:“生意暂停。” 她回到家里,坐下来想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件事的当务之急,反而是应该尽快向叶公瑾汇报。她现在思考的,是如何向叶公瑾汇报这件事。 可是,这个时候的叶公瑾,已经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问题还在于,他眼下遇到了一连串的麻烦事,都是要命的事,让他有点拆解不开了,也让他非常恼火。 正文 一百、 麻烦事 右少卿在轮船码头上接收了王天财,又和程云发一起,宴请了两个负责押送的人。这才知道,保密局安徽站的人找到他经过,竟然十分简单。 这个王天财躲在铜陵市,改名换姓,住的地方也很隐蔽,本来是不会被发现的。但这个人钱心太重。他躲了几个月,见没有什么动静,手里又有一些钱,就开了一家小公司,做起了铜矿石的生意。 铜陵这个地方,是个矿产资源丰富的地方,几乎就是民国政府的矿产命脉。保密局安徽站的主要精力,也放在当地的矿产行业上。安徽站下面的侦缉队队长是程云发的酒肉朋友,受了程云发的委托,就把这个事,有当无地干了起来。他们手里有照片,王天财再改名换姓也没用,照片一对就对了出来。当下秘密逮捕,很快就派了两个弟兄,把王天财押送到南京了。 右少卿自己掏出钱,犒赏了两个押送的人。那两个人酒足饭饱,又拿了钱,都眉开眼笑,当天夜里就返回安徽了。 右少卿很机警。她查的是姐姐的案子,自然不能让她知道。她没有把王天财送进看守所,也没有安排在许府巷,而是藏在一家小旅馆里,并派了三四个弟兄守着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向叶公瑾汇报这件事。 右少卿的想法很简单。这个事,自然是程云发去汇报,他是组长嘛。 但这个时候,程云发却忽然精明起来。他已经从“旋转门”的小丫头嘴里知道,“野公鸡”叶公瑾在年初的军火案里是有一腿的。他若是单独向叶公瑾汇报,那还能得到好脸色吗?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就生出一些狡诈的念头来。他要右少卿和他一起去汇报,并且由右少卿主说。他想看看,你叶公瑾到底会怎么办。 当下属的给长官下套,一般情况下都不敢。但要是机会来了,又没有危险,这是人人都愿意干的。天下的仕途都是这样,顶头的长官不倒,哪有下属升官的机会。所以,从古到今,当长官的防范下属,是一刻也不会放松的。 这个程云发真的是精明过了头,神不知,鬼不觉的,又向死路上迈了一步。叶公瑾何等精明,还会看不出他的小伎俩?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程云发和右少卿就向叶公瑾汇报军火案的进展,说是军火案的重要嫌犯王天财已经抓到。这个汇报,还真的是由右少卿主说。 叶公瑾心里很恼火,表面上却不肯露出来,只是偶尔用警觉的目光盯一眼程云发。但面对右少卿时,却和善地笑着说:“好,很好。” 就在十分钟之前,南京卫戍司令部的副总司令覃奇之给他来了一个电话,话里话外暗示的,也是这件事。覃奇之说:“公瑾,大敌当前呀,你老兄责任重大,不可为了一些芝麻琐事白费精力。老兄,有些事,用心是好的,只是不要用错了地方。” 叶公瑾从覃奇之的话里听出另外一层意思,有人眼下正在操作一次军火生意,十有**,还是一笔大生意。他心里有一个判断,这个操手,就是张乃仁。张乃仁不可怕,可怕的是张乃仁背后的人。 王天财这件事,如果是程云发来汇报,他比较好办。他可以问一问,“你当前的重点工作是什么?”程云发若是还不明白,他就会三天两头去查问他的重点工作,甚至还会给他加上一些其他任务,叫他死活顾不上军火案。 但眼前是右少卿汇报,这就有点不一样了。右少卿的目标,是她的姐姐。他倒是很乐意看一看,这姐妹俩是如何斗法的。 叶公瑾简单听了右少卿的汇报,不肯继续追问。只是随意地说:“好,很好,右少,你继续办下去。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告诉我。” 叶公瑾送走了程云发和右少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考虑这件事。这是一件麻烦事,他一时还想不出抹平这件事的办法。但这件事会给他带来危险,则是肯定的。 从军火案中引发出另外一件事,也让他十分犹豫。 他知道,左少卿查的军火案是旧案。但很显然,张乃仁现在做的,则一桩新案。他很犹豫的就是,他是否能借这个机会,查一下共党的地下组织。他很想和黄枫林商量一下这件事。这次的军火生意看来不小,那么,共党方面一定有个重要人物在操作此事。如果他能抓到这个重要人物,将是大功一件。 但是,叶公瑾再三考虑,仍然不敢轻举妄动。断了大人物的财路,他绝没有好下场。这样子,问题又回来了,王天财这个人怎么处理?王天财一开口,军火交易必然破局。军火交易破局,一定是他的大麻烦。 叶公瑾想不出办法,只好暂时把这件事放下。他还有一件更让他烦恼的麻烦事。他感到,自己这些日子的麻烦事,实在是太多了。 也是经过何俊杰的再三催促,昨天夜里,叶公瑾终于与梅斯见面。地点在国际联欢社的单间里。 何俊杰看着他们在桌边坐定,就悄悄出去了。在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单间里有点闷热,让叶公瑾心中不安。屋角的一台电风扇无声地转着,给这两个人送去一点凉风。刚进门的时候,梅斯就招呼叶公瑾脱去外衣。他说:“没有外人,咱们都松快一点吧。”为他们服务的侍者,在放满冰块的脸盆里拧了一条毛巾,递给叶公瑾,请他擦汗。 看到叶公瑾终于安定下来,梅斯笑着说:“叶先生,很不容易呀,咱们终于见面了。为了见到你,我可等了有小半年呀。” 叶公瑾也只得笑着说:“实在是抱歉,俗务缠身,没有与梅斯先生早点见面,真的十分抱歉。梅斯先生这么看得起我,让我感动。” 梅斯也笑了,“我能理解。不过,说到底,咱们是友军呀,又不是敌军,希望叶先生不要太过担心。我做事是很有分寸的。” “哎呀,梅斯先生这就言重了。我早就想与梅斯先生交换交换意见,也很想听听梅斯先生对当下时局的评价。” “好,好,”梅斯很高兴,“叶先生有这个想法,说明我们今后一定能很好地合作。叶先生,我可真的盼着和你合作呢。” “那么,请梅斯先生指教,咱们今后如何合作呀?” “请叶先生不必太着急。今后合作的机会很多。请相信我一句话,我们,不仅是我,也包括我后面的美国政府,都会全力地支持你。” 叶公瑾听出这句话的含义,心里也很高兴,看来拉住美国人这条线,是做对了。 “但是,眼下有一件小事,”梅斯轻描淡写地说:“我们需要叶先生配合一下。” 叶公瑾点点头,“你请说。” “说实话,真的不是什么大事,很小的一件事。是关于侯连海的事。” 叶公瑾这下可警觉起来。涉及侯连海,就一定不会是小事。“请说。” 梅斯淡淡地笑着,“说一句实话,贵国政府在逮捕人这方面,有时确实有点草率。我们是个民主国家,是讲人权的。讲民主讲人权,就不能随便逮捕人。美国政府对这种不民主不讲人权的事,非常在意,侯连海就是这件事的一个例子。” 叶公瑾谨慎地听着,判断着他的意图。 梅斯继续说:“美国政府从民主和人权的角度出发,建议贵国政府释放侯连海。最近,贵国政府原则上采纳了我们的意见,正在考虑释放侯连海。” 叶公瑾心里有一点轻松。放不放侯连海,与他无关。上面要放,他还能不让放吗?他觉得这个梅斯有点小题大作,为了这点事,还用三番五次地要与他见面吗? 梅斯微微地笑着,似乎已看透了他的心思。轻声说:“贵国政府在释放他之前,会要求保密局,具体地说,也就是你的处,出一份监管报告,并提出处理意见。” 叶公瑾这下子才紧张起来。问题的要害原来在这里。他想了想,勉强找出一条推脱的理由,“梅斯先生,我并不负责这些具体的事务性工作。” “我知道。”梅斯立刻说:“你的下属会给你报送这份监管报告。叶先生,我对你的要求不多,你只需在报告上批示同意并签名,然后上报给毛人凤先生,就可以了。”梅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叶公瑾警觉起来,此事更像一个陷阱。他很清楚,上面如果真的要这么一份报告,就应该是左少卿撰写并向他呈报。听梅斯的意思,似乎他已经知道左少卿会怎么写这个报告。难道他早与左少卿串通好了吗?妈的,这个左少卿究竟是个什么人!她早就与美国人挂上钩了?是美国人这条线上的?最后一个疑问是,她是美国人安插在我身边的吗?叶公瑾此时,真的是疑虑重重。 其实,叶公瑾并不清楚,梅斯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与左少卿见面,并向她提出这个要求。但梅斯心里却有很大的把握,左少卿一定会按照他的意思起草这个报告。梅斯的做法,是先难后易,先打通叶公瑾这一关,再打通左少卿那一关。总之,他需要民国政府尽快释放侯连海。他明白,此事关系重大。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叶公瑾一直被这件麻烦事烦扰。他明白,梅斯要求左少卿起草这样一份报告并不难。放不放侯连海,与左少卿没有关系。放了侯连海,她还少了一份负担。其实,放不放侯连海,对他自己来说也没什么关系。 但这件事真的让他十分纠结。这个问题的要害是,如果毛局长并不想释放侯连海,还希望叶公瑾为他挡事,而他偏偏签署“同意”。那么,从今往后,他在毛局长面前,就没有好果子吃了,他的下场极有可能是“丙地禁闭”!这才是最要命的。如果他签署的意见是“不同意”,则必定得罪美国人,那也是一场大灾难。 叶公瑾忧心忡忡,左右为难,正在为此事烦恼。他眼下还真想不出好办法来。好在民国政府的办事效率比较低下,至少几天之内还不会让他签署这个报告。他或许还有时间考虑,如何应付这件事。 现在,回头再说右少卿。 右少卿和程云发向叶公瑾汇报后,就直接回到小旅馆里。他们想尽快撬开王天财的嘴。右少卿最想弄明白的是,她的姐姐为什么草草结束了军火案。 不料,这个王天财却是一个和常福一样的死硬家伙,就是不肯开口。让右少卿怒火万丈,恨不得一枪打死他。 正文 一百一、 霸王餐 程云发和右少卿在这个简陋的小旅馆里,租的是一个套间。王天财被安排在里间。和他一起住在里间的,还有右少卿手下的两个弟兄。右少卿对他们的要求是,寸步不离。另外还有两个弟兄住在外间。 右少卿进了里间,坐在王天财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王天财是一个精瘦的人,几乎就是皮包骨头。一双眼睛阴沉冷漠,也盯着右少卿。两根手指笔直地夹着一支烟,不动声色地吸着。 右少卿淡淡地说:“王天财,我们抓你,是因为军火案。” 王天财歪着嘴一笑,“这个我承认,你们不用问。” “那么,你的军火都卖给谁了?” “这个也不用问,军火嘛,只能是卖给共党。” 王天财的这个回答,让程云发来了兴趣。他很希望这个王天财能说出一点有价值的情报来。他插嘴问:“是你和共党联系吗?还是别的人?” 王天财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就垂下了头,低声说:“兄弟,我只能回答这么多了。你也别再费心思了。我再多说一句,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程云发阴沉地一笑,“王天财,你不说,就能保住命吗?我也可以弄死你!” 王天财的眼睛冷冷地落在程云发的脸上,许久不动,那眼神里似有一些不屑。他声音软软地说:“兄弟,你杀我,只能杀我一个。他们杀我,是杀我全家。” 程云发很生气,还想再开口,却被右少卿拦住。 右少卿何等聪明,就这么几句话,她已经听清王天财的意思。她回头说:“王先生,你好好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谈。” 右少卿和程云发出了小旅馆,站在墙角里悄悄商议。 “老程,咱们现在算逮捕王天财了吗?” “这就是逮捕,只是还没有办手续罢了。” “这就是说,没有办手续,也可以不算逮捕?”右少卿的眼神冷静而机敏。 “右少,你什么意思呀?问这个干什么?”程云发很惊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咱们抓人,大部分情况都是先抓,后补办手续。这么干方便。” “我还有一句,如果这个王天财跑了,我们有责任吗?” “你有毛病呀!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干吗要让他跑呀!”程云发瞪起眼睛。 “老程,我是这么想,这个家伙可能轻易不会开口。我们只能和他做交易。他要是能把军火案的情况说出来,咱们就让他跑。你觉得怎么样?” 程云发的眼睛一阵乱转,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右少,咱们已经跟处长汇报过了。他跑了,处长这一关怎么过?” 右少卿目光阴阴地盯着他,“我感觉,处长没把王天财当个事,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也许不会对咱们怎么样。” 程云发突然想明白了,叶公瑾在军火案中是有一手的,他可能巴不得让这个王天财跑掉呢。但转念一想,还是有问题,“右少,还有一层,安徽站把人交给我们的时候,是有一套手续的,这个怎么办?” “手续在哪里?” “妈的,我顺手把那个手续交给内勤了。不知内勤会不会把手续送到司法处?” “老程,你赶快回去,把那个手续拿在手里。咱们要是能和王天财做成交易,就把手续撕了。如果做不成,就把这个王八蛋送到看守所去,好好地收拾他!” 程云发一听到这个说法,就连连点头。 两人当下议定。程云发先回局里去,尽快把安徽站的手续拿到手里。 右少卿看着程云发开车走了。再抬头看天,已经有点晚了,就想在街上随便吃口饭,回家拉倒了。这么想着,一摸口袋,这才想起来,自己口袋里的钱都给了安徽站的人,就剩一点零票子,根本不够一顿饭的。 右少卿歪着嘴,在街边上转了两圈,忍不住骂了一句,“王八蛋!” 这个时候,左少卿刚刚回到家里,在屋里来回转着,想着心事。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王天财。她知道鲁城说的对,一组就那么多地方,就那么多人,把这些地方和人都挨个寻一遍,应该能找到王天财。接下来的两件事,一个是要和杜自远建立起不会受到怀疑的联络方式,第二个就是对“槐树”的安全状况进行一次检查。 她这才想起来,张雅兰给“槐树”当交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知情况如何。她在考虑,如何核查一下张雅兰的工件情况。 就在这时,她听到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有人这个样子砸门,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想:“除非是那个丫头片子……”她打开门,果然看见妹妹右少卿站在门外,正嘟着嘴,十分不屑地看着她。那个样子,就像一个上门讨债的债主,很不愿意走进穷鬼的家门。 左少卿的心里可是一片意外的惊喜,慌忙拉开门,让她进来。 右少卿绷着脸,直挺挺地走进来,站在屋子中间,也不回头,**地说:“我还没吃饭呢,我饿了。” 左少卿“噢”了一声,慌忙说:“你坐下,你先坐,我去给你弄吃的。” 她这么说着,就进了厨房,在碗橱里,在锅台上寻找可吃的东西。她这才发现,家里几乎就没有什么可吃的。她一天三顿都在局里吃,家里平时并不准备什么吃的东西。她四下里望着,就有些发呆。 她只好出了厨房,佣人似的,恭敬地请示道:“妹,咱们出去吃好不好?你想吃什么?西餐?还是海鲜?你想吃什么只管说。” 右少卿却把脖子一梗,嘟着嘴说:“我累了,不想出去!” 左少卿慌忙说:“好,好,咱们在家里吃,在家里吃。” 她又回到厨房里。这就有点发愁了,做什么吃呢?米倒是有,那就做米饭,或者熬点粥。但吃什么菜呢?要是有条鱼就好了,鱼当然是没有。有块肉也行呀,肉也没有踪影。这他妈的,横是不能叫我到隔壁家偷只鸡来吧?隔壁家养了两只鸡,每天叫着,吵死了。她低头看,地上倒是还有一个白萝卜,那就炒个萝卜丝吧。她洗了萝卜,拿起刀就切。 这个时候,右少卿也晃晃悠悠地进了厨房。她摆明了是要来挑刺、找麻烦的。进来后就在碗橱里翻了起来。她这么一翻,就从盒子里翻出两个咸鸭蛋来,就说:“我要吃咸鸭蛋。” 左少卿就只有点头的份了,“好,好,一会儿我来切。” 右少卿还继续翻着。她可真是个吃货,竟从碗橱角落里,翻出一块油纸包着的咸鱼来,往案板上一放,“我要吃咸鱼。” 这回,左少卿可真受不了了。按她的脾气,可不会这么伺候人。再说,她早就不记得家里还有一块咸鱼。说实在的,她巴不得什么都拿出来给妹妹吃。可也没有这么东找西找的,见什么就要吃什么的。你要是再找出一个称砣来,我也切给你吃吗?臭丫头片子! 她心里这么想着,火就上来了,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叫道:“你吃!吃!就知道吃!你看看你,这段时间我就看着你长肉了,腰都快没了!女孩子家家的,你就不要你的身条了!” 右少卿把嘴一嘟,转身就往外走。 左少卿的脾气,立刻都飞到了爪哇国,慌忙拉住她,“好了,好了,都给你吃,都给你吃,还不行吗?臭丫头片子,气性还不小。” 结果是,两个鸭蛋全切了。咸鱼也切了,上面还点了一点香油。又拌了一个糖醋萝卜丝。最后,按照妹妹的要求,下了一大碗挂面,面下得不软不硬,里面还放了葱花、姜末、虾皮、味之素、香油,最后又放了半勺红红的辣椒酱。嘿,妈的,我自己都没给自己下过这么好的面。左少卿忍不住在心里这么想。 这个时候,左少卿坐在妹妹的旁边,看着她捧着一只大碗,呼噜呼噜地吃面,吃的这叫一个香。还不时张开嘴哈一口气,真吃得满头大汗。左少卿就使劲摇着扇子,给自己扇风,更多的是给妹妹扇。她忍不住,伸手从碟子里拈起一片咸鱼。 右少卿却喝了一声,“不许吃!都是我的!” 左少卿说:“这是我的咸鱼,我为什么不能吃?” 右少卿又一扬脖子,说:“吃吧,吃吧,赏你了。” 左少卿快给她气翻了,把鱼片往碟子里一摔,“臭丫头片子,老子忙了一身的汗,给你做出来,倒成你赏我的了,你讲不讲理!” 右少卿就把脸扭到一边,忍着笑,满脸都是得意,“吃吧,吃吧,谁不让你吃了。” 吃完了饭,左少卿就催妹妹去卫生间洗澡。一个大木盆放在地上,左少卿烧了一壶开水倒进去,让她自己对凉水。伸手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好好洗,洗完了上床睡觉。” 她自己则从柜橱里找出自己平时在家穿的内衣,一条艳丽无比又肥又大的花短裤,一件素花的无袖圆领布衫,短短的,刚刚过腰。 右少卿洗完澡,出了卫生间,一看到这个衣服,就叫了起来,“你叫我穿的是什么呀,俗不可耐,大俗!” 左少卿就把眼睛一瞪,“臭丫头片子,你伸脖子到窗口看一看,沿着街边摆了多少竹床,多少躺椅,全南京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在外面的竹床上纳凉睡觉,穿的都是这个,你怎么就穿不了?我看你是烧包烧得不轻。穿上,不许耍赖!” 右少卿只得穿上。还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我哪还像个军人,我就是个种菜的农妇。我倒了八辈子霉,今天成了种菜的农妇。” 左少卿瞪着她,“我干脆拿个针,把你那张破嘴缝起来!” 夜里,姐妹俩脸对脸躺在床上。天热,只在肚子上盖一条小毛巾被。左少卿摇着蒲扇,给妹妹扇风,满脸都是藏不住的笑模样。妹妹则闭着眼睛,还绷着嘴,像个刚刚受了委曲的小媳妇。 左少卿拿扇子一捅她,“你装睡是不是?你装什么装。” 右少卿就睁开眼睛瞪着她,“你少碰我,讨厌鬼!” 左少卿就摇她的胳膊,“好妹,叫声姐吧,叫一声。” “不叫。”她又闭上眼睛。 “叫吧,叫吧,就叫一声。” “就不叫,就不叫,我恨你!”她虽然闭着眼睛,嘴巴却已经瑟瑟地咧开了。 左少卿慌忙拍着她,“好了,好了,不叫,不叫。好妹,不要哭呀。” 右少卿已经快要哭出来了,说:“姐,你干吗害我呀。你是姐,干吗害我呀。” 左少卿的心里,一下子打翻了水缸大的五味瓶,说不清的百种滋味淹没了她,眼泪也快要掉了下来。她轻轻拍着妹妹,说:“好妹,睡吧。姐再不说了,睡吧。”她伸手关了灯。 外面夜色矇眬,屋里却黑暗无边。心受伤时,更是如此。 在这样的一种情感里,她们谁还睡得着。在她们此时的复杂情感里,隐约有慰人的温暖,却又弥漫着残酷的冰冷;或许明天有充满希望的光明,怎奈眼前是地狱一般的黑暗。她们仿佛站在茫茫的原野上,看不到边际,更看不到结果。 姐妹俩,都是一夜未眠。 正文 一百二、 斗谋 夏天,天亮得早。七点钟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挂,把早晨的一点清凉,照耀得无影无踪。 姐妹俩都早早地起来,有条不紊地洗脸、梳头、穿衣。她们都没有多少话,要说也是很简短:“你先洗。”“梳子给我。”“没落东西吧?”等等,然后就出了门。 吸取了上一次去食堂吃饭的教训,她们决定不去食堂吃饭,以免再引起满桌子疑惑的眼神。她们在路边的小吃店里吃了早饭。到了洪公祠北大门时,还分了一下先后,左少卿让妹妹先进去,自己在门外等了一下。 左少卿进了办公室没多久,鲁城就悄悄告诉她,已经找到王天财了,“他躲在一家小旅馆里,一组的几个人看着他。” 他们三个人正在议论着,门却开了。右少卿脸色阴沉地走进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左少卿。左少卿明白,准是有麻烦了。她向柳秋月和鲁城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左少卿轻声问:“怎么了,有事吗?” 右少卿却是恶狠狠的,高声叫道:“问你想干什么!” “你有话就直接说,用不着这个样子。” “你为什么派人监视我们?为什么?军火案里你有什么勾当,为什么草草就结了案?我想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你要么是在军火案里收了好处,替人消灾。要么你就是帮着共党方面弄军火。”右少卿一连串的话,如竹筒倒豆子,哗啦啦地全倒了出来,一点遮掩也没有。 “你说的这两种情况都不是,你这是瞎猜!”左少卿却冷静而严厉地盯着她。 “不是?不是这两种情况,你为什么那么紧张?派人盯着我们!” “我没有盯着你。” “你胡说!鲁城那个王八蛋,谁不认识,还在墙角后面藏来藏去。我的人早就发现他了!你说,你想干什么!” “我才不想管你的破事呢。军火案早就结束了,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愿意折腾,就去折腾好了,别来烦我。” “鲁城搞什么鬼!”右少卿叫道。 “我的人每天在外执行任务,让你碰见算什么稀奇事,你用不着瞎猜!” 右少卿冷冷地盯着左少卿,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的眼神里有更多的疑惑,“我是不是戳到你的哪根神经了?我一定是戳到你的痛处了。” 听到这个话,左少卿倒有一点紧张。这个精到头发梢的丫头,别真给她猜着了。 右少卿继续说:“我警告你,离我的人远一点,否则,跟你不客气!” 两姐妹就这样瞪着眼睛,像弑父的仇人一样。片刻,右少卿摔门出去。 这样一种状况,让左少卿今天早上的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感到,她和妹妹又回到了从前,还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柳秋月和鲁城进来,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左少卿向他们点点头,“你们还是要盯住他们。也叫弟兄们都谨慎一点,不要再被他们发现。” 柳秋月点点头,“少主,我会去吩咐。” 左少卿想了一下,她已经感觉到,这个事必须通过处长。他不点头,这个事不好办。她问:“秋月,钱呢?” 柳秋月立刻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鼓鼓的牛皮纸袋。说:“少主,这是一半,另一半按照你说的,都入组费了。” 左少卿点点头,接过纸袋就往外走。 在叶公瑾办公室里,左少卿把那个半卷着的牛皮纸袋放在办公桌的一角,不动声色地在叶公瑾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叶公瑾已经猜到这可能是“好处”之类的东西。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轻声问:“左少,这是什么东西呀?” “处长,”左少卿静静地说,“前天晚上,码头上的廖凤山找到我,送给我这个东西。这是一半,另一半我入了组费。” “那个老滑头,他想干什么?”他其实已经知道左少卿与廖凤山见面,这是黄枫林告诉他的。但他确实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 “处长,廖凤山的航运公司卷进了年初的军火案,他有些担心。” “哈哈,原来军火案也有他一份呀,”叶公瑾哈哈大笑,“这个老滑头,倒是不动声色。左少,军火案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有人还在翻这个事。” “是吗?谁呀?” “我妹。” “右少?我倒是听说,她前一段时间在复查军火案,不过,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进展,是不是?” “这回她有进展了。她把王天财找回来了。廖凤山就是担心这个王天财,担心他的航运公司可能被牵进来。” 叶公瑾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片喜悦。他早就应该想到,左少卿和右少卿这对姐妹,是冤家对头。右少卿找到了王天财,就一定是左少卿的麻烦。这个左少卿一定不会让王天财开口。叶公瑾心里很高兴,昨天他还为王天财的事担心。今天来看,左少卿一定会帮他化解这个事。但是,他此时还不想轻易放过左少卿。 他轻声问:“这个王天财有什么可怕的吗?” “这个王天财,什么都知道。他要是吐了口,我会有麻烦。” “你有什么麻烦呢?”叶公瑾心里猜测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这个左少卿和现在正在进行的军火案,有没有关系呢?这是他心中考虑的。 左少卿静静地说:“年初的军火案,我没有办彻底。我那个妹妹,是冲着我来的。她要捅开军火案,再抓几个大人物出来。那样,我就会很没有面子。这个丫头片子就会更得意。处长,我并不怕她捅破军火案,我是不能让她太嚣张了。” 叶公瑾何等聪明,他立刻听出左少卿对他的威胁,并且威胁得不露痕迹。 年初的军火案破局,眼下张乃仁的军火交易必破,这是不用想的。抓几个大人物?那不是要翻天吗?这是绝不能允许的。他能掂量出左少卿对他的这个威胁,是个真正的威胁。 但他仍然不清楚,左少卿和张乃仁的军火交易有没有关系。似乎军火交易不应该是她的根本任务。那么,在处理王天财的问题上,他应该支持一下左少卿。但怎么支持,却是一个问题。 他慢慢地说:“左少,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们姐妹俩有点竞争,也是好事嘛。总归……”他想了一下,轻声说:“你妥善处理吧,不要弄出什么意外来,好不好?” 左少卿站起来,“我明白,我会处理好。” 叶公瑾指着桌上的牛皮纸袋说:“这个,你也拿回去吧。弟兄们都很辛苦,犒赏一下也很好。” 左少卿拿起桌上的纸袋,说:“多谢处长。我也不会便宜了廖凤山那个老滑头。” 叶公瑾笑着点点头,“好,我等着。” 左少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牛皮纸袋扔在秋月面前,说:“入组费。”然后向鲁城点点头说:“我们商量一下,对这个王天财,我们怎么办?” 这个时候,右少卿正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脑子里却在思考王天财的事。程云发此时去检查王天财的看押情况,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这个右少卿,可是个经过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工,又精到了头发梢。她渐渐拿定了主意,要利用这个王天财,去对付她的姐姐。 右少卿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思考一下,确认主意已经周密,就出了办公室。 右少卿敲门走进叶公瑾的办公室时,他正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王天财的事情,左少卿可以替他挡子弹,但侯连海的事怎么办呢?这是他一直没有拿定主意的事。 叶公瑾回头看着右少卿,指着桌前的椅子说:“右少,坐吧,有事吗?”这两姐妹,一个比一个精明,常常让他意外。不知现在是让他意外,还是惊喜。 右少卿轻声说:“处长,我来,是为了王天财的事。” 叶公瑾笑着说:“噢,好啊,说说吧,有什么新情况吗?” 右少卿沉默了一下,慢慢说:“处长,你应该知道,我查军火案,不是为了军火案,是为了我的那个姐姐。” 叶公瑾点点头,“这一点,我完全清楚。当初,你上班的第一天,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说你会给我一个证据,对吗?是这个事吗?” “是的。我现在来,就是为了这个事。” “好,说出来,我听一听。”叶公瑾面带微笑。 “处长,昨天下午,我和老程初步审问了王天财。”右少卿不动声色地说:“说实话,没有问出什么结果来。但老程问了一句话,提醒了我。” 叶公瑾做了一个手势,让她继续说下去。 “老程问王天财,是你和共党联系吗?还是别的人?老程这句话,让我有了一个想法,希望处长支持我。” “说下去,我听着呢。” “我希望,处长召开一次工作会。在会上,我会说,王天财已经同意合作,准备说出买主,也就是共党方面的情况,条件是,放他跑。” 叶公瑾静静地坐着,在心里掂量这件事,“然后呢?” 右少卿咬着牙,声音更低,“处长,我那个姐若是共党,必杀王天财!对吗?” 右少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注视着叶公瑾。 叶公瑾何等聪明。他已经明白,右少卿已经设了一个圈套,不仅要让她的姐姐入套,还要让他这个处长入套。她的目的,不过是想保住王天财的命,为她下一步的行动留下伏笔。 这样一个情况,是叶公瑾必须考虑的。王天财必须死,这是他心里早已预定好的。他也猜到左少卿一定会这么做。目的很明确,不能让军火案破局。 但是,这件事还有另外一面。如果左少卿真的因为王天财会说出共党买主的情况,而杀了他。那么,左少卿的身份也就暴露了。杀左少卿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左案”就会非常圆满地结束。对他自己而言,甚至还可以算是小功一件。那么,杀左少卿会影响军火案吗?他想了想,不会,军火案还会继续。这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想到这里,叶公瑾脸上露出笑容,说:“右少,你确实很聪明,我会支持你。”他看了看表,“那么,咱们十一点开会,开一个短会就够了,是不是?” 右少卿站起来,敬礼说:“是,处长。” 右少卿走了之后,叶公瑾坐在桌边静静地思索着。他还必须防备另外一种情况,如果左少卿为了防备自己暴露而不杀王天财,则他必须采取措施,除掉王天财。 叶公瑾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他对着电话说:“枫林兄,有一个叫王天财的人,你必须除掉。今天下午,我会叫钱主任给你送一张照片。你放心,你只要盯住左少卿,或者右少卿,就能找到这个王天财。至于时间嘛,我感觉应该是今天晚上。好的,到时候,我会给你打电话。再见。” 叶公瑾放下电话,感到自己已经安排得非常严谨了,不由笑了笑。 正文 一百三、 杀谋 上午十一点钟,二处工作会在会议室里召开。 叶公瑾笑着向在座的军官们说:“各位,昨天,右少发现一些情况,特地通报给大家,也听一下各位的意见。右少,你说吧。” 右少卿坐在桌边,脸色平静,轻轻地说:“只是一个通报,告诉大家。是这样,前天,安徽站抓到王天财。知道我们正在通缉他,就把他送到南京来。昨天,我和老程审了一下。处长,请原谅,我们没有请示你,就和这个王天财做了一个交易。如果他能提供出有价值的情报,我们就让他跑。” 叶公瑾问:“这个交易,你们已经谈妥了吗?” “是,不过这个王天财有个要求,我觉得,要求不算高。他说,只要请处长给他打一个电话,表示同意这个交易,他就开口。” 叶公瑾静静地坐着,也在漫不经心中观察桌边的军官们。左少卿不动声色,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笔记本。程云发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赵明贵则冷静地看着右少卿,偶尔也扫一眼左少卿。 “右少,”叶公瑾轻声说:“这个王天财,可能提供什么样的情报?” “处长,他说了,主要是买主方面的情况,也就是共党方面的情况。” “他提供的情况有价值吗?” “他说,他在军火交易中,曾经接触过三个共党方面的人,其中一个目前还在南京,另外两个他不确定。” “还有什么?” “他说,军火走的是水路。另外,买主不是江南的,是江北的。他提到的就是这些。另外,他说在军火交易的背后,有一些大人物,但他不想说。如果说了,就是跑到天边也活不成。”右少卿不动声色,竭力用自己掌握的情况,把这个谎编圆。 “你认为,他说的话可信吗?” “处长,我认为,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叶公瑾点点头,看着周围的人,笑着说:“各位看看,这个事怎么样?” 何俊杰笑着说:“处长,我觉得,这是个好事。我们没有风险,完全可以答应他。如果真有价值,一个王天财算什么。” 叶公瑾点点头,“明贵,你的意见呢?” 赵明贵脸上露出勉强的微笑,“处长,我想先听听左少的意见。左少,你说呢?” 左少卿转向妹妹,“这个事,我们信不信不要紧,我想知道,王天财信不信?” 右少卿冷冷地盯着,“他没有选择,他必须信。” “为什么?” “很简单,”右少卿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我们把安徽站给我们的移交手续,放在他的手里。他随时可以撕掉。这么做的意思是,如果他说了瞎话,我们别无选择,只有弄死他,就这么简单。” 左少卿仍盯着她,说:“很好,我没问题了。” 桌边的人都互相观察着。看得出来,每个人心里都有疑问,但谁也不想说出来,都在等着看,这件事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叶公瑾看着每一个人,也猜测着他们心里所想。他说:“右少,你是想叫我给他打电话吗?” “不,处长。今天下午,我会再次和王天财详谈,如果都确认了,我会给您打电话,然后请处长在电话里说一声就行了。” 叶公瑾看着周围的人,“好,那就这么定了。右少,我等你的好消息。” 二处的会议结束后,程云发和右少卿回到办公室里,他们面对面坐在办公桌旁,互相注视着。 程云发说:“右少,你怎么确信,左少一定会打死王天财呢?” 右少卿注视着他,像教小学生一样,搬着手指对他说:“老程,你看,军火案是她的案子,如果这个案子被我们弄破了,她的脸往哪里搁?这是第一。第二,王天财就要开口了,要说出共党方面的人。你说左少是什么人,她不是共党是什么?她一定要封王天财的口。她没有选择,她只能打死王天财。” 程云发终于点头笑了起来,“只要她打死王天财,就坐实了她是共党,对不对?” 右少卿点点头,“正是这样。” 程云发嗬嗬地笑起来,“聪明,右少,你真聪明。” 这个时候,左少卿和柳秋月、鲁城也坐在桌边商议着。 左少卿目光凌厉,藏着威严,向他们点着头说:“军火案是我们的案子,不能让这个小丫头弄破了。这个王天财,今天必须死!” 鲁城却有些担心,“少主子,一组的人看得很紧呀,我们没有下手的机会。” “别担心,只要我们敢干,就有下手的机会。你们到这里来看。”左少卿把他们领到地图前,指着一个点说:“现在他们在这里,对不对?” 鲁城说:“对,没错,我们盯着呢。” 左少卿目光严厉地盯着鲁城,“你要公开盯着他们,要让他们动起来。你尽量多带一些弟兄,把这几条路都封起来,让他们只能往这个方向走。到了这里,让他们只能进玄武饭店。只要他们进去,就有咱们的机会了。” 左少卿转向柳秋月,“玄武饭店的对面有一座高楼,很大,是你狙击的好地方。你只有一枪的机会,打死他!” 柳秋月却是满脸的惊恐,“少主,咱们不能这么干吧。我觉得,右少今天,是设好了圈套的,就等着咱们往里钻呢。” 左少卿向她露出笑容,“秋月,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你都看出来了,还能算是圈套吗?她以为,我只要打死王天财,共党的帽子就可以戴在我头上了?她想错了。廖凤山给我们的美元,不是从他口袋里拿出来的,他身后一定有大人物。” 一听到这个话,柳秋月和鲁城都点着表示明白。 左少卿盯着柳秋月说:“所以,王天财今天必须死!秋月,你要记住,你开枪有个时机问题,不是他一露面你就打。这个时机,你要掌握好。” 柳秋月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什么时机?” 左少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右少带着王天财进了玄武饭店后,我也会带着鲁城进玄武饭店。我会跟他们要人,我要把王天财送进陆军监狱。这就是我今天的目的。等我要到人后,我会带他出来,让他在门外上车。秋月,你狙击的时间只能是在这个时候。” 鲁城张大了嘴,“啊,少主子,我明白了,咱们已经要到了人,就没有必要再干掉王天财了,是这样吗?” 左少卿回头看着他,“你说的对。你现在也变聪明了。” 鲁城咧开嘴,笑了起来。 “可是,”柳秋月继续说:“少主,还是有问题呀。一组的人会把王天财交给你吗?他们不会吧?” “他们当然不会。但我一定要把人要到手。这是我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左少卿严厉地盯着他们,“其他的事,就看你们的了。” 柳秋月和鲁城都向她点着头,“我们没问题。” 这天的下午,程云发和右少卿又去了小旅馆。 右少卿认为,今天下午是个关键,更重要的是,她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她坐在王天财的对面,注视着他,“王先生,我问你一句,在什么情况下,你愿意开口说话?” 王天财确实认真想了一下,摇摇头,“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我们让你跑呢?放你一条生路,让你偷偷地从这里逃跑,怎么样?” “给你们一个,打死我的机会?”王天财微微地笑着。 “王先生,”右少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我是认真的,绝没有和你开玩笑的意思。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从公文包里取出几页纸,摊开在王天财的面前。 王天财一页一页地看着,最后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安徽站把你移交给我们的手续。如果没有这几页纸,我们就没有逮捕过你。我们甚至没有地方关你。没有这几页纸,看守所不会收你。” “那又怎么样?” “你可以把他撕掉,撕成碎片。” 王天财拿起这几页纸,并摆出要撕的样子,“我要是真撕了呢?” “你要是真撕了,就说明你会和我们合作。如果你不跟我们合作,我们只能杀了你,秘密地杀,然后送到郊外,挖个坑埋掉。” “你们什么时候都可以这么干。”他笑了笑,放下那几页纸。 右少卿平静地注视着他,“刚才说的是第一点。第二点,我说的这个交易,是经过批准的。如果你同意,我会给我的处长,叶公瑾,打一个电话,我会告诉他,你愿意和我们合作。那么,他会告诉你,我们会让你偷偷地跑掉。叶公瑾是保密局少将处长,他的话,你应该相信吧。” 王天财的眼睛转着,竭力想从右少卿的眼神里发现什么。 右少卿平静地问:“你要我打这个电话吗?” 王天财的眼睛继续转着,没有说话,明显是在考虑。 右少卿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说:“处长,我是右少。王先生还有些犹豫。处长,请您向王先生说一句话。是,谢谢处长。”她把电话递给王天财。 王天财犹豫不决地接过电话,他轻轻地“喂”了一声。 叶公瑾在电话里说:“王先生,我是叶公瑾。我希望你按照她说的做,我会保证你的生命安全。这是我给你的承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王天财慢慢放下电话,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右少卿继续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旦你回答完毕,我们会给你一辆车,一支枪,还有一笔钱。然后我会陪着你上车,直到你认为安全的时候,我再下车。我说的够明确吗?” 王天财看着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最后轻声说:“我……要考虑一下。” 这时,程云发犯了一个他必然会犯的小错误,他说:“王先生,你没有时间了,你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王天财立刻变了脸色。右少卿想挽回也来不及了。 右少卿回头看了程云发一眼,轻声说:“王先生,我很愿意给你充足的时间考虑,但是,时间确实不多了。” 王天财哑声问:“为什么?” 右少卿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因为有人要杀你,可能就是今晚。” 王天财显然不肯相信这个解释,他默默地坐着,一动不动。 这时,一个特务悄悄走进来,在程云发耳边说了几句话。 右少卿喝道:“你在说什么,大声说!在这里不许低声说话!” 特务转到右少卿身边,说:“右少,二组的人已经到了,就在外面呢。” 右少卿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回头对王天财说:“王先生,请你到这里来看一看,就明白你今天的处境了。” 王天财起身走到窗前。他看见,对面的街道上停了几辆车,一些人站在车边,冷寞地向楼上看。街道的这一边,也站着一些人。两边的人静静地对峙着。 王天财看着右少卿,“我……我还是要考虑一下。” 右少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在心里掂量着。她终于说:“好,我给你时间考虑。但这里不能呆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右少卿的人一动,左少卿的第一个目的,就已经达到。 正文 一百四、 狙杀 天色渐暗。三五点灯光,在渐暗的街上如同昧惑的鬼火,点缀着正降落下来的夜幕。被昏暗笼罩的小旅馆外面,气氛在宁静中藏着紧张。 鲁城站在路边,目光冰冷,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座小旅馆。在他的身后,十几个二组的弟兄散落站立,也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小旅馆。 街道的对面,站着四五个一组的弟兄,谨慎并且不安地看着对面的人。他们人少,不敢大意,都把枪提在手里。 右少卿从小旅馆里走出来。她满脸的杀气,黑黑的眼睛里闪着凶光,径直走到路边,冷峻地盯着对面的人。片刻,她向身后一挥手,吼了一声:“带人走!我倒要看看,谁敢动一动!” 程云发从小旅馆里出来。他的身后,两个弟兄架着王天财紧跟在后面。这三个人被两副手铐连在一起。他们下了台阶,向停在一侧的汽车走去。 程云发指着马路对面的人说:“王先生,这些就是想杀你的人。你看清了吗?” 王天财看着对面的人,脸色已经变白。他们很快钻进路边的汽车里。 右少卿再挥一下手。她身后的四五个弟兄也向汽车走去。等所有人都上了车,她才慢慢向汽车走过去,并不时回头盯一眼二组的人。她一上车,汽车立刻轰鸣着向前驶去。 鲁城一挥手,也跑向自己的汽车。他们人多,车也多。马达轰鸣起来,紧追在一组的汽车后面。 右少卿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的情况。她很快就发现,二组真的动了杀心。路边不时能看见二组的人或车,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有些路口,已被二组的汽车堵住了。在他们后面,鲁城的几辆车一直跟在后面,不远也不近。他们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向前走。 路边一个人,拚命向汽车挥手。右少卿喝令停车。 那人凑到车门口,紧张地说:“组长,右少,二组的人很多,他们差不多都出来了。看上去,他们要拚命了。这一路往前,全是他们的人。咱们怎么办?” “妈的,这帮混蛋!”右少卿忍不住咒骂一句。二组的做法大出她的预料。她预判姐姐会采取行动,目标就是王天财。但姐姐竟然倾尽全力来对付她,还在沿途封锁和监视,叫她大为意外。 “他们简直都疯了!你赶快打电话回去,第一,向处长报告。第二,叫咱们的人来支援,叫他们多带些长武器来!快去!” 那人一点头,回头就跑。 右少卿回头说:“老程,二组的人要是想拚命,咱们就只有跟他们拚一下了。” 程云发却有些紧张,大叫:“开车,快开车!往前冲!” 这个时候,叶公瑾坐在办公室里,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赵明贵站在他的对面,小声说:“下面的弟兄来报告,二组的人全体出动。刚才,一组的人也都坐车走了,还带着长枪。处长,我担心,他们两个组会冲突起来。” 叶公瑾也不得不为此担心。他猜到左少卿会动手,并且悄悄地干掉王天财。但他没想到左少卿会不顾一切,如此大动干戈,公开地干。妈的,他们要是真的动起手来,也是我的大麻烦呀! 叶公瑾站起来,“明贵,咱们去看一看吧,别真的闹出事来。” 这个时候的右少卿,盯着前面的路口,不得不让汽车减速。 虽然天色已黑,路灯昏暗,路边更是树影幢幢。但她还是看见前面的路口,已经被几辆车堵住了。一些人站在路口或汽车旁,他们都提着枪。她感觉,二组的人似乎要在这里和他们动手。 右少卿转着眼睛,左右观察。这一段路没有路口,她无路可走。这时,她注意到,只有玄武饭店附近没有二组的人。明亮的饭店射出柔和的灯光,让人感觉到安全。她向玄武饭店指了一下,“去玄武饭店,占住大厅,等待支援!” 一组的这两辆车,急速在路中间掉头,一直冲到玄武饭店的大门前。 右少卿跳下车,拔出腰里的枪,指挥自己的人冲进饭店。她站在饭店门口,回头观察情况,正看见二组的车正从街道两头冲过来。有些人跳下车,正向饭店周围跑过来。她没有办法,只得退进大门里。 但她一进门,就立刻意识到,她掉进了陷阱。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空旷而寂静,似乎连空气都是凝固的。右少卿终于明白,前面的路口被封锁,后面又有追兵,就是要把他们堵进这个饭店里。这个饭店里,他妈的一定有埋伏! 右少卿抡起手枪,大叫:“把王天财推到墙角里,两个人守住。其他人,守住大门,封锁走廊和楼梯!快一点,动起来!老程,打电话叫援兵!” 这时,一个弟兄大叫起来,“右少,右少,快看楼梯上!” 右少卿扭回头,正看见左少卿从楼梯上转出来。她脸上藏着讥笑,冷冷地看着大厅里的人。接着,她的身后又出现两个人。他们手里都端着汤姆逊冲锋枪。右少卿怒不可遏,仅这两支冲锋枪,就能轻易地打倒大厅里所有的人。 右少卿举起手枪对准左少卿,恶狠狠地大叫:“左少卿,你他妈的想干什么!” 左少卿也恶狠狠地说:“你不用喊。我不想和你动武。我只想把这个王天财带走!今天晚上,我必须把他带走!” 右少卿大叫:“你休想!你休想!你动一下试试!” 这时,守在门口的几个弟兄叫起来,“右少,右少,不好了!快看呀!” 右少卿回头一看,也吃了一惊。此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黑暗的街道显得有些阴森恐怖。玻璃门的外面,如同鬼魅似的站着十几个二组的人。他们目光阴沉地盯着大厅里的人,并用手去推那扇玻璃门。 门里的弟兄拚命堵着门。两个弟兄推来一张大桌子,顶在门上。外面的人不再用力推门。他们就那样站在门外,双手提着枪,注视着门里的人。 右少卿扫了一眼周围,她看见程云发站在柜台前,拚命地拨着电话,但拨不通。她猜想,电话可能已经被掐断了。她愤怒得脸色发白。局面对他们非常不利。 这个时候,洪公祠里已经寂静无声。夜色水一般地铺在地面上。 柳秋月静静地坐在二组的准备室里。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支裹在布袋里的狙击步枪。她身边还坐着两个弟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拉开衣袖,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九点了,这正是少主吩咐的时间。她起身说:“我们走吧。”说着,提起桌上的步枪。 他们出了准备室,匆匆地走着。洪公祠的庭院里十分寂静,高低错落的平房掩在黑暗之中。此时,二组的人已倾巢出动。一组的人也刚刚被一个电话都叫走了。庭院里杳无人迹。她预感,今晚的保密局,可能会闹出大乱子来。 他们沿着青砖铺成的甬道向后面走,几经转折,走到一堵高墙的旁边。这里满地荒草,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一个弟兄先攀上了墙头,然后把柳秋月手中的步枪提上去。接着,两个弟兄一个在下面托,一个在上面拉,把柳秋月也送上墙头。 在高墙外面,一个人影从树后闪出来。他扶着柳秋月下到地面,接住上面递下来的步枪,领着柳秋月向前飞跑。 拐过街口,树影下停着一辆车。那人拉开车门让她进去,自己上了驾驶座。汽车轰鸣一声,很快向前冲去。 这个时候,在玄武饭店里,宁静如山一般地压着每一个人。危机一触即发。 左少卿和右少卿面对面,互相怒视着。为是否带走王天财争执着。她们手里都提着枪,但谁也没有举起来。 右少卿是不敢。她如果一举枪,先不要说门外的数十个人,仅左少卿身后的两支冲锋枪就不是闹着玩的。左少卿是不愿意,毕竟站在面前的,是她的妹妹。妹妹再狠再狡猾,也是妹妹。此外,她心里考虑的,还有一个分寸问题。她今晚只想带走王天财,不想和一组的人动枪。 右少卿冲着姐姐大叫:“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左少卿也高声说:“军火案是我的案子,王天财是军火案的要犯,必须跟我走!” “你休想!人是我找到的,你休想把人带走!” “我今天必须把人带走!你要是敢拦着,就别怪我不客气!老程,”她回头瞪着程云发,“你同意不同意!” 程云发站在柜台里面,瞪着眼睛,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右少卿向他喊:“老程,不能同意!你看她敢怎么样!” 左少卿高声说:“你看我敢怎么着!”她向大门外面的人伸出手,似乎要招外面的人进来 这时,饭店门外突然乱了起来。左右少卿都回头向门口看。她们看见门外的人正扭回头向后看,并向两边让开,接着,叶公瑾出现在门外。这时,不仅右少卿,一组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有了靠山。 门里的大桌子被抬走,大门打开。叶公瑾脸色严峻地走进来。跟着他走进来的,是赵明贵。他们站在大厅里,缓缓地扫视整个大厅。 此时,大厅里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出一点声音。门里和门外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叶公瑾,等他说话。 只见程云发从柜台里冲出来,喊道:“处长,处长,您总算是来了。二组的人,二组的左少卿要造反,他们要……” 叶公瑾却向他怒吼一声,“住嘴!” 程云发吓得几乎坐在地上。他张着嘴,呆立在原地,不敢再动一步。 叶公瑾扭回头,怒视着左少卿和右少卿,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所有的人都如木雕似的站立着。大厅里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这个时候,柳秋月也正走进寂静之中。 她的汽车停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开车的司机先下了车,接过她手里的步枪,领着她向黑暗中走去。这个地方他已经来踩过点,熟门熟路。他们进了一扇小门,穿过窄窄的走廊,然后进入消防楼梯。 这是一栋办公楼,此时人去楼空,周围是一片黑暗和寂静。 他们上了三楼,顺着走廊向前走,也在估量着位置。司机选择了一个房间,用万能钥匙捅开。两人无声地进入房间。 柳秋月轻轻走到窗前,打开一扇窗户。对面的玄武饭店尽收眼底。她把一把椅子放倒在桌子上,接过步枪,架在椅子上,透过瞄准镜,向饭店大厅里观察。 饭店大厅里,显然已经陷入僵局。所有人都呆立着,注视着大厅中间的叶公瑾。但柳秋月没有找到王天财。她再次寻找一遍,仍然没有。她猜想,王天财一定躲在哪个角落里。她并不着急。少主在里面,王天财就一定也在里面。他总要出门的。只要他出来,她会一枪结果他。 柳秋月静静地等待。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放在桌面上。一颗就够了。 她看见,叶公瑾终于开始说话了。 在玄武饭店的大厅里,叶公瑾瞪着两个少卿,说:“你们想干什么,想翻天呀!想造反!是不是!” 右少卿抢先说:“报告处长,我们只是正常执行任务。是她想翻天!” “你胡说!我也是在执行任务!”左少卿回头瞪着她。 “有你这么执行任务的吗?全体出动,摆出这个架式,你想干什么!” “我要把王天财带走!” “我不同意!人是我抓到的,凭什么让你带走!”右少卿尖声大叫。 “都住嘴!”叶公瑾一声吼。 叶公瑾心里很清楚,左少卿就是想除掉王天财。这个意思,她在向他请示的时候就已经暗示出来。这个,他心里是认可的。他只是没想到左少卿会做出这么大的举动。他心里想到,眼下最关键的是,那个王天财怎么样了。能利用他,给左少卿栽上一个罪名吗? 叶公瑾扭回头,看着右少卿,“右少,那个王天财怎么样了?” 右少卿急忙说:“处长,他就要开口了。他已经答应考虑一下。” 左少卿在旁边说:“你胡说!我根本不相信王天财会开口,你是在欺骗!” 右少卿回头瞪着她。她心里很明白,王天财会不会开口,完全是一个未知数。但现在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没有选择,只能走下去。 她回敬道:“你怎么那么害怕他开口,你是不是想保护谁!” 叶公瑾严厉地说:“都别争了。右少,王天财在哪里?” 右少卿向远处一指,“他就在那边。” 叶公瑾考虑一下,说:“你带他过来,我问一问他。” 右少卿向叶公瑾脸上盯了一眼,目光幽幽的,藏着不安。现在没有办法了,她希望王天财能看清这个形势,开口说话。她转身就向墙角里走过去。 此时,王天财蹲坐在地上,注视着向他走过来的右少卿。 右少卿走到他的面前,狠狠地抓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王天财,是不是有人要杀你!现在你看清楚没有!我告诉你,现在是处长要对你问话。你想不想活命,就看你肯不肯开口!你想清楚没有?说话呀!” 王天财无声地向她点点头。 右少卿盯着王天财的眼睛,一直盯到他的心里。她一把拉起王天财,向叶公瑾那边走过去。所有的人都回头注视着他。 左少卿也盯着他。她心中也有不安。如果这个王天财开口,将是一场灾难。看着他正向这边走过来,她心里飞快地思考着对策。 但正在这时,所有的人都听见,饭店大厅的一扇窗户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似有石子打在玻璃上。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就看见王天财的头突然歪向一侧,从他的太阳穴里有血液迸出,喷射在空中,也喷溅在右少卿的脸上。 这时,人们才听见外面,更准确地说,是从对面的楼房里,传出一声凌厉而又遥远的枪声。大厅里立刻乱成一片。 正文 一百五、 疑杀 玄武饭店大厅里的人听到的这一声枪响,确切无疑地结束了王天财的生命。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瞪着眼睛,血正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 右少卿揪着王天财的衣服,拚命地摇晃,尖声大叫:“王天财,王天财……” 原来聚在门外的人,轰然涌进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在寻找可以隐蔽的地方,窗边、门旁、墙后、桌下、柜台里。他们都掏出枪,对着门外。 左少卿和赵明贵一起把叶公瑾推到柱子后面。他们也掏出手枪。 有人高声大叫:“关上灯!快把灯关掉!” 片刻,房顶上的灯全部关掉,大厅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这时,人们才看清对面的大楼。那栋大楼如耸立的高山一样,毫无遮挡地威胁着大厅里的人。这时,对面大楼里仅有的几盏灯,突然同时熄灭。所有人都吓得向下一缩。 这时,左少卿已经看清形势。她相信,秋月不会如此鲁莽,在这个时候开枪。一定另有凶手。她虽然还不知道凶手来自何方,但凶手的目标只是王天财,这是没有疑问的。他不会再开枪。 她离开柱子,高声喊道:“鲁城,鲁城!” 鲁城应了一声,“主子,我在这里。” “你带着人,去对面大楼里搜,抓住凶手!快去!” 鲁城立刻招呼身边的弟兄,往门外跑去。 叶公瑾推推身边的赵明贵,“明贵,你也去,快去!” 赵明贵立刻听明白了。处长怀疑是左少卿的人下手,也怀疑他们能否抓住凶手。他立刻也跑出大厅,喝令所有的人听他的命令。 其实,叶公瑾的心里,却猜想是黄枫林的人下手。如果真的是黄枫林的人,就只能让赵明贵去处理。眼下,他只能信任赵明贵。 右少卿借着黑暗跑过来,瞪着左少卿说:“你打死了王天财!” “不是我!”左少卿回头瞪着她。 “是你的人!” “不是我的人!我没必要打死他!” “你是害怕他开口!是不是!” “我没什么好害怕的!他开口不开口与我没关系!” “没关系?你心里就是有鬼!” 叶公瑾终于忍不住了,喝道:“都别争了!这件事一定会查清楚!” 大厅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黑暗中等待着,警惕地看着外面。 半个小时后,赵明贵终于带着人回来。他一进门就说:“开灯,危险解除!” 大厅里的灯亮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从隐蔽处走出来,站在周围。 赵明贵走到叶公瑾面前,说:“凶手没找到。我们搜索到五楼,有一个房间开着门。我们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一个弹壳。”他手里拿着一个弹壳,给叶公瑾看。 叶公瑾看看那个弹壳,轻声问:“你判断,谁是凶手?” 赵明贵摇摇头,“这个,不太好说。现在只有怀疑,没有证据。” 右少卿却瞪着左少卿,阴沉地说:“我知道是谁!” 叶公瑾和赵明贵都回头看着她。 右少卿一字一顿地说:“是柳秋月!今天所有的人都来了,只有她没来!二组也有狙击步枪。我听说,这个柳秋月也有一个好枪法,对不对!”她瞪着左少卿。 左少卿恶狠狠地盯着她。她心里第一次这么痛恨这个妹妹。她回敬道:“你这个猜测,毫无道理!” “我就问你,柳秋月为什么没来!” “她在组里值班。不可以吗?” 叶公瑾向她们摆摆手,止住她们的争吵。他心里也在判断这个柳秋月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这个柳秋月一向和左少卿形影不离,今天竟然没来。她是枪手吗?他现在需要尽快确认一下,谁是枪手。是黄枫林,还是柳秋月。 叶公瑾转身走到柜台边。他向左右挥了挥手。附近的人都向后退去。他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却没有声音。一个特务慌忙跑过来,从柜台下面又拿出一个电话,放在他的面前。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那边有人接电话。他轻轻地“喂”了一声。 电话里立刻传来黄枫林的声音,“叶处长,是你吗?” “是我。你说。” “叶处长,今天的事有点诡异。我手下的弟兄向我报告,那个王天财,不是我们打死的,另外有人开的枪。他从声音判断,那个枪手是在五楼。” 叶公瑾的目光从王天财倒地的地方,看到窗户上的弹孔,再看对面的楼房,枪手的位置确实有可能是在五楼。这和赵明贵的搜查结果已经吻合。 他问:“你确认吗?” “我确认。叶处长,我的这个手下,也是个高手,他不会听错。” 叶公瑾放下电话,低着头考虑片刻。如果王天财不是黄枫林的手下所杀,那么,就极有可能是柳秋月所为。左少卿有这个动机。如果真的是这样,杀人灭口这个罪名,就可以安在左少卿的头上了。 叶公瑾扭回头,严厉地盯着左少卿,足有一分钟。接着,他又拨了一个电话,他问:“是俊杰吗?” “是我,处长,有事吗?” “你现在去二组,看一看柳秋月在不在办公室。如果在话,让她坐在你的办公室里,等我们回去。” 到这个时候,左少卿就真的有一点担心了。她不担心柳秋月开枪,她担心的是柳秋月能否及时赶回去。 此时,何俊杰在接这个电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柳秋月刚刚从他的办公室外面走过。她手里还提着用布袋包裹着的狙击步枪。 今晚的事让柳秋月感到不安,她匆匆穿过走廊时尤其如此。她从瞄准镜里,清清楚楚地看见右少卿推着王天财从角落里走出来。她没有动,她准备的子弹还放在桌面上。她伸手想去拿这颗子弹。就在这时,她听到楼上,她判断是楼上,响了一枪。接着,她就看见王天财中弹倒在地上。 柳秋月大吃一惊。也意识到不好了。她动作敏捷,立刻抓起桌上的枪和子弹,回头对站在门口的弟兄说:“快走!快!” 他们迅速的冲过走廊,飞快地跑下楼梯。他们飞奔着冲到小街里,跳上汽车。汽车吼了一声,吱吱叫着冲进黑暗里。 一直守在洪公祠高墙下的两个弟兄,帮助她翻墙进来。又帮助她从一楼的女厕所翻进楼里。她顺着走廊匆匆急走时,并没有想到,此时何俊杰正拿起电话。 柳秋月回到办公室里,匆忙把步枪放进枪柜里,把口袋里的子弹插进盒子里,并开始换衣服。她出门穿的是一身黑衣服,现在要换上军装。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何俊杰有点犯懒,他觉得打个电话更省事。柳秋月急忙抓起电话。 何俊杰问:“秋月吗?” 柳秋月把电话夹在脖子上,继续换着衣服,说:“何秘书,我是秋月。” “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是,我就来,我把桌上收拾一下就过去。” 柳秋月终于换好衣服。她沉了一口气,向办公室里扫了一眼,确认没有遗漏,这才离开办公室。 她走进何俊杰的办公室时,何俊杰指着墙边的椅子说:“你坐吧。处长命令你在这里等他。” 柳秋月悬着一颗心,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半个多小时后,叶公瑾等人回到局里。跟在他身后的是赵明贵、程云发,还有左右两个少卿。他们先去了何俊杰的办公室,立刻看见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柳秋月。 叶公瑾盯她一眼,说:“去你的办公室。” 一行人穿过走廊,拐进翼楼,到了柳秋月的办公室门外。柳秋月慌忙用钥匙打开门,让他们进去。叶公瑾进去扫了一眼,就向赵明贵点点头。 赵明贵转向柳秋月,“你晚上都在这里吗?” “是。我今晚值班。” “没出去?” 柳秋月张大了嘴,“没有呀。后来是何秘书叫我在他的办公室里等。” 赵明贵点点头,“打开枪柜,我要看一下。” 枪柜一打开,赵明贵就有些失望。枪柜里确实有两支狙击步枪,但都是M1903A4型狙击步枪,与他手中的弹壳不相符。但他还是逐一拿出两支步枪,并拉开枪栓闻了一下。他抬头说:“处长,这两支枪已经很久没有射击过了。” 右少卿冷冷地说:“也许已经被擦干净了。” 赵明贵笑了,说:“它们不是一种型号,这里的两支都是M1903A4型狙击步枪,是美国早期生产的,型号较老。”他举起手里的弹壳,“使用这种子弹的,是M1C狙击步枪。这种枪,是新产品,即使在美军也装备的很少。”他笑着说:“右少,我记得一组也有两支狙击步枪。” 右少卿瞪着他,“你想去看吗!你是不是想去看!” 赵明贵摇摇头,“我不想看。我想,处长也不想看。” 这个时候,叶公瑾心里却是另外一种情景。他已经感到脊背上有冷汗冒出来。他已经意识到那个真正凶手是谁派出来的了,一定是军火案后面的大人物。这些大人物已经动了杀心。王天财不过是个小萝卜头,但这却是一个警告。谁要是再查军火案,一定是这个下场。 他冷冷地打量着屋里的人,转身走出办公室。其他人也跟着走了。 办公室里终于安静下来。左少卿和柳秋月静静地坐在桌旁,互相注视着。 柳秋月轻声说:“少主,不是我开枪。” “我知道。老何什么时候找你的?” “老何没有来,他是打电话。那个时候,我刚刚进门,正在换衣服。” “他幸亏没来。” “是,他要是来了,一定会怀疑到我。可是,是谁开的枪呢?” “等缓一口气,我们要查一下。” 谁杀了王天财,这已是她们两人心中最大的疑惑。 左少卿再次感觉到危险,但她不知道这个危险来自何方。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后鬼影重重,受到的监视和跟踪也与以往不同。左少卿心里明白,不能掌控身前身后的状况,就是危险,她就不能轻举妄动。现在想起来,今晚的行动,是一次最大的冒险,今后必须谨慎。 左少卿和柳秋月都扭回头。她们都听到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接着,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右少卿恶狠狠地出现在门口。 她瞪着左少卿,怒气冲冲地说:“你到底回家不回家!你还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左少卿疑惑地看着妹妹,不知她的用意是什么。她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她问:“你想干什么?” “我要回家睡觉!”右少卿向她尖声大叫。 左少卿突然意识到,妹妹是想和她一起回家,甚至可能还要和她算账。她心里既惊恐又惊喜,这两种感觉如不相容的水火一样,互相纠结在一起。 今晚,在玄武饭店里,她和妹妹声色俱厉,刀枪相对时,心里就一阵阵地感到绝望,即使是仇敌、死敌,也不过如此吧。但是现在,也许……也许…… 左少卿慢慢地站起来,回头说:“秋月,给我要辆车,我要回家了。” 右少卿瞪着她,转身就往外走。左少卿急忙追出去,跟在她身后。 正文 一百六、 哭泣 外面夜色正浓。渐起的凉意使潮湿的空气凝成露珠,悬挂在树叶上和草尖上,在夜色里闪着晶莹的光。 左少卿心中波动着希冀,和妹妹站在大楼门前。她们谁也不肯先说话。 一辆汽车开过来,在门前停下。右少卿走过去,拉开前面的车门径直坐进去。左少卿走到汽车的另一边,向司机挥了一下手。那个司机就下了车,退到一边。左少卿上了车,旋转方向盘向大门驶去。 汽车行驶在路上的时候,左少卿不时向妹妹偷窥一眼。但妹妹一点表情也没有,直视着前方。即使是这样,左少卿的心里,还是在暗中庆幸。妹妹能主动找她,要和她一起回家,已经是她万分的幸运和幸福了。 到了家,左少卿把汽车停在门前的空地上。她们一前一后踏上楼梯。到了门前,左少卿低头用钥匙开门。 但是,房门刚刚打开,右少卿就在后面动了手。她一拳打在姐姐的颈后。左少卿完全没有防备,踉跄着跌进屋里,几乎摔倒在地上。 左少卿回头一看,妹妹脸已胀得通红,嘴已经咧开,那样子正要嚎啕大哭出来。她纵身跃起,先伸出右掌接住妹妹的第二拳,借力向怀里一拉。趁她失去重心,靠进自己的怀里时,左手从妹妹的腋下穿过,向上直接捂住她的嘴。她抬起右脚,踢上房门。又控制着妹妹一步跨到柜橱前,伸手打开收音机,然后把她紧紧抱住。 当收音机里的锣鼓声“哐哐”地响起来的时候,她听到妹妹长长的哭嚎声。 左少卿从后面紧紧地搂住妹妹,紧紧地搂住她。妹妹一声接一声地哭泣着,竭力要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左少卿竭尽他力搂住她的身体。妹妹拚命挣扎着,她踩她的脚,用鞋跟踢她的腿,用拳头向后打她的身体,她拚命地挣扎。但左少卿紧紧地搂住妹妹,就是不放手。 渐渐的,左少卿心里的委曲也涌了上来。她的脚疼,她的腿疼,她的心更疼。她也呜呜地哭泣起来,搂住妹妹的身体,一左一右的甩动她。伤心的姐妹俩,高一声低一声地哭泣着。 右少卿终于从姐姐的怀里挣脱出来。她揪住姐姐的衣服摇晃她,哭着说:“你哭什么呀,你有什么好哭的!” 左少卿痛哭失声,抓住妹妹也用力地摇晃,“你干吗打我呀!啊!你凭什么!你还从背后打我,你是个小人,你就是个无赖!” “你欺负我你就不说了!你把我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你干吗要耍诡计呀!” “那你干吗要那样对我呀!还派了那么多人。我们只有八个人!是谁无赖!” “你骗人说他要开口,你骗谁呀!” “你干吗非要把姓王的带走!我要是不给你们,你是不是要把我们全都打死呀!” “王天财根本不会开口,我也不能让他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呀!”妹妹哭叫着,满脸都是眼泪。 “王天财注定了必须死,他必须死!谁也救不了他,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你还要怎么欺负我呀!” “你为什么不明白呀!你逞什么能呀!” “我就是不明白。啊!为什么呀?” “你坐下呀,你坐下呀!你坐下我跟你说!” 左少卿终于把妹妹推到沙发上,让她坐下来。她抹一把脸上的眼泪,转身进了厨房。她先拧了一把毛巾,擦了一把脸。又搓了搓毛巾,拧干。出了厨房,她要把毛巾递给妹妹。 但妹妹却不肯接,“我不用你的破毛巾,我不用!你给我说清楚,说清楚!” 左少卿展开毛巾,一下子就搂住她的脖子,几乎是强迫地,一把一把地给她擦脸。又把毛巾捂在她的鼻子上,叫道:“擤呀,擤呀!你听到没有!” 右少卿像个听话的小女孩,用劲擤了鼻涕。 左少卿指着她,“不许再哭了,听到没有!再哭眼睛就该肿了,别人会看见。”她瞪着妹妹,命令道:“说噢呀!” 妹妹噘着嘴应了一声,“噢。” 左少卿回到厨房里,重新洗了毛巾。回来后,把毛巾放在妹妹的手上,说:“再擦一下,擦干净。” 右少卿噘着嘴,使劲地擦着脸。左少卿一把抢过毛巾,扔在茶几上。 姐妹俩终于冷静下来。她们并排坐在沙发上,都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收音机里的琴声咿咿呀呀,唱的是什么,却一点也没听出来。 左少卿拿起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根夹在手指间。 妹妹就嚷道:“我也要!” 左少卿向她瞪起眼睛。但一看到她噘起的嘴和粉红的脸,就没有脾气了。她把手里的烟递给她,自己又取了一根。她用打火机点上烟,用力地吸了一口。 右少卿只吸了几口,就用力把烟扔到地上,向她嚷道:“你说呀,你说话呀!你为什么非要带走王天财!他为什么必须死!你说呀!” 左少卿回头看着她,说:“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军火案是个马蜂窝,你干吗要去捅马蜂窝。我当初查军火案的时候,就看出叶公瑾不敢往下查,我是不得已才结的案。军火案牵扯的人太多,后面还都是大人物。” 右少卿瞪着她,没有说话。 左少卿继续说:“你看那个王天财,为什么被人打死了?就是因为有人要杀人灭口,不让他开口。我告诉你,我也是受人委托,要除掉王天财。这个事,我是请示过处长的,是处长同意的!” 右少卿更加惊讶了,瞪着她说:“你派了那么多人,完全可以直接打死他。你为什么不动手?” “你傻呀,我要除掉他,但也不能给人留下把柄呀。这个事你还想不明白?” 右少卿这个时候,就不说话了,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她瞪着姐姐,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呀?你不是共党吗?你为什么要保护那些贪赃枉法,私卖军火的大人物?你究竟是什么人?” 左少卿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我,我是你姐,你记着这一点就行了。” 右少卿仍然瞪着她,眼睛里满是疑惑。 左少卿看一眼柜橱上的闹钟,把她一推,说:“别瞪着眼睛了。都五点多了,快天亮了。去躺一会儿吧,听话。”她伸手拉起妹妹,向里屋走去。 她关了收音机。房间里重新归于宁静。 凌晨五点,陆军监狱副典狱长的办公室里,在宁静中透着不安。 常福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双手托着额头。他全身僵硬,恐惧像山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也压在他的心上。他这样坐在这里,已经是第二夜了,等待着消息。 他一听说王天财回到南京,就吓傻了,军火交易的事也不敢再动了。他对董正明说:“他一开口,咱们就全完了,谁也逃不掉呀!” 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并在门外停下来。常福扭回头,恐怖地盯着房门。 门开了,进来的正是董正明。他站在门口,严肃地看着常福。 董正明走到桌边坐下,终于说:“王天财死了。” 常福张大了嘴,“什么时候?” “刚才,凌晨一点。我确信,他已经死了。” “是谁打死的?” “我。” “是你?”常福看着他,恐怖地向后退缩,“是真的?” “是。你放心吧,我确信他已经死了。” “为什么?”常福恐惧地看着他。 “我不得不这么干。有些事你不知道。买主那边,给张将军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他们说,王天财不死,军火交易就终止。张将军也急了。就这样,上面给我下了死命令,必须除掉王天财。” 但常福并没有轻松,仍恐惧地盯着董正明,轻声说:“也许有一天,你又接到命令……”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没有说下去。 董正明抓住他的手,脸上露出笑容,“常福兄,我正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上头让我传一句话给你,只要这次的生意完成,就让你走。但是,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常福疑惑地问。 “第一,生意最迟必须在下周完成。” “为什么?” “常福兄,你是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好呀。有可靠消息,共军可能要在东北和我们开战。一旦打起来,军火就动不了了。所以,你的动作必须快。” “我也希望早点结束。还有什么?” “第二,你离开后,只能躲在共军占领区。明白这个意思吗?你只有躲在那里,这边的人才找不到你。” 常福点点头。这个消息让他安下心来。这个消息背后的意思,是上面确实要放他走。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正明兄,谢谢,我不会忘了你。” 董正明看了看外面,“天已经亮了。你怎么办?” 常福低声说:“我回牢房吧,睡一觉。今晚,我要把启运时间确定下来。” 董正明站起来,“好吧,我送你回去。” 常福站起来,再次向窗外看了一眼。外面确实已经亮了起来。 这个时候,在左少卿的家里,窗外的亮光已经透过窗帘照进房间里。 左少卿在矇眬中半睡半醒。她翻了一个身,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看见妹妹正目光尖锐地盯着她。她问:“你怎么了,一点没睡?” 右少卿耸着鼻子,又撇着嘴,有点恶声恶气地说:“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就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 “臭丫头,又在瞎动心思。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我早就肯定你是一个共党。只是,昨天夜里,你那么疯狂的要带走王天财,那么野蛮!王天财到了你的手里,一定会被你弄死!没错吧。可是,你究竟是什么人呢?我真有点糊涂了。” 左少卿拍了她一下,“臭丫头,别瞎想了。我就是我,什么别的也不是。你只要记住我是你姐就行了。”她笑起来,捅一下妹妹,“我说,你以后晚上,就到我这里来吧,给姐做个伴。” 右少卿耸耸鼻子,“你想的美!” 左少卿笑着说:“你也可以好好看一下,我到底是什么人呀。” 这句话,倒是真的打动了右少卿。自从离开许府巷,至今已经三四个月了。她曾向叶公瑾保证过的,给他一个证据。但这个承诺竟没有实现。过去,她坚定认为,这个姐姐就是**特工。但现在,连她自己对此也有了怀疑。 这个姐姐,究竟是什么人呢?她太想弄清楚这一点了。 想必看官们也猜出来了,这姐妹俩的关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新阶段。在下给她们的关系归纳了一下:她们晚上是姐妹,白天,仍是对手。看吧。 正文 一百七、 胁迫 第二天的上午,一封公文送到叶公瑾的办公桌上。正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公文由民国政府司法部发往国防部保密局。局长毛人凤批示:由二处负责办理。 叶公瑾看了公文,主要内容是,原河南省国大代表,退休少将侯连海,因“通共”嫌疑,已由国防部军法处会同保密局监押讯问至今,其结果及今后处理意见如何,着即呈报,以做处理,勿误。等等。 叶公瑾看过这份公文后,就苦恼起来。他有心先听听毛局长的意见,但又担心受到斥责。万一局长明确表示不可宽宥,反而更难办了,他如何向梅斯交代? 他打了一个电话给局办主任秘书老潘。谁知,老潘竟和他打起了哈哈。说:“老兄,此事是你经办,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你酌情办理就可以了,还用得着问我吗?”把他搪塞了回来。 叶公瑾痛苦得上了火,连牙龈都肿了。公文在手里压了一天,最后只得在“批办”页上批了几个字:二组速办。就由何俊杰交给了左少卿。 左少卿看到这个公文,这才想起来,自己手里还看押着一个侯连海呢。这些日子忙东忙西,竟把这个人给忘了。就问何俊杰,处长是什么意见。 何俊杰也打着哈哈,“左少,这个是你经办呀,还用问别人吗?处长倒是说了几句,我转述给你。一是要说清监管情况。这个你应该最清楚了。二是拟定处理意见,然后报处长审阅。有了第一条,自然就有了第二条,这还不简单吗?你就办吧。只是有一样,要快,万不可拖延。”何俊杰说完就走了。 左少卿把这个公文反复看了几遍,也终于看明白了。说穿了,就是一个“放”还是“不放”的问题。她觉得,叶公瑾和何俊杰都不敢明确表示意见,此事就一定有些棘手。但转念一想,我不过是经手办理,放还是不放,最后的决定权在叶公瑾和毛局长手里,与自己无关。 她想明白了,就叫来柳秋月,让她先起一个草稿,然后再斟酌。她刚向柳秋月交待完,就接到王振清的电话。 王振清在电话里问:“妹子,司法部是不是有一个公文,已经到了你那里?” 左少卿这下子警觉起来。她想起当时侯连海和王振清谈话录音的内容,心里有些犹豫。从保密局的职责来讲,王振清的这个电话,可以称得上是军中动向,甚至是“异动”。从道理上来讲,她应该上报这个情况。但她当然不会这么做,王振清毕竟是她大哥,这个情分还在。 她问:“大哥,有这个事,怎么呢?” 王振清就说:“妹子,说白了,就是关于侯连海的事。他是我的老长官,我一直挺敬重他。再说,他在**里是个老资格,北伐时就是团长了,总要有个照顾吧。” 左少卿轻声说:“大哥,你别问了。我并不起决定作用,但我会尽快办理。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好吗?” 王振清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吧。你能尽快办就好。”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样看起来,这个侯连海果然不是个凡人,左少卿感觉需要慎重对待。但进一步的反应当天晚上就来了。左少卿在“旋转门”的包间里,意外见到了梅斯。 自从张伯为牺牲后,左少卿就很少去“旋转门”。在那里,再也见不到奸商一样的张伯为了。身处那个包间里,反倒容易让她生出伤感来。 她今天去“旋转门”,是因为那里的弟兄发现一些异常情况。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那里似乎成了军队高官秘密聚会的地点,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情况,不能不让她注意。 她去了“旋转门”,听了弟兄们的报告,也认真观察了一下。发现是一些来南京开会的军队高官,在这里聚会。他们显然在商讨一些极端秘密的事。她命令监视的弟兄做好记录,随时报告。 她独自坐在自己的包间里,静静地考虑这个情况。看得出来,军队内部有异常动向,并且超过了她的想像。她很想将这个情况告诉杜自远。但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和杜自远建立起正常的联系。想到这里,她也有些焦虑起来。 正在这时,梅斯鬼似的,悄无声息地走进她的包间。他面带微笑,眼神里却藏着狡猾,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心中警惕。但还是站起来,和他握手,并请他在桌边坐下。 梅斯笑着说:“苏组长,就这么干坐着吗?咱们应该一起喝一杯才好。” 左少卿盯了梅斯一眼,出门吩咐侍者拿一瓶葡萄酒,上几个凉菜。十几分钟后,酒和菜都已经上齐。 梅斯亲自开了酒瓶,在两个高脚杯里斟上了酒。他笑着说:“上次,我在这里和你见面时,曾经说过一件事,就是侯连海的事。我们一直在努力请贵国政府释放侯连海。现在,这件事终于快促成了。所以,想和苏组长喝一杯,一起庆祝一下。” 梅斯和左少卿碰了一下酒杯,抿了一口酒。 梅斯放下酒杯说:“我听说,这件事现在到了你的手里。我想问一下,苏组长是个什么意见?” 左少卿心里充满了疑问。两个月前,从她开始接手侯连海的监管工作起,她就对这个侯连海充满了疑问。她一直没有弄清楚,这个侯连海到底有什么事,竟如此受到各方面的重视。 虽然她从侯连海和王振清的谈话录音里,听出一些端倪。那只能说明侯连海对政府不满,尤其对蒋委员长有异心。但他一个已经退休的少将,又能怎么样呢?她一时还看不出来。 左少卿想到这里,笑着说:“梅斯先生,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对这个侯连海如此关心呢?可以跟我解释一下吗?” 梅斯狡黠地看着她,“我们美国政府,一向是讲民主,讲人权的,我们反对一切违**和人权的事情……” 左少卿一挥手,“梅斯先生,你如果不愿意告诉我实话,就算了。请不要说这些没油盐的话吧,我会起鸡皮疙瘩。请你直说,你想干什么。” 梅斯也笑了起来,“确实,这样更合我的脾气。我的想法是这样,请你,在起草这个报告的时候,建议释放侯连海先生。如能这样,我将不胜感激。” “那么,你就算是找错人了。我不起决定作用。我的上面还有处长,叶处长上面还有毛局长。最后是毛局长做决定。” “当然,当然,一般地来说,确实如此。但这次略有一点不同。”梅斯诡谲地看着她,笑着说:“目前呢,由于种种原因,我不能跟你说得太细,贵局的毛局长不会否决叶处长的建议。同样,也由于种种原因,叶处长不会否决你的建议。因此,苏组长,你的建议就至关重要了。” “梅斯先生,我告诉你我的做法,我会先征求叶处长的意见,然后……” “不不,苏组长,”梅斯不住地摇着手,“我真的不建议你这么做。你只需提出释放侯连海的建议就可以了,这样最好。不知我是否说清楚了。” 左少卿目光尖锐地盯着他,心里判断他在背后究竟做了一些什么小动作。她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梅斯先生,我只能按照我们的工作方法去做。对不起。” 梅斯的目光已经变得尖锐起来,冷冷地盯着左少卿。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却又露出笑脸,“苏组长,其实我非常感激你。其实我一进门的时候,就应该向你表达我的谢意。你对那盘录音带处理得非常好,真的非常好。” 左少卿警觉起来。梅斯的意思,是他已经拿到了那盘录音带。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个危险。她说:“你说的处理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梅斯说:“苏组长,你上交的是一盘复制带。另外,你非常聪明地抹掉了其中的几句话,那是非常关键的几句话。请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我们在这方面的科技水平是很高的。我们把被抹掉的几句话又恢复出来。我再说一次,我们真的非常感谢你,你使侯先生减少了许多危险。我们知道,你冒了很大的风险。所以,我们会严密保管这盘录音带,决不会让它落在外人的手里。这一点,请你绝对放心。” 左少卿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怒火万丈。这个卑鄙的梅斯!王八蛋!他竟然威胁她,并且威胁得如此“高尚”,甚至充满了“谢意”。 她喝了一口酒,这是她不得不权衡的事。如果梅斯真的撕破脸,把那盘录音带泄露给叶公瑾,自己只能是死路一条。但如果答应他的要求,则有可能越陷越深,有可能对自己不利。何去何从,她感到两难。 梅斯默默地拿起酒瓶,在两个人的杯子里斟上酒。然后不动声色地盯着她。他确认已经拿住了这个女人。虽然他真的对这个苏组长心存感激,但也早就想好了用这一着让她就范。 他轻声说:“苏组长,请你拿出笔,有两句话你要记下来。请你拿出笔。” 左少卿冷冷地盯着他,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她在心里权衡一下,她确实没有选择。她慢慢地从衣服内袋里取出钢笔,又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你说吧。” “是这么两句话:鉴于侯连海先生经审查,并未发现其有不良举动,且对党国忠心耿耿,建议取消对他的监禁审查,恢复人身自由。请苏组长记一下。” 左少卿恼怒地瞪着他,“不就是这么两句话吗?用不着记,我脑子里装得下这两句话。什么都装得下!”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用力。她合上笔记本。 “我确信,苏组长一定不会在报告中表述错误。”梅斯的脸上笑容灿烂。但不一会儿,他就收起了笑容,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手里的钢笔,“苏组长,我能看一下你的钢笔吗?我看出那是一支派克钢笔。” 左少卿把钢笔放在桌面上,推过去,“你看吧。但我可没打算送给你!” 梅斯拿起钢笔,反复地看着。他终于抬起头问:“苏组长,我有一点奇怪,这支钢笔怎么会在你的手里。这是我们总领事的钢笔呀,这上面还有他的名字呢。” “梅斯先生,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呀。”左少卿冷笑着,“是你们的总领事把它送给了七十四师师长王振清。王振清是我哥,就送给我了。就这么简单。” “王振清是你哥?可是,他姓王,而你姓……” “他是我认的干哥哥,不可以吗?你连这个都不懂?” “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中国,这通常是一种结盟,对吗?”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左少卿心里仍然十分生气。 梅斯转动着手里的钢笔,目光深邃地盯着左少卿。他说:“苏组长,我真诚地向你提一个建议,请你,跟我们合作。” “我不是已经跟你们合作了吗!”左少卿瞪着他说。 “我说的是更进一步的,加入我们的组织。” “你让我背叛国家?” “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合作,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等你考虑好了,我会请你填一张表,正式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你这么做,会让我死得更快一点!” “绝不会,绝不会。苏组长,我很清楚你的情况,我确有把握保证你的安全。” 接下来,这个梅斯又说了一句话,让左少卿大吃一惊。她恨不得拔出枪,打死这个梅斯。她确切地知道,她已经陷入另一个危险之中。 正文 一百八、 问情 此时夜色已深。“旋转门”包间里的气氛在寂静中藏着诡异,似乎连空气都在不安中波动着。 左少卿和梅斯都端着酒杯,双方在平静中盯视着对方。 左少卿笑了笑,轻声说:“梅斯先生,这种事,在保密局里就是死罪!即使你们美国人是大老板,也是一样。” 梅斯也轻声说:“苏组长,请相信我们的能力。我们会严格保密的。” 左少卿摇摇头,“按照你说的,我就成了双重间谍。我接受不了。” 梅斯露出一丝诡笑,“苏组长,不是双重,是三重。” “你什么意思?”左少卿心中已经有了某种预感,非常危险的预感。 “苏组长,我们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得承认,不是确切地知道,但判断准确。” “你比叶公瑾还要了解我吗?”左少卿拖延着,竭力判断他话中的含义。 “我们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情况。首先,令妹右少卿回来了。她是从共军的手里逃出来的。这一点没错吧。” “这个,叶公瑾比你清楚。” “其次,侯连海和王振清的谈话录音有一个原件。现在,这个原件在哪里?” “我把它藏起来了。不可以吗?”左少卿的神经越绷越紧。 梅斯笑了起来,“不对。你已经把它送走了。你能告诉我,你把它送给谁了吗?” “你说会我把它送给谁?” “我希望你对我下面说的话,不要感到紧张。我们得到确切的情报,这盘录音出现在**华北局情报部一位高层的手里。只有极少数几个人听过这个录音。” 左少卿真的感觉到惊恐,那是一种震惊。即使一个人用枪指着她的额头也不过如此。她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搜寻着所有可能的情况和线索,也判断着自己目前的处境。她意识到,她目前的处境极其危险。她已经在考虑是否掏出口袋里的枪,打死这个梅斯。 梅斯似乎也察觉到这个危险。他的目光尖锐而警觉。他的手越过桌面,放在左少卿的手上。这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防备。 他声音极轻地说:“苏组长,我说的对吗?” 左少卿决定冒一次险,或许能让自己的处境略略地好一点。她盯着梅斯的眼睛,说:“水葫芦?” 她确切地看见,更准确地说是察觉,梅斯眼中的变化。她意识到,她可能猜对了。如果真的如此,这将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情况。这个水葫芦不仅是保密局派出的特工,更有可能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他是一个双重间谍。但是,他是谁呢?这是她心中最大的疑问。 她应该尽快告诉杜自远这个情况。但是,他妈的,问题又回来了,她如何和杜自远联系?这已经成了更为迫切的问题。 梅斯盯着左少卿,轻声说:“苏组长,你还知道什么?” 左少卿察觉到,在双方的博弈中,力量的天平稍稍地向自己倾斜了一点,仅仅一点。她要保护这一点倾斜,但不能做得太过分。 她让自己略略地停顿了几秒钟,然后说了一句实话,“仅此一点。”她明白,想用水葫芦这个名字讹诈梅斯,是不可能的。做得过分了,反而更危险。 “苏组长,”梅斯的口气已经在不经意间缓和一点,“我真的佩服你的能力。这也是我们关注你的原因。当然,也是我们希望和你合作的原因。苏组长,我不会强人所难,我会给你一些时间考虑,然后再和你谈这个问题。另外,我还要说明一点,我不管你心中的信念是什么,是国还是共,我们不会让你做违背你的信念的事。我们只是合作。除非有一天,你真的选择了我们。我相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左少卿心里,略略地松了一口气。 梅斯摇晃着手里的钢笔,“苏组长,这支笔,我会为它做一个记录。在我们的系统里,这个记录也表明一种身份,虽然它并不是正式的。以后,当你需要的时候,这支笔可能会对你有一些帮助。等你考虑好了,真的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你会获得更大的帮助。请你相信我的话。” 梅斯站了起来,把手里的钢笔放在左少卿的面前,“请收好这支笔。咱们的合作,我希望,先从侯连海做起。这件事肯定不会让你为难。” 梅斯离开包间,走了。 包间里只剩下左少卿。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到自己正陷入孤立无援且十分危险的境地。 夜很深的时候,左少卿回到家里。 她在门外下了黄包车的时候,抬头看了看窗口,里面黑着灯。这就是说,妹妹今天没有来。或者说,她还没有来。这个臭丫头片子,又干什么去了? 左少卿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开始细细地考虑自己的处境。有一个危险是非常明显的,“水葫芦”能把录音带的事告诉梅斯,就难保他不会告诉保密局。他告诉保密局的时候,就是自己的死期。这个“水葫芦”目前已经成了她最大的危险。但应该怎么办,她拿不定主意。 凌晨快两点时,她听到门外有咚咚的脚步声。这个臭丫头片子终于回来了。 房门被猛地推开。右少卿冲进来。她满脸粉红,带着快乐的笑容。她直接就冲到窗前,拉开窗帘,向楼下挥着手。 左少卿明白了,有人送她回来。并且,这个人十有**是杜自远。她走到窗前,果然看见杜自远站在楼下,向楼上挥着手。 我的爱人呀!左少卿心中波动。他目光温暖,笑容亲切,那么温馨地看着楼上,轻轻地挥着手。左少卿心里漾出五味的情感,如丝如缕。不知他眼里看着的,是妹妹,还是自己。她好想好想向他挥一下手,向他露出一个微笑。可是,臭大粪呀,她不能这么做。 杜自远终于走了。妹妹拉上窗帘,向左少卿转过身来,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 左少卿用了全部力量,在脸上露出一副凶相,“臭丫头片子,你干吗去了?” “我的姐呀,你管不着。我玩去了。”她转身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从头到脚,哪儿哪儿的,都像燃烧的火把一样摇晃着,炫耀着,还得意地笑着。 左少卿恶毒地想,我掐死这个丫头片子才好呢。她盯住她问:“你给我老实说,你到哪里疯去了,这么晚才回家,我等你等到现在!” 右少卿晃着脑袋,她的脖子就像弹簧一样,一左一右地弯着,“你管不着,你管不着。你别把眼睛瞪成那个样子,我又不是蛋糕。告诉你吧,姐呀,我跳舞去了。我整整跳了三个小时,一会儿也没停,跳出了一身的汗。我不跟你瞎贫了,我洗澡去了。”她跳起来就往卫生间走。 左少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只一拧,左臂就势勒住她的脖子,把她控制在沙发上。这个丫头片子居然杀猪似的尖声大叫起来。 “救命呀,杀人了!自远,自远,来救救我呀!” “臭丫头,不许喊,你喊什么喊!你给我老实说,谁是自远,谁是自远!”左少卿的心里隐隐地产生出一个念头,她要“认识”杜自远,非得经过这个丫头了。 “你松手,你松手我告诉你。”她居然还咯咯地笑着,像一只要下蛋的母鸡。 “我警告你,你要是在外面犯贱,我打断你的腿!听到没有!”她松了手,“你给我坐起来,老老实实说,楼下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右少卿噘着嘴,故意地整整衣服,又看看手腕,左望望,右望望,就是不开口。直到姐姐拧她的大腿,才慌忙说:“告诉你了,告诉你了。他是我朋友,怎么地吧,他是我朋友。他今晚和我一起去跳舞,不可以呀。” “他一定是在打你的主意。” “瞎说吧你。人家是规矩人,可规矩了。和我跳舞,就搂到我的背,喏,喏,就是这里,”她拍着左少卿的背,“就搂这里,连腰里都不去搂。他搂我的腰才好呢,我非贴在他身上不可。”她说着就大笑起来。 左少卿使劲打她的腿,“贱丫头,贱丫头,还好意思说!还笑!他是干什么的?” “他呀,人家是银行经理,这可是正经职业。” “他叫什么?” “姓杜,一个木一个土,杜自远。怎么样,听这个名字就很有文化吧?” “一个名字能说明什么。越是坏人,名字越有文化。” “你少这么挑剔好不好!我喜欢就行!” 两人聊了一会儿,眼看已经后半夜了。两姐妹洗过澡,都上了床。 左少卿仍不肯放过妹妹,拿蒲扇捅捅她说:“喂,跟你说话呢,你是不是看上他的钱了,是不是?” “瞎说!瞎说!我是那样的人吗?那就是个小银行,可小了,连个分支都没有,敬业银行,你听说过吗?没听说过吧。” “你们是不是已经跟他那个了?给我说实话!”左少卿心里纠着问道。 “屁话!屁话!我没那么贱,他也不是那样的人。姐呀,姐,我怎么觉得,你满嘴里都在犯酸呢,你是不是嫉妒我了,是不是嫉妒了?” “我嫉妒你?我才不会呢。”左少卿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着实有点嫉妒,身上的这儿那儿,哪儿都不舒服。她恨恨地说:“等着吧,我明天去查一查,保不齐那家伙在老家有一个童养媳,这儿有一个姨太太,你也就是个老三,还得意呢。” 右少卿这下可真的怒了,“嗷”地一声扑上来,就去扯姐姐的嘴,“你损不损呀,你还是姐呢!这么损,我非撕你的嘴不可!” 两姐妹这下子就开了战,在床上打了起来。一会儿这个在上面,那个在下面。一会儿那个又翻上来,嘴里还高一声低一声地尖叫。 两姐妹都是高手,你有一招来,我就有一招去。你扣腕,我翻掌。你锁喉,我勒颈。你拧臂使绞技,我扭腰翻身使固技。打了半天,打了个平手。 天本来就热,姐妹俩上床时只穿了短裤和胸罩。打到后来,把胸罩也给扯坏了。她们身上那条艳丽无比的花短裤也擅离职守,溜到脚脖子上去了。两姐妹都是一身大汗,每人抱一个枕头在胸前,互相瞪视着。 左少卿把枕头向妹妹扔过去,说:“臭丫头片子,给老子弄出一身的汗来。不跟你闹了,我再去洗一把澡。” 右少卿一个跟头翻起来,“我也去,我也去。” “告诉你,可没有热水。这个时候我可不会去捅炉子。” “凉水就凉水,洗凉水澡才凉快呢。”妹妹嘻嘻地笑着说。 姐妹俩都溜光的,赤着脚,一起钻进卫生间里。她们笨手笨脚地在水龙头上接了一根皮管。自来水一开,两姐妹又打了起来。她们互相争夺皮管,往对方身上浇凉水。小小的卫生间里,一片的尖叫声和大笑声。 第二天上午,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把心里的事权衡再三,还是与杜自远建立联系最为重要。至于“水葫芦”的事,只能放在下一步了。 她叫来柳秋月,叫她查敬业银行的电话,“那个经理姓杜,我要他的电话。” 五分钟后,柳秋月果然找来杜自远的电话。 左少卿当着她的面,就开始拨电话,“请问,你是杜先生吗?” 这个时候,杜自远坐在银行办公室里,正接到这个电话。他一听声音就听出是左少卿。这让他十分惊讶。他谨慎地按照左少卿的口气说了一句,“我是杜自远,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是右少卿的姐姐。昨天晚上是你送她回来的?” “是,是,正是我。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见个面,有些事我想问你一下,可以吗?” “可以,可以。您看,咱们在哪里见面比较好?” “在旋转门。第四走廊,海棠间。今晚七点。” “可以,可以。七点钟,我准时到。” 正如左少卿猜测的,这个电话果然被右少卿监听到了。右少卿立刻冲到她的办公室来问罪。这姐妹俩,又是一顿吵。 这一吵,连叶公瑾也知道这个事了。 正文 一百九、 相亲 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她在等待。她猜到妹妹一定会来。她已经听到走廊里一阵咔咔的脚步声。接着,办公室的门就被猛地推开。 右少卿冲进办公室,“砰”地一声摔上门,吼道:“左少卿,你想干什么!你凭什么要去见杜自远!你凭什么!” 左少卿一声喝道:“你闭嘴!凭什么,凭我是你姐姐!” “你管不着我的事!” “我非管不可!你要是碰上一个王八蛋,老子也跟着你丢人!” “你胡说!我看你是想破坏我的事,是不是!” “他要不是个东西,老子还要一枪打死他呢!”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她们的这一通争吵,惊动了许多人。最后还是程云发跑过来,才把两个人劝开。 他说:“好了,好了,右少,回去吧。不就是这么点小事吗,有什么可争吵的。看看,看看,别的处都听见了,让他们笑掉大牙。” 程云发终于把右少卿拉走了。 叶公瑾听到程云发的这个汇报,心中十分疑惑。他已经从黄枫林那里得到报告,这几天,这姐妹两个几乎天天都住在一起,似乎好得不得了,住在隔壁的人都能听见她们的笑声和打闹声。可是到了上班的时候,两个人又跟仇人一样,动不动就要大吵一顿。平时见了面,这两个人又都是绷着脸,好像谁欠她们八百块钱似的。 “演戏?”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可是,又不像呀。再说,又演给谁看呢?叶公瑾对这两个少卿,真的是疑虑重重。 他现在还有一件烦心事,是一件更烦心的事。左少卿今天已将有关侯连海的监管报告送到他的办公桌上。他看了看内容,正如梅斯说的,她在公文的最后,建议解除对侯连海的监管,恢复人身自由。 叶公瑾的心思又回到他和梅斯谈话的情景。听梅斯的意思,他似乎知道左少卿会怎么写这个报告。梅斯说:“叶处长,请你收到报告后,签署同意,并呈报给毛人凤先生,就可以了。”听他的意思,左少卿会按照他的要求起草这个报告。 准确地说,叶公瑾要拉上美国人这条线,他是愿意按照梅斯的意思,签署同意,释放侯连海的。 但是,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的。叶公瑾已经预感到,毛局长是不同意释放侯连海的。他要是看到这个报告,一定会迁怒于自己。这样的话,今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再反过来,他不签署同意也不行,梅斯这一关一定过不去。 叶公瑾真的是左右为难。他把左少卿呈报的报告放在一边,紧皱着眉头。他最后的做法是,把这个报告压下来,不到万不得已,不上报。他心里明白,这是最愚蠢的一招,但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下午六点钟,要下班了。右少卿推开左少卿办公室的门,斜靠在门框上,双臂抱在胸前,冷冷地盯着姐姐。 左少卿正在换衣服,准备下班。看到妹妹进来,问她:“你有事吗?” 右少卿说:“我跟你一起去。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碰他一根汗毛,我就对你不客气!我说话算数!” 左少卿忍不住笑了,“我又不是去和他打架。我就是找他了解一些情况,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我要是看他不可靠,就得叫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问话的样子,一定和审贼一样。我不允许!” “行了,我好好跟他说还不行吗?” “不行,我一定要跟着去看!” 左少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去换衣服吧,我等着你。” 等右少卿转身出了门,她在屋里来回转着。心里在想,用这个方法去见杜自远,希望能够骗过叶公瑾。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晚上七点钟,左少卿和妹妹乘车去了“旋转门”。她们进入左少卿的固定包间“海棠间”时,杜自远已经到了,并且还点了一桌酒菜,正静静地等着她们。 看到姐妹俩进了门,杜自远急忙站起来。他在两姐妹的脸上看过来,看过去,来来回回地看,似乎要找出她们的区别来。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惊讶。 右少卿笑嘻嘻地,一下子跳到他的身边,搂住他的胳膊,“嗨,看什么看呀,你可不要看错了,我才是呢。告诉你,这是我姐。你不要怕她,有我呢。” 杜自远笑着说:“那么,你是右少,她就是……就是……” 左少卿冷冷地说:“左少。” 杜自远急忙向桌边伸出手,“那好,那好,就请入席吧。左小姐,初次见面,握个手吧。”他说着,向左少卿伸出手。 左少卿握住他的手,内心里还是有一点颤动。这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此时此刻,也是最亲切的。但她不敢久握,很快就松了手。 三个人入席。杜自远自然是请左少卿坐上首,自己坐在她的左侧。右少卿要挨着杜自远坐,就坐在他的左侧。实际上,就坐到姐姐的对面。 杜自远拿到桌面上的,是一瓶五十五度的“老窑”,很有名的一种酒。笑着说:“左小姐,我知道令妹能喝一点白酒,您也行吗?”他心里却知道,武凤英可是海量,喝这么一瓶是没有问题的。但该问的还是要问。 左少卿说:“少来一点吧。” 左少卿却叫道:“满上,给我姐满上。到了这里,想少喝可不行。” 杜自远给三个人都倒满了酒。先拿起一杯,送到左少卿手上,称呼也改了,“姐姐先请吧。” 右少卿立刻打着他的胳膊,咯咯地笑个不停,“你这个人呀,你叫她姐姐,又叫我妹妹,我们俩可是一天生的。你是哪天生的呀?” 杜自远笑着说:“你们是一天生的,她也是你姐。现在她的身份可是家长呀,我怎么也要尊重一些。” 左少卿听到这个叫法,也忍不住笑了,说:“好了,就都来吧。” 三个人举起酒杯,都碰了一下,一口都干了,十分的爽快。 杜自远又斟上酒,说:“姐姐请吃菜。也不知道姐姐爱吃什么,点了几样菜,不知合不合姐姐的口味。” 右少卿又打他一下,“你都快麻翻我了,快不要这么叫了,我受不了了。” 左少卿也笑了,“杜先生,你还是叫左少吧,自然一点比较好。” 左少卿心里其实挺高兴,只是不敢露出来。只是到现在这个时候,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就正儿八经侧过身,看着杜自远,问道:“杜先生哪里人呀?” 杜自远回头看着她,认真地说:“是山东青岛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父亲已经去世,还有一个老母亲在家里。我是独子,母亲只好由亲戚们照顾了。我呢,每月寄些钱回去,勉强尽一点孝心吧。” “你母亲在家,就没有在家乡给你说一门亲事?” 右少卿一听到这个话,立刻瞪起眼睛来,怒视着姐姐。左少卿却并不看她,只把目光放在杜自远的脸上。 杜自远说:“我常年不在家。母亲年纪又大了,顾不了这些事。她老人家只希望我给她带一个媳妇回去,就行了。” “杜先生哪年生人呀?” “是民国五年阴历八月生人,今年虚度三十二岁。” “说起来,年龄也不小了。你母亲又盼着你带一个儿媳妇回去,你这些年就没有找到合适的?” 杜自远心中一动,默默地注视着左少卿,轻声说:“说起来有点遗憾。”他回头认真地看着右少卿,“右少,希望你不要介意。你姐姐问话,我得如实回答。说起来,在几年前,我确实曾经遇到过一个,心意所属,念念不忘。只是我这个人愚笨,以为常见面,什么时候开口都是可以的。不料工作突然变故,竟和她分开了。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十分遗憾。不瞒姐姐,有的时候,真的很想重回当年,好把我的心意告诉她。” 杜自远的这一段话,语气平和,却情真意切,把姐妹俩都感动了。左少卿怎能不想起落凤岭的几年,那时朝夕相处,披肝沥胆,至今萦绕于怀,只是不敢在脸上露出来。心里却是柔肠百结,只能用吃菜来掩饰。 右少卿的感动,却是一丝不少地都挂在脸上。她拉着杜自远的胳膊说:“哥,你还有这么一段呢,我好感动。”她想了想,又问:“哥,你以后,要是再遇到她呢,会怎么样?” 杜自远回头看着她,“一旦遇到了,怕要对不住你了。这是真话。” 右少卿噘着嘴说:“哥,我倒是愿意听你说真话,虽然我心里也有点酸酸的。只是,哥,求你了,不要遇到她,好吗?” 杜自远轻声说:“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也记住了。只是,人算,可能不如天算。” 右少卿听到这个话,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拉着他的手不放。 左少卿急忙打断他们,说:“你怎么就遇见我妹了?” “也是机缘凑巧,也是在旋转门,无意中就遇到了。”杜自远轻声说。 “你是真心喜欢我妹?”这句话,左少卿问得很认真。 “是的,就像我当年,遇到了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她们一样的漂亮,一样的豪爽大方,一样的性格开朗。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右少卿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又咧开嘴笑了。 左少卿努力克制着自己。她希望自己尽量少去看他,但就是忍不住,她说:“你既然喜欢她,就要好好对待她,不可见异思迁。你要记住这句话。” 杜自远却有点愣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右少卿的眼睛,却在这两个人脸上来回看着,心里有了一点奇异的感觉,她说:“你们两个,怎么好像早就认识了一样,好特别呀。” 杜自远回头看着她,认真地说:“你和你姐这么像,一点区别都没有,可不就像早就认识的一样。哎呀,光顾着说话了。来来,咱们再喝一杯吧。我能认识你们姐妹两个,也真的可以算是奇迹了。来,碰一下,干了。” 三个人一起喝了酒,都低头吃菜,却都在心里想着心事。 左少卿姐妹俩,和杜自远一起喝酒的这件事,黄枫林当天夜里就向叶公瑾做了汇报。两个人如陷入五里迷雾之中,看不清,弄不明。尤其是对这个左少卿,更是猜不透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以前,这姐妹俩是个死对头,倒是合情合理。如今,这两姐妹忽然好了起来,倒让人感到不合理了。做妹妹的有了男朋友,当姐姐的,居然行使家长职责,去相亲把关。放在别人身上,是再合理不过的。可在这对死敌一般的姐妹俩身上,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黄枫林笑着说:“叶处长,人家毕竟是亲姐妹呀。看上去真的和好了,连冒名顶替这个事,都不放在心上了,还真是有点奇怪呀。” 叶公瑾也是满腹狐疑,这个左少卿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他忍不住就会想到梅斯的态度。似乎梅斯对左少卿有相当的掌控力,这一点更让他奇怪。 他轻声说:“枫林兄,你继续观察吧,说不定,以后还会有新的发现。” 很快,黄枫林就要有新的发现了。看官们慢慢看吧。 但是,叶公瑾却在第二天,遇到了真正的大麻烦。这个麻烦,让保密局局长毛人凤,对他起了杀心。 正文 一百十、 祸端 第二天的上午十点钟,局本部主任秘书老潘,给叶公瑾打来电话。 他在电话里说:“公瑾,请你到局长那里去一下,现在就去。” 叶公瑾问:“老潘,透露一下,可能是什么事?” 老潘笑着说:“可能主要还是工作上的事,可能要向你交代一下。另外,就是侯连海的事了,相信你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叶公瑾放下电话,心里再次为难起来。对这个侯连海,到底放还是不放,还真的是个问题。他把左少卿交给他的报告又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放下了。 他眯着眼思量片刻,就把这份报告放在办公桌的正中间,上面还压了一个镇纸。他咬了咬牙,转身出了办公室。 毛局长的办公室也在二楼,离他的办公室并不远。叶公瑾走得再慢,一分钟也就到了。他小心地敲了敲门,听到里面“请进”的声音,便推开门走进去。 毛局长坐在办公桌后面,放下手里的文件,向对面的椅子点点手,示意他坐下。脸上还露出平和的微笑。这让叶公瑾的内心多少平稳一点。 “公瑾,”毛局长语气平和地说:“最近工作忙一点,事情比较多。我找你来,是想请你分清一下主次,抓住目前的重点。”说到这里,毛局长停下来,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摇了一下头,似乎想甩开烦恼,“现在,国防部正在开会,已经开了几天了,但关于东北的作战计划,还是没有拿出来。东北呀东北,现在真是难办呀。委员长也举棋不定,各位高层,更是争吵不休,让人很无奈。” 叶公瑾连忙点头,“是。这些,我也听到一点。” “东北的仗怎么打,不是我们关心的事。但是,有关东北的战略决策没有出来,这本身就是绝密情报,我想你也明白这一点。” “是,是,我明白。”叶公瑾连连点头。 “我今天想提醒你的,是关于这次会议的安全保卫工作。你要负责做好,万不可出现泄密之类的事。以前,我们的重大作战方案,刚刚出来没多久,就被共军掌握。这一次,绝不允许出现这些事。事关东北的存亡呀,我想你也明白这一点。” “是,我明白。我回去就做安排,务求严密。” “很好。”说到这里,毛局长抬起头,微笑看着叶公瑾,“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关于侯连海的事,你们的报告整理出来了吗?” 叶公瑾“哎哟”一声,惊愕地看着毛局长,“对不起,局长,这件事我有些失职,没有督促一下。请局长允许我打一个电话,催问一下。” 毛局长脸上的微笑还在,但眼睛里已经闪出一丝锐光,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叶公瑾欠身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何俊杰,略显急迫地说:“俊杰,关于司法部来的那个公文,我已经交给左少办了。你立刻到她那里催一下。如果已经办好了,你立刻送到局长办公室来。要快,我在这里等着。” 叶公瑾放下电话,又向毛局长一欠身,“对不起,局长,下回,我一定注意。” 何俊杰接到这个电话,也没多想,就立刻去了左少卿的办公室。 不料,左少卿一听到他的问话,立刻睁大了眼睛说:“老何,那个报告,我已经呈报处长了,是当面呈报的。你去问处长吧。” 何俊杰出了办公室,这才意识到此事有些蹊跷。他是叶公瑾肚子里的蛔虫,想了一想,就已经猜到了几分。他立刻就去了处长办公室。他有门上的钥匙,急忙打开门,走到桌前一看,看见那份报告放在办公桌的正中间,上面还压着一个镇纸,心里就更加明白了。他拿起报告就往外走。 何俊杰快步穿过走廊,敲门进了局长办公室。先向局长敬礼,又转向叶公瑾,嗓音清晰地说:“报告处长,二组左少卿刚刚完成这份报告,正准备呈报给您。我就直接送过来了。这是报告。” 叶公瑾接过报告,点点头,“你去吧。” 叶公瑾转过身,再次向毛局长欠了一下身,脸上露出十分的局促,轻声说:“对不起局长,这是我的失职,是我没有督促到。希望没有误事。” 他并不看报告的内容,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在报告的“批办”页上的“处长批办意见”一栏里写上:呈毛局长阅示。签名:叶公瑾。日期:今天的日子。 叶公瑾签署完意见,又急忙站起来,弯着腰,双手将报告呈到毛局长面前。 毛局长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是因为叶公瑾报送迟了,而是看出他这一连串的小动作里,另有目的。 他接过报告翻看了几页,很快就翻到最后一页。一看到最后的建议是“取消监禁,恢复人身自由”,眼睛里就已经冒出了火。他狠狠地盯了叶公瑾一眼。 但此时,叶公瑾还保持着刚才道歉时的姿势,屁股只坐了半个,双手还放在膝上,头也半低着。所以,毛局长这个能够要人命的一眼,并未对他起作用。 这个毛局长,毛人凤,生于一**八年,原名毛善余。曾是黄埔四期,但没有毕业,因此不被承认。一九三四年他才进入军统,并不是戴笠起家时的“十人团”成员。在局本部内,他担任的职务也不过是秘书、主任秘书,戴笠死后才升至副局长。他是一个外勤没有当过站长,内勤没有当过处长的人,却能平步青云,登上局长宝座。靠的是他目光深邃,能看透人心。也靠的是心机用尽,却深藏不露。还有就是他藏在心中的座右铭:“忍、等、狠”三字真经。 叶公瑾这个小动作,如何能瞒过他的眼睛。他早已把叶公瑾看个透彻。叶公瑾的主意,不过是想表示,如果今天放错了人,希望局长将来不要怪罪他,因为他并不知道下属呈报来的是什么建议。 如此雕虫小技,如此浅薄无能,倒也在其次了。关键是,身为下属,却不能为长官分忧,为长官挡事,我要你何用! 这是做下属的大忌,叶公瑾如何不懂。但他身后还有梅斯这一层呢,他是不得不如此呀! 毛人凤此时,已对叶公瑾起了杀心。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毛局长知道现在只能“忍”,他还需要“等”一段时间,看看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如果情况不好,他会毫不客气地下“狠”手。 几个月后,侯连海的事爆发。一方是蒋夫人、军界高层、大财团支持的毛局长,暗中清除异己,其中之一就是叶公瑾。但叶公瑾这一方却有美国人、蒋公子、桂系的支持。这次暗斗,表面上要杀的是这个叶公瑾,但核心目标,却是为了蒋委员长。只是在这场暗斗中,却把左右两个少卿都卷了进去,生出许多的意外。 看官们慢慢看吧。 毛局长并不把叶公瑾放在眼里。他不过是手中的一团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毛局长忧虑的是党内、军内的异动,种种迹象已经很明显了。他实在不想放侯连海,此人是个祸害。但叶公瑾不肯为他挡事。他又因为美国人、少数军队高层、社会舆论等方面的原因,不能表示出否定意见。那么,他就只有放人了。 毛局长拿起桌上的笔,飞快地在“批办”页上批示“同意”并签了名。他冷冷地对叶公瑾说:“你可以走了。”说完就低下头去看文件,不肯再看他一眼。 叶公瑾起身敬了一个礼,无声地走出办公室。 到了门外,他才感到凉风拂面。脊背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他已经察觉到危险,并因此而恐惧。他希冀着,美国人会支持他一下。 几天之后,叶公瑾才知道,这个报告送上去不久,侯连海就被释放。让他痛恨的是,竟然有几位军队高官在许府巷大门外接他出来,还为他设宴压惊。第二天,这个侯连海就消失了,无人知道他的踪迹。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知道,这个侯连海的活动能量究竟有多大。他竟然串通了一些军队高官,公然违抗军令!把政府上下,军队上下,弄得一片混乱,并产生出一个震惊全国的结果来。 叶公瑾到了这个时候,才感到后悔。他应该一直关押这个侯连海,一直关到他死。此时,他才痛恨起美国人来。美国人张口闭口民主人权,实际上却满肚子都是男盗女娼。他们一贯做的事,就是祸害别国政府。这一次更是把民国政府害得很惨。可恶的梅斯,把他也害惨了!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先看眼下吧。 就在叶公瑾把有关侯连海的报告呈报给毛局长的这一天,下午上班后不久,情报处处长走进叶公瑾的办公室。 情报处长人长得精瘦,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脸上总是挂着阴阴的笑容。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叶公瑾面前。那是一个用来把玩的核桃,已被人手搓揉得油光水滑。情报处长冲着叶公瑾神秘地一笑。他把那个核桃打开,竟从里面取出一卷微缩胶卷。 叶公瑾看得目瞪口呆。他其实已经猜到这是什么意思,胶卷里面,很有可能是一份已经泄密的情报。 情报处长笑着说:“公瑾,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内容吗?” 叶公瑾看着他没有说话。情报处长从皮包里取出一摞已经放大的照片,放到叶公瑾的面前。叶公瑾只看见第一张照片上的内容就惊呆了。那是一份国防部报呈委员长的绝密文件。 情报处长说:“泄露这个文件的,只能是一个处于国防部高层的官员,是一名高级将领。公瑾,我有可靠情报,**在国防部安插了一名高级特工,并且地位很高。他有一个代号,叫槐树。这件事,我已向局长报告,局长指定你负责此事。你老兄一定要下一番功夫,把他找出来。” 叶公瑾送走了情报处长。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整整思考了一个小时。他确认考虑周详了,才通知何俊杰,紧急召开二处工作会。 “各位,两件事。”叶公瑾环顾会议桌旁的军官们,严肃地说:“第一,最近国防部正在开会,讨论东北方面的战事,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会议。毛局长特意交待我,要做好安全保卫工作。云发和左少,要安排好人员,做好会议的安全工作。处处都要检查到,不可出现漏洞。谁出了问题,谁将受到严惩。” 程云发和左少卿都点头表示明白。 “另外,还有一件事,更为严重。我们得到可靠情报,确有一名**特工,打入国防部,并且身居高位,把我们的许多重要情报泄露出去。他的代号叫槐树。” 一听到这个代号,左少卿心里立刻紧张起来。她意识到,最危险的情况终于出现。她眼下必须集中精力,全力以赴了。 叶公瑾把一个油光水滑的核桃放在桌上,“你们看一看吧。这就是共党特工传递情报用的工具。据介绍,我们是在无意中截获这个情报的。一个商人,在安庆码头上接受检查时,手里就拿着这样的两个核桃。我们的一个军官偏偏对这个核桃产生了兴趣,要看一看。那个商人居然说,这是普通核桃,不值钱。竟随手扔到河里。这个军官产生了疑问,就派人下河打捞。结果发现,这个核桃里竟然装着一个微缩胶卷。胶卷所拍摄的文件,竟然是国防部报送委员长的一份绝密文件!” 左少卿立刻明白,张雅兰以下的交通线,已经不能再用了,必须尽快换。 叶公瑾说到这里,不由提高了声音,“这是我们的失职,严重失职!情报处发现这个情况后,对近年来所有泄密情况进行了调查。经初步分析,这个**特工至少干了一年,把大量情报泄露出去。而我们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我们都是吃干饭的吗!散会后,云发、左少,还有明贵,你们三个人,好好把这个情况分析一下,逐步缩小范围,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必须把他找出来!” 左少卿看着叶公瑾,心里已经在考虑对策了。她一转眼,却看见妹妹那双审视的眼睛。她心中不能不想到,这个妹妹,仍是对手呀,万不可大意。 正文 一百十一、 紧急见面 第二天上午,按照二处工作会的安排,左少卿带着柳秋月和鲁城,去国防部检查安全保卫工作。 她先从国防部大门开始检查。她观察了一会儿,就看出大门口的检查十分严密。警卫增加了。所有出入大门的人都要检查证件。稍有疑问,就会被扣起来,直到调查清楚了才放人。每一辆出入的汽车都要打开行李箱接受检查。 她检查到国防部大楼的门口。这里的检查更加严密,只有在大楼内工作的军官才允许进入。左少卿等人进入时,交验的是刚刚拿到手的特别通行证。 她一直上了五楼。五楼的楼梯口是由宪兵把守,所有上楼的人要再次检查证件。 左少卿顺着走廊慢慢向前走,一路推开经过的房间,进去查看一下,连厕所也不放过。男厕所里两名高官正在解手,回头看见左少卿进来,都瞪起了眼睛。左少卿向他们说了一声“对不起”,便退出去了。 再往前,就是国防部会议室。一些高级将领进进出出。左少卿看见,在会议室门口一张桌子的后面,坐着没有戴帽子的张雅兰。并注意到她有些恶狠狠的目光。 张雅兰其实早就看见左少卿了。她一边整理着手里的会议文件和签到簿,一边看着这个凶恶的女特务,看着她挨个检查每一个房间。她一看见这个女特务,心中的怒火就升了起来。她竟然打她,而且还是打她的脸,打得她满嘴都是血。王八蛋!早晚有一天我要和你算账!等着吧,王八蛋! 但张雅兰心里也明白,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像现在这样瞪着她都是不应该的。她有更加重大的任务要完成。她的责任决定了她不能这样考虑问题。 她担任“槐树”的交通已经一个多月了,并且四次向外传递情报。她对这些情报都扫过一眼,知道它们的重要性无可比拟。她不能有任何杂念。她克制着自己的怒火,收回盯着左少卿的目光。 左少卿也把目光从张雅兰的脸上移开。她心里希望张雅兰不要出任何纰漏。否则的话,她一定会对她不客气。 左少卿站在会议室的门口。有将领出入时,她可以看见会议室里的大致情况。 会议室很宽大,中间放着巨大的长条桌,桌面上铺着绿呢。一面墙上挂着巨大的地图。一名将领正站在地图前,用手中长长的木棍指点着,向桌边的将领们做着介绍。桌边的将领们正在互相争论。 左少卿心里明白,情况只能是这样了,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她转身下了楼梯。 张雅兰则在背后盯着她,目送她离开。 左少卿出了国防部大门,站在路边向远处张望。她的汽车就停在路边,柳秋月和鲁城已经站在汽车旁边,正看着她。 远处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她只是在心里考虑。她必须立刻见到杜自远,不能再迟了。但是,怎么见他却是个问题。她觉得,只有公开去见了。 左少卿上了车,对鲁城说:“先去国际联欢社,看一看就走。”她心里很明白,从国际联欢社回局里,一定会经过敬业银行。 所以,最后当她的汽车经过敬业银行时,她说:“鲁城,停一下。” 汽车在路边停下。左少卿坐在车里,看着敬业银行的大门。她问:“秋月,这就是那个杜自远的敬业银行吧?” 柳秋月说:“是。他们就这一家门店,没有分支。” 左少卿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进去看一看。” 左少卿下了车,径直走进敬业银行的大门。 这个时候,杜自远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看报表。当他听到敲门声,并抬起头时,正看见左少卿推开门走进来。他非常惊讶,但也露出高兴的笑容,急忙站起来。 左少卿却一脸的严肃,用手向他一指,那个意思是叫他不要多说话,她有急事。她快步走到沙发前坐下。杜自远也急忙走过来,在沙发上坐下,专注地看着她。 左少卿轻声说:“我没有多少时间,所以,你要听清我的每一句话。” 杜自远立刻点头,表示明白。 “我今天到你这里来,是公开来的,我的手下就等在门外。借口是,进一步了解你的具体情况,特别是财产情况和过去的经历。这件事,你可以对我妹说。只是别说得太细。” “我明白。” “现在先听我说,然后是你说。第一,保密局有一名高级特工,代号水葫芦,目前已经打入华北局情报部,并且能够接触核心机密,非常危险!” 杜自远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你听我说!”左少卿目光凌厉地盯着杜自远,“第二,这个水葫芦已经向保密局报告,国防部内有一名代号槐树的**特工。昨天二处开会,已经布置调查工作。此事你要考虑!” 杜自远面色已经十分严峻,立刻向她点头。 “第三,美国商社高级主管梅斯,是美国中情局特工。最近,他要求我加入中情局。我拒绝了。但他明确告诉我,有关侯连海和王振清的谈话录音,我上报给叶公瑾的是复制的。他已经知道,录音原件已被送到华北局情报部。我问,是不是水葫芦,他没有否定。因此,可以初步断定,水葫芦已经进入华北局情报部,并且可以接触核心机密。你们要赶快去查,找出这个水葫芦来。” 杜自远咬着牙,不住地点头,“我知道了。” “我也会暗中调查,需要时,要和你交换情况。” “没问题。这是大事。”杜自远的脸色更加严峻。 “第四,梅斯明显是在用录音带的事,威胁我,要求我加入中情局。此事怎么办,我要请示,尽快给我答复。” “好的。”杜自远点头说。 “第五,保密局在安庆,已经截获一个用核桃伪装的胶卷,是槐树传递出去的。我认为,张雅兰以下的交通线必须立即停止工作,尽快设立新的交通线。核桃也绝不可以再用。最后一点,保密局已经知道槐树,现在正在调查,准备逐步缩小范围。我可能会采取一些行动保护槐树,到时,我需要你的帮助。” 杜自远立刻严肃地说:“这个没有问题,我保证。” 左少卿低头想了一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也有几件事,需要你知道,可能的话,从旁观察一下。第一件,两天后,老李买的军火即将启运。如果可能,希望你采取一点措施,吸引别人的注意,不要让军火运输受到干扰。” 左少卿一点头,“行,我会考虑。” “第二,我们正在策反王振清,我们需要了解,他在背后有没有小动作。” “我可以安排人监视他。” “那最好了。最后一件,今后我们如何联系?” “这件事我已经想到了。你记住,旋转门,第四走廊,海棠间,这是我的固定包间。门上的门牌我已经做了手脚。你有情况可以写在纸上,塞进门牌后面。门牌下面的钉子可以拔下来,你可以推开门牌,看看下面有没有我写给你的纸条。只是,弄这个门牌时,你要谨慎一些。” “我知道,我一定会小心。” 左少卿站起来,“好了,我都说完了。”她看看表,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杜自远跟着她走到门口,却在门口拦住她。微微地笑着,向她伸出双手。 左少卿很明白他的意思,她非常明白,因为这也是她的渴望。可是,在他们中间,有她的妹妹呀。妹妹就像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她最害怕的,就是在这件事上,伤害到她的妹妹。 她没有和最亲爱的爱人拥抱,她只是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攥着。 杜自远轻声说:“少卿,你为什么要那样见我?好像我真的是你妹妹的男朋友。” “我没有办法,我只有这样才能认识你,才能骗过叶公瑾。” “可是,你这么一来,我和你怎么办?我心里只有你呀。这几年,我能想起的,都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心里只有你。”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目前这个情况,我只能这样。将来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只能等将来再说。” “我明白你的处境,也明白你对你妹妹的心意。我不会放弃你。” 左少卿看着杜自远,心中温情缕缕。她轻声说:“看将来吧。自远,对我妹好一点。她可能很任性,但本性并不坏。你如果能爱她,就是爱我了。”左少卿心中感伤,眼睛里已经含了泪,“自远,我们之间……我不知道,看以后吧。我真的该走了。你要送我到门外,你要露出笑脸,好吗?” 杜自远心中同样感伤。他终于见到了心里最爱的人,却又处于这样一种状况,让他难舍难弃。他用力点点头,“好吧,咱们就看以后吧。我送你。” 杜自远送左少卿出了银行大门。他们又站在银行门口说了几句话,然后彼此客气地握握手,挥手告别。她相信,如果有人跟踪,会看到这一切。 左少卿上了车,继续向车外挥手。汽车开了。 左少卿坐在车里,脸上带着微笑,看一眼柳秋月,向外一摆头,“我看他怎么样?” 柳秋月眨眨眼睛,笑着说:“挺好的呀,人挺高的,长得也挺帅,又是银行经理。这样的男人,现在可碰不到了。” 左少卿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妹那个丫头片子,还真让她给抄着了。” 左少卿她们回到洪公祠,正赶上食堂开饭。她们没有上楼,直接去食堂吃饭。 在饭桌上,叶公瑾向程云发了解国防部的安全保卫情况。又回头说:“左少,你不是也去了吗?那里情况怎么样?” 左少卿点点头,“看上去还不错。但是,只防得了外,防不了内。” 叶公瑾向她点点头,“左少说到点子上了。云发,还有明贵,你们三个人,要好好把这个事查一查,尽快取得进展。左少,你后来去哪儿了?” 叶公瑾问这个话时,低头吃着饭,一副很随意的样子。其实就在吃饭前,他已经接到黄枫林的电话。 左少卿看着他笑了笑,“我去了敬业银行。” 叶公瑾刚刚做出惊讶的表情,右少卿就先嚷嚷了起来,“你去哪儿了?你干吗要去那里?你想干什么!是不是要给我捣鬼呀!” 左少卿瞪着她,“我就是去问问,怎么啦,不可以呀?” “你问什么?你有什么可问的!” “告诉你,上次我没问清楚,所以这次特地去问一问。他是银行经理,看上去挺不错。不过,他在银行里可没有一点股份,就拿一点干薪水。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乐意!”右少卿向她叫了起来,“我就是乐意!他就是个叫花子我也乐意!” “那就随你了。我还不想管你这个破事呢。” “我的事,你以后少管!” 叶公瑾嗬嗬地笑起来,“姐姐要给妹妹把关,又不得好,看你这事做的。我说,右少都已经有朋友了,你呢,准备怎么着呀?” 左少卿一听到这个话,心里就堵住了,只感到说不出来的痛。她想了想,只能改变话题,就说:“我先把她嫁出去再说。那个姓杜的,最好是个霸王,治治这个丫头片子。” 桌边的人一听到这个话,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叶公瑾也笑了,心里却仍是一片迷蒙,这个左少卿究竟是个什么人? 左少卿低着头吃饭,心里却想的是,那个“水葫芦”,随时都有可能爆炸呀。 正文 一百十二、 那个事 这一天的下午,左少卿先后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悄悄向柳秋月了解,对钱玉红的内部监视和调查。这件事已经秘密进行三个多月了。以她对柳秋月的了解,一定是没有取得什么进展。 左少卿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个钱玉红,与“水葫芦”有某种关系。虽然她也说不清是什么关系。但“水葫芦”目前已经成了她最大的威胁,则是毫无疑问的。按照她的预感,要查“水葫芦”,就要先查钱玉红。 今年的三月底,也就是她被关进许府巷之前,柳秋月曾向她汇报,保密局情报处曾向共军占领区派出一批经严格训练的特务。其他人都被共军捕获,唯有这个“水葫芦”存活下来,可见其精明狡猾,且善于伪装。 今年的五月,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员老李,受伤后被送到南京医治,就是这个“水葫芦”向保密局提供的情报。 现在,将“槐树”的情况密报给保密局的,仍是这个“水葫芦”。不但如此,这个“水葫芦”还有可能是美国中情局的特务,并且接触到侯连海与王振清的谈话录音原件。这个情况,让自己在梅斯面前完全暴露。这一点尤其让她无法容忍。如果她不接受梅斯的建议,梅斯随时会把她的真实身份通报给叶公瑾。 左少卿想到这里,深感自己就是站在刀尖上,命运岌岌可危。 柳秋月进来后,小心地关上门,搬了一把椅子到桌边,坐在左少卿身旁。她说话时的声音也是低低的,很神秘的样子。 “少主,”她低声说:“我专门指定了一个可靠的弟兄,负责钱的调查。但是,至今没有什么收获。只发现她和头儿有一手。”她指的头儿,自然是指叶公瑾。 左少卿说:“这个事,咱们以前就有预感,这次只不过是被证实罢了。” “但是,”柳秋月的眼神里另有深意,“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和头儿有一手吗?” “为什么?”柳秋月的这个问题,颇让左少卿感到奇怪。 “我观察发现,钱是一个守不住的女人。她时不时的就要做那个事,和男人做的那个事。头儿要是有一段时间没找她,她就不对劲了,坐立不安的,哪儿哪儿都不对。直到和头儿做过那事之后,才一切都恢复正常。她的那个,挺旺盛的。”柳秋月说到这里,脸也有点红了,就笑了起来。 左少卿也笑了,“你还看得真仔细。她那个……挺旺盛的……是吗?” 左少卿心中一阵恍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落凤岭的日子,那是和她男人洪山奎在一起的日子。那个虎背熊腰的黑大汉,山一般的沉重,虎一般的勇猛,做起那个事来,更是强悍。她和洪山奎最初的陌生感过去之后,她也蹋下心来做押寨夫人的时候,似乎也很喜欢洪山奎和她做那个事。是的,她挺喜欢做那个事。做完之后,她能睡一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感觉确实很好。 有人说,漂亮女人都是男人“娇惯”出来的,这里面,也有“浇灌”的意思。洪山奎就一直“娇惯”她,呵哄她。还有他最爱做的事,“浇灌”她。 左少卿察觉自己正在走神,急忙收回思绪。她问:“你说她的那个挺旺盛,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柳秋月的眼睛在左少卿脸上转着,继续说:“第一,钱和头儿的关系,时间并不长,是从去年上半年开始的。” “你怎么知道?” “我在总务处查了一下,那套住房是去年三四月份才交给头儿使用的。” “你接着说。”左少卿也不得不佩服柳秋月的精细。 “既然钱是个守不住的人,那么在头儿之前,她是不是应该还有一个人?” 左少卿再次点点头,也知道她说到关键处了。 “少主,你说过,钱那个样子,就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我也感觉对,你看她身上,哪儿哪儿都是挺丰满的。那么,在她和头儿之前,她就应该有一个男人。我指的是,她应该有一个丈夫。这个男人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开后,她才和头儿好上的,对不对?” 左少卿继续点头。心里感觉,确有这个可能。 “但是,我查过了南京民事部门的婚姻登记记录,包括周边几个县的,都没有找到钱和别人登记结婚的记录。” 左少卿想了一下,“为什么只查南京的?重庆的为什么不查?” 柳秋月有些惊愕地看着她,“少主,抗战时期,戴老板有过命令,军统系统的人都不准结婚。她也不会吧?” 左少卿摇摇头,“她要是守不住,就可能想办法。总之,你派人去重庆查一查。” 柳秋月点点头,“好,我去安排。” “另外,关于水葫芦有什么消息吗?” “也没有。情报处对这个人,藏得很严,一点线索也没有。不过,有一件事,可能和他有关系。去年年初,我那时还在档案处打杂。档案处曾经秘密销毁了一批人事档案。我当时翻了一下,还被档案处处长训了一顿。那批档案用的都是代号,什么水莲、水曲柳、水鸟什么的,都是水字打头。这些人,会不会和水葫芦都是一批的呢?” “去年年初?水字打头?档案都销毁了?”左少卿一连串地问,脑子里也在飞快地旋转着,“这些人都死了吗?”她问。 “很有可能,这批水字头的,可能就是被共军捕获的人。但其中,我不记得有水葫芦的代号。他可能就是那个幸存的人。”柳秋月说到这里,就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左少卿。 “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左少卿问。 “少主,档案处销毁水字头档案的时间在前,后来不久,钱就找上了头儿,这两个时间,就吻合起来了。” 左少卿和柳秋月互相注视着,这是一个意外的情况,水字头档案的销毁时间,意外地把钱玉红和“水葫芦”联系起来。 这就是情报分析,在两件不相干的事情之中,寻找可能的联系。找到了,就能把碎片拼合起来,并看出其中的概貌。 左少卿以前是有预感。但柳秋月的分析在她的预感上添加了两个碎片,虽不完整,却向她暗示出寻找的方向。 “少主,”柳秋月小声说:“要知道这批水字头特工详细情况,只有一个地方。情报处在地下档案库里有一个密室,存放着最绝密的档案。我猜,水葫芦的档案一定在那里。” 左少卿看着她,轻轻地摇摇头,“我们还没到那个份上,犯不着冒那个险。一旦发现,我们都是死罪。”她想了想,又说:“以后看机会吧。” 但左少卿的心里,还真的放不下那个档案库密室。“水葫芦”是悬在她头上的炸弹呀,随时都会爆炸。她想,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潜入这个密室里看一看。 这天的下午,左少卿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和赵明贵交流情报。 她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和赵明贵交流情报了,手里已经积累了不少,应该能吸引赵明贵的注意力。杜自远的军火即将启运,她要为此采取一点措施。 她和赵明贵交流情报的方法,简便而有效。 赵明贵的工作重点主要是政府和军队内部的动向。因此,他先说了一些有关军队内部的动向。左少卿立刻予以补充,提到某战区长官在国际联欢社与国防部某高官便宴;参加国防部会议的某几位高官,在“旋转门”秘密聚会,至凌晨两点,这样的聚会不是一次;有传言,某部队在前线作战时,与共军有秘密接触。等等,这一类的情报很多。 赵明贵把这些情报汇总到一起,反复翻看着,不住地摇着头,脸色也更加严峻。 他抬起头,轻声说:“左少,不能等了,这些情况必须立刻向处长报告。” 下午五点钟,赵明贵和左少卿,还有何俊杰和程云发,都坐在叶公瑾的办公室里。这是二处最核心的会议,讨论的都是最机密的事。 赵明贵把军队内部的种种动向向叶公瑾做了汇报之后,叶公瑾的脸色已经十分严峻。他偶尔提一两个问题,赵明贵都向他做了解释。 叶公瑾咬着牙,沉思片刻,轻声说:“军队异动,这是最危险的,甚至超过共军对我们的威胁。云发,左少,你们两个组,把所有这些情况都核对一遍,重点人物要严密观察。争取一周之内,给我一个报告。我要向局长汇报这件事。现在,就赶快动起来吧。” 散会之后,一组和二组都开始分派任务,确定监视对象。这一下子,就全都忙了起来。左少卿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夜很深的时候,左少卿终于回了家。 妹妹右少卿已经在家里等着她了。看见姐姐一进门,她双手叉在腰上,横眉立目地问:“姐,你今天干吗去了?你干吗又去找杜自远?” 左少卿一挥手,“过一会儿再说。我现在一身的汗,要去洗澡了。”她进了卫生间,又伸出头问:“你洗澡没有?” “我洗过了。你快一点!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说着,还拉了拉身上的花短裤,把一个小鼻子耸成了小蒜头。 左少卿终于洗完了澡。她躺在床上直打哈欠,摆出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右少卿拉着她的胳膊使劲摇,“你说呀,你说呀,你给我卖什么糊涂!” 左少卿淡淡地笑着,“好了,好了,我上午去,就是想问问他的经济情况。” “这个你午饭时说过了。还有什么?” “我又看了看,”她忍着谈谈的哀伤,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他不错,真的不错。你要是想跟他谈,就谈吧。实在说,遇到这样的男人,不容易。” “你说的是真的?”右少卿难以相信地看着她,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她“呀”地一声大叫,猛扑到姐姐身上,双手插在她腋窝里挠着,“姐呀,姐呀。” 左少卿一声尖笑,全身都缩成一团。姐妹俩又在床上折腾起来。左少卿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她靠在床头上,目光有些幽幽地看着妹妹。 右少卿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满脸的粉红,眼睛里还闪着光,“你怎么了,干吗这个样子。说话呀。” 左少卿心里暗叹,这就是一个小女孩恋爱了的样子。她说:“好妹,你好好和他谈吧,他真的不错。只是,我警告你,不许做那个事。” “什么事?”右少卿一时没有明白。 “就是不许和他做那个事,和男人做的那个事。”她心里绞了似的疼。 右少卿明白了。她就那么坐着,把脸放在膝盖上,默默地看着姐姐。 “怎么了?”左少卿问。 “其实吧,”妹妹的目光有些矇眬,“姐,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他不和我做那个事。他好正派。他最多就是拉拉我的手。我觉得吧,他喜欢我,但我好像又没有完全吸引住他。他要是真在我身上动动手,我倒放心一些。” 左少卿打她一下,“瞎想什么呢,他规矩一些,那样最好。” 右少卿在姐姐身边躺下,默默地看着她。房间里一时就很安静。姐妹俩互相注视着。右少卿欠起身,轻声问:“姐,你……和男人,那个过吗?” 左少卿看着妹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是冒名顶替呀,妹妹有过一个情人吗?并且还做过那个事?她不敢往下想。她只是简单地摇摇头说:“没有。” 右少卿不说话了。她重新躺下,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怎么了?”姐姐问。 “没什么。”妹妹翻身向里,“姐,关灯吧,睡觉了。” 左少卿已经意识到有什么事了。她看着妹妹的背影,却不敢问。 看官们都知道,右少卿有一段惨痛的经历,从未对人说过。各位看吧,她迟早有一天,要对她姐姐说的。 正文 一百十三、 遗祸 这一天的夜里,杜自远是在严重的恐惧中度过的。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细想着左少卿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最危险的,就是那个“水葫芦”呀!第一,他已经潜入华北局情报部内,并且可以接触到核心机密。杜自远心中因此恐惧!第二,“水葫芦”已经向保密局密报,国防部内有一名代号“槐树”的**特工。杜自远想到这里,就是一身的冷汗。第三,万幸的是,“水葫芦”不知道“鱼刺”的身份。但他把录音带的事通报给了中情局特工梅斯。梅斯已经知道了左少卿的真实身份。这个“水葫芦”或者梅斯,只要一张口,就可以把左少卿的身份泄露给保密局。那样的话,左少卿必死!杜自远脸上身上都流着汗,心里更是痛不可忍! 最最糟糕的是,他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只能存在心里。他不能向南京地下组织报告,也不能用电报向华北局情报部报告。任何一条途径都可能被“水葫芦”察觉。那样的话,凤英必死!凤英必死! 杜自远心里真的痛不可忍,更是恐惧难挡。 一直考虑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拿定主意。他从床上坐起来,写了一封密信,说明有关“水葫芦”的情况,最后用油纸和蜡,将密信严密地封起来。 天亮以后,他找来一名他最信任的交通员,把这个密信交给他,指定他必须当面、亲手,将这个东西交给华北局情报部的某位领导。除这位领导外,不能交给任何人。“你要以党性做保证!”他极其严肃地说,“人在,这个东西在。如果遇到危险,立刻将这个东西销毁。你要以党性做保证!”他再次重复这句话。 这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老交通,经验丰富,谨慎细致。他郑重地向他点头。 但是,这位老交通却在路上出了事。他在河北廊坊过关卡时,受到敌人的怀疑和追捕。他在临牺牲前将这个蜡封的密信扔进火里。 杜自远等了两个月,未见交通员返回。上级在给他的电报中也未提到此事。他明白,交通员出事了。他又写了第二封密信,交给另一名可靠的交通员送走。 但那时,国内的局势已经非常混乱。华北局情报部秘密离开山西。杜自远指定的那位领导工作调动,去了中央。这位交通员辗转奔波,直至全国解放也未能找到那位领导。他不得不返回南京。但杜自远此时也离开了南京,不知所踪。 这位交通,是一个严守秘密工作规则的人。他为自己未能完成这项任务而自责。他将这封密信密封在一个小瓷罐里,深深地埋入地下。这一埋,就是整整七年。 在秘密战线里,有太多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也有太多的秘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最可痛的,是那些秘密消失的人,谁能说出他们的名字? 只是想告诉各位看官,这个“水葫芦”在很长时间里,无人怀疑。 七年后,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交通,在南京码头上当缆工。他偶然看见一位赴外地上任的省委书记在南京码头下船。他认出这位省委书记就是当年华北局情报部的那位领导,他埋在地下的密信才得以重见天日。 这些都是后话了。容在下慢慢叙述。 第二天夜里,左少卿再次来到“旋转门”海棠间时,她对门上的门牌看了一眼。她回头看看走廊里无人,轻轻拔下门牌下面的钉子,推着门牌转向一侧。门牌的下面出现一个小小的纸条。她取下这个纸条,进入房间。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今夜送货。”她明白,军火交易终于成功,今夜就要起运了。她心里感到一丝轻松,这个任务终于告一段落了。 老天开眼。就在左少卿看到密信的这天夜里,下起了淅淅淋淋的小雨。至午夜十二点时,小雨变成了中雨,且持续不断。 雨夜,永远是秘密行动的好时候。 潮湿的风在南京的大街小巷里飘动着,也飘动在南京的轮船码头上。 常福穿着一身便服,站在码头边的雨篷下,看着空旷无人的码头,看着雨水冲刷着苫布下的货堆和停靠在码头上的一艘渡轮。 廖凤山悄悄地走来,站在他的身边,轻声说:“常先生,快了吧?” 常福点点头,“快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廖凤山,“廖会长,这是你的那一份,请收好。” 廖凤山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支票,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将信封收进怀里。他问:“常先生,这个生意结束后,你怎么着?” 常福向不远处站着的两个士兵点点头,“我不知道,可能还得回去。”他眼睛里藏着忧虑,小声说:“廖先生,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你说。” “能给我弄一支枪吗?现在。” 廖凤山注意地看着他,点点头。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枪,“这是我自己用的,你拿着吧。只是,兄弟,不可鲁莽呀。” “我知道。只是为了万一。”常福把手枪插进裤子口袋里。 这时,他们都听到隆隆的汽车声。片刻,十几辆蒙着帆布的载重卡车开到码头上。有人从值班室里跑出来,向卡车挥着手。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开上渡轮。一些士兵从卡车上跳下来,四面察看着。 从渡轮里跑出一个人,打着一把雨伞,在卡车之间穿行。他每看见一个士兵,便递给他一个信封。那些士兵靠在卡车旁,打开信封看,互相露出笑脸。 十几分钟后,渡轮一声长鸣,缓缓地离开码头,顺江而下。 常福和廖凤山默默地看着。他们知道此后大约的过程。渡轮两个小时后会停靠在一个小码头上。按照约定,第二十军的一个连会在那个小码头上担任警戒。卡车上岸后,会停在一片小树林里。到夜里时,卡车会继续南下,直至共军游击区。共军会有一支部队在那里接货。 至此,军火交易结束。 董正明从阴影里走出来,轻轻地咳嗽一声。常福回头看他一眼,知道生意已经结束,他也该走了。他转身和廖凤山握了一下手。 廖凤山轻声说:“兄弟,保重。” 常福什么也没说,转身向董正明那边走过去。董正明向他点点头,张开一把雨伞,陪着他一起向远处的汽车走过去。 常福上了车,一回头,发现两个士兵并没有过来,而是向另一边走去。他的心不由纠了起来。他把右手插进口袋里,握着那支手枪。 汽车开出去很远,最后停在一条僻静的小街里。董正明熄了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枪。常福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来,手枪贴着身体,对准董正明。一声轻响,他的大拇指拨开保险。 董正明回头看到他手里的枪,抬头盯着他,轻声说:“兄弟,不要这样。我这支枪是准备送给你的。”他停了一下,“你还要吗?” 常福伸出左手,把他的枪接到手里,这才把右手的枪收回到身边。 董正明笑着向他点点头,“兄弟,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可以松一口气了。这辆车也是送给你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常福手里。“兄弟,多保重。”他拿起身边的雨伞,推开车门下了车,向小巷里走去。 常福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小巷里。他谨慎地看看周围,发动汽车走了。十几分钟后,他看见路边停着两辆汽车。他在后面停下车,小心地看着。 前面的车门开了,一个人下了车,站在雨水里。正是蓝小雁。常福也下了车。蓝小雁看见他,立刻向他跑过来,一声不响地扑进他的怀里。常福搂着蓝小雁,向前面的汽车走过去。 左少卿坐在汽车里,摇下车窗看着他,然后把一个牛皮纸袋递出来。她默默地注视着常福,“常先生,再见了。” 两辆车无声地开走了,只剩下常福和蓝小雁。他们站在雨水里,拥抱在一起,许久,才互相搀扶着进入车里。汽车启动后,渐渐隐没在雨夜里。 常福和蓝小雁,就此消失。 正文 一百十四、 做媒 也是这天夜里,叶公瑾得到确切消息,军火已经启运。共党的能量大到何种程度,就此可见一斑。另一方面,有人当着他的面刺杀王天财,又是给他的一个严重警告。这个警告,让叶公瑾憋了一肚子火。 黄枫林坐在他的对面,默默地看着他,用小调羹慢慢地搅着咖啡。 “叶处长,”黄枫林小声说:“我很难办呀。过去我有一个线索,就是调查张伯为。但是,张伯为死了,我又损失了一个弟兄。” 叶公瑾听到这个话,心里又生出一些恼火来。那个右少卿,实在是鲁莽。只一枪,就把他一个月来的努力断送了。 黄枫林继续说:“后来,我追踪到李云林,这是一个大家伙,结果呢,又是那么一个结果。左少卿连点皮毛也没有碰着。我现在直接跟踪左少卿,但左少卿又是非同一般的机警,一点破绽也不露。你叫我怎么办?” “但是,你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目标呀。”叶公瑾笑着说。 “我知道,一个代号叫槐树的人,一个潜伏在国防部的**特工。” “他身居高位,是我们的重大隐患。毛局长听到这个消息,脸色都变了。” “可是,除了一个代号,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目标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你叫我怎么去追踪他?” 叶公瑾慢慢转向黄枫林,目光炯炯,脸上是诡谲的笑容,“枫林兄,你觉得,左少卿的根本任务,会不会和这个槐树有关?” 客观地说,叶公瑾第一次触到了左少卿的要害。 黄枫林张了一下嘴,又低头沉吟片刻,“叶处长,从重要性上来讲,这个槐树的份量是足够了。他处于我们的心脏之中,又身居高位,能接触我们的最核心机密。如果左少卿真的和这个槐树有关系,共党是值得为他下血本的。”他向叶公瑾伸出一只手,“共党甚至会用李云林为代价,是吗?” 叶公瑾用力点点头,“枫林兄,你说到要害了。” “但是,”黄枫林也用力点点头,“我从未发现左少卿和国防部的人有联系呀。除了几天前,她曾去国防部检查过安全工作外,她从未去过国防部。你怎么认定她和槐树有关呢?” 叶公瑾轻声说:“只要槐树的重要性足够,这个可能性就是存在的,用你的话说,我们考虑问题,就要这么考虑。” “可是,左少卿与国防部之间,总要有一个联系吧,哪怕是一个人都可以。”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国防部确实有一个人,和左少卿有关系。” “是谁?” “张雅兰。” 虽然是猜测,叶公瑾再一次触到了左少卿的要害。 黄枫林嗬嗬地笑起来,“叶处长,你牵强了吧。左少卿逮捕张雅兰,把她打了个半死。你去观察过,左少卿恨不得把她打死。左少卿去国防部检查安全工作时,我的一个手下,看见张雅兰注视左少卿的眼神,那是一个仇人的眼神。这个张雅兰会是左少卿的关系人?” 叶公瑾点了一下头,“枫林兄,重点不在张雅兰,重点是槐树。把你的思路拐一个弯就行了。” “好,我拐一个弯,从张雅兰这个点上拐进去,切进去,去找槐树。不过,不会白用功吧,这个左少卿极少去国防部,你怎么把她和槐树连起来?” 叶公瑾脸上露出微笑,用手点着黄枫林,“枫林兄,我刚好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能给左少卿提供一个常去国防部的借口。她也许真的会常去国防部呢。” “什么办法?” “这个办法等一会儿再说。我想把你的工作重新安排一下,把你安插进国防部,就近观察。比如说,军法处下面的宪兵队,你觉得如何?” “倒也好,给我一个公开身份,我活动起来也许更方便一些。你的办法呢?” 叶公瑾笑起来,“我想给左少卿介绍一个男朋友……” 黄枫林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 第二天的下午,左少卿被召到叶公瑾办公室。 左少卿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向处长办公室走过去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军火交易的事。今天上午,柳秋月给她汇集近期的各种情报,未发现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她到这个时候才确认,军火交易已经顺利结束。 她敲门走进处长办公室时,看见办公室里还坐着一个人。出于职业习惯,她对这个人足足盯视了两秒钟。初步印象,这是一个非常年轻,也非常帅气的军官。她看了一眼他的军衔,是中校军官。 这个中校军官看见左少卿进来,就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温和而秀气的笑容。 左少卿顺便估量一下,看出他的身高大约是一米八三或者一米八四的样子。他没有戴帽子,偏分头一丝不乱,一张白净瘦削的脸,透着飞扬的文采。明亮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又似有一点玩世不恭的样子。“军中秀才”,这是左少卿给他的判断。 左少卿转向叶公瑾,此时她才看出来,叶公瑾笑眯眯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锋利。她心中永不会放松的警觉,又升起一点。 “我来介绍。”叶公瑾也站了起来,“左少,这位是国防部办公厅秘书处副处长,傅怀真。是我的小老乡,今天到我里和我聊一聊乡情。怀真,这是我的行动二组组长,左少卿。两位都请坐下。” 看到左少卿和傅怀真都坐下来,叶公瑾脸上露出非同一般的笑容,“怀真今天和我来聊天,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你们两个人,是一文一武呀。怀真是国防部办公厅有名的笔杆子,国防部的重要文稿都是怀真起草。左少呢,是我们保密局的一名干将,有一个好枪法,还有一身好武功,办起案子来,更是手到擒来。左少,我因此想起来,应该把你请来,让你们认识一下。你们两位都是军官,都是中校军衔。年龄也相仿,怀真要大一两岁吧?” 傅怀真笑着说:“刚才处长还问到我的年龄,让我很不自然。我呢,不幸于一九一八年才生人,今天都已经三十岁整了。哎呀,太惭愧了,至今没有什么大出息。” 叶公瑾说:“你刚三十岁,就已经是中校了,还要怎么样?” 傅怀真摇头脑袋,“羞死我了。贵局的沈处长,二十八岁就已经是少将了。您升少将时,也不过三十岁出头。相比之下,我真是太落伍了。您看,左组长,一定比我年轻,不也是中校了吗?叶处长,快不要提我的军衔了,我好没有光彩。” 左少卿看着他,只觉得身上有一些蚂蚁在爬。想起刚才对他的评价,“军中秀才”,又在其中加了一个“酸”字。 叶公瑾哈哈地笑着,“左少的年龄,我记得比你小两岁,是一九二〇年生人。你们看,很不错吧,是不是?我倒建议你们今后可以成为朋友,互相走动走动。多一个朋友,总是好事嘛,是不是?左少,工作当然要继续做好,不过,业余时间,也可以轻松一下嘛,你觉得怎么样?” 左少卿心里真的很惊讶。她没想到叶公瑾竟然会当起月老来,牵线拉媒的意思十分明显。这样,问题就来了,他是什么意思呢?几天前,在饭桌上,叶公瑾曾经说过,“右少已经有朋友了,你打算怎么办呢?”他似乎是好心做善事。左少卿心中警觉的是,叶公瑾绝不会做无用功。但他的意图是什么呢?一时还想不出来。 但处长的问话总是要回答的。她笑着说:“处长是好意,我心领了。只怕傅先生可能受不了,我这个人脾气大,若是冲撞了傅先生,还请包涵。” 叶公瑾转向傅怀真,“怀真,左少已经有了一个态度,你呢?” 傅怀真笑着说:“叶处长,我很高兴。我虽然是个没本事的书生,却最喜欢巾帼英豪了。左组长一身的飒爽英气,看着她不叫人振奋。希望今后,也能向左组长学一点英雄本事。只怕到那,左组长嫌我笨,要打我的手心板了。” 左少卿不由笑了起来,心里却着实有一点不屑。这么一个酸秀才,今后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不过,处长的意思这么明显,这个面子不能不给。所以,心中的一点不屑并不敢露出来,只是微微地笑着。 叶公瑾则是大笑,“好,好,也不枉我介绍你们认识。两位以后就常来往吧。” 这样一来,这个傅怀真还真的就一块牛皮糖一样,粘在左少卿身上了。 当天下午,这个傅怀真就捧着一束花来找左少卿,说:“左少,今天是我第一次邀请,不能免俗,这束花,还真要请你收下。” 左少卿只好收下来,转手递给柳秋月,“秋月,找个瓶子插上吧。” 柳秋月接过花,找了一个玻璃瓶插上,眼睛却瞄着他们。看到他们不尴不尬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好笑。不过,她心里却想,好帅的一个人。 几天后,左少卿已经被他腻烦透了。这个傅怀真几乎天天来,一来就手里捧着一大束花。他一进门就说:“密斯左,你喜欢见到我吗?我可不管,一定要来见你,要不然,我的这颗心呀,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要飘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送你回家好吗?路上,我还想请你尝一尝新到的法国大菜。” 左少卿不敢得罪叶公瑾,心里又想弄清楚叶公瑾的目的,只得虚与委蛇。 他们认识的第一个晚上,傅怀真在西餐厅里请左少卿吃饭。虽然不入左少卿的眼,他却是一个好谈伴。说话的声音不高,语调优雅。一双细长的手,执着刀叉,把盘中的一块牛排切得极其规整。他扎起一块牛排送进嘴里,咀嚼数下,然后端起高脚杯抿一口白葡萄酒。眼睛里却神采飞扬,嘴角上挂着一点点嘲讽,说着国防部里的种种事情。 左少卿最注意听的,是他说到国防部会议室里的事情。 “一群饭桶,”他用餐巾擦一下嘴,注意地看着左少卿,“左少,你千万不要对这些长官抱有一点点幻想,好娘气的。他们的职位可是够高的吧,权力可是不小吧,一个个说话的时候都腆着鼓邦邦的肚子。但是,招子好亮的呀,哪个的官大,他们就看哪个的脸色。何总长那么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也快给他们盯出麻子来了。” 左少卿忍不住大笑,“你那么损。” “可不是我损,实在是他们自己损。东北就那么大点的地方,你打得过共军吧,你就打一打,占着好吧。你要是打他不过,那就快快地撤呗,还能怎么着呀。就好比自家的媳妇红杏出墙,你是要媳妇,还是要面子呢?” “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吧。打仗可不是儿戏。”左少卿轻声说。 “和儿戏一样一样的,就这么一点事。好吧拉,开会开了一个多星期了,还拿不出个像样的方案来。我可是要负责起草公文呀,你叫我怎么办?瞎写不得呀。我每天都要到会议室里转一下,啊哟哟,那帮当长官的,”他摇摇头,“真的没得救了。说起来,东北也有好几十万**呀,都被这帮家伙给耽误了。再拖拖下去,共军可要真的要做好准备,抢了他们的媳妇的。” 傅怀真撇着嘴,一脸不屑的样子对着左少卿,还用力点点头。 傅怀真的话虽然肉麻,但说出的意思,却是左少卿非常明白的。她,杜自远,还有外面的同志,都在为这个事焦心呢。 正文 一百十五、 东北战略 这个时候,正是夜色阑珊之时。国防部作战厅中将厅长,代号“槐树”的郭重木,此时正坐在家里,笼罩在柔和的灯光里,也在为东北作战方案焦虑。国防部的会议已经开了一个多星期,但什么决定也没有做出来。 每天,张雅兰都会到他的办公室来送文件。她会睁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探询地看着他。他知道那是一种询问,询问东北的战略决策。郭重木只能向她摇头,然后看着她带着失望的眼神,转身离开。 郭重木心中同样焦虑。 此时,万籁俱静,桌上的台灯照耀着郭重木面前的东北地图。这是一张普通地图,图上并没有任何军事态势划分和兵力标注,但东北国共双方的军事实力、地势交通、城镇关隘,都在他的脑子里,浮现在他的眼前。 东北的五十五万**,其实已经被**东北野战军分割包围在长春、沈阳、锦州三地。他们的分布是: 东北“剿总”总司令卫立煌,率周福成的第八兵团、廖耀湘的第九兵团,共八个军二十四个师三十万人,驻守沈阳及外围的本溪、抚顺、铁岭、新民地区,作为防御中枢,并准备随时增援长春、锦州。 东北“剿总”副总司令郑洞国率所部第一兵团,共二个军六个师十万人,驻守长春,意图起到牵制东北野战军的作用。 东北“剿总”副总司令范汉杰率卢浚泉的第六兵团,共四个军十四个师十五万人,驻守义县至秦皇岛一线,其防御重点则在锦州、锦西地区。 郭重木的手指,就在锦州、锦西一带,轻轻地划动着。郭重木有极高的军事素养,对东北战局早已洞察清晰。他知道,东北战局的关键,就在锦州、锦西一线。 郭重木洞察清晰的另外一点是,他相信国共双方的最高领导也看到了这一点。这才是他焦虑的关键。 根据他掌握的情报,东北野战军目前正有六个纵队、三个独立师、一个骑兵师,以及东北野战军所属炮兵纵队的主力,正以拂晓宿营,入夜行军的方式,绕过长春和沈阳,秘密向锦州、锦西以及北宁线的各点靠近并逐步实施包围。这个包围态势即将完成。 毫无疑问,蒋委员长等军队高层,也掌握这个情报。那么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呢?这个下一步,就是事关东北战局发展方向的关键。张雅兰说,外面的同志想知道国民党有关东北战局的战略决策,指的就是这一点。 郭重木焦虑的另一件事,是在两天前,张雅兰悄悄地告诉他的。她说,外面的交通线已全部切断,具体原因不详。三个月来,这是他的交通线第二次被切断。他明白,外面的同志这么做,都是为了他的安全。但是,这样一来,如果他获得国民党有关东北的战略决策,也不能顺利送出。他为此深为焦虑。 这天的夜里,杜自远也在为东北的战局焦虑。他悄悄来到张乃仁的家里。 一次庞大的军火交易已经结束,但其中的过程却意外不断,让这两个关键的当事人焦灼不安。正是这个令人焦灼不安的过程,让杜自远和张乃仁建立起一种心照不宣的信任关系。 张乃仁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是杜自远时,便一点头,向后退了一步,让杜自远进门。杜自远跨进门,便转过身,待张乃仁关好门,两人同时伸出手,用力握了一下。张乃仁便伸手示意杜自远进小客厅。 张乃仁为坐在沙发上的杜自远沏了一杯茶,然后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目光温和地看着他。那个意思就是说,你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现在请你说吧。 杜自远面带微笑,“张先生,先说一句,我们感谢张先生在军火交易中所做的一切。我们不会忘记。” 张乃仁点头微笑,轻声说:“杜先生,我们之间,已经彼此信任,无庸多言。”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意思,仍是,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请说吧。 杜自远笑着说:“我听说,张先生和东北第九兵团的司令廖耀湘,是多年的好友。确实如此吧?” 张乃仁点点头,“不错,我们曾在一起共过事。” “我听说,廖耀湘明天将来南京汇报东北情况。您和廖将军既然是多年好友,何不去拜访他,也可以多聊一聊呀。” 张乃仁看着杜自远,忽地一拍腿,“我明白了,杜先生今天来,主要是关心东北战局。其实,这个事大可不必向廖耀湘打听。我也可以向您做一些解释。” 张乃仁这么说着,便起身从书柜里拿出一幅东北地图,展开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笑着说:“杜先生愿意听我解说吗?” 杜自远便说:“张先生是多年的军队主官,一定有精细见解,我很愿意听一听。” 张乃仁便手指着地图,轻声说:“杜先生,东北的局势,想必你已有一定了解。大概的情况是,**主要据守在长春、沈阳和锦州,这三个地方。要说起东北的战略决策,其实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以主力固守沈阳,固守待变。二是南下锦州。而眼下,据我所知,贵军正星夜兼程,南下锦州。在这种局面下,如果**固守沈阳,一旦贵军拿下了锦州,则东北的数十万**将无路可退,陷入灭顶之灾。杜先生看清这一点了吗?” 杜自远看着地图,点点头,“确实如此。” 张乃仁继续说:“如果**主力南下锦州,打通北宁线和沈锦线,则形势好时,可以随时收回东北。形势不利时,则可以随时退回到关内。这样一来,东北固然丢失,但华北地区的国共军力对比,必将发生重大变化。那时,贵军虽然取得东北,却难以撼动华北的**。是不是这样?” 杜自远不由面色凝重。他心里很明白,一旦东北的**退入关内,又据守住山海关,则可能出现僵持局面。另一方面,华北、西北的解放军则要面对更为强大的敌军。战争将会拖延下去。他说:“张先生,您继续说。” 张乃仁笑着说:“我看杜先生,从前一定是个军人,看地图并不费力。看清这个态势,应该不成问题。” 杜自远笑着向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张乃仁则面色沉重起来,“这个道理,你我都能看得清,相信国共双方的最高领导人也一定看得清清楚楚。所以,贵军才会星夜兼程,南下锦州。但**这方面,国防部高层开了很长时间的会议,而且,蒋委员长早在今年五月就要求东北剿总司令卫立煌打通沈锦线,南下锦州,为什么至今没有做出决定,没有采取行动呢?你要知道,蒋委员长一向说一不二,为什么此时却犹豫不决呢?” “是呀,我也想不明白。”杜自远轻声说。 “原因只有两条。”张乃仁严肃地向杜自远伸出两个手指,“第一,东北是工业基地,也是产粮的基地,谁也不敢轻言放弃东北。东北一丢,蒋委员长也会受到党内攻击。也正是这个原因,**这边,从上到下,还都幻想着夺回东北呢。第二,我估计,很多人没有想到。” “是什么?” “是因为华北战场的压力不大。贵军在华北的兵力还不足以威胁**。这两条,互为前提,又互为因果。”张乃仁微笑注视杜自远,“杜先生,你希望**这数十万军队,是固守沈阳好呢,还是南下锦州好?” “请张先生不要生气,从我的角度说,我当然希望**方面固守沈阳为好。我们拿下东北,消灭东北的数十万**,再进军华北,战局将会势如破竹。” 张乃仁此时,脸色更为严峻,目光尖锐地盯着杜自远,许久没有说话。 杜自远已看出他的心态,也理解他的感觉。他轻声说:“对不起,张先生,我们各自处于对立的阵营,本阵营的兴衰和举动,都牵连着的我们各自的心。但是,我也希望张先生看清大势所趋,作出明智的选择。” 张乃仁沉默片刻,轻声说:“若要促使**继续留在沈阳,放弃南下战略,贵军要在华北打几个败仗才好。” 杜自远略一考虑,就明白其中的深意。他隔着茶几向张乃仁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摇,“张将军雄才大略,远见卓识,让我十分佩服。我明白张将军的愿望,是希望早日结束战争,早日实现和平。我们会记住您所做的一切。” 张乃仁悄悄送走杜自远之后,长时间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墨一样的夜空,此时他的脸上,才浮现出落寞和悲哀。他轻声自语:“非我不忠,实乃大势所趋呀!” 客观地说,张乃仁的建议虽是高招,却也有一点一厢情愿,并不是扭转战局的根本策略。根本策略,只能出自于战局双方的主帅。双方主帅谋划全局战略,固然应该深思熟虑。但过之,则为优柔寡断,必将失去战局的主动权。 事后回顾,蒋委员长早在一九四八年五月就要求东北“剿总”卫立煌南下锦州,却并未坚决推动实施。国防部高层就东北战局持续开会,却直至九月十二日辽沈战役开始,仍未做出固守还是南下的战略决策,则不得不说是国民党一败千里的第一大败招,败在蒋委员长及其高级将领的优柔寡断上。 有关东北的战略决策,把本故事的几个主要人物都深深地卷入其中。 也是在这个时候,叶公瑾暗中与黄枫林秘密策划的一次重大的行动,矛头直指潜伏于国防部的**特工“槐树”,已悄悄地启动。他不敢与本处的赵明贵、程云发等人商议,更不敢与左右两个少卿商议。黄枫林已成为他唯一的依靠。 黄枫林则已调入国防部军法处下面的宪兵队,任职副队长。他带到南京的几名手下,也已进入宪兵队。他们的直接目标,一个是左少卿,一个是张雅兰。但核心目标则是寻找“槐树”。 而左少卿和右少卿也没有闲着,各自围绕“东北战略决策”开始了行动。姐妹俩仍然是对手。这种关系一时还不会改变。 正文 一百十六、 冒险排查 左少卿明白,在保护“槐树”这件事上,她必须采取主动行动,决不能被动应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思考再三,决定冒险。 这一天的上午,左少卿带着柳秋月进了赵明贵的办公室,要和情报组共同分析,谁是潜伏在国防部的**特工“槐树”。 赵明贵静静地看着左少卿,心中却异常恐惧。他是一个极其精细的人。左少卿发现梁吉成,并追踪找到秦淮四街的小楼之后,他心中其实已经排除了对左少卿的怀疑。但在秦淮四街行动失败之后,他隐约猜想,共党可能是冒险用李云林来帮助左少卿取得信任。虽然这个想法极其牵强,也没有任何证据,但在他的意识里,确实有这个想法。他只不过不敢对别人提起罢了。 今天,左少卿却要与他共同分析目前掌握的情报,寻找谁是潜伏在国防部中的“槐树”,让他心中的那一点怀疑再次波动起来。但赵明贵的精明之处在于,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他知道左少卿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在她身上取得突破,稍有差池,便会弄自己一身骚。 赵明贵轻轻地笑着,“左少,处长的意见是叫咱们和老程一起分析,我看也叫上老程吧,或许分析得更透一点。” 赵明贵的这个意见,恰恰在左少卿的考虑之内。她说:“好,二组是我和秋月,告诉老程,连我妹也一起叫上,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槐树。” 左少卿这最后一句话,却出乎赵明贵的预料。但他还是给程云发打了电话,让他和右少一起来一下,共同研究有关“槐树”的情况。 这样,当五个人坐在赵明贵的办公室里时,可以说是各怀心思,互相揣测。 尤其是右少卿那双眼睛,几乎就长在姐姐的脸上,在疑问中藏着猜测,且目光尖锐。在她的心里,渐渐地升起一个想法,想就此揭穿姐姐的真实面目。但现在,她不想把这个想法和任何人说。 情报处除了转给叶公瑾“槐树”这个名字,还转来一套资料,是近年来从国防部泄露出去的机密。但其中大多数机密并不能确定已经泄露给共军,只是猜测可能已经被共军所掌握。 这个情况就比较麻烦了。能够接触到这些机密的国防部高官竟有数十人之多。五个人坐在桌边,不得不仔细分析,逐条逐人地往下缕。整整一个上午过去后,他们逐渐从数十名高官中挑出六个人。他们是,国防部二厅厅长、国防部作战厅厅长、国防部办公厅秘书长、国防部参事室主任、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和陆军司令部的一名中将衔高参。 左少卿很谨慎,她不提名,也不排除。她手里拿着一摞资料逐条介绍,由其他人去做判断,然后予以附和。 赵明贵拿着这个短短的名单,微笑看着左少卿和程云发,“两位,对这个名单没什么意见吧?” 程云发说:“我感觉,应该就在其中。” 赵明贵回头说:“左少,你看呢?” 左少卿点点头,目光深沉地看着桌边的人,“我有些奇怪,这六个人,除了陆军司令部的高参外,都是部门正职,都是中将军衔,我有些疑惑。共党特工能升到这个职位上,他得在军中潜伏多少年?” 听到这个话,连赵明贵也有些啧舌。 左少卿轻声说:“我看,先观察这几个吧,若是都不对,咱们再查其他人。” 赵明贵说:“好,那就先这样吧。那么,两位分一下工吧,把这六个人分一分。” 左少卿伸头看了看名单,说:“一组负责前三个,我们负责后三个吧。” 右少卿这时就在背后点了程云发一下,本意是叫他逆向选择。 程云发受到提醒,立刻把名单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抬头说:“左少,你什么意思呀?干吗要把二厅厅长留给我们?谁不知道二厅是咱们的对头,平时找碴还找不着呢,万一让他察觉了,我怎么办?” 在国防部,二厅负责情报工作,理论上应该统管全国情报工作,但实际上所有情报系统都在应付他。二厅的人仗着手里的权力,谁不听他的就找谁的麻烦。 左少卿向程云发挥挥手,“这样吧,你挑吧,剩下的是我的。” 程云发就把这个名单看了又看,最后说:“我们负责后三个吧,怎么样?” 左少卿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这也正是她要的结果。程云发要和她斗心眼,还不是对手。她眼下只能先把郭重木置于自己的监视之下,其它的,如何保护他的安全,只能见机行事了。 这个会结束之后,左少卿回到办公室,就吩咐柳秋月安排人,监视这三个人。 “秋月,你要注意,这三个人是我们的目标,警惕不要让一组把手伸到我们的地盘里。叫下面的弟兄小心观察。” 柳秋月说:“我明白,我这就去安排。” 左少卿心里明白,以一组的能力,要想查出“槐树”,是不可能的,她要防备的是另有他人参与此事。南福街九号的黄枫林,是她心中的一个疑问。她非常怀疑黄枫林的真实身份,但她又不敢安排柳秋月去查找这个人,只能在暗中观察。 右少卿回到办公室里,坐下来仔细盘算。她心里有一种感觉,她拿不准这是否是因为她和左少卿是孪生姐妹的关系,她有时能察觉左少卿心里的一些想法,虽然这很模糊。今天心里确实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姐姐左少卿对国防部的高官,或者说对他们将要寻找的“槐树”,有特别的关注。若是能有一种办法,让国防部里的“槐树”现身,一定能让姐姐自动暴露。她心里想的就是这个主意。 快到中午吃饭时,右少卿敲门进了处长办公室。她想和叶公瑾探讨一下这个主意的可能性。 叶公瑾仍像往常一样,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右少,坐。是不是又有什么想法了?”他目光尖锐,已经察觉右少卿的目的。 就在几分钟之前,赵明贵向他汇报了三个组在一起开会的情况,也看了他们初步选定的六人名单。他心里有些惊讶,这个名单跟他和黄枫林商议的名单几乎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他的名单上没有陆军司令部的中将高参。 这个情况让叶公瑾心里生出许多疑虑。这个六人名单是左少卿参与挑选的,这就有了两种可能,要么“槐树”不在这个名单之内,要么“槐树”就真的在这六人之中。他妈的,到底“槐树”在不在其中呢!这还真是个伤脑筋的事。 “处长,现在有两件事,我想把它们联系起来。”右少卿看着叶公瑾,轻声说:“一个是,我们正在找的槐树。另一个是,国防部正在召开的军事会议。我听说,国防部的军事会议就要结束了。” 叶公瑾点点头,“是,我也听说了。” “那么,国防部的军事会议结束后,我想,应该有一个决议,或者说,就是东北的战略决策,是这样吗?” 叶公瑾再次点头,“应该是这样。怎么呢?” “我想,能否在这个决策之外,再做出一个假决策来,引诱那个槐树采取行动。这样,我们就会发现谁是槐树。” “有点意思,”叶公瑾脸上露出微笑,“右少,你继续说下去地。” “处长,假设我那个姐和槐树有关系。当她知道我们已经发现谁是槐树时,您说,她会不会采取行动?她只要采取行动,必然暴露,对不对?” 叶公瑾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心里却也有些惊讶。这和他与黄枫林商议的计划十分相似。区别只有一点。右少的目的,是通过槐树发现左少卿。而他和黄枫林的目的,是通过左少卿发现槐树。目的不同。这就决定了,她只能是被人冒名顶替的右少卿,只能是少校军衔的特工。而自己,才是智高一筹的保密局二处处长,绝不愧对领章上的这颗将星。 叶公瑾想到这里心情大好。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右少,看得出来,你是动了脑筋的,很好,非常好。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在我做决定前,不要把你的想法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右少卿的目光在叶公瑾脸上旋转。她明白,谈话已经结束,她的建议未被采纳。她默默地站起来,敬礼后出了办公室。 右少卿一出了门,心里的火已经顶了上来。她明白,秦淮四街行动失败后,叶公瑾对自己的疑心增加很多,所以才会派人跟踪她。至少到目前为止,这种疑心还没有消下去。她觉得,自己像被人当胸插了一刀似的痛苦。 回到办公室里,右少卿在桌前一坐,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程云发转过头,说:“右少,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正要和你商量安排监视的事,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你。” 右少卿扯起嗓子说:“你不要找我!从早到晚盯着我,还嫌不够呀!我还能到哪里去!我以后天天坐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行不行!” 程云发简直糊涂了,被她顶得心里冒火,“嘿,右少,你吃枪药了还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大的火?谁盯着你了?我吃饱了撑的呀!” 右少卿想了想,程云发的脸上存不住东西,有什么都搁在眼睛里。他要是派人监视自己,一定躲不过自己的眼睛。再说,组里就那么多人,每个人干什么工作,基本上都是自己安排的,不大可能有闲人监视自己。左少卿也对她说过,不会监视自己。凭感觉,她相信姐姐说的是真话。再说,姐姐监视自己毫无意义。那么,还有谁会监视自己呢?这是她想不通的地方。 她回头对程云发说:“老程,对不起,我受了气,发到你身上了。” “谁呀,谁会给你气受?” “你别问了,我不想说。算了,还是说安排人的事吧。” 可是,右少卿肚子里的气并没有消掉,一直持续到晚上,又对姐姐发了一通火。 正文 一百十七、 惊心 晚上,右少卿仍和以往一样,回到姐姐家里。 但她心里有气,就不肯说话,嘴巴也嘟着。先去卫生间洗了澡,穿上那件艳丽无比的花短裤,搬了一把小竹椅坐在窗前,手里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左少卿早已察觉她心里有事,像是在生闷气,眼睛就一直追随着她,想看出些端倪来。心里猜测,也许妹妹会直接告诉她。 但直到夜很深的时候,姐妹俩都上了床,妹妹也没有把心里的事说出来。她闭着眼睛,嘟着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躺在床上。 左少卿摇着扇子给妹妹扇着风,捅捅她,说:“丫头,怎么了?谁欠你的钱没还?总不会是和杜先生吵架了吧?” 右少卿睁开眼睛瞪着她,突然说:“是你!是你!就是因为你!” “我怎么了?我又没有惹着你。什么事因为我?” “就是因为你,我也被人怀疑!你说你没有派人监视我,老程也说没有派人监视我,那么是谁天天盯在我的身后!我好像成了贼!我好心好意去提个建议,咦!说的可漂亮了,我会考虑呀,我会认真考虑呀!什么什么的,其实是根本不相信我!都是因为你,我才被人怀疑!是不是!是不是!” 右少卿一张嘴就哇啦哇啦说出一大堆来,没头没脑,眼睛里又是愤怒又是委曲,嘴巴也咧开来了,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怒视着姐姐。 左少卿细细体味着她说的话,心里多少明白了一些。她早知道,秦淮四街行动之后,叶公瑾对自己的怀疑如果有所减少的话,一定会加到妹妹头上。这是她心里最难过的地方,也是最没有办法的地方。她很想宽一宽妹妹的心情。 她拍拍妹妹,笑着说:“你说别人怀疑你,肯定不是老程,那就是指处长了,是吗?好妹,跟姐说,你给处长提了什么建议?大不了就是给我下个套呗。你说出来我听一听,是不是够狡猾,我帮你参谋参谋。” 右少卿就撇着一张好看的小嘴,瞪着圆圆的大眼睛,“你纯粹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想套我的话是不是,做梦吧,我就不告诉你!” 左少卿咯咯地笑起来,“好警惕的一个丫头片子。你也别那么精,太精了,会把你的杜先生吓跑的。想知道是谁跟踪你吗?” “想知道,你告诉我。” “丫头,不用我告诉你。凭你的本事,谁跟踪也会叫你发现。你一个反跟踪,就知道是谁跟着你了,对不对?” “就没人跟着你?” “当然有,我还能不知道吗?” “你怎么不反跟踪?” “我是不想知道。在咱们这样的单位,内部监视,内部调查,是再正常不过的。我没什么可担忧的,不在乎这个。” 右少卿满腹狐疑地盯着姐姐。她以前坚信姐姐就是一个共党,但最近有些拿不准了。姐姐那么自信,那么沉着,看得出来,她什么都不怕。这就让右少卿怎么也琢磨不透,这个姐姐究竟是什么人呢? 左少卿拍着哄她,“好了,好了,这些事别放在心上了,把心放宽一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说,明天晚上咱们跳舞去好不好?叫上你的杜先生,我叫上傅怀真。咱们也该放松一下了,别那么心事重。喂,姓傅的你还没见过吧?告诉你,可帅了,你见着就知道了。” 右少卿盯着她,“有那么好吗?” 左少卿说:“当然了,你去看一看吧。他呀,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可斯文了。哎呀,就是酸了一点。你千万别跟他说话,当心倒了你的牙。” 右少卿听到这个话,突然大笑起来,“臭损,臭损!没你这么损的。” 左少卿也笑了起来,“反正你见着他就知道了。”妹妹高兴,她也高兴。 左少卿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她现在迫切需要与杜自远见面。“槐树”有危险呀。 第二天上午,正如叶公瑾所希望的,左少卿去了国防部。 天气很热,黄枫林坐在警卫室里,用帽子扇着风。他看见一辆汽车开进国防部大门。他认出来了,那是左少卿经常乘坐的车。他隔着窗户看见那辆车在国防部大楼前停下。他有些意外的是,跟在左少卿身后一起下车的,还有柳秋月和鲁城。 黄枫林心里做着判断,这不像是一次秘密行动,和什么人秘密接头。但是,反过来讲,也可能是用公开行动掩盖秘密行动。他悄悄地推开窗户,向院子里正在扫地的清洁工做了一个手势。这个清洁工看清这个手势,一边扫着地,一边尾随左少卿等人走进大楼。 左少卿领着柳秋月和鲁城上了四楼。二厅厅长办公室和作战厅厅长办公室,在走廊的两头。如果想近距离监视他们,就要在走廊里安一个人。但是,问题来了,这个人怎么安在走廊里?总不能在走廊里傻站着吧。他们站在楼梯口,向两边看着。 “少主,”柳秋月轻声说,“这里没有立足点呀。” “那,这样行不行?”鲁城小声说:“跟他们商量一下,咱们在哪个办公室里安一个人,反正时间不长。” 左少卿扫他一眼,没有说话。 柳秋月却笑了起来,“你傻呀,这两边的办公室都是人家的部下,能让你安一个人吗?也不动动脑子。” 这时,左少卿看见正在楼梯拐弯处,用一条破毛巾擦着栏杆的清洁工。他干得很仔细,用力擦着栏杆上的每一个旮旯角落。左少卿向那个清洁工点点下巴。 柳秋月看一眼左少卿,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点点头,小声说:“我试试,看能不能顶了他。” 下了楼梯,左少卿去了二楼。二楼是办公厅所在地。她顺着走廊向前走,前面就是傅怀真的办公室。她回头示意柳秋月和鲁城不要过来。她敲敲门。那扇门突然一下子打开,傅怀真出现在门口。 他的衣服敞开着,露出里面快拖到裤子外面的衬衣。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左手里还拿着一支大号钢笔。他一看见左少卿就张开了嘴,“哎哟哟,哎哟哟”地叫起来,一边整理着衣服,扣着扣子,“少卿,哎哟哟,是少卿,哎哟哟,你像太阳一样出现,真是,太叫我惊喜了。快请进来。” 左少卿淡淡地笑着,“不了,我有事,从这里过,顺便到你这里来。” “我真是,我总觉得心跳有点快,像有喜事来临,哎呀,原来是少卿光临。你还是请进来吧。这是我的办公室,就是有点乱。” 左少卿进了傅怀真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大,里面有许多铁皮文件柜,墙角里还有一个巨大的保险柜。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 左少卿笑着说:“我来只有一件事,你晚上有事吗?我和我妹,晚上要去跳舞,你要是没事,就一起来吧。” 傅怀真有点夸张地笑着,“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有事,我最盼望的就是能和你跳一支舞,当然是华尔兹,最优雅的那一种。那么,我们去哪里跳呢?” 左少卿克制着嘴里冒出来的酸水,“今晚八点,旋转门舞厅。” 傅怀真双手放在胸前,“少卿,当然是我来接你,请一定给我这个机会。” 左少卿只好说:“好吧,七点半,我等你。”然后,就逃跑似的退出办公室,连连向他挥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秋月站在远处望着,满脸都是笑容。她心里好喜欢这个男人。但是,柳秋月的笑容到了下午,就又变回她一贯的精明细致的表情。 下午,柳秋月悄悄告诉左少卿,“少主,我问了一下,那个清洁工顶替不了。听上去,他还是个有来头,甚至有背景的人。” 左少卿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似有一阵寒风从她的脑中掠过,“他是什么来头?” “后勤处的人说,他是宪兵队副队长的老乡。” “宪兵队什么时候有了副队长?”左少卿更加疑惑。 “刚来的,上班没几天。说是姓黄,叫黄枫林。” 左少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黄枫林?妈的,原来是他!鲁城,你还记得黄枫林吗?就是南福巷九号的那个人。” 鲁城张了张嘴,这才想起来,“是,那家的房客,把那个受伤的人带到自己家的人。少主,他现在是宪兵队副队长?”鲁城已经感到惊恐了。 左少卿同样感到惊恐,甚至更加惊恐。她脑中瞬间反应过来,黄枫林将赵广文带回家,然后给张伯为打电话。他的表面目标是张伯为,根本目标则是自己。现在黄枫林居然到了国防部,那么,他的目标毫无疑问是“槐树”了。 黄枫林和叶公瑾是一条线上的?或者,他就是叶公瑾从外地调来的谁也不认识的特务。无论什么情况,他的目标一定是“槐树”,这一点已经不用怀疑了。 左少卿回头盯着柳秋月,“秋月,你派人盯住这个黄枫林,弄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一会儿是商人,一会儿是宪兵队副队长,到底想干什么。” 柳秋月点点头,“好,我去安排。” 到了傍晚的时候,坐在警卫室里的黄枫林,悄悄给叶公瑾打了一个电话,“叶处长,左少卿到国防部来了。” 叶公瑾听到这个话,不由一震,“她去干什么?” “两件事,第一,她看来正准备在国防部里安眼线,监视名单上的人。第二,是与傅怀真见面。您给她介绍傅怀真,还真给她提供了机会。我刚才从傅怀真嘴里打听到,他们准备晚上去跳舞,在旋转门舞厅。” 叶公瑾心里盘旋着,不动声色地说:“好,很好。这只是一个开头。你多注意,看她以后再去国防部,会和什么人见面。枫林兄,我们就要有结果了。” 黄枫林小声说:“我也希望会有结果。你等我的消息吧。” 叶公瑾放下电话,不由又有点疑惑起来,“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有心思去跳舞?为什么?” 正文 一百十八、 舞会暗异 谁知傅怀真对跳舞这个事,还真是异常的上心。左少卿约他七点半来接她,他却六点半就来了。 柳秋月正站在窗前,一眼看见傅怀真手里捧着一大束花,向大楼门前走来。她回头说:“少主,傅先生来了。” 左少卿一看表,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个东西,来这么早干什么?我可没时间陪着他。秋月,你拦着他,我去隔壁办公室。”说着,她拿起桌上的报告出了办公室。 几分钟后,傅怀真敲门进了办公室。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现在南京正是最热的时候,这一身装束让他脑门上出了一层汗。他笑容满面地说:“柳妹妹,我最亲爱的密斯左在吗?” 说不上为什么,当柳秋月打开门,和傅怀真面对面的时候,一张白净的脸已经飞起一片粉红,眼睛里也是水汪汪的,湖水般的潋滟。她勉强克制住自己纷乱的心绪,轻声说:“对不起,傅先生,我们组长出去有事了。” “噢呀,好让我失望。我原本还希望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呢。” “您请进来坐一会儿吧,”柳秋月让开门,“或许我们组长过一会儿会回来。” 傅怀真进了门,在屋里来回走着,并不坐下。他也坐不下来,因为他背上的汗已经快洇透他的西装了。“我热得,”他夸张地说:“像阳光下的冰激凌。” 柳秋月把电风扇转向他,“这样是不是好一些?” “噢呀,”他乞求地看着柳秋月,“我美丽的花朵,你能救救我的花吗?它们在阳光下晒了一路,快没有精神了。” 柳秋月慌慌张张地从柜子顶上拿下来一个敞口瓶子,在瓶子里倒了一些凉水,说:“傅先生,把它给我吧,我把它插上。” 柳秋月从傅怀真手里接过花束时,眼睛里波光潋滟,脸也更红了。 傅怀真把花交给她,微微笑着说:“柳妹妹,你和这束花一样的美丽。” 他的这句玩笑话,让从未谈过恋爱的柳秋月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精心地整理着花束,让它们更加舒展,也更加灿烂。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傅怀真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吹着电风扇,眼睛不时瞄着柳秋月,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讪。柳秋月则坐在桌旁,把略显单薄的肩背挺得直直的,把小胸脯里的一颗芳心收得紧紧的,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傅怀真,生怕自己的举动一不留神,失去了优雅。 七点半时,左少卿回到办公室里,说:“怀真,你来了,真准时。” 傅怀真快乐地说:“我来了有一点点时间了。柳妹妹请我坐在这里等你。” 左少卿瞄一眼柳秋月那满脸的粉红,脑子里的某一根神经异样地跳了一下。她说:“秋月,不要干了。走吧,一起跳舞去。” 柳秋月有些吃惊地张开嘴,“我这里还有,还有一些……” 左少卿一挥手,“明天再干吧,现在去换衣服。傅先生,请你到外面等一下,我们要换衣服了。” 傅怀真笑嘻嘻地站起来,“好的呀,我在外面等一下下。女士换衣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想像得到的。你们不要着急,让我慢慢地想像。” 左少卿关上门,低声嘟囔一句,“天底下,哪有这么酸的流氓。” 她们都换上了长裙,和薄薄的丝衬衣。脚上的黑皮鞋也换成了高跟鞋。 八点钟,左少卿和傅怀真,还有柳秋月到了旋转门舞厅。这个时候,右少卿和杜自远已经到了,正随着音乐,在半明半暗的舞厅里缓缓地旋转着。 右少卿一看见姐姐,就快乐地向她招手,并向她指了指墙边的一组围成半圆形的沙发。左少卿等人走过去坐下,中间的茶几上已经摆满了红葡萄酒杯和小点心。 傅怀真笑着转向左少卿,“密斯左,我可以请你跳一支华尔兹吗?” 左少卿的头皮真的有一点发麻,不知自己会不会在舞场中间,直接就给他一个翻肩背。她拍着他的胳膊说:“我累了一天,让我休息一下,你和秋月跳吧。秋月跳舞非常好,去请她吧。” 左少卿看见,柳秋月的脸又红了。她心里忍不住就会想,这丫头,该不会有什么想法吧。当她看见傅怀真领着柳秋月上了舞场,就看出来了,这个家伙是一个情场老手。他搂住柳秋月的腰,非常自然地把她贴在自己身上。柳秋月开始还想分开一点,但很快就放弃了,她的脸几乎就贴在傅怀真的脸上。 左少卿转过眼睛,看着妹妹和杜自远跳舞。妹妹那么高兴,一直都在笑着,有时还贴在杜自远的耳边说着什么。杜自远应和着她,但他的目光不时停留在左少卿的脸上。左少卿体验到心里一丝丝的酸意,即使那是自己的妹妹。她心中真的有些无奈。她舍不得杜自远,也舍不得妹妹呀。可是,她却不可兼得。 一曲终了。右少卿笑嘻嘻地坐在姐姐身边,说:“姐,好吗?好不好?” 左少卿明白她的意思,是问杜自远好不好。她拉起妹妹的手,“好,非常好。” 右少卿就快乐地晃着脑袋,端起一杯茶送到嘴边。 音乐再响时,杜自远微笑地看着左少卿,温和地说:“左少,请你跳舞,好吗?” 左少卿等的就是这个。她回头看妹妹。妹妹笑着,用手去推她。妹妹的眼神里藏着得意,好像在说,你试试吧,特别好,去吧去吧。左少卿品得出来,那是一种炫耀,是赏给你的。 左少卿拉着杜自远的手,跟着他上了舞场。当她的手搭在杜自远的肩上,感觉到他的大手揽在自己的背上时,眼中一时迷离,心里更有异样的感觉升上来。她明白,她必须克制自己。她的目光从妹妹脸上扫过,看见傅怀真正欠着身邀请她跳舞。她收回目光,落在杜自远的脸上。 她淡淡地笑着,轻声说:“槐树交通?” 杜自远一点头,“已经掐断。” “什么时候能接上?” “可能还要几天,我尽快。” “可靠消息,国防部军事会议明天结束。” 杜自远轻轻地“呀”了一声,“赶不上了。我去联系吧。” “你要当心。” “怎么了?” “黄枫林这个人你知道吗?” “知道,老张和他打过交道。” “黄枫林现在是国防部宪兵队副队长。” “他果然是特务。老张一直怀疑他。” “所以你要特别当心他。我感觉,他的目标就是槐树。最近监视我的,也是他。” “我会注意他。” “梅斯的事呢?” “上级已经批准。只要他不暴露你,你就加入,但一定要有安全措施。” “梅斯说,他可以确保我的安全。” “这件事一定要谨慎,我暂时帮不了你。关于水葫芦,我已派专人去汇报,希望能尽快找出这个人来。” “他是我头上的炸弹。” “我知道。你多当心,千万谨慎。” “我知道。今天就这样吧。” 杜自远却攥紧了左少卿的手,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个人是谁?” 左少卿注视着他的眼睛,不由叹了一口气,“别提了,和你一样,也是上级安排的。是叶公瑾拉的线。我现在还没有猜出他的意图。” “你喜欢他吗?” 左少卿瞪他一眼,狠狠地在杜自远的手上攥了一下,“你别瞎想,他是我的麻烦。只不过看叶公瑾的面子,不敢把他打跑。” 杜自远也笑了,“我也感觉你不会喜欢这种人。凤英,我心里只有你。” 左少卿看着远处,心里有些痛苦,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舞曲结束了。左少卿由杜自远陪着回到沙发座里。 右少卿已经先回来了。她目光炯炯地盯着姐姐,眼神里藏着一丝疑惑,“姐,我跳舞的时候,每转一圈都看见你们在说话。你们在说什么呢?” 左少卿喝了一口茶,理了一下思路,“说你呢。” 右少卿打她一下,“干吗,你说我干吗?” “问他对你是什么印象。” “他怎么说?” 右少卿微微顿了一下,轻声说:“他说,他喜欢你。他向我保证,以后一定对你好。他让我放心。” 右少卿脸上露出笑容,“真的?” “是真的。我的那个傅呢?” 右少卿露出一脸的不屑,呲出一口白牙,“你看看我的牙,是不是全倒了,比山西的老陈醋都酸。你会喜欢这种人,打死我都不信。” 左少卿叹了一口气,“处长介绍的呀,你叫我怎么办?” 右少卿凑到姐姐耳边,“姐,别舍不得,他要是耍无赖,你就扁他,扁他个鸡飞狗跳,他准跑得远远的。”她说着就大笑起来。 左少卿也笑了,心里却叹一口气,暗中琢磨,能不能把这酸流氓塞给柳秋月。想到这里,她抬眼扫一遍,看见柳秋月端着茶杯,坐在沙发边上,眼睛里却藏着惊讶,定定地看着远处。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向远处看过去,发现她注视的,是正在给客人上茶的徐小玉。柳秋月眼神里流露出异常的惊愕,这一点让左少卿心里似有电波流过,像一个意外的警告。她感觉,柳秋月应该是认识这个徐小玉的。她们怎么会认识? 几分钟后,左少卿注意到,柳秋月放下茶杯,悄悄向门口走去。左少卿感觉,她似乎是跟着徐小玉出去的。 左少卿身处虎穴狼窝,心中的警觉时时绷着,从未有过一刻放松。她此时突然意识到,这个她十分信任的柳秋月,竟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回头对妹妹说:“你们继续跳吧,我去方便一下。”她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扯了扯衣服,缓缓向门口走去。 门外是一条寂静的走廊,一个人影也没有。舞厅里的乐声,在这里也变得遥远,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空气里。左少卿拐过走廊,前面有几扇门。她凭着超出常人的感觉走到一扇门前,伸出一个手指,轻轻推开门。 房间里,柳秋月和徐小玉正在匆忙地说着什么。她们万分惊讶地扭回头,看着站在门外的左少卿。 左少卿的目光已经变得像锥子一样尖锐。柳秋月立刻看明白了这个眼神,她吓得脸色苍白,一拉身边的徐小玉,双双跪在地上。 看官们知道原委,可能认为柳秋月和表妹徐小玉在这里见面,不是什么大事。但你若是当事人,又处在那么一个特殊的职业环境里,没吓出心脏病来,就可算是铁胆英豪了。 正文 一百十九、 秘密决策 舞厅里的音乐还在极遥远的天边波动着,但眼前却是诡异的寂静。 左少卿轻轻走进门里,关上门,低声喝道:“站起来!” 柳秋月慌张地站起来,急促地说:“少主,少主,让我解释……” “闭嘴!”左少卿再次喝道,“什么也不要说!现在换一张脸,到舞厅里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是,是,”柳秋月小声说,“我这就回去。” 第二天,左少卿很早就到了办公室。但柳秋月已经在办公室里了。左少卿看了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一夜没走,一直在办公室里等着。看见左少卿进来,柳秋月急忙站起来,小心地看着她。 左少卿在桌边坐下来,说:“你也坐吧,说说,是怎么回事。” 柳秋月在桌边坐下,眼睛里已经汪出了泪,沉默一会儿,轻声说:“少主,我……我很小,父母就去世了。我是跟着姨父姨妈长大的。去年年底,姨父得了痨病。姨父是家里的顶梁柱,姨父一病,姨妈就急了。为了凑钱给姨父看病,家里什么东西都卖了。到今年年初,姨妈还借了印子钱。可是,姨父还是去世了。后来,债主们逼债……” 左少卿很生气,严肃地问:“这个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曾经想跟您说。可是,要开口的时候,您又去了许府巷。等您从许府巷回来,我几次想开口,可是,我看到您当时的状况,也……也……挺难的,就没有开口。后来,姨妈告诉我,债主答应缓一缓,小玉又找到了事做。姨妈又没有再催我。我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了。组里的事情又多,就没有再问。” “后来呢?” “昨天晚上,我才看到小玉是在旋转门做事,我觉得很奇怪,就去问她。这才知道……”柳秋月有点说不下去了。后面的事,总给人感觉,是她吃里爬外。 “说呀!现在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昨天晚上我一问,才知道,是一组的老程买通了债主,逼着小玉往旋转门里跑,就这样……就这样留在旋转门了。小玉说,老程让她做眼线,在旋转门里偷听客人说话。主要是……主要是……偷听您的……” 左少卿盯着她,心里则判断着。张伯为查过徐小玉的情况,柳秋月说的这些都对上了。她问:“徐小玉每天都向老程汇报?” “也不是,每周一的晚上,夜里十二点,在旋转门东面的街口,有一个小吃摊。小玉在那里向老程汇报一周来听到的情况。” “她听到什么情况了吗?” “我问了她一下,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她也记不住了。有关您的事,她只说过一次,说您和廖凤山在一起吃饭。说廖凤山向你抱怨,有人不给他帮忙什么的,其他的就都记不住了。” 左少卿想了想,自己和廖凤山在一起吃饭,至少有两三次了,并没有谈到什么重要的事,心里才略略地平稳一些。 她轻声说:“虽然是你家里的事,也应该跟我说。我们都是二组的人,是一条根上的,这你还不明白吗?不管谁有了事,都是大家一起扛!” “是,我明白。二组的弟兄也明白,都靠着您呢。” “不要总是您您的,我听着肉麻。我没有关照到你,是我的疏忽。” “不,不,少主,你对我还有弟兄们,已经很关照了,我们都知道。小玉的事,是我失职,是我疏忽了。我回去就叫小玉辞了差事,不在那里做了。” 左少卿想了想,徐小玉这个桩,是程云发安的,可能还有她的妹妹。她心里并不想引起程云发和右少卿过多的注意,甚至警觉。就说:“那倒没关系,你还是叫她继续在那里做吧。每周向老程的汇报还可以继续,但是,你要教她怎么说。这个事你负责,明白吗?” “是,我明白。请少主放心。” 窝里反,里通外国,在任何地方都是大忌。在情报系统里尤其忌讳,通常的措施都是灭口。好在左少卿对柳秋月有足够的了解,又承担着重要任务,不想引起外人注意,才将这件事化掉。自然也将程云发的小暗桩给化掉了。 这一天的上午十点钟,国防部的军事会议即将结束。 张雅兰也知道会议即将结束。她坐在会议室门外的桌旁,一刻也不敢离开。她知道,这个会议一旦做出决策,“槐树”同志只需一个眼神就够了。她会根据这个眼神确定自己是否需要去见“槐树”。 今天的会议室里很安静,没有了往日的喧哗和争吵。她猜测,会议室里的高官们,也在等待做出这个决策。 大约十点钟过一点的时候,她看见保密局的毛局长和叶公瑾走上楼梯,直接进入会议室。这个情况让她有点意外。她知道,这两个人并不参加会议。 几分钟之后,她看见傅怀真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他没有戴帽子,领口敞着,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神色轻松地吹着口哨,直接就在张雅兰的身边坐下,继续吹着口哨。 张雅兰低声问:“怀真,会议是不是要结束了?” 傅怀真撇着嘴,“一百年前就该结束了。真正是没有道理的,拖到了现在。” “会做出什么决议呢?” “哈,”傅怀真一笑,“你这是在问我吗?我可还像个大傻子一样坐在这里呢。他们要是能做出什么决策,还用得着熬到今天吗?” “喂,”张雅兰捅一捅他,“听说有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女朋友?” 这下,傅怀真可来了情绪,“啊呀,这么大的秘密,怎么也让你知道了?我的亲妹妹,你是不是后悔了呀?” “滚一边去。谁稀罕你呀。说,是谁呀?” “呀,妹妹,”傅怀真眉飞色舞起来,“她可是着实厉害呀。飞檐走壁,弹无虚发,英姿飒爽,锵锵锵,哐!穆桂英再世呀!” “到底是谁呀,哪里的?” “保密局的女干将,将来就是我的少卿娘子。” 张雅兰听明白了,就是那个下狠手打自己的女特务。她撇着嘴说:“是她呀,你当心些吧,我的哥哥,当心她一拳打你个乌眼青,叫你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两个人正说着,却看见会议室的大门打开,高官们一群一群地涌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皮包或者笔记本,互相打着招呼,向楼梯下走去。 张雅兰明白,会议终于结束了。但是,她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看见“槐树”出来。门口的宪兵也并没有撤去。心里忍不住就有一些紧张。 这个时候,在宽大的会议室里,毛局长邀请六位高官留下。他们是,国防部二厅厅长、国防部作战厅厅长、国防部办公厅秘书长、国防部参事室主任、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和陆军司令部的一名中将衔高参。正是左少卿和赵明贵、程云发确定下来的六位高官。 毛局长笑容满面,语气温和,“兄弟请几位长官留下,是因为有一个安全和保密方面的情况要与几位协商。国防部的会议,现在已经结束。虽说会议并未做出什么决策,但未做出决策本身就是绝密情报。从保密方面考虑,我们不希望**方面知道这个情况。另外,也为了迷惑他们,我们特意做了一个假决策。” 说到这里,毛局长回头看叶公瑾。叶公瑾明白,立刻从皮包里取出几页纸,递到他的手里。 毛局长将这几页纸递给身边的一位高官,“我们拟了一个稿子,请各位斟酌一下,看看是否合适。” 几位高官听明白这个意思,便围在一起,低声念着,秘书长取了一支铅笔,在纸上勾画起来。十几分钟后,那几页纸已被勾画得面目全非。 胖胖的秘书长笑着说:“人凤兄,这样,才像一份公文。” 毛局长双手一抱拳,“多谢了。老兄是军中铁笔,字字千钧,所以兄弟才要请求各位斧正。这个东西要经得起外人推敲,不经老兄修正,兄弟还真不敢拿出去。再次多谢了。容后致谢。” 毛局长回头说:“公瑾,后面的事,就是你的了。” 叶公瑾一欠身,“是,我这就去办。” 叶公瑾出了会议室,招手叫傅怀真进来,领他到旁边叮嘱。 毛局长继续对面前的几位高官说:“此事的目的,是不希望外人知道我们今天的会议结果,也是为了东北的安全。所以,今天的事,还请各位不要声张,为兄弟保守一点秘密。”毛局长顿了一下,收起笑容,又说了一句,“兹事体大,务请慎言。各位,今天就是这个事,各位请便吧。”然后和几位高官一一握手,送他们出门。 会议室门外的张雅兰见“槐树”一直没有出来,毛人凤和叶公瑾也没有出来,便猜想一定有情况。就坐在门口没有走。后来见傅怀真也被叫了进去,就更不肯离开了。 半个小时后,她才看见毛人凤送几位高官出来。她看见“槐树”借回头与别人说话的机会回头看她,还不经意地摇摇头。她明白,东北的战略决策并没有出来。这样一个结果,虽然让她失望,但也总算放下心来了。 不一会儿,她又看见叶公瑾送傅怀真出来。傅怀真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文件夹,向她挥挥手,便向楼梯走去。后面的叶公瑾却向门外的宪兵作了一个手势,立刻有三个宪兵跟在傅怀真的后面,也向楼下走去。 叶公瑾陪着傅怀真到了他的办公室。笑着说:“怀真,这个东西的重要性,在会议室里我已经跟你说了。现在,还需要你在文字上做一些修饰,然后按程序上报委员长审阅。你现在就开始吧,我不打扰你。” 傅怀真张口结舌地看着叶公瑾,心里有些不安。他修饰滕写公文,居然有人从旁监督,今天还是第一次。他在办公桌旁坐下来,取出那几页被改得龙飞凤舞的纸张,先看了一遍,不由吃了一惊,有些不安地看着叶公瑾。 叶公瑾向他笑一笑,“怀真,按照你的程序做吧,什么也不要问。” 傅怀真先取了一张标准的呈报公文首页,逐项写上公文标题、阅批人、呈报人、事由、密级等项。然后拿出专用公文纸滕写公文。他写的一手小楷,工整秀丽,疏密有致,几分钟后就滕写完毕。他拿起公文,说:“叶处长,您过过目。” 叶公瑾笑着说:“怀真,这个公文,我无权看。你按程序办吧。” 傅怀真说:“按程序,我要先报副秘书长审阅,然后是秘书长审阅,之后报何部长签发,最后是委员长批示。等公文返回来,就可以用印下发了。” 叶公瑾仍然笑着:“那就请按照这个程序办吧。我要告诉你,门外的三个宪兵会一直跟着你,直至这个公文印发出去之后为止,希望你不要介意。” 傅怀真张着嘴似懂非懂,说:“为什么呢?” 叶公瑾说:“只是个安全措施,防止你被人劫持,从你的嘴里了解公文内容。” 傅怀真点点头。他将公文和呈报页钉在一起,放进一个卷宗里,说:“那我就送批了。”看到叶公瑾点头,便匆匆出了办公室。 果然,从这时起,无论他走到哪里,这三名宪兵都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正文 一百二十、 危机端倪 叶公瑾在乘车返回洪公祠的路上,心里才多少感到一些轻松。 他是当面向毛局长做的汇报,也多费了一些口舌,才请动毛局长出面做说客。他隐约看见毛局长眼里的警惕,就知道侯连海的隐患还未消去,心里也就有一些不安。他希望,今天设计的圈套能够成功,或许能够重新取得毛局长的信任。 叶公瑾回到处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会议室召集组长们开会。 “各位,”叶公瑾严肃地看着在座的军官们,声音不高,却极其威严,“我先说一句,今天的会议内容严格保密,任何人不得走漏出去。否则,将受到军法严惩。”说到这里,他略略地停顿一下,环顾桌边的每一个人,以加重他的语气。之后,他继续说:“今天上午,国防部的军事会议已经结束。在会议上,已经制订出东北的战略决策。据我所知,这个决策目前正在走程序报批。至于具体的内容,我不能告诉各位,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要告诉你们,此事已经列为绝对机密。我问了一下国防部办公厅,这个决策的报批过程大体是这样。今天上午,决策已经形成文字。下午,将报送国防部办公厅的副秘书长、秘书长审订。然后报国防部长审批。明天将紧急报委员长批准。后天上午公文经委员长批准后返回,国防部将制成正式公文并且用印。后天的下午四点,有一架专机将这个公文送往东北,交给卫立煌总司令执行。” 会议室里很安静,军官们都仔细地听着。 左少卿心里,却有一丝不安隐隐地升起,雾似的蒙在她的眼前。但此时,她却看不穿也想不透,更不知这个不安来自哪里。她仅从叶公瑾的语气里,察觉他已胸有成竹。那是一种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的语气。她感觉,叶公瑾无论想干什么,都已经策划布置周密,只等达到目的了。 “我们的任务,”叶公瑾稍稍提高了声音,“就是在后天下午四点钟之前,确保公文的安全。再具体一点说,这个安全可以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确保公文在后天下午四点之前,不被共党窃取。第二部分,是确保公文的起草人,国防部办公厅秘书处副处长傅怀真的安全,不被共党劫持。他是一个书生,一旦被劫持,公文的内容就会泄露。因此,我们的工作也要分成两部分。一是加强对国防部的安全保卫,二是注意对傅怀真的保护。一组和二组,要安排好人,共同做好这两件事。你们有问题吗?” 左少卿和程云发对视一眼,都向叶公瑾点头说:“是,没有问题。” “很好。”叶公瑾平静地点点头,“另外,这两天里,所有休假取消。不在岗的人都在准备室待命,以便于随时执行临时任务。就这样吧,散会。” 左少卿回到办公室里,坐下来静静地思考。但心里的不安却越加浓重,只是不知道危险来自何处。她知道叶公瑾是个超级精明的人,做任何事都是层层设计,绝不会像今天会上布置的那么简单。她感觉,她需要与杜自远见一面,至少通一次电话,以确定他们下一步的共同行动。她考虑的是,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呢? 但是,她并不知道,正是这个时候,杜自远那里却出了一点纰漏。 杜自远的这个纰漏出自张雅兰。 此前的不久,张雅兰一直坐地国防部会议室门外,谨慎地观察着。她看着毛人凤送最后六名高官离开后,会议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她进入会议室再次巡检一遍,看看有什么遗漏。这个时间,也是她思考的时间。 “槐树”同志离开会议室时,不动声色地向她摇摇头。她理解,这表示国防部的军事会议并没有做出重要决策。但是,傅怀真抱着一个红色文件夹下楼的样子,似乎是要回办公室起草公文。最特别的是,叶公瑾还带着三名宪兵和他一起下了楼。张雅兰心里因此犹疑不定。 她锁上会议室的门,下楼回到二楼的秘书处里,心里还在考虑应该怎么办。 在秘书处的大办公室里,她看见处长正在安排人分发一批简报。简报是全国战场的军事动态,每周一期。这个情况让她心里拿定了主意,主动揽下了这个任务。 张雅兰怀里抱着简报,按照分发范围,进入各个长官的办公室发放简报,其中也进入了作战厅厅长郭重木的办公室。 她把简报放在郭重木的办公桌上,眼睛却注意地看着他。 郭重木看到她的这个眼神,再次向她摇摇头。 张雅兰有点急了,低声说:“可是,我看见傅怀真抱着公文夹子,像是要回去起草公文,为什么?” 郭重木轻声说:“那是个假的,不用担心。” 张雅兰一颗悠悠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她向郭重木敬了礼,转身出了办公室,继续分发简报。发完简报,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看了看表,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她决定采取行动,把这个情况通报出去。 她先拨了一个电话,电话只响了一声,她就挂断了。然后开始换衣服。 她的这个电话,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也只响了一声。可是杜自远的助手李林,已经在这间小办公室里整整坐了两天。他立刻抓起电话,给杜自远打了一个电话,说:“老板,电话可能有毛病了,只响了一下。” 杜自远轻声说:“好,我知道了。”然后就挂断了,立刻起身往外走。 这个时候,张雅兰已经换好了衣服。她提着自己的小包,向国防部大门外走去。 此时,坐在警卫室里的黄枫林看见了准备外出的张雅兰。他有一种感觉,这应该是国防部军事会议结束后引起的一个连锁反应。他向身边的一个穿着便衣的弟兄做了一个手势。这个弟兄便悄悄走出警卫室,远远地跟在张雅兰的身后。 可是,张雅兰也是个极其机警的人。她上了黄包车之后,很快就发现自己可能已经被人跟踪。这只是一种可能。但秘密工作没有侥幸,她只能认定自己已经被人跟踪。她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回家,然后按时上班。二是甩掉尾巴,再去接头。她考虑了几分钟,这两种选择都被排除。换便衣回家吃饭,并不是一个合理的解释。甩掉尾巴则表明她的行动异常。最重要的是,她必须尽快将“槐树”的意思转告外面的同志。她决定见机行事。 张雅兰在秦淮酒家的门外下了车,不慌不忙地走进去。她站在大厅的门口,向里面张望,似乎在寻找熟人,只是把一个手指放在下巴上。这个动作表示,她已经被人跟踪。 但她仍然看见杜自远从一张餐桌旁站起来,并向她招手。她只得慢慢地走过去,一个手指仍放在下巴上,并轻轻地点着。 杜自远请她在桌边坐下,轻声说:“我已经接到警告,你可能受到监视。” 这个情况让张雅兰有些紧张,不安地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向她点点头,“但今天的情况特殊,我必须知道会议的结果。” 张雅兰翻阅着菜单,一边小声说:“两个情况,我感到很奇怪。第一,槐树同志说,国防部的军事会议并没有做出决定。第二,国防部办公厅的傅怀真,是主要的公文起草人,我看见他抱着文件夹离开会议室,似乎是奉命起草文件。槐树同志告诉我,这个公文是假的。这是我了解到的主要情况。” 这个情况让杜自远陷入沉思,他轻声问:“知道这个假公文的,有多少人?” 张雅兰继续点着菜单,“除了毛人凤和叶公瑾,还有六名高级将领。槐树同志也在其中。他们在一起商议了有半个小时。” 杜自远扭头看着窗外。街上的行人很多,都在匆匆地赶路。情况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得多。他伸手叫来服务生,认真地点了几样菜,说:“请快一点。”等服务生离开以后,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雅兰,你太紧张了,请露出一点笑容。” 张雅兰轻轻抚摸一下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这样行吗?” “行。”杜自远向她笑了一下,“雅兰,槐树同志现在有危险,非常危险。我们要采取措施保护槐树同志,你同意吗?” “当然了,我没有问题。请你相信我。”张雅兰认真地看着他。 “雅兰,如果这个公文是假的,我们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说明我们这边,已经知道公文是假的,对吗?那么,包括槐树同志在内的六名高官就成了怀疑对象,这个范围就非常小了。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张雅兰想了一下,不由紧张起来,“这是一个圈套,他们在找槐树?” “对,就是这样。范围缩小到六个人,再查就很容易了。” “那么,我们怎么办?” 杜自远注意地看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雅兰,我要采取措施保护槐树。这样,可能你会被捕,甚至面临牺牲。”他的声音很轻。 张雅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用双手蒙住眼睛,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她放下双手,眼睛里已闪出黑色的光,脸上则露出坚定的笑容,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轻声问:“你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是,我已经做好了。我能挺得过第一次,就能挺得过第二次,请你相信我。” 杜自远拉住她的手,用双手握着,“那么,请听我说,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 接下来,杜自远开始解释她要做的每一件事,可能说的每一句话。 十五分钟后,张雅兰走出秦淮酒家时,外面强烈的阳光却像冰似的笼罩在她的身上,她的内心更是坚硬如石。她的脸色略有一些苍白,她已经做好准备承受一切。 杜自远目送张雅兰离开秦淮酒家,内心也如石头一般坚硬。他必须立刻赶到旋转门,他要抓紧时间做两件事。 他很明白,在他安排的整个行动中,张雅兰几乎必然会被捕。但他还是想尽一切可能保护张雅兰,毕竟,她是自己的同志呀。 杜自远匆忙赶到旋转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海棠间的门牌里,给左少卿留下一个纸条,他需要和她见面,以便商定配合。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给叶公瑾打了一个电话。 他的这个电话,却让叶公瑾大吃一惊。因为就在十几分钟之前,他接到黄枫林的电话。黄枫林在电话告诉他,张雅兰离开了国防部,在秦淮酒家与杜自远见面。 “叶处长,你还相信这个杜自远吗?”黄枫林在电话里说,“我监视张伯为的时候,就发现他们曾经见面,而且不止一次。你认为杜自远没有问题,你很信任他。但是,我现在监视张雅兰时,又发现他与张雅兰见面。你不觉得奇怪吗?” 叶公瑾心里确实感到奇怪。杜自远与张伯为见面,或许还可以解释,他们都是生意人,可能有生意上的来往。但他和张雅兰见面就没有道理了,又偏偏是在国防部军事会议刚刚结束的时候。 他轻声说:“枫林兄,杜自远的事,我会认真考虑。我不会放过任何可疑的人。你继续按照咱们商定的计划行事。有情况随时给我来电话。” 就在他和黄枫林通完电话十几分钟之后,他接到杜自远的电话,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轻声问:“杜先生,有事吗?” 杜自远在电话里的声音很轻松,又很谨慎,他说:“你有时间和我碰个面吗?我有东西给你。是半个小时前刚刚收到的。” 叶公瑾在心里计算一下,半个小时前,正是杜自远与张雅兰在秦淮酒家里见面的时间。难道这个张雅兰会有什么东西通过杜自远交给他吗?他问:“是什么东西?” 杜自远笑了起来,“是个好东西,你见着就知道了。” “杜先生,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旋转门,菊花间里,你能尽快来吗?” 叶公瑾看了一下表,“我二十分钟后就到,咱们见面再说。”叶公瑾心里非常想知道,杜自远会对他说什么。 结果,叶公瑾在旋转门里,意外地见到了左少卿。 正文 一百二十一、 见招拆招 左少卿开完二处工作会,坐在办公室里,心里一直惶恐不安。她怀疑叶公瑾已经设好了一个局,目标就是“槐树”。她现在迫切需要与杜自远见面。但是,她没有机会呀,没有合适的借口,她就不能和杜自远见面。 正在这个时候,她接到廖凤山的电话。廖凤山在电话说:“少组长,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有时间出来跟我吃个便饭吗?我有东西给你。” 左少卿使劲咬着嘴唇,克制着心中的喜悦。她觉得,廖凤山简直就是她的福星。她说:“廖会长,吃个便饭没问题,在哪里?” “少组长,你说哪里好?” “那就旋转门吧,还在我的包间里。” “好,我很快就到。” 左少卿放下电话,回头对柳秋月说:“秋月,这里你盯一下,我和廖凤山吃个便饭。不知他有什么东西给我。” 柳秋月向她点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柳秋月没有想到的是,少主刚走没多久,傅怀真竟然来了,身后还带着三个宪兵。这个情况让她吃惊不小。 傅怀真在叶公瑾的监督下完成了公文的修饰滕清,又按照程序报送给副秘书长,然后就一身轻松了。他顺着走廊往自己的办公室走,身后跟着三个宪兵。遇到的同事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并给他让开路。这个情况,让傅怀真的感觉非常好。 他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着三个宪兵。他看见一个宪兵的军衔是上士,就指着他问:“你们三个小兵兵,你是个头头儿吧?” 上士宪兵立刻说:“报告长官,我是。” “那个,你们就这样一直跟着我?我到哪儿,你们就到哪儿吗?” “是,这是命令。” “我上厕所呢?” “我们就站在厕所外面,也许会有一个弟兄站在厕所里面。” “我要是去吃饭呢?” “我们就在旁边的桌上吃。” “那,我要是见我的女朋友呢?” “长官,对不起,我们也会站在旁边。”那个上士看着傅怀真,耸了耸鼻子,“长官,这么说吧,您就是和女朋友上床,我们也会站在床边。我们只能保证不看您在干什么就是了。” 另外两个宪兵把脸扭到一边,竭力忍住笑。 傅怀真却没有什么顾忌,哈哈地大笑起来。 上士宪兵认真地说:“长官,这个情况,会一直持续到后天下午四点钟以后,就不再跟着您了。对不起,这是命令。” “好,太好了,你们就跟着我吧。” 傅怀真出了国防部大楼,去车队要了一辆吉普车,发动起来就往大门外面开。那个上士宪兵眼疾手快,一步跨上踏板,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 傅怀真回头笑着说:“好身手。你一个人能保护我吗?” 上士宪兵平静地说:“我们在大门口也准备了一辆车,他们会跟上来。” 傅怀真看了看反光镜,果然又有一辆吉普车开出了国防部大门。 这样,柳秋月看见傅怀真时,也看见了他身后的三个宪兵。她真的有一点惊讶。不过,能看见傅怀真,还是让她很高兴。她动了一点小心眼,想把这个酸秀才留在办公室里多呆一会儿。 “傅先生,您请坐一会儿吧,”柳秋月微微地笑着,“我们少主出去了,可能要过一会儿才回来。” “好呀,好呀。你忙你的,我静静地等待我的密斯左回来。” 柳秋月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忙着,眼睛不时瞟一眼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傅怀真。 这个傅怀真是个好色的情种,守着一个漂亮的女军官,哪能安静下来。他在屋里转来转去,就转到柳秋月的面前,嘴里怪腔怪调地说:“哎呀,柳妹妹,你真是好美呀。我的密斯左,如果是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那么你,我的柳妹妹,你就是那个大败辽军的杨排风呀。” 柳秋月满脸都是笑容,说:“傅先生,那,您是什么人呢?” “呀,”这个傅怀真翘起了兰花指,捏起小生嗓子,“我就是那俊郎多才的,潘少春呀。” 柳秋月一听到这句话,顿时羞红一张脸。在戏文里,潘少春是杨排风的夫婿。她这时只得把头低下去,假装没听懂。 傅怀真捏着小嗓,轻声地唱起来,“你柔情儿如火,你芳心儿萌动,你把个巾帼女儿家,活了个万紫千红……”唱毕,他仍捏着小生嗓子,甩着道白腔,念道:“哎呀呀,我的那个密斯左,去了哪里呀——” 这个时候,关心左少卿去了哪儿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左少卿的妹妹右少卿。 右少卿开完了工作会,坐在办公室里琢磨。这么大的事,国防部的军事会议已经做出东北的战略决策,毫无疑问,共党一定会闻风而动。姐姐就是个共党,她和这事有关系吗?她要是有关系,会采取什么行动吗? 她想到这里,就出了办公室,直接去了监听室。对桌边的监听员说:“左少那里有电话吗?如果有,就尽快告诉我。” 那个监听员就抬起头说:“右少,还真有一个,是十分钟前的,你要听吗?” “听,放出来我听一下。” 右少卿听到的,正是廖凤山打给左少卿的电话。这就让她有一点失望,廖凤山这个老滑头,他要是个共党,那才是个笑话呢。 右少卿回到办公室里,想了想,还是给门卫室打了一个电话,问左少卿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门卫室告诉她时间。她心里一算时间,左少卿几乎是一接到电话,立刻就出去了。这个情况让她有点意外。她把眼睛转了又转,凭感觉,这是有问题的。想到这里,她立刻出了办公室,去车队要了一辆车,开车去了旋转门。 这个时候,先到旋转门的,当然是叶公瑾。 他一进入菊花间,就看见满脸笑容的杜自远。叶公瑾不动声色,默默地打量着他,说:“杜先生,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东西?” 杜自远笑嗬嗬地说:“叶处长,请先坐下。”他给叶公瑾倒了一杯茶,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白信封来,笑着向叶公瑾一亮,然后递到他的手上,“叶处长,请看看吧,好东西。” 叶公瑾接过信封,翻来覆去一看,这是一个白信封,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却封着口。他用指甲挑开封口,竟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支票来。他一看金额,心中颇为吃惊,那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杜自远笑着说:“叶处长,这是你的生意所得,还可以吧?” 叶公瑾轻声问:“是哪一笔生意?” 杜自远却随意地说:“叶处长,上回我就跟你说过,有些生意,你不必细问,我也不会和你细说。你只管收起来就行了。” “你说,是刚收到的。我还是有点好奇,是谁交给你的呢?” “这个,你也不必问了。有些生意,真的很麻烦。你又是这么一个身份。相信你会理解。”杜自远笑容可掬地看着他。 但叶公瑾并不想善罢甘休。他把支票放进信封里,很随意地说:“张雅兰?”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杜自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神也变得严峻起来。他凭借多年的特工经验,判断杜自远这个眼神的真实或虚假。 “叶处长,”杜自远有些不悦地问:“你跟踪我?不,不是,是你派人跟踪我?” 叶公瑾很享受这种感觉。让别人知道,我掌握你的一切,真是一种很好的感觉。他笑着说:“杜先生,我并没有跟踪你,这只是一种猜测。” “我不信,这不可能。”杜自远摇摇头,“这件事,不是可以猜测出来的。” “哦,是这样。”叶公瑾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我知道,张雅兰是张乃仁的女儿。而这个张乃仁据我所知,可能和军火有关,是这样吗?所以我猜想,这笔钱也可能和军火有关。对吗?你替我做的生意里,最不便于提起的,可能就是军火生意了,是这样吗?” “叶处长,”杜自远点点头,“你真是太厉害了。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这个张雅兰,有时为我和她父亲之间,传递一些消息。今天她和我约好了,要把这个东西带给我。没想到,什么都被你看出来了。叶处长,请你千万不要查这个事。你一查,这笔钱就没有了,我也少挣不少钱。” 叶公瑾不动声色地盯着杜自远,“杜先生,你怎么会掺到这个事里。” 杜自远笑了笑,“叶处长,这么大的生意,没有银行运作资金,可不行呀。我只负责转移资金,然后抽成。这个生意,我也挣了一小笔。” 叶公瑾点点头。出于职业习惯,他对杜自远的话并不敢全信。杜自远这一套说词,让他解除对张雅兰的怀疑也是不可能的。他心里想的是,这个杜自远究竟是个什么人,在他下一步的计划实施过程中,就可以看出来了。他觉得黄枫林说的对,杜自远分别和张伯为和张雅兰有关系,未免太巧了。他心里想的是,我会注意你。 但他嘴里却轻声说:“杜先生,谨慎一些吧,不要在这个事上惹出麻烦来。” 叶公瑾和杜自远说完话,一起出了菊花间。却在大厅里看见了左少卿。叶公瑾一眼就看出来,左少卿是一副惹了什么麻烦的样子。叶公瑾因此疑心顿起。 正文 一百二十二、 暗示 左少卿和廖凤山约了在旋转门里吃饭。她到的时候,廖凤山还没有到。 她推开门进入包间时,眼睛在门牌上看了一眼。她拔下门牌上的钉子,推开门牌,果然如她猜想的一样,里面露出一个小纸条。她关上门,捻开纸条,里面只有两个字:“无药”。 这正是她最担心的。叶公瑾在会上说得很清楚,东北决策正在审批过程中。但杜自远纸条里的意思,是说东北战略决策并没有做出。那么,叶公瑾所说的公文一定是假的。叶公瑾的目的是什么?她隐约能够猜测到。叶公瑾的目的一定是“槐树”,并且已经设好了圈套。这个圈套是如何设置的?她不知道,叶公瑾也不会告诉她。这样,纸条里的说“无药”,正是她最担心的事。 十几分钟后,廖凤山进来的时候,左少卿已经叫了几个菜,正坐在桌边等着他。 廖凤山满脸笑容,在桌边坐下,也不客气,先端起一杯酒,说:“少组长,先碰一杯,廖某非常感谢少组长的大力协助。” 喝了酒,廖凤山从皮包里取出一个装雪茄烟的盒子,放在左少卿面前,“少组长,这个东西,是送给叶处长的,希望他不要嫌少。” 左少卿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十根金条。她点点头,合上盖子。 “廖会长,是为了王天财的事吧?” “当然了,他是我们最大的隐患。现在,我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 左少卿却目光尖锐地盯着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可是廖会长,我也要告诉你,王天财并不是我除掉的,另有杀手开的枪。” 廖凤山怔怔地看着她,为这个情况感到意外。他的眼睛转了又转,终于想清楚了其中的要害,“少组长,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我感觉,杀王天财的应该是联勤总司令部的人。妈的,他们可真够狠,也真够阴的。我原来以为,他们是下不了手,才让我来找你。原来他们是……原来他们是……”廖凤山说不下去了,只是警觉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更加警觉起来,并察觉到其中的异常。她轻声说:“廖会长,我好办。你可要当心一些,别出什么意外。妈的,人心险恶呀。” 廖凤山听她这么一说,也有些不安起来,“妈的,我是那个蹭汤喝的呀。得了,少组长,你慢慢喝吧。我得回去,有些事,我还真得安排一下,不要他妈的钱没挣着,却做了替死鬼。” 廖凤山又和左少卿碰了一杯,一口喝干了,向左少卿摇摇手,就匆忙走了。 左少卿独自坐在桌边,开始考虑自己该怎么办。王天财是联勤总司令部的人所杀,这个情况虽然意外,但她并不担心。对她来说,这是小事。最前最主要的,是她如何与杜自远联系。是给他打一个电话,还是直接去敬业银行。比较起来,去敬业银行更好一些,有话可以说明白。 她站起来,检查了自己的皮包,把雪茄烟盒子放进去。她提着皮包,走到门口,拉开门。她毫无准备,门外有一片五颜六色的东西迎面送到她的脸上。左少卿吃了一惊,连退几步,才看着是一大束花。接着就看见傅怀真那张大笑着的脸。 “密斯左,我亲爱的密斯左,你没有想到我会到这里来吧。”傅怀真夸张地说。 左少卿一眼看见傅怀真身后的宪兵,更是吃了一惊。她问:“你干什么?” “我来给你送花呀。我去了你的办公室,哎呀,柳妹妹那个坏东西,她不告诉我你在这里,她真是坏死了。我问了又问,她才告诉我你在这里。” 左少卿向门外一扬下巴,“他们是怎么回事?” 傅怀真笑得更厉害了,“亲爱的左,你没想到吧,他们居然怕共党劫持我。就派他们做我的保镖,我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他转身对门外的宪兵说:“你们不准进来,就守在门外吧。我要在这里和我的女朋友,好好的那个一下。”他更加大声地笑起来,用力关上门。 左少卿只觉得心里的怒火直冲上来。这个酸秀才,成了碍事的王八蛋! 傅怀真看见桌上的酒菜,回头说:“亲爱的左,你是不是背着我,在这里和别人约会,是不是?” 左少卿只好笑着说:“我是在这里等人,可这个人没有来,你看,菜都没有动过。我正准备走呢。怀真,咱们走吧,陪我一起走。” 傅怀真看了看桌上的菜,笑着说:“那么,就算为我准备的好不好?我也能喝一点点,真的不能太多,但是陪着我亲爱的密斯左,我一定要多喝一点点。”他说着,就在桌边坐下来,不肯再挪地方。 左少卿心里有事,不想在这里多耽搁。只得好言哄他,“怀真,怀真,听我说,你看现在已经几点了,我下午还要上班呢。咱们改日吧,好不好?” 这个傅怀真却叫了起来,“我不走,我就是不走。你能陪着别人在这里喝酒,就不能陪我喝一杯吗,我很生气,我非常非常生气……” 左少卿变了脸,心里的火气早已冲到脑门上。这个王八蛋,碍老子的事不说,还敢侮辱我!她不等傅怀真的话落音,劈面就是一记重拳,打在他的左眼上。 这个绣花枕头一样的傅怀真一声惊叫,竟仰面瘫倒在椅子上,头也歪到了一边。左少卿吓了一跳,害怕真把他打死了。把他推了一推,又试了试他的鼻息,这才知道,这个家伙已经昏了过去。他的左眼已经一片青紫。 左少卿左右看了看,妈的,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她就势把一杯酒倒进他的领口里。她出了包间,看着门外的宪兵,说:“他还在里面,你们在这里守着。” 她走进大厅里,向一个侍者招招手。 侍者急忙跑过来,小声说:“主子,有事?” 左少卿说:“你再叫一个弟兄来,到我的包间来,快!” 侍者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走。 左少卿回到包间里,又试了试傅怀真的鼻息,翻翻他的眼皮。看来这一拳把他打得不轻。王八蛋,今天算给你一个教训!她在心里恨恨地说。 几分钟后,两个侍者打扮的弟兄进了包间。 左少卿向他们一指傅怀真,“这个家伙,喝多了。你们两个,还有外面的宪兵,把这个东西送到我家里去。我的车在外面。”她掏出钥匙递给一个弟兄。 两个弟兄二话不说,上去就把傅怀真架了起来。包间的门一开,外面的宪兵一看这个样子,都吓了一跳,伸手就去掏枪。 左少卿在后面喝了一声,“你们都不要乱动。他是喝多了。你们在后面跟着,把他送到我家去。路上当心一些,不要把他摔着了。” 两个侍者架着傅怀真,三个宪兵紧跟在后面,一直向外面走去。 左少卿送他们出了门,看着他们上了车,这才回到大厅里。她刚进门,就看见叶公瑾和杜自远站在大厅里,正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此时的左少卿,突然看见叶公瑾,真的是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叶公瑾,还有杜自远。 叶公瑾慢慢走过来,一双眼睛在她脸上转着,疑心重重地问:“左少,你怎么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左少卿搓搓额头,让自己清醒一下,说:“处长,我遇到一点麻烦事。我和怀真在这里吃饭,他喝多了。我叫了两个弟兄,还有跟着他的三个宪兵,把他送到我家里去了。这个家伙,带着三个宪兵,在街上乱跑,真叫我不放心。” 叶公瑾并不相信,“就是这个事吗?” 左少卿走到他面前,想了一下,轻声说:“还有一件事,我一会儿向您汇报。我先要和杜先生说几句话。”她转向杜自远,目光也变得锋利起来,“杜先生,你是不是无药可救了!你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了!” 杜自远一听到“无药”两个字,就意识她的话里有话,小心地看着她,“左少,什么事,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请直说。” 左少卿严厉地盯着他,“你是不是和我妹吵架了?你是不是没把她放在眼里?” 杜自远已经领会她的意思,小声说:“左少,请你听我说。你妹妹在我心里,是头等大事,我非常看重她。” “那么她为什么生气!” “可能是我说话不妥。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处理好。我发誓,一定会照顾好你妹妹,请你相信我。” 左少卿认真地看着杜自远,终于确信他已经理解自己的意思。她点着头说:“希望你说到做到。处长,您和杜先生还有事吗?” 叶公瑾摇摇头,眼睛却在他们的脸上转着。 左少卿转向杜自远,“那么,杜先生,你请便吧。刚才我说话比较硬,请你不要在意。你请便吧。” 杜自远和叶公瑾打了招呼,转身出了旋转门。 左少卿转向叶公瑾,“请处长到我的包间里坐一坐吧。” 叶公瑾和左少卿回到海棠间里,在桌边坐下。他看了看桌上的菜,说:“你请怀真吃饭,桌上的菜都没有动过嘛,怎么回事?” 左少卿笑了一下,“处长,我其实不是和怀真在这里吃饭,是和廖凤山。”她说到这里,便从皮包里取出雪茄烟盒子,递给叶公瑾,“处长,这是廖凤山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说,谢谢处长的关照。” 叶公瑾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就合上了,说:“就这个事?” “还有一件事。”左少卿注意地看着叶公瑾,猜想着下面的话,会对他起什么作用,“处长,您还记得那个死了的王天财吧?右少卿怀疑是柳秋月刺杀了王天财。我刚刚知道,是联勤总司令部的人干的。” 左少卿的本意,是想借这件事扰乱叶公瑾,以掩盖今天发生的事。她没想到的是,这件事还真的把叶公瑾吓了一跳。他已经明显感觉到,王天财被杀,是对他的一个警告。这件事让他很窝火,却不敢声张。 叶公瑾轻声问:“左少,你什么意思?” “处长,你应该问,联勤总司令部的人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要杀王天财,他们想掩盖什么?这是一。第二,既然他们完全有能力除掉王天财,为什么还要让我来办这个事?他妈的,他们想把这件事栽到我头上吗?” 左少卿的这个说法,让叶公瑾十分意外。刺杀王天财的事,如果要栽到左少卿头上,其实就是要栽到我这个当处长的头上呀!难道一个警告还不够吗? 叶公瑾脑筋一转,想起那个六人名单来,联勤总司令部的参谋长也在名单之内。他拿起桌上的筷子,搛了一片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他轻声说:“左少,我记得你和明贵整理的六人名单里,有联勤总司令部的参谋长,是吗?” 左少卿点点头,“是,有他。” “左少,这个参谋长可是联勤总司令部的实权人物呀。你对他怎么看?” 左少卿认真地想了一下,“处长,我年初查军火案时,并没有查到他。但刺杀王天财这么大的事,如果没有他点头,一定没人敢干。他应该是幕后的人。” “你认为他是槐树吗?” “这个不好说。我和老赵、老程商量的时候,只是把他当作怀疑对象。国防部制定作战计划,都有联勤总司令部的人参与,这个参谋长知道所有情况。我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他列入名单里。另外,联勤总司令部是国防部下面的独立司令部,也在国防部大楼里办公。” 叶公瑾点着头,思考着说:“如果这个参谋长和共党勾结做军火生意,甚至,他就是那个“槐树”的话,他会怎么样?” “处长,那他就一定会杀王天财。甚至把刺杀王天财的罪名,栽到我们保密局的头上。”左少卿认真地说。 “这是一种自保措施吗?”叶公瑾此时真的有点疑虑重重了。 “可能是。但这个还要有证据。” “左少,”叶公瑾目光阴沉地盯着左少卿,“这个事我会考虑。按照你们的分工,联勤总司令部这个人应该是云发负责,我会叫他注意。你现在去哪儿?” “我要先回一趟家,怀真还在我家里呢,我要回去看一看。” 叶公瑾点点头,“好吧,你搭我的车,我送你回去。你得保证他的安全。” 左少卿说:“是,我知道。”此时,她的心里多少轻松一些了。 可是,左少卿这一回家,就遇到了更麻烦的事。 正文 一百二十三、 让情 左少卿回到家里时,傅怀真捂着眼睛,正躺在沙发上哼哼。 左少卿此时,真的有一点万般无奈了。这是叶公瑾做的媒,虽说是个不入眼的酸秀才,却也不能得罪。这一拳看来打得真不轻,她拉开傅怀真的手一看,眼睛上一片青紫,真如张雅兰说的,是个乌眼青。 妈的,老子还得哄这个酸流氓! 左少卿进了厨房,拧了一条湿毛巾,哄孩子似的说:“怀真,怀真,你不要紧吧?来来,用毛巾把眼睛捂一下吧,可能会好一些。” 傅怀真躺在沙发上就“哎哟哎哟”地叫着,“我好疼呀,疼死我了。亲爱的,求你给我吹一吹吧。” 左少卿没有办法,就坐在沙发边上,凑近他的脸,给他吹。 这个酸流氓可有了得手的机会。他就势搂住左少卿的腰,使劲向怀里拉。左少卿慌忙要起身。这个傅怀真就势坐了起来,翻身把左少卿压在沙发上,一只咸猪手已经伸进她的衣服里,四处乱摸。 左少卿怒火攻心。按照她的脾气,早已一记开花拳,飞在他的脸上,叫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这个酸流氓实在是不禁打,真怕再来一拳,打出他满脸的酱油来。更担心的,是这个酸流氓在叶公瑾面前告她的歪状。左少卿这一迟疑,就叫傅怀真着实占了一点便宜。他的一张撅成鸡屁股似的嘴,也快凑到左少卿的脸上了。左少卿扭着脸,竭力躲避。 左少卿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右少卿大步流星地冲进来。她也不说话,冲到沙发前,左手抓住傅怀真的肩膀向后一拉,右拳已经抡起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正是那只已经乌青的左眼。傅怀真“哎呀”一声,仰面倒在地板上,再次失去了知觉。 左少卿坐起来,向妹妹喊:“你干什么呀!你会把他打死!” 右少卿咬牙切齿,“他死不了!倒是你还活得了活不了!” “你呀,你呀,”左少卿还在慌张着,“你下手也太重了。” “你是什么姐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护着这个王八蛋!” 左少卿低下头,试了试傅怀真的鼻息。这个王八蛋还真是死不了。她起身整理衣服,这才发现,里面的胸罩已经被这个王八蛋扯坏了。她进了里屋,从衣柜里又找出一件胸罩换上。 右少卿冷笑地看着她,“怎么样,是不是很舒服?被那个王八蛋全摸到了吧?” “你给我闭上嘴!这里还轮不到你来看笑话!” “轮不到我也看到了。好还是不好呀?” “好什么好!真叫我恶心!” “我说,你还是全招了吧。你要是招了,哪还有这些破事!” “胡说八道,我有什么可招的!” 左少卿回到外屋,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躺在地上的傅怀真,一时还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她抬头问:“你怎么这么及时,到这里来了?” 右少卿一撇嘴,“你不是要见廖凤山吗?怎么和他搅在一起了?” “你听到我的电话了?” “我想不听也不行,是下面的弟兄报告的。”右少卿张嘴就撒了一个小谎。 左少卿并不计较这个,说:“廖凤山倒是见到了。接着这个家伙就来了。” “我追到旋转门,没有见着你。一打听,才知道你回家了。这才赶过来。” 左少卿长叹一声,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右少卿在姐姐面前蹲下来,注意地看着她,“我的姐,我看出来你已经揍了他一拳。他是不是碍你的事了?你想见什么人吗?” 左少卿也盯着妹妹,“他不是碍事,他是叫我恶心。你少跟我东敲西打的。我在旋转门还见到了处长,还有你的杜先生。最后是坐处长的车回到家里。” 右少卿冷笑一声,“你动弹不了。所有人都盯着你呢。” “这些算什么事,我都不在乎,我也都想得到。问题是,他妈的我拿这个家伙怎么办?妈的,这个酸流氓是处长介绍的呀。” 右少卿嘻嘻地笑起来,“我倒没想到,什么大麻烦你都不怕,这么个坏东西就把你给难住了。处长可真是个高人,一下子就拿到你的弱处了。我看你怎么收拾吧。你还上班吗?我可要走了。” “等一下,我和你一起走。” 左少卿走到桌边,先给柳秋月打了一个电话,叫她安排两个人,到她家里来,守着傅怀真,不要让他离开。然后又和妹妹一起,把傅怀真抬到沙发上。拿了一条湿毛巾,捂在他的眼睛上。这才和妹妹一起走了。 左少卿回到办公室里,坐在桌边发愁,不知该拿这个酸流氓傅怀真怎么办。这个时候,她还真有一些焦头烂额的感觉。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不时拿眼睛瞟着在另一张桌上忙碌着的柳秋月。终于,她向柳秋月招招手,“秋月,你到这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柳秋月看明白左少卿的意思,就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她的身边。 左少卿看一眼柳秋月,又低头琢磨着怎么说。心里不由恨到,妈的,天底下哪有这种混帐事,臭王八蛋!酸流氓!她小声说:“秋月,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少主,您说。”柳秋月注意地看着她。少主这么说话,还是第一次。 “我不瞒你,傅怀真那个东西,我受不了了。” “怎么了,少主?”柳秋月不由张开了嘴。 “我被他酸倒了牙,酸坏了胃。这些倒罢了,他还跟我纠缠不清。刚才,在我家里,这个东西把我的胸罩都扯坏了。” 柳秋月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一双眼睛一闪一闪地眨着。 “秋月,这事只有你能帮我了。你能把他吸引走吗?你动动心,把他勾走。” “这个……”柳秋月红着脸,张口结舌,“这个,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不想再被他纠缠。你要能把他勾走,我拿你当亲妹妹看。” “少主,他恐怕……他恐怕……” “你有什么怕的。我看出来他对你有意思。现在就看你的了。” “那我,暂时……暂时……” “不是暂时,是永远。今晚我请他吃饭,你也来,听到没有。” 柳秋月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心跳,装出很勉强的样子,“那好吧,我试一试吧。” 晚上,左少卿下了班,开了一辆车回家。三个宪兵还守在门外,两个组里的弟兄也守在门外。 左少卿进了门,看见傅怀真还躺在沙发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哼着。 左少卿没有办法,只好凑到沙发前,拍着他哄他,“怀真,怀真,没事吧。我看看是不是好一点了。对不起呀,怀真,我是一失手才打了你。晚上我请你吃饭好不好,给你道歉好不好?来吧,起来吧,咱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左少卿千哄万哄,终于把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又替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 “我这个样子要被人笑话的,我怎么还可以见人。”傅怀真一个劲儿的说。 “怀真,这个样子怎么了,一看就是黑社会老大,别人怕你还不及呢。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走吧,走吧。” 她好说歹说,终于把傅怀真劝出了门。到了门外,她对三个宪兵说:“你们还得跟着吧?” 宪兵上士说:“是,这是长官命令。” “那就跟着吧。你们两个,”她对两个组里的弟兄说,“你们两个就回去吧。” 左少卿上了车,带着傅怀真去了西餐厅。 在餐厅里,她对三个宪兵说,“你们坐在那张桌上,想吃什么自己点吧,我付账。” 三个宪兵眉开眼笑,乐不可支,着实点了几个好菜。 左少卿要哄好傅怀真,也不敢省钱,同样点了几样好菜。有牛排,有青笋,有龙虾,又点了一瓶红葡萄酒。又亲自动手给他斟酒,给他剥虾皮。这个傅怀真还是哼哼唧唧的,让左少卿心烦意乱。妈的,柳秋月那个丫头片子,就是不见踪影。 眼瞅着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左少卿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把一个拳头攥了又攥,只差把眼睛一瞪,飞一拳过去了。恰在这时,她看见柳秋月娉娉婷婷地走进餐厅里。别说傅怀真,就是左少卿也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柳秋月是着实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只见她脸上傅了一层薄粉,腮红淡雅,两条眉毛描得又细又弯,下面一张樱桃小口,红艳艳的十分诱人。身上穿了一件紫色绣花的无袖旗袍,把一个小蛮腰,一个小胸脯,裹得纤毫毕现。两条藕似的雪白胳膊露在外面,优雅地弯在身前,胳膊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皮包。那叫一个美。 左少卿几乎都看呆了。那个傅怀真更是像一只呆头鹅,痴呆地看着她。 柳秋月款款地在桌边坐下,嘤嘤地说:“少主,我迟到了,请原谅。也请傅先生原谅。傅先生,我自罚一杯吧,请傅先生陪我一杯,好不好?”说着就端起了酒杯,眼光波动着,看着傅怀真。 这个傅怀真早已魂飞天外,一双眼睛已经长在柳秋月的脸上。端起手里的酒杯,一口喝干。愣了一下,口齿不清地说:“你……你是柳妹妹?” 左少卿看着他们,知道这个麻烦已经卸给柳秋月了,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悄悄地站起来,一直走到餐厅外面。站在街边,她点了一支烟,默默地吸着。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只想着一件事,女人还可以这么漂亮。在她以前的记忆里,舞台上的她,才是最漂亮的。 她隔着窗户向餐厅里看了看。傅怀真和柳秋月的手已经握在一起。柳秋月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脸上的青紫,那个表情,已经是心痛不已了。左少卿知道自己再回去反倒成了碍事的灯泡,也不想再回去,就开了自己的车,回办公室了。 傅怀真和柳秋月坐在桌边,互相情意正浓。 柳秋月心疼地说:“哎呀,怎么就打得这么重呀,眼睛都快要打瞎了。” 傅怀真就歪起了嘴,“啊哟哟,好不得了呀。那个姐妹俩,好家暴呀,野蛮死了。我再也不要看见她们了。柳妹妹,让我亲亲你好不好?” 柳秋月慌忙说:“我的亲哥哥,千万不要在这里,旁边好些人呢,要羞死的。” 傅怀真这个流氓,对柳秋月的话当然心领神会。他匆忙吃完了饭,直接就把她领回了家。他真是一点事也没费,就将她送上了床。 柳秋月躺在床上,一张粉红的脸转向床里,小胸脯不安地起伏着。 傅怀真躺在她的身边,注意地看着她,也早把她的全身上下看个清楚,真是处处都粉嫩粉嫩的。他就握住了她的小手,一个手指尖在她的手心里轻轻地划动。他嗓子里像点了润滑没似的说:“月儿,我的亲月儿,我要上来了。” 傅怀真翻身跃上,把那件男女事着实做了一回之后不久,心里的想法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他能想到是,月儿的一颗芳心早就寄在他的身上了,这是一点都不用怀疑的。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月儿,竟是一个处女。 柳秋月眼睛里含着泪,轻声说:“怀真哥哥,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不要辜负我。” 傅怀真认真的举起一只手,“月儿,我牢牢地发一下誓,我永远永远不会辜负你。” 在以后的数十年里,傅怀真和柳秋月,一起经历了许多艰难和困苦,却一直相互体贴,相濡以沫,直至在医院里相隔一天去世。但傅怀真这个酸流氓,从未辜负过柳秋月。不管你是什么人,这就是幸福。 但柳秋月和傅怀真缠绵到半夜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慌张地坐起来。 正文 一百二十四、 触犯杀机 柳秋月突然想起来的这件事,暂时按下不说。 在这一天夜里,还有另一件小事,也要提一下。是陈三虎惹出来的事。 陈三虎这个王八蛋,是个粗壮有力,野蛮霸道的家伙。这样一个家伙,泡女人是他人生中少不了的一件事。但让他苦恼的是,这件事却有一点不容易做成。保密局有严格规定,所属人员不得出入烟花柳巷。其次,如果有人在保密局系统内苟且偷腥,一旦发现,必将严惩不贷。所以,陈三虎这点嗜好,只能在梦中自己解决了。 不过,成不成是一回事,想不想则是另一回事。这个陈三虎真流氓耍不成,口头流氓还可以耍一耍。说白了,就是和女同事们耍贫嘴。 这一贫,就贫出苗头来了。陈三虎耍贫嘴,不太敢在本组里耍,谁都知道主子严厉,家法也不是好玩的。一组的人呢,跟他们是对头,没心情耍。他这一耍,就跟档案室的一个女士官耍上了。这一天的晚上,两个人就大着胆子耍成真的了。 这天晚上陈三虎和女士官两个人都轮到值班。夜里没事,两个人就坐在一起聊闲天,就聊到二组组长的厉害上了。 女士官说:“你们组长还真打呀?那么厉害。” “你看,”陈三虎撇着嘴说,“我还跟你说着玩吗?打了我五十鞭,一点都不含糊,是结结实实的五十鞭,现在鞭痕还没消呢。” “真的呀,我看看。” 陈三虎就把衬衣一脱,转过身去给她看。 女士官一看他的后背,就叫了起来,“妈呀,都给打花了,这么久了都没消呀。”说着就用手在他的背上抚摸,“啧啧啧,要是我,一鞭子就给打死了。一直打到哪儿呀,下面也有?” 女士官的小手一上身,陈三虎全身就已经麻酥酥的了。听她这么一说,就势解开了腰带。女士官的手就顺着腰带一直摸了下去,并从后面一直摸到前面。陈三虎一家伙从头到脚全硬了起来,转身就把女士官搂在怀里。 可是,这两个人哪里知道,右少卿瞄着陈三虎,已经瞄了好长时间。她早就想在二组的哪个人身上打开一个缺口,好了解姐姐的行踪。陈三虎和女士官苟且到夜里十一点时,就出了事。 右少卿得到手下弟兄的密报,二话不说,就去了值班室。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钥匙,一下子打开门闯了进去。大声说:“陈三虎,你他妈的搞什么鬼!找死呀!” 陈三虎和女士官慌张地从单人床上坐起来,吓得脸色雪白。 陈三虎赤条条地从床上跳下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说:“姐姐,姐姐,求你了,你要杀要剐都行,先让她走吧。她还是个姑娘,丢不起这个人。” 右少卿看在钱玉红的面子上,并不想对那个女士官怎么样,就对那个女士官说:“你穿上衣服,快滚!” 女士官慌慌张张穿上衣服,仓惶而逃。 右少卿盯着陈三虎,“王八蛋,现在就剩你了,你想怎么着?” 陈三虎鼓着嘴,说:“这时候了,只能听姐姐的了。” 右少卿:“那好,明天告诉你们组长,看她怎么说。” 陈三虎就趴下磕了一个头,“求姐姐了,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要告诉我们主子。” “你是说真的?”右少卿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我保证,我保证,决不敢骗姐姐。”陈三虎指天发誓。 右少卿冷笑地盯着他,“王八蛋,你敢骗我,我照样打烂你的狗头!” 这天晚上,程云发临出门的时候,从右少卿嘴里听到这个消息,乐得哈哈直笑。转身就去了处长办公室。报喜似的说:“处长,我的右少,把陈三虎给拿下来了。” 叶公瑾听清了原委,心里就有一些不屑,但又不肯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说:“可能没什么大意思吧。云发,这种丑事,可不要弄得满天下都知道了。” “不会,”程云发急忙说:“我们不会说,谅他陈三虎也不敢往外说。我就想从陈三虎那里找一点有用的东西。” 叶公瑾笑了笑,心里明白,陈三虎是个什么货色,他要是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左少卿还用我费这么大的劲儿吗?就说:“你怎么还没回家?” 程云发说:“我一会儿去旋转门,听一听那个小丫头能说出什么来。如果有消息,我给您打电话。” 叶公瑾点点头,“那你就去吧。”心里却对这个程云发很失望,弄情报都用这种不上台面的手段,可见无能到什么地步了。 程云发去旋转门这件事,就和柳秋月半夜想起来的那件事有关了。 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柳秋月的表妹徐小玉下了班,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出了旋转门。她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但门外并没有表姐柳秋月的影子。 自从被左少卿发现她是程云发的暗探,她才明白,自己几乎就是命悬一线。那个苏小姐是个狠角色,这是她早就知道的。苏小姐怒起来杀了她,都没人知道。 表姐柳秋月把她叮嘱了又叮嘱,“你再向程先生汇报时,一定要先跟我说,我叫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听明白没有?” 徐小玉从没经过这种事,说:“姐,我不干了吧,我都快要吓死了。” 柳秋月就瞪着她,“你趁早打消这个想法。你害了你自己不说,还会害了我!你乖乖地听话,少主会保护你。” 今天晚上正是周一,按照约定,她又要向程先生汇报这一个星期听来的事。可是,她站在门外等了又等,也没见表姐的影子。 她哪里知道,表姐柳秋月正和傅怀真搂了又搂,亲了又亲,正在卧室门口告别呢,一时还赶不到这里来。 徐小玉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然程先生一定没有好脸色,便下了台阶,慢慢悠悠地向东边的街口走去。 到了街口,程云发已经在那个小吃摊旁边等着她了。 程云发的脸色很不好,瞪着她说:“你怎么才来。坐下。” 徐小玉只好说:“刚下班,就急忙赶来了。” 程云发指着桌上的一碗馄饨,“吃吧,这是你的。说说吧,这一个星期,苏小姐有什么事情吗。” 徐小玉就苦着脸,断断续续地说一些有关苏小姐的事。什么苏小姐请廖先生吃饭,廖先生只喝了一杯酒就走了。后来苏小姐和叶先生在大厅里说话,好像都挺不高兴的。又说,还有呀,苏小姐还架走了一个人,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惹着她了,反正是被架走了,后面还跟着宪兵呢。苏小姐还去舞厅跳舞来着。还有一个女的,跟苏小姐长得一模一样,我都快分不清了。等等,都是这一类的事。 徐小玉终于说:“就是这些了,再也没有了。” 徐小玉说的这些事,程云发大约的,都能想出是什么事。但没有一件有意义的事。他就问:“还听到别的事吗?也说一说。” 这时,徐小玉说了一件事,让程云发有些紧张。她说:“今晚有几个当官的来吃饭,我瞧他们的架式,像是军队里的长官。” “他们说什么?你仔细一点说。” “他们大意是说,什么屁的军事会议,全是瞎忙,一个决定都做不出来。又说东北怎么怎么的,好像是说不行了。我也听不懂。” 程云发瞪着她没有再催问,这个话让他有些意外。他觉得,这个情况应该尽快向处长报告。就说:“好了,就是这些吧,你回去吧。” 程云发把徐小玉打发走,立刻在街边找了一部电话,打给叶公瑾,“处长,小丫头报告,她听到有人说,国防部军事会议并没有做出什么战略决策。处长,她听到的这个,是真的吗?” 叶公瑾在电话那头已经瞪起了眼睛。他听得出来,这个情况让程云发很吃惊。他问:“小丫头还说了什么?” “听小丫头的意思,这个消息好像已经传开了。她说,是几个军队里的军官说的。这个,这个是真是假呀?” 叶公瑾顿时紧张起来。如果这个消息传开,他和黄枫林制定的计划将会全部落空。他对着电话说:“云发,这个小丫头不能留了。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会影响到国防部公文的安全。你找人,把这个小丫头除掉,要快,就是今晚。” 程云发再笨,也听出来了,叶公瑾在二处会议上布置的任务是假的,处长另有打算。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除掉小丫头是个关键。他立刻说:“好,我这就去办,今晚处理掉。” 程云发转手给廖凤山打了一个电话。当初安插小丫头做暗桩时,廖凤山和程云发是串通好的。现在廖凤山一听叶公瑾对这个小丫头很恼火,自然不想在这件事上得罪叶公瑾,立刻答应派几个人,处理好这件事。 柳秋月总算和傅怀真分了手,叫了一辆黄包车,匆匆忙忙地往旋转门赶。她到了旋转门,门前一个人也没有。这个时候,她就感觉到有一点不妙,似乎有什么危险正在临近。 她正犹豫着怎么办,远远地看见街口的那一头,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个人。她一眼就认出来,是徐小玉。接着,她就看见更远处停下一辆车,几个人影下来,正小心地向徐小玉身后靠近。 柳秋月说到底也是个老特工了。她立刻看明白,这几个人是冲着徐小玉去的。债主?黑社会?还是什么人?她一时想不明白,但徐小玉有危险却看得很明白。 她下了台阶,飞快地向一条小巷里跑进去。她想,这丫头片子会惹着什么人吗? 正文 一百二十五、 一线生机 这个时候的徐小玉,哪里知道身后的危险,更不知道她已经触到了别人的禁脔。她还在慢慢悠悠地走着,只是程云发临分手时的眼神,让她略略地感到不安。 这时,旁边的一条小巷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抓住她的手就跑。她定眼一看,竟是表姐柳秋月。她问:“姐,怎么了?” 柳秋月狠狠地一句,“快跑,有人要杀你!” 这时,她们两个人都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奔跑声。这明确地告诉她们,后面有人追赶。 柳秋月这个时候才恐慌地想到,今天出门时,光为了好看了,只带了一个很小的小包,装了化妆品,就什么也装不下了。她今天没有带枪。柳秋月恨得直咬牙。她知道的另一点是,她们跑不远。两个女人能跑多远? 她拉着徐小玉钻进一条小巷,看见路边的垃圾箱,立刻推着徐小玉往垃圾箱上爬,又翻上墙头。但糟糕的是,后面追赶的人也看见她们爬上了墙头。 她们跳下围墙。里面是一个大院子,堆满了货物。再往里是一座大房子。她们跑到门前,大门和小门都锁着。柳秋月在地上转了一转,找到一根木棍,只一下就撬开了小门的锁。她们拉开小门逃了进去。 里面一片漆黑。借着窗外的一点亮光,她们终于看清楚,这是一间库房,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货物。柳秋月拉着小玉钻进货堆的夹缝里。 她们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徐小玉说:“姐,是谁呀?是谁呀?” 柳秋月用力捏了她一把,“别说话,我不知道!” 只听咣当一声响,小门被人踹开了,有人冲进门里。 有人大声喊:“她们就在这里!她们跑不了!这里只有一扇门,守住门,把她们找出来,快一点!” “开灯吧,头儿。” “不要开灯,免得引起别人注意。逮着就干掉,不要留活口!” “不是说一个小丫头吗,怎么变成两个了?” “两个怎么了!两个也全干掉!分头去找!” 柳秋月判断一下,追赶的人大约是五个人。她们根本不是对手。这是个绝地,她们也没有出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一阵绝望和恐惧。她只能领着徐小玉沿着夹道向前爬,躲避搜索的人。 这时,借着窗外的一点月光,她看见窗前有一张桌子。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那张桌子上有一架电话。她心里祈祷着,希望这是一架好电话。 她听到一阵脚步声,一个搜索的人走过来。她急忙缩在货堆下面,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徐小玉的嘴。 那个人也看见了电话。他轮起手里的棒子,一下就把电话打碎了。 柳秋月心里又是一阵绝望。她紧张地向夹道两侧张望,但小门那边有人守着,其他人还在四处搜索。她们无路可逃。她的目光再次转到那架已经被打碎的电话上。她干了多年的报务员,对各种通讯设备的原理和使用方法十分熟悉。她不知这架被打碎的电话是否还可用,但她只有这一线生机了。 她凑到小玉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你躲在这里,不要动,千万不要动,更不要出声,明白吗?” 徐小玉恐惧地看着她,用力点点头。她缩在货堆的下面。柳秋月又把她向里面推了推。然后向桌边的电话爬过去。 柳秋月钻到桌子底下。那个电话的碎片散落了一地。她小心地看了看,话筒已经断成两截,没救了。机座也碎了。她小心地看看周围,然后捡起机座,去掉外面已经碎裂的壳,借着窗外的一点月光,检查着里面。 她太紧张了,额头上的汗正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她来来回回地查看或者摸索里面的部件。终于,她从机芯里理出一条线,在旁边点了点,电线上冒出极细小的火花。她的手指在线路板上来回触摸着,心里默念着办公室的电话。她祈求少主此时一定在办公室里。 她再次看看周围,用那根电线来回点着几个触点。她伸手抓起只剩半截的话筒,一遍又一遍地说:“少主,救命,我在清水巷货栈仓库里,少主,救命,我在清水巷货栈仓库里……” 这个时候,左少卿正准备离开办公室,电话铃声使她重新回到桌旁。她拿起话筒,立刻听到柳秋月的声音,“少主,救命,我在清水巷货栈仓库里……”这个声音持续不断。 她对着电话说:“秋月,怎么回事?” 但电话里只有这么一句话。她想了想,意识到柳秋月遇到了危险。她立刻给鲁城打电话,叫他带几个弟兄来。 这个时候的柳秋月可吓坏了。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向她这边走过来。她急忙钻出桌底,向旁边的过道走去,却迎面看见一个人影冲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后退,那人已一拳抡过来,正打在她的眼睛上。她一声尖叫,后背撞在货堆上。 人真到了绝境,常会显示出超人的能力。柳秋月也是如此。她知道对方的下一步就是要她的命。她一手捂着剧痛的眼睛,勉强把另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她隐约看见那个正向她冲过来。她什么也不顾了,咬紧牙,飞起一脚向那人的腿间踢过去。她听到那人一声嚎叫,接着就是摔倒的声音。 有人喊:“老大,在哪里?你怎么了?” 那人嚎叫道:“她在这里,快来!杀了她个婊子!” 柳秋月顾不了许多,一手捂着眼睛,一头向货堆的夹缝里钻进去,拚命地向前爬去。她在黑暗中摸到徐小玉,拉着她一起向前爬。 这个时候,左少卿已经带着人到了货栈仓库外面。她听到仓库里有人喊叫。她轻轻拉开小门,里面的喊叫声更加清楚,偶尔还能听到女人的尖叫声。 她回头看着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说:“杀,一个不留!” 鲁城带着人立刻冲进仓库里。仓库里传出激烈的打斗声和喊叫声。廖凤山手下的打手,怎能对付保密局训练出来的杀手。几分钟后,仓库里的声音全消失了。 左少卿进了门,在黑暗中打开灯,大声喊:“秋月,秋月,你在哪里!”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货堆中间传来一声长长的哭泣声,“少主,少主呀,我在这里呢。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左少卿看见,从货堆中间,钻出鬼似的柳秋月。她脸上乌脏,头发蓬乱,右眼已经青紫。她满身都是土,原本雪白的胳膊也满是乌黑。一件华丽的旗袍也被撕了好几条口子。接着,徐小玉也从她旁边站了起来。她也是满脸灰尘,泪水在脸上冲出两条明显的泪痕。 “少主,有人要杀我们,有人要杀我们。”柳秋月恐惧地说。 “好了,”左少卿向她一摆手,“回去再说。” 半个小时后,所有人都回到了保密局。柳秋月领着徐小玉去卫生间里擦洗干净,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现在,她们都坐在左少卿的办公室里。 左少卿回头看着鲁城,“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鲁城点点头,“我猜得不错的话,可能是廖凤山的人。” 左少卿回头看着柳秋月,“秋月,你干了什么事,廖凤山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我不知道,”柳秋月也是满脸的疑惑,“我什么也没干。我从傅先生家里出来,去旋转门找小玉。我去晚了。我到那儿的时候,就看见有几个人跟在小玉后面,好像要对她下手。后来我带着她逃,就逃进仓库里。” 左少卿转向徐小玉,现在她明白了,事情的起因应该是在这个小丫头身上。她轻声说:“秋月找你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徐小玉恐惧地看着她,浑身都在哆嗦,小声说:“我十二点下班,在旋转门外面等我姐。后来,我姐没来。我就去东边街口去见程先生。” 左少卿回头盯了柳秋月一眼。柳秋月知道这是自己的错,就说:“对不起,少主,我被傅先生缠住了,去晚了。” 左少卿继续看着徐小玉,轻声说:“你不要怕,你跟程先生说了一些什么?” 接下来,徐小玉结结巴巴地说起她对程云发说过的话。左少卿很快就听明白了。毫无疑问,杀人灭口的命令是叶公瑾下的。关键原因,是这个小丫头听到了有关东北战略决策并没有做出来的话。 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心里已渐渐明白,叶公瑾一定已经策划好了一个圈套,用东北战略决策做诱饵,目的是找出“槐树”。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圈套呢?又如何找出“槐树”呢?她不知道。对她来说,这才是最危险的。 左少卿看着徐小玉,说:“以后,你还是呆在旋转门里,不要再出门了。呆在旋转门里也安全一些。从今天起,也不要再去见程先生了。”她转向柳秋月,“你以后常去看看她,也教一教她,听客人谈话应该怎么听,听些什么。再教她遇到危险情况应该怎么办。” 按照左少卿的吩咐,柳秋月和鲁城送徐小玉回旋转门。办公室里也安静下来。 左少卿这个时候才感觉到,她还是应该和杜自远见一面。下午当着叶公瑾的面对他说的话,他是否真的听明白了?最主要的,是他们应该怎么办,怎么配合。她只知道,“槐树”真的有危险了。 但是,她实在没机会与杜自远见面呀。这是她现在最苦恼的事。 凌晨三点钟,左少卿终于回到家里。妹妹右少卿已经躺在床上等着她了。左少卿此时忽然意识到,她下了一番功夫,终于让妹妹每天住在她的家里,竟然也是一个错误。有妹妹在家里,她就不能从这里溜出去与杜自远见面。她此时,真的是心急如焚。 也是在这个时候,叶公瑾从黄枫林那里得到消息,旋转门的小丫头没有被除掉,此时已经被柳秋月送回到旋转门了。 叶公瑾这个时候也意识到,以左少卿的智力,一定能够猜测到,杀小丫头的命令是自己下的。也一定会猜测到,小丫头是自己下令安插进旋转门的,尽管这并不是他的主意。那么,他和左少卿之间的关系,其实已经撕破了脸,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过去心照不宣的和善与恭敬,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 剩下的只有一件事,谁先达到自己的目的。 叶公瑾此时,已经对左少卿起了杀心。但是,他现在还不能动手,他还要再忍一忍,等到他的计划实施之后。 正文 一百二十六、 各方暗动 一个无足轻重的徐小玉,除了引起叶公瑾的警觉外,还引起其他人的不安。 头一个就是右少卿。她第二天上班后,才从程云发的嘴里听到这件事。 “处长要除掉徐小玉?为什么?”右少卿警惕地问。 “还不是为了保守东北战略决策的秘密。”程云发用手指点着桌子,小声说:“这件事说明,处长在会上说的东北战略决策是假的。明白吗?” “我早就猜到那是个假的。这么说,那个小丫头没除掉?” “让左少给破坏了。廖凤山的人,一个也没留,全干掉了。” “处长怎么说?” “不知道。至少处长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但右少卿想的更深一步。假公文?那么,叶公瑾采用的,正是自己设计的圈套。但却没有对处里的任何人说。狡猾的叶公瑾,居然背着处里的所有人采取秘密行动。 右少卿的念头一转,那么好,她倒想看一看,她的姐姐会采取什么行动。 程云发在向右少卿述说这件事时,心里也不能不提高警惕。他是第二个感到不安的人。现在,不仅左少卿是他的敌人,连柳秋月也成了他的敌人。二组上下,都是他的敌人。他不能不小心防备。 最后一个感到不安的是廖凤山。他早就知道徐小玉是柳秋月的表妹。杀徐小玉的命令是叶公瑾下的,他不能不配合。但他派人除掉徐小玉的时候,却没想到会把柳秋月也卷了进来。这件事的结果,让他知道,自己已经严重地得罪了左少卿,这才是最可怕的。这个女人不管是不是共党,她都是一个狠手。左少卿如果要暗算他,简直是轻而易举。他开始考虑,他是站在叶公瑾一边,还是站左少卿一边。此事让他很犹豫。 左少卿当然也看清了这个形势,自己的周围全是敌人,且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现在无法和杜自远见面,担心给他带来危险。这样,她就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运用她的全部智慧,猜测杜自远的行动,再予以配合。 事实上,她此时已经做好了拚命的准备。任何人如果威胁到“槐树”,她都准备拚个你死我活。无论这个人是叶公瑾还是黄枫林,她都准备豁出去了。 这个时候的右少卿,没有闲着。她开始猜测左少卿可能采取的行动。她出了保密局大楼,散步似的向庭院里走。庭院里有一大片平房,都是老房子。其中有食堂,有浴室,有一组和二组的准备室。更多的是其他处的监听站、技术室和库房。 她走到一个墙角后面,静静地站着。前面有一排树,挡住了别人的视线。 不一会儿,陈三虎做贼似的溜了过来,脸上陪着笑,向她点头,“姐姐,我来了。” 右少卿鼻子耸着,很不屑地盯着他,“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陈三虎笑嘻嘻地说:“姐姐,还真有一件事。我们主子,今天晚上去看戏。” 右少卿不由皱起了眉,这个时候,看哪门子的戏呀。她问:“为什么?” 陈三虎仍然嘻嘻地笑着,“因为我们的柳姐姐,和她的傅先生,今天晚上要去看戏。所以,我们主子也会跟着去。我们主子说,傅先生是宝贝疙瘩,不能出事。” 右少卿心里转了一下,这个情况倒也说得过去,保证傅怀真的安全,是处里布置的任务。她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陈三虎捻着手指头,“姐姐,赏我一点呀。” 右少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塞进他的手里,“你继续打听。” 这个时候的左少卿,正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柳秋月一点一点变化着,从一个干练的女军官,变成一个秀色可餐的美丽姑娘。柳秋月这个变化过程,让左少卿这个女人着实有些吃惊。她忍不住就会想,我要是这么变一下,会怎么样? 柳秋月此时已脱掉军装,换上一件好看的天蓝色的长裙和一件粉红色的丝绸衬衣。以往盘在脑后的长发也放了下来,梳成大波浪披在肩上。她对着小镜子仔细地化着妆,描眉、勾眼线,脸上拍一点腮红,再涂上口红。只是右眼那一圈乌黑怎么也遮盖不了。但与昨天夜里相比,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左少卿再强悍,也是一个女人,美丽是她永远不会放弃的追求。她忍不住就会想到,如果杜自远看到她打扮成这个样子,不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外面有人敲门,她说:“请进。” 何俊杰笑嘻嘻地走进来,他一看见柳秋月的样子,就做出夸张的表情,“秋月,你真是太漂亮了!真没有想到,咱们秋月还可以变成这个样子。” 左少卿问:“老何,有事吗?” 何俊杰说:“处长指示,从下午一点起,所有人都不能离开,除了在岗的,一律在准备室待命。处长说,可能有任务。” 左少卿不动声色,她判断得出来,今天下午到夜里,将是关键时间。她说:“知道了,老何,我会通知。” 何俊杰走后,左少卿给鲁城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叫上陈三虎,到她的办公室来。 柳秋月化妆完,回头看着左少卿,“少主,您看,还可以吧?” 左少卿点点头,心中非常赞美。但嘴里只是淡淡地说:“不错。从现在起,你要一直跟在傅先生身边,带好枪,提高警惕。傅先生一定不能出事。” 柳秋月点点头,“是,我明白。” 这时,鲁城和陈三虎进来,“少主,我们来了。” 左少卿盯一眼陈三虎,“三虎,你带一组人,一辆车,跟在秋月后面,小心点。傅先生要是出事,我找你算账。” 陈三虎笑着说:“主子,我一定看好,您放心。” 柳秋月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包。这个包要比昨天晚上的包大了许多。“少主,那我就去了。”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去吧。三虎,你跟上。” 陈三虎跟在柳秋月后面,出了办公室。 左少卿看着鲁城说:“你集合人,在准备室里待命,不准请假,除了在岗的,都叫回来。这是处长的命令。你去准备吧。” 鲁城走后,左少卿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竭力猜测杜自远可能采取的行动。 “无药”,这个意思很明白,国防部军事会议并没有做出东北的战略决策。这个情况一定是“槐树”同志通过张雅兰转告杜自远的。那么,叶公瑾部署的保护国防部公文的行动就是圈套。如果杜自远不采取行动,则“槐树”一定受到怀疑。这个怀疑范围可能很小,但“槐树”一定也在其中。如果杜自远采取行动呢?左少卿忧虑的就是这一点。叶公瑾的圈套显然已经设好,地下组织如果采取行动,一定会付出代价。不知这个代价会有多大。 左少卿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摇头,付出代价还在其次呀,关键是杜自远的行动必须真实,不能让人看出破绽来。“我怎么配合呢?”这是左少卿反复问自己的话。 左少卿并不知道的是,坐在国防部办公室里的张雅兰,已经开始行动了。 这个时候,张雅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她特意敞着门,这样,她就可以随时注意走廊里的动静。 杜自远严肃地告诉她,“从现在起,你和槐树之间的联系掐断,不再与他见面。” 张雅兰从杜自远嘴里知道,国防部里有密探。而且,这个密探可能已经盯上自己了。她的心里有一些不安,不知自己的是否会危及“槐树”。 早上上班时,她在走廊里遇见郭厅长。她看懂他的眼神,是要和她联系。但她低下头,翻看着手里的文件,避开了他的眼神。 她回到办公室时,又接到郭厅长的电话。郭厅长说:“小张,是不是少给我一份文件?你过来看一看。” 张雅兰克制着自己的心情,轻声说:“长官,我是奉命发的文件。”她特意强调奉命两字,“我会查一查,如果真的少了,其他人会给您送去。”她希望,郭厅长能听懂她的话。 在四楼作战厅厅长办公室里,郭重木慢慢放下电话。他当然听懂了张雅兰的话。他和外面的联系,已经从张雅兰这里被切断了。 他是昨天夜里才明白自己的失误。毛人凤只挑了六名高官,告诉他们现在做的是一份假决策。如果外面的同志不采取行动,这六名高官都会受到怀疑,这个范围就非常小了。现在来看,外面的同志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掐断他和张雅兰的联系呢?也许有更严重的原因吧。他是这样猜想的。 大约上午十一点时,张雅兰终于看见从门外经过的傅怀真。他身后还跟着三个宪兵。她叫了一声:“怀真,你来一下。” 傅怀真走进她的办公室,“我的小兰兰,有事找哥哥吗?” 张雅兰注意看着他的眼睛,“怎么,你还真让我说着了,让人打成一个乌眼青?” 傅怀真夸张地看着她,“我遇到土匪了,好不讲道理的女土匪,好野蛮呀。” “那你,现在出去吗?” “是呀,我有一个约会,是亲亲密密的那一种。” “和那个女土匪?” “呀,那是再也不会有的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柳秋月的照片,“看见了吗,漂亮不漂亮?这是我的月儿,我亲爱的月儿。” “你换得可真够快的。你下午还回来吗?” “为什么要回来?我要和我的月儿看一场风花雪月的戏,昆曲《牡丹亭》。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张雅兰拦住他,“好了,好了,你要是不回来,把你的钥匙留给我。秘书长让我帮他查一份文件。” 傅怀真掏出自己的一大串钥匙,往张雅兰手里一放,“拿去吧,妹妹,我走也。”他翘着兰花指,风摆柳似的出了办公室。 按照杜自远的安排,张雅兰的行动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正文 一百二十七、 跟踪 傅怀真告别张雅兰,从车库里开出他的吉普车,出了国防部大门。 傅怀真这一动,在他的身后带起一条长长的、或明或暗的尾巴。 三个宪兵也开着一辆吉普车,紧跟傅怀真的车后。这是明的。傅怀真在洪公祠北大门接上了柳秋月。三个宪兵的车后就增加了陈三虎的车,这也是明的。 后面还有三个秘密的尾巴。黄枫林手下的两个特务开着一辆车,跟在陈三虎的车后。他们很快发现还有一辆车跟在后面。 这是右少卿。她亲自带着人,悄悄跟在后面。既然左少卿也要去看戏,她就想看一看,她的姐姐到底会采取什么行动。她曾想超过黄枫林手下的车。但很快就发现这是一辆跟踪过来的车。两辆车并排时,他们还互相注视了一下。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还有一辆车从路边启动,也加入这个车队。这是杜自远的助手李林的车。他的任务很明确,就是劫持傅怀真。 最后这三辆车忽快忽慢,互相观察,互相别苗头,猜测对方是什么人,彼此的眼神里都透着警惕。 在这个长长的队伍里,最快乐的就是傅怀真和柳秋月这辆车。傅怀真比着兰花指,一边开着车,一边哼唱着戏文。柳秋月看着他,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左少卿眼里的酸流氓,在她眼里,是怎么看怎么好。她快乐地笑着,差一点就忘了自己的任务。 当傅怀真领着柳秋月进入西餐厅时,他们身后的三个尾巴互相拉开一点距离,各自停在路边。他们都坐在车里,互相观察着。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的目的都不在这里。 李林不敢在这里久留。别人已经注意到他,要不了多久就会猜出他是什么人。他看清了形势,很快就开车走了。但他在路口留下一个人,继续观察。 傅怀真和柳秋月坐在餐桌旁愉快进餐。他们点了牛排和水果沙拉。 流氓成性的傅怀真叉了一小块牛排送到柳秋月嘴边,“妹妹吃一口哥哥的肉。” 柳秋月笑得脸都红了,“你说什么呢,真是坏死了。”一口连叉子也咬住。 傅怀真就叫了起来,“噢呀妹妹,哥哥拔不出来了,可是不得了。” 柳秋月笑得浑身乱颤,指着他小声说:“流氓,流氓。” 宪兵、陈三虎、黄枫林的手下,都坐在周围的不远处,斜着眼睛看着他们。在这里吃饭可是要自己花钱的。他们的腰包都是瘪瘪的,不敢铺张,只要了面包和白开水,慢慢地啃着。 右少卿并没有下车。她自己掏钱给每个弟兄买了一个汉堡,一边观察着周围,一边慢慢地吃着。她在想,姐姐若想对这个傅怀真下手,一定不会是现在,周围的人太多了,都盯着呢。她努力猜测姐姐的目的是什么。 傅怀真和柳秋月吃完了饭,直接就回家了。 跟踪而来的车队在傅怀真的楼下停了一排。右少卿下了车,一辆一辆走过去。第一辆是傅怀真的吉普车。第二辆车的旁边站着三个宪兵。 为首的宪兵看清右少卿的军衔,敬了一个礼,“长官。” 右少卿看着他们头上的钢盔和胳膊上的袖标,问:“宪兵队的?” “是,我们奉命跟着傅先生。” 右少卿点点头,走了过去。第三辆车里坐着的是陈三虎。她向他挥了一下手就走过去了。陈三虎把手举到额头,不住地向她点着头。 右少卿慢慢走到第四辆汽车旁。车里的两个人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敲了敲玻璃。那个车窗玻璃摇了下来,车里的两个人冷冷地看着她。 右少卿冷冷地说:“证件。” 车里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还是掏出证件递给她。她打开证件一看,竟然是国防部军法处宪兵队的人。 她指着前面的三个宪兵说:“你们是一起的?” 那人迟疑了一下,说:“不是。” 右少卿瞬间拔出手枪,指着他们,“不要动,把手放到前面来。” 看到这个动静,跟着右少卿来的人和陈三虎的人都围了过来,连三个宪兵也把手放在腰间走过来。 右少卿问为首的宪兵,“他是你们的人吗?” 宪兵看看车里的两个人,说:“曾经在队里见过,但不认识他们,没说过话。” 右少卿问车里的人,“你们长官是谁?” 那个人想了一下,只好说:“姓黄,黄枫林。” 右少卿立刻明白了,南福巷九号的黄枫林。当时门外有两个受伤的人,程云发问过他们。他们说是浙江站的。浙江站的人居然进了国防部宪兵队,这个情况让她很惊讶。 右少卿收起枪,低声说:“好好呆着吧,不要碍我们的事。”说完转身走开。 黄枫林居然进了宪兵队。右少卿立刻意识到,此事一定跟叶公瑾有关。叶公瑾竟然从浙江站调人过来,为什么?她一时还想不清楚。 右少卿上了对面的一栋楼,站在三楼的楼梯口向傅怀真家里看,正看见柳秋月和傅怀真互相搂着腰说话。柳秋月笑得花枝乱颤,像个浪劲十足的婊子。至少右少卿是这么看的。她看见他们说笑着走到窗前,两个人一个是左眼乌青,一个是右眼乌青,倒是十分对称。他们拉上了窗帘。右少卿能猜得到,接下来屋里将要发生什么事。她低声骂了一句,“两个不要脸的东西!” 眼下,他们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所有跟踪过来的人,都在楼下等着。 下午三点钟,叶公瑾在会议室里召开工作会。除了右少卿和柳秋月外,其他军官都到了。他们一进会议室就有些吃惊,会议桌上放着十部步话机。 这是那种长长的包着铁壳的步话机,是美军在二战中使用的新产品。它的大小比一条烟略大一点,上面有听话筒和送话筒,还有一根可拉伸的长长的天线。用今天的眼光看,它就是一部超大号的“大哥大”。所不同的是,“大哥大”是一对一的通话。这种步话机却是一对多,只要在一个频道上,都可以听到别人的通话。 参加会的军官们明白,今天的行动有点特殊了。 叶公瑾看着满脸疑问的军官们,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都坐下吧,咱们开个短会。”又问:“云发,右少怎么没来?” 程云发看一眼左少卿,笑着说:“右少带着几个人,去盯着秋月和傅先生了。” 叶公瑾回头看着左少卿,“秋月和傅怀真在一起?”这件事让他有些惊讶。 左少卿瞪了一眼程云发,回头说:“是,我让秋月贴身跟着傅怀真,另外,又派陈三虎带着几个人跟在他们后面。组里其他人都在准备室待命。” 叶公瑾点点头,“昨天会上已经说了,我们要保护傅怀真和国防部公文的安全。今天的会,说的还是这件事。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离开,都在局里待命。任务什么时候下达,等候通知。我告诉你们,任务随时都会下达。具体什么任务,等任务下达时就知道了。另外,一组和二组的人集中一下,组成十个小组,每个小组配备一部步话机。在执行任务过程中,都用步话机下达命令,每个小组接到命令,都必须准确执行,不得有误。” 桌边的军官们都注意地听着,也在心里猜测着。任务不明,时间不明,目标不明,这是从未有过的。他们都明白处长的目的,是想最大限度地保守行动秘密。 叶公瑾笑着说:“云发和左少,负责现场指挥。处里的指挥,由明贵负责。明贵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赵明贵吃了一惊,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竟要负责指挥。他很想推托一下,但一看叶公瑾的脸色,就没敢说出口。 叶公瑾看着桌边的每一个人,最后又轻声说了一句,“从现在起,谁也不要和外界联系,相信你们都明白。散会。” 会议结束后,赵明贵没有走。他跟着处长进了他的办公室。 叶公瑾明白他的意思,微笑看着他,“明贵,你不用着急,任务一下达,你就会明白了。重要的是组织好人,确定各组的代号。你能把这项任务做好,整个行动就完成一半了。去吧,做准备去吧。” 赵明贵敬礼后离开办公室。他心里很不舒服。被委以重任,本是受到信任的标志,但今天不是。他对叶公瑾的想法,从来就拿不准。 说起来,叶公瑾用人过于鸡贼,是他后来陷于危险的原因之一。要让当下属的卖命,你必须让他感受到你对他的绝对信任。赵明贵心里不舒服,是因为他没有感受到这种绝对的信任。 这个时候,左少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秋月去陪傅怀真,鲁城在准备室安排人。办公室里就很安静。她静静地思考可以做什么。但她发现,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寄希望于杜自远有足够的聪明。“你就是那个鬼精鬼精的人吗?”她希望他现在还是。 她现在明确地感觉到一点,叶公瑾至少在目前,还不是“槐树”的最大威胁,最大也最直接的威胁是黄枫林。他距离“槐树”太近了。左少卿此时,已经对黄枫林起了杀心。她想创造一个机会,除掉黄枫林。 她不知道的是,叶公瑾已经对她起了杀心。蝉螳雀呀! 正文 一百二十八、 设谋 整整一个下午,杜自远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谨慎地思考所安排的行动,斟酌行动中的每一个细节。他安排的整个行动,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他准备逐一实施。 他仔细掂量的是,他所采取的行动是否会对叶公瑾产生作用,或多或少地转移他对“槐树”的怀疑。正是在这一点上,他有一点拿不准。危险仍像空气似的,看不见也摸不着,在他的心中盘绕。无论如何,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他必须先采取行动,至于其他的,只能以后再说了。 傍晚七点整,他接到李林的电话,“老板,客人已经出门了。” 杜自远沉一口气,说:“那好,你去接客人。” 杜自远所说的客人,就是傅怀真。 傍晚的七点钟,傅怀真和柳秋月终于出了门。他们整整缠绵了一个下午,把那个男女之事做到了极致。疲倦的时候,傅怀真就把柳秋月搂在怀里,朦朦胧胧地迷糊一会儿,再继续抚摸和亲吻。柳秋月已经没有了第一次时的拘谨,她像一本打开的杂志一样,向傅怀真展开了自己的身体。 直到下午的五点半,他们才起了身。然后是梳洗和化妆。他们对着镜子,看着里面一左一右的两个乌眼青,都咯咯地笑起来。 然后柳秋月进了厨房,做了简单的晚饭,葱花鸡蛋炒饭,还有一大盆菠菜蛋花粉丝汤。七点钟时,他们出了门。 他们开车拐上小街时,看到后面蔚为壮观的车队,都笑了起来,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近在眼前的危险。 也是傍晚的七点钟,叶公瑾乘车去了国防部。和他一同乘车去的还有赵明贵。叶公瑾说:“明贵,到了那里,你就知道是什么任务了。” 夏天黑得晚,夕阳还照耀着国防部大楼。院子里的人很少,大楼里更是安静。 叶公瑾领着赵明贵直接去了一楼的警卫室。 赵明贵一进门就吃了一惊。警卫室里如战时指挥部,中间的长条桌上摆着电台和步话机,还有一张很大的南京市区地图。几名宪兵头戴耳机,调整着设备。接着,他就看见黄枫林穿着整齐的军装,胳膊上戴着白色的袖标,正微笑地看着他。 叶公瑾回头看一看他们,笑着说:“你们都认识,我就不做介绍了。希望从今天开始,你们两个人能密切合作。” 黄枫林向门口走过来,伸出手,说:“赵组长,您好。第一次和您见面,就知道您目光犀利,一眼就看出我的身份。” 赵明贵握着他的手,客气地说:“枫林兄,久仰。枫林兄现在的职务是……” “叶处长给安排的,现在是军法处宪兵队副队长。希望赵组长今后多指教。” “不敢。处长信任的人,一定是浙江站里的骨干。” “两位,都坐下吧。”叶公瑾轻声说,“明贵,我们一起分析一下情况。” 三个人在桌边坐下。一名宪兵给他们沏上茶。 叶公瑾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注视着赵明贵,似乎想看出他心里的想法。他轻声说:“明贵,今天的行动,我和枫林兄做了很长时间的策划。我简单介绍一下。” 赵明贵转向叶公瑾,谨慎地听着。 “明贵,国防部军事会议已经结束,你知道结果吗?” “只知道您在会议上提到的结果。其他的,一无所知。” 叶公瑾向他点一点头,“其实,什么结果也没有。我听说,委员长对这个情况也很生气,但是,也没有办法。有些高官对东北的战局,很不负责任。他们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不考虑党国的利益。”叶公瑾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尽到我们责任就可以了。我想说的是,没有结果的结果,也是一种结果。明贵,你认为,**方面,会怎么做?” 赵明贵并不用考虑,轻声说:“他们一定会刺探这次会议的结果。” “正是这样,他们一定会采取一切手段,刺探这次会议的结果。经毛局长与参加会议的主要高官协商,我们对这个结果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但是,再严密的措施也维持不了多久。更何况**方面有一个代号槐树的特工就潜伏在国防部内。” 赵明贵明白,今天的行动就是针对这个“槐树”的。 “我们因此制作了一个假的结果,这就是我在昨天二处工作会上说的国防部公文。知道这个公文真实情况的,除了我和毛局长外,只有六名高级将领。这六名高级将领,正是你和云发、左少挑选出来的六个人。” 赵明贵用力点点头。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也相信“槐树”就在这六人之中。看来处长也同意这个意见。 叶公瑾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说:“明贵,如果槐树就在这六个人之中,你认为他会怎么做?” “他当然要把这个情况传递出去。” “正是这样。但是,我们并不知道,是谁,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向谁,传递这个情况。是这样吗?” “是。” “但是,或许我们会看到一个迹象。刚才我们说过,**方面会千方百计地窃取这个结果。但如果他们不采取行动窃取这个结果呢?” “这就说明,六人之中必有一人是**特工槐树,并且已经把这个情况传递出去了。”赵明贵说到这里,神色已经变得严肃起来。 “对,这个范围就很小了。我们可以继续调查这六个人,直至找出槐树。” 赵明贵看一眼黄枫林,回头看着叶公瑾,“处长,如果**方面采取了行动呢?您是否认为,槐树就不在这六个人之中呢?” 叶公瑾看懂了赵明贵的眼神,哈哈地笑起来,“明贵,我一向很欣赏你的智慧,今天同样如此。以我们对**地下组织的了解,即使他们已经知道那个公文是假的,他们也会采取行动。目的只有一个,保护槐树。” 黄枫林笑着说:“赵组长一定看明白了。这其实是个判断问题。从**方面采取的行动中,判断他们是真的行动,还是假的行动。只要做出准确的判断,就可以知道,槐树是否在六个人之中。” 赵明贵点点头。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方面是否采取行动,实际上是两个层面上的问题。**方面不采取行动,则可以准确确定“槐树”就在那六人之中。如果**方面采取行动,则需要做出准确的判断,判断**行动的真假。 他察觉到的另外一点是,刚才说到的这些,并不是今天行动的全部。以他对叶公瑾的了解,一定是层层设套,应该还有其他目的。但他并不问,他只是注意地看着叶公瑾,想知道叶公瑾会不会把下一个圈套也告诉他。 叶公瑾自然也看懂了他的眼神,温和地笑着,“明贵不愧是小诸葛,你一定想到,处里为什么要集中那么多人,用于今晚的行动。我们判断槐树是否在六人之中,这是我们今晚的主要目的。另外,还有一个次要目的。我们想知道,**采取行动窃取公文,并且得手后,他们会把这个情报送到哪里去。” 赵明贵点点头。至此,叶公瑾的行动计划他已经完全清楚了。但还有一点他不清楚,“处长,您想知道共党会把这个情报送到哪里去,您一定有一个目标吧?” 叶公瑾点点头,“确实有一个目标,就是张雅兰。到目前为止,她是我们唯一发现可能与外界有联系的人。国防部的军事会议刚结束,她就出去与杜自远见面。” 赵明贵笑了,“处长,张雅兰曾经被左少逮捕。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叶公瑾认真地想了一下,轻声说:“你说的这个,确实是一个问题。左少确实曾经发现她与人接头,因此逮捕了她。但没有审出结果。” 赵明贵并不放弃,继续问:“如果张雅兰是共党,那么,您对左少怎么看?” 叶公瑾笑了,“明贵确实细心。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有一点自相矛盾。”叶公瑾说到这里的时候,不能不想到左少卿在历次行动中所起到的作用,以及她与梅斯的关系。她究竟是什么人呢?叶公瑾明白,他对左少卿的认识,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有时甚至处于矛盾之中。 警卫室里一时十分安静。不仅叶公瑾,连黄枫林也对左少卿这个人没了把握。 叶公瑾轻声说:“左少仍是我们的怀疑对象。但她和槐树比较起来,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槐树。明贵,还有枫林兄,你们要记住一点,一旦左少卿与六人中的任何一人之间有哪怕是一丝关系。那么,这个人就是槐树,左少卿就是共党。左少卿的重要性,只能体现在她与槐树的关系上。” 公正而言,叶公瑾的这个判断,虽然猜测的成份很大,却恰恰猜到了关键。后来左少卿真的遇到了麻烦,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叶公瑾说:“明贵,这就是我们的整个计划,你还有什么补充吗?” 赵明贵长期做情报工作,冷静并且精于分析,这是他的特长。他认真地考虑之后,提了一个建议,“处长,您的主要目标,目前来看,共党方面一定会采取行动,所以,结果如何不好说。但次要目标值得下一点功夫。我建议,既然共党方面会采取行动,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就应该把所有可疑的人全部逮捕。” 叶公瑾认真地考虑一下,点点头,轻声说:“好,这个建议好。这么做有可能把槐树与外面的联系切断。那么,有可能,共党、左少卿、或者槐树,就不得不采取行动并且暴露出来。明贵,这个建议好。” 看官们都明白,槐树与外界的关系此时已经切断。此后不久,无论是地下组织,还是左少卿,都急切与槐树恢复联系。那是一次很快就要发生的危机。左少卿万般无奈,不得不破釜沉舟。这是后话,容在下慢慢叙述。 七点四十五分,叶公瑾接到程云发的电话,共党在明光戏院劫持傅怀真。如果不是柳秋月死命阻挡,傅怀真几乎被共党劫走。 叶公瑾的第一个感觉是,共党的这次行动是真的。 正文 一百二十九、 惊尿 差两分钟七点半时,柳秋月和傅怀真到了明光戏院。 戏将于七点半开演,戏院里的垫场锣鼓已经敲了起来,让看戏的人心情有一点浮躁。观众已大多进去,门厅里只有少数几个观众在海报前流连。 傅怀真和柳秋月说笑着进了戏院门厅。门厅的灯光已经开始暗下来。通过进场门可以看见戏院里已经坐满了观众。舞台上的帷幕已经拉开,台中间的一桌两椅在灯光的照耀下绚丽多彩。 三个宪兵已有两个进了场,查看里面的情况。陈三虎守在入场的门口,看着周围的情况,几个弟兄站在附近。 这个时候的右少卿还没有进来。她站在戏院门外的角落里看着周围。她有点奇怪,姐姐既然要来看戏,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影子。她已经开始怀疑是陈三虎骗她。 柳秋月挽着傅怀真的胳膊,风情万种地走进来。她穿着绣花的长裙,上身是一件白色的无袖丝绸圆领衫,短短的只到腰部,更显得她腰身婀娜。傅怀真则比较简单,一件浅灰色短袖翻领衬衣和一条凡尔丁的宽脚长裤。 柳秋月进了门,笑盈盈地用目光向陈三虎和他身边的几个弟兄打招呼。 偏偏这个时候,傅怀真有些内急,凑到秋月耳边轻声说:“月儿,你稍等我一下下,我要去解个小手,中间不好出来的。我一下下就好。” 傅怀真这个娘娘腔,在柳秋月听来,真的是又柔软又悦耳,让她小胸脯里的一颗心好爽好爽一个。她因此就没有多想,甜甜地笑着说:“那你快去好了,我在这里等等你,一起进去好吧。”在这短短的两天里,柳秋月的语气也变化了许多,像个娇滴滴的小娘娘腔,嫩嫩的招人喜欢。 傅怀真步履轻快地走进侧门。出了侧门是一条不太长的宽走廊。宽走廊里灯光暗淡,一头是男女厕所,另一头则是出口,中间还有一扇门,是通向观众席的腰门。散场时,观众也可以从这里退场。 宽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戏院里的锣鼓声也变得遥远。傅怀真能听见自己的皮鞋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回响。 他进了厕所。耶——!里面好难闻的耶。厕所里的骚臭气直冲他的瘦削尖鼻子。他眯着眼睛站上小便池的台阶,从裤子里掏出他的那个东西来。这两天里,他的这个东西着实有一些辛苦,此时已经疲软得有些不像话了。他等待尿液从那个东西里射出来的时候,忍不住就要想起他和月儿在一起度过的美好过程。 这时,他隐约感觉到身边有了人。他好像并没有听到开门声,但他一侧眼珠,确确实实地看见身边有人,并且是两个人。接着,他就感觉到有个冰凉的东西顶在他的太阳穴上。他张开了嘴,转过脸,那是一支枪,正丝毫不差地顶着他的太阳穴。两边的人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时,他感觉到自己下面的那个东西一紧,刚刚流出来的尿又憋了回去。 一个人在他耳边说:“是傅怀真,傅先生吗?” 他“啊”了一声,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人继续说:“老老实实的,不要反抗,否则我就开枪。现在慢慢地转过身来,跟我们走,慢慢地走。” 傅怀真咧开了嘴,带着哭腔说:“我还要尿尿。” 李林很惊讶。在他心里的计划中,他竟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你不是尿过了吗?怎么还要尿!”他有些恼火,语气也就严重一些。 傅怀真继续咧着嘴,“尿了一点点,还要尿。” 李林低头向他垂在裤子前面的长家伙看了一眼,低声说:“快尿,快!” 傅怀真痛苦地咧着嘴,竭力要让憋回去的尿重新尿出来。可是不行,他身体里的那块括约肌怎么也松驰不下来。老实说,这半泡尿,救了他的命。 这个时候的柳秋月站在门厅里,正慢慢地把脸转向侧门。傅怀真那个酸流氓不在身边,让她心里的那点妩媚和娘娘腔渐渐消失,多年养成的职业敏感重新统治了她的大脑和神经。她隐约感觉到怀真去厕所的时候有一点点长。娘的,她狐疑地转身向侧门那边走过去。 她一推开侧门,立刻看见两个持枪的男人架着她的傅怀真,正向这边走过来。他们已经过了通向观众席的腰门,快走到侧门外了。她惊讶地看见,傅怀真的裤子外面垂着他的长家伙,还在滴滴达达地淌着小便。 傅怀真这个时候正恐惧地看着她,喃喃地说:“月儿,救命好吧,救命好吧。” 李林用枪指着刚刚出现的柳秋月。他知道她是傅怀真的女友或者未婚妻什么的,却并不知道她同时还是保密局的军官。他要是知道的话,这一枪可能就响了。他一边用枪指着柳秋月,一边架着傅怀真继续向几步远的出口走去。 这个情况完全出乎柳秋月的预料,她尖声喊了一句,“你们要干什么!” 李林继续用枪指着柳秋月,并架着傅怀真向出口移动。 傅怀真可见到了救星,挣扎着不肯走,还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柳秋月。 柳秋月此时脸色苍白。她张开双手,不住地摇摆着,“你们不要这样,求求你们不要这样。”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前靠近,寻找着机会。 这个时候,右少卿正从戏院外面走进来。姐姐没来,让她心里感到某种不安,或者说,这个戏院里确实存在某种危险。她进门的时候,正看见柳秋月走进侧门。接着,就听见她那一声尖尖的喊叫。她什么也顾不得考虑,撒腿向侧门跑过去,并顺势拔出腰间的手枪。 她猛地撞开门,闯进宽走廊里。 在宽走廊里,右少卿看见的情况其实和柳秋月看见的情况差不多。但她要确实看清走廊里的情况,还需要零点几秒的时间。而李林看见她的时间,则要短许多,况且,他还举着枪呢。他看见冲进侧门的是一个军人,并且手持武器。他瞬间掉转枪口指向右少卿。 枪口这个东西,是军人眼中的一切,更是至高无上的警告。躲避枪口已是右少卿无数次训练后的本能行为。她瞬间调整身体偏向一侧。紧接着她就听见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子弹擦着她的额头飞过。她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 柳秋月没有时间去掏皮包里的枪。她最爱的人就要被人架走,她拚了命也要救他。那震耳的枪声调动了她体内本能的兽性,她再次发出一声尖叫,疯了似的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傅怀真的一条腿。 李林用枪指向柳秋月,但他没有开枪。他不能对一个平民开枪。他又把枪转向正从地上跳起来的右少卿,但他还是没有开枪。因为这两声枪响,已经产生了巨大的惊动作用。戏院里的观众正从腰门里涌出来,尖叫着或者呼喊着,惊恐万分地从他们身边涌过去,并且撞着他们的身体。 李林和另一个人,借着这股洪流,架住傅怀真向出口拖去,但拖不动。他用脚去踹地上的柳秋月,却踹不开。只听到她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紧紧地抱着傅怀真的腿。李林离出口只有一步远了,却出不去。 右少卿也不能开枪,她随着人流冲过来,伸手去抓李林。李林只好用枪去挡她的手。陈三虎也冲出侧门,正暴怒地撞开人群,向傅怀真身边挤过去。 看清眼前的情况,李林已经知道他不可能带走傅怀真了。他松了手,拉着他的同伙,随着人群,瞬间就出了出口,消失在黑暗中。 受到惊吓的观众终于跑光了,如同退去的潮水。宽走廊里终于安静下来。 傅怀真倒在地上,脸色苍白,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柳秋月扑在他的身上,还紧紧地抱着他的腿。她雪白的腿肚子上,被逃命的观众踩了好几个黑脚印。 在她的身边,陈三虎和几个弟兄举着枪,紧张地看着走廊的两端。三个宪兵则分别守住几个门口。 右少卿怒火中烧,看了看四周,吼了一声,“快,带他走!” 柳秋月也清醒过来。她一抬头,正看见傅怀真的那个长家伙还卧在他的裤子外面。她抓住他的那个东西使劲把它塞进裤子里。 两个宪兵跑过来,抓起柳秋月把她掀到一边,架起傅怀真就往外走。 右少卿喊:“跟上,跟上,快一点!”她紧跟在宪兵后面往外走。 陈三虎等人则架起柳秋月,护在傅怀真身边,向外走去。 但是,一到了门外,右少卿就吃了一惊。外面的街道灯光恍惚,空无一人。但远处的街边和树影下,却影影绰绰地藏着许多人。逃命出来的观众,还是克制不住他们的好奇心,隐在墙角或树后,惊恐地向戏院门前张望。 右少卿心里紧张。他们的汽车还在两百公尺之外,他们带着傅怀真走过这短短的一段路,如果有人袭击,不知结果会怎么样。她立刻大喊了一声,“停!都停!围上目标!去几个人,把汽车开过来,快去!” 几个人向远处的汽车跑过去。剩下的人把傅怀真围在中间,手里都提着枪,小心地看着周围。柳秋月也终于掏出了她的枪,站在傅怀真的前面,向左右看着。 汽车终于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来。两个宪兵架着傅怀真,一下子就把他塞进汽车里。又抓住柳秋月的胳膊,只一下就把她扔进汽车里。汽车立刻吼叫一声向前冲去。 右少卿等人都跳进自己的汽车。她吼道:“快开车!跟上!” 几辆车轰鸣着冲出去,瞬间拐上大街。 这一路有惊无险,所有的人都平安地回到洪公祠。当他们在会议室里坐下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安定一下惊慌的心。 右少卿在会议室门外向程云发汇报了在戏院的经过,告诉他,共党在戏院里几乎劫走傅怀真。程云发也吓了一跳,急忙回到办公室,给叶公瑾打电话。 右少卿回到会议室里,一把揪住陈三虎,把他拖出会议室。 走廊里灯光有点暗,周围更是寂静无声。右少卿盯着陈三虎的眼睛已经快冒出火来了,“王八蛋,你为什么说左少会去看戏?” 陈三虎眨着眼睛看着她,抬起手捂着两边的腮邦子。他知道这个姐姐和少主子一样,拳重掌重,吃她一掌可受不了。他勉强笑着说:“对不起,姐姐,我……我也没有办法,我们主子就让我这么跟你说。我……我也只好这么说。”陈三虎说着,还向她身后指了指。 右少卿一回头,正看见左少卿出了办公室,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右少卿转身走到姐姐面前,有些恶狠狠地瞪着她,咬着牙说:“你无赖,你跟我耍无赖!你算什么本事!” 左少卿静静地看着她,说:“我从没有对你耍无赖。” “那你为什么要让那个王八蛋告诉我,说你要去看戏?” “就这么点事呀,你发什么急。” “我就是急,你给我一个解释!” 左少卿沉了一口气,轻声说:“你这丫头,太毛燥,我怕你不该冲的时候也往前冲!子弹可不长眼睛。” 右少卿大怒,“你想错了!你以为戏院里安全,他妈的,共党就在戏院里劫持那个姓傅的,还对我开枪!” 左少卿明显吓了一跳,上下看着她,“没打着你吧,啊,没打着吧?” “我要是被打着了,还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子弹是擦着我的额头飞过去的,看呀,看呀,就在这里。”她指着额头说,“只差一点就打死我了!” “哎呀,我看看,”她双手捧住妹妹的脸,仔细看她的额头,“老天,头发都焦了,你怎么不小心一点,万一打着可怎么办。” “你少跟我假惺惺的!”右少卿用力推开她的手,却忽然沉默下来,两只眼睛在姐姐的脸上转来转去。 “怎么了,你看什么呢?”左少卿疑惑地看着她。 右少卿慢慢地凑到姐姐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问:“你不知道他们会在戏院劫人?” 左少卿吃惊地看着她,“我怎么会知道。他们劫不劫人,怎么会告诉我?” 右少卿不说话了。她心里非常疑惑。至少从这个细节里可以推测,姐姐并不知道共党地下组织会在戏院里劫持傅怀真。她不是共党吗,怎么会不知道? 叶公瑾在国防部警卫室里接到程云发的电话,知道的正是共党地下组织在戏院劫持傅怀真的情况。共党终于采取了行动,但这个情况却让他非常失望。看来他心里的主要目标一时难以成功,他不得不转向他的次要目标了。 这个次要目标没有让他失望。夜里十一点时,张雅兰开始了她的行动。 正文 一百三十、 夜行 叶公瑾在国防部警卫室里接到程云发的电话,心情就很不平静。共党在明光戏院企图劫持傅怀真这件事,像黑暗中飞来的重锤一样,打在他的心上。更直截了当地说,这个事件使他无法确认**特工“槐树”是否真的在六人名单之内。他对此真的有些失望。 他静静地坐在桌前,慢慢调整着收音机的旋钮。收音机里传出中央台女播音员娇滴滴的声音,大意是说,**在张家口一带的作战行动取得重大胜利,收复县城十七座,缴获大批军火辎重,共军望风而逃。等等。 叶公瑾撇着嘴,摇摇头。他从来不相信这些广播。 在他的身后,黄枫林和赵明贵俯身在桌面上。他们头上的一盏大灯,照耀着桌上的南京市区地图。他们低声商量如何布置跟踪人员,并用铅笔在地图上作出标记。他们身边的步话机里不时传来“嗤嗤”的响声。 叶公瑾回头轻声问:“有动静吗?” 黄枫林转身看着他,同样轻声说:“还没有。目标一直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动。” 黄枫林所说的目标,就是张雅兰。 张雅兰此时坐在自己小小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窗外的一点风拂动着她的头发,她的脸色因为紧张而有一点苍白。时间过得很慢。她再次看了看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这正是杜自远叮嘱她开始行动的时间。 她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傅怀真留给她的钥匙,起身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灯光暗淡,寂静无声,让她的心头不时有寒意渗出。她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前面就是傅怀真办公室。她用钥匙打开门锁,轻轻地走进去。 在警卫室里,黄枫林身边的步话机发出“嗤”的一声响,有人在步话机里说:“队长,队长。”黄枫林按住步话机的通话开关,“说。” 步话机里的人说:“队长,目标进入傅处长办公室。” 黄枫林再按住开关,“继续监视。”他回头看着叶公瑾,笑着说:“叶处长,目标开始行动了。” 叶公瑾点点头,没有说话。他心里再次感到失望。他明白,他现在只有这个次要目标了,希望这个次要目标能给他带来成果。 这个时候的张雅兰,怀着不安的心情站在傅怀真黑暗的办公室里。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电,照着脚下的地面。她很快走到墙角里的保险柜前。她从手里的钥匙串上挑出一把钥匙,插进保险柜的锁孔里轻轻转动,然后转动号码盘,39、62、48、10,她握着门把手,用力转动,保险柜里传出机械转动的轰隆声,她用力一拉,保险柜的铁门“嗡”的一声打开了。 这时,叶公瑾面前的一盏小红灯,“嘀”的一声,亮了起来,并且闪动着。 赵明贵回头看看那盏小红灯,看着黄枫林问:“怎么回事?” 黄枫林笑了一下,“我们在傅先生的保险柜门上装了一个触发开关。目标正在开保险柜。” 叶公瑾抬头说:“明贵,该你行动了。” 赵明贵转身拿起桌上的步话机,按住开关,说:“老程,老程,回答。” 步话机里传出程云发的声音,“老赵,我听着呢,说吧。” “左少在吗?” “我在。我们都听着呢。”左少卿回答。 “请两位听清楚,全体立刻出发。一至五小组,走丰富路、管家桥一直向北,在小粉桥和汉口路之间待命。六至十小组走三元巷、程阁老巷、金銮巷,上洪武路,进北门桥、丹凤街,最后在双龙巷待命。上车前所有各组检查步话机,出发后逐一与我联络。老程,还有左少,你们清楚了吗?” 程云发回答:“清楚了。我们现在出发?” “对,现在出发吧。路上保持安静。”赵明贵放下步话机,抬头看着叶公瑾。 叶公瑾微笑着向他点点头。 几分钟后,保密局所在的洪公祠北大门打开。六辆轿车、两辆卡车,无声地开出北大门。出门后,车队分成两路。一路向西,经丰富路向北。一路向东,经三元巷,穿过中山南路,进入程阁老巷,由金銮巷也向北。 赵明贵和黄枫林商量后认为,中山北路的国防部是他们行动的目标。因此,两支车队都应绕过中山路,在国防部附近待命。 这个时候,左少卿坐在自己的车里,鲁城坐在她的身边。她将带着六到十小组经三元巷向东,再向北,最后在国防部附近的双龙巷待命。 她从赵明贵的安排中,已经隐约猜出叶公瑾的行动方案。这就意味着,杜自远已经安排好了行动,并且已经开始行动了。现在她没有什么可做的。她现在关心的是效果。她相信,这个鬼精鬼精的杜自远一定已经策划好了。 这个时候,张雅兰站在傅怀真的保险柜前,用一支小手电向里面照着。她很快就看见了那个红色的文件夹。她拿出文件夹,打开来,用小手电照了一下。她一看清标题,就知道自己找对了。 她把文件夹夹在腋下,轻轻关上柜门。她走到门口,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一丝动静也没有,静得有些瘆人。她拉开门,穿过静静的走廊,进入自己的办公室。 她关上门,锁上,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她走到桌前,先向窗外看了一眼。外面很黑,几盏灯照耀着寂静无人的庭院。她把桌上的台灯拿下来,放在桌子下面,打开开关。又从抽屉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照相机,钻到桌子底下。 她打开文件夹,取出那份被几位高官反复修改过的草稿。草稿被铅笔勾画成一团乱麻,字迹更是龙飞凤舞。她顾不得再去细看,取出相机一页一页地拍照。草稿一共六页,两分钟后拍照完成。她重新把草稿放进红色文件夹里。取出相机里的胶卷,放进一支口红的尾端。 半个月前,她突然接到命令,传递情报不得再用核桃。联络站的同志给她这支口红,并告诉她使用方法。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不准再使用核桃。她晚上回到家里时,用铁锤把剩下的核桃砸得粉碎。 张雅兰关了台灯,重新放在桌面上。她将文件夹抱在怀里,小心地看着周围。确认没有遗漏后,她出了办公室。她要把这个文件夹放回到保险柜里。 叶公瑾面前的红灯“嘀”的一声熄灭。黄枫林向赵明贵点点头。 赵明贵对着步话机说:“一二小组,步行出汉口路,从国防部大门口算起,往北间隔二百公尺,沿途隐蔽观察。注意,是隐蔽观察,不得暴露。六七小组,步行出双龙巷,从国防部大门口算起,往南间隔二百公尺,沿途隐蔽观察。并注意和我保持联络。现在开始行动,快!” 在汉口路和双龙巷待命的几个小组,接到命令后,立刻悄悄向外运动。出了街口就是中山北路,两个街口之间,就是国防部那栋黑黝黝的大楼。特务们在沿途的墙角后,树丛下,巷口里,逐一隐蔽起来,并向空无一人的街道张望。 抱着步话机的特务轻声向赵明贵报告:“一组到位,二组到位……” 赵明贵的回答是:“隐蔽,等候命令。” 这个时候,张雅兰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她可能被捕,这是杜自远对她的警告。每想到这一点,她都会忍不住咬紧了牙。她清理了抽屉和柜子,把不该保留的文件烧掉,所幸这类文件并不多。她唯一处理不掉的是照相机,尽管这个照相机很小,只有半个拳头那么大,却无处藏匿。最后,她去了一趟厕所,将照相机扔进高高的拉杆水箱里。 她换上了便衣,摸一摸口袋里装着胶卷的口红,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寂静无声,厚厚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脚步声。但空气中的一丝紧张,让她感觉到暗中有人对她的窥视。 她出了大楼,穿过无人的庭院。夜风如水,袭遍她的全身。 国防部大门已经关闭,只有一扇小门开着。门口的警卫注视着她,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问,就让她出去了。她出了大门向南走去。 黄枫林面前的步话机响了,“队长,目标出了大门,向南走了。是否跟踪?” “不必。”黄枫林简短地说。他回头看着赵明贵。 赵明贵拿起步话机,按住开关说:“六小组,七小组注意,目标已向你们那边走过去。目标是一个女人,穿浅蓝色衬衣,米色长裤,手提黑色小包,步行。不要惊动她,注意观察她的去向,随时报告。一小组、二小组返回待命地,乘车向南,在小粉桥待命。七**小组,乘车向南,在双龙巷以南各巷口隐蔽观察。” 步话机里不时传出各小组“明白”的声音。 街道上很安静,夜风从黑暗的巷口里吹出来,拂动着街边的树叶。两侧的商店都黑着灯,偶有几户人家里闪出一点灯光。 张雅兰静静地走着。她偶尔回头,注意一下身后。但她没有发现有人跟踪,这让她感到奇怪,也更加紧张。 她并不知道,街边的黑暗中,有机警的眼睛注视着她,并用极低的声音报告,“目标已从面前走过。 黄枫林在地图上标出张雅兰走过的路线。赵明贵则不断调动其他小组,向张雅兰的前方移动。 张雅兰的前方终于出现比较明亮的灯光,那是一家日夜营业的小吃店,以阳春面和油炸糕最为著名。她有时会在这里吃早点或夜宵。她想,也许应该在这里吃一碗面,也观察一下身后。但走到小吃店门前时,看到店员坐在桌边打着瞌睡,就放弃了吃面的想法。“让他睡吧。”她这样想。 赵明贵手里的步话机响了起来,“报告,目标一直向二福巷巷口的龙记小吃店张望,似乎还放慢了脚步。现在她走过去了,还在回头向小吃店里张望。” 叶公瑾抬起头,盯着赵明贵,“明贵,不要犹豫,把这个小吃店拿下!” 赵明贵看看处长,对着步话机说:“五小组,二十分钟后赶到二福巷巷口的龙记小吃店,逮捕店中所有人,然后秘密蹲守。明白吗?” “是,明白。我们立刻赶过去。”步话机里的人回答。 张雅兰继续向前走去。前面是隆云街,拐进隆云街前行一百米远,有一家夜间营业的药店。这是她的联络站。她感觉,自己可能正把灾难带给他们。 正文 一百三十一、 暗追 国防部警卫室里,赵明贵和黄枫林头挨着头,俯身在地图上,将张雅兰的行踪用铅笔标记在地图上。 旁边的步话机里传来低低的报告声:“六小组报告,目标现在拐进隆云街……七小组报告,目标沿隆云街向东行……” 赵明贵和黄枫林低声商量,判断着张雅兰的行进方向。他用步话机把八小组和九小组调入隆云街的前方。 步话机里突然报告:“目标进入一家药店,是一家夜间营业的药店……” 赵明贵立刻拿起步话机,“六小组、七小组,仔细观察,严密监视。” 赵明贵抬起头,正看见黄枫林警觉的目光。他伸手拿起电话,“档案室,请转告钱主任,我们需要隆云街夜间营业药店的全部情况。是,立刻就要,要快!” 隆云街的小药店里灯光昏黄,戴着眼镜的店老板俯身在柜台上看报纸。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店门外面。 张雅兰静静地走进药店里,说:“掌柜的,有感冒药吗?” 店老板说:“有的,请问小姐,您哪里不舒服?” 张雅兰回答:“我头疼,有药效快的吗?” 店老板转身从药品架上拿了一瓶药,放在柜台上,“小姐,您看双氯芬酸怎么样,即可以退烧,也可以缓解头疼。” “好,我就要这一种了。”张雅兰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柜台上,钞票里卷着她的口红,“老板,这些钱够了吗?” “够了,够了。”店老板把双氯芬酸推到张雅兰面前,随手将柜台上的钱和口红收到柜台下面,“小姐,钱正好,您慢走。” 张雅兰拿起柜台上的药,放进口袋里,转身离开了药店。 她站在药店门口,随意地向两边看了看。心里感到奇怪,她一直没有看见有人跟踪,这似乎是不应该的。 她现在没有别的事可干,只能回家了。 赵明贵拿起步话机,冷静地说:“六小组、七小组,原地不动,监视药店。注意察看有没有后门。八小组、九小组在隆云街前方,监视目标行踪。” 药店里,店老板静静地站在柜台后面,看着门外黑暗的街道。门外寂静无声,让他心里隐隐不安。他手里握着那支口红,轻轻地转动着。 街道的对面,垃圾箱以及堆在周围的垃圾散发着臭气。几个人影捏着鼻子隐在垃圾箱后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药店里的店老板。 店老板静静地站了很长时间,终于回头向里屋招呼一声。 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走出来,站在柜台里。店老板不动声色地走进里屋。 店老板走到里屋的窗前,继续看着外面。外面仍然很安静,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把口红放进口袋里。弯腰从床板下面取出一支手枪,小心地插进腰里。然后进入后屋的厨房,轻轻推开后门,走了出去。 隐在墙角后面的特务看着他走进小巷里,小声向赵明贵报告。 药店老板在小巷里匆匆地走着,不时回头张望。他身后的小巷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影。但他却感觉到危险正在临近,他加快了步伐。 在他经过的阴暗角落里、树丛后面,有一双双的眼睛注视着他,低声报告。 赵明贵看着黄枫林,脸上露出隐约的笑容,“他们动起来了。” 此时,左少卿站在一扇破门的里面。她看着张雅兰缓缓地从她面前走过。 她从步话机里能听见赵明贵这一晚上下达的所有命令,已看出今晚的行动计划。她看出张雅兰已经落在叶公瑾的网里,是一条逃不掉的鱼。她也猜出杜自远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心里就有寒意渐渐升起。她只能配合了。 她从鲁城手里接过步话机,按住开关问:“老赵,张雅兰正在回家的路上,已经快到家了,你准备怎么办?” 赵明贵听到左少卿的问话,抬头看着叶公瑾。他看见叶公瑾用力向他点点头。他对着步话机说:“左少,处长命令,逮捕张雅兰,你动手吧。” 左少卿关掉步话机,向鲁城扬了一下头。鲁城会意,向身后的弟兄做了一个抓的手势。 两个人影从墙角后面闪出来,无声地向张雅兰扑过去。他们突然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瞬间把她摔倒在地。她被堵上嘴,她的双手被拧到背后,并戴上手铐。 左少卿看到了这个过程,她对着步话机说:“老赵,张雅兰已经被捕,完毕。” 叶公瑾心里疑虑重重。他抬起头,正看见赵明贵也向他投来疑虑重重的目光。他明白,他们思考的是同一个问题,都在猜测左少卿的企图。他们心里都有一丝不安逐渐升起。但他们都想不出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不安。 一个特务悄声进入警卫室,将一个卷宗交给赵明贵,“赵组长,这是档案室刚刚送来的,是隆云街小药店的基本情况。” “那个小药店有问题吗?” “没有,看上去很清白。” “店里有什么人?” “店老板夫妻和一个孩子,还有两个伙计,都住在后面的房子里。” 赵明贵回头问:“处长,那个小药店怎么办?” 叶公瑾一点头,“拿下,蹲守!就是现在。” 几分钟后,几个人影悄悄向小药店靠近。他们在黑暗中互相做着手势。他们突然冲进小药店里,瞬间打倒正在打瞌睡的店员,把他按倒在地上。 为首的特务挥着手,指挥特务将店员押进里屋。他四面看了看,坐进柜台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 他把步话机举到嘴边,“赵组长,六小组报告,药店已经拿下,正在蹲守。” 国防部警卫室里的赵明贵回答:“很好,一直蹲守下去,所有进门的人全部扣留。七小组,秘密尾随药店老板,距离远一点,不要被他发现。八小组、九小组,目标正向你们走过去,注意观察。左少,你听清楚了吗?” 左少卿站在巷口,远远看着踽踽独行的药店老板,说:“听清楚了,我会注意。” 这个时候,药店老板在寂静无人的小街里匆匆地走着。街道两侧几乎没有灯光,黑黝黝的如同地狱。昏暗的路灯把他的身影越拉越长。 药店老板数次回头,但都没有发现后面有人跟踪。潮湿的空气中藏着某种危险,正一点一点地迫近。他的手心里一直攥着那支口红。 后面传来隆隆的卡车声,如同远方的滚滚雷声。药店老板扭回头。一辆卡车正从他的身后疾驶而来。 卡车在他身边刹住,司机在车里向他喊:“快上车,快!” 药店老板把手里的口红扔进车里,“这个你拿走!你快走!我感觉不对劲。你快走!”他拍打着车门,用力向司机挥着手。 卡车轰鸣一声,疾驶而去。 药店老板从腰里拔出手枪,回头看着黑暗的街道。他相信,一定有人跟在他的后面。他拉了一下枪栓,顶上子弹。 赵明贵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卡车正沿着隆云街向前疾驶。他的手指找到一条与隆云街平行的街道,普化寺街。 他按住步话机开关,“左少,目标乘卡车沿隆云街向东去了。你那边,八小组、九小组、十小组注意,全部向南到普化寺街,乘车向东走。快,动作快一点,尽快向东走,等待我的命令。” 步话机里传来左少卿的声音,“**十,**十,向南上普化寺街,上车向东。” 赵明贵继续对步话机喊:“老程,老程,你带着三四五小组,乘车上柳园巷,沿柳园巷一直向东,等候我的命令。” 柳园巷是另一条与隆云街平行的小街。 卡车司机开车沿隆云街向前行驶。司机不时看一些反光镜,注意着后面。 在与隆云街平行的柳园巷和普化寺街,两支车队也在疾驶而行。 药店老板站在街边的阴影里,注视着他来的方向。他提着手枪贴在大腿的一侧。如果有人跟踪过来,他希望能抵挡一下。 但是,他并没有想到,此时正有两个特务无声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他们互相做着手势,突然冲了上来,一个特务勒住他的脖子,另一个则拧下他手里的枪。又有两个特务扑上来,将药店老板摔倒在地,并给他戴上手铐。 赵明贵放下步话机,回头向叶公瑾报告,“处长,药店里出来的人,已经被捕。” 左少卿的三个小组和程云发的三个小组,乘车向东疾驶。他们不断按照赵明贵的命令,在沿途放下一个组。下车的特务钻进小巷里,向隆云街飞奔。到了街边,他们隐在巷口,向隆云街里张望。 卡车终于在街边停下。司机下了车,前后张望。他迅速地钻进一条小巷里。他穿过小巷到了普化寺街。普化寺街里同样寂静无人。 没有人跟踪,街上甚至没有一个行人。但空气中弥漫着瘆人的危险,让卡车司机紧张不安。周围似乎有眼睛盯着他。他四处张望,却看不见一个人影。他贴着墙边继续向前走。 突然,从前面街北的小巷里冲出两个人。那两个人刚冒出头,一眼看见卡车司机,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卡车司机从腰里拔出枪,向那个巷口走去。他用枪指着巷口,但小巷短而直,一眼可以看到底,却一个人影也没有。司机松开左手,一支口红掉落下来,掉进路边的下水道里。他转身继续向前走。 几分钟后,他的前面出现一家私人诊所,雪白的门上画着一个鲜红的十字,即使在黑暗的夜里也十分醒目。司机瞥一眼那个鲜红的十字,这是他今晚的终点。但藏在黑暗中的危险,使他不敢进去。他越过诊所继续向前走。 这个时候,杜自远正站在诊所楼上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他站在窗前,无声地看着卡车司机从外面走过。他脸色严峻,注视着他的同志越走越远。 卡车司机的脚步越来越慢。黑暗中的危险同时也告诉他,他其实已经无处可去。 他转回身,站在寂静无声的街道中间,一动不动。 但没有一个人过来,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昏暗的路灯在他的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几分钟后,他抬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枪声在这寂静的街道里惊心动魄。 左少卿站在黑暗的墙角后面,看着那个倒在路中间的人。好一会儿,她才回头说:“鲁城,带人过去吧。今晚的行动结束了。” 正文 一百三十二、 连环谋 国防部警卫室笼罩在失望的气氛之中。 叶公瑾低着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确确实实地知道,今晚的行动已经结束。 赵明贵和黄枫林静静地站在桌旁,注视着叶公瑾。 叶公瑾抬头看着他们,脸色十分严峻,“那个司机不再往前走了,他居然开枪自杀,为什么!我们什么地方做漏了?” 赵明贵和黄枫林看着他都没有说话。他们也说不出来。 叶公瑾伸手一指,“明贵,回去以后,你要好好查一查,找出原因来。” 赵明贵点点头,“是,我回去就查。”他心里暗暗庆幸,今天晚上幸亏有处长在场,又有黄枫林配合,他又是事事请示。否则,这次失败还会记在他的头上。 叶公瑾心里很苦恼。共党地下组织真的采取了行动。他们在戏院绑架傅怀真,在国防部窃取绝密文件。虽然那不过是一份草稿,但作用却是一样的。这个结果让他无法确定“槐树”是否就在那六人名单之内。他的主要目标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之中。现在,他只得寄希望于今晚实现他的次要目标,找到共党的地下组织,但结果却是这样。他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轻声问:“你们两个,怎么看这件事?” 赵明贵看看黄枫林,小声说:“处长,共党,实在是太狡猾了,太机警了。”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合适,难道我们不如共党狡猾和机警吗?他又说:“可能,中间出了什么纰漏,我会查清楚。” 黄枫林说:“叶处长,我还是相信,槐树就在那六人之中,我会继续调查,直至把他找出来。请处长相信我。” 叶公瑾向他点点头,“枫林兄,说的好,我也是这么想。你继续努力吧。明贵,你要和枫林兄配合,此事仅限你们两人知道。” 赵明贵双脚并拢,“是。”叶公瑾的这个安排,让他的心里好受了许多。 赵明贵和黄枫林,这两个精明透顶的特工合在一起,就要发挥作用了。 叶公瑾毕竟精明老到。今晚的行动虽然失败,但他已经在考虑,如何利用今晚的事,进行他的下一次考察。他心里明白,左少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槐树”。他把左少卿留到今天,不就是为了这个“槐树”吗? 他心中暗想,“好,我会继续。” 这一夜,杜自远始终站在私人诊所楼上房间的窗前。他的心情很沉重。许多同志被捕,这是他不得不付出的巨大代价。更重要的一点,也更让他忧虑的是,“槐树”的交通被彻底切断,短时间内无法恢复。但目前的局势很清楚,中央迫切需要“槐树”提供的战略情报。我该怎么办?这是他反复问自己的一句话。 这一夜,还有一个人彻夜未眠,就是“槐树”,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重木。 郭重木是一名军事素养极高的军人,深谙参谋之道,善于策划、制订战役和战略方案。他因此知道什么样的情报具有重要价值。但他不是一名特工。尽管叶公瑾等人称他为**潜伏于国防部的高级特工,但他真的不是一名经过严格训练的职业特工。他缺少职业特工那种察微知著的本能和超人的机警。 因此,直到昨天早上他才想明白,毛人凤、叶公瑾制作的假公文,目标针对的是他,而不是为了战场上的共军。他曾想与张雅兰见面,说一下他的想法,但被张雅兰拒绝。她说:“会有其他人给您送去。”他放下电话后才明白,张雅兰不会再与他联络。如果再有人与他联络,也是其他人。他明白,外面的同志要比他机警得多。 有一点他想明白了,外面的同志会为他这一点小疏忽,付出巨大的代价。 夜里,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他难以想象外面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而目的却只是为了保护他。他忧虑的另外一点是,他再得到情报,将如何送出去。他不知道和谁联系,只能被动地等待。 天蒙蒙亮时,隆云街里有了动静。早起的人,买菜的人,出门上班的人,都看见几个穿便衣的人围在一个下水道井口忙碌着。其中一人,蹲伏在井口里掏摸着什么。经过的人掩鼻而过。 蹲伏在井口里的人终于直起了腰,他把一支沾满污泥的口红放在井沿上。 程云发掏出手绢,把口红包起来,放进口袋里。 这支口红立刻被送进保密局技术处的影像室里,并被修复冲洗出来。 上午九点钟,左少卿跟随叶公瑾去了国防部。和他们同乘一辆车的,还有赵明贵。左少卿心里很警惕,猜想叶公瑾一定又在使什么阴谋诡计。 他们到了国防部五楼的小会议室时,里面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叶公瑾看了看表,不由摇摇头,说:“我和秘书长约定的时间是九点整。这些当长官的,真拿他们没有办法。” 十分钟后,国防部办公厅秘书长进了会议室。他挺着圆圆的肚子,一进门就张大了嘴,“怎么,公瑾,都没有来吗?我这就去催促,请稍等。”他转身出了门,叫来一名女军官,让她打电话催几位长官尽快来。 又过了十五分钟,其他几位长官才姗姗来迟。他们正是前天上午,被毛局长留下的六位长官。国防部二厅厅长郑介民,作战厅厅长郭重木,办公厅秘书长,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于志道,国防部参事室主任,还有一位是陆军司令部的中将高参。 叶公瑾站在小会议室门口,一一与进门的高官握手表示欢迎,说了许多打扰和道歉的话,并请他们在会议桌旁坐下。 左少卿和赵明贵站在门口的墙边。当她看见郭重木走进来的时候,隐约意识到叶公瑾并没有因为昨天晚上的行动失败,就放弃了对这六个人的怀疑。今天的会议,应该是昨晚行动的一部分。她意识到,“槐树”的处境仍然十分危险。 今天的会议虽然由叶公瑾主持,但在座的高官都是中将军衔,他一个少将处长怎敢坐在上首。叶公瑾特意请办公厅秘书长坐在上首,并主持会议,他自己则坐在秘书长的身边。 叶公瑾面带微笑,环顾着桌边的高级将领。能把他们召集到桌边,也算是一大荣耀。他此时心中只有两个目标,一个是作战厅厅长郭重木,另一个是联勤总司令部的参谋长于志道。凭着职业敏感,他认为这两个人中的一人,极有可能是**特工“槐树”。但这个想法,他却不敢轻易对任何人说。一怕泄密,二怕引来杀身之祸。但现在,他最忌惮的,却是坐在他对面的二厅厅长郑介民。郑介民是前任保密局局长,又在二厅主管情报工作。郑介民为人老奸巨滑,无人可比。他很担心郑厅长会与他戗毛,让他下不来台。 左少卿和赵明贵则坐在会议桌的最远端,肩背笔直地坐着。这六个人,正是他们共同挑选出来的怀疑对象。但他俩也和叶公瑾一样,心存恐惧。 胖胖的秘书长先开了口。他看着叶公瑾说:“公瑾老弟,这个会议是应你的要求召开的。时间紧,我就不多费话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叶公瑾站起来,脸上是谦恭的微笑,向桌边的长官们欠欠身,“实在对不起,要占用各位长官一点时间。前天的上午,卑职曾陪着毛局长在大会议室里与各位见面,并获得各位的大力协助,制作了一份假的国防部公文。兄弟今天来,就是来通报一下这件事的结果,也算给各位一个交待。” 秘书长先来了兴趣,“公瑾,你坐下说。我们都有兴趣听一听。是个什么结果?” 叶公瑾坐下来的时候,已收起脸上的笑容,“秘书长,各位长官,结果大大超出兄弟的预料。国防部军事会议做出有关东北战略决策这件事,已经被潜伏于国防部内的**特工获悉,并且传递出去。” 在座的高官们饱经官场沉浮,早已养成处变不惊的本能。但不动声色的眼睛里,还是透露出一丝惊讶。 叶公瑾静静地看着他们,继续亮出他的底牌,“这名**特工已经被捕。” 郭重木和其他高官一样,不动声色地盯着叶公瑾。 “他是谁?”秘书长首先发问。 叶公瑾向他点点头,“秘书长,很抱歉,这个**特工,就是办公厅秘书处的少尉军官张雅兰。国防部开会的几天里,她一直坐在大会议室的门外。” 会议室里一阵静默,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叶公瑾的脸上,并在心里权衡这件事。 左少卿坐桌尾,目光在高官们的脸上转来转去。她的目光不时掠过郭重木。她知道叶公瑾这一招极其阴损。他想看出谁的脸色有变化,也想因此看出谁是“槐树”。左少卿的目光一转,察觉坐在对面的赵明贵一直在暗中观察她。她转过眼睛,直视着他。显然,叶公瑾带她到这里来,是有目的的。 秘书长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公瑾,就因为她坐在会议室门外,你就逮捕她?” “当然不止这些。我们有确凿的证据。” “拿出你的证据来,让我们看一看。” 叶公瑾打开公文包,先从中取出一支口红,给在座的人看。他随后拧开口红的后盖,取出一卷微型胶卷,放在桌面上,“各位,这就是张雅兰用来隐藏胶卷的口红,和她偷拍的胶卷。这个胶卷里偷拍的文件,就是前天上午各位帮助修改的草稿。”他又从皮包里取出几张放大照片,递给秘书长,“您请看。” 秘书长看了照片,脸色更加严峻。这些照片确实是他亲手修改的公文草稿。他转手将照片递给郑介民。 几位高官传看着照片。他们都没有说话。 秘书长的眼睛在叶公瑾脸上转着,又问:“还有什么?” 叶公瑾说:“秘书长,共党地下组织已经知道我们在前天的会议上,做出有关东北的战略决策。因此,昨天晚上,他们采取了一系列的行动,企图得到这个决策的内容。左少,你把昨晚的情况向各位长官介绍一下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左少卿脸上。 左少卿挺直腰背,轻咳了一声,说:“昨天夜里七点半,这个公文的起草人,办公厅秘书处副处长傅怀真去看戏时,曾遭到共党地下组织的绑架。幸亏,叶处长对此早有安排,我们的人竭力抢救,共党才没有得逞。另外,昨天夜里十二点,刚才提到的张雅兰,偷拍了公文草稿,秘密传递出去。也幸亏叶处长早有察觉,提前做了布置,不仅逮捕了张雅兰,还逮捕了多名共党分子。叶处长向各位长官通报的,正是这个情况。” 郭重木目光严厉地盯着这个女军官。他相信,张雅兰被捕,这个姓左的女军官一定是动手人,甚至是策划人。他能看出这个女人的精明和果断。“这是个危险的女人。”他在心里想。 让叶公瑾感到惊心的,是他看见郑介民的脸上正在露出微笑。他甚至还笑了一声,但什么也没说。倒是他身边的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于志道,扭头看了郑介民一眼,随后发出一声恶狠狠的冷笑。 他用手点着叶公瑾,“公瑾呀公瑾,我问一句,我们这些人,”他指了指桌边的高官们,“是否可以摆脱怀疑了?” 叶公瑾一惊,急忙说:“志道兄过虑了,兄弟绝没有这个意思。” 于志道却冷笑着说:“共党拚了命去绑架或者窃取这个假公文,说明我们这些人并没有把真实情况泄露给共党,是这样吗?” 于志道这几句话,无异于在会议室里投下一枚炸弹。高官们的脸上都露出愤恨的神色,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陆军司令部的高参一拍桌子,“叶公瑾,你的目的在这里呀!我们这些人都瞎了眼,被你卖了还在帮你数钱呢,是不是!” 于志道说:“我看张雅兰算不上**特工。我看叶处长一定认为,在我们这些人中间才有一个**的大特工,是不是?” 叶公瑾慌忙站起来,“没有这个意思,绝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本意,就是想防止会议的结果被共党窃取。请各位不要生气。我要是怀疑各位,今天就不会来了。” 但会议室里的气氛,却极其尴尬。这是叶公瑾没有料到的。 正文 一百三十三、 困扰 这个时候,会议室就有一点乱。有人低声议论,有人则大声说:“原来是怀疑我们呀。”“保密局就是一群瞎眼狗!”“叶公瑾,你给我们解释一下。” 叶公瑾十分被动和尴尬,不断地向在座的人欠身道歉,“对不起,各位,兄弟决没有这个胆量,也决没有这个想法。” 一直没有说话的郑介民终于开了口,他向桌边的人摆摆手,平静地说:“公瑾兄,你认为共党并没有得到真实的情报?” 叶公瑾急忙说:“是的,是的,这正是我和毛局长的目的。” 郑介民继续问:“你认为他们会罢手吗?” 叶公瑾想了一下。此时他的心里一直掂量着一个他思考了许久的想法,这是一个微妙的想法,他决定试一试。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他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叶公瑾向郑介民点点头,轻声说:“郑厅长,据我所知,按照办公厅审批公文的程序和时间安排,这个公文要到今天下午才会返回。下午四点钟的专机,公文将被送往东北。我认为,在下午四点钟之前,共党一定不会罢手。” “你认为,他们还会采取行动?”郑介民问。 “是,一定会的。但是,郑厅长,还有各位,我也不隐瞒,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共党地下组织已经采取了两次行动,都没有得手。我现在认为,共党这么做,只是想表明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公文是假的,这是一种掩盖真实想法的行为。所以我认为,如果他们再采取第三次行动,就有可能做过了头,所谓欲盖弥彰。我倒认为,如果共党真的采取第三次行动,则表明他们知道,这个公文是假的。这是我的判断。” 叶公瑾这么说着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在座的人,特别是于志道和郭重木,想看出他们的反应。 郑介民点点头,“公瑾,在办理这件事上,你还是很用心的,希望你继续努力。但是,我建议,你把你的人都用到正地方,不要在我的身后放那么多人,我很不习惯。”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还有事,告辞了。”说完就出了会议室。 郑介民最后一句话提醒了在座的人。于志道首先站起来,“叶公瑾,我没有介民兄那么好的脾气。如果我发现有杂七杂八的人跟在我身后,我会直接叫卫兵干掉他。我说到做到。”他说完,狠狠地瞪了叶公瑾一眼,也出了会议室。 其他高官们也纷纷站起来,向会议室门外走去。 叶公瑾勉强拉住郭重木的胳膊,“郭厅长,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决没有别的意思。有机会,还请郭厅长替兄弟解释一下。” 郭重木平和地看着他,“公瑾兄,你不必对我解释。我不懂保密局的工作。我就是一名军人,除了努力做好参谋工作,其他事情我都不擅长。回见吧。” 一次原本是报功的,也是为了察颜观色的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叶公瑾乘车回保密局的路上,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左少卿和赵明贵也没有说话。 长官心情不好时,做下属的本应多说一些话,以疏解长官的郁闷。但今天不行,叶公瑾的心情不是疏解就可以恢复的。 但叶公瑾心里并不真的郁闷。他正细细地斟酌在会上仓促间说出的那个想法。共党会不会真的采取第三次行动呢?如果不采取第三次行动,可否理解为,参加今天会议的某个人,把这个消息传递了出去?这个“槐树”,或者左少卿,会把他的说法传递出去吗?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前面赵明贵的肩膀,又回头看着身边的左少卿,轻声说:“刚才会上的情况,不要对别人说。”他停了一下,又说:“左少,你回去后告诉云发,把你们的弟兄都撤回来吧,以免引起麻烦。” 赵明贵有些惊讶地扭回头,“处长,不监视了?” 叶公瑾缓缓地说:“不是,是过几天再说。也给你们时间,重新安排一下人。这才几天的时间,就被人家发现了,还会有效果吗?” 叶公瑾其实考虑得很细致,不管“槐树”是于志道,还是郭重木,撤掉他们身后的人,才能让他们动起来,把消息传递出去。 左少卿考虑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外面的同志还要不要再采取一次行动。再采取一次行动,会不会如叶公瑾所说,做过了头呢?如果真的做过了头,那就说明,地下组织知道公文是假的,所采取的行动,都是为了保护“槐树”。 有一点她看出来了,叶公瑾并没有把张雅兰和“槐树”联系起来。原因也很简单,“槐树”知道公文是假的,而张雅兰却去偷假的公文草稿。叶公瑾可能把他们当作两条线上的人了。这样,“槐树”就稍稍安全一点。 但是,她还是应该和杜自远商量一下才好。但是,怎么和杜自远见面呢?这个问题再次困扰她。 其实,困扰左少卿的这个问题,同样也在困扰着杜自远。 天亮以后,他就一直坐在这间普通的小房间里。这是他和李林联络的地方。李林就坐在他的对面,默默地看着他。 “老杜,”李林轻声说,“我们已经采取了两次行动,还要再来一次吗?” 杜自远心里其实也是犹豫不决。但他希望在和李林讨论中确定最后的想法。他说:“我们两次都没有成功呀,是不是?” “我只差一点点。我要是能再果断一些,也许就……”在戏院的厕所里,如果他不让傅怀真接着尿,提早半分钟出厕所,他也许就成功了。 “原因不在那里。”杜自远拍拍他的手,“我们的目标不是傅怀真,他不重要。” “我知道。是为了槐树。可是,我们已经损失了不少同志。再采取一次行动,可能还会损失呀。” “这个我也知道。但是,这是值得的。”杜自远的想法逐渐坚定,“只有这样,才能表明我们确实想得到这个文件,我们正千方百计地要得到这个文件。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槐树同志。这是我们的目的。” 李林点点头,“好吧,我去安排。” 杜自远拉住他的手,“你等一下。”他默默地再次思考。再采取一次行动,会不会反而暴露出我们的真实意图呢?他很想和左少卿见一面,商量一下。也许她知道叶公瑾的真实想法。 杜自远想到这里,就给右少卿打了一个电话,“右少,你忙吗?” 右少卿接到这个电话可是高兴得不得了。杜自远极少给她打电话。她说:“哥呀,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我好高兴。你说,有事吗?” 杜自远笑着说:“我能有什么事。我这两天东忙西忙的,没跟你联系。现在快中午了,能出来和我吃个饭吗?” “真的,你请我呀?” “当然了。我这会儿正好没什么事,你有没有时间陪我吃饭。” 右少卿一想到眼下的情况,不由耸起了她的小鼻子,“哥呀,我也好想和你在一起呆一会儿。可是,这两天,我们正在待命呢,不让离开,这可怎么办呀。” 杜自远急忙说:“没关系,没关系,咱们改日吧。看哪天,你有空了,给我来个电话,好不好?” “那好吧,我一有空就给你打电话。” “好,有空时咱们再见。”杜自远放下电话。他原来希望,右少卿也许会把她姐姐也带来。现在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了。 杜自远抬头看着李林,终于下定决心说:“你去安排吧,咱们再采取一次行动。” 右少卿放下电话时,正看见姐姐左少卿走进办公室。姐姐脸上有点严厉的神色引起她的注意。 左少卿走到程云发面前,“老程,处长说,对六个人的监视,暂时停止。” 程云发瞪起了眼睛,“为什么?” 左少卿冷冷地说:“没有什么为什么。咱们安排的人,都被人家发现了!处长让咱们两个组,暂时停几天,重新安排人,等他的命令。” 左少卿说这个话时,眼睛一直在妹妹的脸上转着。她其实很想通过妹妹,与杜自远见一面,或许能借机和他沟通一下情况。但看到妹妹的眼神,她知道没有这个机会了。 程云发恨恨地说:“被他们发现了?这帮家伙,怎么这么精。” 右少卿却已走到姐姐的面前,机警地看着她,“还有什么?还有别的事吧?” 左少卿忍不住笑了,“臭丫头,你别这么精,当心把你的杜先生吓跑了。” 右少卿说:“我一看你的样子,就能猜出来还有别的事。”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回头看着程云发,说:“处长认为,昨天晚上的事没有完,共党还会采取行动。” 右少卿说:“那怎么着,还叫我们守着那个姓傅的?” 左少卿摇摇头,“那是宪兵队的事。我们要做什么,处长没说。” 右少卿冷笑一声,“等着吧,肯定有我们的事。” 这个时候,叶公瑾刚刚回到办公室里。他立刻给黄枫林打了一个电话,“枫林兄,你要多费心了。我暂时,把我们这边的人都撤回来了。那六个人,你要多加注意。你要看一看,下午四点之前,有谁和外界联系。其他情况,咱们晚上见面再说吧。” 这天下午,果然出了事。 正文 一百三十四、 再劫 左少卿回到办公室里,心中隐隐不安。她望着窗外,细细思索杜自远可能会干什么。落凤岭几年,她深知杜自远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手的人。他极有可能,极有可能再采取一次行动。左少卿心里考虑的是,杜自远再采取一次行动会有什么后果,产生什么影响,对“槐树”是否有利。 有一点她想明白了,杜自远的行动不能成功。杜自远一成功,叶公瑾颜面扫地,他一定会发疯。他再干出什么事来,就很难说了。 她把柳秋月叫到身边,“秋月,现在是十一点,离下午四点还有五个小时。我感觉,怀真仍然有危险。” 柳秋月顿时张开了嘴,“那,怎么办呀?” 左少卿小声说:“这几个小时怎么办,处长没有安排。但我们得小心一点。这样吧,你现在到国防部去,守在怀真的身边。陪着他聊天,吃饭什么的,不要离开。最重要的一点,你要多注意周围的情况,警醒着点儿,看看有什么异常情况。如果有,感觉不好,就给我打电话。明白吗?” 柳秋月急忙站起来,“那,我是不是要……” 左少卿一摇头,“不必。穿军装,带武器就行。” 左少卿的意思,是叫她不要化妆打扮。但这是去见她心爱的男朋友呀,她还是在镜子前面照了又照,把头发整了又整,这才告别左少卿走了。 柳秋月到了国防部这件事,立刻就被黄枫林的手下看见了,并向他做了报告。黄枫林很疑惑,就给叶公瑾打了电话,“叶处长,柳秋月到了国防部,进了傅怀真的办公室。是你安排的吗?” 叶公瑾对这个情况有些意外,说:“我没有安排。” 有一点毫无疑问,叶公瑾立刻想到,柳秋月去国防部,一定是左少卿的安排。那么,左少卿想干什么呢?他脑子转了又转,却没有想明白。 “枫林兄,你仔细观察,有什么情况,尽快给我打电话。” 这个时候的傅怀真可没有这么多的疑惑。他一看见进门的柳秋月,就两眼放出光来,“哎呀,柳妹妹,好飒好飒一个耶,让我好好看一看呗。” 柳秋月高兴得脸都红了。这个小白脸酸男人,让她好喜欢好喜欢。 两个人手拉着手,坐下来卿卿我我,真是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 中午,柳秋月陪着傅怀真去食堂吃饭。两个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头挨着头,说着悄悄话。 下午一上班,傅怀真就开始忙了起来。按照毛局长的计划,国防部的公文已报经委员长“批准”,返回来了。傅怀真拿着这个“批件”,开始编文号,定密级,送打字室打印,在发文簿上登记,最后是盖上国防部的大印。公文太重要,所有这一切具体事情,都是傅怀真亲自去做。 公文室的女军官最后将公文放进一只大信封里,封了口,又贴了封条,盖了封印,这才交给傅怀真。在这个过程中,柳秋月一直跟在傅怀真的身后,看着他东奔西跑地忙碌。各个办公室的男女军官们,也都对这个漂亮的女军官指指点点。 下午两点半,一个宪兵进了傅怀真的办公室,说:“长官,时间到了,汽车已经准备好,你该走了。” 傅怀真提起他的大皮包,拉着柳秋月的手,向外面走去。 国防部大楼的外面,停着三辆轿车。傅怀真向柳秋月挥挥手,想也没想,就向第二辆轿车走去。两个宪兵从他身后追上来,架住他的胳膊,把他推进第三辆轿车里,并且从两侧上车,把他夹在中间。 这个时候,柳秋月这个陷入情网的情报军官,才从她的桃色梦中清醒过来。宪兵的这个举动,明确无误地告诉她,傅怀真在路上可能有危险。 她到底在保密局工作了多年,经验和敏感超过常人。此时,她才隐约感觉到周围的紧张和不安。很快,她就发现了异常。一个清洁工一边扫着地,一边向汽车这边张望。草坪里的园丁似乎也在窥视。她看见国防部大门的外面,对面的街道上似乎还停着一辆车,有人站在车旁向大门里张望。 柳秋月的紧张不是凭空来的。这个时候,郭重木正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的汽车。在楼房的另一头,郑介民也站在办公室里的窗前,看着楼下的汽车。黄枫林则一动不动地站在警卫室窗前看着。 柳秋月不安起来,甚至有点恐惧。但她想阻拦也来不及了。她看着三辆汽车依次开出大门,拐上外面的街道。她回头就往大楼里面跑。 她在大楼门厅里的传达室找到电话,给左少卿打了一个电话,“少主,我感觉,我感觉有一点不好。不是,不是,只是一种感觉。好像人人都在注意他。怎么办呀,怀真是不是真的有危险呀。”她真的着急了。 左少卿在电话里说:“你在那里等着,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等我回来再说。” 左少卿放下电话,静静地思考着。她相信柳秋月的感觉。当特工的,经常要靠感觉活着。有感觉了,就要“动”起来,怎么“动”倒是次要的。她现在就要“动”,她感觉若是自己“动”起来,对“槐树”有好处。 她略考虑一下,先给鲁城打了一个电话,“叫两个弟兄,要一辆车,快!”说完就出了办公室。 她去了程云发的办公室。但程云发不在办公室里,右少卿也不在。她想了一下,出门往前走,隔两个门,是一组的监听室。她一推开门,就看见右少卿头上戴着耳机,正在听录音。右少卿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看着姐姐。 左少卿向她一指,喝道:“柳秋月的电话,还有什么可听的,带上你的人,跟我走!”说完,转身出了监听室,向楼梯口急走。 右少卿跳起来,摘下耳机就往外跑。 左少卿乘车向大门口疾驶。北大门的守卫急忙打开门。汽车吼叫着冲出去。 几分钟后,右少卿的汽车也冲出北大门。 国防部在中山北路,洪公祠则靠近中山南路。南京机场则在城南。所以,左少卿虽然是后出发,却并不比傅怀真晚多少。她要判断的是,是走中华门上花神大街,还是直接上应天大街,然后再向南。她最后的选择是经中华门向南。 姐妹同心,右少卿选择的,也是这条路。她们都选对了。 过了中华门,就算出了南京城。但城外并非就是田野。这里仍有高楼建筑、商店和大片的民房,只是不如城里繁华和热闹,街上的行人也少一些。 宪兵队的三辆轿车一辆紧接一辆,快速地穿过街道,一直向南。 傅怀真坐在两个宪兵之间,看着外面渐渐偏僻冷清的街道,心里也有些恐惧起来。他抱着怀里的皮包,不安地看着两边。他看得出来,汽车并没有走平时去机场常走的机场路,而是花神大街。 这时,车队开始穿过一个路口。第一辆车已经过去。傅怀真清清楚楚地看见,从右边的路口里冲出一辆卡车。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卡车撞上第二辆车。傅怀真乘坐的车紧急刹车,后面的三个人猛烈地撞在前面的椅背上。 傅怀真尖叫着向下面缩。他这才发觉,身边的宪兵已经推开车门,拔出手枪,却迟疑着不敢下车。他们都听到外面传来枪声。 卡车上已经跳下两个人,一个人持枪向后面的车辆射击,另一个人则把头探进第二辆汽车里,显然在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 第一辆车开出去很远才停下。此时,两个宪兵从车上跳下来,飞快地往回跑。 正在这时,左少卿的汽车呼啸着开到这里,嘶叫着紧急停下。车上的人跳下来,倚托车门向前射击。 卡车正在向后倒。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声喊叫。 正在翻找东西的人一无所获,从汽车里缩出头,也大声喊叫,招呼他的同伴。阻击的人回头向卡车跑过去。卡车已经开始加速,车后的两个人飞奔几步,一手攀住车帮,吊在车外,另一只手还持枪回头射击。 左少卿扭回头,正看见右少卿的汽车冲过来。她很快地向汽车挥着手,指指前面的路口,示意去追赶。右少卿的车飞快地冲过去,去追赶卡车。 左少卿跑到傅怀真的汽车旁,向车里看一眼,傅怀真已经缩到座位下面。她挥手向司机喊:“开车!快开车!” 两个宪兵上了车,也向司机喊:“快开车!” 司机驱动汽车,绕过第二辆车,加速穿过路口,向前冲去。 左少卿跳上自己的车,说:“鲁城,跟上,去机场!” 早已冲过路口的第一辆车此时也发动起来,紧跟在傅怀真的汽车后面,向前疾驶。左少卿的汽车则在最后。 左少卿几次回头,她发现自己的车后居然还有一辆车,远远地跟在后面。她肯定那不是右少卿的车。是谁?她心里一直很怀疑。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左少卿跟着前面两辆车,直接开进机场里。她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车停在机场大门的外面。 机场里停着一架美制运输机,机组人员正在做飞行前的准备。其中一人一边怒吼着,一边指点着手腕上表,挥手叫汽车赶快过来。 几辆汽车一直开到飞机旁才停下。左少卿也下了车,向四处看着。周围很空旷,看来机场里还比较安全。 这时,她才惊讶地看到,两个宪兵正把傅怀真从汽车里拖出来。他的两条腿软得像面条一样,不断地颤抖着。妈的,他居然尿了裤子。好在,他的手里还提着他的皮包。他被两个宪兵架上了飞机。 几分钟后,两个宪兵再把他架下飞机时,他手里的皮包已经没有了。 左少卿注意到,跟在他们后面的汽车停在机场门外。有人下了车,隔着机场大门向里面张望。 机舱门关上了,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并向前滑去。 跑道旁的左少卿、傅怀真,还有宪兵们,都看着那架飞机冲上跑道,向前滑行,并最后冲上天空。 傅怀真喃喃地说:“结束了,总算是结束了。” 左少卿回头看着他,“傅先生,还不一定呢。你上我的车吧,安全一点。” 傅怀真回头恐惧地看着她,不住地摇着头,“我不上你的车,我不上你的车。” 左少卿并不多说话,只是挥了一下手。她手下的两个弟兄跑过来,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向汽车上拖去。 傅怀真杀猪似的喊起来,“我不上,我不上呀。” 为首的宪兵说:“长官,这样,这样不好吧。” 左少卿向他们一挥手,“你们不要管,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站在机场大门外的人看见这个情况,立刻跑进门口的警卫室打电话。 十分钟后,叶公瑾接到黄枫林打来的电话,“叶处长,左少卿劫走了傅怀真。” 叶公瑾大吃一惊,完全被这个情况吓住了。 正文 一百三十五、 逼近槐树 叶公瑾放下电话。黄枫林告诉他,左少卿劫持了傅怀真。这个情况让他极其困惑,心里一下子冒出了一大堆疑问。难道共党地下组织真的不知道公文是假的?难道六人名单中真的没有“槐树”?难道左少卿和“槐树”之间真的没有关系? 他无论怎么考虑,都觉得左少卿不应该劫持傅怀真。但是,如果左少卿真的劫持了呢?共党如果在最后一刻,采取这么让人意外的方式劫持傅怀真,那就太可怕了。可怕的不是傅怀真被劫持,可怕的是共党如此狡猾。 他不能袖手旁观,否则在局长面前他无法交待。 叶公瑾叫来程云发和赵明贵。这两个人一听说左少卿劫持了傅怀真,都大为意外,连续问:“是真的吗?消息可靠吗?” 叶公瑾摇摇头,“我不确定。但应该采取必要的措施。你们两个人分头去找,把左少卿找回来。” 程云发回到组里,立刻安排人,分头去找。他自己也要了一辆车,带着几个人去找。但他刚出洪公祠北大门,就看见右少卿乘车回来。两个人在路边停了车。 右少卿空手而回,她显然没有追上那辆卡车。 她下了车,走到程云发车旁问:“老程,你干什么去?” 程云发没好气地说:“处长说了,左少劫走了傅怀真,让我们出去找。” 右少卿愣了一下,但把整个情况想了一下,忍不住大笑起来,“老程你犯傻呀,我姐就算是个共党,她也不会去劫傅怀真。你也别去找了,跟我走吧。咱们去国防部等,一定会把她等回来。” 程云发还不放心,“右少,这可是处长说的。你那么有把握?” 右少卿撇着嘴说:“老程,你动脑子想一想呀。我们已经猜到那个公文是假的,我姐还能猜不到?那个姓傅的也只知道一个假公文。我姐会绑架他?不可能。” 程云发想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就说:“那走,咱们去国防部等她。” 两个人分别上了车,掉转车头直接去了国防部。但国防部里并没有左少卿的踪影,却看见柳秋月站在国防部大楼的前面,焦虑地张望着。 她看见保密局的车开进来,慌忙跑过来,向车里看,问:“程组长,知道我们少主在哪儿吗?” 程云发还是没有好气,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右少卿走过来,“秋月,你怎么在这里?” 柳秋月回头说:“我们少主让我在这里等她回来,她怎么还不回来呀?” 右少卿冷笑着说:“你的傅怀真在路上遇到共党,差点被人劫走。” “啊!”柳秋月吓慌了神,“他……他没事吧?” “没事,你们组长救了她,送他去机场了。老程,你别急,从机场回到这里,还得一会儿呢,我们等着吧。” 这一等,就整整等了四十分钟,最后连右少卿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但终于,他们看见左少卿的汽车开进国防部大门。后面还跟着两辆宪兵队的车。 柳秋月已经看见车里的傅怀真,一声尖叫向汽车跑过去。她拉开车门就要往车里钻。 坐在车门口的弟兄急忙说:“柳姐姐,你等一等,让我先下车。” 他刚下了车,柳秋月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车里,扑进傅怀真的怀里。两个人搂在一起,竟嚎啕大哭起来。 “哥呀,你怎么才回来呀,我都急死了。”柳秋月边哭边说。 “月儿,月儿,我差点没命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左少卿很不愿意看见这个场面,急忙下了车。右少卿却指着车上的两个人咯咯地大笑起来。她在笑里还有一点得意,姐姐果然回到国防部。 确切地说,不是右少卿比叶公瑾聪明,实在是他们想的不一样。叶公瑾想的是,他对“槐树”的判断再次落空。右少卿想的则是,姐姐那么聪明,绝不会做绑架傅怀真这样的事。 傍晚,保密局的食堂里,军官们来来往往,说笑着吃饭。二处军官的这张桌子上却有些沉闷。叶公瑾不开口,谁也不敢先说话。他们也看出来了,叶公瑾的心情不太好。 叶公瑾终于开了口,“左少,秋月呢,怎么没见到她?” 左少卿抬头看着他,说:“怀真今天受到了惊吓,我让秋月留在国防部陪他。” 叶公瑾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左少,怎么回事,秋月跟小傅好起来了?” 左少卿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怀真一直跟我磨叽,天天送花什么的。怎么就一转脸,这两个人就好上了,让我挺没面子的。” 何俊杰嗬嗬地笑起来,想打破饭桌上的沉闷,“左少,你怎么叫秋月戗了行,这算怎么回事呀,你应该把傅怀真要回来嘛。” “这事,”左少卿笑了笑,“勉强不得,随他去吧。” 叶公瑾继续问:“下午,你怎么想起来去机场了?” “本来没想去。是秋月来了一个电话,说感觉不好,还说国防部里有些人让她怀疑。我担心傅怀真在路上出事,就去了。” “为什么要叫上右少呢?”叶公瑾淡淡地继续问。 “您在会上说,这个任务一组和二组都要负责。我原本是去找老程的。老程不在,找到了我妹,就叫上她了。” “你认为,共党还会采取行动?” 左少卿抬头看着叶公瑾。她知道,叶公瑾问到关键了。这个问题很微妙,非常微妙。这个问话的真实含意是,共党地下组织是否知道公文是假的。这个问题的再下一层是,“槐树”是否在六人之中。 “怎么了,左少?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叶公瑾轻声问。 左少卿眼睛里闪出锐光,直盯着叶公瑾,“处长,如果我做一件事,连续两次失败,我就是什么结果都不问,也要再干一次!否则的话,颜面扫地。我就是这么想的。设身处地地想,我认为他们还会再干一次。” 叶公瑾脸上露出笑容。这不是赞许,但又确实是一种赞许。左少卿极其巧妙地避开了他问话中的陷阱。即使她真的是共党,他也会对她伸出大拇指。一个疑问再次浮上心头,这个左少卿真的是共党吗?怎么一点破绽也抓不着呢? 饭桌旁的人都看出左少卿在与叶公瑾斗智。但他们谁都猜不出他们的真实想法,只是跟着叶公瑾的笑容,也一起露出笑容。 到了这天的夜里,叶公瑾的疑问再次被提出来。 聚集在叶公瑾秘密住所里的人已经不是三个人,现在是四个人,增加了赵明贵。 钱玉红为他们煮好了咖啡,用托盘送到他们的面前。笑着说:“我就说嘛,赵组长是咱们处里的智囊,经验丰富,脑子又聪明。我就一直奇怪,公瑾怎么不叫上赵组长呢?现在我明白了,是时候未到。时候到了,公瑾一定会叫上赵组长。来,喝一口我煮的咖啡。不敢说多好,但肯定比外面咖啡馆里的好。我再给你们拿一点小点心来,你们边吃边聊。” 叶公瑾面带微笑,轻声说:“明贵,你对左少怎么看?” 这个问题让赵明贵十分为难,不知该说到什么程度。他想了想说:“左少在咱们这一行里,是一个高手,不是常人可比的。” 叶公瑾忍不住笑了起来,“明贵,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么跟你说吧,我和枫林兄对这个左少卿也思考了很久。她确实是一个高手,到了二处以后,连续破获大案,也抓了不少共党。所以,我和枫林都认为,她的任务一定不是寻常任务,一定是一项十分重大的任务。对吗?” 赵明贵听到这里,心里也十分赞同,连连点头。 “明贵,你是否认为,左少卿的任务可能和槐树有关?” 这一句话让赵明贵大吃一惊,也顿时开朗起来。这个说法就解释了许多他心中的疑问。他轻声说:“我感觉,也只有这么一种解释了。处长,我思考了很长时间,一直很矛盾。左少的所作所为,解释不了她可能是共党的身份。所以,因为解释不了,我宁可相信她不是共党。” 叶公瑾十分赞赏地点点头,“明贵说的是实话。看来,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呀。” 黄枫林也笑了,“叶处长,我们已经在这件事上取得了一致。” 叶公瑾敲着桌子说:“好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办?” 赵明贵和黄枫林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说话。 叶公瑾继续说:“下午,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只问了我一句话,谁是槐树?现在我要问你们的,也是这句话,谁是槐树?” 黄枫林轻声说:“叶处长,我还是认为,槐树就在那六人之中。你同意吗?” 叶公瑾一点头,“我同意。我有一个想法,需要你们两个共同配合,希望能找出这个槐树。” 赵明贵和黄枫林都注意地看着叶公瑾。 叶公瑾笑着说:“正如刚才枫林兄说,密切监视这六个人。枫林兄负责国防部内的监视。明贵负责国防部外的监视。注意,是秘密监视,不要再被他们察觉。另外,争取在他们家里和办公室里装上窃听器,这样,我们就能掌握他们的一切。” 黄枫林想了一下,说:“叶处长,我们会努力。不过,六个人,还是多了一点,工作量很大。在这六个人中,你有比较倾向的重点人物吗?” 叶公瑾注视着他,心里权衡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有,但你们一定要保密。我比较倾向于两个人,一个是郭重木,一个是于志道。” 黄枫林注意地看着他,“你有什么理由吗?” 叶公瑾轻声说:“当然有。先看郭重木,他是作战厅厅长,职责所在,他接触的都是**近年来的作战方案。”他转向赵明贵,“情报处提供了一批近年可能已经泄密的情报,你注意看了吗?其中,**在大别山的调度计划一案,有比较明显的迹象。**这边刚刚开始实施,共军已抢先采取了行动,并且绕开**的堵截方向。从时间上推算,这个计划极有可能还没有报委员长批准,共军就已经掌握了。这个绝密计划的制定人,正是郭重木。” 黄枫林张大了嘴,“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赵明贵说:“处长的细致,是我们比不了的,我很惭愧。” 黄枫林又问:“那么于志道呢?” 叶公瑾笑着向两个人点点头,“我最近刚刚得到消息,王天财是于志道下令刺杀的。王天财被人刺杀这件事,你们两个都知道,当时怀疑的是左少卿。左少卿确实告诉我,她受人委托,要除掉王天财。但王天财确实不是她杀的。假设一下,如果这个于志道是槐树,又帮助共党购买军火,他必杀王天财,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明贵不住地点头,“处长分析的对。这两个人是重点,我们会认真对待。” 钱玉红端着咖啡壶从厨房里进来,笑着说:“你们尝了我的咖啡怎么样?好的话,再来一杯吧。” 叶公瑾说:“确实不错,确实不错,我们刚刚尝出味道来。” 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重木,就要有麻烦了。 正文 一百三十六、 捞人 这天的夜里,左少卿姐妹俩斜靠在床上,都在想着心事。 左少卿心里很忧虑。国防部绝密公文事件,到现在差不多已经算是过去了。但她感觉,杜自远连续采取三次行动,可能并没有骗过叶公瑾。因此,叶公瑾的怀疑范围只有那六个人,这个范围太小了。“槐树”仍然有危险。另外一方面,“槐树”的交通已经全部掐断,张雅兰已经被捕,今后如何再与“槐树”联系,却是一个大问题了,怎么解决呢?她不知道。眼下,如何与杜自远建立联系,则是另一个大问题。还得通过身边这个丫头片子吗? 这时,右少卿扭回头看着姐姐,嘴角上露出一丝冷笑,“哎,姐,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就是在养神。”左少卿平静地说。 “你少来吧,还骗我。我已经感觉到你在发愁了。说呀,愁什么呢?” 左少卿回头看着妹妹,好一会儿才说:“我在想,明天的审讯。” 右少卿笑了,“是吧,我就知道你在发愁。这次抓了五个人,你心疼了吧?” 左少卿瞪她一眼,“你少跟我东敲西打的,当心我揍你。” 右少卿一挺脖子,“你敢!” 左少卿一扬手,“你看我敢不敢。” 右少卿抱着脑袋翻身向里,尖叫起来,“妈呀,姐打人啦。” “你喊什么喊,”左少卿推她一把,“让邻居听见,还真以为我打了你呢。” “你敢打,我就使劲喊。”右少卿笑嘻嘻看着姐姐,“我问你,那些人要是死不开口,你怎么办?你下狠手呀?” “要是你,你开口不开口?”左少卿很狡猾,说的话绕了一个弯。 右少卿认真的想了一下,“要是杜自远不让我开口,我就不开口,打死也不开口。” “臭丫头,什么逻辑。我看你都快赶上秋月了。” “瞎说吧你,拿我跟他们两个比。他们两个都是花痴。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姐,我今天可到看守所里看了一下,这五个人,包括那个娇小姐,都是死顽固,一定不会开口的,你放心吧。” 左少卿翻身坐起来,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就去撕她的嘴。右少卿就像杀猪似的尖叫起来。 第二天上午,左少卿怀里抱着一个卷宗,还有一个鼓鼓的牛皮纸袋,去了看守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直向前走去。她的眼睛里含着隐隐的怒气。每次她要审讯犯人,心里就会生出一股怒气。 刑讯室门外的看守替她打开门。她径直走进去。 刑讯室里阴暗而冷清,在寂静中藏着危险。刑讯室的中间放着一张桌子。张雅兰已经坐在桌边了。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大喊大叫,却瞪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走进门的左少卿。 这个时候,叶公瑾和程云发仍像上次一样,站隔壁的秘室里,透过观察窗,看着刑讯室里的情况。 左少卿把手里的东西重重地放在桌上,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鹰似的盯着对面的张雅兰。两个女人互相盯着,各不相让。 左少卿伸出一个手指,拨开牛皮纸袋。她向里面看了一眼,从里面拿出一支口红给张雅兰看。随后,她拧开口红的后盖,取出里面的胶卷。她把胶卷在眼前拉开,眼睛却盯着张雅兰。 张雅兰喘息着,盯着她,没有动。但谁都可以看出她脸上的惊讶。 左少卿又从纸袋里取出几张照片,一张一张地亮给张雅兰看。她又从纸袋里取出一串钥匙,很响地扔在桌上。她继续盯着张雅兰。最后,她从纸袋里取出那架被扔进拉杆水箱里的照相机,重重地放在桌上。 刑讯室里寂静无声,连空气都凝固了。两个女人都严厉地盯着对方。 左少卿轻声问:“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张雅兰突然尖叫起来,“我有什么可说的!我什么也不想说!你们是栽赃,是陷害!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狗特务!我死了都不会放过你,我做鬼也会回来咬死你,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把你的骨头碴子都咬碎!” 左少卿脸色铁青,慢慢地站起来,仍盯着她。 这个张雅兰却把头向前一伸,“你打,你打呀!今天你不把姑奶奶打死,你就是个乌龟王八蛋!” 左少卿回头吼了一声,“鲁城!” 刑讯室铁门砰地一声被推开,鲁城和两个打手出现在门口。 他看清左少卿的脸色,一挥手,两个打手先冲了上来。他们一边一个架起张雅兰。右边的打手突然抡起拳头,猛击张雅兰的腹部。张雅兰一声惨叫,弯腰蹲下去。但她又被拉起来。打手连续猛击她的腹部。张雅兰呻吟着,身体已经软了下去,血从她的嘴里流出来。 左少卿退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两个打手拖着她走到一边,把她架在一张长凳上,几条皮带紧紧地捆住她的身体。张雅兰咕噜着还在叫骂时,一块粗布蒙在她的脸上。一个打手提起一壶水往她的脸上浇水。 粗布湿透了水,紧贴在她的脸上,也不透气了。她的头拚命地摇摆。但粗布贴在脸上,摆脱不掉。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想透过粗布呼吸空气。但水不断地浇下来。张雅兰全身都开始扭动,挣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左少卿狠狠地盯了鲁城一眼。 鲁城冲过去,一把抓起她脸上的布,向她吼道:“你说不说,说不说!”他又把粗布蒙在她的脸上,水继续浇下来。如此几回,张雅兰已经气息奄奄。 鲁城的头上开始出汗。他向打手做了一个手势。 一个打手从墙边拿起一根两米多长的粗木杠。他们把这根粗木杠压在张雅兰的肚子上。他们突然骑上粗木杠。张雅兰的身体几乎被压成两截,她长长地嘶叫起来,脸色已经变得青紫。 观察室里的叶公瑾默默地看着刑讯室里的惨状。这是左少卿第二次逮捕并审讯张雅兰。这一次刑讯要比上一次重得多。妈的,那个搅扰他很长时间的疑问,再次浮上心头。这个左少卿,他妈的到底是不是共党?此时的张雅兰和上次不同,张雅兰现在明明白白就是一个共党,但左少卿还能下这样的重手。为什么? 叶公瑾心里默想着,只有一种解释,这个左少卿一定承担着非比寻常的任务。 叶公瑾的感觉一点都没错。 此时的左少卿,站在刑讯室,竭力克制着心里的愤怒。这个愤怒不是针对张雅兰,而是针对观察室里的叶公瑾。她知道叶公瑾就躲在观察室观看。 他妈的,如果审讯的是别人,她早就撒手走了,让鲁城去审讯。眼不见,心里多少安定一些。但此时她却不能走,这次审讯的是张雅兰。除了她自己,张雅兰是唯一知道“槐树”是谁的人。张雅兰要是扛不住了,她没有选择,只能开枪。这是最后一招,她把自己豁出去,也得保护“槐树”。 观察室里的程云发直摇头,嘟囔着说:“这个张雅兰简直是自找,她可把左少气得不轻。处长,咱们还费这么大事干什么?这个张雅兰明摆着就是一个共党,毙了她算了,省了多少麻烦。” 叶公瑾回头瞪他一眼,“她父亲朝里有人,你把她弄死了,老子怎么交待!” 程云发叹口气,说不出话来了。 叶公瑾看见,打手们正把张雅兰解下来,架着她出了刑讯室。 叶公瑾转身出了观察室。他站在门口,看着正把各种证据放进牛皮纸袋的左少卿,随意地问:“左少,怎么不审了?” 左少卿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打死她容易,她爸爸那里怎么办?” 叶公瑾继续问:“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左少卿脸上含着怒气,说:“让她养一养,我再审!” 叶公瑾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这个时候,张乃仁已经知道女儿被捕。并且确确实实地知道,女儿竟然是一个顽固的共党分子。他心疼得不得了,也难受得不得了。心里恨恨地想,老子怎么和共党膘上了。一个军火交易,就已经让他夜不能寐,好歹总算是过去了。现在又把女儿陷了进去。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那些王八蛋打得死去活来呀! 特别让他痛恨的是,这次又是那个姓左的女特务审讯。那是个心狠手辣的女特务。他真恨不得杀了她。 他做了一番准备,悄悄地去敬业银行找杜自远。 “杜先生,我女儿是你们的人呀!我刚刚知道她是你们的人。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呀!你们能不能想想办法,把我女儿救出来!”张乃仁说话时,眼睛已经红了。 杜自远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事实上他的内心更加痛苦。张雅兰被捕是他安排的,他知道张雅兰此时的身份已经无法掩盖。他还知道张雅兰在看守所里遭受酷刑,那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同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遭受酷刑。 他知道的另外一点是,审讯她的是左少卿。想到左少卿审讯张雅兰时的心情,一定更加痛苦。他感到,自己真不该这么安排,也许采取其他的办法更好一些。 看着面前的张乃仁,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说:“张先生,我们如果去营救,可能会更糟糕,她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 “杜先生,我是她父亲呀,我能这样看着她,被关在那种地方,被人打得体无完肤吗?你总要帮我想想办法吧。” 杜自远只好说:“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张先生,你只有通过你的关系,去托人,或许能把她救出来。” “我已经救过她一次了,托过一次人了。以前别人以为她是冤枉的,这一次呢?你叫我怎么去托人,叫我怎么说?” 杜自远考虑再三,说:“张先生,我给你提一个建议,你去托王振清。他也是你的好朋友,托托他,或许会有作用。” 两天后,张乃仁果然去托王振清帮忙。王振清看在多年好友的份上,答应帮忙。 王振清也是去托人,但托了几次都没有起作用。最后再托,竟托到蒋公子面前。 蒋公子一口答应下来,并且还真把张雅兰救了出来。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在其他地方。蒋公子会答应,是有极其重要的原因的。这个原因,就惹出一连串的事情来,后来将叶公瑾和左少卿都卷了进来。容在下慢慢叙述。 正文 一百三十七、 野公鸡 办公室里很安静。左少卿坐在桌前,翻看着近期的监视简报。 有关东北战略情报的暗斗,已经告一段落,让她的心里略略地轻松一些。危险依然存在,这是她知道的,也是无法躲避的。其中最大的危险,就是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黄枫林,他离“槐树”太近了。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办公室的门开了。美若天仙的柳秋月,如风中摇摆的花一样,飘进了办公室。 左少卿抬头一看,自己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柳秋月看出少主的赞赏,也露出笑容。用手在身上比划一下,“少主,还行吗?” “不错。”左少卿简单地说,“这是怎么了,要出去?” “是。”柳秋月一点头,“少主,怀真前几天受到惊吓,这几天一直在家里养着。你要是没什么事,我想请半天假,去陪陪他。” “行,你去吧,现在没什么事。” 柳秋月并没有立刻就走,反而在左少卿身边弯下腰,轻声说:“少主,谢谢。” “怎么了,谢什么?”左少卿有些奇怪地问。 “一是谢谢少主给了我怀真,”说到这里,她的脸已经红了,“二一个呢,谢谢少主救了怀真。我嘴拙,有话说不出来。请少主记着,我是真心感谢就行了。” “知道了,我会记着。”她注意地看着柳秋月,心里也有些迷惑,“秋月,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喜欢傅先生,真的喜欢?” 柳秋月的脸更红了,她贴在左少卿的耳边说:“少主,我好喜欢,喜欢得不得了。谢谢少主把怀真让给我。” 左少卿盯着她,说:“你喜欢就好。只是不要误了工作。” “一定不会,一定不会,少主你看着好了。” 这里多说一句,这个柳秋月后来对左少卿的帮助,可是大得不能再大了。 左少卿看着柳秋月风情万种地出了办公室,就悄悄地在心里打着主意。狡猾左少卿,这个主意就打到妹妹头上去了。 左少卿出了办公室,不慌不忙地向前走,一直走到程云发的办公室门外。她推开门,看见程云发和右少卿正在商议什么。他们扭回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怎么着,”右少卿起身走过来,站在左少卿面前,目光里藏着疑问盯着她,“你有什么事?” “没事,就一句话,”左少卿淡淡地看着她,“下了班,你等着我。你们接着说吧,我走了。”说完,转身离开。 “怎么着,她找你想干什么?”程云发问。 “不知道。”她转着眼睛看着姐姐的背影,“好像,不是什么坏事,但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等着瞧吧。” “你还能猜到她的心思?” “也不一定,有时行,有时也不行。” 程云发来了兴趣,“我说右少,你能不能猜出来,她和槐树有没有关系?你要是能把这个猜出来,那就厉害了。这可是头等大事。” 右少卿目光尖锐地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要是能猜出来,还用等到现在吗?等着吧,也许我能猜出来。” 这时,电话响了,电话是何俊杰来的,他叫程云发立刻去处长办公室。 程云发一进处长办公室,就感觉到不妙。何俊杰和赵明贵都站在办公室里,脸色都很严肃。叶公瑾的脸色更是严峻。 叶公瑾走到程云发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快冒出火来了。他控制着声音,缓缓地说:“云发,几天前,我们组织的那次追踪行动,是想看看共党盗窃了国防部的机密文件后,会送到什么地方去。但那个共党分子,却在普化寺街开枪自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程云发嗫嚅着,不敢回答。他已经感到有麻烦了。 叶公瑾突然提高了声音,极其凶狠地说:“因为你手下的人暴露了目标!赵明贵的命令是叫他们潜伏在巷口观察,他们却像两个傻瓜一样跑过了头!几乎冲到那个人的面前!让那个人察觉了!察觉了!” 叶公瑾怒气冲天。他策划了很长时间,花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有了机会,却被那两个笨蛋彻底破坏了,让他一事无成。 “你是怎么交待的!你是怎么布置的!”叶公瑾怒吼起来,“你就是一个吃货!你还能干什么!让你监视左少卿,你手下的那些笨蛋,每次都会被她发现!让你去找伤员,你连一个毛也找不着!让你送伤员去中央医院,那个伤员却让你给丢了!伤员丢了你都不知道是怎么丢的!你还能干什么!” 程云发完全傻了。他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训斥。接下来还有他没有想到的,他被叶公瑾整整训斥了一个小时,真正被训了个狗血淋头。他的脸色也由紫胀变成苍白了,冷汗如溪水一样从他的头上和脊背上流下来。 等程云发终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右少卿已经听到了这个消息。钱玉红如一个幽灵一样溜进她的办公室,小声问她,“老程为什么事被处长骂?”又拉着她的手说:“你别在这里呆着了,老程回来肯定没有好气。” 右少卿自然不愿意在这里呆着,就跟着钱玉红去了档案室。 程云发终于回到办公室里,尤如刚刚获释的囚犯。他关上门,他并不敢用力关门,关门声会被人听见。他只是狠狠地拧上门锁。他如一只困在陷阱里的狗熊一样,在办公室里来回转着,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咒骂着。他也不敢摔东西,只敢把桌上一摞一摞的文件和纸张摔在地上。那些纸张在地上飞着,仿佛夏天下了一地的雪。 他沉重地坐在椅子上,只能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咧开了嘴,却又哭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恨得不得了。他就这么坐着,直到下班。 他终于站了起来,看着满地的文件和纸张。他蹲下来,却又蹲不住,双膝就落到地上。他开始把地上的文件一把一把地拢到一起,慢慢地理齐,又摞起来。 有几页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拿到眼前,看了又看,这才想起来,是右少卿从杜自远那里带回来的银行转移资金的表格和空白票据。他扬起头,竭力回想着什么。他终于想起小丫头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野公鸡!野公鸡!野公鸡!”他不断地念叨着,咬牙切齿。 这个时候,右少卿一直坐在档案室里,和钱玉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叶公瑾训斥老程,在她的感觉里,也是在训斥她。她和老程就像一条线上的蚂蚱,是拴在一起的。一直到钱玉红开始收拾东西,说:“右少,下班了,走吧。”她这才想起来姐姐和她的约定。 她告别钱玉红,也不会回办公室,就直接去了左少卿的办公室。 她推开左少卿办公室的门,斜靠在门框上,看着姐姐。她看见姐姐抬起头,黑黑的眼睛盯着她,她就明白,姐姐也知道老程挨训的事了。 右少卿双臂抱在胸前,问:“你叫我等你,干什么?” 左少卿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说:“等我一分钟。”她很快就收拾好办公桌,提起包,径直出了门,说:“跟我走。” 右少卿没好气地摔上门,说:“你叫我去哪儿呀,干什么去?” 左少卿走得很快,头也不回地说:“别问了,跟我走就行了。” 出了保密局大楼,拐过弯,右少卿紧追几步,“你到底要干什么呀,说清楚!” 左少卿回头拉住她的手,“走吧,走吧,陪我逛街去。” 这个理由,倒让右少卿大为意外。不过,她到底是个女人,逛街总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她就真的像一个妹妹似的,被姐姐拉着手,拖着往前走。 不过,这姐妹俩的举动,却偏偏被叶公瑾看见了。 这个时候,他正站在窗前,思考着如何寻找“槐树”。一低头,他看见左少卿姐妹俩一前一后地出了保密局大楼。一拐过弯,这姐妹俩竟手拉着手,快步往前走,好像还在亲密地说着话。 叶公瑾的心里顿时又冒出一连串的疑问。他现在已经知道,这姐妹俩差不多天天晚上住在一起。从黄枫林的嘴里知道,这姐妹俩似乎还好得不得了,晚上闹起来,又笑又叫,隔壁邻居都能听得见。但到了白天,她们又好像仇敌似的互相盯着,一句话说不对,两个人就会大吵起来。他妈的,这是在演戏吗? 这个左少卿是个什么人,已经叫他大费脑筋了。现在的问题是,这姐妹俩到底是什么人?竟是一伙的吗?叶公瑾心里,真的是疑虑重重。 左少卿拉着妹妹出了洪公祠北大门,很快就叫了一辆黄包车,说:“去新街口。” 右少卿还有疑问,“你怎么想起来逛街了,就是逛街吗?” 左少卿说:“逛街还能干什么,当然是买东西了。看看有什么好看一点的衣服,顺便再看看有什么好的化妆品。” 右少卿盯着姐姐,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啊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你也受到影响了,你也忍不住了是不是?这几天我就看见你的那个柳秋月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天天花枝招展地往外跑。呀,你也想漂亮一下呀,是不是?” “闭上你的臭嘴,我想干什么,跟秋月有什么关系。我早就想买衣服了,就是没抽出时间来罢了。” 左少卿心里明白,今天晚上她想干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见杜自远,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耍的这个小阴谋,就是这个目的。 正文 一百三十八、 逛街 女人进商场,叫做自投罗网。再打一个不好听的比喻,叫做肉包子打狗,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左少卿这姐妹俩,一进了新街口的百货商场,就都快乐起来。坚定如左少卿这样的共党分子,也不例外。天呀,这里有多少好看的衣服呀。 柜台里挂满了漂亮的衣服。左少卿也爱美,却没有在商场里“血拚”的经历。右少卿可是富家小姐出身,有派头,更有气势。颐指气使,一件接一件叫柜台里的店员往外拿好看的衣服。拿过来就往身上比,问姐姐好看不好看。 左少卿快乐地笑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哈哈大笑。 柜台里的店员见来了大买主,比见到亲妈还要亲,一个劲儿地往外拿衣服。 右少卿一副血战到底的架式,一二三四五,一个劲地往外点衣服。柜台里的管事看出苗头,也一二三四五,点了五个女店员,各捧了一大堆衣服,把姐妹俩送进试衣间。 俩姐妹进了试衣间,顿时花枝招展起来。一件一种式样,一件一种风格。五个女店员也着实忙活起来,一通的赞美,“啧啧,小姐好身材。啧啧,只能您穿,别人穿就糟蹋了。啧啧,真是太漂亮了,太美了!”等等。 右少卿选了一件西式裙子,绣花衬衣,穿上就不肯再脱下来。“姐,我可不脱了呀。”又凑到姐姐耳边说:“姐,我可没钱。” 左少卿连连向她摆手,叫她不要说话。结果,她们选定了的衣服,装了好几个盒子。只见左少卿从皮包里拿出一摞的钱,一张一张地往外数。 之后,她提着盒子,又去了化妆品柜台。 这也是左少卿的弱项。她竭力回想在中条山的小山村里,官太太教她的化妆知识,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用法。 右少卿斜着眼睛看着她,说:“姐,你是不是好久没有化妆了呀?” 左少卿一句话把她挡回去,“从到了南京就没有再化过妆。”然后就开始点起来,什么粉饼、粉擦、粉盒,什么眉笔、唇笔、眼线笔,还有口红、腮红、不知道的什么红,倒也让妹妹说不出什么来。 姐妹俩又挑了不少化妆品,装满了一个大纸袋子。左少卿又从皮包里拿出一摞的钱,一张一张地往外数。 姐妹俩终于出了商场。还没张开眼看清外面的街景,右少卿的猫鼻子已经察觉到路边准有一大排小吃摊。开口一声高叫:“姐,我饿死了。” 姐妹俩在一大排小吃摊前好好地睃巡了一遍,看着那些在大锅里咕嘟着,在笼屉里蒸腾着,在饼铛里嗞嗞响着的各色小吃,在油灯、马灯、电石灯的照耀下,泛出酱紫、嫩白、红润、油黄的可爱色泽,不可阻挡地向她们鼻孔里送来诱人的香味。她们商量着,也着实把自己的最大肚量估了又估,最后选择了两碗老鸭汤煮干丝、一笼蟹黄小笼汤包、一笼晶莹剔透的虾肉蒸饺、两个外脆里嫩、馅足汁多的牛肉锅贴。右少卿还不甘心,又耸起小鼻子,非要再来两碗雪白如玉的什锦豆腐涝。 姐妹俩在方桌前坐下来,抡起嫩嫩的腮帮子,张开红红的樱桃口,右手一双筷子,左手一只调羹,左右开弓,就“海搓”起来。 当姐姐的总要操心一些,一会儿看看脚下的大小盒子,会不会被小偷得手。一会儿掏出手绢伸到妹妹的下巴底下,说:“你是漏下巴还是漏嘴巴,快要滴到衣服上了,还没见过水呢,油了就洗不掉。” 右少卿可不操这些心,一门心思都在小吃上。上手一筷子,先把那一块老鸭肉送进嘴里。妈呀,这叫一个好吃。可一碗老鸭汤煮干丝里只有这么一块鸭肉,足足有小孩的巴掌大。右少卿一转眼睛就瞄到姐姐的碗里。眼瞅着姐姐的筷子也指向那块老鸭肉,就哇哇叫着伸手阻挡,把那只碗从姐姐的“魔掌”下抢救出来,一筷子就把那个肥嫩的老鸭肉搛到自己碗里。 左少卿气得连连打她,“死丫头,死丫头,撑死你个死丫头。” 右少卿摇头晃脑,已开始四下出击。一只小笼汤包吊进醋碟里,嗞的一口,满嘴汤汁香。咯吱一口牛肉锅贴,咬得满嘴流油。 一场鏖战,右少卿风卷残云,把一个小肚子吃得快要鼓出来。左少卿那里,还在樱唇贝齿地细嚼慢咽。 右少卿回头对着身后的玻璃橱窗,鉴赏身上的新衣服。回头嚷道:“姐,你吃完了没,你吃完了没?” 左少卿很生气,“臭丫头,你催我干什么?” 右少卿就拉起自己的头发,向她指着街对面。左少卿回头一看,“四联”理发店的五彩灯,正在门口旋转着。 “四联”理发店里灯光明亮,干净整洁,四面墙上的镜子映出剔透的光。迎门的理发师露出夸张的笑容,“两位漂亮的小姐耶,真正好漂亮的。里面坐好吧,把头发美一美好吧。是烫一烫还是焗一焗?” 接下来,姐妹俩就被送到里面的洗头房,洗了头,一条大毛巾包住头,又被送回到外面的理发椅上。 一个理发师,带着一个助手,很快在左少卿的头上卷出许多的大花,如希腊神话里的海妖。可右少卿那里,还在拉着头上的短发,和理发师商量,又要这样剪,又要那样剪,说个没完。 左少卿勃然大怒,一把推开理发师,站起来,指着妹妹吼道:“臭丫头,你不要这样那样的,弄个妖精出来,当心我抽你!” 右少卿就嘟起了嘴,“随便啦,随便啦,随便剪个什么样。” 那个理发师拿着一把细长的剪刀,在她的耳边比着,“小姐,这样好不啦,这边长一点到这儿,那边短一点到这儿,刘海嘛,斜斜地剪过来,好不啦?” 右少卿眉开眼笑,“好的呀,好的呀,就这样剪,好的呀。” 剪到中间,右少卿又问:“师傅哎,美容做不啦,会不啦?” “啊哟,小姐要美一美呀。刘姐,刘姐,这位小姐要美一美啦,好不啦。” 胖胖的刘姐笑盈盈地走过来,“啊呀,好漂亮的小姐呀,美一美呀?侬是自带的有呀,还是用阿拉店里的?” “阿拉有呀,喏喏喏,都在下面的纸袋子里,侬扣扣好啦。” 几分钟后,左少卿姐妹买的所有化妆品都被摆在旁边的小桌子上。胖胖的刘姐大大地在两姐妹脸上下了一番功夫。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硬汉子似的左少卿也溢出满脸的笑容。右少卿更是美得不行,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理发师给她剪了一个不对称发型,一边长,一边短,一边的头发快遮住了眼睛,另一边的头发却被一个红发卡高高地别了上去。 右少卿看着姐姐一张一张地数完钱,提起大小盒子,拉着姐姐就往外走。 “姐呀,跟你商量商量好不啦?” “你给我好好说话!”左少卿一声断喝。 “跟你商量一下嘛。” “干吗?” “给我哥,给杜先生打一个电话呀。” “干吗,找他干吗?”左少卿小心控制着声音。 “我就要找他来嘛。你不要管,我非找他来不可。”右少卿放下东西,扭头就走。 左少卿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这一晚上她花了血本,等的就是这个结果。 二十分钟后,姐妹俩坐在旋转门的海棠间里,笑盈盈地看见杜自远走进来。 杜自远一进门,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两个天仙般的美女,那么婀娜,那么艳丽,那么清新地站在她的面前。让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两姐妹都笑着,一个肆意张扬,一个克制内敛,却都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不一样的情意来。 右少卿大笑特笑,一下子跳到杜自远身边,挽住他的胳膊,笑着说:“哥,好吗?好不好?” 杜自远也笑着说:“真好,真是太让我意外了。” 左少卿收回目光,轻声说:“都坐下吧,别站着了。” 五分钟后,正如左少卿猜想的,妹妹终于忍不住了,她小声说:“你们坐,我得去方便一下。哥,我一下就回来。” 海棠间里安静下来。 杜自远终于敢注视左少卿了,他小声说:“你更美,从里到外都美。” 左少卿摇一摇头,“别说这些了。我们只有三分钟时间。你听着,你的行动并没有骗过叶公瑾,他现在怀疑六个人,槐树就在其中。” 杜自远不由一摇头,“我们付了沉重代价呀。” 左少卿瞪起了眼睛,“你怎么安排的呀,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同志被捕!” “我不敢大意。你说我是不是无药可救,我就明白了。” “效果不好!” “我知道。我也是犹豫再三,才决定这么干的。” “槐树的交通怎么办?” 杜自远苦恼地看着她,“现在,国防部里可安插不进去人。我想问一下,不知他家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左少卿一摇头,“这个主意不行,他家里肯定也受到监视了。你另外想办法吧,然后告诉我。要尽快。” 杜自远忍不住长叹一声,“那个,张雅兰怎么样了?” “她很坚强,死不开口。她受刑很重。” “我对不住她,还有她父亲。” “还有,那个黄枫林非常危险,你得想办法除掉他。他离槐树太近了。” “这个办法我考虑过。这么做可能更不好。我再想办法吧。” “水葫芦有消息吗?” “还没有。我专门派人去汇报,还没有回来。” “妈的!”左少卿忍不住骂了一句。 杜自远握住她的手,情意绵绵地看着她,“少卿,你真美。在落凤岭我就应该告诉你,我喜欢你。你一直就在我的心里,从来没有离开。” 左少卿紧紧抓住他的手,不由闭上眼睛,只觉得神魂都已飞到天外。她心里真的好为难,一个是爱人,一个是妹妹,都是心中最爱,却是不可兼得。她轻声说:“我知道,我知道呀。” 左少卿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看表,慢慢站起来,拉开包间的门,站在门口向外面看着。 半分钟后,她看见妹妹走过来。她向妹妹招招手,“你快一点,我也要去。” 这一次和杜自远见面,让她深感忧虑,每一件事都有危险,都让她胆颤心惊。 正文 一百三十九、 外心 也是这天的夜里,左少卿姐妹俩兴高采烈地逛商场时,程云发和赵明贵正坐在饭馆里喝闷酒。 程云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下午被叶公瑾重重地训斥了一顿,让他在心灰意冷之外,还多出一股愤怒,是无以排解的愤怒。 酒这个东西,是个放大镜。不管你心里是喜悦还是愤怒,都能被这个东西,放大十倍甚至百倍。程云发此时,正是这种情况。 赵明贵坐在他的对面,心里很无奈。下班时,程云发约他出去喝酒,他本不想去。但一看到程云发的眼神,就知道这位老兄已经到了癫狂的边缘。到底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真不想看他这样下去。心里想着,或许还能帮他排解一下,就来了。 “老赵,”程云发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舌头也不是很好使了,“你说我这个人怎么样?是个无事生非的人吗?是个一事无成的人吗?是不是对党国忠心耿耿?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兄弟,这些我都知道。”赵明贵无奈地说。 “是吧?卖命也卖得可以吧?怎么样?到头来怎么样?屁大的事,就把你训个狗血喷头,一无是处。卖了命还要被人骂!我是哪年的?我比他进入军统只晚两年,到现在也不过是个中校。我四四年就是中校了,到现在还是中校,就没人想着咱们。别的处,科组长这一级的,都升到上校了。你老兄也还是个中校是不是?” 这个话,倒是说到赵明贵的心里了,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职务上不去,咱没办法。”程云发继续说着,“上面空不出位子来。他妈的,军衔也上不去呀,军衔上不去,薪水也上不去呀。叫咱们这个日子怎么过?” 赵明贵笑了笑,“老程,你也算可以了,多少还有外快。我可是干瞪眼呀。” “那什么,这个不说了。”程云发还不算糊涂,绕过去了。“你就说处里的这些工作,卖命的是咱们,出了错也是咱们。他怎么不说他自己。那个,那个左少,还用问吗?就是一个共党,处理掉不就完了吗?干吗还要留着。还指着她给你办大案,行吗?那不是做梦吗?” “老程,处长也有处长的想法。” “得了吧,当我看不出来?不就是想保着他的帽子吗?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屁股屎。作风不检点,是他吧?敲诈勒索,是他吧?当初他当副处长的时候,全处上下谁理他,也就是咱们兄弟给他面子。这个时候就翻脸不认人了?” 赵明贵的心里不安起来,话讲到这个份上就不合适了。有些事人人都知道,但只能放在心里,是不能往嘴上放的,即使是至交也不行。程云发这样信口开河,即使自己不说,他妈的一定有人会说的。别看眼前就他们两个人,一定会有人说的,这是官场上颠扑不破的经验。 赵明贵拍拍程云发的胳膊,说:“兄弟,太晚了。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赵明贵和程云发碰了最后一杯,喝了酒走了。是非之地,是非之人,都要远离。这是至理明言。有些人,说过的话,是翻脸就不认的。 果然,第二天上班时,赵明贵在走廊里遇到程云发。 程云发哈哈笑着说:“老赵,我这人,喝了一点酒就忘事。昨晚上,我都跟你说了什么?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没说什么不合适的话吧?” 赵明贵拍拍他的胳膊,“咱俩就是聊了一会儿天,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上午九点半,二处召开工作会,说了几件事。 头一件是对保护国防部公文一案的总结。何俊杰主说。他哈哈地笑着,不断地说:“开会前,处长还在跟我说,这件事,各组都是尽了最大的力,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公文保住了,傅怀真也保住了,还捕获多名共党分子,成绩很明显。处长一再让我转告各位,今后还要发扬成绩,还要继续努力。” 第二件事,就说到了侯连海。这件事就让左少卿有点苦恼。 她淡淡地说:“这个侯连海让我们很为难。他天南海北到处跑,神秘莫测。我派的人,都跟不上他。有时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等我们的人赶过去,他又离开了。总之,一点效果也没有。我想问一句,还要跟下去吗?” 这个时候,叶公瑾的脸色就有一点严峻,“左少,这项工作不是处里安排的,这是局长的意思。所以,不管怎么样,你都要跟下去。人手不够,就加人,需要什么器材,你就提出来。资金、车辆,我会保证你。但不能放松。” 左少卿盯着他的眼睛,只得点点头,说:“好,我们继续。” 第三件事,说到最近对公文案中捕获的共党分子的审讯。赵明贵汇报,没有取得成果。头一个说的,就是张雅兰。 赵明贵说:“看着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富家小姐,却是个钢筋铁骨。现在也不敢再打了,再打就活不成了。” 这个时候,不知深浅的程云发就多了一句嘴,“她就是个共党分子,死了就死了。” 程云发还想说下去。却听见叶公瑾冷冷地说了一句,“云发,她是不是共党,无庸提醒。”一句话,就把程云发给憋了回去。 有些事,就是这样,你不提它,它一定不会出来。可你一不留神把这个事说出来,这事他妈的还就真成了事,并且一定是麻烦事。一个侯连海,一个张雅兰,在此后的几天里,都悄悄地发作起来。 二处工作会结束之后,程云发又是憋了一肚子气,铁青着脸回到办公室。 右少卿在会上已经看出苗头,知道程云发近日失宠,又见他一脸的怒气,就不肯再到他的办公室里呆着,而是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她坐在窗前,就看见姐姐办公室里的动静。 从她的办公室里,隐约能看见姐姐办公室里挂着一张地图,平时都用一道布帘遮着。此时却已经拉开。她看见姐姐正站在地图前,向叶公瑾解说着什么。她明白了,那个地图上一定有东西。她心里就转起了主意。 她知道姐姐每天派出许多人在外面执行勤务。这些人都派到什么地方?监视的是什么人?姐姐最关注的是什么人?她很想弄清楚这些问题。 几分钟后,她看见姐姐拉上布帘,并从窗前消失。她迅速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半,然后回到桌旁坐下。她果然看见姐姐跟在叶公瑾的后面,从她的门前走过去。 她想,办公室里还有人吗?管他呢,先去看看再说。她出了办公室,直接去了姐姐的办公室。她一推开门,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右少卿大喜过望。她迅速走到地图前,拉开布帘。只需几秒钟,她就从那些插着小红旗的位置,判断出都是什么地方。她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小笔记本和铅笔,迅速地做着记录。 她一眼就看见了国防部,毫无疑问那里是重点。国防部的北边是国际联欢社,她对外国人也有兴趣吗?东亚饭店、港口、火车站、城南军火库,这些全是重点呀。右少卿飞快地记录着。 偏偏这个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右少卿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当贼抓住。她扭回头,站在门口的是柳秋月,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柳秋月让开门口,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右少卿也瞪她一眼,把笔记本放进口袋里,扬着下巴走出办公室。 右少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心里做着准备。姐姐肯定会来找她算账的。 果然,十分钟后,她听到外面传来快速的皮鞋声。一听那个声音,她就知道是姐姐,并且肯定还带着怒气。她耸着小鼻子从桌边站起来。 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左少卿目光严厉地出现在门口。 右少卿抢先尖声大叫起来,“你管不着,你管不着!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有什么秘密!我就是想看一看,怎么啦,怎么啦!不可以呀!我就是要看,你拦不住我!” 右少卿住了嘴,多少有些胆怯地看着姐姐。她当然看得出来姐姐脸上的怒气。但她没有开口,多少让她有点意外。她继续叫道:“怎么啦,你想枪毙我呀!” 左少卿终于开了口,“臭丫头片子,我告诉你,每周五下午四点,我和老赵做情报交流。你要是想知道我们说什么,就过来听一听。但不要再做这种不上台面的事!你不要给我丢人!”她说完,砰地一声关上门,走了。 右少卿气呼呼地站在办公室里,肚子里有气却发不出去,让她很窝火。她看着手里的小笔记本,重重地摔在桌上。她也感到自己做的有点丢人。 这天的下午,程云发也做了一件自认为有点丢人的事。他换上长衫和礼帽,居然去敬业银行拜会杜自远,并且是向他请教银行业务。 门口的服务生敲门进了杜自远办公室,说:“杜经理,有位程先生要拜访你。” “哪儿的程先生?”杜自远有些疑问。 “他说他认识你,和苏小姐是同事。” 杜自远猜测,这应该是保密局的人。但会是谁呢?“请他进来。” 他的话音刚落,程云发已哈哈笑着,推开门走进来,“杜先生,还记得我吗?” 杜自远这才想起来,他是右少卿的同事,曾经见过一面。就客气地请他在沙发上坐下。笑着说:“程先生,有事吗?” 程云发从皮包里拿出几页银行的空白资金表格,“杜先生,兄弟今天是来请教一些银行上的事情,还请杜先生不吝赐教。” “您客气,请说。”心里却有些疑惑。 “如果从你的银行里,往外转移资金,容易吗?” “当然容易,只要你有那个银行的账号,随时都能转移。” “若是从其他银行往你这里转移呢?” “也是同样,只要你在我这个银行里有账号,也是随时都可以转。” “听说右少在你这里开了账户?” “是,是一个普通账号。程先生想知道什么,她的账上可没有钱。” 程云发哈哈大笑,“她没有钱,开个什么账号呀。我们叶处长也有账号吧?” 杜自远这才警觉起来,小心地说:“倒是也有一个,也是普通账号。叶先生倒是有一点钱,不过也不是很多。程先生也准备在我这里开一个账号吗?” “倒是有这个想法,所以才要来请教。不过,在你这里开账号有什么好处吗?找一家大银行,不是更方便吗?” 杜自远谨慎地说:“在银行里存放资金,方便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要安全。” “我们处长,是不是还在你这里做着什么生意呀?我也想跟着做一做。” “银行里倒是也有一些生意,只是风险比较大。程先生是吃薪水的,我倒真不建议你做银行里的生意。” 程云发东拉西扯,不时探问叶公瑾做什么生意,每年的利润如何。临走时,又请杜自远带着他四处参观。程云发有保密局的身份,杜自远不得不带着他在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 这个程云发在安全保卫方面是个内行,他很快就在这栋二层的楼房里发现了漏洞,也看出敬业银行的安全警卫并不严密。他心里,对叶公瑾已经生出了外心。 这个东西,正是前面说过的,正自以为得意地往死路上走。 这天夜里,被逼入死路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左少卿。她的处境越来越艰难。 正文 一百四十、 忧虑 二处工作会结束之后,叶公瑾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沉思默想。 他和黄枫林一样,也相信“槐树”就在那六个人之中。这个范围说起来已经很小了,但真要识破“槐树”,找到他就是**特工的证据,这个范围还是太大了。现在,他进一步缩小了目标,确定在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于志道和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重木之间进行调查。但风险还是很大。真正的“槐树”真的在这两人之间吗?这是他最担心的。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先从这两个人身上下手。 叶公瑾出了办公室,慢慢地往前走。他看见左少卿办公室的门开着,便很随意地走进去,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 左少卿急忙站起来,“处长,有事吗?” 叶公瑾笑着说:“刚才的会上,我没有问,二组和一组的工作,还是要分开做。你把最近的监视工作跟我说一下吧。” 左少卿听清他的意思,便拉开墙上的布帘,一一向他介绍目前正在监视的情况。 叶公瑾问她,“你在国防部安插的人,是个什么情况?” 左少卿说:“我们安插在国防部里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在特种邮件检查组,还有一个在参谋处,是一个参谋。他们的任务就是观察身边的人和事。” 叶公瑾摇摇头,“这两个人,都不便于扩大活动范围呀。”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我曾想在国防部里安插一个清洁工,但没有成功,后勤处不同意。” 叶公瑾同样不动声色,“所以,你负责的三个人,实际上只能从国防部以外开始监视,是这样吗?” “是,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我们已经重新安排了人,让下面的弟兄一定谨慎一些,不要被人发现。特别是对二厅的郑厅长。” 叶公瑾点点头,“正是这样。你负责的三个人,你要亲自去检查,一定要安排得仔细一些,不能存在漏洞。” 左少卿点点头,“是,我一定。” 叶公瑾走后,左少卿心神不定。她一时判断不出叶公瑾的用意。但她相信,叶公瑾一定是有目的的,并且是个十分阴险的目的。她出了办公室,让柳秋月重新安排。正是这个时候,右少卿偷偷地溜进左少卿的办公室。 当她知道右少卿偷窥她的监视点时,也是她的神经绷得最紧的时候。 叶公瑾回到办公室,给黄枫林打了一个电话,“我已经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你密切注意,看看有什么异常。”他放下电话时,感到自己已经安排得很严密了。 但是,到了晚上,黄枫林给他打电话汇报左少卿的情况时,再次感到疑惑起来。 这天的下午,程云发悄悄去敬业银行的时候,左少卿带着柳秋月,去检查她负责的监视对象。 左少卿坐在车里的时候,只感到头皮发麻。三个监视对象,都是重得不能再重的人物。办公厅秘书长、二厅厅长郑介民,最让她揪心的,是作战厅厅长郭重木。 叶公瑾居然让她亲自检查这三个人的监视情况,是什么意思?她感觉,叶公瑾一定有他的目的。 左少卿很小心。三个对象住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她总是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然后用望远镜观察。然后悄悄地走进监视点,询问监视的情况。 国防部办公厅秘书长住的是一栋西式洋房,有宽敞的庭院,雕花围墙,院中有花草树木,十分雅致。监视点设在对面的一间民房里,两个弟兄轮流坐在窗前,观察院里的情况。左少卿在监视点里坐了十分钟,就悄悄离去。她对这里没有兴趣。 二厅厅长郑介民住的是一所很大的老宅子,门禁森严。这里的监视点是租了斜对面一间小小的烟酒店。左少卿绝没有想在这里看到什么情况。 她最注意的是郭重木的家。那是一座简朴的小庭院,数间平房。院门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有人在扫地。这里的街道很冷清,住的都是普通市民。特务们在对面租了一间阁楼,居高临下,可以看见院子里的一切。 左少卿的车停得远远的,她坐在车里,用望远镜观察左右的情况。她看了一会儿就明白,这里看似普通,却很难接近。有人走到门前,很远就会被人看见。杜自远想通过郭重木的家里人建立联系,是不可能的。她预感,黄枫林一定在这附近建立了监视点。 恰在这里,柳秋月轻轻碰她的胳膊,向另一边指了一下。左少卿凝神一看,立刻看见街边的一扇窗户里,有人悄悄撩开窗帘,向这边偷窥。毫无疑问,这里已经受到严密的监视。 她问:“那是谁的人?”尽管她已经猜到。 柳秋月小声说:“是黄枫林的人。你让我盯着黄枫林,底下的弟兄看见他来过这里。少主,这个黄枫林是受谁指使?” 左少卿笑了笑,“应该是受处长指使。” “为什么?”柳秋月有些惊讶,“为什么要这样?” 左少卿回头盯了她一眼,“我们都是皮,是等着顶缸的,这一个才是里。我们走吧。你转告几个点的弟兄,都小心一点,别惹麻烦就行。” 离开郭重木监视点,回局里的路上正好经过国际联欢社。左少卿顺路,就进去看一看。不料,她刚在桌边坐下,就看见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正微笑着向她走过来,是梅斯。 左少卿向柳秋月使了一个眼色。柳秋月会意,起身向柜台边走去。 梅斯笑着在桌边坐下,平静地说:“我正想着,怎么才能见到你呢,太巧了。” “梅斯先生,有事吗?” “只有一句话,今晚九点,我希望能在旋转门见到你。” 左少卿非常想说今晚有事,但她知道这是不行的。这个梅斯手里,攥着真正的王牌。她只能和他周旋,希望能周旋出一点时间来。如果杜自远向上级汇报,能及时找到并除掉“水葫芦”,她的处境要好许多。 但看官们知道,她的这个希望,落空了。 左少卿盯着梅斯,心里忍了又忍,终于点头说:“好,我会去。” 梅斯露出满脸的笑容,“少组长,请你相信,我们是公平合作,绝不会叫你为难的。好,咱们晚上见,我走了。” 梅斯站起来,客气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左少卿根本不敢相信他。她的眼睛里已经快冒出火来了。 柳秋月悄悄地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问:“少主,他想干什么呀?”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左少卿回头盯着她。 “知道,赵组长说过,他是中情局的。”柳秋月果然有个好脑子,什么都不会忘。 “你说的没错,”左少卿几乎是咬着牙说,“神通广大的王八蛋,我真恨不得一枪打死他!” 柳秋月向前伸出头,看着左少卿的眼睛说:“少主,你要是拿定了主意,我会安排。咱们的弟兄里,有靠得住的好枪手。” 左少卿有些惊讶,回头盯着柳秋月,心里存着狐疑。 柳秋月继续说:“少主,我只听你的,相信我。” 左少卿点点头,“我相信你。”她看看周围,“我们走吧。你要继续盯住他。” 她们站起来,一前一后,离开国际联欢社。 可是,这个时候,坐在办公室里的叶公瑾却满心都是疑惑。这个疑惑,已经搅得他头疼起来。 几分钟前,黄枫林给他打来电话,“叶处长,左少卿这一下午,确实去检查那三个人的监视点了。” 叶公瑾知道,这是他有意安排的,想给她提供一个机会,“有异常吗?” “有一点点,或者说,没有异常。” “枫林兄,你直接说吧,什么情况我都能理解。” “她在秘书长的门外呆的时间最长,差不多有半小时,还在监视点里呆了很长时间。在郑厅长的门外呆的时间比较短,不到十分钟。但是,她在郭厅长的门外,呆的时间更短,她甚至没有进监视点,只是远远地坐车里,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叶公瑾略略地有一点疑惑,但他可以理解。 “叶处长,你感到意外吗?” “有一点,但不多。也许她想表示,她对这个人并不重视。” “也许吧。后来她去了国际联欢社。她在那里和梅斯见面。” 这个情况,就让叶公瑾心里的疑惑就大了一些。左少卿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再次浮上他的心头。 “叶处长,还有一个细节。她是把柳秋月支开后,才与梅斯见的面。” 这个情况大大超出叶公瑾的预料。毫无疑问,左少卿与梅斯之间有秘密,是个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妈的,他们是一条线上的吗? 在叶公瑾的感觉里,左少卿是共党并不可怕,他对这一点早有心理准备。说一句实话,他更希望左少卿是共党。左少卿只有是共党才会给他带来利益。但如果左少卿和梅斯是一条线上的呢?那才可怕呢。第一,这说明他对左少卿所有的了解都是错误的。那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都是白费劲!第二,他希望和美国人建立更进一步的关系,但如果左少卿真的和梅斯是一条线上的,他妈的,这叫什么事! 叶公瑾最不愿意见到的事,还真的出现了。他后来掉进陷阱,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心里狠狠地咒骂起来:“他妈的,这叫什么事!” 叶公瑾坐在办公室里,正为左少卿疑虑万分的时候,左少卿则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也在疑虑万分。两件事,都近在眼前。一件是郭重木的事,今后如何与他建立联系。她已经感觉到,她,杜自远,“槐树”,还有外面的上级,都在为此事焦虑万分。但是,到目前为止,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二件,则是为自己。今晚九点,她应该如何对付梅斯。她忧虑的是,她恐怕连自己也保不住了。 杀梅斯容易,杀“水葫芦”就难了。这就让她再次想到柳秋月曾经告诉她的情况,地下档案库里有一间情报处的密室。她肯定进不了密室,但如果能进档案库看一看,也是好的呀! 正文 一百四十一、 招募 晚上八点钟,左少卿已经到了旋转门。 她需要早一点来,可以静静地坐一会儿,想一想应该怎么对付梅斯。 她要了四个凉菜,还有一瓶白葡萄酒。让梅斯喝一点酒,也许会说一点实话。 给她点菜的,正是柳秋月的表妹徐小玉。她怯怯地站在左少卿面前,双手交织握在一起,低垂的眼睛里藏着不安。 “你表姐常来吗?”左少卿平静地问。 “是。”徐小玉小声回答。 “她教你应该怎么办了吗?” “是。” “不要离开旋转门,这里要安全一些。” “是。” 左少卿看着她,觉得真没有什么可对她说的。就说:“你去吧。” 徐小玉问:“那个……开瓶吗?” 左少卿想了一下,“等客人来吧。” 徐小玉悄悄地走了。海棠间里只剩下左少卿。一台电风扇在角落里“嗡嗡”地吹着,让左少卿心中的燥热多少消下去一些。 周围很静,静得有些瘆人。焦虑和不安,在她心中盘绕。左少卿不得不想到,目前她束手无策。 九点整,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接着,包间的门就轻轻地打开了。梅斯如幽灵似的出现在门口,脸上则挂着魔鬼一般的微笑。站在他身后的是徐小玉。 梅斯走进来,看见桌上的凉菜,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把这个,当作左少卿同意合作的信号。他说:“非常好,非常好,我们真的应该喝一杯。” 徐小玉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白葡萄酒,准备开瓶。 梅斯却从她手里接过酒瓶和起子,说:“小姑娘,还是我来吧,你可以走了。” 左少卿怀着一丝恶意,看着梅斯正仔细地观察瓶口。她心里想:“狡猾的洋鬼子,还怕我毒死你呀!” 梅斯却笑着说:“非常好的酒,1927年的。”他开始开瓶,把螺旋锥扎进软木塞里,一下一下地拧进去,然后压动把手,软木塞终于被起了出来。 他在两只大口高脚杯里斟上酒,将其中一杯送到左少卿面前,说:“我们碰一下,好吗?那么,首先祝你身体好,然后是祝你心情愉快。” 左少卿和他碰了杯,抿了一小口。然后平静地看着梅斯,等着他开口。她心里冒出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乡间俗话:该死该活“鸟”朝上! 梅斯的下巴蠕动着,咀嚼着切成薄片的广式香肠,“我一直很惊讶,中国的香肠还可以做出这个味道来,真是太好了。” 左少卿仍然沉默不语,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梅斯当然看得懂她的眼神。他放下筷子,微笑地说:“我相信,我上次向你提出的建议,你一定已经考虑好了。”他的眼睛里闪出锐利的浅灰色的光,“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已经请示过你的上级了,对吗?” 左少卿并不想接他的话。她已经想好,应该把情况弄得更清楚一点。杜自远叮嘱她,一定要确保安全。这一点确实至关重要。 她轻声问:“梅斯先生,我想知道,为什么选择了我?” 梅斯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说:“是英雄相惜呀。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特工人员。机警、干练、冷静、超强的能力,最重要的一点是,令人钦佩的智慧。我们是同行,我知道什么样的特工是最优秀的。我尊敬你,真的。” 左少卿至少在这一点上,知道梅斯讲的是真话。那么,接下来,她继续问:“可是,你一定也知道,我们志不同,道不合。你为什么没有把我的情况告诉叶公瑾?” 这一次,梅斯露出了儿童般灿烂的笑容,注视着左少卿,“为什么呢?那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这个回答让左少卿感到意外,她咬着牙说:“民国政府不是你们支持的吗?蒋委员长发动内战,不是你们支持的吗?就我所知,你们是最仇视**的,不是吗?” “少组长,你说的很正确。但我还是那个问题,我出卖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你说的我……是指……”左少卿真的有些疑惑。 “我说的我,是指美国政府。出卖你,对美国政府有什么好处吗?能改变中国的政治趋势吗?能扭转乾坤吗?能改变战局吗?” 左少卿说不出话来。她感到梅斯目的已经超出她的理解。 “亲爱的少组长,”梅斯温和地看着她,“你知道东北的战局吗?最近的。” 左少卿想了一下,她还真的不清楚。她无法与杜自远见面,每一次见面又那么仓促。收音机里的广播她听到过一些。国民党这方面的报道她从来不相信。由于有妹妹在,延安的广播她也很少听。 她只好摇摇头,“我不太清楚,请你告诉我。” 梅斯脸色严肃地看着她,说:“我的消息非常准确。九月十二日,贵军已经开始在东北动手,他们的目标是锦州、锦西一线。可是直到昨天,**方面才引起重视。知道是谁先紧张起来的吗?是北平战区的最高长官,一向与蒋委员长有二心的傅作义。他主动发急电给蒋委员长,要求派出他手下装备最强的部队,组成东进兵团,救援东北。傅长官的这个行动,在**里是破天荒的。这说明什么?东北一丢,华北就保不住了,他看得很清楚。” 左少卿看着梅斯,她的心里真的有些惊讶。一个局外的美国中情局特工,竟把中国的战场形势看得这么清楚。“梅斯先生,你怎么知道得这些?” 梅斯微笑地说:“我是干这个的,我必须了解这些。我也请教了一些懂军事的专家,当然是我们的专家。他们告诉我,锦州、锦西丢掉,东北**将面临灭顶之灾。这样的结果,东北必然丢失。接下来要丢的,就是华北,更严重的结果是,整个长江以北都会丢掉。” 左少卿心里的喜悦,是那种五味杂陈的喜悦。她出身于戏班,多年在乡间流浪。她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知道底层民间的疾苦。她后来成了落凤岭土匪寨主。再后来,是杜自远向她解释了生活在底层的百姓为什么这么苦,并因此把她引上了革命道路。她在这条道路上奋斗了十年,现在终于看见了曙光。但是,他妈的,却是从一个美国中情局特工的嘴里。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消息还是让她心情愉悦。她微微地笑着,“梅斯先生,你说的这些,确实让我很高兴。但还是回答不了我刚才的问题。正如你刚才说的,留下我,也扭转不了你们的乾坤,我不过是个小人物。” 梅斯神色严肃,敏锐的眼睛盯在左少卿的脸上,他轻声说:“但是,我们相信,槐树先生在贵党内,一定是一个大人物。” 左少卿顿时警觉起来,目光尖锐地盯着他。难道梅斯的目的在这里?她有些凶狠地问:“你什么意思?” 梅斯向左少卿摆了摆手,“请少组长不要紧张,我真的没有恶意。我们的目光只不过比较长远一些,美国政府是为了长远目标采取行动的。中国的未来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由贵党统治,二是国共双方划长江而治。不论哪种情况,我们都可能需要与贵党打交道。我们因此需要一条管道,我们的管道,一条能通向高层的管道。我们相信,槐树先生如果同意,应该是一条很好的管道。少组长,你知道他是谁吗?” 左少卿的脑海瞬间翻腾。但警惕是她不可放弃的本能。狡猾的梅斯,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摇摇头,“梅斯先生,我不知道,确实不知道。”左少卿即使胆大包天,她也不敢说出“槐树”是谁。她希望梅斯相信她的话。 梅斯的脸上,沉着而冷静,看不出他是否相信左少卿的话。 他低下头,从皮包里拿出几页纸,送到左少卿面前,“亲爱的少组长,咱们还是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吧。其他的事,咱们可以以后再说。” 左少卿看着眼前的这几页纸,心里就有些冒火,“这全是英文,我一个字也看不懂。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梅斯露出灿烂的笑容,“亲爱的少组长,你不必看懂。前面是一个说明,表示你是自愿加入我们的组织。后面的几页都是你的基本情况,该填的内容,我都替你填上了。你只需在每一页最下面的横线上,填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 但左少卿仍然疑虑重重地看着他。 梅斯继续说:“对于你来说,这个东西不会束缚你。对于我们来说,它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手续。当年我签署的,也是这样一个东西。” 左少卿无声地笑着,“天下没有不会泄露的秘密。这个东西随时都会泄露。它只会让我死得更快一点。” 梅斯也笑了起来,“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是,我上次就向你说过,我们什么都考虑到了,我们可以确保你的安全。”他说到这里,又从皮包里取出一样东西。 左少卿看出来了,那是一盘录音带。磁带卷很小,看来内容并不长。 梅斯把这盘录音带推到左少卿面前,“这是一盘录音,你回去以后,可以听一听。然后你就可以知道,我们是怎么保证你的安全的。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它是一个护身符。” 理智告诉左少卿,至少在这盘录音带上,她应该相信梅斯的话。另外一方面,杜自远确实告诉她,上级已经同意她接受梅斯的要求,加入中情局。最后一点,现在她也确实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她只能签字。 左少卿从口袋里取出她的钢笔,在每一页下面的横线上签上她的名字:左少卿。 梅斯收回那几页纸,认真地看了看,并且张开嘴笑了起来,“亲爱的左少卿女士,它确实如我说过的,不会束缚你。全南京认识你的人都知道,左少卿并不是你的名字,是不是这样?甚至,我还相信,苏少卿也不是你的名字。亲爱的苏少卿女士,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左少卿注意地看着他,也克制着脸上的笑容,“不。我猜想,梅斯也不是你的真名。你也不会告诉我你的真名。” 梅斯点点头,“我希望你相信我,所以我尽量向你坦诚。但是,可能需要许多年,我们才会相互坦诚。现在请你相信我,我们非常希望与槐树先生建立联系。” 左少卿更加小心地说:“我不知道。可能你也知道,叶公瑾正在找槐树。告诉你,我也在找。我知道他有危险。如果我能找到他,我首先会确保他的安全。至于我会不会告诉你,那要看情况了。” 客观地说,左少卿和梅斯,都不完全相信对方的话。当然,也都没有向对方说实话。他们早已过了天真的年龄。 但梅斯所代表的美国中央情报局愿意保证左少卿的安全,甚至招募她,是有特殊的原因的。 那个时候,直至后来才大名鼎鼎的美国中央情报局,还不能睥睨世界。它的历史还太短,它正式成立的时间是一九四七年九月十八日。在此之前,无论它叫做“情报协调局”,还是“战略情报局”,或者叫“中央情报组”(CIG),它都是一个不成体系、混乱庞杂、没有明确目标的情报机构。罗斯福总统几次想将它撤销。它更受到联邦调查局和海军情报局的排挤和掣肘,一直不成气候。直至海军少将罗斯科&#8226;希伦科特第二次重回中央情报局担任局长的时候,才对它有了新的认识,并制订了新的发展目标。 只是这个时间,还是太短。这也难怪戴笠与美国海军情报局建立联系,而不是中央情报局。毛人凤继承了戴笠的传统,也并不把中央情报局放在眼里。 但在海军少将罗斯科&#8226;希伦科特手里,中央情报局已如一个新生婴儿一样开始迅速成长。他网罗了一大批情报精英,并对它的业务开始了前瞻性的研究。这才有了梅斯所说的,希望与未来统治中国的共党建立某种内线联系的想法。这是昙花一现的想法,因为罗斯福去世后,是杜鲁门当了总统。杜鲁门上台几年后,彻底改变了美国的对华政策。 但在当时,梅斯竭尽全力拉拢并招募左少卿的做法,却产生了谁也想不到后果。 叶公瑾就着实被这件事,吓出一身的冷汗。 正文 一百四十二、 觐见 这天的夜里,叶公瑾接到黄枫林的电话。黄枫林告诉他的情况,让他惊疑不定。 “叶处长,今天夜里,也就是一个小时前,左少卿在旋转门她的包间里,与梅斯会面。他们在一起谈了很长时间,我感到很奇怪。” 叶公瑾更加奇怪。左少卿这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已经让他疑惑很长时间了。 “叶处长,还有一个情况,我觉得不好。” “什么?你说。” “我曾经悄悄派人,在她的包间里装了一个窃听器。但是,一点作用也没有。我后来派人看了一下,已经被拆掉了。我很担心,她可能已经注意到我了。” 这又是叶公瑾担心的一件事。左少卿是见过黄枫林的,在南福巷九号。如果她察觉到黄枫林正在秘密监视她,不知她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说:“枫林兄,你继续吧,但要再小心一些。我们要找到槐树,但又不能被人掐住。我感觉,我们是在竞赛,就看谁的动作快了。” 叶公瑾放下电话时,心里很想和梅斯见一面,问一问他,这个左少卿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究竟是什么人。但是,他拿不准的是,不知这个梅斯会不会对他说实话。他因此犹豫不定。 黄枫林在电话里告诉他,现在左少卿已经离开旋转门。但没有回家,而是回局里了。这又是一件让他感到奇怪的事。他在考虑,要不要去左少卿的办公室里看一看,她究竟在干什么。 这个时候,左少卿刚刚回到办公室里。此时夜色已经很深,保密局大楼里十分寂静。她坐在办公桌旁,从皮包里拿出那盘录音,仔细地看着。 这是一个标准的九十分钟的录音带。但磁带的长度显然已经被剪短。她估计,最多有半个小时的录音。录音带底面的标签上写着两行字,是手写的英文。 Date:08-03-: 22:10 Address:ll。 她猜想,这可能是梅斯的笔迹。王八蛋,他应该是会写中文的。 左少卿起身从书柜里找出一本英汉词典,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她终于明白,第一行是日期和具体时间。第二行则是地点:国际联欢社16号单间。她明白,这是录音的时间和地点。 她从柜子里搬出一台录音机,将录音带装上去,并按了播放键。 她很惊讶,这盘录音竟是梅斯与叶公瑾的谈话录音。 整个录音很简短,只有十几分钟。她猜想,录音可能是经过删节的。 录音的开始是双方的寒暄和客套。然后,梅斯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要求,是关于释放侯连海的事。梅斯要求叶公瑾给予配合,下属将会向他报来监管报告,他收到后,要签署同意,最后呈报毛人凤先生。 左少卿反复听了好几遍,但她仍然不明白,这么一盘录音怎么会保证她的安全?但是,这是梅斯自己的谈话录音。他竟然把自己和叶公瑾的谈话录音拿出来,其中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她想不出会有什么特殊意义。 在下要特别说一句,左少卿要理解这盘谈话录音的可怕之处,还要过一段时间。这可是一盘会要人命的谈话录音! 有一点,左少卿隐约明白,梅斯用这么一个东西来保证她的安全,它的重要性一定非同一般,是不能丢失的。那么,她能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呢? 比较安全的地方,应该是放在杜自远那里。另外,她也应该让杜自远听一下,或许他能听出其中的要点。她把这盘录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 这个时候,叶公瑾终于出了他的办公室,向左少卿的办公室走来。走廊里很安静。他拐进翼楼里,只有左少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的脚步很轻,直接走到左少卿办公室的门口。他停了一下,直接推开了门。 左少卿抬起头,慢慢推上自己的抽屉。她站起来,警惕地看着叶公瑾。她问:“处长,你还没走,有事吗?” 叶公瑾笑了笑,“你不是也没走吗?我转了一下,只看见你这里还亮着灯,所以就进来看一看。在忙什么?” “没有忙什么。晚上秋月送来的简报我还没看,”她指了指面前的文件夹,“不知组里的监视有什么情况,所以回来看一看。” “有什么情况吗?”叶公瑾注意地看着她。 “没有。处长,是一点情况也没有。我盯的三个人,一点动静也没有。” “你感觉是什么原因?” 左少卿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摇着头说:“可能,他们感觉到了危险。” 叶公瑾瞬间就理解了左少卿的意思。这是对他的指责,认为他在国防部小会议室里的做法,惊动了他们。 叶公瑾不想继续说下去。当长官的,意识到问题是由于自己的失误而产生,都不想继续说下去。“你还要继续,我判断那个人一定会再动起来。回家吧。” “是,我这就走。”左少卿轻声说。 这天的夜里,左少卿把这盘录音带回了家。她找了一本硬皮书,把其中的纸页挖空,将录音带放进去。她知道,这只能是临时措施。 左少卿心中不安,一夜都没有睡好。 在这天的夜里,还有一个人没有睡好。他就是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 两个多月来,他的一颗心一直被两股势力牵扯着,一边是国,一边是共。 两个月前,他一时头脑发热,与共党方面的重要领导孟太太见面。虽然那次见面被意外的情况打断,共党那边还因此损失了一个人。但是,有两点让他难以忘怀。 第一个让他难忘的,是那位孟太太。他不知道她的名字。杜自远只介绍说:“这位是孟太太,想和你聊一聊,交换一下看法。你们谈,我就在隔壁。” 孟太太一望而知是一名知识女性,态度谦和、风度儒雅。她的声音不高,语气舒缓,但说到国家经济凋敝、民生艰难、高官贪腐时,却句句都如重锤一般,敲进王振清的心里,也让他口齿滞涩,无言以对。 第二个让他难忘的,则是杜自远。他和孟太太长谈之间,竟发生了意外,有特务闻风而至。杜自远从容不迫,小声叮嘱他们应该如何办,然后分别送他们离开。 他最后陪着王振清从消防楼梯下楼时,王振清和杜自远都透过小窗口看见那个倒在地上已经死亡的人。杜自远看着那人的眼神,隐约让王振清意识到,他绝不是平常的中间人,他应该是**方面的人。 后来,孟太太又和他长谈过两次。王振清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尽管小心防备,但还是受到了**的“蛊惑”,他察觉到自己心里的想法已经发生了变化。 但是,但是呀!王振清还知道自己心里的弯并没有转过来。他现在的地位,他的荣华富贵,都来自于民国政府呀。他现在的师长职务,是委员长亲自选定任命的。以他的为人性格,他怎么能有负民国,有负委员长呀? 经过长时间认真的考虑,他发现自己的疑虑和犹豫,实际上只来源于一点,**真能取得天下吗?他不敢相信。 所以,当孟太太微笑询问:“王师长,你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吗?”这时,他就耍了一个滑头。他说:“贵军何时才能打到长江边呀?可能很难吧。若是贵军真的打到长江边,我一定认真考虑此事。” 他的话里藏着一丝讥讽,民国政府的实力,要比你们大得多,你们能行吗? 孟太太目光柔和,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轻声说:“王师长,你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我们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呀。我们真心期待,王师长会和我们站在一起。” 但是,但是呀!正如孟太太话里隐含的意思,形势发展之快,完全超出他的预料。东北**已经陷入包围。他是军人,看得很清楚,东北**几无生路,东北必丢。东北丢了,华北也就保不住了。这就是趋势。华北一丢,老天!共军其实已经到了长江边。 王振清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虑。他需要为此做出决断。 他现在还有另外一件麻烦事。张乃仁的女儿被捕。为了他的女儿,张乃仁曾经亲自登门,请求他帮助营救。张乃仁是他的老朋友,出于义气,他也想伸出援手。但是,他托了两次人,却都碰壁。 几天前,杜自远也向他提起营救张雅兰的事,希望他能够帮忙。 王振清知道这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张雅兰的共党身份是无可辩驳的。但是,他已经受了孟太太的影响,他已经看清了当前的形势。为了以后着想,他还是想在营救张雅兰这件事上尽最大的力。 意外的是,他昨天居然接到蒋公子的电话。并约他去家里喝茶。今天上午,他特地前去拜访。他和蒋公子的私交很好,他能就任九十七师师长,就是蒋公子推荐的结果。因此,他可以和蒋公子无所不谈。他和蒋公子在闲聊中,很顺便地提起了张雅兰的事。 蒋公子听了这件事,就笑了起来,也没有拒绝,反而说了一句,“这个叶公瑾,很难说话吗?你带他来见我。”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夜很深时,王振清给叶公瑾打了一个电话。 叶公瑾正在家里准备上床睡觉,一听是王振清,就笑着说:“振清兄,该不会是为了张雅兰的事吧。恐怕兄弟要驳你的面子了,很抱歉。” 王振清平静地说:“不是为了她。是有一个人要见你。” “是谁呀?”叶公瑾随意地问。 “是经国先生。”王振清低声说。 叶公瑾那边一下子就没有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振清兄,刚才兄弟有些不恭,请多包涵。若是经国先生肯召见我,还请振清兄引见。”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叶公瑾乘王振清的车,按照事先的约定,去觐见蒋公子。 但觐见并不是在蒋公子的家里,而是在南京饭店。 两个人一到南京饭店,就看见外面已经停了许多高级轿车。卫兵和司机站在车旁聊天。他们进了饭店,大厅里已经站了不少高级将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互相低声交谈。看得出来,他们都是等着觐见蒋公子的。 王振清领着叶公瑾,径直走到电梯旁。电梯门口站着一名白脸年青副官,他看见王振清,便点了一下头,伸手替他按了电梯按钮。片刻,两人乘电梯上到五楼。 出了电梯,就看见走廊的两头和楼梯旁都站着卫兵。这才知道,蒋公子气派很大,竟包了一层楼。 叶公瑾左右看看,不知该往哪里走。小声问:“振清兄,经国先生住哪个房间?” 王振清说:“我也不知道。不要动,就在这里等着吧。” 两个人站在寂静的走廊里,这一站,就是十五分钟。这时,只见前面一扇门打开,身材高大的蒋公子从门里走出来。看他的架式,是要去另外一个房间。 他回头看见王振清,就露出笑容:“振清,你来了。这位是谁?” 王振清说:“经国先生,这位是保密局行动处的叶公瑾处长。” 蒋公子“噢”了一声,似乎还要走,却又回头看着叶公瑾,凝目注视,似在观察他。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问:“叶处长,我问你一句话,可以吗?” 叶公瑾急忙欠身回答,“公瑾不敢,经国先生请尽管问。” 说起来,蒋公子和叶公瑾、王振清的年龄相近,但气场极大,令人畏惧。他用手指点着叶公瑾说:“我问你,如果有事,你是听委员长的,还是听毛局长的?” 叶公瑾立正答道:“报告经国先生,我当然是听委员长的,没有任何疑问。” 蒋公子笑着点点头,说:“好,很好。”说完继续向前走去。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审视着叶公瑾,考虑片刻,慢慢走回来,低头思索一下,说:“叶处长,我听说张乃仁有个女儿在你那里?” “是,她叫张雅兰。”叶公瑾小心回答。 “听说她是个共党?”蒋公子却很随意。 “是,证据确凿。” 蒋公子哈哈一笑,“好,证据确凿。你说,这样的人,共党还会用吗?” 叶公瑾哑了口,不敢回答,只用眼睛看着身边的王振清。王振清的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笔直地站着。 蒋公子看着他们,摆摆手说:“你们走吧,我还有事。振清,晚上来喝茶。”话音一落,人已经进了旁边的房间。 叶公瑾由王振清引见,觐见蒋公子,就这样结束了。 但叶公瑾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觐见,毛局长第二天就知道了。 毛局长得到这个消息,却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将叶公瑾列入必须除掉之列。道理其实很简单,毛人凤追随的是委员长。但一个下属却越过他,去攀附蒋公子。这个下属一定有险恶用心,必杀! 正文 一百四十三、 烦躁 南京已入十月,早晚凉爽了许多。但在白天,特别是艳阳高照时,仍然燠热难耐。人们走在街道上,也还是要躲在阴影里或者树荫下,脸上和脖子上挂着汗水。 这燠热难耐的秋暑,让许多人心中烦躁。 这头一个心中烦躁的,就是蒋公子。他在南京饭店只住了两天。其中一个隐密不为人知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眼保密局行动处处长叶公瑾。看一眼即可。 蒋公子的经历颇为奇特。他曾在克格勃的严密监视之下,在苏联生活了十二年。这段经历在他的身上产生了两个结果。第一,他坚定地认为,情报机构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作用极其重要,且必不可少。第二,在长期的被人监视的生活中,细心观察与他结交的人,让他具有洞察人心的特殊本能。看人只需看一眼,如果可能,再说几句话,就能看出这个人是否可靠,是否能为他所用。 他在走廊里与叶公瑾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心里得出一个结论,此人可用。 后来民国政府退守台湾。毛人凤因病去世后,叶公瑾能就任国防部军事情报局局长,即发端于此。这是被毛人凤打压多年,一直不受重用的叶公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今年的年初,委员长与蒋公子谈及他未来的工作时,对各情报系统颟顸无能、庞杂混乱的局面十分不满,授意蒋公子将全国各情报系统整合并且统管起来。蒋公子因此着手联络各情报系统的长官。不料,却在保密局这里碰到了软钉子。毛人凤以保密局情况特殊为理由,拒绝接受蒋公子的直接领导。 蒋公子权衡之后,并经委员长同意,在总统府侍从室之下,成立了一个资料组。凡各情报系统呈报委员长的报告,一律先经过资料组审阅。委员长对各情报系统的指示,也由资料组发出。但是,他再次在保密局这里碰到了软钉子。 毛人凤仗恃委员长对他的信任,所有重要报告都不经过资料组,而是自己亲自呈交委员长,并当面汇报。委员长如有指示,他离开时也不向资料组报告。 蒋公子恨在心头,却隐忍不发,心里已有换掉毛人凤的想法。他暗中寻找可用的人,有人秘密向他推荐了叶公瑾。推荐人向他介绍了叶公瑾的种种长处,都不入他的耳,唯有一点让他产生了兴趣。推荐人说,叶公瑾与毛人凤的关系似乎很紧张。蒋公子在南京饭店要看一眼叶公瑾,目的就在于此。 其实,毛人凤已经察觉,他得罪了蒋公子。在燠热的天气中感到心中烦躁的第二个人,就是这个毛人凤。 这个时候,保密局主任秘书老潘,潘其武就坐在他的对面,正忧心如焚地看着这位局长大人。 “局长,”老潘轻声说,“有些事,真的不可硬顶。想想办法,缓和一下和蒋公子的关系吧。我建议,您最好见一见蒋夫人,请蒋夫人从中转圜一下。” 但毛人凤虽然心中烦躁,却并不担心这个。委员长信任他,蒋夫人也信任他,孔宋两大家族又与蒋公子不睦,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点,这个企图攀龙附凤的叶公瑾,已经让他十分不满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叶公瑾不肯为他分忧,不肯为他挡事,居然同意释放侯连海。而他毛人凤,又由于党内、军内一些高官的压力,不得不同意叶公瑾的意见。 他得到情报,这个侯连海被释放一个多月以来,在军队里秘密串联,蛊惑人心,并且已经产生了可怕的后果。眼下,东北的锦州会战已经开始,战局相当焦灼。但是,第十七兵团的司令侯镜如,竟敢拒不执行委员长的命令。毛人凤相信,侯镜如抗旨不遵,与侯连海有很大的关系。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毛人凤心中已有要杀叶公瑾的想法。只是心里要下的决心,还差那么一点点。 绝没有人会想到,最终促使毛人凤下决心除掉叶公瑾的,竟是左少卿。 左少卿此时的烦躁,简单而直接,就是如何恢复与“槐树”的联系。 她再三思考,竟然想不出一点办法来。“槐树”受到了严密的监视,任何人都无法接近。她唯一暗中庆幸的是,因为交通已被掐断,“槐树”目前没有任何举动。她判断,黄枫林的手下,目前也不会有任何发现。 左少卿相信,监视“槐树”的,一定是黄枫林的人。并且极有可能,赵明贵也参与其中。赵明贵的精明,她可是太了解了。 右少卿曾经偷窥她办公室里地图上的秘密。那些秘密,现在对左少卿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建议右少卿参加她和赵明贵的情报交流,右少卿果然来了。精到头发梢的丫头片子,不知是否有什么察觉。 但左少卿已在情报交流中察觉到,赵明贵或者黄枫林,已经在六名高官的办公室和家里,秘密安装了窃听器。“槐树”的危险越来越大了。他在办公室里,或者在家里,如有一句话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她曾向杜自远建议,除掉黄枫林。但杜自远认为,那样可能更不妥,因此否决了她的建议。但此时,左少卿心里不得不重新考虑这种可能,彻底除掉黄枫林和他的手下。否则,“槐树”太危险了。 这个时候,“槐树”郭重木,静静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在他心里的烦躁中,意外地含着一丝恐惧。 就在几分钟之前,他准备给联勤总司令部的参谋长于志道打一个电话。他拿起电话筒放在耳边,正准备拨号时,隐约听到听筒里有一声极轻微也极短促的哨音,然后才是正常的电话音。他放下话筒,静静地看着电话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他把电话机搬到自己面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螺丝刀,很快就打开底盖,但里面没有任何情况。他拿起听筒,轻轻地拧开送话筒。里面的情况则一目了然,一个窃听器装在里面。 他放下电话,向四周看着。他相信还有别的窃听器。他的特工知识十分有限,但他知道,所有的窃听器都需要电源。要找窃听器必须顺着电线找。他很快就在台灯的底下找到了第二个窃听器。 几分钟之后,他把电话和台灯都恢复到原状。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第一,毫无疑问他已经受到了怀疑。最好的情况下,他是六个嫌疑人之一。在在国防部小会议室里,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于志道点破了这件事。叶公瑾正在国防部里寻找“槐树”,他是六人之一。 其次,对这些窃听器,他不能拆除。因为有些窃听器可能找不到。而且拆掉后,还有可能被重新装上。他今后在办公室里说话,必须小心一些才行。 接着,他就想到,他的家里可能也被装上窃听器了。他回家时,要叮嘱一下妻子,不要说出不合适的话。 现在他最忧心的一件事,是如何把手里的情报送出去。现在的形势发展太快,他现在已经开始关注华北的兵力部署了。 这时,他才想起应该给于志道打一个电话,询问一下联勤总司令部关于军需运输的问题。军需运输与兵力调动密不可分。但是,这个情报怎么送出去呢?他的心里再次烦躁起来。 情报如何从国防部里送出来,是杜自远也在考虑的问题。这个问题让他心中烦躁。“槐树”需要一名交通,但如何在国防部里安插一个人呢?一个勤务兵,一个厨师,一个修理工,什么都行,只要能让他安插进去,能与“槐树”建立联系。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一点机会也没有找到。 这件事的难办之处还在于,他不知道“槐树”是谁。 他接到华北局情报部的密电,要求他尽快恢复与“槐树”的联系。但他却不知道“槐树”是谁。给他换一个司机?给他介绍一个保姆?在他家附近放一个传递情报的秘密“信箱”?甚至派一个人上门收破烂?但他不知道“槐树”是谁,这一切都无从说起。 他发电说明目前的处境,希望了解“槐树”的具体情况。但没有回电。 要与“槐树”恢复联系,他必须通过左少卿。但他与左少卿见一次面都很困难。另外一点是,他与张雅兰的最后一次见面,可能已经引起叶公瑾的怀疑。他如果与左少卿见面太多,可能会给她带来危险。 杜自远坐在敬业银行的办公室里,正在为这件事烦躁的时候,门口的服务生进来通报,“杜经理,程先生来了,就在门外。” 杜自远十分惊讶。这些天来,这位程先生已经是第三次登门拜访他了。这位程先生东问西问,就是想知道叶公瑾在银行里的资金情况。杜自远心里已经警觉起来。他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叶公瑾。这个程云发是什么目的? 程云发心里的烦躁,则是另一种情况。 在保密局里,有些事并不保密。他隐约听到一点风声,似乎毛局长对叶公瑾有些不满。为什么不满?军官们在私下议论时说的并不清楚。但程云发相信,叶公瑾一定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毛局长。 这就给程云发提供了一个机会。在他阴暗的心里,很想在毛局长的火头上,再浇一点油。叶公瑾在经济上肯定有问题,程云发想从敬业银行这里,找到一点证据。 但这个杜自远口风很严,什么也不肯透露出来。他的心里因此而烦躁。 程云发是小人物造反,就想给顶头上司叶公瑾制造一些麻烦。 这个时候的叶公瑾,还远没有察觉到程云发对他的威胁。但他是所有人里最为烦躁的。他已经感觉到来自方方面面的危险。 在他的感觉里,最大的危险并非来自毛局长。虽然谣传毛局长对他不满的风声他也听到一些。他自认为毛局长对他的不满可以化解,最好的化解办法就是找到“槐树”。但这件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进展,这是最让他烦躁的。 他感觉,最大的危险来自于六名高官。在国防部的小会议室里,于志道的威胁说得很明白,在他眼里,叶公瑾就是杂七杂八的人。他敢刺杀王天财,说不定他就敢对自己下手,他不得不防。 另一个威胁,他感到是来自于左少卿。左少卿如果真的是共党,反而不是他的威胁。他最怕的是,这个左少卿偏偏不是共党。她和梅斯的关系让他深感忧虑。如果她不是共党,那就太可怕了。 所有的这些人,都在为某种不确定的事而烦躁。 诡异的是,他们都有超过常人的敏感,他们都感觉到一场乱局正在逼近。官场沉浮,最怕的就是难以确定结果的乱局,将他们搅入其中。 在这场乱局即将开始之时,最先动手的,却是最不起眼,也最愚蠢的程云发。 正文 一百四十四、 检举 程云发终于耐不住了。他心里有一股恶气要出。 毛局长可能对叶公瑾不满,这个消息无论真假,程云发都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他三次去敬业银行,想从杜自远口中探出虚实。杜自远的口风再严,他已经隐约知道,叶公瑾在敬业银行里有账户,并且可能还做着一些生意。程云发判断,所谓的生意,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生意。 这三次,他也把敬业银行的内外都看了清楚。他是内行,很快察觉到,敬业银行在夜里是有人值班的,但在楼上。而客户的资料,却在楼下柜台里的铁皮柜里。 凌晨一点,程云发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到了敬业银行后面的小巷里。 他沿着小巷无声地向前走。敬业银行的二层楼在黑暗中蜷伏着。他轻轻地攀上一道围墙,慢慢向前爬去。他从围墙翻上房顶,并从房顶上跨到楼房的腰沿上。 前面有一扇黑黑的小窗,是敬业银行楼梯间的窗口。这是一扇摇头窗,他俯下身,用匕首撬开小窗。他俯在窗口向里张望,也等待那一阵轻微的响声消散在夜色里。他如一条蛇一样,从这低矮的摇头窗下爬进去。 他落到地面,小心地听着周围的动静,用一支小手电照着黑暗的楼梯。后面的事就比较简单了。通往楼下大厅的门是从他这一边锁上的,根本不需要钥匙,他轻轻地拧开门锁,进入空旷无人的大厅。 大厅里有一道长长的柜台,隔出内外。他无需去找进入柜台的门,直接就从柜台上翻了进去。现在,他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打开面前的铁皮柜。 程云发到底是一个内行,在保密局里,他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他先用小手电照着柜门。柜门上有标签,标签上用小楷写着“储壹、储贰、储叁”等等,这是看不出什么意义的。但最后一个铁皮柜上,却写着“内储”。 程云发心里有一个判断,这可能是指内部的人,或者特殊的客户。叶公瑾那样的身份,当然是特殊客户。程云发的目的是尽量少做无用功,节省时间。这是他在特工训练班上经过训练的结果。 他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工具包,里面有钢丝做成的万能钥匙。几分钟之后,他捅开了柜门上的锁。 铁皮柜里有五层搁板,整齐地排列着卷宗。他细细地观察一下,发现卷宗是用拼音分类的。这是那种老式拼音,现在的人可能大多不认识。 程云发是认识的。他在心里拼了一下,叶公瑾的“叶”,拼音应该是“一ㄜ”。他很快在第三层搁板上找到“一”的分类。这个分类的卷宗并不多,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把小手电叼在嘴里,开始一一查看那些卷宗。 但是,在这些卷宗里并没有找到“叶公瑾”的名字,甚至也没有“野公鸡”这个名字。他不由疑惑起来,难道找错了柜子吗?他看了看旁边的柜子,一共八只。如果他一一开锁去找,那就要干到天亮了。他还明白,他不可能再来第二次。 现在他没有选择,只能继续查看这个分类里的每一个名字。他希望是自己错过了叶公瑾的卷宗,或者,某个名字会给他启示。 到了这个时候,想必聪明的看官也猜到了。程云发找到一个叫“伊公子”的卷宗。他对着这个名字看了半分钟后,确认这就是他要找的。 他把这个卷宗掖进怀里,按照原路潜出敬业银行。 天亮以后,敬业银行里的值班人员发现银行被窃,立刻通知了杜自远。 这一天,敬业银行没有开业。杜自远组织手下的银行职员,认真检查银行里的失窃情况。结果发现,别的东西都没有丢,只丢了一份客户的卷宗,客户的名字叫“伊公子”。 杜自远立刻明白,此事一定与程云发有关。他早就对程云发的来访感到怀疑,也猜到他的目标是叶公瑾。但他没想到程云发会这么干,窃取叶公瑾的银行资料。 “伊公子”的客户卷宗,杜自远可以组织人恢复过来,银行里保存着所有客户的交易和资金转移的记录。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叶公瑾。 如果此事确实是程云发所为,那么这就是保密局内部争斗的开始。他不想卷入这种内部争斗中,更不想因为此事引人注意。杜自远考虑再三,决定暂时不说。他略感庆幸的是,这个卷宗虽然有些敏感,但并不是叶公瑾最要命的那一部分。 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楼梯口的小窗口严严实实地钉死了。 他很希望找一个机会,问一下左少卿,保密局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应该怎么处理此事。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会被叶公瑾逮捕。 程云发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快亮了。他惊魂不定,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 他吸着烟,把眼前的卷宗认真的看了一遍。他心中狂喜,他认为自己找到置叶公瑾于死地的证据。卷宗里的记录显示,叶公瑾用大笔资金买卖外汇、买卖黄金。民国政府有明确规定,公职人员禁止买卖外汇和黄金。 他把这个卷宗密封在一个牛皮纸袋里。接下来,他要考虑的是,他应该怎么办? 他有两种选择,匿名举报或具名举报。对叶公瑾来说,这两种做法的效果一样。但对他来说,效果就不一样了。如果这个东西恰好被毛局长所需要,并因此推倒了叶公瑾,这叫“反贪举报”有功,他应该受到奖励,甚至还有可能官升一级。虽然可能坐不到叶公瑾的位置上,但当上副处长是有可能的。 但是,如果不起作用呢?甚至被泄露给叶公瑾,那么,他的下场只有一条死路。 程云发在此后的两天里,坐卧不安,心神不定,脸色也变得苍白。 连右少卿也看出他的变化,问他,“老程,你怎么了,生病了?脸色这么不好。” 他摇摇手,却说:“有点不舒服,没关系,没关系。” 两天后,他选择了一个寂静的下午,拿着那个密封的牛皮纸袋,去了督查室。他在心里一直默念着,“没关系,没关系。” 督查室的受理办公室在保密局大楼的另一头,拐进翼楼后一直走到底,这是一个极少有人来的办公室。 程云发走进办公室时,坐在办公室里的女军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程云发无声地把牛皮纸袋放在桌面上。女军官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要开封。程云发压住了她的手,“请杨主任亲自开封。” 女军官明白了,收起剪刀。她拿出登记本,写上“密封纸袋一只,来访者指定杨主任启封。”然后把登记本送到程云发面前,指点他要签字的地方。 此时,程云发的额头已经布满了汗珠。他还是拿起笔,颤抖着在登记本上签上他的名字。他走出办公室时,只感到两腿如面条一样软,恐惧像钳子一样钳住他的五脏六腑。他终于回到办公室里。 程云发在恐惧中等待,但一连等了许多天,一点消息也没有。甚至没有人找他核对一下情况。他感到情况不好,他感到自己正在走上一条死路。 他小心地窥测着周围。二处召开工作会时,他小心地观察叶公瑾的反应。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他每天以出门检查工作为由,尽量少在办公室里呆着。站在外面无人的地方,他感到自己的心情稍微好一点。 程云发根本没有想到,他已经启动了一场乱局。他的这个小举动并不重要,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这么说还是不准确。他应该是,在已经扣紧的扳机上,落下的一只苍蝇。 乱局不是因他而起,却是因他而动。 正文 一百四十五、 炸弹 叶公瑾从短短两分钟觐见蒋公子的过程中,明白了一件事,蒋公子对他未来的前途有无帮助,对他平衡与毛局长的不睦关系有无帮助,目前还看不出来。但蒋公子为张乃仁的女儿张雅兰说情,却是一清二楚的。 他想,这个人情的请托人,应该是王振清。蒋公子说:“振清,晚上来喝茶。”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近。 他知道王振清在为张乃仁说情。现在,这个说情的人又增加了蒋公子,他就不能不考虑了。他主要权衡的是,这件事对他的利弊。 叶公瑾考虑了两天之后,终于在二处工作会上作出决定,释放张雅兰。 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会议室里很安静。军官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叶公瑾轻声说:“你们可以想一想,张雅兰确实是共党,这一点已经没有疑义。但是,她的身份已经公开,共党还敢用她吗?放她出去,她也干不了什么了。” 何俊杰频频点头,“是呀,是呀,处长说的确实有道理。” “所以,放了就放了,完全没有关系。”叶公瑾停顿一下,变了一种声音,“但是,放了她,并不是说我们就不管了。左少,你继续负责对张雅兰的监视,要盯住她,让她知道,不可以轻举妄动。你明白吗?” 左少卿一点头,“是,我明白,我会注意她。” 叶公瑾说:“那么,释放她这件事,你也一并负责吧。” 这就是一件极其讨厌的事了。左少卿回到办公室,不想着手这件事,就叫柳秋月给张乃仁打电话。 左少卿讨厌这件事,是因为张雅兰这一次的状况,极其不好。 张雅兰上一次被释放,是自己走出看守所的。这一次,却是被抬着出去的。上一次,张雅兰可以直接回家,这一次,张雅兰则被直接送进中央医院。 负责治疗的医生初步检查之后,就开出了病危通知书,并把她送进重症病房。 给她治疗的医生护士,都被她的伤吓得脸色苍白。在整个抢救治疗过程中,无人敢发出一点声响,担心任何一点声响都会导致病人死亡。 张乃仁坐在女儿身边时,心中剧痛,并且怒火中烧。 当他有了一点空,去敬业银行找到杜自远时,他的两眼通红,严厉地盯着杜自远。他咬着牙齿说:“我女儿是你们的人。我女儿被打成这个样子,你们一点表示也没有吗?那个姓左的特务就是一个禽兽!你们一点表示也没有吗?” 杜自远克制着心中的痛苦和激动,也严厉地盯着张乃仁,“张先生,为了你的女儿考虑,你绝不能轻举妄动!” 张乃仁非常非常想报复左少卿,但他手里没有军队!他没有力量报复。但两个月之后,他终于找到一个掌握军队的人,并且愿意为他报仇,王振清!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着。所有的人都在暗中做着准备。 左少卿同样如此。她寻找着一切机会,想与“槐树”建立起联系。但是,她很快就看出来,一点机会也没有。 她仍然和赵明贵进行着情报交流,每周五的下午四点钟。这一天,右少卿第一次参加了他们的情报交流。她的眼睛里藏着警惕和认真。 赵明贵笑着说:“应该把老程也请来嘛,是不是更好。” 右少卿也笑着说:“老程有别的事,他让我代表他了。”其实她已经看出来,程云发近来有些魂不守舍,根本没有心思在这上面。 赵明贵笑着问:“左少,你最近有侯连海的消息吗?” 左少卿翻了翻手里的报告,“倒是有一些,但都没有什么用。有的说他到了什么地方,有的又说他在另外一个地方和什么人见面。时间、地点都接不上。” 赵明贵说:“对这个侯连海,我倒是得到一些情报。你们两个知道不知道,我们党内有一个秘密派别,被称作国民党革命委员会?” 右少卿很奇怪,“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赵明贵笑着说:“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他们在党内另立山头,活动得很厉害。他们最主要的活动,就是反对委员长,而且闹得很凶。” 左少卿姐妹俩都有些吃惊,她们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情况。 赵明贵向她们点点头,“我刚刚知道,这个侯连海就是其中的成员之一。侯连海仗着他的老资格,认识许多军队里的高层,因此四处活动,鼓动这些军队高官反对甚至抗拒委员长。你们知道吗?东北的第十七兵团司令侯镜如,就受了侯连海的影响,拒不执行委员长的命令。” 左少卿几乎是大吃一惊,原来侯连海是这种情况。难怪叶公瑾对侯连海的事那么在意,原来他早就知道侯连海在军队中鼓动反蒋。 “还有,第六兵团的司令曾浚生,居然给他手下的几个军长写信,要他们与共党联络。这个曾浚生,也与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有关,与侯连海有关!我们放了侯连海,犯了一个大错误,是放虎归山!” 左少卿终于明白,释放侯连海与自己无关,但却是叶公瑾的严重失误,是一个随时可被人捏在心里的把柄。 情报交流还在继续。这三个人交流情报的另一个重点,就是对六名高官的监视。一组的监视工作其实就是右少卿负责。二组自然是左少卿负责。所以,他们三个人对整个监视工作都非常清楚。 所以,他们略略地碰了一下情况之后,很轻易地得出一个结论,没有任何进展。 赵明贵不断地摇着头,有些沮丧地翻看着手里的监视报告,无奈地说:“这六个人,都太安静了,什么情况也没有。” 右少卿开口说:“老赵,你会不会觉得,我们找错了。” 赵明贵点点头,“其实,我还真有这种想法。他们每天在办公室里,人不断,事不断,但说的做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我们找不到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左少卿眯着眼睛,隐藏她锐利的目光,盯在赵明贵的脸上。她察觉,赵明贵或者还有黄枫林,已经在这六名高官,其中包括“槐树”的办公室里安装了窃听器,甚至,还包括他们的家里。 “左少,你觉得呢?”赵明贵抬头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也抬头盯着他,“我觉得这很正常。他们其实都受到了警告,在国防部的小会议室里。老赵,你也参加了会,应该能想到会有这个结果。” 赵明贵的眼睛里藏着审视,“所以,你还是认为,槐树就在他们中间?” 左少卿几乎是咬着牙说:“极有可能!” 聪明的右少卿,来回看着他们。她已看出他们在较量。她察觉,赵明贵一直在探测的,是姐姐和“槐树”之间有没有关系。 情报交流会结束之后,右少卿和姐姐一起离开赵明贵的办公室。她跟在姐姐身后进了她的办公室。她把姐姐拉到窗前,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 左少卿也注意地看着她,问:“你看什么呢,这么机警?” “姐,我问你一句话。” “你说。” “你说,那个槐树,是在你们组,还是在我们组?” 狡猾的丫头片子,左少卿在心里想道。她认真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也用不着跟我耍这些小心眼,我知道你的贼心思。” “要是,我先找到了呢,你怎么办?” “臭丫头,那你就可以顶替老程当组长了。”左少卿心里忽然一阵悲伤。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她会亲手打死她的亲妹妹吗? 右少卿却“哈哈”一笑,“我才不想当这个破组长呢。” 妹妹走了之后,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陷入沉思。 “槐树”的情况极其糟糕。赵明贵或者黄枫林,已经把监视的眼睛伸进“槐树”的办公室甚至家里。“槐树”有一句话不慎,就会酿成大错。她该怎么办? 左少卿在心里一个一个排列着可以与“槐树”接触的人,大人物、小人物。她甚至想到了张乃仁和邮件检查组的刘守明。但是,他妈的但是!都不行。任何人与“槐树”接触,都可以称为异常,一定会受到赵明贵或者黄枫林的注意。尤其是那个黄枫林,他距离“槐树”太近了。任何人接近“槐树”都会受到他的注意。 左少卿心里再次浮起杀心。除掉这个黄枫林,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他妈的但是!她如何下手呢?稍有不慎,不仅她自己会送命,叶公瑾会更加注意到“槐树”。她该怎么办? 有一件事让她意外,侯连海居然是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成员。并且,他在军队中活动的主要目的,竟是为了反蒋。叶公瑾一定知道这个情况,那么,毛局长也一定知道这个情况。 这他妈的就诡异了。梅斯竟然竭尽全力要释放侯连海。她想起梅斯在旋转门包间里和她说过的话。他说:“由于各种原因,毛局长不会否决叶处长的意见。也由于种种原因,叶处长也不会否决你的建议。因此,你只需建议释放侯先生,恢复他的人身自由就可以了。” 左少卿此时才开始细细分析梅斯的意思。毛局长不会否决叶公瑾的意见。看来国民党内还有军队内部,有许多人,特别是高官,是支持侯连海的。他们也反蒋? 叶公瑾不会否决她的建议。那么,梅斯已经做通了叶公瑾的工作? 左少卿突然想起那盘录音。梅斯确实在做叶公瑾的工作。她直到此时才明白,那盘录音的威力。那盘录音对叶公瑾来说,有置他于死地的威力!所以,梅斯才说,“亲爱的少组长,这个东西,可以确保你的安全。” 原来如此。 但是,如何使用这个录音呢?如果有一天,叶公瑾要逮捕她,她能拿出这个录音对他说,我有这个东西吗?笑话,那只会让叶公瑾扣动扳机的速度更快一些。 左少卿细细地思考,如何使用这盘录音。 她后来的做法,是把这盘录音像炸弹一样,扔出去。 正文 一百四十六、 祸起 王振清抽出一点时间,去医院里探望张雅兰。 蒋公子出面,终于使张雅兰获释,让他心里宽慰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探望一下张雅兰,更多的是想安慰一下张乃仁。 张雅兰身上的伤,让王振清感到震惊。她真的是遍体鳞伤。 医生简要地向他介绍了张雅兰的伤,“外伤是次要的。她总归年轻,外伤比较容易恢复。比较要命的是内伤。脾脏破裂,现在已经摘除。小肠被打断,有部分坏死,现在已经切除了三分之一。两根肋骨骨折,左臂骨折。她的这种状况,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很难说。” 张乃仁紧紧地握着王振清的手,“兄弟,谢谢你。她再不出来,就没命了。兄弟,我真的谢谢你!”张乃仁说到这里,眼睛又红了。 王振清也握着他的手,“张将军,人总算是出来了。相信她吉人天相,一定会恢复过来。张将军,你也要多保重,身体要紧。” 张乃仁请王振清到了外屋,目光严峻地盯着王振清,小声说:“兄弟,我问你一句,你还认那个姓左的为干妹妹吗?她禽兽不如,你不应该放过她!” 王振清心里就很为难。左少卿的性格非常合他的脾气,说话干脆,做事果断。人也长得漂亮,全身上下透着一股飒爽的豪气。但是,他确实没有想到她会把张雅兰打成这样。这就太过分了。 其实,无论是张乃仁还是王振清,只知道张雅兰第一次受审,是左少卿主持的,打也是她叫人打的。但他们都不知道,后来是赵明贵负责审讯,并且审的不是一次。张雅兰身上的重伤,主要都是后来审讯时造成的。 这天晚上,王振清就约了左少卿在秦淮酒家吃饭。 王振清的脸色有些严峻,饭桌上就有些冷清。以往那种大杯喝酒,甚至五啊六啊的划拳也没有了。 左少卿注意地看着他。她知道王振清今天去看过张雅兰,隐约猜到他的意思。只是不想解释,也就默默地喝酒。 “妹子,”王振清终于轻声说:“你有点过分了,把张雅兰打成那样。” “大哥,我知道。”左少卿心里极其别扭,又冷冷地说:“我也痛恨这种事。但是,职责所在,我也没有办法。希望大哥理解我。” 王振清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妹子呀妹子,你也该为今后考虑呀!” 左少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大哥什么意思?” “你看清现在的形势吗?形势很不好呀!**方面一天天壮大,很难说将来的天下是谁的。这是一。其次,**的地下组织,也是睚眦必报呀,你应该想到这些。万一他们报复你,你怎么办?” 左少卿真的有些惊讶,这个王振清,居然来做她的工作。 “大哥,你怎么对我说这个?” “妹子,战场上的情况我比你清楚。东北肯定是丢了。东北一丢,华北就保不住了。再往下发展,我就不敢说了,非常不妙。你是我妹子,所以我要劝你一句,为你的今后想一想,明白吗?” 左少卿默默地看着他,轻声说:“大哥,我明白,我以后注意。” 王振清笑了起来,“你不会怀疑我吧?把我当作……” 左少卿一摇头,“不会。你是我大哥,我不会那么看你。” 左少卿第二天到了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柳秋月撤掉对王振清的监视。杜自远担心王振清会下黑手,看来是不用担心了。 柳秋月注意地看着她,“全部撤掉?” “是,全部撤掉。说到底,他是我大哥。盯一段时间没问题,就算了。” 柳秋月脸上露出小心的笑容,“少主,对不起,我没有认真盯他。我只派了两个弟兄,上班下班时看一看,就回来了。” 左少卿却严厉地盯住她。柳秋月阳奉阴违,这还是第一次。她问:“为什么?” 柳秋月收起笑容,“少主,对不起。我不是糊弄你。我就是觉得王师长真的挺好的。万一下面的弟兄不小心,让王师长察觉了,就太不好了。哪有妹妹盯着哥哥的。所以,我交待下面的弟兄,以不被发现为准。” 左少卿注意地看着,判断着她是否还有别的想法。好在,没出什么大问题,也就算了。她说:“秋月,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我一定。” “你还有什么事吗?” 柳秋月立刻来了精神,小声说:“少主,下面的弟兄,还真的发现了钱主任的线索。她真的结过婚。” 左少卿警觉起来,这才是她最要命的事,“你坐下,仔细说,到底怎么回事?” 柳秋月在她身边坐下,小声说:“我派的这个弟兄,在重庆的婚姻登记处暗查,但没有找到。他下了一番功夫,到各区和周边的各县去查婚姻登记。最后,他在铜梁县找到了钱的婚姻登记,她在一个那么偏僻的县里办过结婚登记。” “她和谁?” “奇怪的就在这里了。登记本上那个男人的名字被人用墨汁涂掉了,涂得很巧妙,好像是墨汁不小心滴落在登记本上。但却把那个人的名字遮得严严实实。” “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这个弟兄不甘心,就用湿毛巾洇那个墨迹,想把墨迹除掉。但没有除掉。他就用刀把那一片纸割了下来。晚上回去,用刀片把那片纸剖开,用棉签蘸一点水,涂纸片的背面。他隐约看出,这个人姓李,后面的名字就看不清了。” “姓李?” “他判断,不是李,就是季。其他的就看不出来了。少主,我觉得,有人要把钱的男人隐藏起来,就说明这个男人的身份很特殊。我猜想,极有可能就是情报处派出的水葫芦。” “但是,只找到一个姓,还是说明不了什么呀,没有用。” “少主,有用的。” “怎么有用?” “如果我们能进入地下档案库,进入情报处的密室。情报处派出的人不会很多,其中姓李的人更少,我们就能查出钱的男人是谁!”柳秋月的眼睛盯在左少卿的脸上一动不动。 左少卿也注意地看着她。但最后,她还是摇摇头,“秋月,那太冒险了,我们犯不着。”她无声地想了想,轻声说:“以后看机会吧。” 柳秋月用力点点头,“是,少主,我会注意找机会。” 左少卿点点头,“好,你去吧,我再想一想。” 柳秋月走了之后,左少卿坐在桌边一动不动。“水葫芦”是她最大的威胁,她很希望尽快把这个人找出来。但是,去地下档案库的密室去找,实在是太危险了,她不能轻举妄动。 但是,这个时候,左少卿没有想到的是,她非得动一动了。因为就在这天的下午,程云发启动的乱局,终于延烧到叶公瑾的头上。 这天的下午,主任秘书老潘通知叶公瑾,速去局长办公室,有事。 叶公瑾很谨慎,认真地把自己眼前的几项工作都考虑了一下,也确认身前身后没有什么未注意到的地方,这才起身去了局长办公室。 他一进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好。毛局长只是抬头看他一眼,脸上并没有什么表示。叶公瑾走到桌前,轻声说:“局长,您找我?” 毛局长向后一靠,伸出一个手指点了一下对面的椅子,然后就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叶公瑾,并且持续了很长时间。 叶公瑾心里不安。再三思考,也找不出惹局长生气的地方。 毛局长重重地哼了一声。仍然没有说话。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摞资料,随手扔在桌上,“公瑾,你自己看吧!” 叶公瑾欠身从桌上拿起那摞资料。他第一眼就看出这是银行里的客户资料,第二眼就看见上面的客户名字:“伊公子”。他顿时感到头都大了,脸色也紫胀起来。这个东西竟然到了毛局长的手里。 看着资料上“伊公子”三个字,他很想否认这是自己的,但立刻就放弃了。“伊公子”三个字与他的名字谐音,可能局里也有人知道他在敬业银行里开户。最主要的是,毛局长是什么人,他要是不看明白了,不会就这样扔在自己面前。 他拿着资料的手有些颤抖,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东西。 毛局长冷冷地说:“你不错呀,财源滚滚呀,是不是!你很有经济头脑呀,四面出击,什么也不落,样样都干,是不是!你半年的时间挣了多少钱!身为公职人员,竟然在黑市上买卖外汇、黄金!操作得很频繁,是不是!” 叶公瑾的额头上已经有了汗珠。 毛局长用力一拍桌子,“我倒要问问你,你还有没有心思放在工作上!你一件一件的工作干得怎么样!很出色是不是!伤员让你丢了!槐树你至今没有找到!你在干什么!你这么有经济头脑,你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工作,你为什么不打一个辞职报告,回去做专职的炒家!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叶公瑾终于说了一句话,“对不起,局长,是我错了。我回去立刻纠正。” 毛局长吼了起来,“你纠正得了吗!检举已经检举到我这里来了!” 叶公瑾喃喃地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一定纠正,我一定纠正。” “你自己处理去吧!”毛局长怒视着他,“你可以走了!” 叶公瑾拿着那摞资料,惶恐不安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慢慢退出了局长办公室。 叶公瑾脸色铁青地回到办公室,胸中由于愤怒而痛苦。他呆呆地坐着,竭力考虑,究竟什么人会给他来这么一手。他想来想去,想不出这个人来。他心里的疑惑逐渐转到杜自远身上。 这个资料只有他有呀,只有他才能拿到!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对自己下这种狠手?似乎没有这个道理。 他的疑心逐渐转到另一点上,他是个共党?他是一个共党? 杜自远是有疑点的,叶公瑾不能不想到这一点。黄枫林就曾经告诉他,杜自远曾经与张伯为多次见面。最近又意外地与张雅兰见面。虽然看上去很正常,是为了传递一张支票。但他与张雅兰见面,还是有疑问的,很严重的疑问! 叶公瑾坐立不安,在心里反复思考这一点。他真的是共党吗?他也和左少卿见面呀。他真的是共党吗? 他如果真的是共党,为什么要这么干?我戳到他的痛处了吗?为了“槐树”?想把我整倒?想保护“槐树”?叶公瑾疑心重重。 狡猾的叶公瑾,对自己的灾难也要加以利用,也要耍诡计。 叶公瑾考虑再三,打电话叫来左少卿,严肃地说:“你现在亲自带人,去逮捕杜自远,不得有误!” 左少卿着实吃了一惊。 正文 一百四十七、 查问 叶公瑾的办公室里很安静。窗外的天空有一点阴沉,隐约有雷声传进来。 叶公瑾有些阴沉的眼睛盯在左少卿的脸上,竭力看透她的内心。杜自远是不是共党?左少卿是不是共党?他们是否和“槐树”有关系?命令左少卿逮捕杜自远这件事,是最好的观察点。正如古人所说,打草惊蛇。 叶公瑾冷冰冰地问:“你怎么不动?” 左少卿脸色冷峻,闪着黑光的眼睛也盯在叶公瑾的脸上,竭力想看出叶公瑾的目的所在,“为什么?”她心里反复问自己。 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说:“处长,杜自远是我妹妹的男朋友,他将来有可能是我的妹婿。所以,我一定要问一下,为什么逮捕他?” 叶公瑾盯着她,“你现在不要问!立刻去逮捕他,立刻去!” 左少卿咬着牙,忍了又忍,终于说:“是,我这就去。” 左少卿回到办公室里,脸色冷峻。把正在整理简报的柳秋月吓了一跳。 左少卿盯着她说:“叫上鲁城,带几个弟兄,两辆车,跟我走。快一点!” 左少卿坐在车里,在前往敬业银行的路上,满心都是疑问。怎么回事?杜自远暴露?什么地方暴露?为什么叫我去执行?什么用意? 杜自远肯定出了什么意外。她看出叶公瑾的愤怒。什么事让他愤怒?杜自远在什么地方意外地惹着了叶公瑾?左少卿的心里转了一个弯,这倒说明,叶公瑾的愤怒,不是因为杜自远暴露了真实身份,而是因为别的事。这样一来,反倒更让她难办了。她该不该破釜沉舟,解救杜自远? 汽车在敬业银行门外停下。左少卿首先下了车,直接向银行里面走。 柳秋月挑选的弟兄都是行家里手,不用她吩咐,立刻封锁了银行大门。进去以后,又控制了大厅。其余的人都跟在左少卿后面,直接向杜自远的办公室走去。 杜自远毫无防备。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接着就看见左少卿带着人,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不由大吃一惊。他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疑惑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左少,怎么了?”他不安地问。 “杜自远,”左少卿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他,高声说:“我奉叶公瑾的命令,今天逮捕你。”她想尽可能把话说清楚,希望杜自远能够听明白。 左少卿挥了一下手,陈三虎立刻走过来,给杜自远戴上手铐。 “左少,为什么呀?”他仔细地盯着左少卿。 “不许问!”她一声断喝。她的真实意思是,我不知道!她希望杜自远能够听明白。她向四周看了看,说:“搜查!” 鲁城带着人,已经开始在办公室里搜查。 杜自远注意地看着左少卿。叶公瑾下令?派左少卿来逮捕他?杜自远的精明发挥了作用。他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与“伊公子”客户资料被盗有关。第二个想法,是叶公瑾借此考察左少卿与自己的关系。不可轻举妄动。 他看见左少卿冷酷地盯着他,右手却轻轻地放在腰间的枪上。他明白她的意思,是询问他要不要救他。但他明白,眼前不可轻举妄动。 他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向她摆动,又向四面摆动着,“各位,各位长官,轻一点,不要把资料都翻乱了。这是银行客户的资料,翻乱了就麻烦了。左少,请你让各位轻一点翻。”他尽可能平静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领会了。她的手慢慢地放下来。说:“鲁城,不要乱翻!叫你们是来找证据的,不是叫你们来祸害的!” 杜自远向周围的人说:“可能有误会,可能有误会。叶处长那里,我会解释。请各位长官不要把这里翻乱了。要不然,以后我会很麻烦。”他的意思是告诉左少卿,我会出来,我会平安无事。 左少卿逮捕了杜自远,并将他送进看守所,立刻回到叶公瑾的办公室。 她现在已经冷静下来。她的头脑和神经已经开始飞快地运行,努力从叶公瑾身上脸上的任何细微变化中,寻找可能的原因。 她说:“处长,杜自远已经逮捕,送进看守所了。你想怎么办?” 叶公瑾这个时候也平静下来了。左少卿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命令,逮捕了杜自远。这样的一个结果,也多少让他有些意外。这似乎说明,杜自远与“槐树”之间,可能没有关系。但他为什么那么巧,会与张雅兰见面呢?这是叶公瑾想不通的地方。 另外一点是,杜自远与左少卿之间可能也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吗?这些都是他心里的疑问,他要细细地观察和思考。 叶公瑾看着左少卿,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左少,你不要着急。去叫上明贵,和我一起去看守所。你去了,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叶公瑾对杜自远的问话,当然不是在刑讯室里,而是在一间小小的会客室里。 会客室里很整洁,也很安静。中间有一张长条桌,叶公瑾和杜自远面对面坐在桌旁。赵明贵和左少卿则站在叶公瑾的身后,静静地看着他们。 杜自远极其不自然地看着叶公瑾,又看看他身后的赵明贵和左少卿。小声说:“叶处长,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叶公瑾的心里极其恼怒,他的秘密已经被人公开,他居然被人检举!他的投资状况不错,这主要得之于杜自远的巧妙运作。但这个秘密现在已经被人公开了。妈的,他没有什么秘密可保了。可能要不了几天,局里很多人都会知道他的经济状况。 想到这里,他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那一摞客户资料,扔在杜自远面前,“杜先生,这个东西,你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杜自远拿起那一摞资料一看,立刻张大了嘴。他握住拳头向桌上一捶,咬着牙,不住地摇头,“我就担心会闹出事来,果然就闹出事来了。妈的!” “怎么回事呀?”叶公瑾轻声问。 “叶处长,实在对不起,这是我保管不善造成的。”杜自远专注地看着叶公瑾,“大约半个月前,我的银行里发生盗窃案。我查了一下,什么也没丢,只丢了这一份客户资料。我当时就感到奇怪。我很想告诉你这件事。但是,我转念一想,没人知道这个客户是谁呀。这个名字只有三个人知道,你一个,我一个,还有一个……”杜自远闭上嘴没有说下去,“不可能呀,这三个人不可能把这个名字泄露出去。” 叶公瑾不动声色,他的脑子里迅速蹦出钱玉红的名字。但是,钱玉红不可能做这种事,这个他可以肯定。那么还有谁呢?叶公瑾疑惑起来,他隐约感觉到,还有一个人可能知道这个名字,程云发! 妈的,程云发曾经向他报告过,小丫头说,有两个人是收了好处的,一个叫王真庆,一个叫野公鸡。小丫头的南京方言,极有可能把他的名字说成“野公鸡”。 如果是程云发做了这件事呢?这个混帐东西,是有这种可能的。 “只丢了这么一份?”他轻声问。 “是,只丢了这么一份。现在,我已经在银行里采取了新的保安措施,这份客户资料也恢复过来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只是一份一般的客户资料。现在全南京、全上海都在做这些生意,实在不算什么。所以,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告诉你。叶处长,以后我会当心。” 叶公瑾听出来了,他最敏感的一部分资料并没有泄露。如果这一部分资料被局长看到,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叶公瑾向他点点头,说:“这件事,我会调查,看看你说的是不是属实。” “可以,可以,”杜自远连连点头,“我出去后,一定配合你调查。” 叶公瑾却向他笑了一下,“杜先生,你还不能出去。我会给你换一个地方,条件好一点的地方,住到许府巷去。我的资金,你要给我处理好。” 杜自远有些惊讶,“叶处长,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不出去,怎么处理你的资金呀?我需要很多东西才行。” “你不必着急,我会给你解决。”叶公瑾说着就站了起来,“杜先生,我很快会给你安排好的。” 叶公瑾回头向赵明贵和左少卿点点头,先出了会客室。 左少卿陪着叶公瑾回到局里,以为可以就此告辞。谁知,叶公瑾进办公室时,却向她和赵明贵点点头。她和赵明贵只得跟着进了他的办公室。 叶公瑾回头看着他们,“事情就是这么一件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我想问你们一句,你们对这个杜自远怎么看?” 左少卿不想先回答这个问题,就回头看赵明贵。不料,赵明贵也回头看她,那意思是叫她先回答。就这么一个小动作,让极其机警的左少卿意识到,叶公瑾叫上赵明贵,是为了观察她的。还有一种可能,这是一种安全措施。妈的,这个叶公瑾,害怕她会在背后开枪。 左少卿只得说:“我认识他不久,还不是很了解。或许我妹对他的了解更多一些。他是我妹的男朋友,我说不上有什么看法。” 叶公瑾点点头,“事情就是这么一件事情,你们知道就行了。左少,你会把这事告诉右少吗?” 左少卿想了想,只好说:“我妹的脾气我知道,我可能必须告诉她了。不然,我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 叶公瑾笑了笑,“那你就告诉她吧,也安慰她一下。你告诉她,时间不会很长。” 左少卿隐约意识到,叶公瑾这么说是有目的的。但他是什么目的,一时还想不出来,她必须十分小心。 但是,左少卿刚把这事告诉妹妹,右少卿的小姐脾气就暴了出来。 正文 一百四十八、 迫在眉睫 果然如左少卿所预料的,她刚把杜自远被捕的事告诉妹妹,她就大喊大叫起来。 “王八蛋,他凭什么抓我哥!他想干什么!给我捣蛋呀!” 左少卿伸手就去捂她的嘴,要把她按在椅子上,“你喊什么喊,你安静点好不好!你坐下,你坐下呀。” 右少卿却挣开她的手,就往门外冲,“我去找他,我去问问他,他为什么要抓杜自远,他凭什么!” 左少卿眼瞅着她就要冲出门,几步冲过去,右手抓住她的胳膊向后一拧,左臂上去就勒住她的脖子,紧紧地把她固定住。 “妹,好妹,你安静一点好不好?” 右少卿挣不出来,就哭了出来,“姐,你是什么姐呀,他那么欺负我,你怎么不帮我呀!你拉我干什么呀!” 左少卿终于把她按在椅子上,“好妹,听话好不好。听我说好不好?你的杜先生不是犯了事,是有人陷害他。你找处长帮不了他,只会更坏,你知道不知道?” 右少卿抬头看着姐姐,“我哥怎么了,谁要害他。你告诉我,我找他算账!” “我不知道是谁。我感觉不是外面的人,应该是我们这里的人。” “谁呀?到底是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你听我说,不要激动,好不好?我也是刚刚知道,处长在敬业银行里开了户,可能还做了什么生意,挣了不少钱。有人把他的客户资料偷出来,交给……” 左少卿住了嘴,感到这件事里有些奇怪,这个被盗的客户资料怎么到了叶公瑾的手里呢?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说呀!”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偷了处长的客户资料。但是,不知怎么搞的,这份客户资料到了处长手里。我溜了一眼,里面的金额很大,非常大。处长生气是必然的,谁能不生气?所以他要找杜先生来问一问。” “就这么简单?”右少卿问。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可是,这个资料怎么会到处长手里呢?” 右少卿冷笑一声,“这你都不知道,可见你没在军队里呆过,是不是?” 左少卿可不想接这个话碴,“你别费话,你说是怎么回事?” “这是有人要检举处长,所以偷了客户资料。我猜,这个东西已经到了督查室,是督查室的人把这个东西给了处长。妈的,这个人是谁呢?” 左少卿意识到,很可能就是这种情况。但是,以她的目光来看,这件事很大,督查室的人真有这个胆子吗?她的疑心就疑到毛局长的头上。但她不敢把这个话说出来。 右少卿看着姐姐,“我总可以找处长问一问吧?他是我哥呀。” 左少卿当然知道这一点。杜自远也是她心里最重的人,最爱的人呀。她想了想说:“我看处长的意思,是想叫杜先生把他的钱全都弄回来,弄安全,也许,弄安全了,杜先生就没事了。” 右少卿噘着嘴,“姐,我要去看他,我一定要去看看他。” “行,行,”左少卿连连点头,“咱们下午去看他。处长把杜先生送到许府巷了。” 到了下午,姐妹俩到了许府巷。她们看见杜自远时,都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大房间,是以前的教室。教室的中间被砌了一堵墙,墙的中间有一道门,是铁栅栏门。左少卿姐妹走进去的时候,正看见杜自远坐在铁栅栏门里面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外面。 右少卿尖叫一声,“哥呀!”就哭了出来。她一直冲到铁栅栏门前,伸进去两只手,一把抓住他,“哥呀,你被关在这里了呀!” 杜自远看见她们进来,已经非常惊讶。看见右少卿为他哭泣,心里也因此感动。他们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互相搂在一起。 “右少,右少,不要哭,不要哭,我挺好的。”他轻声地安慰她。 “哥,他们给你吃饭了吗?他们打你了吗?” “没有,没有,我都挺好,你不要哭,擦擦眼泪。” 左少卿站在后面,默默地看着,心里非常难过,也丝丝地疼,像有线从心上拉过。这个时候,她也只能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让自己从以往的情感中挣扎出来。 她默默地看着房间里的情况。这种房间以前是专门用来关押一些特殊人物的。里面其实是一间客房,桌椅床柜齐全,干净整齐,还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她扭头打量外间时,不由吃了一惊。 外间原来是警卫住的。他们可以透过铁栅栏门观察里面的被关押者。但此时,外间已经完全改变了。窗前有两张大办公桌,上面堆满了资料和账册,还有很大的算盘。沿墙放着一张长条桌,上面居然放着手摇计算机、电话、电报机和打字机。 她这才注意到,办公桌前,还坐着两个人。他们都穿着长衫,戴着眼镜,耳朵上夹着铅笔。他们肯定不是看守。左少卿猜出来了,他们是银行职员。 左少卿向他们挥挥手,“你们两位,先出去一下。” 那两个人站起来,却回头去看杜自远。杜自远也看见左少卿和她的手势。他向那两个人挥了一下手。那两个人什么也没说,悄悄地走出去。 杜自远拉住右少卿的手,“右少,你看一看,我真的挺好,不要担心。” 右少卿也回头打量着周围,“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杜自远抬起头,向左少卿笑了一下,“我差不多把敬业银行都搬过来了。叶处长不放心,让我尽快把他的资金撤回来。” “就在这里呀?”右少卿问。 “是。他不太放心,所以我得在这里呆一段时间。” “你把他的资金弄好就没事了?” “应该是吧,叶处长是这么说的。” “那要多久呀?” “大约十天八天吧。” “为什么要这么久呀?” “有些资金在香港,有些在伦敦,还有些在其他地方。都在运作中,那边的代理人也不可能随便往回撤,他们会受损失。所以,需要一点时间。” “哥,看到你住在这里,我好难受。” “我知道,我也难受。好在时间可能不会很长。等我出去,我请你吃饭。左少,你也挺好吧?”他的眼睛注意地看着她。 左少卿想了一下,轻声说:“还是那样,没有什么进展。” 杜自远听明白了,“槐树”仍在危险中,也没有找到恢复交通的办法。 三个人,一个门里,两个门外,互相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连左少卿也感觉,叶公瑾是因为丢失了银行资料,自己的经济状况被泄露,因此迁怒于杜自远。情况可能并不算太坏。也许过几天,杜自远将叶公瑾的资金处理好,就会被释放。 因此,她回到办公室里,仍然把心思放在如何与“槐树”建立联系的上面。 但是,刚过了两天,也就是第三天的下午,她连续得到三条看似简单,实际却极其严重的消息。 第一件,是柳秋月悄悄向她报告的。她精心挑选的一个弟兄,一直负责监视叶公瑾的秘密住所。当初左少卿向柳秋月交待这件事时,十分谨慎,表面上是要求柳秋月秘密安排人监视钱玉红。但她心里明白,监视钱玉红的目的就是监视叶公瑾。只有这样,才能知道叶公瑾夜晚的行踪。 柳秋月说:“昨天夜里,处长去了秘密住所。时间不长,赵明贵和黄枫林也先后去了。少主,这一次,只有他们三个人,钱玉红没去。我猜想,他们一定要商量什么重要的事。” 左少卿也有同感,心里已经警觉起来。但对柳秋月,她只是说:“你叮嘱那个弟兄,叫他小心一点,不要被人察觉。” 柳秋月小心地看着她,点头说:“好,我会叮嘱他。” 第二件,却是她自己看出来的。她一下看出来,立刻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下午六点钟,各监视点的报告被送回来。柳秋月正在忙别的事。左少卿就拿起这些报告,一张一张地看起来。其中一部分报告是监视那六名高官的,左少卿看得就比较仔细。这些报告都用简单的几句话,简述一天来目标的活动情况。 报告的最后,会有一两句话叙述“监视者”的情况。这个“监视者”,指的是黄枫林安置的监视点。 左少卿察觉,有几份报告说,“监视者”无动静。左少卿看到这里就有些疑惑起来。她找出前两天的报告,其中也有几份说,“监视者”无动静。 左少卿顿时吃了一惊。她稍微归纳一下就发现,监视报告中说“监视者”无动静的,是四位高官。但报告说“监视者”有动静的,里面的人干了什么,什么人进出的,却只有两位高官,他们是作战厅厅长郭重木,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于志道。 左少卿突然明白,黄枫林监视的目标实际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郭重木,一个是于志道。妈的,他们的范围缩小了?为什么? 第三件,也是左少卿自己察觉的。今天一天,她没有看见赵明贵的影子,他甚至连中午饭也没吃。但她知道,赵明贵肯定没有出去,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左少卿心中疑惑,他在办公室里干什么? 左少卿把这三件事联系起来,认真地想了一下,心里已经惊恐万分。她察觉,“槐树”已经有危险了,并且已经迫在眉睫了。 她感到脑中的神经籁籁地跳着,额头和脊背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正文 一百四十九、 爆炸 昨天的夜里,叶公瑾和赵明贵、黄枫林,在他的秘密住所里密会。 让左少卿感到惊恐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的这次密会。 叶公瑾十分不安。毛局长显然已经对他非常不满了。最近几个月,一件事一件事叠压在一起,都对他不利。他已经感觉到毛局长心里的愤怒已经快要爆发了。他必须竭尽全力改变这种状况,争取恢复毛局长对他的信任。 他进入秘密住所后,先烧了一壶开水,然后坐下来仔细思考。 赵明贵和黄枫林不久也到了。叶公瑾给他们泡了茶,然后坐下来,认真地看着他们,小声说:“咱们把整个情况汇总一下吧,看看该怎么办。” 一听这个话,黄枫林和赵明贵都有些为难。 黄枫林先说:“叶处长,目前在国防部内,对那六个人的监视还在继续,但是,什么进展也没有。窃听器工作很正常,但没有听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几个人,一点反常的举动都没有。” “在国防部以外呢?”叶公瑾问。 “现在我们在国防部以外的监视,只针对着两个人。”黄枫林注意地看着叶公瑾,“一个是郭重木,一个是于志道。其他四个人监视点还保留着,但人已经撤了。到目前为止,对这两个人的监视也没有发现任何情况。” 叶公瑾回头看着赵明贵,“明贵,你那里怎么样?” 赵明贵小心地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研究情报处给我们的资料。除了你上次说的,**在大别山的调动计划可能泄密外,我发现,还有几个行动计划可能也被人泄密。一个是**重点进攻山东的作战计划。我了解到一个情况,薛长官一天之内,三次接到委员长的命令,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完全打乱了作战部署。那一段时间,这个郭重木天天都在委员长的身边,为委员长提建议。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个郭重木可把薛长官的部队害苦了。” 叶公瑾不断点头,“分析的好。还有什么?” 赵明贵继续说:“还有一次,是**解救兖州的作战计划。这个计划的目的是要消灭掉包围兖州的共军。但是,我们的计划刚刚开始实施,共军却提前发起了进攻,让我们的计划完全落空。这个解救兖州计划,就是作战厅制订出来的。我感到有疑问的,主要是这两次,作战计划可能被人提前泄露。” 叶公瑾点着头,“说的好,很有价值。另外,关于于志道,你们有什么情况吗?” 赵明贵和黄枫林都摇摇头。 “我有一些。”叶公瑾冷静地看着他们,“重点是在军火问题上。第一,我认为,军火案背后的主谋是他。第二,王天财就要说出共党的情况,却被刺杀,背后的主谋也是他。第三,我刚刚得到消息,一直被关在陆军监狱的常福,已经被秘密释放,下命令的也是他。于志道与共党秘密勾结,做出一笔巨额军火交易。他的这个做法,十分可疑。” 赵明贵和黄枫林都注意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叶公瑾也注视着他们,“还有一件小事。于志道的军火交易与张乃仁有关,张乃仁的女儿张雅兰却是一个共党,这件事你们都知道。这个张雅兰却通过杜自远,给我送来一张支票。你们看出其中的关系吗?” 叶公瑾打开自己的皮包,从中取出一张支票,亮给两个人看,“这个就是证据。枫林兄早就提醒我,这个杜自远可能有问题。他和张伯为有联系,又和张雅兰有联系,他和左少卿也有特殊的关系。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关键人物。我找了一个借口,把他控制起来了。如果他真有问题,把他控制住,就等于切断了几个方面的联系,是不是这样?” 赵明贵和黄枫林都点着头。 叶公瑾继续说:“在控制住杜自远的这几天里,我们要采取行动,不能再拖了。” 黄枫林小声说:“可是,怎么做呢?我们的证据都不充分。” 叶公瑾一摇头,“不能等证据完全充分,再等可能就来不及了。这件事,必须尽快上报毛局长。两个高官,我们动不了,只能上报毛局长,看看上面的意见。” 黄枫林问:“那么,具体怎么做呢?” 叶公瑾说:“具体做法是这样,枫林兄继续负责监视,随时掌握那两个高官的情况。明贵,你要多下一点功夫了。这几天,你尽快起草一个给毛局长的报告,把这两个高官的情况,也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些,好好整理出来,我负责向毛局长报告。” 叶公瑾心里考虑的是,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重新获得毛局长的重视。以他对毛局长的了解,毛局长一定会立刻向委员长报告,并对这两个人下手。他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叶公瑾小声对赵明贵和黄枫林说:“你们两个都动起来吧,抓紧时间。” 赵明贵和黄枫林都站起来,严肃地向他点头。 第二天,左少卿发现赵明贵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虽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她已经预感到,一定和“槐树”有关。 看官们都知道,这个赵明贵紧张起草的,正是给毛局长的报告。针对的目标,就是郭重木和于志道。 当天下午六点,左少卿翻阅监视报告时,发现黄枫林监视的高官,只有郭重木和于志道时,她心里明白,大事不好了。她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这一天夜里,左少卿没有回家。她一直坐在办公室里,细细地思考她要采取的行动。办公室里很安静,柔和的灯光照耀着她十分严峻的脸。 她的面前放着一张白纸,她手持一支铅笔,随着她的想法在纸上画着。她画了一些圆圈,一些方块,还有一些线条和箭头。这些线条和箭头来来回回勾连着,对应着她心里的想法。 到天快亮的时候,她已经基本上想好了办法。她划燃一根火柴,烧掉了那张纸。 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她的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她要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豁出去,保护“槐树”。 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始她的行动。 第一件事,她去车队要了一辆车,先回到家里。 她进了家门,立刻看出来,昨天夜里妹妹是在这里住的。现在她已经去上班了。 在她的行动计划里,妹妹这一关是最难的,她还需要好好考虑。 她从书橱里拿出那本硬皮书,翻开来,那盘终于显示出份量的录音还放在里面。她把录音拿出来,放进自己的皮包里。她对那本书看了看,这个也不能留,她把这本书也放进皮包里。 她开车离开家时,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把那本书扔进垃圾箱里。 她回到办公室,找了一个足够大的牛皮信封。她提起一支毛笔。她很少使用毛笔,但毛笔是最容易掩盖笔迹的。她控制着自己的笔迹,在信封上写上:国防部保密局,毛人凤先生收。 之后,她把录音放进信封里,仔细地封了口。确认无误后,她把这个信封放进自己的皮包里。 她走到门口,喊了一声:“秋月。” 柳秋月立刻从旁边的房间里跑出来,“少主,有事吗?” 左少卿看着她,“跟我去一趟国防部,去刘守明那里看一看。” 柳秋月脸上露出笑容,“好,我要带什么吗?” 左少卿指了指桌上的皮包,“提上我的包就行了。” 柳秋月开着车,陪着左少卿去了国防部门卫室后面的邮件检查组。 汽车在国防部大门里面的角落里停下。左少卿下了车,回头笑着说:“我去守明那里看看。你没事,可以去看看你的傅先生。” 柳秋月满面笑容,把皮包递到左少卿手里,“那我去了,二十分钟够了吗?” 左少卿说:“行,就二十分钟吧。我等你回来。” 左少卿进了邮件检查组。刘守明立刻迎了上来,小声说:“主子,您来了。” 邮检组里的光线有点暗,靠里面的窗前坐着几个人,正在检查信件。桌上和地上,到处都是检查过或没检查的信件。 左少卿向他们扫了一眼,“我就是,来看看你这里的情况。你这里有情况吗?” “嘿,还真让您说着了。”刘守明笑着说:“这几天,我们接到不少共党寄过来的宣传信,寄给好些人的。都是宣传品,我们发现了,就给拦下来。主子,您坐。” 左少卿并不想坐,坐下来不方便。她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纸箱子,里面放满了信函,就问:“这些都是检查过的吗?” “是,都检查过了。回头,门卫室的人会把它们分发出去。” 左少卿从箱子里拿出几封信,随意地看着。又回头说:“有没有比较特别的信,拿来给我看看。” “行,我去找一些来。”刘守明转身往窗前那边走去。 左少卿从眼角里瞟着他,伸手从皮包里取出那个大信封,插进纸箱的最下面。 刘守明走回来,递给她几封信,说:“您看看这些,是不是有些奇怪。这一封,通篇都是流水账,我怎么觉得,像密码呢?” 左少卿接过来,在椅子上坐下,说:“你去忙你的,我在这里看一看。” 左少卿坐在这里看信,一看就是二十分钟,一动不动。 这期间,从门卫室进来一个收发,向里面的刘守明打了一个招呼,搬起桌上的纸箱子走了。 左少卿透过门卫室与邮检室之间的窗户,看见这个收发正在把箱子里的信拿出来,一边看着,一边放进墙边架子上不同的格子里。最后,她看见他拿出那个大信封。左少卿注意地看着他。那个收发摇了摇头,随后就把那个信封扔进旁边的一个格子里。她猜想,那应该是保密局的格子。 过了大约十分钟,一辆汽车开进国防部大门。门卫室里的收发看见了,连连向那辆汽车招手。汽车在门口停下,一个人下了车,和收发说话。 左少卿认出来,下车的这个人是保密局的门卫。收发回到屋里,从保密局的格子里拿出那个大信封,递给车上的人,挥着手,叫他走了。 一个小时后,这个大信封到了保密局主任秘书老潘的手里。毛局长的信函一向是由他亲自开启。他看着信封里的录音带,眼睛里非常疑惑。他找来一台录音机,自己先听了一下。还没有听完,他的脸色就变了。 他把这个录音,连同录音机一起搬进毛局长的办公室,并放给他听。 毛局长也没有听完,就勃然大怒,把手里的茶杯也摔到地上。 左少卿送出的这个录音,真的像炸弹一样,在保密局里爆炸。只不过,很多人没有听到声音罢了。 正文 一百五十、 暗中实施 当那只茶杯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时,老潘,潘其武着实吓了一跳。他第一次看见毛局长发这么大的火。 “混帐叶公瑾!混帐叶公瑾!”毛局长的脸色完全变了,眼睛里也冒出了火,“卑鄙小人叶公瑾!吃里爬外的叶公瑾!我绝不会饶了他!” 潘其武急忙摇着手,“局长,请息怒,请息怒。请再考虑一下。” 毛局长一声断喝,“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潘其武从录音机上取下录音带,举到毛局长面前,“局长,请您细看,请您细看,这上面是手写的英文,写得很流利。再看这个日期,是英美习惯。我们身边暗藏的敌人,没有这么写的。请您想想看。” 毛局长盯着他,“你的意思,这是美国人干的?” 潘其武有点犹豫了,“这个,我不敢说。我的意思是说,您再考虑一下,是什么人这么干,为什么这么干?请您想一下。” 毛局长盯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目光严厉而凶狠。他终于说:“其武,我不管这是谁干的,我不在乎。这个录音里的内容,已经足够!我特别生气的,就是这个叶公瑾!录音里提到的那个侯连海,一直就是我的心头大患,心头大患!难道他叶公瑾不知道?不明白?他却建议老子释放,恢复侯连海的人身自由!原来他在背后耍阴谋诡计!那个人是谁?是什么人?” 潘其武想了想,“听上去是个外国人,有口音。” “是美国人!是美国人!你听不出来!美国政府在背后搞鬼!这件事的本质是,他们的目标是委员长,想把别人扶上台,老子知道!这是颠覆!颠覆!” 潘其武也感到事态严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其武,”毛局长脸色阴沉地盯着他,“你负责,把这个叶公瑾盯起来,严密地盯起来!把他的情况彻底搞清楚。另外,查一下,这个外国人是谁,查清楚!” “是,我这就去办。”潘其武急忙向外走。 “你回来!”毛局长低沉吼了一声。 潘其武急忙回头站住,注意地看着毛局长。 “其武,你负责,干掉他,干净利落地干掉他!” “您是指?” “叶公瑾!这件事,你能做吗?” 潘其武已经看清毛局长那刀似的眼神。不管你是谁,面对这种眼神决不能犹豫。他急忙点头说:“行,我负责。” 这个时候的左少卿,正在逐步推进自己的行动计划。 她让柳秋月坐在自己的对面。自己则一页一页地翻看近期的监视报告,边看边问:“这个黄枫林住在什么地方?” 柳秋月小心地看着她,“他住在许府巷招待所,二楼,二〇二号。隔壁的房间,住着他的两个手下。其他人都住在国防部宿舍里。其实,其他人并不住在宿舍里,他们都在各监视点里。” “六个监视点,他的人怎么够用?” “不是所有的监视点都有人。我发现,他们最近做了调整,他的手下,都集中在郭重木和于志道的监视点里。” “其他四个人,他都不监视了?” “是,他们好像缩小了范围。” 左少卿抬起头,盯着柳秋月,“这个郭重木是我们负责的,于志道是一组负责的。这他妈的,有麻烦是我们的,有成果却是他们的,我咽不下这口气!” “是,少主,我也挺难受的。你想怎么办?” 左少卿盯着柳秋月,“我想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知道。” “怎么教训?” “郭重木对面的那个点,我要除了它!” 柳秋月吓了一跳,“少主,这样可能不妥吧?处长会怀疑我们。” 左少卿心里判断,几天之内,这个叶公瑾就会倒霉,会倒大霉。她轻声说:“你不要管处长。你敢不敢干?” 柳秋月小声说:“少主,请你相信我,我没问题。可是,这事闹出来,对你不利呀。请少主再考虑一下。” 左少卿冷冷地说:“我的麻烦,我会解决。现在看你的。” 柳秋月一点头,“少主,我猜想,你一定都考虑好了。我没问题。” 左少卿点点头,“好,等我的命令。妈的,我要杀一杀那个黄枫林的威风!” 柳秋月看得很明白,少主已经下定了决心,并且可以肯定,一定设计周详。她轻声说:“少主,你的意思是,一个不留?” “对,一个不留!” 这天的夜里,快十点钟的时候,左少卿才回到家里。 妹妹右少卿已经在家里等着她了,并用怀疑的目光追随着她。 左少卿不想说话,现在还没到说话的时候。她把皮包和手枪挂在衣架上,脱下外衣都扔在沙发上,皮鞋也脱下来。她光着脚进了厨房,先在炉子上烧上水。然后进了卫生间,放下木盆,往里面放凉水。等着放水的时候,她靠在门口,低头看着木盆里的水一点一点多起来。 右少卿坐在外屋的桌旁,疑心很重地看着她。 凉水放好了。左少卿进了厨房,提起炉子上的水壶,又回到卫生里,往木盆里倒热水。然后,她关上卫生间的门,脱下内衣,蹲在木盆里开始洗澡。 水很温暖,柔和地从她光滑的肌肤上流过。但她心里的弦,却绷得紧紧的。 洗完澡,她又蹲在卫生间门口洗衣服。一条短裤,一件针织内衣,一件胸罩,还有一双袜子。她很快就洗好了,穿在衣架上,挂在厨房里的铁丝上。 她回到外屋,冷冷地看了妹妹一眼,说:“睡觉吧。”说完,先进了里屋,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天花板。 妹妹关了外屋的灯,也进了里屋。她爬上了床,却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姐姐的身边,专注地看着她。 左少卿伸手去关灯。妹妹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向她尖叫起来。 “臭姐,臭姐!你怎么了?你跟我耍什么脾气,跟我玩什么谜!你是受了歪气,还是吃错了药,还是被什么狗男人给干了!你到底有什么事!你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干什么去了!你到底有什么事!你说呀,你快说呀!” 左少卿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妹,你做好思想准备,你的杜先生,可能保不住了。” 右少卿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他又怎么了,又惹着谁了?你说呀,你要急死我呀!姐,你快说,快说呀。” 左少卿也坐起来,拉着妹妹的手,“妹,你查的军火案,也有他一份。” “你说什么,怎么又扯到他身上了?” “前天,处长叫我逮捕杜先生。回来后,处长特地带着我和老赵,向杜先生问话。张乃仁你知道吧,就和军火案有关。张乃仁通过的他的女儿送给杜先生一张支票,让他转交处长。这是不是说明杜先生牵扯进了军火案?知道军火案的主谋是谁吗?就是你们组负责监视的于志道。还有人也在监视于志道,这个你知道吗?” “我知道,下面的弟兄向我报告过。我要猜得不错,是黄枫林的人。” “对,就是他。这个黄枫林天天监视于志道。我告诉你,这个于志道一旦出事,一定会把杜先生卖出来。” “于志道出事?他会出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你的人,盯于志道盯不出什么结果来。但黄枫林的人盯于志道,却有可能盯出问题来。再告诉你,我们组也一样,我们盯郭重木盯不出什么结果来,但黄枫林的人,有可能盯出事来。如果是好事,成果是他们的。如果是麻烦事,顶缸的可是我们。我告诉你,我准备教训一下这个黄枫林,我准备把他的那个点解决掉!叫他们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哪个点?” “郭重木那个点,郭重木是我们负责的!” “姐,你真敢这么干?” “我有什么不敢的?谁知道是我干的?” “妈的,你敢干,我也敢干。” “你行吗,一个人?” “为什么是一个人?我可以带几个人呀。” “胡说八道,这种事也是可以公开干的吗?只能是一个人干!” “妈的,一个人也可以。你准备什么时候干?我也干。” “我正在找机会,你等我的消息吧。现在睡觉。” 左少卿关了灯。但姐妹俩躺在黑暗中还在互相注视着。 天快亮的时候,左少卿隐约察觉妹妹坐起来。她睁开眼,正看见妹妹坐在她身边,正专注地看着她。左少卿早就知道,想骗过这个丫头片子,还真不容易。 “姐,”妹妹注视着她,小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什么目的吗?” “我有什么目的,已经告诉你了。” “不对吧,你是不是为了保护槐树,所以才要除掉黄枫林的人?” 左少卿笑了起来,“傻丫头,除掉黄枫林的人,就能保护槐树了吗?你想一想。” 右少卿说:“我已经想了一夜了,还是想不明白。你不是……” 左少卿在她身上打了一巴掌,“我知道你的贼心思,别总是共党共党的,我究竟是什么人,你根本想不到。”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呢?你告诉我实话,我保证不说出去。” 左少卿咯咯地笑起来,“你不用瞎猜了,我也不会告诉你。躺下,天快亮了,再睡一会儿。” 右少卿在她身边躺下,“好,我就算是上当,也上不到哪里去。我要是真上当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左少卿拍着她的胳膊,“你想一想,我会叫你上当吗?” “我今天要去见我哥,我要好好问一问他,他怎么会扯进军火案里呢?” “妹,你可不要什么都对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再说,小心隔墙有耳。算了,你去的时候叫上我,我也跟你一起去。睡吧,再睡一会儿。” 左少卿闭上眼睛。她心里想,能说动妹妹,这个事就成功了一半。 正文 一百五十一、 谋变 上班以后,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静静地思考她即将采取的行动。一个柳秋月,一个妹妹右少卿,都已经说通。最主要的问题已经解决,她感到计划进展得不错。 她所以要说通这两个人,实在是对别人都不放心。那两个监视点里,都有三到四个人,一定是黄枫林手下的骨干。动手的时候,人不能多,只能是一个人干。干的时候要麻利,撤退的时候也要麻利。她相信这两个人都有足够的精明和麻利。 上午九点半,右少卿进了左少卿的办公室,站在门口看着她。左少卿明白,妹妹心里,其实还有疑惑,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她们一前一后出了保密局大楼,上了门外的汽车,去了许府巷。 她们一进杜自远的房间,都有些吃惊。杜自远仍像上次一样,坐在铁栅栏门里面的椅子上,正在看一摞资料。外屋的两个人却在忙碌着。一个人坐在打字机前,飞快地打着字。右少卿忽然想起来,那不是打字机,杜自远叫它打报机。她看见有带孔的纸带从机器上流出来。另外一个人,一手拿着一摞单据,另一只手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 桌上的电话不时响起来,打报的人就去接电话。 正如杜自远说的,叶公瑾差不多把敬业银行都搬来了。 杜自远看见她们,放下手里的资料,向她们露出微笑。 右少卿满脸的痛惜,无声地冲到铁栅栏门前,向杜自远伸出双手。杜自远站起来。他们隔着铁栅栏,默默地拥抱。 杜自远抬起眼睛,去看站在后面的左少卿。他有些无奈,左少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把眼睛转到旁边去,去看那两个职员。 此时左少卿的心里,真的有点酸,克制不住的酸。但毫无办法。她扭回头,看着那两个职员在桌前忙碌着。她觉得,他们似乎对身后的事,一点也不关心。 右少卿凑到杜自远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哥,你怎么牵扯到军火案里了?” 杜自远有些惊讶,注意地看着她,又抬头看看左少卿,“你怎么知道?” “是我姐告诉我的。她说,你可能有麻烦。我和我姐,正准备帮你一下。” “右少,你们的好意我知道,可是,不要弄出事来。”杜自远也在她耳边说。 “哥,你放心,没你的事。”她抱住杜自远的脖子,用力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左少卿走过来,有点报复地在妹妹的后背拧了一下。 右少卿一回头,大声说:“你干吗?” 左少卿瞪着她,“不要光顾着亲了,说正事。” 这句话,让杜自远和右少卿都疑惑起来,注意地看着她。 左少卿走到门边,声音清楚地说:“杜先生,有一句话我要问你。昨天夜里,我妹和我商量,想和你订婚,你同意不同意?” 右少卿脸上露出惊喜的目光,姐姐的话,实在太让她意外了。她瞄一眼姐姐,又急忙回头去看杜自远,“哥呀,哥,你同意吗?” 杜自远注意地看着左少卿,心中有些不安。不安来自两方面,一是心中的爱,不是右少呀,你知道的。二是已经猜到“槐树”有事了,左少卿是在警告他,也可能是在通知他,她要采取行动了。他小心地说:“右少,我听你姐的,你姐是家长,我们都得听你姐的。” 右少卿“呀”地一声尖叫,快乐得都要疯了,满脸都是笑容。她的两只手在杜自远的胳膊上肩膀上抓来抓去,嘻嘻地笑。 左少卿抓住妹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开,口气很硬地说:“好了,这件事先这样吧,以后我们再商量。杜先生,把你在这里的事尽快做好,我们等你出来。”她说着,向杜自远伸出手,“杜先生,过几天再见。我们还会来看你。” 杜自远伸手握住她的手。他心里一惊,他感觉到左少卿的手心里有东西。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左少卿,慢慢地缩回手,把那个东西握在手心里。他感觉,那应该是一个小纸条。 杜自远看着那姐妹俩频频向他招手,终于出了房间。 他离开铁栅栏门,一直走到窗前。他先看了看周围,然后展开手心里的小纸条。 这是一张只有巴掌大的小纸条,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他仔细看了两遍,终于看懂她的意思。正如他的猜测,“槐树”有危险。她要采取行动,保护“槐树”。因此,需要他的配合。纸条上列出两个详细的地址,并说明这是两个特务的监视点。要他安排合适的人,摧毁这两个监视点。如果里面有人,一个不留,全干掉! 纸条里最后说,做好安排,等我的命令。 杜自远完全看不出左少卿的整个计划。但他相信她的智慧,她一定是考虑清楚了,才决定这么干的。他没有选择,他只能并且必须配合。 他略略思考之后,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按照纸条上的要求,写出他的指示,并在最后列上那两个地址。他划燃火柴,烧掉左少卿给他的纸条。他静静地坐着,再次考虑一下,得出的结论是,他必须配合。 他走到铁栅栏门口,向他的一名职员招招手。那人走过来。杜自远把叠成小块的纸条放进他的手里,认真地向他点点头。那人手里握着纸条,也向他点点头。那人回到桌旁,戴上自己的礼帽,提起皮包,走了出去。 到了这天的下午,叶公瑾确实听到了这个房间里的录音。他很惊讶,左少卿这姐妹俩,居然和被关押的杜自远商谈订婚的事,这太出乎他的预料了。凭着职业敏感,他感到这里是有问题的。但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叶公瑾在办公室里转着。他认真地想了想,确认这几个人都在他的控制之下,谁也逃不出他的手心,这才放下心来。 叶公瑾还是有些疏忽,他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向他逼近。 也是这天的下午,左少卿继续按照她的计划做着准备,这是最后一步。 她去了行动二组的准备室。鲁城在准备室里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她进去的时候,鲁城正在和陈三虎聊天。她很高兴,她要找的,正是这两个人。 鲁城和陈三虎看见少主子进来,都立刻站起来,恭敬地看着她。 左少卿先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向他们挥挥手,“你们也坐下,我找你们有事。” 鲁城坐下来说:“少主,你吩咐。” 左少卿静静地看着他们,说:“国防部办公厅秘书长,还有二厅郑厅长的对面,有两个黑点,你们知道吗?” “知道。”鲁城急忙说,“我们也观察了好些日子了。” “我要你们两个,”左少卿的声音不高,却很有力,“一人一个,打掉它。” 鲁城十分吃惊,“少主子,为什么?” 陈三虎却嘻嘻地笑起来,“主子,您弄错了吧?那两个点儿里可没有人。以前有人,最近几天,可一直没见人进去。” 左少卿瞪着他们,“我知道没人。我这是给他们一个警告!这是我的地盘,不允许有外人在我的地盘上搅和!” 鲁城点点头,“明白了,少主子。你说,怎么打它。” 左少卿说:“正因为里面没有人,所以,办法也很简单。一个点里两个手雷,从窗户里扔进去,就可以了。有问题吗?” 鲁城急忙说:“没有问题,保证做到。”点儿里没有人,让他放心了许多。 陈三虎则笑嘻嘻地举起一只手,“主子,您放心好了。我最喜欢干这个事,他妈的,有人才好呢。主子,您说,什么时候干?” 左少卿一字一顿地说:“做好准备,听我的命令。” 到此时为止,左少卿的准备已经全部做好。她只等一件事,叶公瑾什么时候倒霉,倒大霉!那就是她开始行动的日子。她盘算了一下日子,应该在两三天的前后。 但是,到了晚上,连续出了几件事,她察觉她的行动计划出了问题。准确一点说,她对毛局长的判断可能有误。 第一个情况是柳秋月告诉她的。 柳秋月匆匆走进她的办公室。左少卿一看到她的脸色,就预感到出了什么问题。 柳秋月凑到她的身边,小声说:“少主,有两个情况,我感到有问题。一个是吃晚饭前,下面的弟兄报告,有几个人悄悄进入处长的秘密住所,好像在搞什么鬼。” “知道是什么人吗?” “咱们有个弟兄,认出那几个人中,有一个是情报处下面特勤队的人。特勤队是专搞下毒、暗杀、窃听这类事的。这个人掺在里面,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们进了处长的房间?” “是,在里面呆了半个多小时才走。我感觉,他们要对处长不利。” 左少卿有个判断,毛局长收到她的录音之后,一定会非常愤怒。可能会指派情报处对叶公瑾搞窃听或者监视,这应该在情理之中。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问:“今晚,处长在哪儿?” 柳秋月小声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处长已经和钱主任去秘密住所了。刚走没多久。” 她向柳秋月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叫弟兄们盯紧点儿,有情况随时告诉我。” 夜已很深,柳秋月悄悄地走了。左少卿在这个时候,却不敢离开。她心里有雾一样不安在盘旋,总感到今晚要出事。 左少卿坐在她的办公室里,不安地等待着。 正文 上架先说抱歉 《双谍传奇》将从今天起上架。这是各位看官朋友和责编老师对在下的支持和鞭策。 考虑到看官朋友们的心情,在下先在这里替各位骂一下作者:妈的,真不是时候! 左少卿把一份要命的谈话录音秘密送给毛人凤,给叶公瑾招来杀身之祸。左少卿意外发现,叶公瑾如果死了,反而会给“槐树”带来更大的危险。她不得不去救叶公瑾。她几乎把自己的命也搭了上去。 到后来,更是灾难不断。“槐树”危机不断,左少卿为保护“槐树”,也不断陷入险境。 在下忍不住要赞一下作者:真他妈的会编,从头到尾,险象环生。 说一句实在话,写谍战小说,真的挺难的,不是随便编一编就可能的。第一,解放战争时期大的历史事件不能错,错了会被人笑话。第二,故事所涉及的具体细节不能错,特工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行业,需要有比较细致的了解。第三,谍战故事汗牛充栋,别人写过的情节就不能再写了,一定要编出有新意的情节。第四,要写出活生生的人物来,让看过的人一下子记住。由于这四点,在下不得不读许多书,掌握许多知识。最难的就是构思有新意的故事情节,在下常常为了构思一个情节,夜里失眠。 所以,请看官朋友花一点银子,读这本书,一定是值得的,在下尽最大的力量不让看官朋友们失望。看官朋友肯读本书,就是对我的最大鞭策。 本故事的后面,还有以下看点: 1、由于种种机缘巧合,左少卿不得不把自己的心上人杜自远推给妹妹,让他们一步一步走到一起,她既痛苦,又无奈。 2、大哥王振清竟然差一点刺杀了妹子左少卿。 3、左少卿怒为妹妹报仇,以雪十年前的凌辱。 4、为保持与“槐树”的联络,取得情报,左少卿不得不亲自出场。 5、王振清经历危险,终于兵变。 6、左少卿被叶公瑾胁迫去了台湾。 以上是《双谍传奇》第一卷。第二卷将从1957年开始,是左少卿躲过无数危险,最终与妹妹右少卿联手,挖出“水葫芦”的故事。故事将更加精彩曲折,险象环生。 下面就说说如何充值的事情。 首先是网上银行,比较便宜,其实办银行卡的时候开通一下就好了,经常看书的读者们使用最好,步骤是:登陆小说阅读网——支付中心——我要充值——网上银行——填写充值数额(起充30元,1:100)——下一步——确认——选择开通网上银行的银行——进行网上银行支付操作 其次是支付宝和财付通,只要在拍拍和淘宝上买过东西的读者相信都会使用,需要说明的是,小说阅读网的支付宝业务是即时到帐业务,需要大家先付钱才能获得阅读币的。如果实在觉得网上交易不安全呢,也可以到银行汇款,汇款之后登记就好了,一般几个小时之内就有阅读币的。 以上四种方式虽然麻烦,但是比较实惠,都是1元购买100个阅读币的,建议经常在小说阅读网上看书的亲们这样充值。 下面介绍其他几种方法: 手机充值卡(注意:不是手机话费充值),只要买中国移动神州行充值卡(序列号17位)或者联通全国通用充值卡(序列号15位)就行了,之后选择手机充值卡(1)或者手机充值卡(2)充值就行了,一般在移动或者联通的营业厅就可以买到卡的。这种方式是1元买85个阅读币,也不算太贵。大家只要注意,购买右下角有全国通用的联通充值卡,就可以在小说阅读网充值了。 骏网一卡通(卡号、密码都是16位)和游戏点卡(包括盛大卡、征途卡、久游卡、网易卡和完美卡哟),一般网吧都能买到的,也算比较方便的。都是1元购买80个阅读币的,算是比较合算哟。 另外提醒一下大家,无论那种卡最好把卡里的钱全都充到小说阅读网上,因为如果不一次充完剩下的钱也不能继续在其他地方使用的(尤其是手机充值卡),而且如果选择错了相应的面额(比如买了50元的手机充值卡,充值30元,在输入序列号和密码旁边选择了手机充值卡面值30元)一张卡也就作废了,剩下的钱也就不能用了,所以大家最好是充值多少钱就买多少钱的充值卡,这样比较安全也不会给大家带来什么麻烦。 如果大家实在不想出门,固定电话和手机也可以充值的,固定电话充值要这样做:登陆小说阅读网——我要充值——电话充值——在网页下方找到中国地图——点击所在省份——得到应当拨打的声讯电话——拨打电话——获得V币号码和密码——用纸和笔记录V币号码和密码——选择V币数额(起充5元,1:50)——下一步——确认————输入网页上方V币号码、V币密码——确定 最方便的充值方式要属以下这种,手机短信充值,发一个短信就行:登陆小说阅读网——支付中心——我要充值——手机短信充值——填写手机号码——下一步——确认——确认支付——收到短信——回复短信——收到扣费短信——购买完成(必须为30元,1:40) 为了方便大家阅读,小说阅读网最近推出了手机小说阅读站,注册、充值、阅读VIP章节一条龙,只要大家用可以上网的手机登陆就可以了,随时随地都可以看见《双谍传奇》的更新哟。如果大家用手机登陆不上也不要着急,直接用手机登陆小说阅读网主站就可以了。 正文 一百五十二、 逃杀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左少卿猜测的。到了夜里十一点时,陈三虎悄悄地进了她的办公室,模样还有些神秘。 “主子,”他凑到左少卿耳边,小声说:“您安排我们做的事,是不是和其他处也有关系?我怎么看着其他处也动起来了。” 左少卿冷眼盯着他,“你说吧,发现了什么?” 陈三虎转着眼睛,说:“下午,我和鲁队长去仓库领器材,什么枪支、子弹、服装、鞋,什么的,我们还领了一箱子手雷。美制M2手雷,威力大,够劲。” 左少卿笑着说:“你他妈的,给我说正经的。” 陈三虎急忙点头,“对对,说正经的。我和鲁队长去领器材的时候,碰见情报处的人了。他们也在领器材。他妈的,他们比我们领的还多,长短家伙都有。” 左少卿已经瞪起了眼睛,就要发火了。 陈三虎伸出一个手指放在嘴上,“主子,听我说,听我说。他们还领了一样东西,定时炸弹。主子,局里有规定,有些东西,什么时候都能领。但特种器材,只有在用的时候才能领。这个炸弹就属于特种器材。所以我问,咱们的行动和情报处的行动,有没有关系。” 左少卿冷冷地盯着他,心里却已经疑虑重重。这件事太诡异了。她问:“你看清是情报处的什么人吗?” 陈三虎想了一下,“有特勤队的,有技术组的,还有一些人我就不认识了。” 左少卿赞许地点点头,“三虎,你做得很好,有了情况就应该向我报告。你去吧,什么也不要说,我会考虑。” 陈三虎一走,左少卿在桌边坐下时,感到头都大了。情况的发展不符合她的预期,更不是她想要的结果,甚至对她可能更不利。 她把录音秘密送给毛局长,当然是有目的的。但她对这个目的要求不高。她原来的预期是,叶公瑾可能会受到毛局长的严厉训斥,甚至会让他反省几天。这对叶公瑾来说,是个沉重打击,让他颜面扫地。这个时候,她再采取行动,一是砍掉他的一条腿,黄枫林及其手下,二是严重打击他的心理,让他失去信心,让他放缓甚至停止对“槐树”的追查。只有这样,“槐树”才可能安全一些。 但现在来看,毛局长不是训斥一顿就完事的,显而易见,他是要除掉叶公瑾。到这个时候,左少卿才看出来,那盘录音具有什么样的份量。 左少卿坐在桌旁,脑海里剧烈的翻腾和旋转。她很快就算计到,如果叶公瑾被毛局长除掉,二处将会来一个新处长。这个新处长首先就可能对自己不利,未必肯继续留下自己。其次,毛局长交待给这个新处长的,头一件就可能是寻找“槐树”的任务。如果真的是这样,她的结局,她的任务就全完蛋了。 左少卿心里的怒火已经窜了上来。她突然意识到,他妈的!她现在要做的头一件事,居然是去救那个该死的叶公瑾,不要让他被人炸死了!他妈的混蛋! 左少卿看了一眼表,已经快十二点。她感到时间可能来不及了。她摔门冲出办公室,飞快地向外跑去。 这天的晚上,叶公瑾是八点多钟离开保密局,乘车去他的秘密住所。 他其实本不想去。他最近的事情太多。和毛局长的紧张关系让他心里的压力太大,更让他感到不安。他希望赵明贵的报告能快一点写出来。 但钱玉红缠住了他,非要和他去秘密住所。 钱玉红走进他的办公室时,身上散发出那种媚惑诱人的妖劲。她斜靠在他的桌边,眼睛里露出怨意,“公瑾,你好些日子没有找我了。你都快把我扔在脑后了。我都快气死了,你到底理不理我呀!”她身体扭着,从嗓子眼里说话,向叶公瑾倾泄她的媚态和妖滴滴的抱怨。 叶公瑾轻声说:“你看你,你没看到我这些日子比较忙吗?” “什么忙呀,你什么时候不忙?不行,我不管,你今天必须和我好一回,好好地和我好一回,不然我不放过你。走呀,走呀,我的好哥哥。” 她的媚力太厉害,没有人能挡得住。你就是碰她一个小指头,也会像发了情的种马一样雄起,张开鼻孔,呼呼喘气。 叶公瑾只得放下一切,和她去了秘密住所。 钱玉红一进了秘密住所的门,就已经兴奋起来。很快就脱了外衣,然后哗哗地拉上窗帘。回过头来,又帮助叶公瑾脱衣服。她笑着,在他身上到处抚摸。叶公瑾想不来情绪也不行。 钱玉红是那种白晰、丰腴,柔软得几乎摸不着骨头的女人。一上了床就是她的天下。她也放出她的全部媚力,把叶公瑾吸引进她的隐秘世界里。这个时候,在叶公瑾的心里,外面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全部精力都倾泄在这个女人身上,着实大战了一回。 两个人都精疲力尽,终于倒在床上,昏沉睡去。 叶公瑾也睡得太沉,他竟然没有听见外面剧烈的敲门声。最后,是一声枪响,才把他沉睡中惊醒过来。 左少卿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会睡得这么沉。她重重地敲门敲了一分钟,最后拔出手枪,打坏了门锁,才冲进门来。 叶公瑾被惊醒时,只在昏暗中看见一个人影,双手持枪,快速地冲到他的床前。那只枪竟指着他。他大吃一惊。虽然房间里很黑,只在窗帘那里有隐约的光。但他一看见那个身影就认出来,是左少卿。 左少卿一声高喊:“处长,快起来!快!”并伸出打开台灯。 叶公瑾立刻看见左少卿那张已经恐怖得有些狰狞的面容,还有她手里的枪。床里的钱玉红坐起来,捂着胸口尖叫起来。 左少卿却已经收起了枪,插进口袋里。她抓起椅子上的衣服扔到床上,向他们喊道:“不要喊!快一点!快点穿衣服!” 叶公瑾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手足无措。接着,他就恐惧地看见,左少卿把手伸到他的枕头底下,掏出他的枪。他张开了嘴,他竟然忘记了枕头下的枪。 左少卿哗拉一声顶上子弹,却抓住枪管,把枪柄递给他,“处长,拿着你的枪,不要离开手。快,快,穿衣服。” 叶公瑾一手拿着枪,一手忙乱地穿上裤子。他看见左少卿开始在房间里转圈,四处观察。他此时已经预感到危险,是要人性命的危险!他又看见右少卿直接趴在地上,向床底下看。他也弯腰向床底下看。他们两个人都看见,床底下一个箱子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盒子上有一个圆圆的钟表,正在无声地走动着。 叶公瑾这下可给吓得不轻,他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左少卿已经跳了起来,一下子就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处长,抱上衣服,快走!钱主任,快快,抱上衣服,快走!” 可是,这个时候的钱玉红受到了惊吓,刚刚把衬衣穿上。她在床上的衣服堆里翻着,“我的裤子,我的裤子不见了。” 左少卿把那一堆衣服都塞到她的怀里,“都拿上,都拿上,快走,快走!”说着,就把她拖下床,向门外推去。 钱玉红叫道:“我的鞋,我的鞋。左少,让我穿上裤子,我下面,还光着呢。” 左少卿往外推她,“出去穿,出去穿,外面没人!” 他们都出了门。叶公瑾和钱玉红狼狈不堪,都光着脚,怀里抱着衣服,手里提着鞋,顺着走廊往楼梯口跑。钱玉红的两条大白腿,在黑暗的走廊里也分外显眼。 他们终于冲出楼门。左少卿的车正堵着大门停着。三个人拉开车门钻进去。 左少卿发动汽车,猛打方向盘,在窄窄的街道上,只一次就掉转了车头。发动机轰鸣起来,轮胎也吱吱地叫着,汽车猛地向前冲去。 汽车刚刚开出一百多公尺,只听后面传来一声巨响,道路两边的楼房都颤抖起来,震碎的玻璃哗哗地掉在地上。钱玉红一声尖叫,扎进叶公瑾的怀里。叶公瑾和左少卿都回头往后看,只见他们住的房间里,正有火光和浓烟从窗口里冲出来。 左少卿加大了油门,汽车疯了似的向前冲去。 叶公瑾愤怒得面孔扭曲,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左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少卿头也不回地喊道:“你现在别问!等安全了再说。处长,你看着后面,看看后面有没有车追过来!” 叶公瑾往后看了几次,突然尖声叫起来,“后面有车,有人追过来了!” 左少卿也从反光镜里看见,一辆汽车正从烟尘里钻出来,向他们追过来。 左少卿喊道:“处长,座垫下面有一支冲锋枪,你得打掉它,要不然我们跑不掉!” 叶公瑾猛地掀开钱玉红,“你靠后,靠后!”他掀开座垫,果然从下面抽出一支汤姆逊冲锋枪。他用枪托打碎后窗的玻璃。 左少卿从后视镜里,已经看见后面的车里,有人从车窗里钻出来。她大叫:“处长,快开枪!快开枪!” 叶公瑾什么也不顾了,端起冲锋枪,一拉枪栓,对准后面的车就是一阵不间断的猛烈射击。钱玉红捂着耳朵,尖叫着钻到车座下面。 后面的车突然扭摆起来,接着就一头撞在墙上,并燃起熊熊的大火。 正文 一百五十三、 再逃杀 左少卿的汽车在寂静无人的大街上飞驰而过。她并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她只想尽快逃离现场,逃离危险。 车后座的两个人都惊魂不定。叶公瑾忙乱地穿上衣服。钱玉红也终于从衣服堆里扒出自己的内裤,套在腿上。她这个时候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处长,你去哪里!”左少卿一边开着车一边回头大叫。 “回局里!”愤怒的叶公瑾一声吼。 “那是找死!”左少卿尖声大叫,“后面的人是情报处特勤队的!” 叶公瑾突然傻了,恐惧地瞪大眼睛。他这时才明白,杀他的命令肯定来自毛局长。他早已知道自己得罪了毛局长,却没有想到毛局长会下黑手杀他。 “处长,快说!咱们去哪儿!”左少卿继续大声地问。 “去哪儿,去哪儿?你说去哪儿。”叶公瑾已经没了力气,声音也低了下去。 “处长,咱们先去富春江饭店吧。那里偏僻一点。先住下来再说。”左少卿已经有些着急,从反光镜里盯着他。 叶公瑾已经说不出话来。恐惧已经控制住他。他满脸都是绝望。 毛人凤表面和蔼可亲,实际却杀人毫不手软。这些,叶公瑾是知道的。他突然想起毛森。毛森是军统出身的老资格,上海警察局局长,又是毛人凤的远房侄子,虽然这个侄子身份有点疑问。他妈的,毛森就是因为和美国人走得太近,几乎被毛人凤杀掉。这让叶公瑾想到了梅斯,他也和美国人走得很近呀。 叶公瑾此时坐在车里,冷汗直流。他又想起一个人,马汉三,保密局北平区区长。他可是毛人凤多年的至交好友呀,两个人好得像亲兄弟一样。但是,毛人凤为了挤倒郑介民,把他的这个好朋友也出卖了,最后竟在监狱里杀了他。 叶公瑾只觉得心中一片阴寒。亲,他比不过毛森。近,他比不过马汉三。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行动处处长。毛局长真要杀他,他活得了吗? 汽车忽然停下,把叶公瑾吓了一跳,“左少,怎么了?” 左少卿回头说:“处长,富春江饭店到了。你们在车里等着,我去开房间。等我开好房间,然后你们再进去。” “等一等!”叶公瑾的眼睛阴沉地盯着左少卿。要说有什么人不可信任,就是这个左少卿。可现在,偏偏就是这个左少卿救了他。他低声说:“我们一起进去!” 他用一件衬衣包着冲锋枪,抱在怀里,向左少卿说:“你先下车。” 他看着左少卿下了车,站在车旁等着。他一手抓着钱玉红,推着她也下了车。左少卿领头向饭店里走去。叶公瑾则抓着钱玉红的胳膊,隐在她的身后,跟着左少卿往饭店里走,不时向周围观察。 进了饭店,如惊弓之鸟的叶公瑾,仍抓着钱玉红的胳膊站在门口。他一摆头,让左少卿去柜台前开房间。他抱着冲锋枪,一会儿看看柜台前的左少卿,一会儿又向门外张望。 几分钟之后,他们上了楼,终于进了开好的房间里。 房间里很安静,明亮的灯照耀着他们。他们在椅子上坐下来,互相看着,仍然惊魂不定。 左少卿说:“处长,要不要叫些人来,保护你。” 但叶公瑾却非常犹豫。心里一个一个地想着他可以信任的人。但是,所有人都在毛局长的控制之下,他敢相信吗?现在他唯一可以信任的,却是眼前这个他最不敢信任的左少卿。 “左少,”他轻声说:“你先说说,今晚是怎么回事?” 左少卿默默地看着他,也克制着心里的愤怒和疑虑。现在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策划了两天的行动计划可能全部白费了。 她想了一下,轻声说:“我知道今晚的事,有些偶然。开始,是陈三虎向我报告,说他和鲁城去仓库领器材,无意中看见情报处的人也在仓库领器材。领器材的人中,就有情报处特勤队的人。陈三虎看见他们领的器材中就有定时炸弹。这个东西一向是现领现用,他感觉,情报处今天要用这个东西。陈三虎就来问我,知道不知道情报处今晚有行动。我说不知道。处长,这件事我开始没当个事,情报处有什么行动,与我无关。但是后来,我又听到一个情况。” 左少卿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后面的话有些敏感。 “后来什么情况?”叶公瑾盯着她问。 左少卿明显迟疑一下,然后说:“后来,下面的弟兄送来今天的监视报告。其中一份就提到,今天白天有人去过你的住所。并且认出来,其中有情报处特勤队的人。我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才猜到你可能有危险。” 左少卿十分机警,她把这两件事的顺序颠倒了一下,就产生了不同的作用。 “左少,”叶公瑾的脸色更加阴沉,“你在监视我?” “是。”左少卿冷漠地看着他。 “为什么?”叶公瑾的声音已经严厉起来。 “习惯。” “什么习惯?” “职业习惯。我要知道所有我应该知道的事。你知道我的处境。” 房间里一阵沉默,左少卿和叶公瑾互相盯视着,似在较量眼力。坐在旁边的钱玉红也恐惧地看着他们。 “左少,”叶公瑾眼神阴冷地盯着左少卿,“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 “不能。”左少卿冷静地看着他。 “你是**派来的特工!是不是!”叶公瑾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对准左少卿。 左少卿冷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房间里的空气都已凝固。钱玉红恐惧地向后退去,似乎随时都会尖叫出来。 “你说呀,是不是!”叶公瑾吼道。 “不是。” “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处长,你不必问了。要是能说,我早就说了。你还是把我当作第十三军统调处上尉军官苏少卿吧。只有这个身份,我才会救你。请你想一想。” 叶公瑾并不用想,他知道左少卿说的在理。而且,他现在也拿她没办法,他还需要她的保护。至少,她现在不会害他,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你还是接着说今晚的事吧。”叶公瑾不知不觉地放下枪。 “好,我接着说。我意识到你可能有危险的时候,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情报处特勤队那些混蛋,搞爆炸都有个恶劣习惯,设定起爆时间,大都是凌晨一点。我当时来不及叫人,就直接赶来了。再晚几分钟,可能我也被炸死在里面了。” 叶公瑾慢慢地垂下头。他忧心如焚,恐惧焦虑。 钱玉红小声说:“公瑾,是谁要害你呀?” 叶公瑾看着她,轻声说:“我已经感觉到了,是毛局长要杀我。我得罪了他。他忍到现在,终于要杀我了!” 左少卿说:“处长,还是叫人来吧,你也应该换一个地方,这里太不安全了。” 叶公瑾抬起头,阴沉地盯着她,“你让我叫谁?我叫来的可能就是杀手!” 这个时候,天已快亮。墙角里的一盏落地灯照耀着半明半暗寂静无声的房间。 叶公瑾和钱玉红都不敢脱衣服,一个躺着一个靠着,在里屋的大床上休息。他们受到了死亡惊吓,此时放松下来,身心都已十分疲倦。 叶公瑾斜靠在床头上,拿着枪的手放在被子上,在焦躁中思考自己的前途。 他几乎看不到生的希望,更不要说前途了。毛局长对他下杀手,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应该怎么办,才能逃出一条生路? 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他,毛局长为什么突然对他下杀手?他知道为了侯连海的事,可能还有其他事,他早已得罪了毛局长。但为什么现在突然对他下手呢?他实在想不出来。他细细地思考,实在找不出这个原因来。这更让他的心情焦躁。 钱玉红躺在他的身边,两眼一直注视着他。她终于说:“公瑾,咱们怎么办?” 叶公瑾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他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怒气。 钱玉红抱住他的腿,摇着他,“公瑾,我真的好害怕。就差几分钟呀,咱们就没命了。他们还在找咱们吧?” 叶公瑾觉得,没必要对她说太多,“你不要多想了。我能活命,你就能活命。你睏了就睡一会儿,让我安静一下。” 钱玉红不出声了。身边这个男人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知道自己没有脑子考虑这个男人以外的事,她希望这个男人对她好。她的手在被子下面蠕动着,终于摸到他腿间的那个东西,温柔地抚摸。这是她依附在这个男人身上的唯一办法。她希望这个男人满意。 但是,叶公瑾此时可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疲劳、恐惧和焦躁,让他的那个东西软弱不堪,直不起腰来。 这个时候,左少卿合衣躺在外屋的沙发上,也没有入睡。 叶公瑾不肯叫人来,也不准她打电话询问外面的情况。她不知道眼下该怎么办。 那个录音意外是一个超级大炸弹,一定惹起毛局长的冲天怒火。他连问都不肯问一下,立刻就动手。这个情况大大出乎左少卿的预料。“极端狠毒”,她对毛局长做出这么一个评价。 她现在心里的问题有两个。依次而言,第一点,就是眼前的局面如何结束。她已经看出毛局长不会善罢甘休。那么,一两天之内,或者两三天之内,毛局长再下手时,叶公瑾一定逃不掉。那么,自己也一定逃不掉。 左少卿决定救叶公瑾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此时,她可能会和叶公瑾同归于尽的结果,那么清晰地摆在她的眼前。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正文 一百五十四、 三逃杀 左少卿躺在沙发上,继续考虑心里的问题。 第二点,他妈的,有了第一点,就没有第二点了!她自己都保不住,还怎么实施她的行动计划?想到这里,她心里也焦躁起来。那个黄枫林,比叶公瑾还要危险! 左少卿躺在沙发上,心里十分焦躁。现在她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十分滑稽的境地:叶公瑾曾经是“槐树”的最大威胁。但眼下,叶公瑾如果死了,则是“槐树”的更大威胁! 他妈的!眼下这件事,混帐透顶!左少卿心里怒骂一句。 她一直在想,如何改变目前的局面。但是,她心里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们三个人,直到快中午的时候才起来。都梳洗了,也重新整理了衣服。 左少卿打电话,叫饭店服务生送午饭上来。 他们坐在桌边吃午饭的时候,左少卿疑惑的眼睛和叶公瑾对上了。 他们两个人立刻明白,他们的心里是一样的焦虑。仅服务生送午饭上来这一件事,就已经表明,他们住在这里,根本没有秘密可保。毛局长派出来的人,可能很快就会找到他们。 左少卿一边吃着饭,一边轻声说:“处长,还是要叫人来。否则,我保护不了你们。处长,你要尽快拿定主意。” 叶公瑾盯着她,心里十分气恼,“你让我叫谁来?我一打电话,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我在这里。” 左少卿也明白这一点,她说:“要不,我叫我妹来吧。” 这个建议大出叶公瑾的意外。这对姐妹俩,仇人一样的姐妹俩,同时又亲得不能再亲的姐妹俩,一直就是他心里最大的疑惑。他问:“你相信她?” “是。或者说,我只能相信她。” “你一打电话,他们就会知道。” “我不在这里打。我出去打,找一部公用电话。你说呢?” 叶公瑾非常疑虑,“你让我想一想。先吃饭,吃完饭再说吧。” 房间里安静下来。三个人都默默地吃饭。 吃完了饭,左少卿和钱玉红把剩下的食物和碗筷都收进盒子里,送到门口,等着服务生来收。 叶公瑾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外面,竭力想在目前的困局中找出一条出路。 左少卿在卫生间里洗了手,用毛巾擦干。她走过来,也站在窗前向外面看着,并不时注意一下叶公瑾的表情。 叶公瑾扭回头,也默默地看着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疑虑。 左少卿又转向窗外。一瞬间,她察觉楼下的一个窗口里,有亮光闪了一下。她回头寻找光源时,心里的第一个感觉,这是狙击手的瞄准镜。她脸上顿时露出惊恐的表情。叶公瑾已惊讶地看见她脸上的变化,正感到奇怪。这时候,左少卿一声尖叫,猛地向叶公瑾撞过去,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上。 这时,他们都听到窗户上的一块玻璃发出一声脆响,碎裂开来。一颗子弹射进对面的墙里。 左少卿向站在卫生间门口的钱玉红大叫,“趴下,快趴下!” 钱玉红一声尖叫趴在地上,已经被吓得浑身发抖。 叶公瑾被摔得不轻,但此时也顾不得了。他抬头向窗户上看,玻璃上的弹孔正在他刚才站的地方。他的脸色已经惨白。 左少卿向他喊:“这里不能呆了,快拿好东西,准备走!”她向桌边爬过去,把桌上的电话拿下来。她盯一眼叶公瑾,就开始拨电话。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通了。她说:“妹,是我。” 右少卿在电话里叫道,“姐,姐,你在哪里?” 左少卿急忙说:“妹,你别问了,以后再说。现在处长遇到危险。我们现在在富春江饭店,准备立刻向西走。你接应我们一下。快一点!”她“砰”地一声挂断电话。 她回头看一眼,叶公瑾正把弹夹插进冲锋枪。她爬过去,说:“我只能给我妹打电话了。后果怎么样,再说了。把冲锋枪给我。处长,我在前,你跟在我后面。” 叶公瑾没有说话,无声地把冲锋枪递给她。他现在只能信任她了。他掏出自己的手枪,顶上子弹。 左少卿也掏出自己的手枪,顺着地面滑给钱玉红,向她大叫:“钱主任,你必须跟上我们!现在谁也帮不了你,你必须跟上!处长,出去以后,不能上咱们的车,可能有危险。” 叶公瑾明白,他用力点点头。 “我上哪辆车,你们就上哪辆车。现在,走!” 左少卿爬到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叶公瑾紧跟在她身后。再后面是钱玉红。她拉开门,小心地向外面看一眼,迅速爬出去。 出了房间,左少卿立刻站起来,端着冲锋枪,警觉的看着前后和左右,快速地向前走。叶公瑾和钱玉红都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冲到楼梯口,快速地向下走。 有顾客走上楼梯,一看见她手里黑洞洞的枪口,都吓坏了,张着嘴靠在墙上。 左少卿可不敢大意。她担心他们中间有杀手。她用枪指着他们喊:“都下去,快!都下去!” 他们驱赶这些客人进入大厅。大厅里的客人都被吓坏了,惊恐地看着他们。 左少卿盯着他们,突然大吼一声:“卧倒!都卧倒!” 但是,所有的人都傻了似的盯着她,一动不动。只有柜台前的一个人立刻趴了下去。只有他一个人趴下,且动作熟练快速。左少卿没有犹豫,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个点射,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枪声一响,所有的人都惊叫着趴下去了。 左少卿不再看其他人,飞快地穿过大厅,一直跑到大门口,只略看了一眼,就冲了出去。叶公瑾弯着腰,紧跟在她的后面。钱玉红抓着叶公瑾的衣服,一手提着枪,竭力跟上。她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 大门的右侧是停车场。第一辆就是他们的车。但他们谁也不敢对这辆抱有希望。左少卿随机地选了第四辆。她冲到车旁,一拉车门,没有拉开。她端起冲锋枪,对准车门上的锁就是一个点射。她用力拉开车门,钻进车里,伸手打开后面的车门。 叶公瑾和钱玉红也跑过来,喘息着钻进车里。 左少卿不等叶公瑾喘过气来,立刻把冲锋枪扔给他,“处长,你看着周围!” 叶公瑾剧烈地喘息着,端起枪,紧张地看着外面。 左少卿没有车钥匙。她在手套箱里,遮阳板上都找了一下,也没有。她没有办法了,只好把手伸到仪表盘的下面,很快拉出几条电线,一条一条地试着。 叶公瑾喊了起来,“看看看!那辆车,那辆车!” 左少卿抬头看了一眼,街上有一辆车正慢慢地向这边开过来。她大喊:“开枪!开枪!不要犹豫!” 叶公瑾手里的冲锋枪响了起来。那辆车的车身上出现许多弹孔,在路边停下。 左少卿身下的发动机突然抖动并且吼叫起来。她迅速把那个线头拧在一起。一脚踩下油门,飞快地打着方向盘。汽车喷着浓烟,冲上大街。 左少卿把油门踩到底,一手按住喇叭,驾驶汽车飞驰。路上的汽车纷纷躲避,街上已经大乱。 她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开。她只想往西开。也许她妹妹会在路上接应她。 汽车刚刚冲过一个路口,从旁边的路口里冲出来一辆汽车。左少卿拚命地打方向盘,终于躲避过去。 叶公瑾一直向后看着。他说:“左少,有一辆车跟着我们。” 左少卿看着反光镜,“我知道,我看见它了。处长,你想去哪里?” 叶公瑾喊叫起来,“我不知道!你赶快甩开他们,甩开他们!” 后面的汽车还在追赶,始终没有甩开。左少卿也焦虑起来。妈的,混蛋!她在心里喊,不知今天的事怎么结束。 前面是鼓楼。她拚命地想,过了鼓楼是哪里?再往前是西康路。左少卿心里闪出一点希望。在她的记忆里,西康路十八号,是美国大使馆。也许,进入美国大使馆,可以找到梅斯。也许梅斯可以帮助他们解决今天的危险,至少保护他们。 这时,前面已经有人开始阻截他们。一辆汽车迎面冲过来,企图阻挡。左少卿猛打方向盘,把汽车开上人行道,总算躲了过去。前面就是西康路口。但是,她一拐进西康路口,就知道不可能了。前面的路上停着两辆车,把他们的路堵住了。 左少卿咬着牙,立刻拐进旁边的路口。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前面通向什么地方,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只能一直开下去了。 这时,她的前面突然出现一辆汽车,迎面开过来。那辆车突然刹车,一下子横在路中间。小街太窄,完全绕不过去。左少卿猛踩刹车。她心里已经绝望了。 叶公瑾也看清这个形势,大喊:“撞他,撞死他们!” 但左少卿的车还是停了下来。她想,只能下车步行了。 这时,前面汽车的窗口里伸出一只胳膊,猛烈地向他们挥着手。左少卿看清楚了,妈的,是妹妹,她终于赶来了。但妹妹堵在路口,并没有让开,只是向他们挥着手。左少卿终于看出来,妹妹是叫他们拐进旁边的路口。那是一条很窄的小街。她没有选择,立刻启动汽车,拐进小街里。 但是,一拐进路口,左少卿心里连连叫苦。这真的是一条小街,短短的最多两百公尺。要命的是,这是一条死路。小街的尽头是一个大门,门外还站着哨兵。 老天!左少卿心里一声惊叫,是美国兵!她的脑中飞快地跳出一点记忆,这里他妈的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驻地!或许妹妹做的对。他们如果能进去,至少会有暂时的安全。 但是,站在门口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却举起枪,喝令他们不得靠近。 正文 一百五十五、 苟安 左少卿不敢冲进去,那个美国兵可能会开枪。她只得刹住车,在美国海军陆战队驻地的门外停下来。 站在门口的美军士兵举着他的枪,并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们停下,不得向前。 左少卿看着那个美国兵,回头说:“处长,我去说一说,争取让咱们进去。咱们只有这一条路了。你注意看着后面。” 叶公瑾端起手里的冲锋枪,皱着眉回头张望。 左少卿下了车,也回头向街口张望。 妹妹的车也开进小街里,并横在路口,把这条小街堵得严严实实。右少卿和车里的几个人也下了车,手里都提着枪,站在车旁。右少卿不时回头向这边看,并向姐姐挥着手,似乎在催促她。 左少卿沉了一口气,向那个哨兵走过去。她说:“你能听懂我说话吗?对不起,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那个美军士兵向她哇啦哇啦地叫着,说的是什么,她也听不懂。士兵回头向门里喊了几句话。从里面的门卫室里,走出一个穿美军制服的中国人。左少卿觉得,可能有希望了。 她转向走过来的中国人,说:“对不起,请问你是翻译,还是值班军官?” 那人说:“我是翻译。你有什么事?” 左少卿向身后的汽车指了指,“对不起,我们是民国政府国防部保密局的,坐在车上的是保密局叶公瑾处长。他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你们的长官谈一谈,请让我们进去。” 翻译满脸疑惑地看着她,又看一看车上的人,说:“我们和保密局没有关系。” 左少卿克制着自己,“我知道,我们和你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有一些安全方面的事,非常重要,要和你们的长官谈。” 翻译看着她,有些犹豫,又抬头向远处看。左少卿忍不住,也回头向远处看。 小街路口的情况很糟糕。追赶来的汽车已经到了街口,车上的人也下了车,手里都提着枪,和右少卿的人对峙。这么一种情况,谁也不敢叫他们进门。 翻译回头喊了几句话,立刻有三四个美军士兵从门卫室里出来,都举起手中的卡宾枪,瞄准门外的人。 翻译说:“对不起,女士,我不能让你们进去。我们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赶快离开。否则他们会开枪。”他指了指门口的美军士兵。 叶公瑾坐在车里,一会儿看看前面,一会儿看看后面。他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左少卿也感到情况不好。现在追赶过来的人不多,还不敢怎么样。但是,他们支援的人赶来,就很难说了。她必须尽快说服这个翻译。 她说:“对不起,先生,我们确实有重要的事,要和你们的长官说。” “不行。”翻译瞪着她,“我不能让你们进去。你们赶快离开!” 左少卿恨不得掏出枪,一枪打死他,王八蛋!她突然想起口袋里的钢笔。梅斯说,会给这个东西做一个记录。不知现在会不会起作用。但已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了,她必须试一试。她从口袋里掏出她的钢笔,送到翻译的面前。 翻译瞪着她,“我不会收你的东西,这不起作用!” “不是给你的。”左少卿尽量用缓和的口气,“请把这支笔交给你们的长官,让他看一看,他就会让我们进去。” “不行!”翻译瞪着她。 左少卿心里的怒气终于上来了,“混蛋,我叫你把这支钢笔拿给你们的长官看一看!你不送进去就会误事!你必须送进去!告诉你,这支笔上有美国大使的名字!是他交给我的。快点,拿进去给你们长官看!” 她不由分说,把钢笔塞进翻译的手里,“快一点!你找死呀!” 翻译看着手里的钢笔,终于说:“那你等着,不许动!”他转身走进大门。 左少卿看着翻译向里面走去,心里非常焦急。她回头看了看,路口那里仍然对峙着。妹妹右少卿也回头向这边看着。她举起拳头向下一拉,表示目前正常。 她看见车里的叶公瑾正满脸疑惑地看着她。她指指身上的军装,向下拉一拉,示意他整理一下衣服。 时间过得很慢,翻译迟迟不见出来。太阳在头上照着,明亮耀眼。空气凝固不动,一点风也没有。左少卿心里焦躁,已经感到脸上有汗水流下来。整整十五分钟之后,她终于看见那个翻译从里面跑出来。 他显然跑得很急。跑出大门时喘着粗气。他向美军士兵喊了几句话。那些士兵就让到路边。他回头对左少卿说:“上车吧,我带你们进去。” 左少卿和翻译都上了车。她注意到,叶公瑾已经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式。她发动汽车,慢慢驶进大门。 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营房很大,里面有很大的操场,操场的边上有两栋楼房,还有几排平房。营房里有很多树,还有花圃。 翻译指点左少卿绕过花圃和操场,开到一栋楼房的前面。翻译指点左少卿,在楼房前画着白线的停车场最靠边的车位上停下来。然后说:“请跟我来。” 他们都下了车。至少现在,他们都感到了安全。翻译领着他们进了楼房,顺着干净寂静的走廊,走进一间会议室里。 一名瘦瘦的上尉军衔的海军陆战队军官,正站在会议室里等着他们。 他没做自我介绍,也没有问来访者的名字。他通过翻译说了一大段话。大意是:“我接到命令,允许你们进来,并建议你们暂时在这里住下来。房间已经安排好。希望你们住在这里的时候,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发生意外。吃饭的时候,会有士兵将饭菜送到你们的房间里。如果你们想散步,请不要离开房间太远。就这样,请跟我来。” 上尉领着三人离开会议室。他们出了楼房,在楼房后面的一排平房前停下,又通过翻译说:“这里有三个房间,怎么住,你们自己安排。现在,请便吧。” 他用手碰了一下额头,算是敬礼,然后就转身走了。 翻译也要离开。左少卿拉住他,“我的钢笔呢?” 翻译耸耸肩,“我不知道。再见。”说完,也走了。 叶公瑾看看周围,走进最近的一个房间。左少卿和钱玉红也跟着走进去。 这个房间像一个客房,干净整齐,布置得很舒适。他们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互相看着,好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钱玉红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地走着,还看了看卫生间和衣橱。 叶公瑾抬头看着左少卿,“左少,你的钢笔是怎么回事?” 左少卿轻声说:“我没指望它会起作用。是王振清送给我的。是去年的春节茶话会上,美国大使送给他的。那上面刻着美国大使的名字。” 叶公瑾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左少卿心里却明白,这支钢笔,意外在这里发挥了作用。看来梅斯没有说假话。 钱玉红拉住左少卿的手,“左少,谢谢你。不是你,我和公瑾都完了。” 左少卿松了一口气,“钱主任,你也不要客气。你们完了,我也就完了。我们是一样的。” “那,你想住哪个房间?” “我就住那头那个房间吧。你呢?” 钱玉红妩媚地笑了,“左少,现在也没有什么可以瞒你的了。我和公瑾住一起,希望你不要在意。” 左少卿淡淡地说:“我不会。你们休息吧。处长,我去我的房间了。” 叶公瑾点点头,“休息一下吧,你也累了。下一步怎么办,再说吧。” 左少卿去了自己的房间。这是这一排平房的最后一间,再过去就是花圃和一些树木,然后就是围墙。隔着围墙,可以看见墙外的民房。她感到这个房间很好。 她进了房间。这个房间和叶公瑾的房间完全一样。她四面看了看,最后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很宽敞,除了马桶和洗手池外,还有一个很大的浴盆。她拧开热水龙头,果然放出了热水。这时,她才感觉到全身粘腻。这两天里,她出了许多汗。 她拧大了热水龙头,热水哗哗地流出来,白色的蒸汽渐渐在卫生间里升腾起来。 她脱了衣服,坐进浴盆里。这个时候,疲倦就像白色的蒸汽一样蒙上她的双眼。她躺在浴盆里差点睡着了。 叶公瑾也在洗澡,他疲惫不堪地坐在浴盆里。钱玉红帮他洗。 钱玉红早把衣服脱了,头发扎在脑后。她站在浴盆外,用毛巾擦洗着他的身体。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她小声笑着说:“公瑾,我觉得,这里也挺好的。要是能一直住下去,就更好了。” 叶公瑾哼了一声,“女人见识。” 钱玉红嗤嗤地笑起来,伸手抓住他的那个东西,真想把它鼓动起来,笑着说:“我就是个女人嘛。这样舒服吗?” 叶公瑾没有说话,向后躺下来,享受着她的抚摸。 然后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今后怎么办,是个再现实不过的问题。 叶公瑾心里的苦恼,是不言自明的,今后怎么办?眼下只是暂时的安全,今后的事,完全不知道。如果他做错了什么,可以向毛局长解释一下吗?他不知道。 他现在隐约知道一点,毛局长不会轻易放过他。 这个问题也出现在左少卿的脑海里。她躺在浴盆里,看着开花板,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正文 一百五十六、 身份 晚饭是在叶公瑾的房间里吃的。果然有一名厨师模样的人给他们送来晚饭,是地地道道的西餐。三明治、牛奶、果汁、牛排、煎鸡蛋,还有蔬菜沙拉,没有一样是热的。但谁也没有说什么。 进来之前,活命是第一位的。进来之后,就都想着怎么活得更好一些了。 左少卿注意到,叶公瑾一直在注意茶几上的电话。她猜到了他的想法,就说:“处长,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问一下外面的情况。” 叶公瑾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他心里还有些犹豫。 钱玉红看看左少卿,又看看叶公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吃完了饭。叶公瑾坐在沙发上,仍在看着身边的电话。他注意到,电话机上贴着一个标签,标签上的数字,应该是这部电话的号码。 左少卿走过来,也看着这个标签。她想了想说:“处长,我去隔壁房间,往你这里打电话,试一试。” 叶公瑾点点头。左少卿就走了出去。一分钟后,电话响了。电话里果然是左少卿的声音。左少卿回到屋里时,叶公瑾仍在对着电话犹豫。 “要不,我来打?”她说。 叶公瑾摇摇头,他一指钱玉红,“你来打,打给俊杰。什么也不要说,只告诉他这个号码就行了。” 钱玉红蹲在他的身边,小心地拿起话筒,然后拨了何俊杰的电话。电话通了。钱玉红刚刚“喂”了一声,何俊杰就在那边喊了起来,连叶公瑾都听见了,“啊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钱玉红看着叶公瑾,快速地说:“5782,5782,回电话。”然后就挂断了。 整整过了半个小时之后,电话才响起来。叶公瑾立刻拿起电话。 电话里传来何俊杰的声音,“处长,是处长吗?我是俊杰。” 叶公瑾说:“是我。你听说了什么?” 何俊杰结结巴巴地说:“局里都传开了,到处都议论纷纷的。有人说你被共党暗杀了,有人说你意外出事。还有人说,你得罪了……上头。处长,不光处里乱,局里也乱了。全都乱了。” 叶公瑾听到这个话,连眼泪都要落了下来。没想到他叶公瑾,为党国奋斗多年,现在竟落到这个地步。他忍不住长叹一声。 叶公瑾这一声长叹,让房间里的光线都暗了下来。左少卿和钱玉红都心情忧郁地看着他,也努力去听话筒里的声音。 叶公瑾心中哀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终于问:“你在哪里打电话?” “在街上,”何俊杰小心回答,“我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找到这部电话。” “局里有没有人,到处里来过吗?”叶公瑾需要评估一下自己的状态。 “没有。他们都绕着我们走。”何俊杰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有没有人,来处里交待工作?”叶公瑾又问。 “也没有。这个时候,有谁会来?” “处里现在谁负责?”叶公瑾继续问。 “没人负责。只有老程找过我一回,我只能说,一切都得等处长回来。赵明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不露面。二组现在是秋月盯着。档案室倒是照旧。处长,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这个话,是叶公瑾没办法回答的。他说:“再说吧。你每天这个时候给我来电话,有什么情况,尽快告诉我。” “好的,我一定。处长,你也想想办法,找一找人吧。” “我知道,再见。”叶公瑾放下电话,低头坐着,心中焦虑而不安。 房间里一时非常沉静,谁也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声音很轻,却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左少卿先站了起来,注意地看着叶公瑾。叶公瑾摸了一下口袋里的枪,向她点点头。左少卿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她非常惊讶,站在门外的竟是梅斯。 梅斯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少组长,我可以进来吗?” 左少卿拉开门,让他进来。叶公瑾已经看清是他,立刻站了起来。他们握了一下手,互相谦让着坐下来。 梅斯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屋里的每一个人。终于轻声说:“女士们不要拘谨,可以散散步,走动一下。” 左少卿一听,立刻站起来,向钱玉红招招手,和她一起出了房间。 房间里安静下来。叶公瑾和梅斯互相注视,双方的眼睛在平和里藏警惕。 梅斯看看周围,“叶处长住在这里,还好吧?” “挺好。应该是你安排的吧,谢谢你的安排。” “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的让我很意外。” “梅斯先生,看来你已经知道我的事了。有什么消息吗?” “我下午才知道你的事。到我来这里之前,一直都在打听。我得到的消息,对你很不利。贵局长非常愤怒,这个,令人意外。” “你打听到,是为什么事了吗?”叶公瑾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事。 “完全打听不出来。叶处长你自己,就没有什么察觉吗?” 叶公瑾同样摇摇头,“我知道,局长在一些事情上对我不满。比如,侯连海的事,伤员的事,槐树的事,可能还有其他一些事,我说不准。但是,这些事,我感觉都不会惹他如此愤怒,并且,连问也不问一句。我很不理解。” “你说的对,我也想不出来会有什么事,让他发这么大的火。” “梅斯先生,你对我的前景,有个什么看法?”叶公瑾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或者说,你希望我有什么样的前景?” 梅斯笑了,“我当然希望,今后还能和你合作。这一点,没有疑问。” 叶公瑾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梅斯的话,代表美国人的支持,这一点十分重要。“梅斯先生,就你看来,我这件事应该怎么解决?” 梅斯轻声地笑着,“叶处长,以我对贵国政府的了解,无论多大的事,应该都有转圜的余地。这里面,蒋委员长的态度十分重要。你有什么途径吗?” 叶公瑾心中叹息,他哪有什么途径能通到委员长那里呀!“梅斯先生有没有办法,为我说一句话,我会非常感激。” “我可以尝试,但我不敢保证。我会尝试。” 叶公瑾明白了,这就是梅斯手里的牌,希望很渺茫。这时,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已经让他疑惑了很久的事,“梅斯先生,左少卿,和你有关系吗?” 梅斯盯着他,终于点点头,轻声说:“有关系。希望你能理解,也仅限你知道就可以了。我还希望,今后我们能继续合作。” 叶公瑾的脸色已经涨红。这正是最让他恼火的一个回答,或者说,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结果。他宁可她是一个共党。 梅斯谨慎地盯着他,“叶处长,看得出来,你很生气。” 叶公瑾当然生气,但他不愿说出来。但他的脸色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梅斯,他确实非常生气。 梅斯盯着他。在他心里,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手下,都应该为他所用。但相比起来,左少卿的价值,至少在目前,要比叶公瑾大得多。他愿意帮助叶公瑾,更主要的原因是想帮助左少卿。他可不希望这个他刚刚招募的**特工,与叶公瑾同归于尽。现在,他也当然看得出叶公瑾的愤怒,他希望彻底解除叶公瑾的愤怒。 梅斯轻轻站起来,平和地说:“叶先生,我想请少组长进来,这样可能更好。”他出了门,站在门口轻轻喊了一声,“少组长,你在吗?” 外面很黑暗。左少卿和钱玉红从远处的树后走出来,“我在这里。” “少组长,请你进来一下。” 左少卿很意外。她猜想,这两个人一定说到了自己。她向钱玉红摆摆手,一直走进叶公瑾的房间。 她站在门口问:“梅斯先生,找我有事吗?” “请坐。”梅斯指点旁边的一把椅子。 房间里一时有些安静。三个人互相注视着。左少卿已经看出来,叶公瑾的脸色很不好。难道我有什么事,惹到他了? 可是,梅斯这个时候却笑向她说:“少组长,你有一盘录音,对吗?” 左少卿着实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正是这盘录音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这盘录音令人恐惧,更让她不安。这个梅斯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已经知道,录音现在到了毛局长手里?左少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眼睛里藏着警惕和不安。 但是,左少卿的这个动作,在叶公瑾的眼里却是另外一个意思。他认为这表示一种恭敬,是下级对上级的服从。这个动作表明了他们之间的从属关系。 但是,梅斯后面的话,几乎把他吓个半死。 “什么时候的录音?”梅斯轻声问。 左少卿警惕地看着他,“1948年8月3日。” “具体时间?” “夜里,十点十分。” “在什么地方?” “国际联欢社,楼上,16号单间。” “录音内容?” “是两个人的谈话。” “哪两个人?” 左少卿心中恐惧。她不知梅斯想达到什么目的。也没有人会如此残酷地撕别人的脸。她现在只能实话实说,“是梅斯先生,和……”她转向叶公瑾,她看见叶公瑾的脸色已经青紫。 叶公瑾已经知道他们指的是谁的谈话,是哪一次谈话,以及谈话内容。混帐梅斯,竟然会对他来这一手!梅斯的目的就是想控制他。更让他深恶痛绝的是,他甚至被他的下属控制! 按照他的脾气,按照他一贯的为人,早就发怒了,甚至拔出枪来。但是现在,他没有资本发怒,更不会拔枪。他现在命悬一线。更直接一点说,他的生命就掌握在这两个人手里。王八蛋!他在心里骂道。 正文 一百五十七、 求救 这个时候,房间里十分安静。房间里的三个人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暗暗地较量。最气馁的当然是叶公瑾,他的命运已经被梅斯掌握了。 但是,梅斯还没有完。他盯着叶公瑾,冷酷地问:“录音在哪里?” 左少卿咬着牙,也同样冷静甚至冷酷地说:“放在安全的地方。” 她现在明白,梅斯说这个录音是一个护身符,可以保证她的安全,意义就在这里。不管现在还是将来,她的处境可能确实会安全一些。但是,让她心里恐惧的是,那个录音已经不在她手里了。 梅斯轻声说:“叶处长,我知道你很生气,我很理解。我的目的,不过是想挑破这件事,不希望今后在这件事上,再出现什么波折。最后,我还要告诉你,明天我会继续努力,争取你的事能够圆满解决。” 叶公瑾盯着他,心里拿不准是不是应该相信他的话。 这时,梅斯的脸上却出现一丝笑容,“叶先生,可能有一件事你不知道,解决你眼前的事,少组长会起到别人起不到的作用。” 叶公瑾惊疑地看着他,又回头去看左少卿。左少卿也是满脸的疑惑。 梅斯继续说:“要解决你的事,必须有人在蒋委员长面前为你说话。我考虑过了,这个人只能是蒋公子。你们称他为经国先生。这位经国先生有一个至交好友,就是王振清,少组长的干哥哥。叶先生,你明白这层关系了吗?” 叶公瑾当然明白。王振清带着他去觐见经国先生的时候,他就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近。但是,他现在还明白另外一件事,这个梅斯事实上已经把他送进一个两头都有危险的夹道里,他陷在中间,无法进退。站在这个夹道两头的,都是左少卿。她可以救他,也可以害他。他妈的,这叫什么事! 梅斯脸上露出阴险的微笑,来回看着他们两个人。他站起来,“我还有事,要先走了。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和你们联系。”他说完,就往外走。 他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回头说:“少组长,我差点忘了,这是你的钢笔,请收好。或许你以后还用得着。”他把钢笔递到左少卿手里,又向叶公瑾挥挥手,就直接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叶公瑾和左少卿。他们互相注视着,也猜疑着。 左少卿想了想,为以后考虑,她都需要平息一下叶公瑾心里的怒气。她轻轻地说:“处长,我还是我,我还会和以前一样。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叶公瑾看着她,只是点点头。 她停了一下,又说:“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给王振清打一个电话。” 叶公瑾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左少卿坐到茶几旁边,拿起电话,直接拨了王振清家里的电话。 电话通了。她说:“大哥,我少卿。” 王振清立刻说:“妹子,你怎么搞的,也给卷进去了?” 左少卿轻声说:“是,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你现在在哪里?” “现在暂时住在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营房里,暂时比较安全。” “妹子,你不该被卷进去呀,你也太不小心了。” “大哥,详细情况,等以后再跟你说吧,现在说不清。大哥,听我告诉你,如果叶处长有麻烦,对我不利,非常不利。有人告诉我,只有请你找一下蒋公子,或许可以平掉这件事。大哥,就算为了我,请你出一下面,行吗?算我求你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长时间,王振清终于说:“我试试吧。你真不应该掺进这件事里,毛这个人很恶的。好吧,我试试。”那边的电话挂断了。 左少卿放下电话,平静地看着叶公瑾,小心地观察他。 叶公瑾真的非常痛苦,但只能放在心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左少,现在的事,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感谢你。谢谢。” “处长,请不要这么说,我们是一体的,” 从这个时候起,他们都开始等待。这一等,就是整整的十天,苦闷难奈的十天。 他们虽然苦闷,却很平静。他们并不知道,外面已经翻天覆地。 这天的夜里,左少卿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她策划的行动可以实施了。眼下的机会再好不过了。黄枫林不除,她绝不可能安心! 第二天的上午,他们吃过早饭。 左少卿看叶公瑾没有什么事,就邀钱玉红出去散步。钱玉红很愉快,向叶公瑾说了一声,便一起出了门。 昨天夜里,钱玉红已经从叶公瑾的嘴里知道,左少卿的干哥哥王振清,是蒋公子的至交好友。公瑾的事,只有蒋公子出面向委员长解释,才有可能解决。她是个很现实的人,对左少卿的亲热就全部放在了脸上。 钱玉红察觉到的另外一点是,公瑾昨天夜里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并且小小的,和她亲热了一回。这是她最高兴的事。 她们聊着天,出了门就往西走。西头的第一间,是左少卿的房间。过了左少卿的房间,就是花圃和一些树木,然后就是围墙。 她们穿过花圃,一直走到围墙边。左少卿估计,从她的房门到围墙,大约十五公尺。围墙上刷着白灰,很干净。到了夜里,如果墙边有人,她应该能看见。围墙很直,墙边的树木不多。脚下松软的土地上长满了低矮的杂草,土地上没有脚印。这就是说,无论白天或者黑夜,没有人顺着围墙巡逻。 围墙的外面,传来说话声和孩子的笑闹声,外面应该是居民区。这一点尤其让左少卿高兴,穿过居民区,应该很容易走到大街上。 左少卿听着钱玉红絮絮叨叨地说着局里的各种杂闻,没有一会儿停的时候。她抬头看看墙头,估量围墙的高度在二米二到二米五之间。这个高度难不倒她。她现在唯一忧虑的只有一件事,她出去以后,从哪里可以搞到一辆车。 她们意外地发现,前面的平房里有一间小卖部。有几个美军士兵从小卖部里出来。他们有些惊异地看着这两名身穿中**服的女军人。 经营小卖部的,是一名中国妇女。她看见有女同胞进来,也露出惊讶的神色,“两位女士,想买点什么东西吗?我这里用的是美元。”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她的口袋里正有一些美元。小卖部里没有柜台,是开架式经营。这让钱玉红很兴奋。她一样一样地看着货架上的美国商品。 左少卿拿了两包烟和一盒火柴。她拆开烟,递给那位妇女一支,并划燃火柴替她点上。两个女人立刻亲近地聊起来。 “我知道你们。是我男人带你们进来的。”这位妇女嘻嘻地笑着,“你们肯定是有麻烦了,是不是?我猜得到的。要不然,你们不会到这里来。” 左少卿对这个话不置可否,随意地说:“你们这里有些冷清吧,没什么大单位。” “倒也不是呢,”妇女说,“出了门往东,有几家工厂,倒也没什么。往西,没多远就是税务所,再过去就是警察分局。这里蛮安全的,是不是?都是拿着枪的。警察分局的眼皮底下,连个小偷都没有。” 左少卿笑了,“倒好像你盼着有个小偷似的。” 妇女也笑了起来,“真的没有嘛。” 钱玉红怀里抱着一堆商品,笑嘻嘻地走过来,往柜台上一放。 左少卿一看,着实吃了一惊。她买了一双黑色的长筒丝袜,一条有花边的女式内裤,还有一件极其精致的胸罩。这些东西都叠成很好看的样子,外面都用透明纸包着,非常好看。此外还有巧克力和饼干。 左少卿笑着问:“这个兵营里,怎么也卖女人的东西?” 妇女用算盘算着账,撇了一下嘴说:“那些个美国大兵,买了这些东西出去送女人,一送一个准。一个个都骚着呢。” 钱玉红有一点尴尬,低着头数口袋里的美元。她随后付了账,连左少卿的烟钱也付了。拉着她就往外走。 回到房间里,钱玉红像做贼似的,一下子就把那些东西塞进柜子里。只留下一块巧克力,问叶公瑾吃不吃。叶公瑾摇摇头。 左少卿就掏出烟,送到他的面前。叶公瑾平时并不抽烟。他看了看,还是取了一支,叼在嘴上。左少卿为他点上烟,两个人都默默地吸着。 叶公瑾的心情已经好了一些。处境很恶劣,但他不得不适应。 左少卿居然是美国中情局的人。这一点让他很意外,但也确实解释了这几个月来他心里的疑惑。也许真的如此。但是,太意外的事,总是让人难以相信。他心里隐约的,还是有一些疑问。 确切地说,要让叶公瑾这样的职业特工解除疑问,确实很难。 他们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在无奈中等待。左少卿终于等到晚上十点钟时,告别叶公瑾和钱玉红,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坐在房间里,吸着烟,静静地思考着已经思考了一天的行动。她突然意识到,今晚应该是一个机会。她想起钱玉红送她出门时的眼神,是那种兴奋的藏着期待的眼神。秋月说过,她的那个事很旺盛。她买了那么多女人的内衣,今晚一定会穿给叶公瑾看,她一定会缠住叶公瑾,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她开始考虑行动的每一步。她有一个难题,怎么通知右少卿。妹妹今晚如果住在自己的家里,就很难办了。她不敢往自己的家里打电话。那个电话一定有录音,并会追查到这里的电话。如果妹妹住在她的家里呢? 左少卿考虑再三,准备往妹妹的家里打电话。她准备把这个当作一个信号。如果这个电话能打通,就预示今天的行动一定成功。如果打不通,那就只能以后再想办法了。这个电话是一个关键。 正文 一百五十八、 启动杀机 左少卿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里,把她的行动整个考虑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她还有另一问题要考虑,今天晚上,叶公瑾会不会来找她。她判断,钱玉红的花边内裤一定会起作用,勾住叶公瑾。 事实也确实如此。好色的叶公瑾,即使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也改不了他好色的毛病。否则他不会有眼前的灾难。 这个时候,钱玉红已经换上了她的长统丝袜、花边内裤和那件极其精致的胸罩,正在叶公瑾的面前来来回回地走着,扭动着,向他施展出她无坚不摧的媚力。 叶公瑾嗬嗬地笑着,向钱玉红做着手势。钱玉红心领神会,笑靥如花,摇摆如柳,把身上那几件遮羞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扔到他的面前。 叶公瑾笑着说:“我的妖精,你快过来吧。” 这个钱玉红也真的如同一个妖精一样,甩掉脚上的拖鞋,爬到床上。她掀掉叶公瑾身上的薄被,慢悠悠地替他脱去衬衣。再往下看就不得了,下面一柱擎天,赫然立着,她抓着这个东西,咯咯地笑个不停。 叶公瑾抓住她的胳膊,只一下就把她摔倒在床上,如同揉面似的搓揉起来。 后面的事就不可收拾了。外面的世界早已从他们的意识里消失。在这样的时刻里,叶公瑾绝不会再去找左少卿,看一看她在不在房间里。他现在只注意眼前这个娇艳的女人。 这个时候,左少卿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开始行动。她拿起电话,先拨了妹妹家里的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一直没有人接电话。她很失望。这个电话不打通,她的行动就不能启动。她正准备放下电话时,那边却意外地有了声音。 妹妹右少卿在电话里大声问:“喂,是谁呀?” 左少卿咬着牙,厉声说:“臭丫头,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哎呀,是姐呀!”电话里传来妹妹惊喜的声音,“你还在那里吗?你怎么样?好不好呀?你什么时候回来?局里可乱了,什么谣言都有,我都快急死了。你怎么也不打电话回来?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吗?臭姐!臭姐!” 左少卿连续地叫道:“臭丫头,臭丫头!闭嘴!快闭嘴!”妹妹在那边终于安静下来,“快回答我的话,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快说!” “哎呀,姐呀,我正洗澡呢。我还在想呢,谁这么讨厌呀,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洗了半截赶紧跑了出来。告诉你吧,我这会儿还光着屁股呢。”她说完,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快去穿衣服,我等着你。”左少卿也笑了起来,“真不害臊,还笑呢。” “没关系,你说吧,我这里没有人,谁也看不见。这样也挺舒坦的,可凉快了。姐,你真的挺好吗?”右少卿关切地问。 左少卿感动得快掉下眼泪了,“我挺好的,吃的住的都不错。那天多亏是你挡着,要不然,我们还真够麻烦的。” 右少卿在那边嘻嘻地笑起来,“姐,我还行吧?你知道吗?那天我把人都派出去了,在那一带找飞车。我猜你准把车开得飞快的。我叫他们每隔五分钟给我打一次电话。我一听说你在西康路上,这才猜出你会去哪儿。你也好狡猾一个,会往那个地方跑。喂喂,他们怎么让你进去的?” “好了,好了,我的好妹妹,详细情况我们以后再说吧,先说要紧的。” “姐呀,你该不会……想今晚动手吧?”狡猾的丫头片子,还真让她猜着了。 “我就想在今晚动手。凌晨三点。你行吗?”左少卿咬着牙说。 “你真下定决心了?”右少卿在那边也变得严肃起来。 “对。” “你那边呢?你在那里面怎么动手?就我一个人我可不干。” “臭丫头,不会叫你一个人动手。我这边的事,你不要管,一定会有人动手。也是凌晨三点。” “你倒清静的,躲在那个地方。姐,我要是不干,你怎么办呀?”她哈哈地笑。 “臭丫头,我给你买了那么多好看的衣服呢,白眼狼。” “去,臭姐,早知道我就多买几件了。行了,我没问题。” “你真的没问题?”这个时候,左少卿倒有些不放心了。 “哎呀,你是什么姐呀,我说话你还不放心吗?我可要挂了。” “好,挂了。”左少卿按断电话。 接下来,她要给柳秋月打电话。这个时候已经快十点半了,她应该已经回家了。她拨了柳秋月家里的电话。她果然在家里。 “少主,少主……”柳秋月在电话里喊了起来,“你怎么样,怎么样?” 这两天,她每打一个电话,对方都会发出这样的惊呼。她连续说:“不要问,不要问,有话以后再说。告诉你,我很好。另外,我交待你的事,还记得吗?” “是,记得,记得。少主,你想……”柳秋月有些惊讶地问。 “凌晨三点,准时动手!你想好怎么办了吗?”左少卿的语气十分果断。她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她的意志和语气,都必须十分果断。 柳秋月连连说:“是,是,我知道。凌晨三点,我一定准时,请少主放心。我已经想好怎么办了。” 左少卿放缓了口气,“那好,动手的时候,当心一些,不要出事。” “少主,我知道。” “那就好,我挂了。”左少卿放下电话。 第三个电话,她要打给鲁城。但是,电话一拨过去,鲁城这个王八蛋,竟然不在准备室里。她又打到他的家里,他果然在家里。 “鲁城,你通知三虎,凌晨三点行动。”左少卿极其冷峻地说。 “是,少主。你,你……”鲁城显然被吓了一跳,还想问一问。 “别费话,以后再说。”左少卿立刻截断他,“我警告你,不要误事!” “少主放心,一定不会误事。那我就,开始了?” “开始吧。”她放下电话。 左少卿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杜自远。她早已看清楚,杜自远的外屋有一部电话。她拨的就是这个电话。电话铃响了三声,她就挂断了。 在许府巷,杜自远躺在关押他的房间里。电话铃一响,他就睁开眼睛,静静地听着。电话铃只响了三声,就没有声音了。他明白,这是左少卿的通知,今晚,凌晨三点。这是她在纸条里写清楚的。 他急忙跳下床,走到铁栅栏门口。他看见,躺在沙发上的职员已经坐起来,正看着他。他用力向那个职员点点头。 职员走到桌旁,拿起电话,也拨了一个号码。电话里响了三声,他立刻按断。仍回头看着杜自远。杜自远向他伸出大拇指。 这个时候的杜自远,一点也不知道左少卿出了什么事。他的心里都在想今晚的任务,他希望任务圆满结束。 也是这个时候,在城市的另一头,一间黑暗的小房间里。电话铃骤然响起。 李林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紧张地盯着这个电话。电话响了三声就停止了。他迅速地穿好衣服,检查了自己的武器,然后出了房间。 在另一个房间里,他推醒了他的队员,无声地向他们做着手势。他们一共四个人,将要分成两组。他们要动手的地方早已踩过点,动手的时间也早已记在心里,凌晨三点。他们悄悄地出了门,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 这个时候,左少卿终于放下电话。她看了一下表,妈的,打几个电话竟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现在是十一点了,她必须赶快行动起来,否则,时间可能来不及。 她没有衣服可换。她只是检查一下手枪,然后就无声地出了房门。 她站在门口,向黑暗中张望。周围都很安静。远处有灯光照耀着。她隐约能看见西边的那道围墙。她借着远处的一点光线,无声地向围墙走去。 她走到墙边,向两边观察,周围寂静无声,也没有人走动。她靠在墙上,张开双手,按在身后的墙壁上。她观察并判断着距离她两公尺远的一棵杨树。那棵杨树很粗壮,足够结实,这是她白天看过的。她的上身前倾,猛地向杨树冲去。 她的右脚向前跨出一大步,落地后向上跃起,左脚高高抬起踏在树干上。当她的右脚也抬起并踏在树杆上时,她的双脚同时用力蹬踏。她的身体向后也向上跃起,并在空中向后转,她高高地举起双臂,向高高的围墙飞去。她的双手一下就扒住墙头,在这一瞬间,她收腹提膝,双脚触到墙壁时,用力向上一蹬。眨眼间,她已如猴子似的跃上了墙头。她的这个动作有一个轻巧的名字,叫“猫跳”。 她蹲伏在墙头上,向墙外观察。墙外果然是居民区,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少数窗口射出灯光。她看清墙底的地面,无声地跳下去。然后向黑暗中走去。 她辨别着方向在黑暗中穿行,穿过寂静的居民区,一直走到大街上。 但是,左少卿无论是在税务所,还是在警察分局,都没有找到她急需的汽车。这让她耽误了不少时间,几乎酿出大祸。 但是,这一夜,左少卿策划的行动已经同时启动,并产生了惊人的效果。也把叶公瑾的意识,搅得乱七八糟。 正文 一百五十九、 处处绝杀 这个时候,右少卿刚刚放下电话,她的心情很愉悦。她喜欢姐姐安排的这件事,惊险而刺激。 她起身走到穿衣镜前,审视着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苗条而柔软,胸脯不大,却很饱满,称得上是起伏有致。若是摇摆起来,会更加动人。她相信,若是杜自远看见她这样的身体,也一定会满意的。 此时她心情愉悦,一个大云手,曲起手臂,收紧腹部,瞬间用力。细嫩的皮肤下,已出现成条成束的肌肉。这才是真实的她。她附和着心中激越的鼓板,一声低吟:“杀你个血流成河!” 她开始穿衣服,并检查自己的武器。十二点时,她关了灯,悄悄地出了家门。 这个时候,街上的行人已经不多。昏暗的路灯照耀蜷伏着的街道。 右少卿走出很远,才找到一辆黄包车。她说:“去黄埔路。” 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于志道,住在黄埔路附近的一所大宅子里。黄枫林的手下,在对面一栋居民楼的二楼,安了一个监视点,从这里监视于志道家中的所有情况。 右少卿早就知道这些。她和程云发商量时,也察觉这是黄枫林的人。 程云发说:“别惹他们,离他们远一点。黄枫林是浙江站的人,可能还和处长有关系。咱们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于志道这个军火案后面的主谋,有可能威胁到她最亲爱的杜自远。有这么一层关系,右少卿就非要犯一犯他们的河水了! 两点钟时,右少卿已经到了黄埔路。为了稳妥起见,她要再踩一下点。 她隐在楼房的阴影里,无声地向前走去。她避开一个可能是下夜班的人,然后悄悄地走进第二个门洞里。 楼梯里没有灯,只有楼梯间的小窗口里射进来一线亮光。她无声地上到二楼,站在一扇门前静静地听着。 屋里有人说话,还有走动的声音。她确认一切正常。她看了看夜光表,还有四十分钟。她下了楼,走到楼房外面。她向两面看了看,便走到一片矮树丛的后面,静静地坐下来等待。 这个时候,柳秋月也在做着准备。她先从车队要了一辆车,将汽车停在保密大楼旁边的角落里。然后进入寂静无人的大楼。 她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二组的一间小库房。她用钥匙开了门,打开灯。库房里堆满了他们平时要用的设备和器材,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和纸箱子堆满了库房。墙边的木架子上有成摞的纸张和空白表格。她走到架子后面,那里斜靠着一个用布包裹起来的大家伙。 她把这个大家伙抱到桌子上,解开外面的布,里面竟是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她没有右少卿那么好的身手。今晚的行动,她只能借助这个大家伙。她仔细检查了机枪和两个装满子弹的弹夹,确认无误。又重新用布把它包裹起来。 她提着这个沉重的家伙,悄悄走出库房。 走廊里很安静,她静静地走着,耳朵里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她走出大楼时,门口的哨兵什么也没问。他们对这样诡异的行动早已熟视无睹。 柳秋月把包裹起来的机枪放进汽车的后座上,随后驾驶汽车驶出洪公祠的北大门,驶上昏暗的街道。她看了看表,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完全来得及。 在今晚行动的所有人中,最轻松的,就要属鲁城和陈三虎了。 他们早早就离开了洪公祠。他们没有带其他武器,今晚用不着。他们每个人的口袋里只放了两只手雷,M2型,像个香瓜。这个东西要是在一个房间里爆炸,可以杀死屋里的每一个人,不会有死角。可惜的是,那两个点儿里没有人。这是陈三虎心里邪恶的遗憾。 他们在路上还进了一家小酒馆,小小地喝了两杯。陈三虎认为时间还早,去了也是等着。他端起小酒盅,喝得滋滋作响。 陈三虎说:“鲁哥,主子的命令,明白的要执行,不明白的也要执行。执行得好,有赏。执行得不好,家法伺候。你等好吧,明儿个,柳姐姐那里,准保有赏。” 鲁城这个上尉,过得却不如陈三虎精彩。陈三虎还有柳秋月这样的人,是铁了心的要跟着少主子,管她是不是共党。爷爷的日子过得舒心,比什么都强。跟着少主子让他们舒心,这就行了。 老实说,当下属的,就得这样,否则你就舒不了心。鲁城并不敢跟少主子有二心,只不过稍稍有点离心罢了。这也是左少卿并不特别信任他的原因。不过,鲁城心里也明白,今晚的行动虽然有点诡异,却并不危险。局里现在这个乱劲,谁还会管今晚的破事。想到这里,他也把一颗心放在肚子里,和陈三虎喝起酒来。 好在他还带着一只不太准的表,低头一看,时间快到了,急忙和陈三虎分了手,匆匆忙忙地向各自的目标赶去。 凌晨三点还差两分钟的时候,右少卿先动了手。 她从树丛后面站起来,扫一眼周围,无声地走进楼门。她上了楼,站在那扇门前,听着里面的动静。 她从腰里拔出手枪,顶上子弹,然后在那扇门上敲了敲。她后退一步,双手举起手枪,对准门缝。里面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有人问:“谁呀?” 她重重地“嗯”了一声,这个声音分不出男女。门上的插销响了一下,然后门就开了。门刚开到两寸宽,右少卿的枪就响了,是震耳欲聋的一枪。 她一脚踹开门,正看见那个人仰面倒下去,脑袋撞地水泥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门里是一条两公尺长的小走廊,右少卿几步就跨过去。 客厅里的桌旁,一个人手里拿着报纸,正惊恐地站起来,也惊恐地看着她。又是一声枪响,他猛地撞在后面的墙上,滑倒在地上。 右少卿没有再多看他一眼,立刻把枪转向旁边的一扇门。这个房间里没有开灯。她知道有一个监视者应该就坐在窗前。她在黑暗中果然看见一个人正从窗前站起来,并拚命的掏枪。又是一声枪响,那人的头上喷出血,一头栽倒在地上。 右少卿向前跨了一步。这里还有一扇门,里面也黑着灯。她知道这个监视点里有三到四个人,也许还有一个人。她打开灯,房间里没有人。一张大床上被褥零乱。她迅速地冲到床边。床里侧的地上趴着一个人,身上只穿着一条短裤,他正拚命地往床底下钻。 右少卿上前一步,踩住他的后背,对准他的后脑,又是一枪。 她走出房间,迅速地在各个房间里再次巡查一遍,包括厨房和厕所。确实没有人了。她没有再去看那些死者。她不喜欢那些死者的模样,她也不相信会有人生还。 整个行动,只有三十秒钟就结束了。 她出了门。整栋楼里一片死寂。她知道,楼里的居民发出尖叫声,还要再过二十秒钟。当她下了楼梯,快要走出楼门时,终于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叫声,还有咚咚的响声,可能有人被吓倒了。 她出了楼门,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树丛后面。 这个时候的柳秋月,则是另外一种方式的行动。 她是在距离那个监视点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停下车,汽车就停在一棵大树的阴影下。她把用布包裹着的机枪扛在肩上,像个行军中的士兵似的,顺着墙边的阴影,快速地向前走去。 街的对面就是就是黄枫林的监视点。她没有走过去,而是钻进身边的小巷。顺着小巷向前走不远,墙边是一个水泥砌的垃圾箱。她爬上垃圾箱,再爬上墙头。沿着墙头向前走不远,就上了一座平房的房顶。 她在平房顶上慢慢地走着,一边注视着街对面的监视点。她选了一个正对着那个监视点的位置。然后趴下来,解开机枪上的布,将机枪架在屋脊上。她从背在身后的帆布包里取出两个弹夹,一个放在身边,另一个插进机枪弹夹槽里。她拉了一下枪栓,然后开始瞄准。 对面的监视点是两间平房。两个房间里都黑着灯,并且都拉着窗帘。但左侧房间的窗帘并没有拉到边,而是留下不到半尺宽的缝。柳秋月知道,在这个窗帘缝的后面,应该坐着一个观察的人,注视着斜对面郭重木的家。少主子对这个黑点深恶痛绝,一定要把它打掉。这个命令她必须执行。 这个时候的柳秋月仍在为此事忧虑。打掉这个点很容易,但别人会怀疑少主的,也会怀疑他们二组。但少主从来都是在险中求胜,少主一定有她特殊的目的。我只要把眼前这件事干利落就行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柳秋月看了看表,差一分钟三点。她有极强的时间观念,她要准时开始。她开始向那个窗帘缝瞄准,并且估量那个观察者头部的位置。她把机枪上的单连发开关拨在单发上,然后扣动扳机。 一声枪响。她看见那个窗帘突然动了起来,接着就整个掉了下来。那个倒霉蛋临死时还拽掉了窗帘。柳秋月重新把开关拨回到连发上,然后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她在计算隔壁房间的人跑进这个房间里的时间。 数到三时,她扣下扳机,把满满一弹夹的子弹都射进这个房间里。子弹会打到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拔下空弹夹,换上另一个弹夹。没死的人,或者受伤的人,会在这个时间里跑回或者爬进另一个房间。 她再次扣动扳机,把一弹夹子弹全部打进右侧的房间里。她相信,没人活得了。 她重新用布裹住机枪,把两个空弹夹放进帆布包里。第二天,会有人在这里找到许多弹壳,但没有关系。 她沿着原路回到小巷里,迅速地往外走。她要趁附近的人还没有跑到大街上看热闹的时候,赶快离开。 周围许多窗口里的灯都亮了,还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她回到车上,迅速掉转车头,飞快地开车走了。 但是,柳秋月并没有想到,那个监视点确实还有一个人活着。 这个人也受了重伤,他急切地希望有人来救他。他爬到桌旁,终于从桌上拿下电话,给远在许府巷招待所的黄枫林打了一个电话。他说:“科长,救救我,我……受伤了,弟兄们……都给打死了。” 黄枫林在电话里焦急地喊:“怎么了,怎么了,快说!” 那人说:“有人……袭击……”之后,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就是这个电话,让黄枫林受到了警告,也让左少卿面临危险。 在今晚的行动中,任务最简单的,就要属鲁城和陈三虎了。他们早就到了那两个监视点的外面,并且看好了那两扇窗户。他们都坐在角落里等着时间。 还差两分钟的时候,陈三虎就忍不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手雷,悄悄地走到窗前。里面没有人,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握住手雷的压发簧片,拔掉拉环,然后扔出去。手雷打碎了玻璃,掉进房间里。然后他又拉掉另一个手雷的拉环,把它扔进旁边的房间里。他掉头就跑。 他跑出二十公尺后,身后传来两声剧烈的爆炸声。他快乐得连跑带跳,像小孩子捡到一毛钱。他的任务就这样完成了。 任务最诡异的,是李林的两个小组。他的任务很明确,就是打掉特务的两个监视点。杜自远的纸条里写得很明确。 凌晨三点钟,他们摸到了门外。他们用枪打烂了门锁,迅速冲进屋里。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仔细搜查,确实没有人。这让他们大惊失色,以为遭到埋伏。他招呼着同伴,迅速冲出门去。 但外面很多住家的灯都已经打开,一些受到惊吓又忍不住好奇心的人,趴在窗口向外张望。他们看见两个穿便衣的人,手里提着枪,仓惶向小巷里跑去。 第二天,警察向他们调查时,那些既恐慌又兴奋的居民们莫衷一是,有的说是共党游击队,有的则说是便衣特务。这是后来给叶公瑾造成混乱的主要原因。 这次行动最晚的,反倒是左少卿。她凌晨三点十分才潜入许府巷招待所。但黄枫林已经受到了警告,正静静地等着她呢。 正文 一百六十、 搏命 左少卿从美国海军陆战队高高的围墙上跳下来,并穿过居民区走到大街上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多了。 她沿着墙边的阴影向西走。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找到税务所。但她很失望,税务所的门前一辆车也没有。她只得继续向西走。 但是,当她终于找到那个警察分局时,眼前的情况让她更加失望。 警察分局倒是有汽车,但都在院子里。外面的大铁门严严实实地关着,门外还有两个木制的岗亭。站在岗亭里的警察吸着烟,无聊地看着外面。更要命的是,门外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左少卿不要说走过去,只要一露头,就会被岗哨看见。 左少卿躲在墙角后面,心里不由焦躁起来。她靠步行可走不到许府巷。 她拚命地想着应该怎么办。她突然感到全身一激凌,隐约意识到,还有一个地方应该有车。此时才想到这一点,让她十分懊悔。 她想到的,是美国海军陆战队门前的那条小街,更准确地说是小街的街口。她和叶公瑾就是从那条小街逃进海军陆战队的,那也是他们离开的唯一出路。凭着经验,情报处应该在那个街口放一个观察哨,监视从海军陆战队里出来的每一个人。她猜想,那应该是一辆车,车上可能有两到三个人。 左少卿顾不得了,立刻掉头往回走。她的额头开始出汗。她估计自己已经损失了许多时间。 她小心地辨别着方向,也观察着路上的动静。她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找到那个街口。那个街口的外面,果然停着一辆车。 她慢慢拔出腰里的枪,隐在路边的树后,逐渐向车后靠近。她隐约看出来,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他们都向街口里张望。 左少卿弯腰跑到车旁,慢慢抬头向车里观看。坐在后座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正扭回头向这边看。他看见车窗外露出的半个人头,和一双闪着黑光的眼睛,吓得张大了嘴。 左少卿猛地拉开车门,一步窜进车里,一把抓住他正伸进怀里的手,右手举起枪,顶在前面那个人的脑后。她低声喝道:“不要动,动就打死你!” 她顶顶前面人的脑袋,说:“慢慢的,掏出你的枪,扔在脚底下,快!” 前面的人不敢反抗,掏出枪扔在脚下。 左少卿回头盯着身边的人,“你也掏出枪,扔在脚下,快!”她一转枪口,顶在他的脖子上。 那人没有办法,也从怀里掏出枪,扔在脚下。 她再次用枪顶住前面人的脑后,“开车!快一点!” 前面的人发动了汽车,“往……往哪里开?” “一直向前,快!” 汽车向前开去。前面的司机一直通过后视镜窥视左少卿。后座上的人也斜着眼睛,瞄着身边的左少卿。左少卿即使意志坚定,也知道此时生死攸关。 前面快到街口了。左少卿突然喝道:“停车!” 汽车刚刚停下,她手中的枪就响了。前面的司机一头撞在方向盘上,血从他的脖子后面流出来。后座上的人吼了一声扑在左少卿身上,伸手去夺她的枪。 此时的左少卿仍紧紧抓住他的右手腕,奋力一挣,持枪的手挣出来,并掉转枪口指着他。那人脸上的肌肉已经扭曲,恐惧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枪口。 左少卿可以开枪,但她不能开枪。枪一响,那人头上的血会喷她一身。她没有衣服可换。 她低沉地吼了一声,“向后!向后!” 那人已经失去意志,全身哆嗦起来,向后靠在车门上。 左少卿坐起来,飞快地把枪顶在他的胸口,立刻扣动了扳机。那人全身一震,很快就瘫软下去。左少卿抬起头,飞快地向车外扫了一眼。她希望车里的枪声不会传出去太远。 她伸手捡起地上的枪,插进腰里,把这个人拉倒在座位上,然后下了车。她继续向周围观察,看看有什么动静。她绕到汽车的另一边,拉开前面的车门,把司机推倒在旁边的座位上。 她其实很想把这两具尸体拖下车。但她略想了一下,就知道不可以。她必须带着这两具尸体。她上了车,迅速发动汽车,向前开去。 她看了一眼手表,妈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尽快赶到许府巷。 但,还是晚了。两点五十分,她开车到了许府巷。 她知道许府巷里面的布局。许府巷虽然被称作“巷”,其实却是一个大院子,只有一个大门,门口有警卫把守。许府巷招待所在院子里的东面,靠近围墙。她开车经过许府巷的大门,继续向东走,然后沿着围墙向北拐。她估量着位置,最后把汽车贴着围墙停下来。 她坐在车里向外面观察。这条路不是行人常走的路,没有路灯,周围漆黑一片。看不见一点亮光,也没有动静。她爬过身边的尸体,从另一侧下了车。 她很快爬上车顶,很轻易地攀上围墙。许府巷的院子里很安静,前面就是许府巷招待所。这是一栋三层楼,只有几扇窗户里亮着灯光。楼上的二层,也有一扇窗户里有灯光。她预感,那就是她要找的二〇二号房间。 她的预感很不好。 她顺着围墙向前走。前面不远有一间平房,平房建在楼房与围墙之间,房顶的上方,就是二楼走廊的窗口。这是一条她早就想好的路径。 她经这条路径,钻进二楼的窗口时,再次看了看表,时间是凌晨三点十分。她迟到了十分钟。这十分钟就可能给她带来危险。但除掉黄枫林,是她今晚行动的核心,她必须完成。 这个时候,二〇二房间里的黄枫林,刚刚打完一个电话。 他接到郭重木监视点打来的电话,心里十分惊异,“有人袭击他的监视点?为什么?”他略思考一下,就打了另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打到于志道对面的监视点里的。但那里没人接电话。那个点里有四个人,但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他明白,郭重木和于志道的监视点都出了问题。 危险就像风一样袭遍他的全身。两个监视点都出了问题,让他感觉到危险极有可能也在向他逼近。他迅速出了里屋,把外屋的两个弟兄推醒,示意他们赶快拿枪。正在这时,他们都听到走廊里有极轻微的响声,让他们的呼吸出现短暂的停止。 黄枫林快速地做着手势。一个弟兄退到门后,一个弟兄闪到门边。他自己则退到里屋的门口,准备随时退进里屋。 一阵寂静之后,他们都看见那个门把手正在无声地旋转。 黄枫林用力向门后的弟兄做着手势。这个弟兄举起手枪,对准门板上大约心脏高的位置,连续开了两枪。枪响之后是几秒钟的寂静。他正想伸手开门时,只听一声巨响,那扇门被踹开来。这个弟兄完全没有防备,向后摔出去,倒在地上。几乎与此同时,门外是两声干脆的枪响,打死了他。 门口的弟兄立刻向门外射击。他吓坏了,完全是胡乱射击。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口的下方伸进一支手枪,枪口略向上,又是两枪。这个人沉重地倒在地上。 连续的枪声,惊动了整个许府巷。外面传来士兵的喊叫声和奔跑声。士兵们的反应要比老百姓快得多。 黄枫林已经退进里屋,并向外面连续射击。他看见一个人冲进来,也向他射击,但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紧接着,他就看见那人的枪机没有复位。再下一秒钟,他才认出来,冲进来的人是左少卿。 黄枫林一声嚎叫,“左少卿,你的枪里没子弹了!你没子弹了!” 左少卿更加震惊。她瞬间想起来,她曾经打死车里的两个人,一共七颗子弹,全部打光了。她的枪机确实没有复位。 黄枫林一步跨出里屋,用枪指着左少卿,“左少卿,把你的枪放下吧。你今天终于跳了出来。快把你的枪放下!” 左少卿垂下手,把手里的枪机复位,并把枪插进口袋里。她抬起头冷冷地盯着黄枫林。楼房外面的喊叫声和奔跑声更加清楚,外面的士兵已经冲进楼里。局面极其不利。她必须赶快结束。 她盯着黄枫林。她突然伸出手一指黄枫林,喊了一句,“不要说话!”她的手瞬间扬起,但人已经向下蹲去,并向一侧翻滚。 黄枫林的目光和枪口有零点一秒的时间向上移,再向下移的时候已经迟了。他就耽误在这零点一秒的时间里。他也开了枪,但没有对准目标。 左少卿在翻滚中拔出腰里的另一支枪,她趴在地上就扣动了扳机。 黄枫林一阵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额头上出现一个弹孔,此时正有血从弹孔里喷涌而出。 左少卿没有时间等他倒下。她纵身跃出门外。楼梯口那里有两个士兵伸出头。她干脆利落地两枪。那两个士兵嚎叫着栽下楼梯。她转身跳上窗口,跳到外面的房顶上。她沿着围墙奔跑。 院子里的士兵发现了她,大声喊叫着向她开枪。 她不能再往前跑了,转身跳下高墙,向她的汽车飞奔而去。 她飞快地钻进汽车里,一脚发动起汽车,双手猛打方向盘,再把油门踩到底。汽车震颤着,车后冒出滚滚的黑烟,终于像兔子似的向前冲出去。 到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湿透。她摇下车窗,让外面的风猛烈地吹进来。 左少卿驾驶着汽车,在无人的街道飞驰。到了这个时候,她仍然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全身的神经都在籁籁地跳着。 一个小时后,她重新返回到美国海军陆战队小街的街口,把汽车像原来的样子停在路边。现在,没人知道这辆车曾经穿过大半个城市到过许府巷。至于车上的两个人是谁打死的,她就不管了。 她下了车,顺着原来的路向前飞跑。她必须尽快赶回去。 又过了半个小时,她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疲倦地脱掉衣服,在浴盆里放满了热水。然后躺进去,把整个身体浸在热水里。此时,她才感觉到全身酸痛,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她朦朦胧胧地想,“槐树”终于可以安全一些了。 几分钟后,她意识到自己又要睡着了。她已经两夜未睡,眼睛快睁不开了。她艰难地爬出浴盆。她站在莲蓬头下,把冷水开到最大,从头到脚冲洗着自己。冰冷的水让她全身发抖,胸部像风箱似的剧烈起伏。在冰窟窿一样的冷水里,她的神志终于清醒过来。 正文 一百六十一、 转机 左少卿这一个上午都坐在叶公瑾的房间里,默默地吸着烟,也克制着自己的疲倦。她很担心自己会不会突然睡过去。 叶公瑾也很少说话,显然还在为他的处境焦虑。 只有钱玉红坐不住,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边拿着一条毛巾,四处擦拭家具。她是个爱干净的人,把房间里的家具擦得明亮闪光。之后,她又用拖把擦地。还叮嘱他们脚落地后不要动,以免留下脚印。 这样一直等到吃中午饭。在饭桌上,也主要是听钱玉红一个人说话。 吃完了饭,左少卿和钱玉红一起收拾了桌子,把盘碗收在一起放在门口。她很想回房间睡一觉,恢复一下体力。 这时,叶公瑾却说:“左少,给我一支烟。” 左少卿掏出烟递给他,又替他点上。她注意地看了看叶公瑾的眼神,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就没有说要回去休息的话,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吸烟。 果然,叶公瑾看见钱玉红已经收拾好东西,就说:“玉红,你也忙了一上午,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钱玉红抬起头,看清叶公瑾的眼神,就笑着说:“那好,我去歇一会儿,你们坐吧。”说完,就出了房间。 叶公瑾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左少,你是个好特工。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你有很强的工作能力。我现在仍然是这么看。” 左少卿知道自己必须小心。她坐直了身体,表示出自己的恭敬,“处长过奖了。” 叶公瑾平和地笑着,“如果没有你,我和玉红都很危险。左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左少卿认真地想了一下,轻声说:“当初,我妹回来,无论怎么说,我都是必死的。处长肯留下我,我很感激。这是一。其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换一个新处长来,肯不肯留下我,我拿不准。” 叶公瑾点点头。这个说法,倒是合情合理。他笑着说:“可是,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对你并不是完全信任,是这样吗?” “处长,那是应该的。谁处在你的位置上,都会那么做。我呢,尽量化解这些问题,也尽量小心一些。这是实话。” “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所以你才弄了一份录音,来保证你的安全?” “处长,那是梅斯的意见,我只得接受。” “你把录音放在哪里了?”叶公瑾盯着她,轻声地问。 这个问题让左少卿心惊。录音已经不在她的手里了。她最最担心的是,这个录音会不会最后落到叶公瑾的手里。那么,他就会立刻猜到,毛局长为什么要杀他。那样的话,她会死得很惨。她说:“处长,这个事,你不要问了,我不会说。” 叶公瑾点点头,“我能想得到。但是,有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说。”左少卿心里更加警惕。 “你到我这里来,任务是什么?” 左少卿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抬头看着叶公瑾,轻声说:“寻找槐树。” 叶公瑾虽然有些惊讶,但这个解释确实符合他心里的想法,这个任务是合理的,“你是说,梅斯也在找槐树?为什么呢?” “我只能告诉你,梅斯也在找槐树,原因我不能说。” “那么,你找到了吗?” “没有。” “你认为槐树在哪里?” “应该就在那六个人之中。”左少卿说这个话的时候,心中有寒意渗出。她心里明白,“槐树”目前可能只是暂时安全一些,但这个叶公瑾一定不会放弃。 “你还会继续寻找吗?” “我会,直至找到为止。” 叶公瑾轻声地笑出来,“左少,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嘛,是不是?”他心里有些得意,他已经很接近槐树了,也许很快就会有结果了。他相信,他用黄枫林用对了。也许用不了多久,黄枫林就会给他带来好消息。 正在这时,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叶公瑾盯着电话,在疑虑中透出恐惧。何俊杰来电话应该是在傍晚。这个时候,有谁会打来电话?他迟迟不敢接这个电话。 左少卿轻声说:“要不,我来接吧。”她拿起电话,刚刚“喂”了一声,电话里立刻传出何俊杰焦虑的声音,“左少,是左少吗?处长在不在?” 她说:“在。”就把电话递给叶公瑾,“老何来的。” 叶公瑾接过电话,“俊杰,有什么情况吗?” “处长,明贵有急事要向你汇报。” 何俊杰惊慌的声音让叶公瑾有些紧张。他很快就听到赵明贵的声音。 “处长,”赵明贵在电话里说:“这边的情况不好。黄枫林被人刺杀。” 叶公瑾着实吃了一惊,“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目前还不清楚。昨天夜里,大约凌晨三点多钟,有人潜入许府巷招待所,打死了黄枫林,还有他的两个弟兄。处长,还有更糟的。黄枫林安排的六个监视点,全部被人打掉了,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也是在凌晨三点钟左右。” 这个消息让叶公瑾大吃一惊。六个监视点同时被打掉,简直是太疯狂了。“明贵,你说一下具体情况,是否找到什么线索?” “处长,这件事非常奇怪。这六个点虽然是同时干掉的,但手法各不相同。于志道那个点,像是一个职业杀手干的,一枪一个,只打了四枪,四个人就全被干掉了。郭重木那个点,更像是军队干的,是用捷克式机枪打的,整整打了两梭子子弹,那个枪手太从容不迫了。那个房子完全被机枪打烂了,里面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有两个点是用手雷炸的。房门没有动过,我猜是从窗户里扔进去的。还有两个点,杀手已经进入房间,但房间里没有人,所以没动。但是,前面两个用手雷炸的房间里,也没有人呀,这一点特别奇怪。处长,黄枫林的人,一个不剩,全都死了。” 这个情况让叶公瑾震惊。他最信任的一支力量,眼看着就要发挥作用的力量,竟被人在一夜之间全部干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明贵,”叶公瑾急切地问:“有线索吗?什么人干的?” “现在还说不好。我上午只是初步看了一下,干得干脆利落,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我刚才说了,手法各不相同,好像是几种力量同时下手。现场人很多,记者都疯了,拚命拍照。我估计,今天的晚报就会出来。处长,这事,怎么处理?” 叶公瑾心中惶惶不安,心里完全乱了。他只好说:“你先调查吧,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他脑子里忽然转了一个弯,“明贵,这个事,向局里汇报了吗?” “老何向潘主任汇报了。但潘主任没说什么,只是叫我们调查。” 叶公瑾心里完全没有主意了,只好说:“你先调查着,等我回去……再说吧。”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 这天的夜里,叶公瑾严重失眠。钱玉红偎在他的身边,已经沉入梦乡。他却一点也睡不着。几种不同的力量干的?军队?共党?美国人?或者还有,自己人?谁有这么大的能量,把几种力量集合到一起? 他的思路转了一个弯。在已经知道的可疑人里,妈的,左少卿就在自己身边。杜自远则在许府巷里关着。至少他们都与此事无关。还有谁呢?情报处的人?他们就算是奉了毛局长的命令杀自己,也没必要除掉黄枫林的人呀。 老天!他的思路再次转了一个弯。前天夜里,自己几乎被情报处的人炸死。昨天夜里,有人就把黄枫林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这两件事有关系吗?他还是看不出来。以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什么人干的。昨夜的事,竟一点也看不出来。实在是太诡异了。 他的思路最后一次转弯,局里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放他一马?让他回去处理此事?叶公瑾心里一阵苦笑,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叶公瑾、左少卿,还有钱玉红,就这样住在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营房里,在惶恐、多疑、焦虑和苦恼中度日。外面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梅斯也没有再出现,他好像撒手不管了。他问了左少卿,王振清也没有来过电话。 叶公瑾心里的希望,正一点一点地消失。他们好像已经被人忘记了。 就这样,他们住到第十天的时候,一天傍晚,他们正围坐在圆桌旁吃饭。这时,电话响了。按时间上说,应该是何俊杰来电话的时候。 叶公瑾伸手拿起电话。但电话里没人说话。他问:“俊杰,是俊杰吗?怎么不说话?啊?” 电话里出现另一个人的声音。叶公瑾一听到这个人的声音,顿时感到心跳加速,血也涌到脸上。天边出现一线红霞,是晨曦还是夕阳?眼前出现的闪光,是要命的炸弹还是引路的烛光?不知这个人带给他的,是希望还是失望? 他对着电话说:“老潘,”他的眼睛都红了,“老潘,老潘,是你吗?” 电话里再次响起保密局主任秘书潘其武的声音,“公瑾,公瑾,真的是我呀。” “怎么了?老潘,怎么了?找我,是吗?你找我?”叶公瑾已经语无伦次。 “公瑾,我说,你别在那里住着了。公瑾,回来吧,别在那里住着了。可能有一些误会。大家都是做秘密工作的,很容易产生误会。你说是不是?回来吧,明天我派车去接你。好像左少卿,还有钱玉红,也和你在一起,也一起回来吧。” “老潘,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让我回去?” “你看你看,我的话你还不信吗?现在误会都消除了,一点事也没有了。我向你保证,真的没有事了。好不好?明天我亲自去接你,你可一定要回来呀。” 叶公瑾放下电话,眼泪都快流了出来。他用迟疑的目光看着钱玉红和左少卿,声音颤抖着说:“老潘来电话,要我回去。”他的话音未落,头已经深深地垂下去。 左少卿站起来,什么也没有说,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她站在门前的暗影里,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个时候,钱玉红已经满脸是泪。她跪在叶公瑾的面前,扶着他的膝盖,仰着脸对他说:“公瑾,是不是好了呀?咱们是不是好了呀?没事了呀?你告诉我呀。” 叶公瑾双手捧住她的脸。他觉得这个女人,今晚真好看,真好看。他捧着她的脸用力地亲吻。这个时候,钱玉红心情激动,搂着他竟嚎啕大哭起来。 叶公瑾哪里想得到,外面的世界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蒋委员长、蒋夫人、蒋公子、美国大使、孔宋家族,还有政府和军队的高官们,为了一个小小的叶公瑾,闹得不可开交。 叶公瑾哪里想得到,那么强悍的毛人凤,会为了他,被蒋委员长用手杖痛打呀! 正文 一百六十二、 重生 叶公瑾落入陷阱,命悬一线,却最终得以重生,是保密局历史上的一桩悬案。 史家无意于此。搜奇者如在下,得到的具体情节也往往是多种版本,且语焉不详或前后矛盾。在下写在这里的,即求信,也求奇。相信看官们也理解,在下要的是可看可读,故不可以细究,悦目即可。 实在说起来,毛人凤要杀叶公瑾,这是没有错的。其原因与蒋公子有关,也是没有错的。其他的,都不可细究,只是约略有其事而已。即使是当事人,也未必说得清楚。 王振清极有可能向蒋公子求了情。理由大概是妹子左少卿卷入其中,他当哥哥的自然特别关切,所以,特意请蒋公子从中斡旋。 蒋公子想换掉毛人凤,对叶公瑾已留意许久。毛人凤竟有这么一个死对头,让蒋公子更加乐意搭救。因此在向委员长汇报其他工作的时候,顺便提到此事。说毛人凤未免过于苛刻,对一个少将处长,如此草菅,过于随便了吧。 蒋委员长是个明白人,已经猜到是因为公子统管情报工作不顺,在毛人凤那里遇到了麻烦。一个是公子,一个是亲信,无可无不可,他也并不在意。 但有一点,不管是戴笠还是毛人凤,处理少将衔的将官都不在少数。但大都会向他报告,经他同意后才处理。不过这一次却不一样,毛人凤并未向他报告。委员长的心里就有一点奇怪。隔了几日,仍不见他报告,心里就有一点不悦了。 这大概是毛人凤最大的失策。 梅斯也在为叶公瑾的命运奔波。他托的人,是美国驻华大使。这位美国大使是一个复杂的人。他是个传教士,又是个学者,还是个教育家。现在他是一个政治家,执行的是美国国务院的外交政策。有人把他当作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但他曾向蒋委员长提过三条建议,其中第一条就是:不可对暗杀事件公开承担责任。蒋委员长真的是如遇知音。 梅斯的工作,也间接受这位美国大使的领导。对民国政府的无能,也让这位美国大使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变更民国政府的最高领导,也是他的工作目标之一。这位美国大使肯出面做说客,目的即基于此。 但是,这位美国大使却找错了人。他找的是孔宋这两大家族的人,以为他们出面向委员长美言几句,此事即可化解。不料,孔宋两家的人,却对此事看得一清二楚,立刻察觉叶公瑾的背后其实是蒋公子。蒋公子在上海打老虎,严重侵害了孔宋两家族的利益。这个过节,他们是绝对忘不了的。因此,孔宋两个家族虽然受了美国大使的委托,表面上答应,暗地里反而站在毛局长一边。同时站在毛局长一边的,还有蒋夫人。她针对的,也是蒋公子。按说,毛局长这边的势力十分强大。 问题在于,主动并且在暗中为蒋公子撑腰的,除了美国人外,还有一支可怕的势力,就是桂系。这个桂系从它出生的第一天起,就是委员长的心头大患,从未放下过一天。当初侯连海会被保密局释放,这个桂系在暗中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这个桂系的可怕之处还在于,它掌握着相当强大的军队。另外还有一点极其重要,在蒋委员长眼里,这个桂系的首领李副总统,民望颇高,清誉甚好,是蒋委员长心中最大的政敌。 这几大势力,就借叶公瑾这件小事,在暗中搏斗起来,并且把陈年老账也翻了出来。最后把党内、军内的一些高层也搅了进来。暗中串联,密室谋划,尔虞我诈,互相攻讦,几乎把民国政府分裂成数片。 委员长开始对此事并未在意。下属争斗,也是他乐见的事。及至后来,蒋公子竟专门向他禀报此事,历数毛人凤的种种不是。再后来,连夫人、孔宋两家,甚至几位高层也在向他进言时,互相诋毁,他这才感觉到不妙。 他略略地了解了一下,不是了解叶公瑾其人其事,而是了解党内军内的异动情况,了解到的情况让他极为震惊。他明白,此事不处理好,不仅借蒋公子之手控制全国情报系统的目的达不到,还会危及自己的地位。委员长此时,已经极为震怒。 偏偏在这个时候,毛人凤才姗姗来迟,向他汇报叶公瑾的事。蒋委员长还未听他说完,已经勃然大怒。党国的天下,蒋家的天下,就是被你这个利欲熏心的小人给弄坏了!娘希匹! 委员长如何训斥毛人凤,无人知道。但确实骂出许多难听的脏话,称得上是大发雷霆。甚至还动了手。一种版本说,委员长一边训斥,一边用手杖敲打毛人凤的头。另一种版本说,委员长盛怒之下,用手杖痛打毛人凤数十下,甚至将他打倒在地。在下信后者。因为有总统府侍从室的一个人暗示,那天毛人凤出门,是瘸着一条腿走的,脸色更是青紫难看。 据说,毛人凤从委员长那里出来,直接去见蒋夫人,进门就跪在地上哭诉。蒋夫人也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一步,不得不好言安慰他。蒋夫人后来专门为毛人凤的事向委员长说情。蒋委员长权衡各方利益,毛局长的这个官职,才得以保住。 官职既然保住了,在叶公瑾这件小事上,毛人凤就不能再执拗。因此,才有保密局主任秘书潘其武给叶公瑾打电话一事。 叶公瑾接到潘其武的电话后,心中激动,竟和钱玉红搂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把十天来积累在心中的抑郁都发泄了出去。原本以为糟到不能再糟,即使能活出一条命来,余生不是在陆军监狱就是在贫困乡间度过。现在,听了潘其武的话音,似乎一切都有转机。心里的阴霾一去,只觉得海阔天空,顿时爽朗起来。 接下来,钱玉红就是一通的忙。先是帮助叶公瑾洗了澡,又将他的内衣全部洗了,只让他穿了一件睡袍在房间里转悠。又用湿毛巾把他的军装整个擦了又擦。又向小卖部的老板娘借了熨斗,把叶公瑾的军装,自己的军装,甚至还有左少卿的军装,都熨了一遍。一直忙到深夜的时候,才算告一段落。 这天夜里,大家虽然都很高兴,却也默默无语,都在心里感慨着十天来的危难。那种感慨,都是语言难以表达的。 叶公瑾注意地看着左少卿,只说了一句话,“左少,这回,你的功劳最大,我会记住。我们,一切重新开始。” 左少卿也看着他,心里却并不敢全信他的话,只是尽可能恭敬地说:“处长过奖了。请处长放心,我会和从前一样。” 只有钱玉红略略地有点失意。她和叶公瑾过了十天的夫妻生活,心里还很眷恋,不知今后还能不能如此。 第二天,他们临行前,又专门去前面的楼房里,找到那位上尉,向他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上尉也说了许多话。他们双方谁也听不懂,简直是鸡同鸭讲。 上尉好事做到底,陪着他们出来,也上了车,一直把他们送到营房外面的小街上,这才离去。 叶公瑾已经看见,小街街口的外面,已经停了好几辆车。潘其武和几名军官站在车旁,正远远地向他招手。叶公瑾匆匆走过去,和他握手,双方热情寒暄,如同久别的亲兄弟,今又重逢。 接下来,叶公瑾上潘其武的车。左少卿和钱玉红上了后面的车。他们逃命的那辆车就由其他人开着,一路浩浩荡荡,开回保密局。 叶公瑾终于由潘其武陪同,重新踏入保密局大楼,上了楼梯。当他站在毛局长的办公室门口时,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潘其武笑着替他开门,推着他进去。 毛局长坐在办公桌前,低头看着文件,仿佛不知道有人进来。 叶公瑾双脚一并,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低声说:“局长,卑职叶公瑾,向您请罪。愿听发落。” 毛局长终于抬起头,注视着他。又从桌后站起来,走到叶公瑾面前。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慢慢伸出手。叶公瑾慌忙双手握住。 “你还好?”毛局长语气平静,不带一点意气。 “谢谢局长惦记。卑职心中不安,这几天苦不堪言。” 毛局长看着他,点点头,转身回到桌边,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他盯了叶公瑾一眼,念道:“经国防部诠叙委员会核准,兹任命叶公瑾为国防部保密局副主任秘书兼行动二处处长,此令。”他走到叶公瑾面前,说:“祝贺你。你可以走了。”随后把那份公文放进叶公瑾的手里。 叶公瑾不敢怠慢,慌忙立正敬礼,“谢谢局长提拔。”转身走出办公室。 潘其武陪着他出了办公室,笑着说:“公瑾,毛局长大量,不计前嫌。希望公瑾兄也要放开胸襟,继续做好工作。” 叶公瑾小声回答:“多谢其武兄,请务必转告毛局长,公瑾今后,定当效命,万死不辞。” 叶公瑾告别潘其武,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时,二处的军官们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了。叶公瑾心里颇为感动,和他们一一握手。 何俊杰小声说:“处长能够平安回来,又升了职,可喜可贺。各位,今晚咱们在秦淮酒家聚一聚,为处长压惊。只是,大家不可喧哗,悄悄地去,就可以了。” 叶公瑾点头说:“我也有这个想法,咱们晚上再聊吧。” 正文 一百六十三、 一明一暗 左少卿离开叶公瑾办公室,静静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十天未见,还是觉得自己的办公室更让她心安一些。她默默地看着窗外,掂量着自己的处境,也同时掂量着杜自远和“槐树”的处境。她心里有个清醒的判断,“槐树”的处境只是略好一点而已,她丝毫不能大意。 办公室的门开了,柳秋月悄悄地进了门,却站在门口,用一种有些惊异的目光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向她招招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轻声问:“怎么了?” 柳秋月在椅子上坐下,眼神里藏着不安,看着左少卿。她终于说:“少主,你不在的这几天,出了大事。” “什么事?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她明白,柳秋月一定受到了惊吓。 “黄枫林被人打死了,你知道这个事吗?” “我已经知道了。老何给处长打过电话。” “还有他那六个监视点,一个不剩,全被打掉了。两个没人的点,也给炸了。” “你在想什么?”左少卿冷冷地盯着她,也在心里判断着她的想法。 “少主……少主……”柳秋月真的受到了惊吓,“我不敢说。” 左少卿盯住她的眼睛,声音不高,却狠狠地说:“既然不敢说,就不要说!” 她心里明白,一个柳秋月,一个妹妹右少卿,都聪明过人。黄枫林被打掉的六个监视点要想瞒过她们是不可能的。柳秋月不敢说,就不要说。左少卿心里还不想撕破这层窗户纸。但妹妹那里,却不那么简单。刚才在处长办公室里,妹妹就一直用疑惑的眼睛看着她。她一直在考虑,如何向妹妹解释这件事。 左少卿慢慢地说:“秋月,有些事,你要明白。但有些事,你一定不要明白。” 柳秋月有些胆怯地看着她,小声说:“少主,我知道,我一定,请你相信我。”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盯着她,“我相信你。你现在去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左少卿心里的危机,并没有消失。她必须处处小心。 这天晚上的八点,保密局二处为叶公瑾、左少卿、钱玉红举行的接风宴会,在秦淮酒家悄悄地举行。军官们都是独自分头去的,不敢结伙和声张。叶公瑾的处境,二处的处境,大家都心知肚明。 到了酒桌上,气氛才算热烈起来。 叶公瑾请左少卿姐妹坐在自己左侧,举着酒杯说:“我这次危难,左少、右少两姐妹,功劳最大,我今生都不会忘记。各位,先陪我敬左少、右少两姐妹一杯。” 军官们都站起来,和左少卿姐妹碰杯祝贺。大家喝了酒,都随着叶公瑾坐下。 叶公瑾感慨万分,也开始说起自己的历险记,“真是很惊险呀,幸亏左少及时赶到。我们刚出了门,炸弹就爆炸了。前后只差几分钟呀!” 军官们一片惊呼,都为叶公瑾万幸。 叶公瑾继续说:“在富春江饭店,我也算是身高体重了。左少看上去那么苗条瘦弱,却把我撞出一丈多远,可见她的力量之大。各位,那颗子弹正从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打进来。左少,我再和你碰一杯。” 叶公瑾颇为激动,一口喝干了酒,又说到右少卿,“右少也很厉害。我们的车开进一条绝路,美国海军陆战队如果不让我们进去,我今日就不会和各位见面了。右少抢先开车进了街口,一下子就把车横在那个小街的街口,硬是不让那些人过来。她带着几个弟兄,手里提着枪,和那些人对峙,给我和左少争取了时间。右少,我也和你碰一杯。” 在座的军官如同听评话一般,聚精会神。只有程云发心中忐忑。他一直不清楚,他的检举和处长被人追杀是什么关系。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这样一来,他的检举不就白干了吗?那个检举万一泄露,自己则必死无疑呀! 这个时候,何俊杰接口说:“处长,我听说,你和毛局长的误会已经消除,是不是这样?” 叶公瑾心里对他的话很赞赏,点头说:“确实有一些误会。有些小人向局长进了谗言。我已经知道是谁,以后我会找机会和他交换意见,但不是现在。” 这一句话,让程云发心里更加紧张。他疑心生暗鬼,总觉得叶公瑾有意无意地在盯着他。 叶公瑾继续说:“局长在和我谈话时,一再鼓励我要做好工作,特别是要尽快找到**潜伏在国防部的槐树。我也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大事。我在这里顺便说一下,今后,这项工作主要由左少负责。需要时,各位也要给予配合。” 叶公瑾心里明白,要多少扭转和毛局长的恶劣关系,只有靠这件事了。 左少卿对叶公瑾的这个决定也有些意外,在心里暗暗地猜测他的用意。 赵明贵则低着头喝酒,心里极其苦恼。黄枫林和他的六个点,被人一夜之间全部打掉,这是对他最严厉的警告。现在处长让左少卿负责这项工作,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他隐约感到,自己又将被夹在夹缝里。 这次接风酒,一直喝到深夜才散。军官又分头离开。程云发顺路,送左少卿姐妹回家。何俊杰则开车送钱玉红回家。叶公瑾则叫赵明贵跟他一个车走。 赵明贵和叶公瑾坐在汽车后座里,一路上却一句话也没有。 叶公瑾并没有回家,而是回到局里,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个情况让赵明贵心中生出许多疑惑。 叶公瑾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的面前,“明贵,喝了那么多酒,可能叫渴,喝一点水吧,也可以清醒一下。” 叶公瑾坐在他的对面,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他。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说:“明贵,抽支烟吧。我这些日子里,也学会了抽烟。” 赵明贵给他们两人点上烟,小声说:“处长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叶公瑾点点头,盯着他说:“明贵,左少卿可能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这句话让赵明贵大吃一惊,他立刻从中品出不一样的味道来。左少卿有异心,一向是指她身上的共党嫌疑。但处长现在的话里,却不像是指这个。问题的另一面是,这个左少卿可是救了处长的命呀。他惊讶地看着叶公瑾,不知该说什么好。 叶公瑾继续说:“所以,你仍要做好寻找槐树的工作,只不过,是秘密地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明贵目瞪口呆,这和饭桌上说的话完全不同。他傻了似的摇摇头。 叶公瑾轻声说:“我得到情报,美国人也在找槐树,具体是什么目的,我不清楚。但肯定和我们不同。所以,我们也要找。左少是明面上的,你是暗地里的。你要争取先找到。” 赵明贵只得说:“处长,我会努力。但是,黄枫林被杀,他的六个点被人打掉,不知处长怎么看?” 叶公瑾目光严厉地盯着他,“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并不重要。这件事你当然也要侦察。我感觉,这件事只说明一个问题,我们距离槐树已经很近了,你明白吗?” 赵明贵连连点头,“我明白,我一定继续查。另外,黄枫林和他手下的弟兄怎么办?前两天,我还接到浙江站的电话,问起这件事。” 叶公瑾想了一下,“只能尽量把他们的后事处理得好一些吧。明天我去找老潘商量,尽可能优厚一些。你和俊杰出面料理吧。” 赵明贵点点头,心里却在想着处长刚才说过的几句话。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左少卿可能和美国人有关系,所以处长会说,她可能和我们不是一条心。如果真的是这样,就比较麻烦了。可是,美国人为什么要找槐树呢?他心里明白另外一点,他要找“槐树”,一定要秘密地找,还要特别防备这个左少卿。 这个时候,左少卿终于和妹妹回到家里。 右少卿进了门,回头盯着姐姐的时候,却看见姐姐脸上露出微笑,并向她伸出双臂。十天不见,她也察觉到,心里确实惦记着姐姐。她们真的像久别的姐妹一样。右少卿忍不住,直接扑进姐姐的怀里。两姐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搂在一起。 左少卿在她耳边轻声说:“好妹,你救了姐,姐谢谢你。” 右少卿慢慢离开姐姐的怀抱,瞪起一双精明的圆眼睛,“姐,你谢我哪一件?是路口挡道,还是打掉黄枫林的监视点?” 左少卿笑了,“臭丫头,真是够精明的。我指的当然是路口挡道,不然的话,我和处长都会被打死在那个路口。” “那么,黄枫林的监视点呢?是怎么回事?” “那不过是为了出气,给他们一个教训。” “你得了吧,到现在你还骗我。六个点是同时打掉的。毫无疑问是你幕后策划。你从哪里组织的人?谁帮助你?为什么?” “臭丫头,哪有那么多问题呀。先去洗脸洗脚,然后上床。到了床上,我再和你慢慢说,好不好?” “不行,你现在就要和我说一句实话,不然我什么也干不下去。” 左少卿拉着她的手,迟疑了许久。她实在不愿意对妹妹说假话。她凑到妹妹耳边说:“美国人,也在找槐树,他们不希望黄枫林找到。” 右少卿何等聪明,立刻就把乱七八糟的线索凑到一起,并在脑子里整理清楚,“美国人?那么,你和美国人有关系?那个梅斯?你们是一条线上的?” 左少卿捂住她的嘴,“姑奶奶,你要让我送命呀,小点声!” 右少卿心里可是大为惊讶。她一直认为姐姐是共党,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怎么回事,她竟和美国人有关系?甚至可能和梅斯是一伙的,梅斯可是中央情报局的呀。这个情况大出她的预料。 这一晚上,右少卿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正文 一百六十四、 闷棍 第二天的上午,叶公瑾去了潘其武的办公室,向他提起黄枫林等人的后事。 “老潘,黄枫林是浙江站的人,被我借来做秘密调查工作。没想到,竟然全部损失了。我简直没脸再见浙江站的卢站长。请老兄帮个忙,把他们的后事,还有抚恤方面的事,给张罗得好一点。” 潘其武连连点头,“公瑾,这是应该的。这样,你写一个报告给我,我去和毛局长说,一定把这个事办好,你放心好了。” 有了潘其武这个话,叶公瑾就很高兴。他告别潘其武,直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感觉,他和毛局长的过节,至少眼前已经消除或者弥合了一些。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找到“槐树”,这个更重大的问题了。 但是,毛局长怎么会轻易放过他。毛局长现在要不了他的命,但给他穿小鞋,给他抽梯子、下绊、打闷棍,却还是随时可做的。 叶公瑾正坐在办公室思考心里的问题时,何俊杰惊慌地跑进他的办公室,十分恐惧地说:“处长,我刚刚接到通知,让我立刻去局长办公室谈话。” 叶公瑾着实吃了一惊。毛局长竟会越过他,直接和他的下属接触,这就相当于一个噩耗。他问:“只有你,还是有别人?” “还有赵明贵和左少卿,一起去谈话。”何俊杰已经完全被这个情况吓坏了,“处长,我要是有什么不利,你一定要救救我呀。处长,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得赶快去。要求我们立刻去,我走了。”何俊杰还没有说完话,就匆匆出了办公室。 叶公瑾自己也惊慌起来。他现在才明白,毛局长不会放过他。 可怕的是,毛局长是那种不怕他叫,只怕他笑的人。他若是对谁亲热,这个人就怕是活不了几天了。叶公瑾不能不想到,何俊杰、赵明贵和左少卿,他们的命运堪忧呀。 后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毛局长要不了叶公瑾的命,但背后玩阴的,使狠的,却是一天也没有停过。后来,叶公瑾虽然去了台湾,但只得到一个国家安全委员会委员的空职。手里没有一点权力,手下更是没有人。他只有一张干干净净的办公桌,却什么事也没有。 蒋公子那时已经控制了全部情报系统,也觉得叶公瑾可用,却越不过毛人凤这个现管,没有一点办法帮助他。 后来这个叶公瑾,闲极无聊,竟学会了拉京胡,并且颇有章法。他和同样闲极无聊的左少卿,一个拉琴,一个唱戏,竟成了眷村里的一景。 直到毛人凤因病去世,蒋公子才终于把叶公瑾扶到国防部军事情报局局长这个宝座上。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容在下慢慢叙述。 毛局长越级接见下属军官,这在保密局历史上是极为少有的事。自然也是一件诡异且令人心生恐惧的事。 何俊杰、赵明贵和左少卿,在毛局长门前聚齐,互相注视一眼,然后敲门进去。 毛局长却很和蔼,立刻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他自己坐在居中的沙发上,何俊杰和赵明贵坐在右侧的沙发上,左少卿则单独坐在左侧的沙发上。他们只敢坐在沙发边上,肩背挺直,万分谨慎地注视着毛局长。 毛局长真的非常和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问话也非常随意。 他先问了何俊杰的家庭情况,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刚刚上学。又问了一些二处的具体工作。他温和地说:“二处是核心处,工作任务很重。你辅助叶处长,发挥了很大作用,这个我是知道的。很好,很好。” 何俊杰胆颤心惊,小声说:“局长过奖,实不敢当。” 毛局长后来又问了赵明贵情报工作上的一些细节,甚至还请教了一个小问题。 他说:“赵组长,若是共党分子将文件烧毁,是否还可能恢复?” 赵明贵仔细思考自己是否曾烧过什么文件,确认没有,才小心回答,“报告局长,这可能要看具体情况,若是灰烬没有动过,有可能恢复一些,但不会很多。” 毛局长最后回头注视左少卿时,凝目许久,却什么也没有问。这个情况连左少卿自己也心生恐惧,不知结局会怎么样。 何俊杰和赵明贵都脸色苍白。何俊杰的额头上,更是出了一层的冷汗,十分显眼。他却不敢去擦。 最后,毛局长温和地说:“你们都是保密局里的骨干,为党国效力多年,我很赞赏。现在局势不太乐观,更需要你们多多尽心尽力,好不好?”说到这里,他已经站了起来。 何俊杰等人也慌忙站起来,恭敬敬礼,“是,我们一定不辜负局长的信任。” 毛局长的接见,就这样结束了,前后不过十五分钟。 何俊杰等人出了门,全都是一身的冷汗。何俊杰只觉得两腿发软,已经快站不住了,让赵明贵扶着他。他们看看走廊里无人,就一起进了叶公瑾的办公室。 左少卿已经看出来,叶公瑾也被这个情况吓坏了,看着他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赵明贵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脸色已经青了。她自己也是全身冰冷。 何俊杰已经快垮了,眼泪都流了出来,喃喃地说:“处长,你要救我呀。” 叶公瑾只能说:“不要过虑,不要过虑,可能并没有什么事。”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 下午刚上班,左少卿从办公室里出来,正看见赵明贵走过来。说不上为什么,两个人走到一起就停了下来,互相注视着。 赵明贵轻轻说:“左少,老何很不好,中午饭也没吃,一直呆在办公室里。” 左少卿说:“老何很担心。其实我也很担心,不知会出什么事。你呢?” “我和你们一样呀。局长从来没有这么对下属说话。”赵明贵的神色确实很紧张。 “要不,咱们去看看老何。”左少卿忧愁地说。 两个人一起拐出翼楼,往何俊杰的办公室走。刚走到门口,正看见何俊杰从办公室里出来。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一看见赵明贵和左少卿,就吓了一跳。 何俊杰已如惊弓之鸟,恐惧地盯着他们,张开了嘴,“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左少卿急忙说:“老何,我们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何俊杰摇着头,“你们还要看什么,我完了,我完了。” 左少卿很奇怪,“老何,你有什么事,这么担心?” 但何俊杰只是摇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他们三个人都看见,督查室的杨主任手里拿着一个卷宗,正向这边走过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军官。杨主任直接进了叶公瑾的办公室。 这一下,三个人全都预感到了危险,说不出来的危险。 何俊杰一步退回到屋里,“砰”地一声关上门。左少卿看一眼赵明贵,他们都同样脸色严峻。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往回走,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们都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下来,在沉默中等待着恶运。 这个时候,叶公瑾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意外看见督查室杨主任进来,也预感到不好。他站起来问:“老杨,有事吗?” 杨主任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卷宗里取出一张公文,递给他看。 叶公瑾一目十行,很快看完了公文,已经震惊地张开嘴。 公文里提到的是一件旧事,并且远在三年之前。当时何俊杰一时不慎,丢失了一份秘密文件。那是一个名单,是局里安排要除掉的人。那真的是丢失,并不是被什么人窃走。后来那份名单上的人都被秘密除掉,没有一个人跑掉。但何俊杰丢失名单确实是一个严重错误。当时是戴老板处理的,何俊杰被降了一级,由上校降为中校。他原来是可能当副处长的。 叶公瑾看着杨主任,十分惊讶,“老杨,这件事早就过去了,怎么又提出来?” 杨主任轻声说:“我是奉命执行。你也不要多说了,通知何俊杰到这里来吧。”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一声枪响。他们都吓了一跳。保密局里居然有人开枪,未免太大胆了吧。他们都听到走廊里传来奔跑声,和吵吵嚷嚷的喊叫声。接着,他们就听见有人敲门。 叶公瑾亲自走过去,打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程云发。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恐惧地说:“处长,老何,何俊杰开枪自杀了。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是……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的枪。” 叶公瑾回头瞪着杨主任,满脸的怒气,“老杨,你还要找什么人?还要找吗?你干脆直接把我带走好了!” 杨主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拉开门就走了。 毛局长这第一闷棍,几乎把叶公瑾打昏过去。 这一个下午,左少卿和赵明贵,各自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身心冰冷,静静地等待着。柳秋月则一直站在墙边,惊恐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心中焦虑。毛局长杀不了叶公瑾,但杀下面的小军官,却易如反掌。我该怎么办?如果恶运真的临头,我可以豁出去拚一拚吗?她不知道。 到了下班的时候,左少卿和赵明贵同时走出办公室。他们站在翼楼寂静的走廊里,互相注视。 赵明贵伸出手,和她握手,并小声说:“左少,再等三天,哪里也不要去。看看我们能不能活过这三天。” 左少卿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我要下班了。” 赵明贵在她背后说:“三天后,我请你喝酒。” 左少卿没有再接这个话碴,太晦气了。妈的,要是这么交待了,那就太冤了! 正文 一百六十五、 偷听 左少卿回到家里时,妹妹已经在家里了。她的表情也很不安。 姐妹俩坐在沙发里,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妹妹说:“姐,烟呢?” 左少卿掏出口袋里的烟,给自己,也给妹妹都点上。 “姐,老何就这么完了?他为什么事呀?” “我不知道。但老何自己一定知道。要不然,他怎么会自杀?” “毛局长应该是故意的吧,杀老何,给处长看的。” “当然了。老赵也吓得不轻。” “你呢?”右少卿专注地看着姐姐。 左少卿忍不住笑了,“我也一样。局长找我们谈话时,对老何、老赵都问了一些话,唯独对我,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用眼睛盯着我。” 右少卿凑到姐姐脸前,直盯着她的眼睛,“姐,你身上有个大把柄。局长没抓你的大把柄,真的有点奇怪。” “我也觉得奇怪。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了,越说越晦气。睡觉吧,走走走,上床睡觉去。只要这两天没事,我就没事了。” 左少卿这么说着,拉起妹妹就进了里屋。 进了里屋,妹妹却一下抱住姐姐,温暖的脸也贴在她的脸上。左少卿心里好感动,也默默地搂着妹妹,心里分明感受到妹妹的情感,还有那不一样的关切。她想,总归是亲姐妹呀,真的不一样。 妹妹在她耳边轻声说:“姐,我是你的对头。可是,我真的不希望你出事。这两天我才明白,你要是出了事,我会好难过。” 左少卿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也轻声说:“好妹,我知道,我知道。姐好喜欢你这个对头。你继续做你的对头,姐愿意。” 右少卿抬头看着她,“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不会放过你,你等着好了。”她说着,却在姐姐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左少卿一声惊叫,“臭丫头,你轻一点,疼死我了。” 姐妹俩都脱了衣服,一起钻进小卫生间里,互相帮着洗澡搓背,又像亲姐妹一样,说了许多亲密的话,然后一同上床睡觉。 也是这天的下午,坐在办公室里的程云发,意外接到督查室杨主任的电话,约他晚上在旋转门里见面。 程云发拚命动着脑筋,猜想可能是什么问题。老何自杀,也让他受到惊吓。他很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但如果要对他不利,杨主任应该不会约他在旋转门里见面。他判断,可能和他检举的资料有关。 到了晚上下班后,他换了一身便衣,悄悄地去了旋转门。 旋转门到了晚上,永远是那么热闹。各色人等,在旋转门里穿梭,或呼朋唤友,或招蜂引蝶。也有一些神秘的人物在这里出没,躲在包间里,或者角落里,商量着各种各样的秘事。 一到了晚上,也是徐小玉最忙的时候。为客人端茶倒水,点菜上菜,忙得脚后跟直打后脑勺。但她的全身神经却一直绷得紧紧的。 自从有了上次在一间破仓库里,她和表姐柳秋月差点被人害死的经历后,她再也没有出过旋转门。后来苏小姐还特地对她说:“你呆在旋转门里要安全一些。” 她不久后才知道,为什么呆在旋转门里要安全一些。苏小姐在旋转门里还有三个弟兄。这是表姐柳秋月后来悄悄告诉她的,还把那三个弟兄介绍给她,让他们注意保护她。那三个弟兄嘻嘻地笑着,上下打量她。 让她惊讶的是,那三个弟兄都是挺凶挺横的样子,但对她表姐,却都是毕恭毕敬的。表姐对他们说话,可是一点也不客气。 表姐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问她听到了什么。表姐仔细地告诉她,什么样的人要注意,什么样的人根本不要去管他。 “对那些重要的人,你要记住他们的名字,一点一点地打听他们的身份。记住,是一点一点地打听。确认他们确实是个重要人物,下回就要注意他们。”柳秋月一点一点教她,什么话是重点,什么话可以不听,以及如何偷听。 “到客人跟前时,一定要垂着眼睛,不要看任何人,就好像你根本不存在。这样,别人才不会注意你。别人要是察觉你在偷听,你就有危险了。” 徐小玉越听越害怕,“姐,我不干了吧,让我回家吧。” 柳秋月就瞪起眼睛吓唬她,“你回家怎么着呀?你能躲得过去吗?告诉你,姓程的根本没有替你妈还账,他不过是叫那些放债的延了几天。你不怕他们再找你呀?” 徐小玉就不敢说话了,只能噘着嘴,委曲地看着她。 柳秋月拍拍她的肩膀,“好了,不要害怕,凡事有我呢。另外,你要是遇到了危险,你怎么办?”柳秋月继续问她。 徐小玉就傻了眼,恐惧地看着她,“什么危险呀?” “知道什么是危险吗?如果你看见有人在看你,你要转过身去,继续忙你的,或者继续往前走。半分钟之后,知道半分钟是多久吗?就是三十秒。你心里数三十下,再回头看。如果那人不再看你,就没事了。如果他还盯着你看,这就叫危险注视。你就要注意了。” 徐小玉张开口,恐怖地看着表姐,“危险……注视?我怎么觉得,别人老看着我呀,都是危险注视吗?” “要隔三十秒,那个人还看着你,这才叫危险注视。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徐小玉懵懵懂懂地看着表姐。 “如果真遇到这个情况,你应该怎么办?” “那就,跑呗。”徐小玉更加恐惧。 “那你死得更快!你能往哪里跑?你跑得掉吗?”柳秋月严厉地喝斥她。 “那,总不能不跑吧?” “小玉,当你发现有人危险地盯着你,你要慢慢地走开,千万不要着急。不要往前门或者后门走,那里一定有人守着。 “那我往哪里跑呀?” “跟我来。”柳秋月领着表妹向走廊里走,“你记住,旋转门里有许多厕所,但只有这个厕所可以逃命。”她领着徐小玉进了一间女厕所。“只有这间女厕所里有一扇后窗。这个后窗直接通到旋转门后面的小巷里。你进来以后,立刻打开后窗,从这个窗口里爬出去。你听懂了吗?” 徐小玉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你出去以后,或者回家,或者去找我。还记得我的宿舍吗?” “记得。逃出去以后,我去找你。” “对了。千万不要犯迷糊,这是你能不能保住命的问题!” 徐小玉每天都处在提心吊胆之中,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过了一段时间,她感觉没有什么事了,心里才多少放松下来。 但是,在今天的这个晚上,她正在忙碌的时候,突然一抬头,看见走进门来的程云发,顿时把她吓坏了。她急忙弯下腰,假装是找东西。片刻,才悄悄抬头,注视着程云发。 程云发站在大厅里,左右看看,慢慢向一条走廊走过去。 没有“危险注视”,这让徐小玉多少放下心来。她移到一根柱子后面,看见程云发进了一个包间。在她的印象里,那个包间并没有人。“他一个人吃饭?”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应该要和什么人见面。徐小玉一边忙碌着,一边时时向那个包间张望。十几分钟后,她看见一个穿长衫的人也进了那个包间。 徐小玉怀里抱着一个空托盘,考虑再三,也把心里的勇气鼓了又鼓,终于悄悄走到那个包间的门口,偷听里面的谈话。 这个时候,程云发正坐在包间里,心中惴惴不安,不知今晚是个什么情况。 当他看见督查室杨主任进来,就慌忙站起来,小心地看着他。 这个杨主任瘦瘦的,皮肤黑黑的,平时给人就是一种不苟言笑的样子。但进了包间,却露出难得的笑容。他伸手示意程云发坐下。他用湿毛巾擦擦手,端起酒杯就喝了一口,然后眯起眼睛看着程云发。 程云发小心地说:“杨主任,您指教。” 杨主任慢慢地说:“程组长,你投来的检举资料,我已呈报给毛局长。毛局长看过后,确实很生气。但是,”他说到这里摇摇头,“还是很不够呀。” 程云发立刻急了起来。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竟然没有用?很不够?这岂不是白白担了那么大的风险吗?他急切地说:“杨主任,一定不止这些。我有一些感觉,叶公瑾还有很多问题,买卖黄金外汇什么的,确实小了一点。但是,就我所知,叶公瑾在军火案里是有一手的,是收了好处的。” “军火案?这个事你跟我说一说。”杨主任来了兴趣。 “年初的时候,那个左少卿查军火案,我听说,是查得很深的。可是,叶公瑾不愿意往下查,总是拖着,不肯往前推动,汇报也不听。后来,那个左少卿也就不往下查了,除了抓了联勤总司令部的一个小军官,什么收获也没有。” 杨主任默默地看着他,不动声色,“程组长,你说的是年初的军火案?最近的军火案你知道不知道,有没有他?你知道吗?” 程云发立刻愣住了。他确确实实隐约听到一点消息,有人与**方面做了一笔军火生意,数量十分巨大。但叶公瑾是否涉入其中,他就不敢说了。 程云发想了想,一咬牙说:“杨主任,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一定调查这件事,查出结果来,再向您汇报。” 杨主任笑了,“程组长,你能这样,就太好了。不过,你也要谨慎一些,不要让他察觉。目前的情况,我想你也知道。局长对这些贪污**的事,十分在意。你呢,我记得,你四四年就是中校了,是不是这样?” 这句话是个暗示,已经说到程云发的心里了。他连连点头。 杨主任说:“是不是?你也是老资格了,资历什么的也都够。说起来,二处也真的需要一个副处长,将来,可能还需要一个新处长。这些都是说不定的事,都要看你的努力了。” 程云发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杨主任,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看官们明白,毛局长要收拾叶公瑾,是一点小事也不会放过的。可是这个程云发,却因为这点小事,把自己的命给送掉了。冤乎哉? 这个时候,门外的徐小玉已经胆颤心惊。她一边窥视走廊外面的动静,一边侧耳偷听包间里的谈话。隐约也听到了一句半句。她到底担心时间久了,被人看见,急忙悄悄地走了。 正文 一百六十六、 代价 也是这天的夜里,左少卿姐妹俩洗完了澡,都已经躺在床上。左少卿斜靠在床头上,眯着眼睛假寐,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右少卿躺在她的身边,却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右少卿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把她一推,“姐,你装睡,不理我是不是?” 左少卿睁开眼睛看着她,“你又怎么了。我就是在养养神,怎么不理你了。” 右少卿鼓着嘴,“那你答应我的事呢?就黑不提白不提了,是不是?” 左少卿就有些疑惑,“我答应你什么事了?” 右少卿一听这个话,恨得咬牙切齿,伸手就在她的肚子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左少卿尖叫一声,疼得坐起来,气得打她两下,“臭丫头,你有话说话,干吗拧我?瞧,肉都让你拧红了。” “你就是答应我了。你现在不承认了是不是?”妹妹噘着嘴说。 “什么事呀,我答应你什么了?”姐姐十分惊奇。 “还有什么事呀,我订婚的事呀。” 左少卿这才想起来。她和妹妹最后一次去许府巷见杜自远的时候,这两个人光顾在那里耳语了,就不想一想会不会有人监听。监听的人如果听不到声音,不定会怎么想呢。她当时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只有这个订婚的事还算是一件正事,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左少卿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一些难受。 她注意地看着妹妹,“丫头,你还真看上他了?” “就是!”右少卿鼓着嘴,硬邦邦地说。 “非他不嫁了?”左少卿不得不问。 “就是!非他不嫁!” “如果他不愿意呢?” 右少卿就在姐姐身上打起来,“他愿意,愿意,他一定愿意。你去问他好了,他一定愿意的,我看得出来。” 这下子,左少卿心里就真的疼了起来。一时的遮挡话,妹妹已经当成真的了。傅怀真,她可以让给柳秋月,心里一点牵扯也没有。但把杜自远让给妹妹,心里的牵扯可就大了。她的心上人,她怎么舍得? 她和杜自远在落凤岭一起呆了六年,真的是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当时虽未明言,但六年里经历的那些风和雨,血与火,让两个人的情意都已融入到心里的最深处,真的是用不着说呀。两个月前,他们意外在旋转门的海棠间里再次相聚,那种倾心拥抱,真情亲吻,是何等的快乐和喜悦。 但眼前,妹妹就在眼前。她要夺去她的心上人,非他不嫁。她是自幼分离的妹妹呀,母亲去世前,在她们每人的胳膊上都咬了一口,不就是想让她们日后相认吗?也是让她们互相关照,互相帮助呀。让她怎么拒绝妹妹的请求? 左少卿心里还有另一层想法,或许妹妹和杜自远订了婚,她就可以和杜自远公开来往了。老天爷,也许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不与杜自远仔细商量,她就无法和“槐树”建立新的联系。她明白,这是大事。 左少卿心里再难舍,到了这个时候,忍痛也要舍了。 她握住妹妹的手,一双眼睛里含着深情,默默地看着她。 右少卿看着姐姐的样子,也有一些惊讶。说:“姐,你非帮我不可。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这么一点小忙,你还不帮我吗?” 左少卿心里想,这怎么是小忙呢?她笑着说:“好吧,姐帮你,还不行吗?” 妹妹的脸上露出笑容,“好姐,你真答应我了?” 左少卿拍拍她,“答应了,答应了,还不行吗?但是,你怎么也得等杜先生放出来呀,要不你怎么办?” 右少卿又耸起她的小鼻子,“那行了,明天我就去找处长。” 第二天的上午,右少卿说到做到,直接去了处长办公室。 叶公瑾一看见右少卿进来,就很高兴。虽说这些日子灾难不断,心情不好,但右少卿是他的福将,他还是很看重的。 昨天,何俊杰自杀身亡,他已经少了一条臂膀。程云发又令他生疑。左少卿身上,共党嫌疑还没去干净,又平白多出中情局特工这么个身份。眼下,他只有一个赵明贵可以信任了。眼前这个右少卿,虽然还略略地有一点疑问,但已无伤大雅,也是可以信任的。但最重要的一点,他心里明白,赵明贵要再次开始寻找“槐树”,是离不了右少卿的帮助的。 “右少,来来来,这里坐。”叶公瑾亲切地招呼,“有什么事吗?” “处长,我有两件事向您请示。” “说说看,是什么事?” “第一件,您认为,我姐和美国人,有关系吗?” 叶公瑾十分惊讶。他真的没想到右少卿会问这个问题。但这却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左少卿会把自己和美国人的关系告诉她吗?她是什么意思呢? “右少,这个事,我也说不好。”叶公瑾心里斟酌一下,谨慎地说:“我只知道你姐和梅斯认识,时常见面。但他们是什么关系,我说不好。你怎么看呢?”叶公瑾精明地把这个问题推了回去。 “处长,从道理上说,我姐如果和美国人有关系,我是说那种关系,秘密的关系。那么,她和共党,就应该没什么关系了。是不是这样?” 叶公瑾斟酌着说:“从道理上说,确实如此。但我说不准。你怎么想呢?”他再次反问,这也是他心里的疑问。 “我希望,如果可能的话,把这件事弄清楚。”右少卿直盯着他的眼睛说。 叶公瑾心中非常喜悦。这姐妹俩亲是亲,但毕竟是有区别的。他意识到,这个右少卿至少在这件事上,不会放过她的姐,她会近距离观察。好,这样很好。 他笑着说:“好,有疑问就弄清楚,这样好。还有什么问题?” 右少卿这时也笑了,“处长,还有一件是私事。我姐呢,已经同意我和杜自远订婚了。可是,杜自远还在许府巷呢。我想问一下,处长想对他怎么样?” 叶公瑾不由大笑起来。这个事,他在遭难之前就已经从录音里听到。这还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他笑着说:“你看,你看,这些日子出了这么多的事,我在这件事情上疏忽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和我一起去许府巷,去看看杜先生,我也向他赔一个不是。这些日子真的疏忽他了。” “处长,可以叫上我姐吗?”右少卿小心地问。 “当然当然。你去告诉你姐,咱们一起去,好不好?” 这两个人都在玩心眼。右少卿其实最想知道的是,这个叶公瑾和美国人有没有关系。如果也有,那么姐姐对她说的就是真话。他们都和美国人有关系。那么,姐姐和共党的关系,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叶公瑾想知道的是,这个右少卿是否真的能为他所用。他的感觉是,这个右少卿,可能还不会放过她的姐姐。一定会仔细地观察她,这是最好的。 至于那个杜自远,他还真的拿不准。但从目前的情况看,他和黄枫林被杀的事没有关系,这是一。其次,他身边有一个这么精明的右少卿,他如果真的有问题,那也是一个大麻烦。右少卿一定会替他盯着杜自远的。 就这样,叶公瑾带着左少卿姐妹,乘车去了许府巷。 当他们走进关押杜自远的房间时,杜自远仍坐在铁栅栏门里的椅子上,正和外面的两个职员聊天。 杜自远一抬头看见他们进来,就站了起来,并且迅速地在他们脸上扫了一遍。叶公瑾的脸上带着微笑。右少卿喜笑颜开,一脸快乐的样子。左少卿的脸色也很平静,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他已经猜出来,他被关押日子可能就要结束了。 叶公瑾笑着说:“杜先生,你还好吗?” 杜自远说:“叶处长,你看,你把我关在这里面,我能好吗?你的资金我已经全部弄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准备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杜先生,”叶公瑾平静地说:“这段时间委曲你了。既然我的资金已经弄好,那我今天就放你出来。” 杜自远哈哈地笑着,“叶处长,你耽误我多少生意呀。” 叶公瑾示意跟进来的士兵打开铁栅栏门。右少卿立刻跑过去,满脸都是笑容地挽着他的胳膊。 叶公瑾说:“杜先生,这姐妹俩,还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呢。” 杜自远看看右少卿,又看看左少卿,“什么事?是那个,是那个……” 右少卿快乐地笑着,“是呀,是呀。我姐说,同意我和你订婚了,你愿意吗?” 杜自远注意地看着左少卿,忍不住放低了声音,“左少,你已经同意了?” 左少卿点点头,“是。具体的怎么办,我明天找你商量。” 杜自远看着她。他心里明白,左少卿付出了他们藏在心里的感情,只为获得公开见面的机会。他拿不准,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这天的下午,杜自远终于把自己,也把所有的设备都搬回了敬业银行。 他出来以后,先与李林见了面,这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李林打掉的两个点,根本就没有人。而在其他地方,竟然发生了多次袭击,许多不明身份的人被暗杀。报纸上更是连篇累牍,有说是共党游击队干的,有说是军队干的,用机关枪疯狂扫射,种种议论,不一而足。 杜自远判断,这些事可能都和左少卿有关。他心里很生气,这么干就保护“槐树”了吗?太疯狂了! 正文 一百六十七、 争执 第二天的上午,左少卿直接去了敬业银行,进了杜自远的办公室。杜自远刚刚听完她介绍的这几天的情况,就勃然大怒。 “你简直是疯了!疯了!你不要命了你!你就这么蛮干,把你自己豁出去了?” “你不要对我嚷嚷。我没有办法!叶公瑾侦察的范围已经缩小到两个人,你叫我怎么办?我已经察觉到,他们就要动手了!” “这不是理由!你都是在猜测!可能事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能冒险吗?我能等待吗?到最后出了事,我就来不及了!” “你这是蛮干!在落凤岭你就是个土匪,到了现在了,你还是个土匪!” “我就是个土匪!怎么啦!你也是土匪!” “你出了事怎么办?你考虑过没有?你的任务怎么办?” “我都考虑过,考虑清楚了我才动的手!” “你以为你在美国兵营里就没事了?你以为我在许府巷,就没事了?你不在的时候,如果有人去找你,进你的房间,你怎么办?” “你不要对我嚷嚷。这些我都考虑过了。” “那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叶公瑾要是真有心,就会去查你!” “有钱玉红拖着他,我算准了他不会去查我!” “还有,那个录音是用来保证你的安全的,你就那么抛了出去?” “那我怎么办?已经到了那个地步,我感觉到他们就要动手了。我只有抛出去,才能拖延一下。” “你太冒险了!你你,你叫我怎么说你!那个录音一旦落在叶公瑾手里,你就真的完蛋了!” “那你叫我怎么办?等着吗?黄枫林离槐树那么近,还在他办公室里,在他家里,都安装了窃听器。我当时就是疯了,是急疯的!” “你真行,胆子那么大,居然还叫那些人去干这种事,六个监视点,同时捣毁,你可真够厉害的。还有什么事你干不出来!你就那么相信他们?万一有一个人对你怀疑,悄悄去报告,你就彻底完蛋!” “这些人我都能控制住,我都计算过,怎么啦?你不了解他们的情况,我了解!你不要对我瞎嚷嚷!我是一个一个掂量过才叫他们干的。现在怎么样,黄枫林除掉了,至少现在槐树要安全一些。” “你这是拿你的生命冒险!野蛮透顶的做法!” “我豁出去了,不可以呀!我不这么干,槐树很快就会出事!” “你应该叫我去安排嘛,我会安排人把黄枫林的人都干掉。你说,这样是不是更安全一些?至少不会有人告密!” “你少说这个!你们那一套做法,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你们干的。别人一定会怀疑我!我就会受到更大的怀疑,你知道不知道!你以为我没有想过?我想过!我知道那样不行。再说了,你有人吗?你有多少人?我说的是受过训练的枪手,不能失误的枪手!还要干得干净彻底!你有吗!” “你就是不肯承认错误,在落凤岭你就是这样!死不承认错误!” “我承认了!我现在承认还不行吗!你就会对我嚷嚷!” “你你你,你不要哭呀。” “谁哭了。我没哭。你那么恶劣,你一直就那么恶劣。你从来就没有好好对我说过话,你就会对我瞪眼睛!你就是个臭无赖!” “好了,好了行不行。我承认我态度不好,行不行?好了,把眼睛擦一擦。你真是个女人。” “我就是女人,我就是女人,怎么啦!” “我说错了,我说错了,行不行?你怎么,还抽上烟了?”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紧张呀,我夜里都睡不着觉。你跑得那么远,连个影子也没有。过去老张在的时候,他会安慰我,他会请我吃饭。我看见他,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会安定一些。你呢?你呢?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你看你,那不是,那不是上级的安排吗?我怎么知道你也在南京呀。你也不会不知道,我天天都在想着你,一直把你放在心里。” “你从来没像老张那样安慰我,你就会对我嚷嚷。” “好,好,这是我的缺点,我改正,行不行?别流泪了,把眼睛擦一擦。那个什么,你说的不对呀,我请你吃过饭。” “你滚一边去!你那是请我吃饭吗?你那是请我妹吃饭!” 房间里陷入一阵长长的让人苦恼的沉默。心中的情感,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凤英,你就这样把我推开了?把我推给了你妹?你知道我的心情吗?” “可是,你叫我怎么办呀。我天天都在想着怎么和你见面,我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我只有这个办法了。我好难受呀,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哭了,再把眼泪擦一擦。” “自远,那是我妹,是我亲妹妹,一个娘生的,还是同一天生的。我疼她都疼不过来,她叫我一声姐,你不知道我有多快乐。你叫我怎么办呀。她要什么我都会给她。我知道她喜欢你,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喜欢你。你叫我怎么办呀。我会和她争吗?昨天说那个事时,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擦一擦,擦一擦,再哭,眼睛会肿。我知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你是为了完成任务,我知道你是想做一个好姐姐。凤英,凤英,把我放在心里,好吗?” “我一直就把你放在心里,你一定要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咱们的事,只能等将来再说吧。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好吧,不说了。现在,我问你,槐树的交通怎么办?” “唉呀,我已经愁了很久了,也想了很多办法。但是,不要说他的身边,就是整个国防部,都安插不进人。什么厨师、修理工、清洁工、警卫、司机,等等等等,什么都行。但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他的办公室里,还有他的家里,可能都被人安了窃听器,这是我听出来的。现在不知道这些窃听器,是不是还在用,什么人在用。他现在仍然危险呀。” “叶公瑾现在还是对他有怀疑吧?” “有呀。他们的怀疑范围已经缩小到两个人,一个他,还有一个是联勤总司令部的参谋长。六个监视点,有四个没有人,就说明了这个问题。我把六个点全打掉,也就是想迷惑他们。但是,叶公瑾现在还是只怀疑那两个人,监视那两个人也是他安排的。以后,他要是继续找槐树,还是会在那两个人里面找。我总不能把叶公瑾也杀掉吧。妈的,你知道不知道,他一死,我立刻就完蛋!” “凤英。” “别再叫我凤英了,我听着就会难过。你还是叫左少吧。” “好,左少,你……能告诉我槐树是谁吗?” “上级严格限制知道的范围。” “我知道,我以前问过老张,老张也不知道。他也不肯告诉我谁是鱼刺。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 “那,只能你知道,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 “我明白。以后,只能让槐树的新交通知道。” “我告诉你,他是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重木。” “老天!作战厅?老天!他是厅长?他竟处在这么一个位置上!他知道所有军队调动的情况,他知道所有的作战计划。老天!难怪上级如此重视。老天!难怪你要豁出命去。我现在才明白。他确实太重要了!我一定要想办法和他建立联系,我一定会想办法。你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不能太长。” “我知道,上级也来电报催这件事。” “自远,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叶公瑾还会找槐树。但黄枫林那伙人被除掉后,他现在手里没有人。我感觉,他可能已经猜到,是程云发盗窃了他的银行资料,叶公瑾不会再信任他。何俊杰又自杀了。他现在只有一个赵明贵可以信任。所以,今后能威胁到槐树的,只有这个赵明贵。另外还有一个人,可能就是我妹了。” “她还在怀疑你?” “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最近,她可能有些迷惑,怀疑我是美国人那条线上的。但是,这丫头实在是太精明了,她还是想弄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人,槐树是谁。所以,你对她也要特别注意。” “我会注意,请你放心。” “还有,关于水葫芦的事,你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这个交通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实在不行,我再派一个人去汇报。” “你再派一个人吧。这个水葫芦是我最大的威胁,要尽快除掉他。” “好,这件事我立刻就办。左少,还有最后一件事,订婚这件事怎么办?” “你筹备吧。具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不知南京这边是个什么风俗。” “总归只是一次订婚,可大可小。我看,还是简单一些吧。” “那就简单一些吧。请一些朋友,你那边的,再有就是我们这边的。” “再请一个戏班,热闹一下。” “行,你筹备吧,筹备好了,告诉我一声。自远,我该走了。” “好,我送送你。” “最后一句,槐树的事,尽快进行。有情况就告诉我。” “好。等我的消息。” “自远,放开手吧,好吗?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我不想放手,让我再抱你一会儿。记住,你永远都在我的心里。” 左少卿终于离开敬业银行。她坐在回去的黄包车上,刚才的一片柔情,此时又逐渐恢复为硬汉子似的心性。她感觉,只有在杜自远面前,她才会像个小姑娘似的掉眼泪,耍性子,一句也不让地顶嘴。她觉得,她也像她妹妹一样,只要身后有一个可亲可靠的人,就会变成一个小姑娘。 她现在,又恢复为一个机警干练,目光凌厉的女军人。 正文 一百六十八、 合伙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以叶公瑾和左少卿为首的攻守双方,又围绕着“槐树”,开始了新一轮的生死博弈。 赵明贵精明而谨慎,悄悄地开始了自己的行动。他接收了黄枫林留下的窃听设备,自然也接收了他留下的两个目标: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重木和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于志道。他相信,“槐树”就在这两个人之中。 但是,他也有为难的地方。情报组是一个内勤部门,本来人就少,可以执行外勤任务的人更少。少到什么程度?他从组里只选出了四个能执行外勤任务的人。他把这四个人分成两组,分别监视郭重木和于志道。这样的人手,就不可能寄予太高的目标。他对他们的第一要求是,不要被人注意。 他亲自去现场挑选并设置了新的监视点。郭重木的监视点设在对面三楼的阁楼里。从这里居高临下,可以看清郭重木院子里的一举一动。于志道的监视点则是租了一间小茶叶店。两个弟兄扮作店员,趴在柜台上就可以看见斜对面于志道的家。 他要求他们细心观察,争取摸清规律。 这个时候,也是杜自远最紧张也最繁忙的时候。他第一件要忙的事,居然是操办和右少卿的订婚仪式。 右少卿将要和杜自远订婚的事,已经在保密局二处里传开了。这几天别人见着她,总是可以看见她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钱玉红眼红得不得了。拉着右少卿的手就问:“少卿呀,订婚仪式你定在哪一天呀?操办得怎么样了?” 右少卿就说:“我姐说,争取在下个星期办。至于怎么办,我可不知道,都是自远和我姐在办。我可不管这些事,只要让我订上婚,怎么办都行。” “你可真是个大省心。我跟你说呀,订婚有大办和简办两种。订婚时要送礼,礼有送六件的,也有送十二件的,还要祭祖、迎亲、戴戒指呢。” “哎哟,这么麻烦呢?那不就跟结婚一样了吗?” “你以为呢?订婚订婚,就是要把婚事给定下来,把人给圈住了,谁也不能变卦,懂不懂?”钱玉红夸张地瞪着她。 右少卿用力点着头。这句话,才是她最关心的。 叶公瑾看见右少卿,也很关心,“右少,订婚时,总要请我到场吧?我也可以跟着热闹一下,还要给你随一个份子呢。” 右少卿就:“处长,当然要请您了。我姐说,女方这边,除了我妈,主要就是咱们二处的人。到时候,自然要请您。” “我听杜先生说,还准备请个戏班子?” “是。自远说,请个戏班子热闹一些,让客人们也高兴一下。” 叶公瑾眯起了眼睛,“右少,我可是知道,你是自幼学戏。到时候,你和你姐也上台唱一段,那多好呀。” 右少卿瞄着叶公瑾,已经猜出他的意思,笑着说:“好,您等着瞧吧。” 右少卿转头就去找左少卿,把叶公瑾的意思告诉她。 左少卿心里警觉,用眼睛瞄着妹妹,“臭丫头片子,我还不知道你的贼心思。” 她伸手拿起电话,打给杜自远,“杜先生,是这样,叶处长提了一个要求,要订婚那天,让我们姐妹也上台唱一出。你看,这合适吗?” 杜自远立刻猜出她的意思,就说:“哎呀,这个事,得商量一下,得商量一下。” 左少卿说:“那好吧,晚上咱们商量一下。”她放下电话,对妹妹说:“杜先生说了,要晚上商量一下。他要说能唱,咱们就唱一出。不过,要唱什么,你可要选好。” 到了晚上,左少卿和杜自远坐在旋转门包间里。他们的神色都很严肃。 左少卿咬牙切齿地瞪着杜自远,“我告诉你,赵明贵没有几个人,他的人手不够。另外,他们的监视目标只有两个人,郭重木和于志道。赵明贵是个很精明的人,他的人手少,一定会安排得非常细致。” 杜自远也不客气,“我知道,你用不着吓唬我。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槐树,我亲自去观察。我发现他有时回家早,会去澡堂洗澡。” “澡堂子?你想和他在澡堂子里见面?” “对,我想亲自和他联系。” “你怎么和他联系,有人盯着他呢。” “你相信我,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会采取一些措施。” 左少卿瞪着他,一拍桌子,“那么,唱戏的事怎么办?” 杜自远一撇嘴,“唱个戏怎么了?唱就唱,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会唱,我知道。就给他们唱一出,让他们听一听。” 第二天的下午,杜自远开始谨慎地采取措施,地点是在于志道家的门外。 这个时候,坐在于志道家对面监视点里的特务就有些疑惑。于家外面的街道上出现一个收破烂的人。那人挑着一副装满破烂的担子,手里敲着梆子,蹲在墙边,并向左右张望着。 两个特务站在茶叶店的柜台里,谨慎地观察这个人。虽然看不出什么异常,但目标的家门外出现特殊的人,还是叫他们紧张。两个人商量一下,决定跟踪这个人,看看情况再说。 就在这时,他们都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鸣了一下喇叭,然后等着大门打开。他们知道,这是于志道下班回家了。透过望远镜,他们看见那个收破烂的人正悄悄地抬起头,向汽车里张望。 不一会儿,汽车开进了大门。收破烂的人则开始收拾担子,似乎要走了。 一个特务说:“你快去,跟上他。我向组长报告。” 另一个特务出了柜台,走到店外,不远不近地跟着收破烂的人。 但是,一个小时后,赵明贵接到电话报告,出去跟踪的人没有跟上收破烂的人,把他给丢了。“他发现你了?”赵明贵立刻问。 “我感觉,他没有发现。”特务在电话里说,“他走得并不快,我远远地跟着。不过,那一带是贫民区,巷道曲折狭窄,人也多,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可能是他进了哪条小巷我没有注意到。” 这个情况让赵明贵心中疑惑。收破烂的人与于志道之间,是联络还是传递情报?不管是哪一种,这种方式都太叫人匪夷所思了。 第二天下午,赵明贵早早进了这个茶叶店。他要亲眼看一看情况。 到五点多钟时,这个收破烂的又来了,仍蹲在门口。他一边敲着梆子,一边向左右张望。 赵明贵用望远镜盯着他,心里十分疑惑。这个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隐约有一点眼熟。仅此一点,就让他警惕起来。他让两个特务现在就出去,守住路口,准备交替跟踪。这里的监视由他负责。 赵明贵坐在窗前,仔细观察这个收破烂的人,但仍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六点多钟时,于志道乘车回家。赵明贵注意到,这个收破烂的谨慎地向汽车里张望。汽车进了大门后,收破烂的人收拾担子,挑起来走了。 但是,赵明贵手下的这两个人,仍然没有盯住这个收破烂的,又在那片贫民区里跟丢了。赵明贵听了汇报,连自己也感到诡异。 夜里,叶公瑾坐在办公室里,默默注视赵明贵,“你认为这个于志道有问题?” 赵明贵很谨慎,摇摇头,“我说不好,只是感到很奇怪。如果说他和军火案有关系,我相信。但如果说他就是槐树,我总有一点怀疑。” 说到这里,赵明贵停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了。他猛地抬起头,“处长,我想起这个收破烂的人是谁了。在南福巷九号,左少卿在黄枫林家里扣了几个人,是我带回来审查的。其中有一个邮差,当时我以为他是无意中撞进去的,问了几句,就把他给放了。这个收破烂的人,就是那个邮差!我想起来了。” “你觉得那个邮差……”叶公瑾注意地看着他。 “这两件事结合起来看,他应该是个共党分子。”赵明贵肯定地说。 “你没记错?” “没错,就是他。” “那么,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赵明贵不由有些气短,“处长,我的人手不够,很不好办。” 叶公瑾笑了,“我看,你可以去找右少。于志道是一组负责的,我感觉,她应该会帮助你。” 第二天上午,赵明贵去了右少卿的办公室。她果然在。 他笑着说:“右少,占用你一点时间,可以吗?” 右少卿说:“老赵,有事你说,咱们还用客气吗?” 赵明贵笑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在她面前,“你看看这个人,还有印象?” 右少卿看了看照片,照片上,一个收破烂的人蹲在街边敲着梆子。她抬起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赵明贵。 赵明贵有些意外,“怎么了,有问题吗?” 右少卿冷笑着说:“老赵,我有些奇怪呀,你怎么也插手这件事了?” 赵明贵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她已经注意到这个收破烂的人,并且察觉自己在监视于志道。就说:“这是无意中碰到的,我也想立个功嘛。” 右少卿可不客气,“老赵,你可不够义气,还跟我来这一套。这个照片上的背景,一看就是于志道的家,怎么叫无意中碰到的?” 赵明贵笑了,“右少,你真是厉害,什么都瞒过你。跟你说一句实话吧,是处长让我来找你的。这件事太重大,处长希望我配合你。” 右少卿一撇嘴,“你可真会说,应该是叫我们配合你吧?” “右少,右少,”赵明贵连连摆着手,“对不起,我真的不是硬插这一脚。处长的处境可能你也看出来了,他就想办好这个案子,或许可以缓和一下和毛局长的关系。处长希望我们两个人能合作一下。” 右少卿点点头,“这还像句话。你说吧,你想怎么着?” “先请你认一认这个人。” “南福巷九号的那个邮差。他第一次露面我就认出来了。” “你跟上这个人了?” “妈的,就是没有呀。我要是跟上了,早就向处长汇报了。你也没跟上?” “是的。这件事怪就怪在这里了。你觉得,怎么办最好?” 狡猾的右少卿淡淡地笑着,“老赵,我倒是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赵明贵察觉到右少卿的戒心,也笑了,“右少,咱们公平合作,好不好?我在他那里安了耳朵,我对你开放,你派人一起监听。你呢,有人手,负责全程跟踪,如果有情况,让我知道。怎么样?这是不是个公平交易?” 右少卿的脸上露出笑容,“这还差不多。成交。” “右少,最后一点,我希望你正确理解。这件事,只限咱们两个人知道。” 右少卿嘻嘻地笑起来,“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姐知道吗?你跟我想的一样。” 但右少卿并没有想到,这个全程跟踪,就跟出大麻烦来了。最后把左少卿也卷了进来,姐妹俩几乎同时送命。 正文 一百六十九、 澡堂 这天傍晚的时候,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重木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提着皮包出了门。今天他又在地图前站了一天,与国防部其他几位高官商量最近一段时间的军队调动。此时,他已感到周身疲倦,很想去澡堂里好好泡一个热水澡,放松一下。 天热的时候,他每天在家里洗澡。一个大木盆,再烧一壶热水,就可以了。洗完澡,再坐在小院里纳凉,也很舒服。现在天气渐凉,不用每天洗澡了。他差不多每隔两三天,就去澡堂里泡一泡。 他去的澡堂子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清华池”。这是一个条件比较好的浴池。郭重木在“清华池”门口下了车,就叫司机开车回去了。这里距离他家很近,他洗完澡,可以步行回家。 澡堂里的更衣间是一个大房间。人一进去,就可以感受到浴池里蒸腾出来的热气。大房间里约有数十张床铺,密密地排列着。每两个铺位为一间,有齐腰高的隔板围着。一些已经洗完澡的人,坐在铺位上晾着身上的汗,有的喝茶,有的睡觉,还有的和对面的人下棋或者聊天。穿白色短褂的伙计们在过道里穿来穿去,大声吆喝着递毛巾或端茶倒水。 郭重木在这里是熟客,一个伙计笑嗬嗬地引着他走到角落里的一张铺位前,“郭先生,您还是在这里,这里清静。” 郭重木并不说话,只是脱下外衣递给伙计。伙计便用一根长竹竿,把他的衣服挑起来,挂在房顶的一排钩子上。这是一种很安全的做法,没有这根长竹竿,谁也拿不走客人的衣服。 其实“清华池”里有专为贵客准备的单间,里面有一张床和一个浴盆,条件也很不错。但是要想泡澡解乏,还是在大池子里最好。郭重木脱完了衣服,用一条浴巾裹住身体,就进了洗澡间。 洗澡间也是一个大房间。房顶很高,窗户在房顶上。蒸汽在房间里弥漫着,四壁上流着蒸汽水。有人大声地哼着昆曲,旁边的人为他打着节奏。洗澡间的中间是一个大池子,长方形,被分割成四个正方形的小池子。四个池子里的水温各不相同,越往里的池子,水温越高。最里面的池子没有人,那里的水太烫了。 郭重木坐进第二个池子里,慢慢地泡着。等他全身热透了,他会进入第三个池子。在这个池子里呆上十五分钟,会让他全身发红,好好的出一身大汗。 等他发透了汗,他就从池子里出来,趴在一人多宽的长木凳上。一个光头搓澡工会来给他搓澡。光头搓澡工在池子里反复搓洗一条宽大的粗毛巾,拧干,展开后啪啪响地抖着,瞬间缠绕在手掌上,然后开始给他搓澡。从脖子往下,一直到脚趾头,都要搓一个遍,还要搓出那种刷拉刷拉爽快的痛感来,那叫一个舒服。 搓完澡,搓澡工用一只小木桶往他身上冲水,然后用手掌在他的背上啪啪地拍打着。最后,是用丝瓜瓤子在他身上打肥皂。 郭重木终于洗完了澡。穿上池边的木板拖鞋,有伙计给他披上大浴巾。他摇晃着,蹋啦蹋啦响着出了洗澡间,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来。 伙计送来茶水和热毛巾。他展开毛巾擦着头上身上的汗。 对面的铺位躺着一个人,显然已经洗完澡了,正在看报纸。郭重木则坐在铺位上晾着身体,准备凉快一下就穿衣服。 这个时候,忧虑就浮上了他的心头。 现在是十月底,东北败局已定。国防部的高官们对收回东北已经没有一丝幻想,所采取的措施只能是尽可能多地从东北撤回一些军队。他们全都想像得到,从营口到葫芦岛一线,败兵如潮,都在拚命地向海边跑。只有经海路,他们才能逃出共军的包围。 郭重木每天站在地图前,心里就很忧虑。 他已经得到内部通报。**的东北野战军已有数支部队开始南下,向关内挺进。因此,国防部军事会议讨论的,就是如何加强华北的战略防御。 华北的军事调动已经开始,他如何把这个情况送出去呢?谁会和他联络?他每天想的,就是这个问题。 他在铺位上坐了十分钟,身上的热汗已经退去。他招呼了伙计,让他们把头顶上的衣服取下来。伙计热情地和他说着话,把他的衣服都取了下来。 郭重木开始慢慢地穿衣服。 这时,他对面的客人放下报纸,也坐了起来,并微笑着向他点点头。那人向左右看了看,很随意地问:“请问先生,现在几点了?” 这是一句让郭重木期待很久,但又让他很震惊的问话,尽管他表面上并没有露出来。他一眼就看见,那个人的手表正放在中间的茶桌上。 他克制住心中的异常,向那人的手表一扬下巴,“你的手表呢?” 那人笑了,“我的表不准,也不知是快了,还是慢了。” 郭重木看了看周围,身边的隔板挡住了别人的视线。但他还是有意放慢了动作。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自己的表,看了看,轻声说:“现在是七点二十一分。” 那个人也看了看自己的表,平静地说:“我的表,慢了六分钟。” 郭重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血都涌到脸上。他谨慎地盯着那个人。 那个人年龄不大,大约三十岁出头。中高个儿,看上去身体很结实。他正放下表,慢慢地穿着衣服。 “你是谁?”郭重木问。 那人看他一眼,脸上露出微笑,“郭先生,我姓杜,杜自远。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的安全。张雅兰出事后,现在我负责和你联系。现在请慢慢地穿衣服。华北局情报部命令我尽快和你联系。我想问一句,你现在手里有东西吗?” “有。不,不是现在,现在没有。”郭重木慢慢穿上自己的衬衣,扣着扣子,“东西都在办公室里。”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洗澡?” “我可以明天再来。”郭重木认真地说。 “不,不要打乱你的习惯,以免被人猜疑。” “那就是三天后,还是这个时候,我还会来洗澡。你会来吗?” “我当然会来。我会早一点到,先看清周围的情况。如果没问题,我会和你搭话。我如果不和你说话,就说明周围有问题,你就要警惕一些了。” “好的,我知道。” “另外,我要告诉你。有人怀疑你了,你的办公室和家里可能被人安了窃听器。” “我已经发觉了。但我不敢拆。” “你做得对。不要去拆它,平时谨慎一些就可以了。郭先生,那么我就先走了,我会在外面注意你的身后。有问题时,我会通知你。你慢慢穿,不要着急。” 杜自远穿好了衣服,随意地向周围看看,然后就走了。 郭重木看着杜自远离去的背影,心中如浮一大白,只觉得周身都爽朗轻快起来。他明白他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准备“东西”了。他有太多的“东西”要准备。 这个时候,杜自远已经到了外面。他向四周看看,然后穿过街道。他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一边看着,一边注意周围的情况。从现在起,保护“槐树”安全的责任,就更直接地落在他的肩上了。 这些日子,他采取了一些措施,希望能把特务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于志道那里。又亲自观察了“槐树”多日,确认特务只在他的家外监视,上下班的路上并没有人监视,终于让他有了今天的机会。他心中猜想,这大概也是左少卿安排的结果。 他很愉快,想着如何把今天这个好消息,尽快告诉左少卿。 左少卿这个时候,可是隐隐有些不安。因为她察觉到,妹妹右少卿在这两天里,有一点神出鬼没,似乎在背着她做什么事。 左少卿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在她的心里,任何小小疑问的后面,都可能潜伏着巨大的危险。晚上九点钟,她坐在旋转门海棠间里,思考的也是这件事,她现在的疑问,是她的妹妹。 包间的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没等她做出反应,那扇门就无声地打开了。她立刻看见杜自远那张有些兴奋的笑脸。 杜自远的第一句话就是,“左少,我接上头了。” 左少卿可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你没发现情况吗?你身后干净吗?” “都没有问题。”杜自远在她面前坐下,“我仔细检查过了。这是你的功劳,你除掉了黄枫林,去掉了最大的危险。我也采取了一些措施,尽量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于志道身上。我提前去了澡堂,仔细观察过,没有异常。我出来,也仔细观察过,同样没有问题。三天后,我们还在澡堂里见面,他会给我带东西来。” 左少卿惊愕地看着他,有点喃喃地说:“你千万小心,千万小心。” 左少卿心里却隐隐的仍然有一些不安。叶公瑾的注意力可能会转移到于志道身上,正是这一点让她有疑虑。叶公瑾这么好骗吗?不可能。 接着,她就想到了她妹妹的身上。妹妹和她再亲,也是她的对手。 她并没有想到,这一次,叶公瑾真的被骗了,因为于志道那里,真的出了意外。 杜自远从皮包里拿出几页纸,放在左少卿面前,“咱们还是说正事吧,订婚仪式上宾客的名单,得最后定一下。” 左少卿拿起名单看着。这才是他们今晚见面的正事。 正文 一百七十、 下饵 左少卿十点多钟才回到家里。 妹妹右少卿已经在家里等着她了。她穿着睡衣睡裤,躺在沙发上看着一本什么书,好像还是一本油印的小册子。 看到姐姐进门,她立刻跳起来,“姐,你见到我哥了,商量好了吗?” “什么我哥我哥的,真不害臊。”左少卿不想给她好脸色。她从皮包里取出几页纸扔给她,“看看吧,这就是要请的客人。” 右少卿高兴地翻看着名单,不住地说:“好呀,好呀,人不多,该请的都请到了。姐,在什么地方办呢?” “已经说好了,就在旋转门的小戏院里。” 左少卿换了家里穿的衣服,端着一杯水,在沙发上坐下来,随意地问:“你最近忙什么呢?我看你现在也不在局里呆着了。” 右少卿睁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看着姐姐,满脸都是很无辜的表情,“没忙什么呀。我有什么可忙的。” 左少卿盯着她,“臭丫头,你要骗我还差点火候。” 右少卿嘻嘻地笑着说:“真的没忙什么,不骗你。” 左少卿更加疑惑,“你是不是找到什么线索了?” 右少卿笑得更加快乐了,“什么线索呀?” “槐树的线索。” “没有没有。真的不骗你。姐,我正在找你的线索呢。”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臭丫头,别跟我耍贫,当心我抽你。” “好的好的,我怕你还不行吗?等我有了线索,我第一个告诉你,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左少卿心里有一个判断,妹妹这些日子确实在悄悄的找线索,但极有可能跑错了方向。这个判断让她的心情稍稍地松快一些。 她推推妹妹,“好了,说正事吧。仪式上要唱戏,你选好了吗?” 右少卿嘻嘻地笑着,立刻从沙发上拿起那本油印的小册子,“你看,这个戏怎么样?一个青衣,一个花旦,正好适合咱们两个演。” 左少卿接过小册子一看,竟然是京剧《红娘》。这个丫头片子还真会选。 说起来,《红娘》这个戏出于《西厢记》,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京剧里并没有“西厢戏”。后来是“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因为喜欢《西厢记》里红娘这个角色,亲自动手,根据昆曲《西厢记》和《拷红》里的内容,整理编写出来的本子,定名为《红娘》。一九三六年十月,荀先生在北平哈尔飞剧院首演《红娘》,在当时造成了很大的轰动。 左少卿翻了翻小册子,问道:“你选了哪一折?” 右少卿飞快地翻着,指着一页说:“就是这一折,你看好不好?” 左少卿定住眼睛只看了一眼,不由勃然大怒,“臭丫头片子,你怎么选了这一折,你简直就是个流氓!” 右少卿可笑得前仰后合,“臭姐,臭姐,不许你瞎说。我就是觉得这一折好,就是好,我就要演这一折。” 左少卿忍不住也笑了,“你就是个厚脸皮,没见过你这么脸皮厚的。” 右少卿跳了起来,“姐,来呀,起来,咱们走一遍,走一遍。” 左少卿站起来说:“我反正就是四句唱,唱完了我就下去。看你一个人耍去。我可警告你,这个已经够那个的了,你可不要再趁机发挥。” 右少卿越发笑得厉害,“姐呀,你也不看看台下坐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就好这个。我保证不发挥还不行吗?来来,该你先上场。” 这一夜,姐妹俩打闹到半夜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的上午,右少卿做贼似的溜进赵明贵的办公室。 “老赵,我姐好像有察觉了。”右少卿小声说。 “察觉什么了?怎么回事?”赵明贵有些惊讶。 “昨天晚上,她一直问我,是不是找到槐树了,是不是找到什么线索了?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这个情况让赵明贵很惊讶。他太了解左少卿的精明了。她是真的有所察觉呢,还是另有目的? 他笑着说:“右少,你没有露底吧?” 右少卿眼睛里闪出一丝锐光,“老赵,我可是右少。我还在找她的底呢。” 赵明贵连连点头,“好,千万不能告诉你姐。但你姐是什么人我知道。要真瞒她可能瞒不住。我就想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右少卿小声说:“我也等着看她的反应呢。那我走了。”她向赵明贵挥挥手,悄悄出了办公室。 右少卿心里对姐姐是真有一些疑惑。姐姐说过,美国人也在找槐树。她虽然没有说明这是什么意思。但细细地品一品,似乎姐姐也在找槐树,并且是为美国人找。这就有些奇怪了。她对这件事有点拿不准。 她很想把这件事告诉赵明贵。但姐姐和美国人的关系,这件事太敏感。有人私下传说,何俊杰所以会自杀,就是因为害怕他和美国人走得太近这件事被人揪住。右少卿心里也有些担心,如果把姐姐和美国人的事说出去,弄不好会送了姐姐的命,这也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她现在只有一个目的,弄清楚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这几天,右少卿安排手下的人,开始对于志道进行全程跟踪。所谓全程跟踪,说白了,就是时时处处监视于志道。在他上下班的路上,在国防部里,在他家里,一直到他每天去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接触,都要监视。 赵明贵也向她开放了对于志道和郭重木的监听录音。右少卿派了两个人,和赵明贵的人一起监听。 几天之后,他们还真在这个于志道身上,发现了重大情况。 但是,无论是右少卿,还是赵明贵,都忽略了一点,他们没有弄明白,这个于志道究竟是个什么人。 这个于志道,可不是个凡人。在联勤总司令部里,他位高权重,能够一手遮天。背地里,他又敢幕后操纵,暗中和共党做军火生意,连叶公瑾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国防部小会议室里,他敢当面对叶公瑾说:“如果我发现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人跟在我后面,我直接叫卫兵打死他!”种种情况,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利”字。 这些还在其次。在处理王天财的事情上,他本来已经通过廖凤山委托左少卿除掉王天财,但又派出自己的枪手刺杀王天财,就有将此事栽到左少卿头上的企图。由此可见其阴狠毒辣,诡计多端,到了什么程度。 最近一段时间里,他已经察觉自己受到保密局的监视。他不动声色,却在暗中打着自己的主意。 这天的下午,于志道去了郭重木的办公室。 “重木兄,”于志道在沙发上坐下来,直截了当地说:“东北已经完蛋了,不去想他了。华北战区的军力安排,不知你是怎么考虑的?” 郭重木平静地看着他,把茶几上的茶杯推过去,“志道兄请喝茶。你说的事,目前还在研究中,还要多听听委员长的指示。” “我不能跟你比呀。你们调动兵力,说走就走,现在都是机械化了,开上车就走了。我们不行,先得制定物资使用计划,再制定铁路运输计划,公路运输计划,真等运输的时候,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们的作战计划不拿出来,我的运输怎么办?现抓可抓不起来。你多少也给我一点消息。” 于志道这一番话,让郭重木有些意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只好说:“目前真的还在研究,还没有成形的东西。你再等一等吧。有消息了,我会通知你。” 于志道沉吟着,眼睛在郭重木脸上转着,又说:“那也好。不过,我们还是要早一点做准备。过几天呢,我们联勤也要开一个会,几个大区的供给部都过来,空军、海军也有人参加。总长那边我也说过了,他们也会派人参加。你有没有时间,也来参加一下吧,给我们斟酌一下。” 这件事,也是郭重木关心的一件事。他问:“你定了时间吗?” “就是这三四天吧。定了以后,我通知你。” “那也好,要是委员长那里没有什么事,我就去参加一下。” “好,那我们就说定了。” 但是,于志道说完这个话,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吸着烟,默默地看着郭重木,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志道兄,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发愁吗?”郭重木笑着问。 于志道目光沉重地盯着他,慢慢地说:“重木兄,目前的局势,你也看见了,很不好。你,还有我,都应该往长远考虑考虑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郭重木笑着问:“你说的长远考虑,是什么意思?” 于志道上身前倾,注视着郭重木。他放低了声音,轻轻说:“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关系,是那边的。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见他一面。重木兄有心一起见一见吗?” 郭重木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他伸出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又用一个手指指了一下耳朵。 于志道冷冷地一笑,“我知道,你不必担心。好吧,你也考虑一下,给我一个信儿就行了。咱们到时候再说,好不好?”说着就站了起来。 郭重木送他到门外,小声说:“你怎么在办公室里说这个,太不好了。” 于志道笑着说:“你不必担心。我知道办公室里有耳朵,我就等着他们找我呢。好,回见。定好了开会时间,我再通知你吧。” 郭重木看着于志道远去,心里却很疑惑。他考虑一下,感觉这个事也最好跟杜自远说一下,看看是否真的有其事。对这个于志道,可要当心呀。 到了这天夜里,赵明贵和右少卿,带着于志道在郭重木办公室里的谈话录音,进了叶公瑾的办公室,并把这个录音放给他听。 叶公瑾反复听了两遍,抬头看着赵明贵,“说说你的想法。” 赵明贵看了右少卿一眼,说:“我感觉,有两点应该注意。第一,这个于志道很关心华北的军力部署。但是,按理说,华北的军力部署他迟早总是要知道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现在似乎是,有点急于想知道。” 叶公瑾点点头,“说的有道理,他有点等不及了。” “第二,”赵明贵忍不住露出微笑,“他似乎想拉郭厅长下水。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这两个人,都是咱们的注意对象呀。” 叶公瑾点点头,回头看着右少卿,“于和郭,你都要注意,但现在的重点是于。” 右少卿点点头,“我明白,我会注意。” 这一夜,右少卿很晚才回家。叶公瑾和他们仔细商量了下一步的行动。 在下向各位看官透个底,这个叶公瑾和那个于志道,互相给对方设下陷阱。于志道对郭重木说的话,其实是给叶公瑾下的饵。 正文 一百七十一、 起疑 第二天的下午,苏太太从山西太原乘火车到了南京。小女儿要订婚了,这是她最高兴的一件事,她无论如何都要来看一看。 左少卿姐妹俩,还有杜自远,开了两辆车去车站接她。 苏太太带着两个女仆,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包,好一番折腾,才算下了车。 她把两个女儿抱了抱,又亲了亲,就把目光落在杜自远的脸上,上上下下的打量,脸上也绽出欢喜的笑容。 杜自远不卑不亢,向她一欠身,“苏夫人,欢迎您到南京来。” 苏太太就拉住他的手,“你就是那个,那个……” 右少卿抢着说:“妈,他就是杜自远,您叫他自远吧。我在电话里跟您说的,就是他。”又凑到母亲耳边,“妈,您看怎么样呀?” 杜自远笑着说:“在下是杜自远,在银行里做事。这次是我高攀了您家,还请夫人原谅。” 苏太太嗬嗬地笑着,“好,好,你真会说话,我喜欢。” 杜自远和左少卿姐妹一通忙,终于把大小箱包都塞进车里。左少卿姐妹陪着母亲坐前面的车,杜自远则带着两个女仆坐后面的车。他们离了车站,径直往南京饭店开去。 左少卿陪着苏太太坐在后座里,挽着她的胳膊,握着她的手,心里就忍不住生出一阵说不清的哀伤来。有一个亲亲的母亲,一直就是她心里的期盼。每次坐在苏太太身边,感受着她的温暖和体贴,就有那种母亲的感觉,让她心里既柔软也酸痛。她心里期盼着,不要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打破了她们的这种母女关系。 左少卿心里哀伤的另外一点,却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苏太太来,是为了参加妹妹的订婚仪式。可是妹妹的未婚夫,却是自己恋了多年的心上人呀。她心中的痛,难以言明。最最让她感到痛苦的,这个订婚仪式,竟是自己在万般无奈中,亲手推动的。她就这样,把自己的心上人,送给了妹妹。她真的是悔之晚矣! 苏太太察觉了她的哀伤,回头用手抚摸着她的脸,轻声说:“卿儿,你怎么伤心了?想妈了吧?” “是。”左少卿控制住自己的心情,点点头,“妈,我一直就想有点空了,和妹妹回去看您,却一直没有回去,心里真的挺想妈的。” “我这不是来了吗?晚上你们两个也不要回去了,咱们一起聊一聊。” “好,妈,我陪您睡吧,跟您说说话。” 右少卿在前面开着车,从反光镜里看见后面的情景,心里就吃起醋来了。她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走到姐姐这边,噘着嘴说:“姐,你开车,我陪着妈。” 左少卿看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下了车,绕到另一边上了车。 右少卿跳进车里,偎在母亲身边,摇着她的胳膊,“妈,您可不要偏心呀,光对我姐好,不对我好。” 苏太太就笑了起来,“看你说的,都是我的女儿,我对你们两个一样好。” 右少卿继续耍着娇,“妈,您不要理我姐,我姐老欺负我,可恶极了。” 左少卿扭回头,“臭丫头,你当面就说我的坏话呀。” “您看呀,她还在骂我呢,是不是?” “骂你也应该。我就看不出你姐会欺负你,我就看见你欺负你姐了。” “就是就是,还是妈看得准。”左少卿回头笑着说。 “妈,您偏心,怎么不向着我说呀。” 姐妹俩斗着嘴,陪着苏太太住进南京饭店。 杜自远帮着苏太太料理好箱包,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到底是心里有事,就先向苏太太告辞,“对不起,苏夫人,我那个小银行里还有一些业务要处理。我处理完了,等晚上再过来。” 苏太太有点舍不得,拉着他的手,又说了几句话,才让他走了。 杜自远离开南京饭店,直接去了“清华池”。他先把“清华池”的内外都观察一下,确认没有问题,这才匆匆洗了一把澡。然后躺在铺位上一边看报纸,一边等着。 十几分钟后,一个伙计领着郭重木走过来。伙计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挂在房顶的钩子上,又替他围上浴巾。郭重木看看没有机会,只得进浴池里去洗澡。 郭重木一进浴池,担心被人猜疑,是一个步骤也不敢少,连泡带搓,整整过了半个小时才出来。 他回到铺位上坐着,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向周围看一眼,最后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也微笑看着他,说:“周围我都看过了,没有问题。” 郭重木松了一口气,说:“东西我带来了,一会儿穿衣服的时候,我再拿给你。” 杜自远仍然看着报纸,说:“不着急。一切都按照你的习惯来,不要让人怀疑。” 郭重木低头想了想,轻声说:“有一件事,我有点奇怪。有一个叫于志道的人,你知道吗?他是联勤总司令部的参谋长。” “我知道这个人,怎么了?”杜自远继续看着报纸。 “今天他对我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关系,说是咱们这边的人,问我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见一见。是不是我们这边有人在争取他?” 杜自远听到这个话就有些惊讶。在他承担的工作中,就有一项是策反。但他从未听说地下党组织要策反于志道。他轻声说:“郭先生,你说的这件事我要查一下。有没有这个事,下回再见到你时,我会告诉你。但你一定要谨慎。” “这个我知道。我示意他办公室里有窃听器,他似乎并不在乎。”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过几天,联勤总司令部要开一个会,是有关军需运输问题的,请我参加。我想,也许我可以了解到一些新的情况,就答应他了。他说会议时间定下来了,就会告诉我。” 杜自远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应该参加,也许会得到一些重要的情况。至于会议的时间和地点,如果可能的话,也告诉我。郭先生,你的作用太重要了,我必须知道你的一举一动,这样才能保护你的安全。” “杜先生,那就谢谢你了。现在,我要穿衣服了。你注意拿走东西。” “好,我会注意。” 郭重木招手叫来伙计,让他把自己的衣服都取下来。伙计的动作很麻利,用长竹竿把他的衣服都取下来,一件一件放在他的铺位上。 郭重木在穿衣服的过程中,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纸包,塞在浴巾的下面,并用眼睛向杜自远示意。杜自远悄悄地点点头。 郭重木穿好衣服便走了。杜自远也开始穿衣服。他在地上打开自己的皮包,从浴巾下拿出纸包,放进皮包里。 杜自远离开“清华池”,尽快赶回到敬业银行里。他锁上办公室的门,这才从皮包里取出那个纸包,打开来看。 他一看里面的东西,不由苦恼起来。纸包里有几份国防部的文件,这些倒好说。这些文件应该不会回收,否则,“槐树”不会带出来。比较要命的是其他东西。有几张薄薄的纸,是手工抄写的文件。字很小,写得密密麻麻的。杜自远一看便知道,是女人的笔迹。这些文件的内容一定高度机密,文件可能要回收的。他猜测,“槐树”同志可能是把这些文件带回家,由他妻子抄写的。 这就有麻烦了。这些文件在转送的过程中,一旦丢失,特务们可以轻易地根据这个笔迹找到“槐树”的妻子。以前,高茂林和张雅兰都是使用照相机。胶卷便于携带,即使遗失了,也不容易查到“槐树”。面对眼前这一包文件,杜自远真的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 也给“槐树”同志准备一架照相机吗?这显然是不合适的。“槐树”的手里,不应该有任何可疑的东西。照相机再小,也很难隐藏。 杜自远把这些文件在手里压了两天,不敢轻易送出。他最后采取的办法既笨又慢,但却最安全。 他命令魏淑云停止一切活动,切断从前的一切关系,并给她重新安排了工作。她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重新抄写“槐树”带出来的文件。他又重新安排了交通线,转送这些文件。最后他命令李林,特别负责魏淑云的安全。 从这时起,“梅树”获得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往华北局情报部。 这天的晚上,杜自远暂时藏好文件,重新回到南京饭店。 他进了苏太太的房间时,里面就像在开万国博览会。所有的箱包都打开了,苏太太正从箱子里拿出各种礼物和土产,一一向右少卿交待。 杜自远终于找到了机会,和左少卿商量明天晚上订婚仪式的程序。 左少卿要比杜自远更加机警和谨慎。她一听到于志道企图拉“槐树”下水的事,立刻意识到有问题。虽然她还想不出可能是什么问题,但她已经警觉起来。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订婚程序,咬着牙说:“不管这个于志道想干什么,都可能给槐树带来危险。明天我要查一查这件事。你注意和我保持联系。” 杜自远听到这个话,心里也不安起来。 这天的晚上,左少卿姐妹俩都没有走,在苏太太的房间里住了下来。 姐妹俩洗了脸,洗了脚,叽叽喳喳赛跑似的冲上苏太太的大床,一边一个,偎在苏太太的身边。 到了这个时候,她们也不消停,还在互相斗嘴。甚至隔着苏太太动手动脚。 苏太太躺在中间,一会儿拦着这个,一会儿拉着那个,一会儿搂着这个亲一亲,一会儿又抱着那个哄一哄。她护着两边的女儿,也不住地笑着。她也看出来了,别看姐妹俩斗嘴斗得这么凶,却是亲姐妹亲得不能再亲的那种斗法。跟她上一回看见的,可大不一样了。上回两姐妹在一起,时时都绷着个脸,像要把对方吃了似的。 苏太太心里高兴,忍不住眼泪都流了下来。两姐妹一看母亲流了泪,立刻都安静下来,一起哄母亲高兴。 苏太太一边搂着一个女儿,说:“妈有你们两个女儿,真是前世里修来的福。” 到了夜里,两个女儿都已沉入梦乡。苏太太还在默默地擦着眼泪,心里想着,要是她们的爹也在,就更好了。 正文 一百七十二、 订婚 第二天的夜里,杜自远和右少卿的订婚仪式,如期在旋转门的小戏院里举行。 小戏院这一天停业。戏院里的人一起动手,把小戏院里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盈门。旋转门的贾老板又从其他店里借来年青漂亮的女招待,在小戏院里帮忙。 小戏院的观众席里,原本有十张大方桌,此时都蒙上了红布,摆上鲜花水果、瓜子花生,还有精致的盖碗茶。后面和两边还有一些散座。好在请的客人并不多,坐下绰绰有余。 叶公瑾此时正在多事之秋,不敢大事张罗。所以,请来的客人主要是两部分,一部分是二处的军官,有家眷的都带上了家眷。另一部分是杜自远生意上的朋友,也是有家眷的带上家眷。此外还有一小部分是旋转门里各家店的老板。苏小姐的妹妹订婚,他们自然是要来捧场的。 中间的主桌上,上首坐的是苏太太。杜自远的老父亲身体不好,也出不了远门。所以,在场的长辈只有苏太太一个人。 苏太太的左侧,坐着的叶公瑾和王振清。叶公瑾这次能逃脱厄运,王振清功不可没。他坚持要王振清坐在他的上首。王振清是左少卿的干哥哥,也算是娘家人了。 苏太太的右侧,坐着南京银行公会的会长古老先生,旁边是旋转门的贾老板。两个人都随了一份厚礼。 左少卿坐在下首。其实她也坐不住,总要不停地照看场内的情况。 其他的客人都分坐两边和后边的方桌上,倒也泾渭分明。一边多是笔挺的军装,另一边则是各色的西装革履。掺杂在军装和西装里面的,则是花枝招展、五彩缤纷的女眷们。她们是最热闹的一群,互相招摇、比试、炫耀着自己的发型、服装和艳丽的妆容,还有手腕上的镯子和手指上戒指,叽叽喳喳地笑闹成一片。 这时,留声机里放出欢快的西洋音乐。仪式的司仪大声宣布:杜先生和苏小姐订婚仪式,现在开始。座席里的客人们这才安静下来。 第一项,是迎新人。杜自远在两个年青英俊的男傧相陪同下,被人请上了台。他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真显出一副俊朗帅气的样子来。让台下的女眷们一片惊呼。 左少卿坐在台下,强装出笑脸,默默地看着他。 右少卿出场,更是让人激动。她父亲早已殉职,在场的长辈只有母亲苏太太。所以,送女儿的职责,自然由苏太太来担当。苏太太本是大家闺秀,又知书识礼,虽然上了一点年纪,却别有一种贵妇风范,令人瞩目。及至看见她身边的新人右少卿,在场的男人女人们都张大了嘴。 右少卿这一身装扮,是真下了一番功夫的。她身上穿了一件长及脚面的大红色缎面旗袍,上面绣着鲜艳的牡丹,镶着亮闪闪的彩片。脚上是一双全高的高跟鞋,更显出她婷婷玉立、婀娜迷人的身材。头上短发,剪得俏丽无比。脸上更是柳眉黛目、朱唇粉腮,如同仙女一般。客人鼓掌惊呼,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 杜自远站在台上,看着她步步走来,心里颇有些矛盾。若是左少卿如此向他走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右少卿一片真情,也让他心中感动。他真不知道,此事的将来,是个什么结局。 苏太太送女儿上了台,满脸都是喜悦。她拉着杜自远的手说:“自远,卿儿就交给你了,望你好好待她。” 杜自远一鞠躬,“苏夫人,谢谢您宽宏大量,我一定好好待她。” 第二项,是祭祖。这件事在操办时就很让人为难。两家都不是本地人,家里即使有祖宗牌位,也不会带到这里来。还是杜自远出了个主意,他请人画了一张黄帝像,挂在正中。黄帝是“人文始祖”,谁的祖宗也大不过这个始祖去。 杜自远和右少卿,在司仪的指挥下,向黄帝像三鞠躬。 第三项,是双方交换礼物。苏太太有远见,她装了十几个箱包的礼物,这时都派上了用场。只见十几个衣着鲜艳的女招待,双手捧着放了礼物的托盘,从两边游走过来,把托盘上的礼物先送到主桌前,请主桌的苏太太和贵客一一过目,然后上了台,在新人的后面站定。 第四项,是两个新人互相交换戒指。这个过程,说起来是最简单的。戒指是右少卿拉着杜自远在首饰店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标签上说是足赤。右少卿并不在意是不是足赤,她要的是这个过程。 此时,她从女傧相手里接过戒指,一双眼睛情意绵绵地看着杜自远,心里想的是:哥呀,我终于套上了你,希望你今后喜欢我。她握着杜自远的手,细细的、慢慢的,把这个戒指戴在他的手指上。此时她心里的美,都洋溢在脸上。 第五项,是新人给长辈和贵客敬烟献茶。这处过程也不繁琐,但却是在周围客人的起哄声中完成的。 订婚仪式到现在,其实已经结束。只是司仪并没有宣布。客人也知道后面还有好戏看,也都乐啕啕地期待着。 这时,请来的戏班子上了台,演的是吉祥戏《跳加官》。 女招待们也开始给各桌上送上酒菜。一些着急的客人们已经开始把盏对饮了。 司仪大声宣布:“新人姐妹,据说都是一等一的票友,一会儿还要给各位演一出折子戏,现在她们正在后台化妆,请各位宾客稍等。” 左少卿姐妹在后台化妆时,就出了一点状况。左少卿八岁登台演出,对化妆更衣这一套,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戏班里一位上了年纪的绑头师傅,手里拿着一条布带,走到她的身后。她立刻就明白了。她双手掐住左右两侧的头皮,向上一提。绑头师傅手里的布带瞬间就勒住她的额头,用力一勒,再缠两道,她的两个眼角就已经被吊了上去,立刻显出了精气神。 右少卿绑头时就遇到了麻烦。她虽然是自幼学戏,却极少上台,自然也没有学过绑头。绑了两次,都没有绑好。最后还是左少卿走过去,双手一下提起她两边的头皮,这才让绑头师傅绑好布带。右少卿嘟着嘴,两只眼睛在姐姐脸上打转。 化妆也一样。右少卿从未给自己化过妆,手里提着一支毛笔,却对不到眼角上。最后,还是姐姐把她拉过来,亲手给她描眉画眼线,在脸上涂上粉红的油彩,勾出红艳艳的嘴唇。一张脸,在镜子里顿时变了样。 右少卿两眼盯着姐姐,小声说:“姐,你好熟练呀。” 左少卿盯她一眼,也小声说:“我是自幼学戏。” 右少卿撇着嘴,意有所指,“恐怕,还上过台吧?” 左少卿把她一拉,“臭丫头,你给我坐端正了。学了戏,自然要登台。总不能学个二百五,就拿出来现眼吧。” 右少卿很不忿,手底下悄悄去拧姐姐的腿,“臭姐,德性死了。” 化完妆,更好衣,两姐妹已是眉目生辉、婷婷玉立的两个戏中人。戏班的艺人站在旁边看着,都啧舌赞叹。 一阵琴声咿咿,堂锣当当,小舞台上的灯光明亮起来。 台下的宾客都知道是女方的两姐妹登台票戏,都睁大了眼睛往台上看。 上场门里款款走出左少卿扮的崔莺莺。只见她头上彩钿璀灿,身上青衣飘动,两条水袖如风中柳,脚下莲步轻移。一张粉面,红白粉嫩,两只凤眼,俏丽生辉。台下的看客们顿时叫起来,给了她一个碰头彩。 在她身后,右少卿扮的红娘,一身大红的短衣,手中一条白帕,脚下点着碎步,在崔莺莺身后左右游走,也惹来台下一阵掌声。 崔莺莺走到台口,目光只看着台下的杜自远,脸上现出淡淡的笑容。在所有的客人中,她只希望他喜欢自己的容妆。 她翘起兰花指,随着琴音,声音宛转地唱起来,“红娘扶我缓步来,抹过西廊傍小斋。一片相思未了债,心中嗟叹口难开。” 台下的人看得痴呆,一起鼓掌叫好。 杜自远望着台上的左少卿,也只能在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叶公瑾也看着台上的左少卿。其实在许府巷,他下令解除对她的软禁时,就已经知道她会唱戏。但那时,她不过是随便一哼。眼前却是真真实实的唱戏,她的发音吐字,她的手眼身法步,都是有扎实功底的。叶公瑾此时真的有些迷惑,这两姐妹处处一样,唱戏练武,就不要说了,连特工训练都一样,真是奇了怪了。 崔莺莺回头道白:“红娘,咱们还是回去吧。” 这个红娘可就做张做势起来,“哎呀,小姐,看你来都来了,怎么又扭扭捏捏起来?张先生可在里面等着你呢。” 崔莺莺羞涩难奈,“不好也,咱们还是回去吧。” 红娘慌忙拉住小姐,“你又来了,如此好的机会,以后可再难碰到,还不快去与张先生共度良宵。”说着便去推她,终于把她推入门内。 这下子,就看这个俏丽红娘在台上飞舞了起来,一条手帕更是上下翻飞。她也定睛看着台下的杜自远,显出了她千般的本事来。 她伸出尖尖食指,指着那扇门,“呀”地一声,叫起板来。 红娘的这段唱,曲牌是“反四平调佳期颂”,是当年荀先生专为这段唱词做的创新,尤其显得红娘活泼俏皮。所以,红娘张嘴唱出:“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你是大雅才。”台下的观众已一片叫起好来。 红娘受到鼓舞,更加俏皮风流,又妩媚唱道:“花心开,游蜂采,柳腰轻轻摆,玉露滴入那牡丹花蕊内。(白)咱家的这一个小姐呀,(唱)半推半就惊喜又欢爱,(白)呀,行事起来,(唱)恰好似襄王神女去了阳台。” 这一段刚唱毕,台下的观众又是一阵掌声和叫好声,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会心的笑容,眼睛里都放出光来。 这个小红娘,游转一圈,又转向下场门,亮出嫩嫩的小嗓子,呼喊起来,“小姐,你和张先生好了没有,快快完了事吧。可不要逮着不撒手,把张先生给弄坏了,那可就没有下一回了呀——!” 这时,台下的观众已经爆出一阵哄笑声和呼喊声,拚命地叫好,又是拍巴掌又是跺脚,张开了嘴,哈哈地大笑着。 这个右少卿乐不可支,还要继续发挥下去。却突然看见,左少卿一手挽着水袖,一手提着一支鸡毛掸子,直冲到台上来。 “臭丫头,你还有完没完!”左少卿向她叫道。 右少卿一声尖叫,转身就往台口跑,向台下大叫:“妈呀,我姐要打我!” 台下的苏太太也笑了起来,“这个丫头,哪有这么唱戏的。” 此时的台下,已是一片的欢呼声和鼓掌声。王振清和叶公瑾也是哈哈大笑。 左少卿追到台口,看见母亲的笑容,就扔了鸡毛掸子。她拉住了妹妹,也笑着向台下的观众曲膝行礼,福了又福。台下的掌声、喊声、跺脚声,已经响成了一片。 右少卿的订婚仪式,就在这掌声、喊声、跺脚声中结束了。 正文 一百七十三、 诡对诡 右少卿的订婚仪式已经结束。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丫头脸色红嫩,目光水灵,一笑起来声音爽朗,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 苏太太参加完订婚仪式,并不急于回山西,还要在南京盘桓几日。和两个女儿在一起吃饭睡觉,真的有说不尽的欢喜和快乐。 所以,右少卿每天精神抖擞地忙着她的工作,到了晚上,就约了姐姐一起去母亲的房间吃饭、说话和睡觉。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一天,就发现了情况。 这一天,右少卿手下的一个小组,发现于志道乘车离开了国防部,就远远地跟了上去。路上又派人下车,给右少卿打电话,说明现在的情况,并请求支援。 右少卿正是精神抖擞努力工作的时候,立刻带了几个弟兄,乘了一辆车,按照电话里指明的方向,一路追了下去。 于志道却乘着车,出了城。右少卿路上判断,于志道是去城南的军火库。 于志道走的方向,确实是去军火库。但他到了军火库却并没有进去,而是过了军火库大门,继续向前开。向前不远,于志道的车在一栋三层楼的前面停下来。他下车进了楼房。 右少卿隔的远远的停下车,立刻就发现这栋楼房有情况。楼房前面的空地上还停着几辆轿车。楼房的门口还有警卫把守。 右少卿问了一下身边的弟兄,这才知道,这栋楼房是城南军火库的招待所。平时一些运输部队的官兵来军火库运军火,如果一时提不了货,就会在这个招待所里住几天。从道理上讲,这个招待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军事重地。但门前为什么会有轿车和警卫呢?右少卿疑惑的就是这一点。 她把两辆车上的弟兄都叫下来,躲进路边的一条小巷里。 她问:“以前注意过这个地方吗?” 几个弟兄都摇摇头,说:“目标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 右少卿想了一下,说:“这样,你们几个人,悄悄地接近过去,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你们仔细地观察,看看有什么情况。两个小时后,咱们在这里集中。” 这些弟兄点头明白。他们一个一个分散开,从四面接近这个招待所,仔细观察。 但是,就是在这个招待所,他们有了重大发现。 当天下午,右少卿拿着几张刚刚冲洗出来的照片,进了赵明贵的办公室。 她把几张照片摊开在桌面上,说:“老赵,你看一看。” 赵明贵依次仔细地看这些照片。头一张是城南军火库招待所的外景和门前停着的汽车。第二张和第三张是这些汽车的牌照特写。赵明贵看了看这些牌照,就向右少卿伸出了大拇指。第四张是门前的警卫。比较奇怪的是第五张,照片上照的是一个窗口,窗口里隐约站着一个人,正向远处张望。照片有点模糊,一时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赵明贵抬头看看右少卿,他明白,右少卿一定有了什么发现。他又看了一遍,仍然没有看出名堂。 右少卿说:“老赵,关键是第五张,这个窗口里的人,你仔细看。” 赵明贵拿起这张照片,走到窗前仔细看。过了一会儿,他不由睁大了眼睛,“右少,这个人应该是侯连海,对不对,他是侯连海!” 右少卿用力向他点点头。 赵明贵一把抓起照片,“右少,快走,咱们去向处长汇报,看看处长怎么说。” 当这几张照片放到叶公瑾的面前,右少卿向他做了简单的介绍后,叶公瑾明白了以下几点:第一,这个普通的招待所目前处于严密的警戒之中。右少卿悄悄向周围的居民打听,这种情况已经有两三天了。第二,今天在招待所里的人,除了于志道之外,还有第二十军军长,和南京卫戍司令部副总司令覃奇之。第三,侯连海目前正住在招待所里。据判断,他正在和几名军队高官会面。 叶公瑾抬起头,看着赵明贵,“说说你的意见。” 赵明贵说:“我的看法是两点,第一,这些人躲在这里干什么?第二,于志道和侯连海有这么密切的关系,他是否是槐树?” 叶公瑾眯着眼睛看着赵明贵和右少卿,心里也在分析这件事。他心里其实只有一个问题,他应该拿这个侯连海怎么办? 很明显,他得罪毛局长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这个侯连海。毛局长是不想释放侯连海的。但是,毛局长也不敢拒绝释放侯连海的建议。看得出来,外面对毛局长有很大的压力。这样,问题就比较微妙了。现在侯连海就在眼前,毛局长如果知道这个情况,他会对这个侯连海怎么样? 叶公瑾抬头看着右少卿,笑着说:“右少,你很能干,很快就发现这么重要的情况。你要继续监视,任何一点变化都不要放过。怎么处理侯连海,我要考虑一下。” 叶公瑾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他要不要向毛局长汇报侯连海的情况。他最担心的是,如果这个汇报是多此一举,那就太讨厌了。 这个时候,在城南军火库的招待所里,于志道刚刚送走第二十军的军长,和卫戍司令部副总司令覃奇之。他们和侯连海谈了一上午,中午在一起吃的饭,还喝了一点红葡萄酒。 说实话,于志道并不关心这些人在一起密谈了一些什么,他不在乎,他只是想利用这件事。不管你是共党,还是侯连海的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对他来说都一样,有没有利用价值。侯先生今天在这里,对他就有利用的价值。 他送走了两位高官,上楼进了侯连海的房间。侯连海抱着他的波斯猫,坐在沙发上。他刚刚喝了一点酒,脸色有一点发红。 于志道进门后,轻声说:“侯先生,您尽管放心大胆地住在这里。这里远离市区,没人会注意到您。” 侯连海说:“志道兄,给你添麻烦了。” “看您,说哪里的话。您是前辈,您看得起我,肯住在我这么简陋的地方,我真的是惭愧死了。” 于志道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在这扇窗户外面不远,停着一辆军用载重卡车,卡车上蒙着苫布。在这个招待所门前停一辆军用载重卡车,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于志道告别侯连海,出了房间,不慌不忙地走着。 他出了招待所,走到那辆卡车旁边,慢慢地转了一圈。卡车上的苫布蒙得很严实,手指粗的麻绳把苫布紧紧地捆在卡车上。没人知道,这辆卡车上装了一吨炸药。 他停了一下,看见卡车里有一根电线穿出来,顺着车轮伸进地里,不注意看,是看不到这根电线的。他抬头向远处看。他知道这根电线会从路边钻出地面,顺着电线杆升到顶端,然后越过公路,向对面的居民区里延伸,并最后进入一栋小楼楼下的房间里。 在那个房间里的桌子上,这根电线连接着一个压发开关。如果有人压动这个开关,卡车上的炸药就会发生剧烈爆炸,整个招待所都会被摧毁。 于志道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拿起电话,给郭重木打了一个电话,“重木兄,我们联勤的会议时间已经定了,就是后天的上午。地点在城南军火库的招待所里。条件上差一点,不过,为了安全保密,也只能这样了。其他参加会的人,我都通知到了,他们都会准时出席。我希望,你也能来参加一下。” 郭重木在电话里说:“好的,我一定参加。到时,咱们见面再说吧。” 于志道笑着说:“好,会上见。” 这天的下午,叶公瑾悄悄去了保密局主任秘书老潘,潘其武的办公室。 “公瑾,有事吗?”潘其武请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并给他倒了一杯茶。 “其武兄,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有一件事,我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请别客气,有事你尽管说。” 叶公瑾在心里斟酌着词句,试探着说:“其武兄,我猜想,我在处理侯连海的事情上,可能不妥。毛局长可能因为这件事,对我不太满意。你认为是这样吗?” 潘其武默默地盯着他。他已经想到了那盘录音。他心里明白,仅仅是侯连海的事,毛局长不会对他下手。问题是,这个叶公瑾聪明过了头,居然和美国人走得那么近,背着毛局长为美国人卖命,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他脸上却带着笑容说:“公瑾,你究竟想说什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叶公瑾犹豫再三,终于说:“其武兄,我就跟你直说吧。我最近,发现了侯连海的踪迹。如果我真的找到他,我是抓,还是不抓?留,还是不留?你看,我是否应该请示一下局长?” 潘其武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但他心里却明白,这个叶公瑾极其狡猾。他对这三句问话,还真的不太好回答。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有些事,我希望你做,但我又不能明确要求你去做。这里有一个责任问题。但他并不想担这个责任。 潘其武略略地考虑一下,笑着说:“看你说的这个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最近呢,局长比较忙,一直在开会。他要有空,得过一段时间了。” 叶公瑾看着他,点点头,起身说:“那么,等局长有空时,再说吧。那么,我就不打扰了,等哪天有空了,咱们聚一聚,喝一杯。” 潘其武也笑着,“好啊,等有了空就聚。” 叶公瑾出了潘其武的办公室。他已经明白潘其武的意思,这个侯连海必须除掉。这件事也用不着请示毛局长。他最好干得人不知鬼不觉才好。他这时就要考虑了,采取什么办法呢?直接突袭吗? 这个时候,于志道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脸上挂着微笑。他心里想:“王八蛋,你叶公瑾敢突袭我,我叫你那帮手下死无葬身之地!你炸死那么多**高级将领,我也叫你交不了差!” 正文 一百七十四、 姐妹对 于志道阴狠毒辣。在他的计划中,侯连海不过是一个饵。他知道毛人凤追踪侯连海多时,就想秘密地除掉他。叶公瑾很可能派人来突袭侯连海。在突袭的过程中,就会“引爆”卡车上的炸药,炸死多名国防部高官。你叶公瑾就得为此事负责,不枪毙也得关进陆军监狱。 于志道对郭重木无冤无仇,这个计划并不专为郭重木而设。但他的会议不请郭重木到场,就说不过去。另外一点,这个郭重木是委员长面前的红人。他要是死了,恐怕连毛人凤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于志道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干。却在无意中把郭重木拉入陷阱,事后让左少卿和杜自远,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至少到现在,左少卿和杜自远,还没有察觉到这个危险。 叶公瑾对这个危险,更是无从知道。 这个时候,他秘密把赵明贵和右少卿召到自己的办公室,默默地盯着他们。 赵明贵和右少卿一看他的脸色,都明白了,侯连海这个事,一定不会善了。 叶公瑾轻声说:“关于这个侯连海,对党国的危害,远远超出我们的估计。可能有些情况你们也知道,是不是?” 赵明贵和右少卿都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是我要和你们说的第一点。”叶公瑾不慌不忙地说着,也观察着他们,“我要和你们说的第二点是,这个侯连海在军队有一点根基,有些人还保护着他。这个于志道可能就是其中之一。根据这两种情况,这个侯连海不能留,一定要除掉!但是,做这个事时,又必须干净利落,绝不能留下把柄,最好处理成意外死亡。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明贵和右少卿都点点头,表示明白。 “所以,你们两个,要好好考虑一下,制订一个尽可能完善的计划,在一两天内,最多两三天内,把这个侯连海解决掉。” 赵明贵想了想,说:“那个于志道呢,处长怎么考虑?” 叶公瑾笑了一下,“于志道是次要的事。他和侯连海有关系,就已经有了重大嫌疑。但来日方长,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查清他的情况。” 赵明贵点点头。他笑了一下,说:“处长,以左少的敏锐,我们恐怕瞒不过她。对她,你怎么考虑?” 叶公瑾回头看着右少卿,“右少,你对她应该是最了解的了,你怎么看?” 右少卿精明地看着叶公瑾和赵明贵,“我想看看我姐的反应,最好是自然的反应,她是什么样的人,或许可以看清楚。” 叶公瑾向她伸出大拇指,“右少很聪明,这是最好的办法。左少可能会察觉到这件事,咱们就看一看,她会怎么介入到这件事中。” 叶公瑾看着右少卿,想了想,又问:“这些日子,云发在做什么?” 右少卿稍稍地想了一下,说:“这些日子,老程似乎身体不太好,精神头不如以前了。组里的事,我会向他报告,然后他提一些要求。就这样。” 叶公瑾的目光略略地有些阴沉,“他有一些心病,我知道。他只要不影响工作就行了。你和他的关系要理顺,有些事可以告诉他,有些事就不一定告诉他了。比如,现在这件事。免得他徒增烦恼。” 右少卿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处理好。” 叶公瑾看着她,微微地笑着,“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你们两个要尽快拿出一个好方案来,我等着你们的消息。” 赵明贵和右少卿听到这个话,都点点头。他们也了叶公瑾的办公室,前后相跟着,去了赵明贵的办公室。这两个精明透顶的人,一番研究之后,还真的制订出一个神不知、鬼不觉,并且简单易行的主意来。 其实正如赵明贵所猜测的,他和右少卿这两天所做的事,要想瞒过左少卿是不可能的。左少卿早已感觉到他们正做着一件很重大的事。 这个时候,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正在向柳秋月了解一组的工作情况。 柳秋月小声说:“一组的人,现在好像盯上了于志道。是全程盯,盯得很严密。” 左少卿虽然已经知道,这可能是杜自远采取的一些小措施造成的结果,但心里还是有一些惊讶。她感觉,至少叶公瑾不会这么糊涂。也许有别的情况? 她轻声问:“为什么?他们发现了于志道的什么?认为他是槐树?” 柳秋月摇摇头,“好像不是那个事。你知道一组盯到哪里去了?是城南军火库的招待所。那是一个很简陋的招待所,是给一些运输部队的士兵和下级军官住的。但是,咱们有一个弟兄跟了过去,发现那里的情况有点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左少卿疑惑地问。 “那个招待所,现在戒备森严,一般人已经住不进去了。” 这个情况让左少卿产生了兴趣,她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情况。 这天的下午,左少卿悄悄和柳秋月乘车去了城南军火库的招待所。 她们远远地停下车,用望远镜观察招待所门外的情况。那个招待所实在太普通了,也太简陋了。很一般的一栋三层楼。门前的空地上,除了停着一辆卡车外,没有人,也没有车。这就显得门口的警卫很惹眼了。这里确实戒备森严。 说起来,联勤总司令部有好几个招待所,大多在城里,有的豪华如宾馆,可以对外营业。有的虽然外表普通,内部却别有洞天。还有的隐于僻静小街里,不引人注意,却常可以看见有花枝招展的姑娘从侧门出入。里面是个什么境况,就可想而知了。唯独这个招待所几乎可以说是最简陋的。 左少卿坐在车里,百思不得其解。 左少卿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前面不远的一间民房里,右少卿正举着望远镜,向她的这辆车观察着。 老赵很聪明,知道此事瞒不过她姐。她姐更厉害,这么快就追查到这里来了。她虽然看不出车里的人,但她预感,坐在车里的就是她姐。 所以,这天晚上,姐妹俩陪母亲在房间里吃饭聊天时,彼此的眼神里都有一些特殊的意味。吃饭聊天的过程中,右少卿的电话不断,她虽然是在下命令,却很简洁,不想让姐姐听出明确的意思来。 吃完了饭,苏太太拿着换洗的衣服去卫生间洗澡。左少卿就拉着妹妹进了里屋,并走到墙角里。左少卿突然一转身,迅速地扭住妹妹的胳膊,左臂就去勒她的脖子。 不料,右少卿早知其意,是有防备的。瞬间滑臂缩身,避免咽喉要道被姐姐扼住,反而用左肘顶住了姐姐的喉咙。左少卿反掌托肘躲闪开。两人胳膊瞬间搂住对方的身体,谁也没有得手。 右少卿得意地笑着,张开大嘴,就向姐姐的脸上咬过来。 左少卿大叫:“臭丫头,快快闭上你的臭嘴!” 右少卿咯咯大笑,快乐异常,“臭姐,我早就知道你要对我下手,我防着呢。” “那好了,你给我坐下,我问你几句话。” “行,除了于志道,你什么都可以问。” “鬼丫头,老子就要问于志道的事。你得告诉我。” “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先答应我,我就说。” “你先说了,我再看看能不能答应你。快说,不许拖拖拉拉的。” 右少卿竟然红了脸,贴在姐姐的身上扭来扭去,终于说:“姐,要是哪天,我的心情特别好,我就去我哥那里过夜,好不好呀?” 左少卿勃然大怒,一把将妹妹掀翻在床上,掐住她的脖子,“流氓,你就是个不要脸的流氓!你刚刚订婚几天呀,就想干那个事了!” 右少卿一边笑着,一边叫道:“姐,你答应不答应吧,你答应不答应吧!” 左少卿把妹妹拉起来,和她并排坐在床边,抓住她的手,“妹,好妹,咱们是女人呀。你懂不懂?还有什么比咱们女人的那个更重要了?不能随便给人。” 左少卿察觉,妹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消失得很快。她甚至感觉到妹妹心里刚刚冒出来的哀伤。这一点让她很惊讶。她隐约想起来,有一天夜里,妹妹和她躺在床上,也说到男女之事时,也有这样的表情。妹妹曾经受到过男人的伤害吗?这个情况让她不敢往下想。 她小心地看着妹妹,“妹,你怎么了?” 右少卿一摇头,“姐,我不想说这个事了。你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妹,你告诉我,你刚才是怎么了?告诉姐,好吗?” “不。”右少卿说得很决断,“我告诉你吧,我们找到了侯连海。你感兴趣吗?” 左少卿仍然注视着妹妹,她更想知道妹妹心里的伤痛。不过,她找到了侯连海,还是让她很惊讶。“在军火库招待所?” “是的。他就住在那里面。于志道和侯连海有关系,你说于志道是什么人?” 左少卿摇摇头,“这个事,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看来,你们也跟处长汇报过了?” 右少卿坚定地看着姐姐,“是,汇报过了。” “处长怎么说?” “处长说,侯连海是个大麻烦,在军队中起很大的破坏作用。他就说了这些。” 左少卿点点头,下面的她不用问,她已经猜到处长的意思。 苏太太洗完了澡,精神焕发地走出来,笑着说:“水很好,你们也应该洗一洗。” 左少卿站起来,“妈,我晚上还要出去一下,可能要很晚才回来。要是晚了,您和妹妹就先睡吧,不要等我了。” 苏太太说:“早点回来啊。女孩子家家的,晚上也往外跑。” 看见姐姐走了。右少卿抽了一点空,给手下的弟兄打了一个电话。一个小时后,她接到这个弟兄的电话。她这才知道,姐姐去了国际联欢社,和梅斯见面。 和梅斯见面?这个情况让右少卿既迷惑又惊讶。 正文 一百七十五、 炸谁 国际联欢社的咖啡厅里灯光暗淡,矇眬如谋杀现场。每张咖啡桌上有一盏小台灯,射出淡雅的柔光,让桌边喝咖啡的人都如密谋似的,压低了说话的声音。 左少卿在这里果然看见了梅斯。梅斯正与一个黄头发的外国人低声说话。他抬头看见左少卿的眼神,知道她一定有事。他低声和对面的人说了几句话,便起身走了过来,请她在一张空桌旁坐了下来。他招招手,叫侍者送两杯咖啡过来。 “少组长,你应该是有事吧?”梅斯嗓音轻柔地说。 “叶公瑾找到了侯连海。”左少卿直截了当地说。 梅斯收起了笑容,直盯着她,“他想怎么样?” “我不清楚。但我预感,可能对侯连海不利。”左少卿心里明白,梅斯的那盘录音惹出毛人凤那么大的愤怒,甚至要杀掉叶公瑾。此时叶公瑾找到了侯连海,能对他有利吗?叶公瑾不会再犯糊涂。 “少组长,这样可不行呀。”梅斯轻声说。 “这个事不是我经办,人也不是我找到的。我没有什么办法。” “不行,少组长,这样一定不行,侯先生一定不能出事。” “梅斯先生,我真有点不明白了。这个侯连海活动能量很大,在军队里蛊惑人心,秘密串联,鼓动一些军队高官抗拒委员长的命令。这些你不知道吗?” 梅斯笑了,“少组长,你究竟是哪一边的?侯先生这么做,这不是很符合你们那边的要求吗?” “可是,你是哪一边的?”左少卿盯着梅斯,“现在,是你们美国政府支持蒋委员长打内战,你们投入了多少军火,多少资金?侯连海的作用,正与你们的支持相抵触。可你们还在保护侯连海,为什么?你能解释一下吗?” “很抱歉,我不能。但是,侯先生的安全,你一定要保证,这是你的任务。你必须清楚这一点。我不管你采取什么手段。我不问过程,只问结果。” “说实话,我可能完成不了。因为我根本插不进手去。” “我说了,这个任务你必须完成。在咱们的组织里,完不成任务,是不可想象的,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我说得够清楚吗?” 左少卿狠狠地瞪着他,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梅斯会把这件事直接当作一个任务压在她的头上。 “少组长,我还有事。我的话,你一定要认真考虑。你可以继续坐一会儿。” 梅斯说完,起身悄悄地走了。留下怒气冲冲的左少卿。 左少卿不用多想就明白,在侯连海这件事上,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叶公瑾要在毛局长那里挽回面子,就一定会逮捕甚至秘密杀害侯连海。妹妹和赵明贵负责这件事。她也不可能叫他们撒手不干。 那么怎么办?王八蛋梅斯,还确实拿住了她。 左少卿出了国际联欢社,上了门外的汽车,准备回南京饭店。但是,她开车到前面的路口时,她心里一动,掉转车头向城南开去。妈的,不就是一个破招待所吗?姑奶奶火气上来了,去把人抢出来。 一个小时后,左少卿开车到了城南军火库招待所的外面。她仍然把车停得远远的,细细地观察招待所外面的情况。乌黑的楼房里,只有几盏灯亮着,可见里面没住什么人。门前的大灯却亮着,把周围照得雪亮。 她看了几分钟就明白,所谓抢人,根本不可能。招待所的门外有哨兵,附近的街道上还有巡逻队。招待所紧挨着军火库,这里枪一响,军火库的警卫部队就会赶过来。想在这里来硬的,决不可能。 不过,有一件事让她有些奇怪,楼房前面空空荡荡的停车场上,只停着那辆卡车。下午那辆卡车就停在那里,现在还停在那里,为什么?左少卿盯着那辆卡车,心里已经预感到这辆卡车有问题。 夜里十二点时,左少卿终于回到南京饭店。 她进了房间,母亲和妹妹已经睡觉,屋里都黑着灯。她悄悄进了卫生间,洗了脸,洗了脚。又接了一盆热水,褪下裤子洗下面。 不料,卫生间的门竟轻轻地推开了,右少卿贼似的伸进她的脑袋,看着姐姐。 左少卿倒被她吓了一跳,唬着脸,压低了声音说:“臭丫头,老子洗屁股呢,你钻进来干什么?快出去!” 右少卿笑嘻嘻地进来,蹲在她的面前,说:“姐,晚上见谁去了?” 左少卿心里打了一个转,猜想自己去见梅斯的事,已经被这个丫头知道了,就说:“臭丫头,老子见谁你管不着!” “那你想怎么办呀?”妹妹的笑容里藏着精明。 “什么怎么办?”左少卿问。 “还有什么事,我跟你说的事呀。侯连海的事呀。”妹妹嘻嘻地笑着,很得意。那意思是说,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瞒不过我。 “这个呀,关我屁事,我才不想管呢。”说着,就要站起来。 不料,妹妹却用双手压住她的肩膀,“臭姐,臭姐,你不跟我说实话,我就不让你起来。你快跟我说实话!”说着就往下一压。 左少卿没有防备,竟一屁股坐进盆里,把裤子也弄湿了。她叫道:“臭丫头,看你干的好事,快拉老子一把!” 右少卿叽叽地笑着,连说对不起,慌忙把姐姐拉起来。接过毛巾给她擦屁股。擦完了,照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臭姐,还长这么圆的一个白屁股。” “流氓,你干吗!”她的话音未落,也顾不得提裤子,却一把抓住妹妹的手,一双尖锐的眼睛盯在妹妹脸上,“臭丫头,你盯那个招待所,盯几天了?” 右少卿嘻嘻地笑着,“今天嘛,应该是第三天了,干嘛?” 左少卿的脸色很严肃,“那辆卡车都停在门前?” 右少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眼睛来回转着,尖锐地盯着姐姐。她足够精明,立刻也察觉到这辆卡车有问题。“姐,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刚才去过了,那辆卡车还在那里。” 右少卿深感意外,也疑惑起来,“那个招待所没住什么人,那辆卡车……” 左少卿也盯着她,“那辆卡车是不是有问题?” “还真的有问题。妈的,那我得去看看。” “等等,我也去。你换件衣服,换一件好看一点的衣服。” 右少卿看着姐姐,立刻明白了,不由笑了起来,“臭姐,还说我流氓,你比我还流氓。” 但是,问题来了,她们的衣服都在家里,这里没有衣服。最后,还是右少卿狡猾,她从母亲的衣柜里找出一件无袖的黑色旗袍,只在身上比了比,就穿上了。略略地肥了一点,但也相当好看了。 姐妹俩悄悄推开卧室的门,看见母亲还在睡觉,就悄悄地关上门,出了房间。 她们出了饭店,上了外面的汽车,向城南军火库开去。 城南军火库招待所门前,门楣上的大灯照耀着门前的空地。周围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再远处,那载重卡车隐没在黑暗中。门前的两个哨兵无聊地靠在墙边,小声说着话,偶尔看一眼周围的黑暗。 隐约中,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皮鞋踩在石头上的声音。他们向黑暗中看过去。不一会儿,他们看到一个穿着旗袍的妖艳女人,手里摆着一条手绢,摇晃着走过来。 女人走到门前,笑着说:“当兵的,给我开一个房间好吗?我都累死了。” 一个士兵说:“小姐,不行了,现在不营业。” “怎么了,这里不是招待所吗?为什么不营业?这附近连个小旅馆都没有,你们不营业,叫我到哪里过夜呀?商量一下嘛,开一个房间,本小姐还可以陪你们说说话,好不好呀?” 两个士兵也笑了,但还是有一些犹豫,“小姐,真的不行,我们不敢做这个主。” “哎呀,你们真够讨厌的,总好商量一下嘛。” 在楼房的另一头,左少卿从墙角后面闪出来,迅速地溜到卡车后面。她向楼房门口那里看了看,很快掀开苫布,无声地爬了进去。 她钻进卡车,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电,四下里照着。卡车里码放着十几个绿色的木箱。她一看见木箱上的字,就吃了一惊。木箱上面喷印的是白色的英文字母:2,4,6-;TNT;Trotyl。她立刻认出其中的三个字母:“TNT”。这是黄色烈性炸药,号称“炸药之王”。 她感觉到脚底下踩到了什么东西。用手电一照,竟然是电线。她看见电线已经延伸进一只木箱里。这个情况让她万分恐惧。她还是轻轻掀开那只木箱,果然如她猜想的。木箱里是一块块黄色的像肥皂一样的炸药,其中一块炸药已经装上了雷管,雷管的后面接上了电线,这是电发火起爆。 她看明白了,这些炸药已经处于待爆状态,只要有人按下压发开关。 左少卿无声地钻出卡车,落到地面上。在这里她不敢用手电,远处的哨兵会看见。她看不出电线通到哪里。开始,她猜想电线应该通到楼房里,但很快就否定了。一旦爆炸,楼房里的人一个也活不了。电线应该通向远处的某个安全的地方。 她看见妹妹还在门口和两个哨兵贫嘴,就轻轻地学了两声蟋蟀叫,然后就向黑暗中溜去。 门前的右少卿还在和两个哨兵发嗲,“就你们两个,在老娘这里不过是小菜一碟,一勺烩了你们,叫你们三天下不了床。” 两个哨兵嘻嘻地笑着,“俺俩一会儿就下哨,请姐姐把俺俩烩了吧。” 右少卿听到了蟋蟀叫,一边往回走,一边说:“等你们下哨,老娘孩子都养出来了。不跟你们贫了,老娘还是去找个住的地方。”话没说完,人已经隐没在黑暗中了。 姐妹俩在汽车里碰了面。左少卿把卡车里的情况一说,两个人都沉默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圈套。但这个圈套是对付谁的呢?她们都想不出来。 在回去的路上,左少卿紧张地思考着。她现在可以肯定,这个圈套的背后主谋,一定是于志道。但于志道要炸谁呢? 右少卿开着车,小声说:“姐,我回去得汇报。要我把你说出来吗?” 左少卿想了想,她隐约感觉,这好像是一个机会,可以把手插进来。她说:“随便你,我无所谓。这个主要是你们的任务。” 她想的是,于志道总不会要炸死侯连海吧?动静那么大,太笨了。 正文 一百七十六、 陷阱 第二天上午,右少卿和赵明贵去了叶公瑾办公室,向他汇报昨天晚上的发现。 叶公瑾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坐在对面的赵明贵和右少卿,许久没有说话。他心中有很深的疑虑,如旋风似的在盘旋。 “右少,你的意思是说,炸药已经处于待发状态?”叶公瑾轻声问。 “是。我学过这种安装方式,是电发火。”右少卿点头说。 “是你姐看见的?” “是。也是她先发现那辆卡车有问题的。昨晚她一提卡车,我也感觉到卡车有问题。所以,我们就一起去看。” 叶公瑾心里有一个判断,至少这个炸药和左少卿没有关系。她发现卡车有问题,立刻就提醒了右少卿。那么,她应该是和侯连海有关系,当然也就和梅斯有关系。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关系是他可以容忍的。 他心里转了一个弯。他察觉,左少卿可能和自己的目的不一样。自己现在最主要的目的是除掉侯连海,但左少卿可能会保护侯连海。目的虽然不同,至少也是可以容忍的。只不过,就看谁的行动能最后产生结果。 “你们两个考虑一下,”叶公瑾微笑地问,“可以让左少也参与这件事吗?” 赵明贵没说话,却回头看着右少卿。 右少卿明白他的意思,说:“我看我姐的意思,她对这件事无所谓。她说,这主要是我们的任务。” “明贵,你说。”叶公瑾回头看着赵明贵。 赵明贵笑了笑,“处长,我倒是觉得,假如左少真的对这件事很关切,右少,我说的是假如,她就有可能在暗中动手。那样,倒不如让她在我们跟前,大家彼此可以看见。或者她劝阻我们,或者,我们劝阻她。你说呢?” 叶公瑾笑着点点头,“明贵说的有道理。右少,请你姐姐来吧。” 右少卿听到这个话,自然很高兴,跳起来就往外走。 几分钟之后,左少卿也坐进叶公瑾的办公室,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 叶公瑾静静地看着她,轻声说:“左少,可能你也知道,这个侯连海的破坏力很大,特别是在军队中。目前的战局很不利,这个侯连海起了很不好的作用。因此,这个人不能留,要干净彻底的除掉。你赞成吗?” 左少卿心里当然明白,保护侯连海是梅斯交给她的任务。现在来看,这个任务她必须完成。但是,目前的情况她也很清楚。叶公瑾几乎被毛局长杀掉,根本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侯连海。因此,叶公瑾要除掉侯连海的决心已下,她不能反对。 她静静地看着叶公瑾,说:“我是军人,当然服从处长的命令,没问题。” 叶公瑾笑着向她点点头,“好,这样很好。现在你们看一看,咱们怎么办?” 赵明贵和左少卿姐妹都没有说话。现在侯连海在于志道的保护之下,这个事就很难办了,弄不好,会造成保密局和联勤总司令部的严重对立。 叶公瑾向他们点点头,“明贵,你们以前制定的方案已经不可行。但是,现在有一个现成的方案,于志道已经给我们做好了准备。” 左少卿立刻明白了,他指的是炸药。但她不想先开口,她要让叶公瑾说出来。 叶公瑾果然接着说:“于志道已经安排好了炸药,威力强大的炸药。这个炸药一爆炸,住在招待所里的侯连海就活不成了。” 赵明贵和右少卿都张开了嘴,他们已经明白叶公瑾的用意。 “所以,你们要找到那个连接炸药的起爆开关。找到了,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 桌边的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他们明白,任务已经定了下来。 他们三个人离开叶公瑾的办公室,去了赵明贵的办公室。他们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就定下来,第一,在城南军火库对面的监视点里安装电话。赵明贵坐镇局里,和叶公瑾也和前方保持联络。第二,左少卿姐妹负责现场指挥,首要目的是找到连通炸药的压发开关,控制在自己手里。起爆命令,则由处长下达。 赵明贵首先从资料室找来城南军火库以及周边地区的平面地图。三个头挨着头,仔细地研究着。 军火库招待所建在路边,楼房的后面就是军火库的围墙。按理说,压发开关放在军火库里是最合适的,也最安全。于志道完全有这个权力。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观察不到招待所前面的情况,起爆时机可能不当。 招待所两侧有一些民房。近处的民房可能会受到爆炸波及,远处的民房同样不便于观察。因此,最可能的地方应该是在街道的对面,某一栋较高的房子,可以看见招待所门前的情况,又处于安全距离之外。 赵明贵在这片民房里画了一个范围,“我判断,应该就在这一带。” 左少卿姐妹也同意这个看法。那么下一步,她们就是要找到这个地点。 中午吃完饭,左少卿姐妹都换上便装,乘车去了城南军火库对面的监视点。 她们悄悄进了监视点。里面一组的弟兄们都有些惊讶,没想到二组组长会到这里来。他们的脸色就都有些怪怪的。 右少卿瞪着他们,严厉地说:“从现在起,我姐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你们必须服从。这是处长吩咐的。谁误了事,直接送进许府巷,听明白没有!” 那些弟兄都点点头,没有人敢抗拒。左少卿向他们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左少卿和妹妹就出了监视点。她们像两个普通职员,手里提着装了东西的布包,慢慢地向小巷里面走。 她们很小心。走在路上的时候,她们目不斜视。但闪到墙角后面里,则仔细地向周围打量着。她们很快就发现了情况。她们发现有一条电线从小巷里的路灯杆上拉过去。右少卿仔细地看了一下,这是一条新电线,电线外面的胶皮在阳光下闪着光,不是经过风吹日晒的样子。她们立刻想到,招待所门前不远的电线杆上,有一条电线从空中穿过街道,一直拉进小巷里。 姐妹俩对视一眼,已经明白,这就是她们要找的电线。她们顺着电线悄悄往前走。她们很快就注意到一座二层的小楼。她们判断了一下,从那栋小楼里,正好可以观察到招待所门前的情况。 她们隐在墙角里,仔细观察那栋小楼。小楼实际处于一个院落里,小楼的周围还有一些平房。小楼里看上去很平静,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和周围一样,整个院落里都很安静。她们经过院门时,院门上居然挂着锁。 右少卿小声说:“姐,我进去看一看,是不是在这里。” “你怎么进去?”左少卿问。 “我从旁边的房上进去,跳进院子里,顺着电线就可以找到那个房间。” “那你小心一点。我总觉得这么大的院子没人居住,有点奇怪。” “我会小心,你放心吧。” 右少卿说着,离开墙角。她先找到一棵大树,很快就爬上去。又从树上跳到旁边的围墙上。她小心地看着周围,越过几个房顶,接着就消失了。 左少卿站在墙角里,很为妹妹担心。她猜想,那个房间里可能有人看守。但只要人不多,妹妹一定可以对付。 右少卿跳进院子里,抬头看着从空中拉过的电线。电线一直通到楼下的一个窗户里。她确认,开关肯定在这里。 她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周围确实没有一丝动静,也许院子里真的没有人。她弯腰走到那个窗户前,慢慢抬头向房间里看。房间里没有人。接着,她就看见,在中间的一张方桌上,赫然放着草绿色的压发开关。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上方立着一个黑色的把手。只要有人压下这个把手,招待所门前的卡车立刻就会发生爆炸,整个招待所都会被摧毁。 她向旁边走了几步。这里是小楼的正门,双开的门,关得很严实。门上没有锁。右少卿抓住门把手,轻轻地拉开门。 她赫然看见,屋子中间的一把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身穿笔挺的军装,正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右少卿立刻认了出来,他是于志道,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领章上的将星表明他的中将军衔。他的身后站着两名警卫,也在瞪着她。 右少卿真的大吃一惊。她完全愣住了。 在她身后,平房的门被“砰砰”地推开,十几名士兵端着枪从里面冲出来。他们大呼小叫,“不许动!不许动!”士兵们冲到她的身边,用枪指着她。 右少卿没有动。从她拉开门的第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落入陷阱。她甚至没有打算去掏枪。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房间的门口。 一个军官冲过来,对她搜身,很快搜走了她腰里的枪。 右少卿瞪着坐在屋里的于志道,大声说:“长官,我是保密局少校军官右少卿。” 于志道看着她笑了笑,“小姑娘,你不必开口。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你来干什么。”他向旁边挥了一下手,“是她吗?” 两个士兵走到门口,看着右少卿,立刻说:“长官,是她,就是她。昨天夜里就是她跑到招待所门口,要求开房间住宿。她还要……还要把我们两个一勺烩了。” 于志道哈哈地笑着说:“小姑娘,不要把别人都当成傻子。带她去招待所。” 几个士兵过来,推着她往外走。 这个时候,左少卿还站在院外的墙角里。她一听到院子里传出来士兵的喊叫声,就知道坏了。但她没有办法。她听出来对方人多势众。 几分钟后,她看见十几个士兵推着右少卿出了小院,并向招待所那边走过去。 左少卿恨得牙根痒痒。她看着那些士兵推着右少卿穿过街道,一直走进招待所。至少从目前来看,妹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左少卿咬着牙齿想到,她必须采取行动,救出妹妹。 正文 一百七十七、 准备 看到士兵们把妹妹押进招待所,这个时候的左少卿,已经意识到情况极其不利。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独自回到一组的监视点里。 监视点里的特务都虎视眈眈地瞪着她。他们都看见右少卿被押进招待所里。 左少卿也是一脸的怒气,同样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相互的敌视如风一样,在他们之间盘旋。她已经看见有人正从怀里掏出枪。她吼了一声,“别给老子乱动!你们谁知道招待所里的情况!” 一组的弟兄们都没有动,仍然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说话!”左少卿再次吼道,“谁知道招待所的房间结构!” 终于,有一个弟兄动了一下,小声说:“少组长,我知道一点,只有一点。” 左少卿向他一挥手,“到窗户前面来,给我说一说。” 那个弟兄走到窗前,满脸狐疑地盯着她,然后指点着招待所说:“少组长,那个大门,是唯一的出入口。进去以后,是一个大厅。大厅的左侧是楼梯,可以上楼。楼梯的右侧有一条小走廊,就在楼梯的边上。进入小走廊可以到后面的食堂。就是这个小走廊里有一扇门,可以通到地下室。地下室是食堂用来储存粮食和蔬菜的地方。少组长,我猜,他们会把右少关在这个地下室里。” “为什么?”左少卿疑惑地问。 “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关人。楼上的房间都关不住人,窗户上没有栏杆。右少要是被关在楼上,她打开窗户就可以跑出来。所以我猜,他们会把右少关在地下室里。”他脸上闪出一丝冷笑,似乎说,我看你怎么办。 左少卿拿了一张纸,一边询问身边的弟兄,一边勾画着草图。招待所里的立体结构图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左少卿透过窗户,看着招待所,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招待所里的情况并不复杂,但要救出妹妹,却并不容易。 一个弟兄慢慢走过来,小声说:“少组长,你要闯进去吗?” 左少卿回头瞪着他,“不是闯进去,是等到夜里摸进去。” “要我们和你一起去吗?”一个弟兄轻声问。 “少费话!你们只会碍我的事!我告诉你们,她是我妹,我比你们都关心她。所以,你们都不能乱动,按我的吩咐行事!” 几个弟兄安静了一会儿。一个弟兄说:“少组长,没问题,我们听你的。” “好,很好。我问你们,电话装好了吗?” “装好了,刚刚装好的。你要用吗?在里屋。” 左少卿跟着那个弟兄进了里屋,很快给赵明贵打通了电话。她简要介绍了这里的情况。赵明贵听说右少卿被联勤总司令部的人扣留,也很惊讶。 “左少,你不要太担心,我会向处长报告,请他和联勤方面联系,尽快释放右少。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左少卿对着电话说:“我准备等到晚上,第一,先拿下那个小院。第二,我准备进入军火库招待所,我要救出我妹。” “左少,”赵明贵在电话里有些担心,“你可一定要当心呀,不要再出事。” “我知道,我会注意。” 赵明贵听到左少卿在那边放下电话,他也放下电话,急忙去向叶公瑾汇报。 叶公瑾听到这个情况也很惊异。这就是说,联勤总司令部的人实际上已经和他们保密局膘上劲了。他想了想,还是给联勤总司令部打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联勤总司令部的值班军官。他听完叶公瑾的话,就说:“于参谋长现在不在。你说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会尽快查一下。如果我们之间有误会,我们会尽快消除,请叶处长放心。” 叶公瑾放下电话。他明白这是一通官话,是在敷衍他。“尽快查一下。”他妈的,一个星期内能查清楚就不错了。 他问:“左少要求支援了吗?” 赵明贵回答:“她在电话里没说。但我想,我们应该派一部分人过去,在那个附近等待,随时准备支援。” 叶公瑾点点头,“好,你安排一下。一组二组都去人,随时准备支援。在这件事上,咱们一定不能输。妈的,最好给于志道一点教训才好。” “好,我去布置。”赵明贵急忙离开他的办公室。 这个下午,所有的人都在难熬中等待着。 第一个感到不安的,是杜自远。 昨天傍晚,他再次去“清华池”洗澡,并在那里见到了郭重木。从他那里接到了一个更厚的纸包。 他离开“清华池”后,立刻通过秘密交通,把这个纸包交给魏淑云,要求她尽快抄写出来,然后送走。 但是,郭重木对他说的一个情况,让他略略的有一点不安。郭重木告诉他,已经接到于志道的通知,明天上午,他将要去城南军火库的招待所开会,大概要开一天。他的目的,不过是让杜自远了解他的行踪。 杜自远感到不安,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于志道,是叶公瑾怀疑的两个对象之一。而他采取了一些行动,希望把叶公瑾的怀疑转移到于志道身上。这就有点巧了,这两个人共同参加一个会议,让他的心里总有一点不详的预兆。 所以,他下午先给左少卿打了一个电话,想暗示她一下。但办公室的人却说,少组长出去办事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接着,他又给右少卿打电话,也没有找到人。办公室里的人说,她出去执行公务,可能晚上回来。 杜自远想了想,只有晚上再联系了。 他放下电话,悄悄去了张乃仁家,去看一看张雅兰。 张乃仁对他的到来很不高兴,“杜先生,你现在才来呀。你的同志遭了这么大的难,你就不来看一看。你是不是太……” 杜自远很理解他的心情。说实话,他的心里也是很歉疚的。张雅兰被捕,被打成那个样子,是他安排的结果,尽管他是在万般无奈下才那么安排的。但他确实感到歉疚。 杜自远轻声说:“张先生,我很理解你的心情。请你也理解我们的感情。我们是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革命的,早就抱着掉脑袋的决心了。她是我们的同志,我们当然也关心她。你的女儿,虽然是一个娇弱的女性,但她的意志,比钢铁都坚强。你应该为她自豪。” 张乃仁说不出话来。他明白,这是一个很重的赞扬。他的女儿在家里还会向他撒娇呢。但她受了那样的酷刑,却死不开口。他心中的痛苦,确实掺入复杂的自豪。 “杜先生,有一句俗话,事不过三。她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真的不希望你们再给她带来危险。” “张先生,我们也是这么考虑的。我们希望她好好养伤,尽快恢复健康。我这次来,就是希望能告诉她,我们信任她。请让我们单独说几句话。” 张乃仁听了他的话,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女儿的卧室指了一下。 杜自远走进张雅兰的卧室里,她正站在桌边,看着房门。她已经知道杜自远来了,就在客厅和父亲说话。她此时最想见到的,就是自己的同志。她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可以下床行走了。但她的脸色仍然很苍白,身体还很虚弱。 杜自远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张雅兰,脸上露出微笑,然后向她伸出双臂。张雅兰也微笑着,慢慢向他走过去,和他拥抱在一起。杜自远不住地拍着她的后背。 “雅兰,雅兰,”杜自远在她耳边说:“我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 “老杜,我不怪你,一点都不怪你。我知道你当时没有办法了,情况又那么危急。老杜,我还行吧,终于挺了过来。” “雅兰,我就是要告诉你,党组织非常信任你,你是最坚强的。” “老杜,我还可以工作吗?我是说,为党工作。” “你要明白,你每时每刻都在为党工作。你只要活着,就在为党工作。我们现在对你的要求就是,养好身体,这就是工作。” “然后呢?” 杜自远笑了。他非常明白她的心情,一个人的价值,就体现在别人对她的需要上。她是一名党员,她的价值,就体现在党对她的需要上。 他轻声说:“我们希望你养好身体。如果可以了,就回去上班。你现在的身份已经暴露,我们不会轻易让你做什么事。这是为了你的安全,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你父亲非常为你担心,怕你再出什么事。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当我们再次找你时,那一定是一件极其重要,别人难以完成的任务。” 张雅兰快乐地笑了,“老杜,我等着,我随时都等待着。” 在下现在可以告诉各位看官,这个张雅兰,是本书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全国解放后,她是南京市公安局敌情科科长。她利用她的职务之便,为左少卿完成自己的使命,提供了重大的帮助。 但在这个时候,她并不知道左少卿的真实身份。她只知道左少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狗特务,她和她的父亲一样,对左少卿恨之入骨。不久之后,她差一点杀死了左少卿。这也是左少卿要遇到的灾难之一。 杜自远告别张雅兰和她的父亲。他回到敬业银行时,已经是傍晚。但他仍然没有找到左少卿姐妹,无论是她们的办公室,还是家里,都没有人接电话。 杜自远有些坐立不安,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在这个傍晚,左少卿带着一组的几个弟兄,正在为晚上的行动做准备。 他们仔细观察了那个小院,确定进去的路径,以及进去后应该怎样行动。 左少卿盯着他们说:“只准用刀,不准用枪!行动要快,绝不能给他们还手的机会。枪一响,我们的行动和我们的命,就全完蛋!” 那几个弟兄看着她,都连连点头。他们现在才知道左少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二组的弟兄们为什么都那么敬畏她。 正文 一百七十八、 夜袭 这天夜里的十一点时,左少卿带着四个一组的弟兄,悄悄离开了监视点。他们沿着小巷进去,一直走到那个小院的外面,并且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周围很安静,住在这里的居民都已经入睡,附近的窗口里都黑着灯。 一个弟兄先溜到院门前,看了看门上,回来报告说:“门上没有挂锁,是从里面插上的。” 这对左少卿来说,是个好消息。白天时,院门外挂着锁,不过是想告诉她们,院里没有人,是想引她们进去。现在门上没有锁,说明里面没有埋伏。妈的,即使是真有埋伏,她也要杀进去。 左少卿示意几个弟兄注意跟着她。她悄悄向前摸过去,按照白天她妹妹进去的路径,先爬上一棵大树。她从树上攀到院墙上,然后翻过几个房顶。她很快就到了小院的上方,注意观察小院里的动静。 她沿着墙角滑到地面。现在,她必须弄清楚哪个房间里有人。她先察看了周围的几间平房。白天时,于志道的士兵藏在这些平房里。她看了一圈,发现两个平房里有人,里面隐约传出来睡觉的鼾声。 她看清头顶上的电线,慢慢移动到小楼的窗前。从窗外看进去,屋里很黑,看不清有没有人。但她相信,压发开关就在这个房间里。 她悄悄地回到小院门口。院门是用木栓插上的。她轻轻地拉开门栓,再打开门。立刻有几个黑影扑到门前。她伸出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们噤声。 她让几个弟兄都进来,然后关上院门。她拔出腰间的匕首亮给他们看。那几个弟兄也拔出匕首。左少卿向他们点点头。她指着一个弟兄,然后指了一下右侧的房间。那个弟兄立刻点头表示明白。她指着另一个弟兄,示意他负责左侧的房间。她指着最后两个弟兄,示意他们进入小楼后,立刻上楼。她最后做了一个刺杀的动作,一个一个地注视着他们。 四个弟兄都举起手里的匕首,脸上露出凶相,用力向她点头。 左少卿双手向两侧伸出,两个弟兄立刻悄悄移动到两个平房的门前,回头注视着左少卿。左少卿向另外两个弟兄挥一下手,领头向小楼走去。 她走到门前,轻轻拉门,那门竟然拉开了。她向黑暗的房间里看了一眼,回头用力挥了一下手。接着,她就向旁边的一扇门冲过去。她身后的两个弟兄已经像狸猫似的冲上楼去。 这个小院里住着一个班的士兵。他们一共是八个人,两边的平房里各住两个人。楼上住的是班长和一个士兵。楼下放置压发开关的房间里,也住两个人。 左少卿这一挥手,几乎同时,所有的房门都被同时踹开,手持利刃的弟兄们一头冲进房间里,亮出手电,四下照着,看见人就直扑过去。手起刀落,直插胸口。或者被闪着寒光的匕首划开喉咙。有人翻滚到地上,一个人影扑上来连捅两刀。如果有人还有呻吟,刺杀者就会返回来,再给他补一刀。楼里的士兵最多也就是呻吟一声,他们连一声像样的喊叫都没有。 一分钟后,小院里的屠杀已经结束。 左少卿提着血淋淋的匕首冲出小楼,用手电四下照着。低声命令:“搜,所有的房间都搜一遍,决不能有遗漏!” 四个弟兄搜查了每一个房间,用手电照遍每一个角落,确实没有人了。 几个人最后聚集在院子里,脸上身上溅满了血迹,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凶光,互相注视着,狰狞地笑着。 左少卿拉住一个弟兄,“你回去,给赵组长打电话,叫他们带人过来,这里已经全部解决了。” 那个弟兄像得胜回朝的将军一样,晃着肩膀走出院门。 一个小时后,赵明贵带着人赶来了。他们把汽车停在远处的小巷里,步行悄悄地走到这里。他很快在周围布上秘哨。 又过了一会儿,叶公瑾也换了一身便衣,悄悄到了这里。兹事体大,他不能不亲临现场。如果今天的行动能成功,日后他向毛局长汇报时,或许会受到毛局长的赞赏。 楼下的房间里,已经点起两支蜡烛,照耀着桌上那个草绿色的令人恐怖的压发开关。他们不敢开灯,怕引起外面的注意。他们更不敢大声说话,怕被人听到。屋里的每个人都小心地看着那个压发开关。 赵明贵指着压发开关,小声对叶公瑾说:“处长,你要是想除掉侯连海,现在随时都可以进行了。” 不料,他的话音刚落,左少卿突然拔出枪,指着赵明贵,咬着牙齿说:“赵明贵,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一下这个开关,我立刻打死你!” 赵明贵被她的这个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摆着手说:“左少,左少,你这是干什么?” “我告诉你,我妹还在招待所里呢!我看谁敢动这个东西!” 叶公瑾立刻看明白这个情况。按说现在爆炸军火库招待所,是最好的时机。炸药、卡车、招待所,都是联勤总司令部的,他们自己出了事,赖不到别人头上。但是,右少还在招待所里呢。右少要是出了事,这个左少卿什么事都敢干出来。她可能不敢对自己怎么样,但打死赵明贵是肯定的。那样的话,他不仅损失了右少,还损失了赵明贵。他不能自断左右臂膀。 叶公瑾轻声说:“左少,不会出那种事。宁可不除侯连海,我们也要救出右少。这是我们眼下的任务。” 左少卿慢慢放下枪,回头喊了一声:“鲁城,秋月,你们两个负责守在这里!谁要是敢碰这个东西,立刻打死他!” 鲁城和柳秋月都应了一声,站在方桌的旁边。鲁城向门外招呼了一声,立刻有几个弟兄跑进来,守在房间的四周。 鲁城低声说:“守住这个东西,任何人不得靠近!” 叶公瑾心里很生气。他看明白一件事,虽然他是处长,但他未必能指挥动二组的兵。二组的兵都铁了心地跟着左少卿。这让他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办法。 他不想被当作监视的对象,转身出了房间,去了楼上。赵明贵尴尬地向左少卿挥挥手,也出了房间,跟着叶公瑾走了。 左少卿看看房间里的人,都是二组的人了。她小声说:“我现在要去联勤的招待所,去救我妹。你们要是守不住,我和我妹都会被炸死在里面。” 鲁城立刻说:“主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守住这里。” 柳秋月更直截了当,她拔出手枪,“咔”的一声顶上子弹,然后把手枪放在桌上,“少主,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等你回来。” 左少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她向一个弟兄要了一个帆布包,背在身上。她在帆布包里放了一支手枪和几个弹夹,又放了一支手电和其他可能用到的东西。然后向他们挥挥手,悄悄出了房间。 院子里,一组和二组的弟兄或站或立,都守在墙边,无声地看着她走出了院门。 左少卿静静地走在小巷里。此时已是秋天,夜风如水,袭遍她的全身。 她走在阴影里,远远地望着街道对面的招待所。妹妹已经在那个招待所里关了一天,这是她不可忍受的。她就是豁出一条命,也要救出妹妹。 她并没有直接去军火库招待所,而是绕了一个大圈,进入招待所北侧的一片民房里。这里其实无路可走。她如狸猫一般,越过一道一道的围墙,或者无声翻过房顶,逐渐向招待所靠近。 这一小段路,她整整走了一个小时。凌晨快三点时,她终于到达招待所北侧的围墙外。她悄悄地攀上围墙,向招待所的后院里张望。后院里堆满了杂物,地上长满了野草。她穿过这些杂物,再往前,就是招待所的食堂。 她脑子里浮现出她画出的草图。她相信,食堂是一个到处都有阴暗角落的地方,这里一定有进入招待所的路径。 她沿着墙边慢慢向前。她终于找到一扇半开的窗户。她小心地谛听窗户里的动静,里面十分安静。她慢慢打开窗户,然后如猫一样跃上窗台。 窗户里是厨房,到处布满了油腻。她无声地跳到地上。 她从腰里拔出匕首。在这里绝不能使用武器,那会惊动许多人。 她用小手电照着地面,防备踩到什么东西上。她终于找到了厨房的门,里面是食堂,放着十几张大圆桌。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让她隐约看清了周围的景物。 草图上表明,食堂的门外是一条小走廊,小走廊直通大厅里的楼梯。在这条小走廊的中间,是地下室的入口。 她站在食堂的门口,透过门上的窗户,向小走廊里观察。大厅那里有一些灯光照进来,小走廊里的情况一目了然,没有哨兵,也没有其他东西。 但是,她超级敏感的神经却不安地跳着。白天,妹妹意外落入陷阱,已经说明这个于志道是个极其狡猾的人。他会在这里设埋伏吗?左少卿心里十分不安。 但是,她已经到了这里了,她不可能后退,她一定要干到底。 她握住门把手,极轻极慢地拉开。但她立刻听到门外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并发出摩擦的声音。门刚打开几寸宽,她突然发现门外正有一根粗木桩向门里倒下来。她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木桩。她明白了,这是一个警报,如果这根木桩倒下来,就说明有人从食堂里进来。那么,在大厅里,楼梯上,或者其他角落里,可能隐藏着的伏兵就会冲出来。 左少卿心里已经燃起怒火。阴险毒辣的于志道!你等着! 左少卿抱起木桩,轻轻地把它放在墙边。她刚把门推开一条缝,立刻听到小走廊的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停下来,隐在门边,隔着玻璃看着外面。 下楼梯的脚步声停止了。接着,她就看见一个士兵把头伸进小走廊里,向里面观望。士兵向站角落后面的一个人说:“你听到动静了吗?” 墙角后面的人说:“没有呀,什么动静也没有。” 楼梯上的士兵说:“你当心一些,听着一点动静。”然后就缩回头,又上楼去了。但他的脚步声并没有持续很久。左少卿判断,这个士兵是守在楼梯拐弯处。 她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她还需要再耐心一些。人的听觉和视觉神经在紧张的时候会很敏锐。但在一动不动中,这种敏锐不会持续很久,他们的神经会松驰下来。右少卿站在门边。她这一站,就是十分钟。 她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了,天就要亮了。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轻轻地推开门,一边听着走廊外的动静,一边谨慎地向前移动。前面就是地下室的入口。地下室的铁门半开着,里面漆黑一片。她站在门口倾听里面的动静。 她用指尖推了一下铁门,铁门立刻发出一声轻响。她不敢再推,用手电向门里照去。里面是一条窄窄的楼梯,一直向下延伸。 她侧身进入地下室入口,沿着楼梯慢慢向下走。 地下室是一个大房间。她的手电缓缓照过四周。地下室里堆满了粮食、油桶,还有大大小小的箱子和筐子,地下室里散发异样的怪味。 但地下室里并没有人,她四处照着,没有找到妹妹。她不由焦躁起来。 正文 一百七十九、 悬疑 地下室里寂静黑暗,似乎处处都藏着危险。 左少卿找不到妹妹,心里十分焦躁。他们还会把妹妹关在什么地方呢? 正在这时,她听到地下室的角落里传来极轻的一声,“喂。” 左少卿心中狂喜,她立刻听出那是妹妹的声音。她循声走过去。她立刻发现,在一堆粮食包的后面,居然还有一扇小门。她用手电一照,立刻看见妹妹站在铁栅栏门里。左少卿用手电照了一下自己,并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右少卿小声说:“姐呀,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听到有声音,就猜想你没有找到这个门。姐,快打开门。” 左少卿低声说:“不要说话,不要说话。门外就有人,他们设了埋伏。” “这些王八蛋!真够狡猾的!”右少卿小声嘟囔着。 左少卿从帆布包里拿出工具包,取出开销的工具。但她一看见门上的锁,自己也忍不住呻吟起来。那是一把十分巨大的锁,并且锈迹斑斑。她用细钢丝做成的钥匙根本拧不开这把锁。 “姐,怎么回事?” “这把锁太大了,钥匙带不动锁芯。” “妈的,一锤子砸了它!” “别胡说!他们就在过道外面呢。” 时间很快地过去了。但锁仍然打不开。左少卿看了看表,已经快五点了。她只得放弃。她从包里拿出一支枪,递给妹妹,又递给她一把匕首。 左少卿看着铁栅栏门里的妹妹,心里焦躁不安。但此时她也得冷静下来,她说:“丫头,你得自己找机会了。如果他们给你送饭,你看一看能不能冲出去。我想办法在外面接应你。” “行,行,没问题,有了这个,我什么也不怕。”妹妹晃着手里的枪。 左少卿把妹妹看了又看,生离死别似的。她终于悄悄离开。但是,当她上了小楼梯,刚刚从入口的铁门里伸出头时,不由暗暗叫起苦来。食堂里亮起了灯,已经有了人,几个睡眼惺忪的厨师正在做早饭。 她站在门口又看了一会儿,她明白,已经没有机会离开了,她躲不过伙夫们的眼睛。又有人进了厨房,厨房里传来更多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响声。 这时,左少卿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贴身站在门洞里,小心向走廊的另一头张望。她看见一些士兵从楼梯上下来,排成队列,向大门外面走去。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好消息。食堂里有了人,设伏的人就没有必要再隐藏了。他们撤了。 她回到地下室里,对妹妹说:“我出不去了。食堂里有了人。过一会儿,我要上楼去隐藏。你要是能出这个小门,还是在地下室里躲着。现在只有这里还算安全。等天亮以后,咱们再看情况吧。” 右少卿拉着她的手,“姐,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办。” 左少卿重新上了小楼梯,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向外面看着。外面天还未亮,小走廊里仍然漆黑一片。她听到外面确实没有声音了,小心地走了出来。出了小走廊,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慢慢地向楼上走去。 二楼的走廊里更安静。她慢慢地向前走去,小心地听着每个房间里的动静。她在走廊尽头的房门前停下,听了一会儿,轻轻推开门。 房间里没有人,或者说这个房间里没人住,床铺还是整整齐齐的没有动过。她走到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赵明贵那个阴险的家伙,去动那个压发开关。那样的话,她和妹妹就全完了。 这个时候,天已渐渐亮了。薄雾笼罩着周围的景物。 叶公瑾和赵明贵一直站在楼上的窗前,用望远镜观察军火库招待所。但在薄雾中,招待所的景物朦朦胧胧,看不大清楚。 房间里很安静,这两个阴险狡猾的人不时放下望远镜,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心里算计的,都是同一件事:能不能用左少卿姐妹的生命换取侯连海的命,这么做,是否值得? 有时,他们会坐下来。叶公瑾就向赵明贵要了一支烟。两个人点上烟,用力地吸着,仍在心里盘算着。 叶公瑾心中焦虑。除掉侯连海是他的最大利益,几乎可以肯定,这么做会取得毛局长最大程度的谅解。这个事比什么事都重要。 但是,另外一个情况他也要考虑。几乎可以肯定,左少卿死了,二组基本上就完蛋了。他会因此损失一支队伍。同样道理,程云发让他怀疑。“野公鸡”这个名字只有他知道。程云发一定会判断出,“伊公子”就是“野公鸡”。那么,右少卿死了,一组同样也完蛋了。这两个组的弟兄都会人心涣散。他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把这两支队伍恢复过来。在**的传统里,队伍就是实力,就是前途呀! 他心中犹豫不定。这两个组的人会闹出什么事来,也是他拿不准的。 赵明贵聪明绝顶。他已经猜出叶公瑾的心意。他考虑的更简单一些。何俊杰已经死了。程云发是一只蹦不起来的蚂蚱。左右两个少卿死了,他在二处的地位就会全面上升。但是,叶公瑾不敢把这个话说出来,他也同样不敢说出来。天知道底下的弟兄会不会有人打他的黑枪。一个小小的陈三虎,就已经说过狠话了。 他们心里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楼下的房间里,是二组的鲁城和柳秋月带着人守卫。他们是否会执行命令。说实话,他们都没有把握。 时间在流失。这两个人都心中焦虑。 到底是赵明贵的更精明一些。他轻声说:“处长,我有个建议,应该在招待所附近放一些人,找到机会,就冲进去,把两个少卿救出来。” 叶公瑾回头盯着他,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赵明贵的意思是调虎离山,以便于控制楼下的起爆开关。但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赵明贵看见处长点头,什么也不再说,转身下了楼。 他走进楼下的房间里。房间里的气氛让他有些惊恐。 柳秋月和鲁城都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但看见他进来,却都站了起来。赵明贵感觉得到,这不是恭敬,而是警惕。他感觉自己的话很难说出口。 但是,他已经到了这里,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他已经向处长提过建议了。但他在开口时,话在嘴边还是转了一个弯。 赵明贵看着鲁城和柳秋月,说:“鲁城,还有秋月,处长在上面很担心,担心左少她们两个有危险。处长有一个想法,想冲进去把人抢出来。但是,这么干,风险也很大。处长让我问一下你们的意见,敢不敢跟他们动手?” 鲁城张开了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个理由很难拒绝,把少主子救出来,是他理所当然的责任。但是,他也知道其中隐藏的危险。 柳秋月同样没有说话,她也同样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她更精明一些,她圆圆的眼睛里已经闪出锐利的光。她竟然慢慢地从桌上拿起自己的枪,提在手里。她的这个动作,引起身后几个弟兄的警觉。他们都站直了身体,把手放在枪上。 赵明贵来回看着这两个人。他们都没有说话,也不表示意见。这就是抗拒。他把脸转向鲁城。他感觉,鲁城是一个比较容易打开的缺口。他也看得出来,鲁城的眼神也更慌乱一些。 赵明贵盯着鲁城说:“鲁队长,你是什么意见?” 鲁城张着嘴,嗫嚅着似乎要开口说话。不料,柳秋月却默默地举起枪,对准鲁城的太阳穴,目光冰冷地盯着他。她身后的弟兄也端起了枪,枪口有意无意的,也对着鲁城。鲁城察觉到这种情况,根本不敢开口说话。 赵明贵不得不转向柳秋月,脸上露出一点笑容,“秋月,鲁队长是你的长官呀,你怎么能这么对着他。” 柳秋月仍然不说话。但她却慢慢放下手里的枪。 赵明贵再次转向鲁城,“鲁队长,说说你的意见,咱们该不该去救左少?” 但是,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柳秋月却再次举起手里的枪,又对准鲁城的太阳穴。她不看赵明贵,也不敢威胁他。但她敢毫不客气地打死鲁城。她只盯着鲁城。 鲁城惶恐不安地看着柳秋月和赵明贵,终于开口说:“赵组长,我……我们主子……肯定有办法,肯定有办法。” 赵明贵瞪着他们。他心里非常生气,甚至是愤怒。但他也看明白一件事。左少卿死了,二组的人可能会造反。这是一群王八蛋,心里根本没有军纪和国法。 他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愤怒,可能还有恐惧,慢慢地转身走了。 赵明贵回到楼上时,叶公瑾仍然举着望远镜向招待所观察。赵明贵尽可能平静地说:“二组的人守在楼下,不肯动。也许你亲自去……” 叶公瑾却喃喃地说:“不能动,不能动。” 赵明贵立刻举起望远镜,向招待所观察。他立刻就看见,有几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停在招待所门口了。并且,后面还有轿车开过来。一些高级军官下了车,正向招待所的门前走去。有人站在招待所的门前,和那些高级军官一一握手,但这个人不是于志道。 叶公瑾放下望远镜,脸色已经铁青。他“砰”地一声把望远镜放在桌上。 他骂道:“王八蛋!狡猾的于志道!他要炸的是我们!他妈的,是我们!他想要老子的命!” 正文 一百八十、 擒首 小楼楼上的房间里,寂静而紧张。赵明贵万分惊讶地看着招待所门前的高级军官们,又看看身边的叶公瑾。他已经意识到,于志道比他想的,要阴险毒辣得多。 叶公瑾一指窗外,“妈的,好一个于志道!这些人如果被炸死了,他妈的,罪名就是我的,就是我的!你懂不懂!” 赵明贵被这个情况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时候,在军火库招待所楼上的房间里,左少卿一直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她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她看见门前的士兵在忙碌着,也看见街道上不时有巡逻队走过。她一方面在考虑于志道的用意,一方面还在考虑如何摆脱目前的困境。 但她几乎没有什么好办法。如果硬往外冲,她和妹妹极有可能被乱枪打死。 这时,她也注意到,有一些黑色的轿车开过来,并在招待所门前停下。一些高级军官下了车,正走进招待所。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当她看见郭重木走下汽车,也向招待所里走来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她隐约感觉到,“槐树”还有那些高级军官到这里来,可能是来开会的。 左少卿的脸都吓白了。“槐树”意外地走进于志道的陷阱里。 如果这个时候,叶公瑾在小院里真的动手搞鬼,妈的,“槐树”也必死无疑呀!她隐约明白于志道的用意,于志道要用这些高级军官的生命,彻底整倒叶公瑾!妈的,混帐于志道! 左少卿想到这里,心里更加担忧起来。现在,她是为郭重木担忧。 这个时候,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重木并没有想太多。他也没有意识到这个招待所里以及周围所潜藏的危险。他是直接从家里乘车出发的,八点一刻过一点的时候,到了城南军火库招待所。他到的前后,一些来参加会的高级军官也到了。 他们大多是少将军衔,但也有几名是中将军衔。他们基本上都认识,在各种会议上见过面。此时也互相打着招呼,说笑着,进了招待所。 “联勤也真是的,找了这么一个破地方开会。”一名瘦瘦的海军少将撇着嘴说。 “可不是,还这么远,开了四十分钟的车,才到了这里。到底是什么会?”总长办公厅的一名中将高参边走边说。 “大概是军需运输方面的事吧。走吧,先进去再说。”郭重木一边说着,一边和他们并排走进招待所的大门。他心里关心的是,这次会议上有没有比较重要的情报。 一名上校军官在招待所门口迎接他们,并热情地请他们去一层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张长条桌上铺着绿色的桌面,上面放了水果和美国香烟。两名漂亮的女士官笑着给他们送上精致的盖碗茶。军官们在桌边坐下,互相聊着天,询问对方的情况。 差五分钟八点半时,于志道进了会议室。他并不敢住在招待所里。单独和侯连海住在招待所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他拿不准叶公瑾会不会突然发动袭击。但现在有了这么多的高级军官在场,还是比较安全的。当他知道军官们都已到场,他才乘车抵达招待所。 他连连向已经就座的军官们拱手抱拳,并和坐在身边的郭重木等人握手。 “各位,各位,”于志道笑着说:“实在抱歉,把各位请到这么一个偏僻简陋的地方来开会,也实在是迫不得已。这次会议的情况严格保密,也是不得不如此。还请各位原谅兄弟。不过,给咱们做中午饭的大师傅,可是鸿宾楼请来的,应该不会错。到时候,各位还可以小酌一杯。” 一名军官问:“于兄,今天的会真有那么重要吗?还跑这么远。” 于志道笑着说:“一会儿各位看见文件就知道了。”他向门口招招手。 一直站在门口的一名年青军官慌忙走过来,在每个人面前放下一本厚厚的文件,约有二三十页。 于志道说:“各位,我要补充一句,这份文件只供会上讨论,会后是要收回的。里面的内容属于绝对机密。少量的数据,各位可以抄在笔记本里,但一定不能外传。现在,请各位先看文件。看得差不多了,我要认真听取各位的意见。重木兄,你的意见我是第一个要听的。到时候,请不吝赐教。” 郭重木笑着向他点点头,便翻开面前的文件。 他一看之下,立刻明白其中的内容有多么重要。文件共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是有关武器弹药等军用物资的库存情况。内容包括各战区一直到各军的武器弹药储存情况,一一列明。平均来看,各部队储存的武器弹药已不到一个基数。这种情况叫做“弹药不足”。不过,各战区供给部所属的军火库里的武器弹药,储备还算较多。概况起来,也可以认为是储备充足。 后一部分其实是整个华北地区的铁路、公路运输计划,包括列车调度计划和车皮数。最主要的是军火运输的数量和方向。 郭重木心里明白,这份文件太重要了。但会后文件要收回,这让他有些不舍。他现在只能一边看,一边拚命用脑子记。 于志道微笑地看着桌边的高级军官们。他明白,这样一份文件,可以证明这次会议有多么重要。没人会对这次会议挑出毛病来。他心里细细地考虑自己的计划,他相信,现在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这个东风,就是看你叶公瑾敢不敢动手。于志道心里暗暗地冷笑着。 他低头看了看表,恰好是在他计划的时间,一名年青军官,他的副官杨志走进会议室,并在于志道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于志道瞪着杨志,“怎么搞的,怎么会出这种事!” 杨志低声说:“是,长官,谁也没想到。长官,您必须去看一看,否则会很麻烦,有可能闹出事来。” 有些军官听到他们的对话,抬头看着他。 于志道慢慢站起来,“各位,实在对不起,就是旁边的这个军火库里发生了一点麻烦事。我得去处理一下。各位请慢慢看文件。我大约半个小时后回来,我回来后,咱们就开始讨论。” 桌边的军官向他点点头,“你去吧,快去快回。” 于志道向桌边的军官打着招呼,慢慢出了会议室。 他当然要尽快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郭重木看见于志道走了,觉得机会很好。他已经看见有些军官正在摘抄文件里的数字。他也取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快速的摘抄主要数据。 于志道出了会议室,回头对副官杨志说:“把我的车开到门前来,不要熄火。” 杨志点点头,急忙走了。 于志道还不急于走。他要把他的诱饵带出来。他要让叶公瑾看见这个诱饵。 他不慌不忙地上了二楼,向侯连海的房间走过去。 这个时候,左少卿一直呆在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虽然现在没有人干扰,但她心里却异常的焦虑和不安。 她原来的任务,是如何保护侯连海的生命。现在意外的是,“槐树”竟然到这里来开会。她的妹妹,却被关在地下室里。妈的,怎么办!招待所外面的那辆卡车,此时正像山一样压在她的心上。在那个小院里,秋月和鲁城是否能守住那个压发开关?如果叶公瑾直接向他们下达命令怎么办?他们会坚决守住吗?到了这个时候,她可真的有点拿不准了。 怎么才能同时保护侯连海和郭重木呢?怎么行动?她现在没有办法。 她心里另外焦虑的一件事是,不知妹妹此时是否已经脱离困境?她现在还有一个妹妹要救呀!怎么办?她的脑海一直在飞快地旋转着,想着办法。 她把门拉开,隐在门洞里向走廊里观察。她明白,她不可能同时救这三个人。但这三个人,她一个也不能放弃呀! 她隐约听见楼梯那里传来一阵皮鞋声,有人正走上楼梯。听上去这个人走得很慢,也很沉稳。她向后缩了缩,向楼梯那边观察。接着,她就看见于志道走进走廊。他在一扇门前停下来,敲了敲门,随后推门进去。 左少卿不由要猜想,谁住在那个房间里呢? 于志道进了侯连海的房间,笑着说:“侯先生,住的还好吧?” 侯连海笑着站起来,“不错。我从窗户看见,来了许多人,开会吗?” “是的,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在这里召开。这个会议和你没什么关系。不过,吃午饭的时候,可能你会想见一见其中一些人。这些人大部分你都认识。你如果想见谁的话,我可以安排。” “好的,我考虑一下,想好了,我会告诉你。”侯连海点点头。 “我说侯先生,我要出去一下。您也出去散散步,陪我走一走,如何?” “好啊,我在房间里闷了几天了,也想出去活动活动。走。” 他们都笑着,携着手出了房间。 但是,他们刚刚出了房间,就惊愕地看见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穿着便衣,却用双手举着一支大手枪,正对准他们。 于志道和侯连海,都大吃一惊。 正文 一百八十一、 释放 于志道到底是一名军人,面对手枪也很快镇定下来。但他一看清这个女人,不由大吃一惊,这是昨天夜里被他逮捕的女人呀!“你你,你怎么跑出来了?” 左少卿知道他把自己当作右少卿,但她并不想解释。她笑着说:“于长官,我想出来就出来,你关不住我。于长官,还有侯先生,请你们一定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会开枪!” “你想干什么?”于志道有些惊恐地看着她。难道叶公瑾的人已经潜入招待所?他心里充满了疑问。 左少卿警惕地盯着他,“于长官,我什么也不想干,更不想伤害你和侯先生。但你们要乱动,我一定会开枪。现在,我要你们转过身去,慢慢向前走,慢慢走下楼梯。千万不要跑,你们跑不过子弹。” “你想逃跑?你跑得出去吗?这里到处都是我的人!”于志道还在努力。 “我能不能跑出去,是我的事。现在向后转,慢慢向前走。”左少卿命令道。 于志道没有办法。面前虽然只是一个女人,但她手里有一支枪,谁也不能和枪开玩笑。他慢慢转回身,拉住侯连海的胳膊,说:“对不起,侯先生,这是我的疏忽,我会处理好这件事。咱们走。” 他心里有一个猜测,这个女人就是想逃出去,离开招待所。但是,她出门的时候,门外的警卫不会坐视不管,她可能会和警卫发生枪战。如果叶公瑾的人来支援她,那就一定会引起更激烈的枪战。小楼里的士兵是他的警卫班,接到过他的严厉命令,招待所这边如果响起枪声,三分钟后他们要引爆炸药。这是他需要的结果。那么,他应该在这三分钟里跳进汽车,迅速离开。 他希望,他的汽车已经在门前准备好了。 他搀扶着侯连海,走下楼梯。那个女人就走在他们的身后,还用手轻轻地推着他们。于志道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下了楼梯,就是大厅。那个年青军官杨志正从外面进来,他一看见楼梯上的情况,就着实吓了一跳。他迅速地从腰里拔出枪,指着左少卿。但他不敢开枪。持枪的女人就躲在长官的身后。 于志道却叫了起来,“你开枪,开枪,打死她!” 杨志举着枪,向于志道身后的左少卿瞄准。但他心里还有一些犹豫。 左少卿瞪着他。她可以一枪打死他,但她此时不敢开枪。她担心这里的枪声会引起叶公瑾的过激反应,去起爆炸药。她盯着那个年青军官,心里也在犹豫。 正在这个时候,从旁边的墙角后面伸出一支手枪,顶在年青军官的脑袋上。 城南军火库招待所的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那个年青军官已经张大了嘴。他不敢动,慢慢垂下手里的枪。此时,从那个墙角后面竟然又走出一个女人。 于志道看着她,不由又是一惊。他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看身后的女人。但后面的女人推着他继续向前走。 前面的女人,就是右少卿,她说:“姐,怎么办?” 左少卿说:“先缴了他的枪,再缴门口哨兵的枪,快!” 右少卿伸手拿走那个年青军官手里的枪,并推着他往门外走。门口的哨兵一看见副官杨志被人用枪顶着出来,都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右少卿向他们喝道:“放下手里的枪,快一点,到墙边蹲下!快一点!” 两名哨兵都张着嘴,把手里的枪放在地上。杨志和两个哨兵都被右少卿推下台阶,让他们站在墙边。她回头向大门里看着。 左少卿推着于志道和侯连海到了门外。她向附近看了一眼。远处有两个士兵正惊讶地看着这边。一些司机和卫兵站在汽车旁,也惊讶地看着这边。但他们没有危险。危险在身后。她说:“妹,注意我的身后。” 右少卿举枪转向大厅,一边看着门外的哨兵,一边看着大厅里的动静。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小楼楼上的叶公瑾和赵明贵,都通过望远镜看见招待所门前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大为意外。 赵明贵先叫了起来,“是左少,是她们两个,是她们两个。她们在干什么?” 叶公瑾首先看到的是侯连海。侯连海就站在门前,站在于志道的身边。左少卿用枪指着他们。左少卿想干什么?他完全想不明白。 赵明贵转向他,小声说:“处长,我猜得不错的话,左少卿要放这两个人走,放他们走。处长,你该做决定了。” 叶公瑾完全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是关键时刻。他不关心于志道,他只关心侯连海。左少卿似乎要放侯连海走,这个意思他也看出来了。但他心里有两股力量正在搏斗。一股力量拉着他去楼下。他只需冲过去,压下那个压发开关就可以了。另一股力量则拖住他的脚,让他动弹不得,也让他不敢动弹。 他回头瞪着赵明贵,嘶哑着嗓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他妈的,里面还有十几个高级军官呢!老子担不起!老子担不起!” 叶公瑾到底不敢冲下楼,去压那个起爆开关。 这个时候,招待所的门前则肃静无声,只有于志道的汽车发出轻微的马达声。 左少卿紧张地看着周围。她抓住于志道和侯连海的胳膊,在他们耳边说:“于长官,侯先生,我不想伤害你们,我只想叫你们尽快离开。至于原因,于长官心里最清楚。这就是于长官的汽车吧?你们两位,现在都上车,快一点!我不想催你们!” 于志道惊讶万分。他完全弄不明白身后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把他们押到楼下,竟是让他们尽快离开?但上汽车是他眼前最大的愿望。他没有犹豫,头一个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左少卿用力推着侯连海,使劲把他推进汽车里。她挥着手枪向司机喊:“你快开车!快开车!快!” 司机立刻踩下油门,汽车吼叫着冒出黑烟,迅速离开招待所门前,冲上大街。 左少卿向妹妹喊了一句:“你盯住门口!”她转身就向走廊里跑。 她知道会议室应该在一楼,因为没有听见有人上楼。她看见前面有一扇双开的门,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一脚踹开了门。 会议室里的高官们都惊愕地抬头看着她,看着这个面目有些狰狞的女人。 左少卿高声说:“我是保密局的。我们发现这栋楼里有炸弹!请各位长官,所有的人,都立刻离开!快一点!” 会议室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军官们轰的一声都跳了起来。椅子倒了,发出巨大的响声。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们匆忙抓起自己的皮包和帽子,向门外跑。 左少卿一边催促着他们,一边用眼睛瞄着“槐树”。他在最里面,他正把自己的笔记本塞进皮包里。他扔下自己的文件,却抓起别人的文件,也匆忙塞进皮包里。他几乎是最后一个出了会议室。左少卿忍不住在他的背上推了一把。 招待所的门前乱成了一片。军官们冲出来,纷纷跑向自己的汽车,大声地叫着,“开车,快开车!” 门前的停车场上,马达声响成一片。黑色轿车接二连三地冲出去,一直冲到大街上,向远处疾驶。 左少卿站在门口,她一直小心地从眼角里看着“槐树”。看着他也上了汽车,看着他的汽车几乎是最后一辆离开招待所,冲上大街,尾随着其他汽车疾驶而去。 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三个人,至关重要的三个人,她全都救了出来。她此时才感觉到,全身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她要赶快离开这里。她向妹妹招手,“妹,咱们走,快走!” 她们飞快地穿过街道,跑进对面的小巷里。身后的招待所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人呼喊,也没有人开枪。几个士兵只是惊愕地看着她们,不知所措。 左少卿姐妹俩一路飞跑,穿过长长的小巷。她们一直冲进小院里。在小楼前的门口,她们看见叶公瑾。他此时的脸色非常严峻。 叶公瑾盯着左少卿。在他的心里,她就是罪魁祸首。他问:“左少,你为什么要放走侯连海?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左少卿喘息着也盯着他,一摇头,说:“处长,有话还是回去在会上说。现在赶快撤。于志道可能很快就会派他的部队来,这里不能呆了!” 叶公瑾立刻明白,他们如果被于志道包围在这里,那就叫“人赃俱获”。招待所门前的炸药,反而会成为他谋害**高级将领的罪证! 他挥挥手,“撤,都撤!” 左少卿和右少卿分别带着各组的人,分批撤离小院,分头前往停车的地方,然后乘车离开。 在左少卿的眼里,一场天大的灾祸就此消弥。但在行动二处里,敌意和猜忌正渐渐升起。这一点,在二处工作会上,完全暴露出来。 正文 一百八十二、 怒火 这一天的下午,二处各组的人全部撤回局里,各自休整和补充。 还在准备室里,鲁城就很不安地看着柳秋月,时时注意她的脸色。 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柳秋月拉到一边,小声说:“秋月,早上的事,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幸亏是你提醒我,才没有出现错误。少主那里,少主那里,请你一定替我……替我,遮挡一下,遮挡一下,秋月,求求你了。”他反反复复说了许多遍。 柳秋月一直冷冷地盯着他,终于说:“还是你自己对少主说吧。我不能替你撒谎。少主饶不饶你,看你的造化吧。” 这个鲁城,挺高的个子,此时脸色苍白,背也驼了下来。他不住地点着头,“好,好,我向少主坦白。少主要是发火,求你好歹拦一下。” 他们这么说着,一起回到左少卿的办公室。 左少卿坐在桌旁正在翻看简报。抬头看见他们的样子,就已经知道有事了。她并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柳秋月回头盯了鲁城一眼,说:“少主,鲁城向你汇报,就是早上的事。” 这一句话,立刻引起左少卿的警觉。早上正是她最紧张的时候,其中最大的担忧就是鲁城这里出现问题。她站了起来,走到鲁城面前,简洁地说:“鲁城,你说。” 这个时候,柳秋月就站在旁边看着,这是一。其次,撒谎是什么后果,他也知道。这个鲁城虽然胆颤心惊,却是一句假话也不敢说,就把早上的事原原本本、结结巴巴地全说了出来。 左少卿回头瞪着柳秋月,“是吗?” 柳秋月一点头,“是。” 左少卿此时已经怒火中烧。她在前面拚命,最怕的就是后方作乱。这个鲁城如果真的带着人去招待所抢人,不要说能不能抢到人,他们自己也会被炸死!王八蛋!这件事里最让她震怒的是,如果赵明贵真的起爆,自己被炸死事小,“槐树”也会被炸死。她一年多来,硬撑着站在这里坚持,就他妈的全部白费了! 她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闪着凌厉的黑光。她狠狠地抡起巴掌,用力抽在鲁城的脸上。仍不解气,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鲁城两边的脸立刻一片紫红,他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嘴里含糊地说:“主子,我错了,我错了。我该死!” “你怎么不长脑子!”左少卿吼了起来,“赵明贵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你他妈的长个猪脑子!赵明贵的意思你难道不明白!你还敢去救人吗?你敢吗?赵明贵会把你带去的人全部炸死!” 左少卿恨得全身发抖,她原地转了一圈,回头瞪着鲁城,仍不解气,抡起胳膊又是一巴掌。鲁城的脸彻底紫了。 “你救得了人吗!那里面有十几个**高级将领,最小的也是少将!如果都被炸死,咱们二处就彻底完蛋!包括你这个王八蛋!” 鲁城这个时候真的是后悔极了。他伸手抽了自己几巴掌,眼泪都快掉了下来,“主子,我真的错了。幸亏是秋月提醒我,幸亏是秋月提醒我。我该死!” 柳秋月终于开口说话,“少主,赵明贵这次可不是个东西,他是利用鲁城想救你和右少的心理,骗他的。少主,赵明贵太阴险了。” 鲁城感激地看着柳秋月,连连点头,“是,是,我差点上了他的当。” 左少卿心里当然明白。她过去一直把赵明贵当作一个明白人,现在来看,他是精明过了头。她说:“你们以后要当心他,你们都要当心!鲁城,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有下一次,我就对你不客气!” 这个时候,赵明贵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也在为今天早上的事后怕。 他是个精明的人,也是个明白的人,冷静的时候尤其如此。他现在就很冷静。他到这个时候才想明白,今天早上他做过头了。 赵明贵坐在寂静无声的办公室里,心里极其后悔。 今天早上,如果十几个**高级将领真的被炸死,最后的结果是什么,真的很难预料。很有可能,他不能不想到,很有可能会极其糟糕。追究起来,叶公瑾不会有好下场,二处不会有好下场,其中最不会有好下场的,就是他自己。 叶公瑾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二组的鲁城和柳秋月,如果能活下来,当然也会说是他指使的。最后的结果,让他此时感到后怕。 妈的,我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赵明贵这个明白人,此时只要略想一想就明白了,他妈的,他有点利欲熏心呀。何俊杰死了,留下一个主任秘书的位子。他明白,他确实想要这个位子。 妈的,我怎么就没有想清这个后果呢?现在他可以肯定,他再次得罪了左少卿,可能还包括她的妹妹。他现在非常后悔。他早就告诫自己,遇到事情能不上前就尽量不上前。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赵明贵是个精明的人。但精明的人在利益面前,也极少能控制住自己。 第二天上午,二处的工作会在会议室里召开。 开始是右少卿,后来是左少卿,汇报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发现卡车,到那个要命的起爆开关,到右少卿被抓,再到夜袭拿下小院,整个过程一清二楚。 但说到控制压发开关的问题时,左少卿的脾气在所有人的预料中爆发出来。 “赵明贵!”她凶狠地瞪着赵明贵,“你想干什么!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支走鲁城,你想把我们都炸死吗!” 赵明贵不得不做出和善的笑脸,“对不起,左少,我当时真的没想太多。我就是看到已经是早晨了,你和右少都没有出来,我是为你和右少担心。所以才和鲁城商量,我是商量,听一听他的意见。” “你少来这一套!你把我当傻子呀!你敢在我的背后搞鬼!” 叶公瑾不得不说话,“左少,冷静一点,有话慢慢说。” 左少卿回头瞪着叶公瑾,咬着牙说:“处长,我想问一下。下面的弟兄告诉我,赵明贵说,是你让他来指挥鲁城的,我想问一下,是不是这样?” “不是。”叶公瑾干脆果断地说,“我从没有叫他去指挥别人。” 赵明贵垂下了头,不敢再说话。有事的时候,长官如果不替你撑腰,你就是说一万句也没用。 “那么他是什么意思?那些高官一旦被炸死,我们二处跑得了吗?我们今天在座的人,都跑得了吗!” 叶公瑾的目光有些阴鸷地看着左少卿,“左少,你说的没错,那么干,结果会很糟。但我不会那么糊涂。我在楼上看到招待所前面的情况,就一再说,不能动,不能动。不过,我理解,明贵只是有这个想法,想救你和右少,但并没有采取行动。” 左少卿盯着叶公瑾,她明白,事情只能走到这一步了,再往前逼就过了。她说:“处长,幸亏你在。否则,我们真的会闯下大祸!” 叶公瑾脸上露出微笑。他看出来,这个左少卿真不是一般的精明。他点点头说:“左少说的没错,我们没有那么做。因为我根本没有那个想法。左少,我们还是继续吧。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一下,今后在此类问题上,我们都要谨慎。” 左少卿不说话了。她想说的已经都说了。 叶公瑾看着她,脸上仍然是平和的微笑,“左少,我想你应该明白,那个侯连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 “是,我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让他走呢?这个话,我在小楼里就问过你。” 左少卿并不担心这个问题,她说:“处长,那是个公开场合。先不要说那些**将领,光是门前的司机和卫兵就有不少。有些事,我们只能秘密做,不能公开做。我不让他走,军队里支持他的人,可能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我只能让他走。” “你说的对,我们考虑问题,就应该这么考虑。”叶公瑾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继续说:“现在,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找到侯连海,然后秘密除掉。你有问题吗?” 左少卿盯着叶公瑾,她只能点头说:“是,我没有问题。我一定会找到他。” 她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明白,这又是她的大麻烦。 这天的晚上,时间已经很晚了,叶公瑾给赵明贵打了一个电话。正如他猜测的,赵明贵还坐在办公室里。他还猜测,赵明贵正在为昨天早上的事苦恼着。 “明贵,还没有走呢?”叶公瑾口气温和地问。 “还没有。处长,我这就走。”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走吧,明贵,跟我一起走。我在门外的车里等着你。”叶公瑾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感觉,赵明贵仍是他可用的人。 他坐在汽车里等了两分钟,赵明贵终于从楼里走出来,上了他的车。 “处长,去哪里?”赵明贵仍然有气无力地问。 叶公瑾笑了,“我安了一个新家,带你去看一看。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去。” 赵明贵看着叶公瑾,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正文 一百八十三、 新窝 这个时候,叶公瑾坐在汽车里,心情却很愉快。 他的秘密住所被毛局长炸掉了,他几乎在那里丧了命。离开美国海军陆战队之后,妖娆多情的钱玉红已经成了他心里唯一的补偿和安慰。他需要这个猫一样温柔的女人抚慰他已经僵硬的身心。他一想到钱玉红那妖娆丰满的身体,紧张的神经就会略略地松驰一些。 这几天里,钱玉红也一直在他耳边悄悄地嘟囔着,要他想办法解决窝的问题。 “好哥哥,你快想想办法呀,我都难受死了。”钱玉红就势坐在他的大腿上,在他身上扭来扭去。 “哎呀,玉红,你先忍一下,我想想办法。”钱玉红裙子下露出的半截大腿,真的对他很有诱惑力。 “你就会拖延。我不管,要不然我就和你在这张办公桌上做。你起来,现在就做。”她说着,就站了起来,要撩起她的裙子。 叶公瑾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不要这样,会有人进来。” 叶公瑾还真把这件事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就从银行里提出一笔钱,让钱玉红去租一间房子。“按你的心思,弄好一点吧。”他这样叮嘱她。 今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钱玉红笑眯眯地对他说:“好哥哥,咱们的房子已经弄好了,晚上去看看?一定让你满意。” 天已经黑了。叶公瑾和赵明贵乘车在一条僻静的小街停下。 叶公瑾下了车,叮嘱司机明天早上来接他。然后和赵明贵走进一条更狭窄的小巷。小巷不长,但有些弯曲。看得出来,这个地方极其隐蔽。小巷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院门。叶公瑾掏出钱玉红留给他的钥匙,打开门锁,悄悄地走了进去。 钱玉红已经在屋里听到了动静。她穿着一件长长的几乎快透明的睡衣,张开双臂,像一只花蝴蝶似的飞出来,“好哥哥,你总算来了。” 看她的样子,她立刻就要扑进叶公瑾的怀里。但她一看见后面的赵明贵,立刻把双臂抱在胸前,勉强笑了笑,就赶快溜进里屋去了。 叶公瑾进了门,四处一看,就知道钱玉红果然在这个房子里下了一番功夫。房子并不大,但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家具和摆设干净整齐,木地板虽然脱了漆,却擦得干干净净。 他看见桌子上和柜子里放着许多钱玉红的个人用品,就知道她一定从她的单人宿舍里搬出来了,把这里当作家了。他想,这样也挺好。每天晚上,他只要高兴就可以来,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提前约定了。想到有一个这样娇艳的女人天天在这里等着他,心里也很高兴。 他对着里屋说:“玉红,给我和明贵煮点咖啡,我们说点事。” 钱玉红在里屋应了一声。 叶公瑾请赵明贵在沙发上坐下来,微笑地注视着他。他从茶几上拿起烟,递给赵明贵一支,轻轻说:“明贵,我已经交给老潘一个报告,建议由你接手何俊杰的主任秘书工作。” 赵明贵听到这个话,不由睁大了眼睛,“处长,我……我,我很惭愧。” “你不必这么说。我相信你有能力做好这个工作。” “处长,谢谢处长的信任。我,我真的很惭愧。” “明贵,我信任你,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努力。” 这时,钱玉红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咖啡壶和两个杯子。她已经在薄睡衣外面又加了一件厚睡袍。她笑着说:“两位,请喝咖啡。你们聊吧,我不打扰你们了。”她放下托盘,又进了里屋。 叶公瑾给赵明贵倒了一杯咖啡,“明贵,现在我的面前有两件事,一个是侯连海,一个是槐树。你有什么想法?” 赵明贵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说:“处长,我心里也很矛盾呀。一方面,于志道身上的疑点确实很大。第一,侯连海一直就住在他那里,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深。侯连海这个人是个十分可疑的人,他在河南就通共,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被送到南京来受审。于志道明显是在保护他。第二,左少卿竟然让于志道把侯连海带走,这个情况很微妙。难道,左少卿知道于志道一定会保护侯连海吗?或者进一步说,左少卿知道于志道是什么人吗?” 叶公瑾连连点头,“你说的好,说的非常好。你继续说。” 赵明贵又考虑一下,“从以上两点来看,这个于志道似乎有可能是槐树。但是。”说到这里,赵明贵停了下来,看着叶公瑾。 叶公瑾也看着他,“明贵,继续说下去。” 赵明贵又说:“处长,昨天早上军火库招待所里发生的事情,如果细推起来,这个于志道似乎又别有用心。我感觉,他似乎知道我们要除掉侯连海,所以他在卡车上放了炸药。我现在仔细考虑,他安排这个炸药可能有两个目的。第一,可能是想等我们去劫持或者除掉侯连海的时候,把我们连同侯连海一起炸掉。第二,如果炸死了那些**高级将领,这个罪名就可能推到我们的头上。这么看,于志道的目标,应该是你。在国防部小会议室里,他就对你说过狠话。” 叶公瑾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这也确实是他考虑过的一个方面,只是没有赵明贵说的这么清楚。这种可能性,确实让他深感忧虑和恐惧。 “但是,处长,于志道这么阴狠毒辣,我很难相信他就是槐树。” 赵明贵的话,让叶公瑾重新忧虑起来。最近几天里,他已经对于志道产生了怀疑,认为他就是槐树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赵明贵的话也说得十分在理。难道,槐树是郭重木吗? 叶公瑾心里的怀疑,重新回到了原点,谁是“槐树”?是于志道?还是郭重木?这件事让他十分伤脑筋。 叶公瑾在心里再三权衡,轻声说:“明贵,寻找槐树是一件大事,天大的事,你一定不要放弃,要努力去寻找。但眼前最急迫是,却是尽快找到侯连海,越快越好,你应该把这个当作一件急事去办。” 赵明贵用力点点头,“我明白。” 叶公瑾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今天的上午,也就是召开二处工作会之前,他意外地被毛局长找到他的办公室。 毛局长看着他的时候,仍然是那么冷冰冰的,在总共十五分钟里,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话是:“你找到了侯连海?” 叶公瑾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毛局长对二处的工作如此了解,他猜想,毛局长可能掌握他的一举一动。他小心地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简略地做了介绍。 毛局长只是听着,中间并不插话,只用一种极其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那是一种审视,更是一种猜疑。叶公瑾看得明白。 毛局长说的第二句话是:“你必须尽快找到侯连海,并且立刻采取措施。” 叶公瑾明白,这是最严重的问题,是毛局长交给他的最刻不容缓的任务。毛局长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叶公瑾在惊慌中急忙解释自己准备采取的措施,一再保证会尽快完成这个任务。 毛局长慢慢站了起来,并和他握了一下手。叶公瑾明白会见已经结束,恭敬地敬礼,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这时,毛局长说了第三句话:“要快!” 叶公瑾明白,这个侯连海在毛局长的心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份量。 这个时候,客厅就很安静。叶公瑾看着身边的赵明贵,声音很轻,但份量很重地说:“这两个人,槐树和侯连海,你要把侯连海放在第一位,要快!” 赵明贵在后来的日子里,确实把侯连海放在第一位。但这个侯连海却消失了,一点消息也没有。赵明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找到他。 但是,对保密局这么强大的情报机构来说,要找到一个人,无论他怎么隐藏,还是能找到的。除掉侯连海的任务当然地落在左少卿的头上。左少卿不得不对这个侯连海开枪。这是不久之后的事。 这天夜里快十一点时,叶公瑾终于送走了赵明贵。他锁上门,心情平静地进了里屋。他看见钱玉红穿着那件薄如蝉翼的睡衣,正斜躺在床上不耐烦地等着他。 钱玉红一看见叶公瑾进来,立刻翻身跳下床,一下子就扑进他的怀里,扭着身体说:“我的亲哥哥,你怎么说到这么晚呀,让我等得急死了。以后不许你在我家里谈工作,真让我受不了。” 叶公瑾搂着她,上下抚摸。这一身软肉,又勾起了他的情绪。“我的小妖精,这也是我家呀,你敢限制我吗?” “当然不敢了,我亲还亲不过来呢。好哥哥,先去洗澡吧,我已经烧好热水了。” 两个人都脱了衣服。钱玉红笑嘻嘻地抓着他的把柄,把他带进了卫生间。他们在卫生间里的情景,难登大雅之堂,就不去说他们了。 但是,叶公瑾并没有想到,他第一天住进他的新家里,就已经被毛局长掌握了。毛局长隐忍着,悄悄地等待机会。 正文 一百八十四、 侯连海 上午开完了工作会,左少卿下午就开始忙起来。侯连海的事,让她心中不安。 她先去了国际联欢社,正如她预料的,在那里找到了梅斯。 梅斯脸上带着微笑,为她点了咖啡,还要了小点心。然后坐下来,听左少卿介绍这两天里发生的事。他其实已经大约知道一点经过,但不如左少卿介绍得详细。听到其中的惊险经过,不时竖起大拇指,向她表示称赞。 “少组长,你真是了不起,我确实没有看错你。你能采取那么机智的措施,让侯先生脱离了险境。我非常敬佩你。” 左少卿心里,可没有一丝受到赞赏的快乐,她说:“梅斯先生,我想你也明白,我可以保护侯先生一时,但保不了他一世。保密局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随时都可能干掉侯先生。你应该尽快安排侯先生离开南京,走得远远的。” 梅斯微笑着,“我当然会努力劝说侯先生,让他离开南京。但是,侯先生也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在这件事上,我又得配合他。” “你可以告诉我,侯先生的使命是什么吗?”左少卿警觉地盯着梅斯。 梅斯却摇摇头,“很抱歉,我不能说。我给你的要求很简单,就是避免侯先生处于险境,保护他的安全。” 左少卿心里的怒火又冲了上来,“梅斯先生,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到他,并且除掉他,你知道不知道!他要是还在南京,很快就会被察觉!到那个时候,他只有死路一条!” “不行,那绝不可以!”梅斯也瞪起了眼睛,“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你必须完成!这没有什么可商量的。除非你愿意暴露你的真实身份!” 左少卿怒视梅斯,这个王八蛋,居然敢威胁她!按照她的脾气,谁敢威胁她,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但现在不行,这个王八蛋掌握着她的真实身份!他要是死了,她的真实身份立刻就会暴露。她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不能意气用事。 她瞪着梅斯,咬牙切齿地说:“梅斯先生,你用不着费心威胁我。我一直就是躺在刀尖上睡觉!我有什么危险我知道!我不怕威胁,谁敢再威胁我,我和他鱼死网破!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在侯连海这件事上,我会尽力,我也只能尽力而为。其他的,就看他的造化了!” 梅斯也瞪着她,咬着牙说:“希望你尽最大的力!” 到了夜里,也就是叶公瑾和赵明贵在他的新家里密谈的时候,左少卿在旋转门海棠间里,见到了杜自远。王八蛋!这个杜自远也向她提到了侯连海! 杜自远一直在细心地听她介绍这几天发生的事,以及解救侯连海和“槐树”的经过。他拍着桌子说:“左少,这件事怪我,怪我。我确实听槐树说,他要去城南军火库的招待所开会。我曾经想和你联系,但没有联系上。我总在想,不就是开一个会吗?也许还能得到一些重要情报。就没有再想办法联系你。这件事是我大意了,确实要怪我。” 左少卿摇摇头,“算了,这件事过去了,总算是没事了。” “但是,”杜自远严肃地看着她,“侯连海的安全,你一定要想办法保护。” 左少卿瞪着他,立刻就想发火,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呀!一个是地下组织的领导,她的上级。一个是美国中情局的特工,梅斯,都叫她保护侯连海,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她实在想不明白。 “我不懂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你们都是什么目的!能不能给我讲清楚!”左少卿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杜自远握着她的手,竭力安抚她,“左少,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说。” “你说,给我说清楚!” “是这样,我们正在跟国民党作战,要推翻他们的统治。这个作战是全方位的。打仗是军事上的,这是目前最主要的。你和我,则是秘密战线里的另一种战争,也算是一个方面。但是,还有另外一个方面,很特殊的方面,你也应该知道。在国民党的内部,有一个派别,是我们的同盟,就是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你听说过吗?” “我最近听说过,我听说侯连海也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 “是的。我们的党,和这个委员会有秘密关系,也和侯先生有秘密的接触。我们在某些方面有配合,也有协作。” “这些人,也和我们一样吗?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不完全和我们一样,也不接受我们的领导。他们和我们,只是在某个目标上一致。他们反蒋,要把蒋介石搞下台。” 左少卿惊讶地看着他,心里有疑惑也有不安,“可是,为什么梅斯也要保护侯连海?他可是美国中情局的人。” “左少,梅斯代表的是美国政府的利益。在反蒋这一点上,把蒋介石搞下台这一点上,美国政府和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目的是一致的,但又不完全一致。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是要把蒋介石推下台,把另一个人推上台,他们是想在中国走议会民主的道路。美国政府要把蒋介石推下台,是要换一个新的领导人,在中国继续打内战。所以,梅斯才会要求你保护侯连海,目的就在这里。” 左少卿到这个时候,才把侯连海的事彻底弄清楚。侯连海要反蒋,要把蒋委员长推下台,所以毛局长才会如此愤怒,要置叶公瑾于死地。 左少卿不住地摇着头,“我没想到这里面会这么复杂。是我以前把这个问题想简单了。我会尽全力保护侯连海。但是,毛局长是坚决要除掉侯连海的。叶公瑾为了恢复自己在毛局长心中的地位,也要置侯连海于死地。他们的力量很强大。我很担心,可能我拚到最后也保护不了他。到那时,梅斯就可能出卖我。” 杜自远沉默了。他也深知左少卿目前的处境,确实非常危险。他说:“我知道,你目前最大的危险就来自于水葫芦。梅斯甚至不需要直接出卖你,他只要让水葫芦向保密局汇报侯连海的谈话录音,就会让你完全暴露。我准备最近再向华北局情报部送一个报告,尽快查出这个水葫芦。” “你以前送的报告,华北局情报部没有收到?”这个情况让左少卿非常惊讶。 “是呀。前一个报告已经送出去很长时间了。上级给我电报里,从未提起这件事。我担心,送信的交通员出事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都明白,左少卿目前的处境,真的是糟透了。 左少卿这一下午和晚上,走到哪里说到的都是侯连海。侯连海已经成了她心里的魔怔。她没想到的是,当她夜里终于回到家里时,她的妹妹居然也向她提到了侯连海。这就让她十分苦恼了。在家里,她还有一个亲得不能再亲的可怕对手。 她回到家里时已经很晚了。妹妹已经躺在床上,但并没有睡,还在等着她。 母亲已经回山西了。母亲走的时候把两个女儿亲了又亲,喜欢得不得了。一再叮嘱她们要互相帮助。右少卿笑嘻嘻地回头盯了姐姐一眼。左少卿明白,这个鬼丫头,还在心里打着她的主意。 现在,姐妹俩又回到左少卿的家里来过夜了。 这个时候,妹妹躺在里屋的床上大叫:“姐,你快一点,我有话问你。” 左少卿没好气地说:“臭丫头,你有什么好急的。不要急,我还要洗一洗呢。” 没想到,妹妹这个流氓丫头却从床上跳下来,钻进卫生间里,嘻皮笑脸地说:“姐,我帮你洗,好不好?让我帮你洗。” “滚一边去,老子洗屁股还要你帮忙,回床上呆着去!” “不嘛,我伺候你,我现在是你的使唤丫头。”她一手按着左少卿的肩膀,一手抢过她手里的毛巾,“好姐,不要动,我来给你洗。” 左少卿叫道:“臭丫头,你跟我耍流氓呀,你想怎么着?” 右少卿凑到她的耳边,笑着说:“姐,咱俩的身体,一定哪儿都一样。我看到你的屁股,才知道我的屁股是什么样。将来,杜先生要是看见我的屁股,我也知道他看见的是什么样的,看着好看不好看呀。”她说着,就咯咯地大笑起来。 左少卿照她腿上打了一巴掌,“真是不要脸的臭丫头,你动的什么心思呀!” 右少卿却嘻嘻地笑着,不管不顾,用毛巾给她细细地洗起来,“姐,你屁股好白,又大又圆,那我的一定也是这样,杜先生一定喜欢。姐,他要是摸到这里……”她说着,手已经摸到姐姐最下面的隐秘处。 左少卿又羞又气,急忙就要站起来,“臭丫头,你摸哪里呢!看我起来抽你。” 妹妹压着她的肩膀,一边笑着一边说:“臭姐,臭姐,不要动,这就好了。”她拧干了毛巾,慢慢给她擦干净。她把姐姐拉起来,笑着说:“姐,那里好软乎的。你想一想,要是杜先生摸到你那里,是不是特别好呀?” 左少卿伸手就撕她的嘴,“你这个丫头片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还说,还说!” 右少卿这个流氓丫头就和姐姐闹腾起来,就想拧她的屁股。 正文 一百八十五、 悬剑 左少卿姐妹俩在卫生间里的这一次闹腾,至少持续了三分钟,最后被姐姐拧到大腿根上的软肉,这才老实下来,搂着姐姐的脖子求饶。 妹妹在姐姐耳边小声说:“姐呀,你快拧到我那个地方了。” 左少卿也笑了起来,急忙松了手,“臭丫头,看你还闹!” 右少卿咯咯大笑,一边帮姐姐提起裤子,一边说:“我就是那么说一说,你紧张什么呀。真让杜先生摸到你那里,我非喝一坛子醋不可。哎,真的,姐呀,赶快找一个好男人吧,让他帮你洗屁股。” 左少卿一把拧住她的胳膊,“臭丫头,快滚出去,越说越不像话了。” 右少卿快乐得像一个小孩子,大笑地说:“姐,你快一点,我在床上等你。” 左少卿坐在小凳子上,洗自己的内裤,心里却已经被妹妹搅乱了。她唯一唯一想肌肤相亲,想同床共枕,想被人摸到下面的,只有杜自远。她不能不想到,真的没有别人了,只有杜自远。但是现在,妹妹却像一朵必须倍加爱护的娇嫩花朵一样,挡在她和杜自远之间,让她无法和杜自远接近,也让她的心里又酸又痛。 她终于洗完内裤,晾在卫生间里。她擦了手,进了卧室,在床上躺下。她打了妹妹一巴掌,“臭丫头,离我远一点,睡觉!” 右少卿则笑嘻嘻地瞄着她。见她躺好了,却像猫一样翻身跃起,一下子就骑在姐姐身上,双手按住她的肩,“姐,不许动,老老实实地躺着,我要问你几句话。” “要问什么你滚下去问!”左少卿唬起脸瞪着她。 “就不,”妹妹像猫似的盯着她的眼睛,一直凑到她的脸跟前,“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昨天早上,你为什么要放掉侯连海?还让他上于志道的车?为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左少卿心里十分警惕。 “我就要问这个,你必须回答我。快说!” “你先下来。”左少卿心里想耍花招。 “就不。你快说!” 左少卿想了想,只好说:“侯连海不能死。在那些长官里,只有于志道能保护他的安全。就是这么回事。” “侯连海为什么不能死?我已经看出来了,叶公瑾就想除掉他。” “他就是不能死,有人需要他。”左少卿瞪起眼睛。 “谁?美国人?梅斯?” “就算是吧。”左少卿只好这样说。妹妹的这个说法,她可以接受。这个说法,妹妹自己也可以接受。 右少卿已经收起了笑容,目光尖锐地盯着姐姐,“姐,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和梅斯掺在一起?你和梅斯真的是一条线上的吗?” “你别问那么多了。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那么多。你快下去,你快压死我了。” “再问你最后一句。刚才的事你不告诉我,这个问题你就应该告诉我。” “还有什么,你问吧。” “姐,于志道是槐树吗?”她的声音很小,眼睛也眯了起来。 这下子,左少卿真的警惕起来。这句话听上去很普通,甚至符合左少卿想转移目标的想法。但出于妹妹嘴里,里面却藏着极深的陷阱。 妹妹的精明有可能超过赵明贵,回答不好,她会猜出谁是“槐树”。这个简单的问题还有复杂的另一面,妹妹这么想,有可能叶公瑾和赵明贵也会这么想。她当然希望把他们都引入歧途。但天下的猜测,一向都在反中求正,在正中求反,她该怎么回答呢?左少卿心里很犹豫。 “姐,说话呀,快说!”右少卿仍然紧盯着姐姐。 左少卿想了想,终于说:“对于志道,我没找到任何证据。” 左少卿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在为于志道开脱。但下面藏着一句潜台词:我其实也怀疑他是槐树。 右少卿再精明,再敏锐,也被姐姐这句话弄糊涂了,“那,作战厅的郭重木呢?你也怀疑吗?” 左少卿摇摇头,“也没有找到证据。” 右少卿不说话了。她慢慢爬下来,躺在姐姐身边,十分专注地看着她,“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左少卿叹了一口气,伸手在妹妹脸上摸了一下,“小丫头片子,贼精贼精的。我还能怎么办,盯着呗,等着他们出错。好了,好了,都快后半夜了,快睡觉吧。” “那你搂着我睡。”妹妹笑着噘起了小嘴。 “好好,我搂着你睡。臭丫头,现在的毛病也多了,还要老子搂着你睡。” 右少卿靠在姐姐的怀里,把她的胳膊拉到胸前抱着。她安静了一会儿,回头说:“姐,我总觉得你应该是共党那边的人。可是,我也没有找到证据。” “好,找到证据后告诉我一声,我帮你分析。”左少卿已经闭上眼睛,脸上还带着微笑,搂着妹妹睡觉,确实很舒服。在她的手底下,妹妹的小胸脯很柔软,也很丰满,她忍不住在上面抓了一把。 右少卿感觉到了,不由笑了一下,“臭姐,睡觉,”伸手在姐姐的屁股上打一掌。 姐妹暗斗,并没有因为她们是亲姐妹就停止。 这一天的上午,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心中更加焦虑和不安。自从到了南京,她没有一天轻松过。 她头上悬着的,可不是一把剑,每一把剑都会要了她的命。 第一把剑就是叶公瑾。虽然她在不久前救了叶公瑾的命,但叶公瑾从未放弃对自己的怀疑。这个怀疑之外还掺杂着恐惧。因为叶公瑾相信,她手里有一盘能要他命的录音。 左少卿到现在才明白这个侯连海的背后,藏着什么样的阴谋。因此,有关侯连海的录音才会有那么大的威力。 她头上的第二把剑是“水葫芦”。“水葫芦”可能并不知道她是谁,但“水葫芦”接触过侯连海与王振清的谈话录音。又是侯连海!侯连海已经成了她的魔怔。这个“水葫芦”如果把侯连海与王振清谈话录音的事告诉叶公瑾,或者保密局里的任何人,那么她就会立刻完蛋。因为只有她接触过那个录音。那个录音出现在**华北局情报部,就说明了一切。 杜自远不敢在给华北局情报部的电报里谈及“水葫芦”,就是担心“水葫芦”或许会接触到这个电报。他只能派专人去汇报。但第一个交通至今没有回音,更不见下落,可能已经很难说了。杜自远只能再次派出交通,专门汇报此事。 看官们知道,这个交通一直未找到华北局情报部的那位领导。 第三把剑则是梅斯。梅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并且已经把她招募为中情局的特工。这两点,只需泄露出一点,她也就完蛋了。好在,目前梅斯派给她的任务,都与杜自远交给她的任务一致,她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完成。但是,如果有一天,这个梅斯交给她一件和她的使命相抵触的任务怎么办?她不知道。 她头上悬的第四把剑,竟然是赵明贵。她以前和赵明贵的关系不错。并且她也知道,赵明贵曾为她说过话。赵明贵一直是一个精明而冷静的人。但是,她现在也看出来了,赵明贵在利益面前也不能免俗,为了利益他也会不顾一切。 昨天,柳秋月悄悄告诉她一件事,叶公瑾要提拔赵明贵为二处的主任秘书,报告已经送到人事处了。 “能办成吗?”左少卿忍不住问。 柳秋月撇了撇嘴,“这件事可能很难。我得到的消息,局办主任老潘不敢轻易给叶公瑾这个面子。现在,谁敢不看毛局长的眼色行事?” 左少卿立刻明白了,赵明贵这个主任秘书,可能很难当上。 问题在于,赵明贵已经被叶公瑾抛出的这根烂胡萝卜,引诱得坐卧不安了。他拚命想做出一些成绩来,为自己的仕途加分。 左少卿冷静而冷酷,她预料赵明贵一定已经开始行动。他的第一目标应该是“槐树”,第二目标则是侯连海。赵明贵在任何一点上取得突破,她头上至少会有一把剑掉下来,并且毫不客气地要了她的命。 左少卿想到这里,真的是坐立不安。她没有办法,只能更加小心。第一是要更谨慎地保护“槐树”,避免他出现任何问题。第二则是努力寻找侯连海。她如果能先找到,或许有办法能保他一命。 但是,她却一直没有找到侯连海的踪影。 她一方面让柳秋月安排人在南京寻找侯连海的下落,这个希望似乎不大。因为她已经得到密报,军火库招待所出事后,侯连海很快就离开了南京。 另一方面,由于她寻找侯连海是二处工作会上布置的任务,所以,她可以公开与保密局各区,各省站联系,寻找侯连海的下落。但是,直到目前为止,这个侯连海却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踪影也没有了。 这个时候,赵明贵自然也在找侯连海。这是叶公瑾心中的重中之重。左少卿并不知道,“槐树”在叶公瑾的心中已经不是第一位的了。她若是知道,心里一定会轻松不少。说到底,人的动力永远与利益相关。叶公瑾和赵明贵都是如此。 赵明贵也在与保密局各区和各省站的人联系,但却是通过私人关系。有的时候,私人关系要比公对公的关系更有力,自古如此。所以,后来是赵明贵先找到了侯连海的踪影,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正文 一百八十六、 战事 此时南京,已是十一月下旬,天气渐凉。人们都已穿上比较厚的秋衣。如果遇到阴雨天,上了年纪的人就要穿上薄棉衣了。 市面已经很萧条。街上的行人都是低头匆匆而走,脸上的阴郁也如天气一样,越来越冷淡。比较温暖的地方,似乎只有澡堂里了。 杜自远仍然由自己亲自负责,万分小心地与郭重木保持着秘密的联系。他每一次去澡堂,都要谨慎地观察后,才决定是否与郭重木搭话。 开始时,他们都是每隔三天洗一次澡。后来杜自远感觉这样不妥,建议郭重木不要定时,改为三四天或四五天洗一次澡。只要上一次分手时,和对方约定了时间即可,以免形成规律,被人怀疑。 郭重木每一次来,都给杜自远带来大包的文件,其中也有一些是手抄的。这些手抄的文件往往更加重要。郭重木曾带来联勤总司令部的军需运输文件,仅此一本,就有二三十页厚。 这样,魏淑云的工作就更重了。她日夜不停地抄写这些文件,然后将原件烧毁,纸灰必须冲进下水道里。这些都杜自远给她的规定动作。她只有出去给自己买一点饭菜,或者给自己下一点面条,熬一点粥时,才会停一下。 她从早到晚抄写文件,每天睡眠的时间就很短,只有四五个小时。没人会想到,她后来出事,就出在睡眠不足这一点上。 每隔几天,傍晚时,魏淑云就会提着一个布包出门,先乘一段公共汽车,然后不引人注意地穿过弯曲的小巷。她最后走进一家制作草纸的手工作坊。 草纸店里支应门面的只有老板一人。他雇的伙计在后院里制作草纸。草纸店很小也很零乱,货架上或地面上,到处都大捆的小包的或一刀一刀码放的黄色草纸,是最便宜的那种草纸,一看就是小本经营。 店老板五十多岁,瘦削而精干。看见她进来,并不说话,转身就从货架上拿下一刀草纸。当魏淑云把布包里的厚纸包递给他的时候,他把那刀草纸放进她的布包里,不让她拿着空布包出门。 至此,他们的交接就算完成了。 老板送走魏淑云,就亲自动手,仔细认真地把厚纸包捆进一个草纸包里。草纸包很大,也很重,他要让这一捆草纸包和其他的草纸包都一样,然后在上面做一个不易察觉的记号。每天早上,会有一辆马车到作坊里来运草纸。赶车的人看见这个有记号的草纸包,就会向老板点点头。 送草纸的马车每天都要出入城门,和守门的士兵已经是熟面孔。马车上十几捆草纸又是这么一目了然,所以,看守城门的士兵挥挥手,就让他过去了。 马车一路上给许多小百货店送草纸,有记号的那包草纸会送到其中的一家小店。店员接过这捆草纸,向车夫点点头,就进去了。 这一路上,李林悄悄跟随,暗中保护。他的跟随至此为止,后面是怎么转送的,他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这项任务极其重要。因为他每一次返回后,都要给杜自远打一个电话,说:“杜先生,您的支票收到了。” 每一次,杜自远接到这个电话后,才会放下心来。 杜自远非常愿意去澡堂与郭重木见面。因为他从郭重木那里,听到了许多在任何地方都听不到的有关战场上的情况。 这个时候,他坐在“清华池”澡堂里的铺位上,用一条热毛巾擦着头上和身上的汗,同时也不经意地观察周围的情况。郭重木躺在对面的铺位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似乎在看报纸,其实在向杜自远介绍外面的战场情况。 “共军,”郭重木脸上露出微笑,看他一眼,“我还是说共军吧。” 杜自远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当然,按照你的习惯说,不要改口。” 他心里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张乃仁曾经是**中将,但他就不说“共军”,而是说“贵军”。郭重木是自己同志,却要说“共军”。他用毛巾遮住脸,以掩饰笑容。 郭重木继续说:“共军在徐蚌战场上,打得异常勇猛。我算了一下,共军在徐州、蚌埠以及周边地区,总兵力不足六十万人。但在这一地区的**却有八十多万人。十一月八日,**的何基沣、张克侠部,两万多人,不得不在共军的压力下投降。十一月十日,共军将第七兵团的黄百韬,十余万人,分割包围。昨天接到最新的消息,黄百韬已经自杀,第七兵团也基本被消灭了。” 杜自远十分惊讶。东北的锦州会战已经让他十分惊讶了。那是关门打狗,不被消灭又能怎么样?已经全被包围了。但在徐蚌地区不同,这里的“共军”是处于**的包围之中呀,一仗下来就能消灭一个兵团,十万多人。他觉得全身的血管都在快速地涌动着跳跃着。 郭重木用报纸挡着脸,向杜自远露出微笑,“杜先生,北平、天津那里,也在酝酿着一场大战。” 杜自远惊喜地睁大了眼睛,“郭先生,你说,是什么样的大战。” 郭重木眯起眼睛,“我是一个参谋,制定作战计划,研判战场形势,是我的专长。在国防部里,我不敢说这些。但在这里,我可以告诉你。共军高层,胸怀高远,要一口吃掉北平傅作义的五十万军队。” 杜自远大吃一惊,“真的,已经开始了吗?” “还没有,这是我的判断。我得到秘密情报,共军的东北野战军已经提前结束休整,分几路秘密入关。华北的共军也行动起来了。我猜测,共军的意图,是将北平、天津、张家口的**分割包围,然后一一消灭。共军现在已经包围了张家口,切断傅作义西撤的退路。又派兵袭扰唐山、溏沽一线,阻止傅作义从海上撤退。这是一个大包围,战略包围,傅作义很可能无路可退了。” 杜自远极其惊讶,这可不是攻占一个山头,这是在整个华北进行的一场大战。这场大战,极有可能奠定中国未来的走向。 他问:“郭先生,你看,北平、天津这一战,共军能打胜吗?” 郭重木回头盯他一眼,“你知道共军集中了多少兵力吗?” “多少?” “一百万!” 杜自远用毛巾捂住大半个脸,只露出两只惊喜的眼睛。他满脸都是克制不住的笑容,他只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真想跳起来大叫一声。他参加革命十几年,现在终于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他怎么能不高兴呀。 他看着郭重木,却发现他不像自己那样高兴。他的眼睛里甚至还藏着忧虑。 “郭先生,我们就要胜利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了。但是,我也为徐蚌战场上的共军担忧呀。” “为什么?” “徐蚌战场上,共军其实就是以少打多,六十万打八十万,这本身已经非常危险了,是兵家大忌。但是,华中剿总白崇禧的手里,还有四十万军队呀。我已经得到消息,蒋介石已经命令白崇禧把兵力投入到徐蚌会战中。我听说,白崇禧一直在做准备,只是目前还没有动罢了。如果他把兵力投入到徐蚌战场上,则徐蚌地区的共军命运堪忧呀!共军六十万人,怎么打得过**的一百二十万人呀!” 说到这里,郭重木陷入沉默之中。杜自远也深为处于敌军包围之中的解放军担忧。他轻声说:“郭先生,我相信,我们的军队更有战斗力。” 郭重木向他点点头,“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杜自远向他说:“郭先生,我要穿衣服了。等我走了之后,你再穿衣服。” 郭重木点点头,继续看报纸。 这个时候,在保密局局长毛人凤的脑海里,盘旋的也是郭重木提到的这件事。白崇禧会不会把兵力投入到徐蚌会战中,这在他的心里,已经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这个问号的关键,就是那个该死的侯连海! 毛局长不仅把侯连海这件事交给叶公瑾去办,他也安排别的人寻找侯连海。他刚刚得到情报,有人似乎看见侯连海出现在武汉。但这个消息没有得到核实,目前还不能确定。 但侯连海可能出现在武汉这个消息,还是让毛局长惊恐万分。这件事,就和华中剿总司令白崇禧有关了。 委员长电令白崇禧出兵徐蚌会战。白崇禧的答复是正在做准备。但毛局长得到的情报却不是这样。保密局湖北站的密报显示,白崇禧并没有做出兵的准备。相反,他却和各种各样的人秘密接触。与李副总统的电报往来更是极其频繁。毛局长最最担心的,就是白崇禧会不会与侯连海接触。现在偏偏得到情报,侯连海可能已经到了武汉。并且极有可能,已经与白崇禧密谈多日了。 毛局长对这件事忧心忡忡。 昨天,他特地去拜访了何总长,询问白长官会不会出兵徐蚌。 何总长也很疑虑,但还是说:“白长官总会看清国家大势吧,应该不会意气用事。” 但毛局长可不这么看。一九二六年,这位白长官就曾经发通电,逼委员长“下野”,他是有过前科的。 何总长笑着说:“白长官如果不出兵,党纪国法不容呀。” 毛局长没有再说话。他心里想的是,这位白长官,也许会做出党纪国法更不容的事来。他天生就是一个脑后长反骨的人。 毛局长坐办公室里真的是忧心忡忡。他已经开始为保密局更长远的一步考虑了。后来,连委员长也称赞他深谋远虑。 这些都是后话了。 正文 一百八十七、 延安广播 战事焦灼,令人惶恐不安。谁都不知道局势会如何发展,更不知道民国的天下,将来是谁的天下。 南京城里到处都是小道消息,真的假的四处乱飞,让人们的心中更加惶恐不安。 报纸和广播是不能信的。那里面天天都是**取得了多么辉煌的胜利,消灭了多少多少共军。现在连傻子都知道,那里面没有多少真实的东西。 于是,有条件的人,开始在夜里偷偷地收听共党的电台。共党的电台以前叫延安新华广播电台。现在改名了,叫陕北新华广播电台。广播里的内容,收听的人都是半信半疑的。但他们感觉,至少要比中央台更可信一些。 这些收听陕北新华广播电台的,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毛局长每天夜里有空时,就会收听。虽然通讯处每天会给他报送一份敌台广播的内容简报,但他有空的时候,还是会自己收听一下。 国防部每天会给他一份战事简报,但他对里面的内容也不敢全信。他在收听广播时,脑子里也会想一想简报里的内容,核对一下情况。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徐蚌会战的战事情况。这场战事与他的关系更近一些。共军如果取胜,那几乎就可以抵达长江边了。南京守得住吗?南京除了有一条长江,几乎无险可守。总统府、国防部、民国政府,恐怕都要搬家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保密局应该怎么办? 白崇禧的华中剿总,会向徐蚌战场上投入兵力吗?这件事与他的关系又更近一步。侯连海如果真的在武汉,他一定会起更大的破坏作用。 毛局长一想到这一点,就更加痛恨叶公瑾。无耻小人,帮助美国人作恶,释放侯连海,简直是十恶不赦!美国人更是一群王八蛋!祸乱别国政府!祸乱别国政府!不管别国政府是他们的敌人,还是朋友,他们就会祸乱别国政府!他们从来如此,将来也会如此。 可恶的叶公瑾!毛局长恨得咬牙切齿。 叶公瑾也在收听陕北新华广播电台,坐在他的新家里。钱玉红偎在他的身边,也不安地听着广播。广播里说的,都是近期的战场情况。战场情况很不妙呀! “公瑾,”她摇摇他的胳膊,“这些都是真的吗?” 叶公瑾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是相信的,但他不能对钱玉红这么说。这个女人经不住吓,她很快就会吓慌了神。 处里的情况很糟糕。几个组长已经跟乌眼鸡一样,互相之间充满戒备和敌意。一到开会的时候,就开始互相指责和攻击。在目前的局势下,人心更加涣散。现在看起来,只有左少卿的二组最稳定,办案子的时候,仍然有条不紊。一组的情况就要差很多。程云发只是在敷衍,已不太过问工作上的事了。只有右少卿还能抓住一部分人,好歹还在工作着。 赵明贵的情况也不好。他整天阴着个脸,见谁都不说话。他现在只在暗中寻找侯连海,其他的事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了。叶公瑾把这个情况想了想,不由摇了摇头。赵明贵是有目的的,只有找到侯连海,才能获得毛局长的欢心。在目前的形势下,他还在惦记那个小小的主任秘书。 叶公瑾有时也会想到,如果赵明贵真的当了主任秘书,谁当情报组长呢?他有两个人选,一个是右少卿。但右少卿一离开,一组很快就散了。二处毕竟是行动处,一组是他主要依靠的力量。 还有一个人选,柳秋月。这个不声不响的小丫头,有足够的能力当情报组长。最重要的一点,她是左少卿的左膀右臂。提拔了柳秋月,却可以削弱左少卿的力量。他想,也许这真的是一个好办法。 但是,赵明贵真的能当上主任秘书吗?报告已经报上去几天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样一来,柳秋月也就不可能当上情报组长。 柳秋月这个时候也在听陕北新华广播。她可没有任何想法去当那个情报组长。她的心思,现在全部放在傅怀真身上了。一到了傅怀真身边,她的心里就充满了柔情蜜意。 这个时候,他们都躺在床上。柳秋月偎在傅怀真的怀里,和他一起不安地听着陕北的新华广播。广播里的战场情况,让他们都很不安。广播终于结束了。柳秋月从被窝里滑出来,跪在床沿上,撅着屁股,把胳膊伸得长长的,去关收音机。 傅怀真拍着她的屁股,“月儿,你快一点回来,我怀里都空落落的了。” 柳秋月鱼一样地滑进他的怀里,热烈地和他亲吻。 “亲哥哥,我刚离开那么一下下,你就空落落的了?” “你不可以取笑我的。我就是要抱着你才舒服的,你的小身体好合我的意。哪里都是软软的,好得很的。” “哥,你喜欢就好。你怎么都行,我全听你的还不行吗?” “当然要听我的。我警告你呀,每个晚上都要来的,让我抱着你光溜溜的小身体,不然我睡不好的。我睡不好觉,你要负责任的,知道不知道?” 柳秋月咯咯地笑着,在他怀里扭着,“我天天来好了,陪着你。你想怎么着都行,好不好呀,我的亲哥哥。” 傅怀真不说话了,只是握着她的手,眼睛望着天花板,细长的指尖在她手心里划动着。柳秋月心里很明白的,这是一个信号,是他想要爬上来,和她那个一下的意思。她把手伸到下面摸了摸,不对呀,那个东西还是软软的。 她问:“哥,你怎么了,不来情绪了?” 傅怀真长长地叹一口气,“东北丢了,华北也要丢了,长江以北都要丢了。真的是好大好大的灾难呀!委员长的五大主力呀,全部美械装备的五大主力呀,全都完蛋了,全都完蛋了。党国的天下,可能保不住了。” 柳秋月握着他的那个东西,柔情地看着他,“哥,咱们就是一个小兵兵,决定不了天下的大事。天下怎么变,都与咱们没有关系的。” “傻丫头,”傅怀真轻抚她的身体,脸上却布满忧虑,“不想怎么行?要真的是人家的天下了,咱们怎么办?人家会不会把咱们都抓起来,问也不问就枪毙呀?咱们大小也是个官儿呀。” “哥,不能都枪毙吧,像咱们这样的人,好多好多。” “你可是在保密局里呀,我可是在国防部里呀,都是要害关紧的部门,人家会把咱们不当个事?就怕不会的呀!” 柳秋月一下子抓紧了他那个东西,想引起傅怀真的注意。她凑到他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哥,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兮兮的。” “你可千万不好对别人说。虽然这是我猜的,可也是要命的事情呢。” “到底什么事呀,你弄得我心里好不安定呀。” “哥,我猜呀,我们那个少主子,可能真的是共党呢。” 傅怀真一把捂住她的嘴,“我的小姑奶奶,这个话你不敢说的!那可是个杀起人来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的女人。她要是知道你这么猜想她,她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好小心呢。她让我做什么,我一点都含糊,好好给她做。你想,她要真的是共党,将来,应该会对我手下留情吧?” “月儿呀,这个事情要想一想的。要是真有个什么机会,咱们帮共党做一点点事情,总要好一些的。” “就是呀,就是呀,我就是这么想的呀。” “小姑奶奶,你怎么就猜她是个共党?不会是乱猜的吧?” “我哪里敢乱猜呀,有好些事呢。放在嘴里,是说不清楚的。可是放在心里,就是有感觉的。我好有感觉的,一点不骗你的,相信我好了。” 唉,真的是没办法。柳秋月这么一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姑娘,一到了傅怀真身边,就彻底变成一个小娘娘腔。在下写到这里都觉得肉麻,鸡皮疙瘩掉一地。看官朋友们也忍忍吧。 “不好瞎猜测,会招事情的。那个那个,你怎么猜到的?” “你知道吧,她好有本事的。前些日子,她组织了好大一批人,一晚上打掉了六个监视点,六个呀,得有好多人才行呀。哥,我也是其中一个呢。当时呀,我愁都要愁死了,少主只让我一个人干,我怎么办呀?你说一说看。” “那就拿支枪好了,砰砰砰,一枪一个。” “瞎说吧你。那我就准没命了。告诉你,我端了一挺机关枪。天爷,我整整打了两梭子子弹呢。那个房子里不管有多少人都活不成。当时我打得可爽了。” “现在呢?”傅怀真瞪大眼睛看着她。 “现在可吓死了。一想到那件事,机关枪哒哒哒,我手都会发抖呀,好吓人的。” “月儿,月儿。” “怎么了,哥,你笑什么呀,我害怕你就觉得好笑是吗?” “不是的。刚才你一说打机关枪,我下面,是不是起来了?” 柳秋月把手伸到下面一摸,可不是起来了,“哥呀,你好猛一个,棍子似的。” “月儿,月儿,我上来好不啦?我好想上来。” “亲哥哥,快上来,快上来。我好想要你。”这个柳秋月立时也来了精神。 这个傅怀真立刻翻身跃了上来,弯弓盘马拉开了架式。柳秋月也抬起两个膝盖,伸手到下面,抓着那个东西,帮他找准了地方,只觉得忽隆一下,那个东西就进了她的身体里。 聪明的柳秋月,已经明白是怎么个事情了,就提高了声音,随着傅怀真的耸动,断续地说:“哥呀,我打……机关枪……的时候,哎呀,可猛了……哒哒哒,震得我……全身都麻了呀!我以为……我以为……”她快说不出话来了,“那个机关枪……” 天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傅怀真会被机关枪激励起来,还真在柳秋月身上勇猛地大战起来,并且势不可挡。 柳秋月搂紧他的腰,喘息着大声叫:“机关枪……那个机关枪……” 傅怀真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也觉得自己像一挺楼不住火的机关枪,哒哒哒地射击起来。 正文 一百八十八、 锥心旧恨 这一天的夜里,周围寂静无声。左少卿姐妹也在这寂静无声中收听陕北新华广播电台。她们都平静地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广播里的内容。 左少卿心里平静,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其中的主要内容。杜自远曾经向她介绍过平津会战和徐蚌会战的主要情况,并且告诉她,是“槐树”汇总了各方面的情况,告诉他的。 左少卿知道,“槐树”掌握着国民党军事上的全部秘密,他的情报正源源不断地流向华北局情报部。她一再叮嘱杜自远,要时时检查“槐树”的交通线,万万不可出问题。她目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这就是她正在完成的任务。 左少卿隐约感觉有一点不对。她想了想,才明白,今晚妹妹非常安静。左少卿起身关了收音机,重新在妹妹身边躺下。她注意到,妹妹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看着天花板。 “怎么了?发什么呆呢?”她推了一下妹妹,侧着身体注视着她。 妹妹仍然沉默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左少卿感觉,妹妹有话,正准备说出来。说不上为什么,她不敢催妹妹。但她感觉到,妹妹的心中正有一股悲伤涌上来。 “十一年前,”妹妹终于开了口,语气极其平静和冷淡,“我正在上中学,是高中二年级。那年我在学校里参加了三青团。” 妹妹平静的语气让左少卿有些担心。她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学校里每天都在开大会,宣传抗日。”她仍然非常平静,“我是其中的积极分子,每天在班里,在年级里,宣传抗日。” 左少卿已经感觉到,妹妹平静的表情下面,正蕴藏着一座火山。 “学校里,还有三青团支部,要组织一批学生,下乡宣传抗日。我没什么可犹豫的,就报名参加了。我们去了农村。在村子里,有时在集镇上,向那些农民宣传抗日,还散发传单。” 房间里很安静。左少卿注意地看着她。 “我们的宣传队,大部分是男同学,还有五六个女同学。我们那么高兴,那么激动,因为有好多农民为我们鼓掌。那些村民,每天用马车,把我们从这个村子,送到那个村子。后来,”妹妹停了很长时间,又继续说:“有一天,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小队八路。他们都穿着灰军装,扛着枪。我们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和我们打招呼。领头的那个队长姓李,看见我们特别高兴。他说:咱们是一路的,走着,走着,我们保护你们。” 左少卿心里渐渐紧张起来,她已经预感到后来可能是一场灾难。 “就在当天夜里,那一小队八路袭击了我们。他们把男同学反锁在房间里。二十几个八路都冲进我们女生住的房间里。” 妹妹仍然十分平静,仍然看着天花板。这个表情让左少卿惊心。 “把我扑倒的,就是那个李队长。我拚命地反抗,他其实不是我的对手。但是他们人多。又有两个八路扑过来,他们把我按倒在炕沿上,其中一个八路就骑在我的背上,抓住我的手按在脖子后面。那个李队长就站在我的身后,他拽下我的裤子,从后面强奸我。我使劲地喊,希望有人能救我,但是没用。那个李队长完了事,就是另一个八路过来,也是从后面强奸我。我不知道有几个八路强奸过我,我记不清了。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件衣服。我只看见腿上有好多血。” 左少卿已经惊恐万分,更痛彻肺腑。她没想到妹妹还有这么惨痛的经历。尤其让她痛苦的是,强奸妹妹的,竟是一队八路。她坐起来,痛惜地看着妹妹。 妹妹扭回头,眼睛里藏着愤恨,轻声说:“我恨你!” “妹,你恨我?” “我恨你们!我就是相信,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左少卿说不出话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不能解释,她的身份限制了她。她更不能辩护,也是她的身份限制了她。她很想抱住妹妹。 但妹妹的眼神阻止了她,“你不要碰我,至少今天不要碰我。”她翻身向里,对着墙壁。但左少卿仍能看见,她在默默流泪。 “妹……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别叫我,让我安静一会儿。”她仍是那么平静,“这件事,一直藏在我的心里。我没对任何人说过。那些男同学跪下来发誓,决不把这件事说出去。一个女同学,后来自杀了。还有一个女同学,也要自杀,但被人救了下来。但她们谁也没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是唯一把这件事说出来的人,只对你说了。连妈都不知道。” “妹,姐心里好难过。”左少卿轻声说。 “我难过了十一年。我有时,会梦到那个夜晚,梦到那个姓李的队长。我恨八路。我恨你们!我恨你们一辈子!” “妹,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参加军统?” “是。我想报仇!” “十一年前,是秋天?十月?” “是。你感觉到了?”右少卿回头看着姐姐。 左少卿确实感觉到了。就是那天夜里,洪山奎把她带进洞房,把她抱到床上。他是那么轻的给她脱去衣服,好像怕碰伤了她。然后就和她第一次做了夫妻们都会做的事。第一下,她确实感觉有些疼,很疼,但还可以忍受。洪山奎不住地哄她,拍她。她对那种感觉很新奇,甚至也是挺好的。 她现在确实想起来了。那天夜里,到了后半夜时,她是那么异常地痛苦起来,甚至大声地哭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极其痛苦,痛苦得难以忍受。她不住地哭泣着。洪山奎醒来,把她抱在怀里,像哄一个婴儿似的哄她,拍她入睡。是了,她现在知道,就是那一天夜里,远在千里之外的妹妹被人强奸。 左少卿一夜没睡。她盘腿坐在床上,看着身边的妹妹,心里真像被铁爪抓过似的疼,血淋淋地疼。 她不敢说一定没有这种事。八路军中也有败类。过去在落凤岭,她的队伍已经被改编为**领导下的游击支队。她手下的兵,也干过这种事。这是她最痛恨的。她脸色铁青,先是喝令把这个作恶的兵捆在树上,痛打了一百鞭。然后她亲自举枪打穿了他的脑袋。她绝不允许再发生这样的事。 但这样的事,却发生在妹妹身上,让她心里真的是忍无可忍。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妹妹终于哭了出来。开始是低声抽泣,后来就大声哭出来。她哭着说:“姐呀,我难过死了!” 左少卿盘腿坐在床上,把妹妹抱在怀里,就像当年洪山奎把她抱在怀里一样,不住地哄着她,“妹,姐也难过死了!”她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来,“妹,你恨姐吧,你恨姐吧!” 妹妹哭泣着,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你是姐呀,以前我恨死你了,我现在恨不起来。你是我姐呀!” “你恨姐吧,也许你会好受些,姐也好受些。”左少卿也大声地哭泣。 姐妹俩哭成一团。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她才逐渐安静下来。左少卿抱着妹妹,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心里好疼呀! 妹妹慢慢地扬起脸,默默地看着姐姐,终于小声说:“姐,你说,杜先生会在意这个事吗?我好想和他在一起,可是,我又怕他知道我这样了。我好怕。” “妹,杜先生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你睡吧,姐抱着你,睡吧,好妹。” 左少卿一直盘腿坐在床上,抱着妹妹,哄着她入睡。她心里真的是痛不可忍。 天亮以后,姐妹俩才起来。左少卿又回到妹妹第一次在她这里过夜后的感觉。她关切地注意着妹妹,帮她穿衣服,看着她洗脸。最后拧了一条冷毛巾递给她,“妹,把眼睛捂一下吧,眼睛有点肿,不好看。” 右少卿接过毛巾,仰着头坐在椅子上,把毛巾捂在眼睛上。 左少卿这个时候才匆匆地刷了牙,洗了脸。然后陪着妹妹一起出了门。 她脸色铁青地进了办公室,把正在办公室忙着的柳秋月吓了一跳。柳秋月一直悄悄地注视着左少卿,似乎有话要说,但又不敢说。 左少卿坐在桌边,两眼看着窗外。她心里想的还是她的妹妹。妹妹竟然被人强奸,被八路,竟然不知是被多少个八路肆意强奸,这件事就像钢丝似的勒在她的心上,让她不可容忍,更让她痛苦不堪。 她的眼睛终于落在柳秋月的脸上。她说话时的声音也有些异常,“有事吗?” 柳秋月急忙走过来,弯下腰,小声说:“我刚才得到消息,好像老赵找到了侯连海。具体情况现在还不清楚,我已经派弟兄们悄悄去查了。” 左少卿盯着她。妈的,这又是一件让她为难的事!这个侯连海为什么不跑得远一点?她已经警告过梅斯了。如果侯连海还在南京,她保护不了他。 “怎么知道的?”她问。 “少主,我前一段时间,在老赵他们组里安了一个耳朵。刚安上就起了作用。这个耳朵听到有个人在向赵明贵汇报工作,其中就提到侯连海的名字。这个耳朵说,好像老赵很兴奋,匆匆忙忙就出了门。他是去处长办公室了。” 左少卿点点头,“很好,你继续派人盯着这件事,尽快查清楚。” 柳秋月点点头,“是,少主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查清楚。” 傅怀真曾经叮嘱她,“万一少组长真的是**那边的人,你多努努力,她一定会念你的好,将来可能会关照你。” 柳秋月也是这么想的。万一时局不好,天下是人家的天下了,少主一定是她和怀真今后的希望了。柳秋月离开办公室,赶紧去安排。她看得出来,少主对这件事十分在意。 左少卿瞄着她的背影,心里在想,这个丫头越来越能干了,居然知道在赵明贵的组里安耳朵。 但侯连海的事,在她心里现在只能是第二位的,处于第一位的,是她的妹妹。她决定,下午去见杜自远,把这件事说一说。 正文 一百八十九、 求情 下午,左少卿悄悄去了敬业银行,进了杜自远的办公室。 杜自远看清她的神色,就有些惊讶,“左少,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很不好,眼睛也是红的,出什么事了?” 左少卿垂头坐在沙发上。妹妹的事,她实在不愿意对别人说,尤其不愿意对杜自远说。可是,又非说不可。只有杜自远可以帮助她。 她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终于把妹妹十一年前遇到的灾难都对他说了。她在讲述这段旧事时,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说到后来,已经怒火中烧,眼睛里快喷出火来了,“自远,这些王八蛋是**,不知是几个人!他妈的可能是很多人呀!” 杜自远的神色也变得冷峻而严厉起来。他咬着牙说:“妈的,竟会有这种人!” 左少卿脸色苍白,嘴唇也哆嗦着,“自远,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把这件事查一查,看看那是些什么人,找到这些王八蛋!枪毙他们!绝不能对他们客气!” 杜自远点点头,脸色严峻地说:“我会向上级汇报,争取找出这些人来。不过,你可能也知道,这是十一年前的事了,部队的变化很大,也很快。能不能找出这个人来,我也真的没有把握。我试试吧。” 左少卿点点头,“我也知道很难查,你努力吧。”她低着头,又想了一下,又抬起头,注视着杜自远,轻声说:“我妹出了这个事,你在意吗?” 杜自远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左少,那不是她的错,她是受害者。你问我在意不在意是什么意思?” 左少卿张口结舌,心里的话,真的不知该怎么说出来,“自远,我妹真的很喜欢你,她是真心的。我想问的是,你呢?也喜欢她吗?” “左少,你应该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呀。” “我知道,我知道。咱们先把这一层撇开,你先把我撇开。只说你对我妹是不是也有好感,是不是喜欢她?” “左少,我明白你的意思。单就你妹妹来说,她确实是个好姑娘,性格直爽,聪明能干,人长得也很漂亮。说一句实话,我也是挺喜欢她的的。另外,我也看出来了,她的一颗心,都放在我身上了。这也让我非常感动。只是,我的心里……” 左少卿抓住他的手,用力握着,“自远,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说。我想说的是……我想请求你的是,能不能对她……更好一点。” “左少,只要你高兴,我愿意对她更好一点,这样行吗?” “自远,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左少卿实在说不下去了。 杜自远握着她的手,“你想说什么?” 左少卿却说不出来。她的心正向无底的深渊坠落,哀伤如雾似的包围着她。她心里深爱着眼前这个人,爱了许多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爱越来越深。但是,她却把她深爱的这个人,正一步一步地推给了妹妹。妹妹十一年前受到的灾难,再次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样,推动着她,让她把她深爱的人推给妹妹。 可是,她要说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放心吧,”杜自远笑着说,“我会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关照她,这样行吗?” “自远,不仅是像大哥哥一样,还要更……你们已经订婚了,你们现在是未婚夫妻。我妹她,很想……很想……和你那个,就是那个……” 这下,连杜自远也有些惊讶了,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左少卿终于说出她说不出口的话,“你……你能……主动一些吗?和她……和她……像夫妻那样,做……那个事?” 杜自远惊讶地看着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左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我最想和你……那样一次。你……肯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左少卿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杜自远默默地抱住她,“凤英,你还记得吗?那一年,咱们伏击张集的鬼子。仗打得不顺,咱们从山上撤下来时,你摔伤了脚,是我背着你撤下来的。我当时还骂你,说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可是我一直记得把你背在背上的感觉。我一直都忘不了那种感觉。那是我和你身体接触最近的一次。凤英,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吗?我最想的,就是和你在一起,就像夫妻那样,哪怕只有一次。” 左少卿怔怔地看着他。她心里很犹豫,她非常希望能让他爱一次,像夫妻那样的爱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但是,她考虑再三,也犹豫再三,还是摇摇头,“自远,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那样一次。只是,我和你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我会克制不住,总想和你再有一次。那样,你的感情就不会都放在我妹的身上了。我妹很敏感,她一定会察觉到。那样,她就会更伤心。我实在不希望我妹再伤心。” 杜自远轻声说:“凤英,我只求一次,有一次就好。” 左少卿摇摇头,“自远,你能爱我妹,就是爱我了。我替她,也替我,求求你好好爱她,就像爱我一样。自远,你好好爱她,就当是你爱我了,求你了。”她说到这里时,已经潸然泪下。 杜自远也有些哀伤地看着她。他已经感觉到,他心中的凤英正一点一点地离他而去。命运正在无形中将他们一点一点地分开,并且越来越远。 他们一直紧握着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一点一点地分开。 左少卿泪眼朦胧,“自远,我该走了。我求你爱她,我求你主动一点去爱她。”她这么说着,一步三回头,向门口走去。 杜自远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长叹一声,爱就在眼前,却越来越远。这个做姐姐的呀,为了妹妹,什么都愿意付出。他忍不住会想,今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和她重新相爱在一起了。 左少卿没有再回办公室,而是回到家里。她独自躺在床上,忍不住默默流泪。 她想,自远,咱们就这样吧。我只希望妹妹快乐。 妹妹右少卿到很晚的时候才回家。她进门时带着一身的酒气。 左少卿扶着她,“妹,妹,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你喝了多少呀?” “姐,”妹妹笑着说,“我和弟兄们喝酒,喝得真痛快。他们八个人,全趴下了,全趴下了。”她咯咯地大笑着,“只有我走着回来了。姐,我还行吧?” 左少卿好歹把妹妹扶上了床,帮她脱了衣服。妹妹立刻就睡着了。左少卿默默地坐在床边,守着妹妹,一直守了一夜。 长夜难明。伤心的人在这个时候,真的是最伤心的。左少卿就是如此。 两天后,二处的工作会在会议室召开。叶公瑾考虑再三,终于决定把有关侯连海的事,拿到工作会上来说。 如今的工作会已经不如从前。几乎所有参加会的人都脸色严峻,目光也有些阴沉。他们互相在心里算计着,如何把别人拖进危险里,自己如何躲在安全处。 叶公瑾就是抱着这种想法的。他把侯连海的事拿到工作会上,就是想把左少卿拖到危险之中。赵明贵也是这种想法。 左少卿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她只能小心地应对。 赵明贵先在会议上介绍了侯连海的情况。侯连海现在住在长江宾馆里。这是联勤总司令部所属的宾馆,只供高级军官和有钱人住宿。侯连海住在顶层的一个房间里。在他对面的房间里,于志道竟然放了半个班的士兵,专门来保护侯连海的安全。 任何人要与侯连海见面,都躲不过这些士兵的眼睛。没有预约,任何人也别想接近他。这个侯连海也很少下楼。 叶公瑾接着说:“一组和二组都要参加这个行动。明贵负责现场指挥。任务就是,密切监视,寻找机会,制造一起事故,除掉侯连海。这是我们近期最大的任务。任何人都要对这次行动负责,如果有人胆敢泄露消息,或者破坏这次行动,我希望每个人都明白后果,军法从事!这是婉转的说法!” 接下来,程云发、左少卿和赵明贵,再加上右少卿和柳秋月,几次秘商,寻找可以下手的机会。他们甚至分别亲自去现场观察。但找不到任何机会。 长江宾馆由于常有高级将领住宿,因此,平时就是戒备森严。现在,这种戒备就更加严格了。 所有住在宾馆里的人,都要凭住宿证出入。访客则必须先登记,并确定了身份后,才会发给临时出入证。仅此两点,就把所有的路都封死了。 左少卿派柳秋月暗中调查,竟发现,所有的招待和侍者,都是联勤的现役军人,都有极高的警惕性。 侯连海几乎就不出门。说是几乎,是因为他确实出过一两次门。但等赵明贵得到消息,已经晚了。而且,出门时也有士兵保护,外人无法接近。 因此,赵明贵等人动了许多脑筋,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无法制造车祸、失足,甚至抢劫。更没有机会下毒、爆炸等等。 连赵明贵也一筹莫展,毫无办法可想。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他们却找不着机会。左少卿因此也略感到轻松。没有下手的机会,她也就不必冒险去保护侯连海的生命了。她真的希望这种状况能一直持续下去。 叶公瑾此时却如坐针毡。有一天,毛局长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面无声地看着他,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叶公瑾心里明白,毛局长就等着他说,我们将于某日,如何动手。但他没有机会呀! 正文 一百九十、 妹心 这一天的下午,左少卿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为侯连海的事烦扰。 侯连海目前躲在联勤的长江宾馆里,暂时没有问题。但这肯定不是长久的事。他总要离开,总要出门。那时怎么办?叶公瑾千方百计要除掉他。到那时,她怎么办?杜自远和梅斯都要她保护侯连海。侯连海的命运,已经成了她最重的负担。 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右少卿惊惶失措地冲进来,脸色都变了。她一直冲到姐姐身边,抱住她,在她耳边小声说:“姐,姐,我怎么办呀?” 左少卿疑惑地看着她,想不出妹妹会出什么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右少卿紧张万分,“姐,杜先生晚上要请我吃饭呀!”她的声音已经颤抖起来。 左少卿已经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努力平和地说:“杜先生经常请你吃饭,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 “不是呀,姐,这一次我感觉不一样。真的,我感觉不一样。杜先生很郑重的,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可认真了,问我晚上有没有事。我听得出他的语气。姐,你告诉我,杜先生请我吃饭,会怎么样呀?” “不就是吃个饭吗,有什么怎么样的?”左少卿淡淡地说。 “不是呀,不是呀!杜先生一说话,我心里就好紧张。姐,杜先生和我吃完饭后,会怎么样呀?求求你了,姐,你告诉我。” 左少卿心里微微地颤着,不知该和妹妹怎么说。现在,看着妹妹焦虑的脸色,心中的五味瓶早已打得翻翻的了。她竭力克制住自己,拉着妹妹的手说:“好妹,杜先生请你吃饭,没什么。我想说的是,你是个姑娘,明白吗?不管什么时候,都矜持一点,明白吗?不能让杜先生看低了你。” “是,矜持一点,这个我知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要大方一些,你明白吗?”左少卿只觉得心里一点一点地变凉,仿佛正在沉入冷水里。 右少卿眨着眼睛看着她,“姐,你什么意思呀,我不明白。求你说明白一些,不然,我心里都乱成什么了,快长出草了。” 左少卿勉强笑了笑,“好妹,就是……就是,顺其自然,一切都顺其自然。你不是市民家的小丫头,你是知书达礼的大家小姐。不管怎么样,都要自然一些。好妹,不管你做什么,姐都理解,都喜欢,只要不**份就行,明白吗?” 右少卿慌乱地点着头,“我明白,我明白。还有呀,我……我穿什么衣服好呢?” “当然是穿便衣了,好看一点的。妹,你知道不知道,你好漂亮呢,身材也漂亮,所以,衣服一定要好看,明白吗?” “明白了,明白了。”她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哪儿哪儿都要好看,对吗?” “对,哪儿哪儿都要好看。”左少卿忍不住搂住妹妹,在她耳边说:“衣服要好看,还要……还要方便的,方便一些的那一种。” 右少卿“啊”的一声张大了嘴。看她的样子,她是真的明白了。她也搂住姐姐,在她耳边说:“姐,可能会那个吧?是不是?姐,好姐,谢谢姐,我都明白了,我一定好好的。”她抱住左少卿,“姐呀,你真是我的亲姐。那我就去了,我去准备一下。姐呀,晚上别睡觉,等我回来。我什么都告诉你,一点不剩,都告诉你。亲姐,亲姐,我好感激你。” 右少卿脸上红红的,眼睛里闪着水灵灵的光,走到了门口还回头向姐姐挥手。她终于拉开门走了,去赴杜自远的约会。 左少卿只觉得全身冰凉。她心里明白,美丽的妹妹,漂亮的妹妹,身材苗条,皮肤白晰的妹妹,将要拥有那个人,那个她心里惦记了多年的爱人。她忍不住就要闭上眼睛,让自己如潮水一般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她在心中叹息:自远,自远,如果今生不能与你相爱,希望咱们有来生,希望在来生里,分分秒秒也不和你分离。 但是,这天夜里,妹妹却没有回来。 左少卿孤零零地坐在宁静的家里,默默等待。妹妹没有回来。她明白,妹妹和自远,一定是……那个了。她为妹妹高兴,但又为真的失去的爱人而痛苦。她自语道:“臭丫头片子,你知道姐姐这个时候的心情吗?” 第二天,她上班后,仍然没有见到妹妹的影子。她借故去了一组。程云发告诉她,右少来电话了,说有一点私事要处理,今天请假。 左少卿心里隐隐地痛。她恨恨地想,臭丫头片子,等你回来了,老子再和你好好算账!我要不打胖了你的屁股,老子就不姓左! 到了晚上,左少卿六点就回到家里。她没有吃晚饭,她不饿,她有满肚子的妒火,要等着妹妹回来发泄!七点钟,八点钟,妹妹仍然没有回来。 她一直等到夜里快十点时,才听到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一阵皮鞋声。她一听就知道,是妹妹回来了。她特意地唬起了脸,瞪着房门。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右少卿大步走进来。她一眼就看见姐姐的脸色。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姐姐一挥手,阻止她开口。然后回头看着门外。 不一会儿,一个年青的侍者,提着一个很大的食盒进来。他打开食盒,按照右少卿的指点,开始在圆桌上摆放酒菜。 左少卿这才注意到妹妹的这一身打扮。她穿着一件紫红色的长长的旗袍,除了胸前绣着一朵玫瑰外,并没有太多的装饰。看上美艳华丽却并不逼人。旗袍无袖,露出她两条白白的玉一样的胳膊。高高的领口下面,有一个挺大的水滴形的开口,隐约可看见她起伏如玉的胸脯。这件旗袍瘦瘦的,裹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上,更显出她的苗条和婀娜。旗袍的开衩尤其可恶,开得高高的,若有若无地露出她长长的玉一般的腿。她的脚上,是一双全高的高跟鞋。 妹妹好美,娇艳而精致,婷婷玉立。左少卿忍不住露出赞赏的笑容。妹妹真的好美。自远,你好福气。 那个侍者终于摆好了酒菜。他又打开一瓶白酒,按照右少卿的指点,在两只玻璃杯里倒了大半杯酒,这才向屋里的两个女人点了一下头,说:“两位女士,菜都摆好了,请慢用。”然后提起食盒出了房间。 房门刚刚关上,右少卿突然张开双臂,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向姐姐扑过去。她一下子就把姐姐抱起来,在屋里旋转起来,“姐呀,姐呀!我快乐死了!快乐死了!” 左少卿不住地打着她,“臭丫头,臭丫头!快放下,快放下,我的骨头都要让你勒断了!”她的脚一落地,心里就发起狠来,在她胳膊上拧一下,在她背上拧一下,又在她腿上拧一下。 妹妹还在快乐地笑着。她向姐姐撅起屁股,撩起旗袍的后摆,“姐,你打呀,你使劲打。我高兴让你打。我都快乐疯了。” 左少卿真的用力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臭丫头,给我老实说,昨天晚上你干什么了?是不是给我丢人了?” “没有,没有。”右少卿欢乐地叫着,“保证没有。姐,我一直就和杜先生在一起,从昨天晚上,一直到今天晚上。”她一下子搂住姐姐,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姐,我告诉你,我非要告诉你不可。我和杜先生那个了,我们真的那个了。姐,我们在一起,一共那个了三次,我和杜先生,是三次呀!可好了,好得不得了!姐呀,姐呀,昨天夜里我和杜先生那个了两次,今天下午又一次。我们那个了。姐,可好了!” 左少卿想拦都拦不住她,使劲打着她,摇着她,“哎呀,哎呀,臭丫头,你还好意思说,真不害臊!” 右少卿咯咯地笑着,兴奋得脸色通红,“姐,来呀,快过来。我猜你准没有吃饭。你是我姐,我知道你肯定没吃。来呀,坐下来。姐,先陪我喝一杯,为我庆贺一下。然后你慢慢听我讲,我全告诉你。我要是不告诉你,我都受不了了。” 右少卿把一大杯酒递到姐姐手里,然后很响地和她碰了一下杯,一仰脖,把大半杯酒都喝了下去。左少卿心情复杂,正需要一点火辣辣的东西刹一刹心里的难受。她一仰脖,也把一大杯酒都喝了下去。 右少卿抓起一只鸡腿,送到姐姐面前,“姐,你不要动手,我拿着,你啃。” 左少卿就啃了一口鸡腿。她觉得,嗓子里火辣辣的,像着了火,但心里已经好受多了。她说:“妹,你也吃。” 右少卿也啃了一口鸡腿,然后说:“姐,我告诉你啊,全都告诉你。让我从头开始说。昨天晚上,杜先生请我吃饭。我吧,按照你说的,可矜持了,可端庄了,特别良家。我小口小口地喝酒。绝不敢喝多了,我已经猜到,今天晚上一定有事情。还小口小口吃菜,可斯文了。杜先生呢,就坐在我身边。姐,杜先生可精神了,可帅了。他穿着西装,打着一条红红的领带。姐,我好喜欢。结果,杜先生跟我说这个,跟我说那个。姐,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我不记得他说什么了。” 左少卿忍不住也笑了,“看你德性的,快昏了头。” “我已经昏了头呀!”右少卿又和姐姐碰了一下杯,两个人像喝白开水一样喝着酒。她们每人手里抓着一条鸡腿,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她抬起头,快乐地看着姐姐,“姐,我和杜先生,真的做了那个事,特别好呀!” 正文 一百九十一、 妹情 左少卿和妹妹坐在桌边,她们手里都端着酒杯。酒精在姐妹俩的身上都发挥了作用。左少卿清清楚楚地看见,妹妹脸色红润,目光晶莹,喜悦正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一样,从她的心底里升腾起来,让她那张粉红色的笑脸光芒四射。 “姐呀,我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右少卿顽皮地笑着,“我就记得杜先生说了一句话。杜先生说:右少,晚上有事吗?我就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杜先生说:那么,一会儿去我家喝杯茶吧,好不好?我立刻就说:好呀,去你家,喝杯茶。” 左少卿在她腿上打了一下,“臭丫头,还说矜持呢,这么快就说好了?” 右少卿也在姐姐的腿上打一下,“臭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呀。万一我假模假样的一犹豫,杜先生改了主意怎么办?我非说好不可。我那个时候呀,心里就跳得不行了。脸上呀,也一阵阵地发烧,肯定红得跟关公一样了。你笑什么呀,姐。后来吧,我和杜先生怎么出的饭店都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杜先生拿起我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姐,我就这样,姐,你起来,你起来。” 右少卿把姐姐拉起来,挽住她的胳膊,“姐,我就这样挽着杜先生的胳膊。我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人都快飞起来了。我真怕我一步走不稳,摔一跤,摔在杜先生身上,那就太糟了。姐,你说是不是呀?” 左少卿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里还是为妹妹高兴。 “姐,我当时真的一点都没有喝醉。可是不知怎么的,一眨眼,我就进了杜先生家。姐呀,姐呀,我一进了门,这个心呀,就慌得不行了。我一直就在想,杜先生会不会和我那个呀?”右少卿的脸更红了。 左少卿撇着嘴,“然后你们就……那个去了?” “不是的,不是的,”妹妹叫了起来,“没有那么快!杜先生可文雅了。他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拉着我的手,看着我。他说:右少,你好漂亮。我就说:哥,你也好漂亮。哎呀,姐,你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右少卿咯咯地大笑,“我就说错了这么一句话。我哥都没生气呢,你干吗生气呀。你听我说,听我说。” 右少卿搂着姐姐,和她脸对着脸,“姐,后来杜先生还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反正杜先生说的特别好,对我可亲了。再后来,他就把我抱了起来,往里屋走。我就搂着他的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姐呀,来呀来呀,到里屋来。我告诉你后面发生的事。” 左少卿向后坠着,“别说了,后面的我不想听。” 妹妹瞪着她,“臭姐,你不要讨厌好不好!我非说给你听不可,我非说不可!不说出来我会憋死。快来呀,姐,我可不是杜先生,我抱不动你,快进来!” 右少卿终于把姐姐拖进里屋,强迫她在床上躺下。“姐,杜先生就是这样,把我放在床上,就像你这样让我躺着。后来他就亲我,这样亲的,我哥亲得可好了。” “臭丫头,我不要你亲我。” “就亲,就亲,非亲不可!臭姐,不许耍赖!”右少卿这么说着,就捧着姐姐的脸,嘴对嘴亲了下去。 “哎呀,你的舌头,都到我嘴里来了。”左少卿叫了起来。 右少卿连连打她,“不要动呀!杜先生就是这么亲的。姐,你就当我是杜先生。来,再亲一下,再亲一下。”她双手捧着姐姐的脸,深深地吻着她。 左少卿不动了,也动不了了。她心里想的,就是杜自远在这样亲吻她。 “姐,是不是特别好,可美了,是不是?再后来吧,我哥就解我衣领上的挂钩。姐呀,还是你说的对,衣服一定要选最方便的。我这个破挂钩吧,摘不开了,我都恨死了。我真恨不得一下子把它扯开。后来,杜先生还是给我摘开了。他好慢的,把我的衣服脱下来。” 右少卿满脸都是笑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件一件地把姐姐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左少卿两眼朦胧,似笑非笑地看着妹妹,也沉浸在自己的想像里。 右少卿笑嘻嘻地看着姐姐,“姐,后来,后来我哥就脱我的内裤。是这样的,他好慢好慢地给我脱下来的。”右少卿慢慢地脱下姐姐的内裤,“杜先生一边脱,还一边看着我,好像怕我不高兴。我哪能不高兴呢。姐,你不要动,不要抬屁股。”右少卿按住姐姐的身体,“那会儿吧,我可不敢抬屁股,一动都不敢动。我哥就这边抬一下我的屁股,那边抬一下我的屁股,就把内裤脱了下来。姐呀,这个时候我就全光了,就像你现在这样,光光地躺着,我傻了似的看着我哥。我哥就开始脱衣服,他脱得好快。” 右少卿站起来,三下两下脱掉自己的衣服,爬到姐姐身上。 “姐,现在我就是杜先生,杜先生就这样爬上来了,压在我的身上。他亲我。你知道吧,杜先生一下子就把我的舌头给吸出来了,好用力呢。” 左少卿也感觉到了,她的舌头完全被吸出去了。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吸上去了。 “我哥还摸我,先摸我的胸脯,亲这两个小豆豆,小豆豆都被他亲得鼓起来了。然后,我哥就开始往下摸,一直摸到这里,最下面。姐,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给你洗屁股,就摸到你的这里,你还生气。我哥也是这么摸的,我一点都不生气。姐,你想一想,我要是杜先生,也摸到你的这里,感觉是不是特别好,是不是?” 左少卿的脸都红了,还是忍不住点点头。 “就是吧。特别好。后来,他就要开始做那个事了。” 左少卿听到这个话,忍不住向两边抬起膝盖。 妹妹立刻叫起来,按住她的腿“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怎么知道还要抬腿呀。我就是这么躺着不动,我哥叫我怎样,我就怎样。” 左少卿忍不住笑了,她想起来了。当年,在落凤岭,洪山奎一上她的身,她就会主动抬起两条腿,去迎合他。洪山奎是一个强壮的大汉,山一样沉重,虎一样勇猛。做起那个事来,真的是勇不可挡。那种强烈的感觉,还在她的记忆里,只是有些陌生了。所以,这个时候她就更加向往了。 右少卿抱着姐姐,快乐地笑着,“我哥是这样的,他用膝盖一压,就把我的腿分开了。然后,我哥就把我的腿,这样提了起来。然后,我哥的那个东西,轰的一下,就进去了。姐呀,姐呀,我心里真的满意极了。特别好,特别好。” “不害臊,你真不害臊,还好意思说呢。”左少卿小声地说。 “姐,你有过男人吗?有过吗?” “没有。”她的声音很轻。 “可是,姐呀,我怎么觉得你有过呢?” “真的没有。” “姐,赶快有一个吧。找一个你喜欢的男人,然后和他上床,让他跟你那个一下。真的特别好呀,不骗你。” 左少卿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地看着妹妹微笑。 妹妹在她的身上扭了起来,“姐呀,你好讨厌,你怎么没有那个东西呀。姐,我要有那么一个东西,就一定把你干了,你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可好了,那个滋味特别好。” 左少卿轻声说:“妹,你也累了,睡吧,天不早了。” 妹妹嘻嘻地笑着,“姐,过几天,我还找我哥去。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哥一定喜欢的,还会和我那个一下。” 左少卿打她一巴掌,“不要脸。快睡觉,听话。” 右少卿还在兴奋头上,说:“姐,你说,我哥是不是就算和我好上了?” “臭丫头,一天都那个三回了,还不算好上呀!” “哎呀,对了呀,姐,到了早上的时候,我和哥都睡了一觉了。后来我俩就一起醒了。姐,你猜我怎么着,我悄悄把手伸到下面去,去摸我哥的那个东西。呀,我哥那个东西已经起来了,好粗呀!我还是第一次抓着我哥的那个东西,抓在手里可好了。所以,我哥就又和我那个一回。啊呀,姐呀,天下最美的事,就是和我哥干那个事。” “好了,好了,臭丫头,说起来没完了,快睡吧,快睡!” “姐,那你还是搂着我睡。”她笑着,拉开姐姐的胳膊,在她怀里躺下。她把姐姐的手放在胸脯上,“姐,你摸我。像我哥那样摸我,快。” 左少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抚摸妹妹柔软的胸脯。一分钟后,妹妹就睡着了。她是真的累了。可左少卿却失眠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算了,就这样吧。只要妹妹高兴,怎么都行。自远,如有来生,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早上,天已经亮了。妹妹还在睡梦中,左少卿已经悄悄地坐起来。她盘着腿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妹妹。妹妹的脸红扑扑的,散发出娇嫩的气息。她轻轻抚摸妹妹起伏柔软的身体,心里充满了疼爱。妹妹心里的阴影终于消失了。妹妹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她为妹妹高兴。 但是,到上班的时候,她坐在办公室里,开始考虑眼前的工作时,妹妹和自远的浓情密意总在她眼前飘浮着。她感觉到心里有一股戾气,正在恶狠狠地盘旋着。她需要有一个机会,把这股戾气散发出去。 绝没有人会想到,阴狠毒辣的于志道,竟意外地撞上左少卿心里的这股戾气,被她狠狠地发作了一回。 正文 一百九十二、 戾气 于志道意外撞上左少卿将要发作的戾气,当然和侯连海有关系。 但要说清楚这件事,就一定要先说清楚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这期间,正在不断变化的诡异的政治形势,以及正在暗中搏斗的几支非同寻常的政治力量。 第一支力量,当然是以蒋委员长为代表的国民党政府方面。战场形势不利,已使国民党内部处于嬗变的前夜。蒋委员长已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巨大压力,要他做出进退决策。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各方面的严密关注,尤其是在军队内部。高级将领们都在小心地观察着,以决定自己的行动。 第二支力量,当然是**方面。**已经于十一月拿下东北。此时,又在平津及张家口一线完成战略包围,傅作义的五十余万军队已无路可退。**高层已经察觉国民党内部可能发生巨大变化,他们特别关注的焦点,就在淮海战场上。作为一种试探,**高层决定先在苏北的淮安、淮阴及海州地区发起进攻,并全歼黄百韬的第七兵团,史称“小淮海”。下一步战役打不打,如何打,**高层密切关注的,就是华中“剿总”司令白崇禧的动向。 第三支力量,则是以美国驻华大使司徒先生为代表的美国政府方面。美国国务院为中国战场上的不利形势而焦虑,密令司徒大使尽快改变中国政府的领导人,以挽救败局。司徒先生曾与蒋委员长多次密谈,晓以利害,竟未取得效果。后根据美国中情局高级特工梅斯的建议,他们把视线转移到小小的侯连海身上。 第四支力量,则是不动声色的“桂系”。白崇禧此时坐镇武汉,手里控制着四十万军队。这支军队是否进入两淮地区,决定了**徐蚌会战的成败。十一月上旬,白崇禧令所属第十二兵团进至太和、阜阳地区,拉开准备东进的架式。但李副总统与白崇禧已经多次密会,并不准备真的把军队投入徐蚌战场。这个理由,就与小小的侯连海有关系了。 十二月中旬,侯连海被保密局女特务左少卿刺杀的消息登在各大报纸上,一时引起军队内部部分高级将领的愤怒。白崇禧借机拒绝出兵徐蚌战场。**高层则借这个机会发起“大淮海”战役,以六十万军队,把八十万**打得稀里哗啦。 小小的侯连海,竟然搅乱了蒋委员长的大棋局。 十二月二十四日,白崇禧从汉口发出“亥敬电”,请何应钦、张群、张治中等人转呈蒋委员长,电报中表示,“人心、士气、物力已不能再战”,主张与**谋求和平,并逼蒋委员长下野。十二月二十九日,湖北省参议会发出通电,主张以政治方法解决国事。三十日,白崇禧将该电转给张群并呈蒋委员长,此即为“亥全电”。目的,仍然是逼迫蒋委员长下野。 这就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期间的诡异形势。 左少卿被心里一股难消的戾气顶着,与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于志道发生激烈对抗,并因此涉及到侯连海,就是在这种诡异的大环境下进行的。 这天的傍晚,左少卿下班。她出了洪公祠北大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家。但黄包车拐过街口时,前面停着一辆汽车。一名军官和一名士兵站在汽车旁边。 左少卿的警觉已经成为习惯。她看到路边的汽车和军官,就已经意识到可能有问题。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反手插进后腰里。从后腰里拔枪,要比从口袋里掏枪,速度更快。不久前她打死黄枫林,就是从后腰里拔出的枪。 军官看见左少卿的黄包车,一步跨到街边,远远的就举手向她行礼,并伸手示意车夫停车。拉车的车夫哪敢违抗军官的命令,慌忙停下车,回头看左少卿。 军官走到车旁,再次行礼,恭敬地说:“对不起,少组长,我们长官有请。” 左少卿一看见这位军官,就已经认出了他。在城南军火库招待所里,举着手枪对着她的,就是这个军官。她也猜出请她的长官一定是于志道。但她还是问道:“你的长官是谁?”也借机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 军官笑着说:“少组长,您见过,是联勤总司令部于参谋长。” 左少卿估计他是于志道的副官或参谋,也想刹一下他的威风,就问:“你的手枪,还给你了吗?” 军官果然有一点尴尬,苦笑说:“没人还,只好又领了一支。少组长,我不会再举枪对着您。吃了一次亏,总要长一点记性。” “贵姓?”左少卿问。 “免贵,姓杨,杨志。不过,可不是水浒里卖刀的杨志。我没有他的本事。” 左少卿笑了笑。她下了黄包车,给了车钱,回头问:“去哪儿?” 杨志笑着说:“到了,您就知道了。” 左少卿想了想,她没有什么好怕的,看见军官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汽车行驶了很长时间,终于开进一座类似军事机关的院子。迎面是一栋灰色的三层楼,楼门外有站得笔直的卫兵把守。 杨志引着她直接进了大楼。但并没有引着她上楼,反而是绕过楼梯,从后面的楼梯向地下走。 出了楼梯,他们进入一条长长的又宽阔又干净的地下走廊。 左少卿判断,这里不像是仓储之类的地下室,倒更有可能是地下指挥部。她扫了一眼身后,除了身边的杨志外,并没有其他人跟着她。她猜想,情况可能并不算太坏。她准备走着瞧。 杨志走到一扇双开门前,拉开门,恭敬地请她进去。 左少卿一进门,不由有些吃惊。这是一间巨大的地下室。中间有一张长条桌,两侧可坐三四十人。墙上挂着巨大的地图。这里确实可能是地下指挥部。 在地下室的最里面,有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正是于志道。 左少卿注意到的是,办公桌的两侧,面向中间,各站着三名全副武装的警卫。她现在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她面临的大概是鸿门宴之类的局面。 杨志向前伸出手,“少组长,请。” 左少卿只好向前走。但走到办公桌前才发现,办公桌的对面并没有给客人准备椅子。她不由阴下脸,露出一丝恶意的冷笑,盯着坐在桌后的于志道。王八蛋,给老子玩这种小把戏! 左少卿并没有正对着办公桌走过去,而是走向一侧。她绕过办公桌,径直走到于志道的身边。她双手按住身后的桌边,略一用力,人已经坐在办公桌上了,并居高临下地盯着于志道。 于志道同样冷笑地盯着左少卿。 旁边一个警卫大喊一声,“你大胆!敢坐在桌子上,下来!” 左少卿并不看他,只说了一句,“滚一边去!” 那个警卫一声吼,所有六名警卫都拔出枪来,对准左少卿。 为首的警卫又是一声吼,“放肆!滚下来!” 左少卿仍然盯着于志道,语气冰冷地说:“于长官,你现在喊一二三,然后看一看谁先开枪!现在就喊吧!一!” 于志道也咬着牙盯着左少卿,果然喊了一声,“一!” 左少卿仍然盯着他,喊:“二!” 于志道略迟疑了一秒钟,“二!” 左少卿笑了,“好吧,于长官,我下来。” 她双手又撑着桌边往下跳。但她在撑桌子的动作里,却耍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小花招。她撑桌子的力量都集中在左手上,右手却只用食指的指关节顶在桌面上。大拇指和中指却已经撩开衣服的下摆向后腰伸去。当她双脚落地时,她的右手已经从后腰里拔出手枪。她略一转身,已经站在于志道的身边,枪口用力顶在他的脖子上。 她说:“于长官,现在喊,三!” 这个时候,于志道怎么敢再喊三。这个左少卿死不死他不知道,但她手里的枪至少有一颗子弹会打进他的脖子里。 他向两边摆摆手,“都放下,都放下!” 那些警卫没有办法,只好把枪插进枪套里,仍瞪着眼睛。 于志道回头说:“少组长,他们都收起来了,你也请放下吧。” 但左少卿并不想放下枪。她心里的戾气正顶得她怒火万丈。她向站在不远处,只敢把手放在枪套上,并不敢掏出来的杨志喊道:“杨副官,你去检查一下他们的枪,看看谁的枪没有打开保险,谁的枪里没有顶上子弹。快去查!” 杨志看看于志道的脸色,便去检查六个警卫的枪。结果发现,三支枪里没有顶上子弹,两支枪没有打开保险。 杨志回头说:“少组长,只有秦班长的枪顶上了子弹,也打开了保险。” 他的话音一落,左少卿手里的枪就响了。那个为首的秦班长应声倒在地上。 其他警卫慌忙掏枪。左少卿又是两枪,秦班长身边的两个警卫也倒在地上。她迅速转到于志道的另一侧,手里的枪仍然顶在他的脖子上。她现在只有一面受敌,又控制着于志道,她完全占了主动。 她说:“于长官,现在是你数,还是我来数!” 剩下的三个警卫此时刚刚顶上子弹,打开保险,举枪对着左少卿。但他们如何敢开枪。这个女人的枪正顶在长官的脖子上。 杨志完全慌了,拦在三名警卫的前面,“收起来,快收起来!少组长,不要这样。你们三个,走,快走!” 三个警卫悻悻然,只好退到远处的墙边站着,恶狠狠地瞪着左少卿。 正文 一百九十三、 贿杀 地下会议室里气氛冰冷而恐怖。左少卿和于志道一坐一立,互相盯视着。 于志道脸色铁青,咬着牙说:“少组长,你做得太过分了!” 左少卿则瞪着他,“是谁做得过分!你请我来,却连一把椅子也不放,这个账怎么算!我要坐下,他们就把枪拔出来。谁敢对我这样,我就叫他死!于长官,我还给你留了三个活的呢!” 于志道向杨志一挥手,“给少组长搬一把椅子。” 杨志立刻跑到会议桌旁,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办公桌对面,“少组长,您请坐,您请坐。于参谋长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是我疏忽了,对不起,对不起。” 左少卿离开于志道身边,转到办公桌对面,把手枪往桌上一拍,一边坐下,一边说:“于长官,我枪里还有四颗子弹,我还可以让四个人送命!” “你出得了这个地下室吗?”于志道恶狠狠地说。 “提着你的脑袋,让你看一看,我能不能出了这个地下室!” “今天你打死我三个警卫。在城南军火库,老子一个警卫班都是被你杀了吧!” “他们该死!你也该换一换警卫了。八个人守卫那么重要的地方,连一个岗哨都不设,他们不死谁死!” “你们去了几个人?” “连我在内,五个人!可见你养了一群饭桶!” 于志道一拍桌子,“你太放肆了!迟早有一天,我会割下你的脑袋!” 左少卿也一拍桌子,“我等着!看看谁割了谁脑袋!” 于志道真的愤怒到了极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左少卿盯着他问:“于长官,你请我到这里来,总有什么事吧?有事说事!没事我就准备走了。” 于志道愤怒得还是说不出话来。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向杨志摆了一下手。 杨志慌忙从桌边拿起一个布袋子,从中拿出一长方形的纸盒子,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在左少卿面前,“少组长,请您收下。” 左少卿打开纸盒子,里面满满地装了一盒子美元。这种装法,让她眼熟。她很快就想了起来,当初廖凤山给她的也是这么一个纸盒子,里面也是装满了美元。只不过,廖凤山的纸盒子要比这一个小一些。她明白了,廖凤山要除掉王天财,就是受了于志道的指令。这个于志道果然和张乃仁的军火案有关系,并且是幕后的主谋。 但她此时并不想提这件事。她拍了拍纸盒子,说:“于长官,什么意思?” “送给你的。”于志道轻声说。 “总有一个理由吧。” “没有。就是送给你的。” 左少卿把盒子一推,“对不起,于长官,没有理由我不能收。” “白给的钱,为什么不收?” “钱我收,但一定要有理由。” 于志道的嘴角一直在微微地颤抖着,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左少卿已经感觉到此事的蹊跷。但她想不出会是什么事。她必须小心。 于志道轻声问:“在城南招待所里,你为什么要让侯连海上我的车?” 左少卿笑了,“看你问的这个问题。侯连海不上你的车又上谁的车?他一直住在你的招待所里,是你在保护他,你当然要保护到底。” “为什么放我们走?” “留着你们又能干什么?我们已经控制了起爆开关,用不着拿你当人质!” “没有我和侯先生,你们两个人也能跑出去。你们不就是那么跑的吗?我顺便问一下,你和那一个,应该是姐妹吧?” “是,亲姐妹。” “你们两个都非常漂亮。说实话,我很喜欢。我也听说了,你是保密局最好的特工,能力极强。但可惜,我们最初的见面就是敌对的,彼此没有留下好印象。少组长,你认为你和我之间,这么一种恶劣关系,今后会改变吗?” “可能很难。至少我没有做指望。” “少组长,你和你的姐妹匆匆地跑回去,是怕叶公瑾故意起爆吧?” 于志道突然转变方向,冒出来的这一句话,让左少卿非常吃惊。这确实是她当时最大的担心。 于志道脸上露出笑容,“你看,你和我之间,还是有可以互相理解的地方,是不是?”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叶公瑾。” 左少卿警惕起来,这句话里挑拨的意思太过明显。她谨慎地说:“叶公瑾是我的处长,我不能接受你的这句话。” 于志道摆摆手,“少组长,希望我们今后会互相理解吧。有一件事,我想你可能愿意知道。你知道侯先生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他住在你们联勤的长江宾馆里。” “好本事,那么严密的地方你们也能知道。不过,侯先生在我那里住不久了。两天后,他会搬到玄武饭店。当然,会有士兵保护他。少组长,你现在可以走了。” 左少卿慢慢地站起来,严厉地盯着于志道,“于长官,你什么意思?” 于志道微笑说:“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他也站了起来。 左少卿已经隐约猜到了于志道的意思,这个阴险狡猾的家伙,太毒辣了! 杨志提着装着纸盒的布袋,送左少卿出了大门,上了门外的汽车。他把布袋放在左少卿身边,恭敬地说:“少组长,这辆车会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就不送您了。希望以后还能见到您。” 汽车开上了大街。杨志站在门口向汽车挥手。 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上的路灯影影绰绰。左少卿已经紧张到极点。她明确意识到,正有一个阴谋在她的身边形成,并且是在利用她。这个阴谋似乎极大,让她摸不着边际。 她对司机说:“去保密局。走中山路,上三元巷。谢谢,请你快一点。” 左少卿提着布袋,匆匆走进保密局大楼的走廊里。正如她猜想的,柳秋月还在办公室里。她匆匆进了门,把布袋向她面前的桌上一扔,说:“入组费。”然后就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起来。 柳秋月打开布袋里的纸盒,正把里面的美元一叠一叠地拿出来的时候,左少卿突然回头瞪着她,说:“秋月,两件事!第一,立刻在玄武饭店里安插几个人,至少三个人,最好是在贵宾楼层。立刻安插,今天就安插进去!第二,给我要辆车!”她说完,摔门冲出了办公室。 柳秋月惊讶地看着她的背影,慌忙抓起桌上的电话。 左少卿开着车冲上大街,沿着中山南路向北走,她要尽快赶到国际联欢社。这一路上,她的脑海拚命地旋转着,考虑着于志道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现在隐约能够想到的,第一,侯连海有生命危险。第二,于志道指定的这个杀手,就是自己,妈的!第三,侯连海如果死了,肯定是一桩祸事。这桩祸事似乎要栽到叶公瑾的头上。但是,他妈的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这个于志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的阴险毒辣,她是知道的。他似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都会按照他的布置行事。但是,他妈的为什么呢? 左少卿在国际联欢社停下车。她在咖啡厅里转了一下,果然找到了梅斯。 梅斯仍像以前一样,扔下他的客人,请她在角落里坐下,并要了咖啡。 左少卿心里有话,但这个话怎么说,却让她费思量。 梅斯面带微笑,“怎么了,少组长,有什么问题吗?” 左少卿尽可能轻松地说:“梅斯先生,侯先生的安全问题,你是不是应该找别人负责。我最近的事情比较多。” 左少卿隐约感觉到,梅斯要开口说话时,略略地沉吟一下。她心里想,妈的,这就对了。王八蛋,你还想跟我耍花招吗?侯连海的安全一定是一个大问题。 梅斯的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亲爱的少组长,我确实曾经强你所难,要求你负责保护侯先生的安全。这个任务你完成得非常好,我非常满意。我认为,这个任务你已经完成了。” 左少卿脸上也露出平和的微笑,“梅斯先生,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样我就很轻松了。谢谢你,我没有问题了。谢谢你的咖啡。” 左少卿站起来,“现在我该回家了,回家睡一个好觉。以后再见。”她轻松地转身离开,把刚刚警觉起来的梅斯扔在身后。 左少卿离开国际联欢社,开车冲上大街。她现在要立刻见到杜自远。她猜想他已经下班了,此时应该在家里。她要去杜自远的家里。 虽然她尽量让自己平静地考虑这件事,但妹妹和杜自远曾经在他的家里共同做那个事,还是让她心里感到纠结。在那个房间里,可能还有很多妹妹的气息呢。 杜自远打开门,看见门外的左少卿时,确实感到惊讶。左少卿也感觉到他心里那一种有点特别的纠结。他们互相注视着,都体察着对方的内心。 左少卿先露出了微笑,虽然有点勉强,“自远,我妹的事,我很感谢你。你帮助她消除了内心的阴影。那天,她从你这里回来,特别高兴。我妹高兴,就是我的高兴。自远,我还是那句话,好好爱她,就是爱我了。” 杜自远握着她的手,垂着头,他心里在暗中叹息。他有一点伤感地看着左少卿,“左少,咱们不说这个吧。你来,一定有事。咱们说正事吧。”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把左少卿抱在怀里,用力抱了一下,“左少,我会永远把你放在心里。” 左少卿点点头,“我也一样。自远,我有非常要紧的事要和你说。” 正文 一百九十四、 哀乎哉 旋转门海棠间里灯光柔和,照耀着坐在沙发上的左少卿和杜自远。 杜自远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这就是说,梅斯已经放弃了侯连海?” 左少卿一点头,“是,我就是这么猜测的。我感觉,是侯连海的利用价值用完了,没用了,就不再保护了。” “那么,于志道是什么意思?” “你看,他的顺序是这样的。他先给我钱,很大的一笔钱。然后告诉我侯连海将要在两天后住进玄武饭店。这个意思很明显,是要买通我做杀手,去刺杀侯连海。他很狡猾,并不把他的意思直接说出来。但他就是这个意思。” “你认为于志道和梅斯之间,有勾结吗?” 左少卿疑虑起来,“这个梅斯不久前还叫我保护侯连海的安全,现在突然改变说法了,说我保护的任务已经完成。偏偏这个时候于志道要我刺杀侯连海。我感觉,他们之间是有勾结的。” “左少,你感觉,这个侯连海如果意外死亡,会发生什么情况?” “这个侯连海在**中是一个老资格,现在很多军队里的高官或者曾经是他的部下,或者和他共过事,是他的老朋友。等一下,你说他意外死亡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意外死亡,是指人们都猜测他是被保密局暗杀的。” “怎么,你也叫我去刺杀侯连海?” “左少,请你听我慢慢说。现在的情况很特殊。正如你刚才说的,侯连海在军队里有很多朋友,他如果意外死亡,或者说是被保密局的人刺杀,会在军队里造成很大的震动,甚至会激起事变。如果真的会这样,对我们的战场形势有利,我们推翻蒋家王朝的速度就会更快一些。你说,叶公瑾会派你去刺杀侯连海吗?” “我感觉,如果他知道了侯连海的下落,一定会把这个任务派到我的头上。” “这样最好。”他严肃地看着左少卿。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去做这种事?侯连海不是我们的敌人。” “你说的没错。侯连海是我们的朋友,他以前在河南给过我们很多帮助。所以,我们绝不能让他死。”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侯连海死了,对我们的战场有利。但他又是我们的朋友,不能让他死。你到底想怎么着?” “左少,这就是我要和你商量的事。只要这个任务派到你头上,我们就有解决的办法。这两个目的,都要达到。” 左少卿看着杜自远,忍不住握着他的手。这双温暖的大手让她心里隐约波动。这个任务如何完成,已经不是她心里最优先考虑的事。她想的是,如果杜自远此时抱住她,想和她那个一下的话,她有没有力量拒绝。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杜自远似乎察觉到她的想法。他在她耳边说:“左少,这件事十分重大,一定不能出差错。” 左少卿暗暗叹一口气,收回自己的思绪。她慢慢放开杜自远的手,轻声说:“我知道,咱们商量一下吧。” 他们坐在一起,一直商量到深夜。只有一个问题没有确定,眼前这件事,是否要向叶公瑾汇报。或者,等着叶公瑾或者赵明贵自己去发现侯连海。 这个时候,叶公瑾和赵明贵坐在他的新家里,正在等待消息。 赵明贵接到报告,左少卿被一辆军车接走了,这个情况让他惊讶。他告诉叶公瑾,他正在派人查这个军车。 这时,电话响了。叶公瑾拿起电话听了一下,然后递给赵明贵。 赵明贵接过电话听了一会儿,不由睁大了眼睛。他放下电话对叶公瑾说:“处长,下面的人查清楚了,是于志道的车。于志道把左少接到联勤的地下指挥部。左少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才离开。” 这个情况让叶公瑾和赵明贵这两个多疑的人,真的产生了疑惑。郭重木和于志道,一直是他们的两个重大怀疑对象。他们谁是“槐树”。理智上,他们更倾向于是郭重木。但他们从未发现左少卿和这个郭重木有过任何关系。倒是那个他们认为阴险狠毒,不可能是“槐树”的于志道,和左少卿有说不清楚的关系。在城南军火库招待所,左少卿让于志道带着侯连海一起离开。她的理由是,那是个公开场合,只能让侯连海离开。但焉知不是为了让于志道尽快离开那个危险之地呢? “明贵,”叶公瑾轻声说:“你怎么看左少卿和于志道之间的关系?” 赵明贵笑了一下,“处长,我给你提一个建议,明天你直接问左少卿,看她怎么回答。也许我们能看出一点情况来。” 叶公瑾点点头,“好,明天你也在场,我们一起观察。” 第二天的上午,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和柳秋月低声交谈。 柳秋月小声说:“少主,昨天晚上,玄武饭店的人已经安排好了,今天早上正式上班。一共是三个人,都是靠得住的弟兄。” 左少卿点点头,“好,你负责和他们保持联系。” “少主,玄武饭店有什么情况吗?”柳秋月小心地问。 “有。我得到可靠消息,侯连海可能会住到玄武饭店去。” 柳秋月很惊讶,“他为什么不住联勤的长江宾馆了?全南京只有那里最安全。” “具体原因我不知道。但侯连海这件事,可能会落在我们头上。所以,你要特别保持警惕。” 柳秋月大为惊讶,不安地看着左少卿,“少主放心,我会警惕。” 这时,电话响了。柳秋月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她放下电话说:“是老赵打来的,让你现在去处长办公室。” 左少卿眯起眼睛想了一下,她已经预感到会和侯连海的事有关。她起身出了办公室。她拐出翼楼,顺着长长的走廊向叶公瑾办公室走过去。 她敲门走进办公室时,叶公瑾正轻松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和赵明贵说话。 “处长,你找我吗?”左少卿问。 叶公瑾微笑地向她招招手,“左少,过来坐。我和明贵一直在商量,也想听听你的意思。昨天晚上就想找你,没有找着,你去哪儿了?” 左少卿看着他和赵明贵,小心地判断他们的意图。她在办公桌坐下,说:“昨天晚上,于志道把我接走了。” 叶公瑾笑了一下,“怎么回事,他接你去干什么?”他的语气似乎很轻松。 “他要和我算账。说我把他的一个警卫班都给杀了。” “什么警卫班。”叶公瑾也有些疑惑起来。 “就是城南军火库招待所对面小楼里,看守起爆开关的人。我说那些笨蛋该死。八个人守在那么重要的地方,却连一个哨兵也不设,他们不死谁死!于志道很生气。” “你们就说了这些?” “还有。他说,我知道你们保密局的人天天盯在我的长江宾馆外面,也知道你们想找谁。他说,你们不就是想找侯连海吗?” 一听到这个话,叶公瑾和赵明贵都惊疑起来,“左少,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后面还说了一句话。他说侯连海在他那里住不了多久了,这一两天就会离开。” “他说没说,侯连海会去什么地方?” “我问过,但他没说。”左少卿冷静地观察着叶公瑾和赵明贵的表情。她看得出来,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炸弹。 此时的叶公瑾,已经不是惊疑了,而是惊恐。他感到有什么情况他没有掌握,似乎有人在他的脚下设了陷阱。但他想不出这个陷阱是什么。 “左少,你认为这个于志道是个什么人?” 叶公瑾这句话问得很模糊,甚至别有用心。但左少卿可不想模糊地回答。她说:“我不明白处长的意思。” “你认为于志道是槐树吗?” 左少卿盯着他,又看看旁边的赵明贵,轻轻地摇摇头,“我看不出来。” 冷静地说,叶公瑾问这个话是个失误。给这个问法套用一句成语,叫做“与虎谋皮”。左少卿此时回答的,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他都不敢相信。因此,问了也是白问。 叶公瑾很快也意识到这一点。他挥了挥手,“左少,如果侯连海离开长江宾馆,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左少卿小心地说:“看处长的决定。如果处长下了决心,现在就应该封锁所有交通要道,让侯连海出不了南京。他只要不离开南京,我们就一定会找到他。” 但是,叶公瑾却下不了这个决心。他最后让左少卿和赵明贵都离开后,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陷入恐惧的思考。 于志道明显是他的敌人。但于志道却把侯连海将要离开长江宾馆的话,通过左少卿告诉他,似乎在引着他往某个方向走。但这个方向上却让他感到布满了陷阱。 这天夜里,叶公瑾搂着钱玉红白白嫩嫩的身体躺在床上的时候,仍在为这件事烦恼着。钱玉红抓着他的那个东西鼓动了又鼓动,竟然没有鼓动起来,非常不高兴。 叶公瑾心里有事,口中自语:“这个侯连海,到底是留,还是不留?” 钱玉红抓着他的那个东西一拽,“不留!留它干什么,一点用处也没有!” 叶公瑾至此做出了决定。哀呼哉?哀呼哉? 正文 一百九十五、 招招狠 第二天上午,二处工作会在会议室里召开。 叶公瑾坐在上首,脸色严峻地看着在座的军官们。他严肃地说:“今天的会议,说的是一项秘密任务,目标是侯连海。侯连海对军队的破坏作用,我想大家都知道。我要先说清楚,任何人不得泄露这次行动。我们得到情报,侯连海近日将要离开联勤的长江宾馆。他会去哪里,目前不清楚。所以,任务的第一步,是防止他离开南京。这次行动,由明贵负责,一组二组参加,严密封锁铁路、航运和公路,争取找到他的行踪。下一步怎么办,再议。各位清楚了吗?” 在座的军官们都点头表示明白。 叶公瑾点点头,“那么好,开始行动吧。散会。” 会后,赵明贵、程云发和左少卿开始商量秘密封锁南京各交通要道的具体措施。这种协商并不复杂。战争时期,南京又是首都,可以出入南京的道路大部分都已经被封闭,只有很少的几条道路可以通行。二处各组的人很快就被派出去,秘密监视这几条有限的路口。 晚上,左少卿回到家里。妹妹这个臭丫头正拿着一件新买的衣服在身上比着。 她回头大叫:“姐,你看看,好看吗?” 左少卿心里就有一股醋意冒了上来,没好气地说:“我警告你,不许每天去找杜先生。你也该节制一点了,去的勤了,当心杜先生把你看低了。” 右少卿嘻嘻地笑着,“我知道,不用你说。见得太多了,杜先生就不新鲜了。” “你知道就好。赶快洗脸洗脚,上床睡觉。” 她今天跑了一天,检查各个路口的监视点。她把柳秋月安排在玄武饭店,让她严密注意出入玄武饭店的人。她现在已经很累了,想早一点上床睡觉。 她督促妹妹洗脸洗脚,终于躺在床上。她估计,侯连海明天就可能离开长江宾馆,住进玄武饭店。下一步她该怎么办,现在还拿不准。 妹妹这个臭丫头,简直是流氓成性了。竟然脱光了衣服,站在穿衣镜前左看右看,审视自己的身体。 左少卿向她吼了一声,“臭丫头片子,你不要命了!天这么冷,感冒了我可不管你。赶快滚到床上来。” 妹妹嘻嘻地笑着,一步跳上床,鱼似的钻进被窝里。“姐,”她笑着说:“我好担心我身上什么地方不好看,杜先生会不喜欢。我看来看去,都挺好的,是不是呀?” 左少卿点着她的小鼻子,“我看你是魔怔了,都迷成这个样子了。你要是感冒了,流杜先生一身鼻涕,那才好呢。” 妹妹咯咯地笑起来,把手和脚都捂在姐姐的身上。 “哎呀,你手脚冰凉的,冰死我了,快滚开!” “好姐姐,给我捂一捂嘛,求求你了。你身上好暖和。” 左少卿不说话了,把妹妹搂在怀里,上下摩擦她的身体。 妹妹却趁机又爬到姐姐的身上,和她脸对着脸,露出一脸的坏笑。 “姐,我问你几句话,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你少跟我说什么流氓话,我不爱听!” “臭姐,不是流氓话。我问你,侯连海要离开长江宾馆,于志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和他,有什么秘密协议吗?” 左少卿已经松驰下来的神经立刻重新紧张起来。她本来以为,妹妹这些日子都迷在杜自远身上,对她的威胁会小一些。但没有想到,这个臭丫头的脑子哪怕长在屁股上,都比别人精明一些。 她小心地说:“我和他能有什么协议。于志道阴险得很,你也领教过。我躲他还来不及呢。他是随口说出来的,我也不敢太当真。” “你真的不当真?不当真你怎么把柳秋月安排在玄武饭店?那里又不是什么路口。你说,告诉我实话。”她双手掐住姐姐腰上的肉,“你快说呀,我使劲了。” 左少卿护痒,身上酸得连脖子都缩了下去,“好妹,别掐,我痒得不行了。” “那就快说,不然我就真使劲了。” “你先放手,我告诉你还不行吗?妈的,臭丫头,是于志道告诉我的。” 右少卿的眼睛已经变得尖锐起来,“那你,为什么不报告?” 左少卿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够糟的了,说那么多,又会怀疑我和于志道怎么着了。反正总能找到,还怕他跑了吗?” “姐,我关心的是,他的目的是什么。问你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左少卿明白,这句话就问得深了,她不敢回答。于志道说过,“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叶公瑾。”于志道的目的似乎是对着叶公瑾来的。但这个意思要是被叶公瑾察觉,她就有危险了。叶公瑾会怀疑她与于志道有勾结。 她照着妹妹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快滚下去,我让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妹妹嘻嘻地笑起来,“姐,你可是女人呀,还怕压?我要是个男人,一天压你三回,叫你尝尝什么叫快乐。” 左少卿急忙跟着转移话题,“妹,你可要当心,不要怀上了,那就糟了。” “我知道,不用你教我。”她翻身下来,靠在姐姐怀里,“姐,搂着我,摸我,我要睡觉了。” 这个丫头片子,只过了两分钟就睡着了。左少卿却很忧虑。刺杀侯连海,并不是于志道的最终目的。这一点她已经看出来了。但这个目的是什么呢?她到现在还猜不出来。这件事的另外一面,杜自远的计划能实现吗?她也拿不准。左少卿此时,真的是忧虑万分。 两天后,赵明贵终于在玄武饭店发现了侯连海。 经过仔细观察和打探,他知道,侯连海住一个贵宾套间里,内外两间,宽敞豪华。这个套间的对面,住着半个班的士兵。他们的房门从早到晚都敞着,随时注意侯连海门外的情况。 赵明贵想采取秘密行动,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投毒。但没有机会。侯连海每天吃的饭,是由士兵到下面的厨房里去打,不是在窗口外,而是在厨房里,直接从盛菜的大盆里打。然后送到侯连海的房间里。赵明贵明白,他不可能在盛菜的大盆里下毒,那会毒死很多人。他不敢。 然后考虑的是爆炸。但炸弹送不进房间里。每天有一名女服务员给侯连海的房间打扫卫生。但侯连海的外间还坐着两个士兵,女服务员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干活,根本没有机会安放炸弹。 侯连海也不出门,因此制造不了车祸。他住的房间在五楼,从窗外也进不去人,也不可能制造抢劫或者偷窃什么的。 叶公瑾和赵明贵忧心如焚,心里急得上火,却没有办法。 叶公瑾把程云发、左少卿和赵明贵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二处最核心的会议,商量的是最机密的事情。 赵明贵在这个会上,把侯连海的整个情况介绍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叶公瑾。 叶公瑾脸色严峻,“各位,你们都考虑一下,我们有什么办法没有。” 几个组长都面面相觑。赵明贵都想不出好办法,他们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办公室里整整安静了十分钟,谁也没说一句话。 叶公瑾盯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终于开口说:“我们不能再等了,明天必须采取行动。我再说一遍,是必须采取行动。我指定,云发和左少进去。云发动口,左少动手。明贵在外面负责接应。我不问过程,只问结果。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具体怎么办,你们去商量吧。” 程云发和左少卿对视一眼,都回头看着叶公瑾和赵明贵。他们都互相注视着。 叶公瑾看着他们每一个人,“现在,你们去商量吧。有了结果,告诉我。” 几位组长都站了起来,无声地走出办公室。他们都去了赵明贵的办公室,开始商量行动的细节。 但是,这是个时候,右少卿却闯了进来,高声说:“老赵,有新情况了!” 赵明贵被她吓了一跳,紧张地问:“什么情况?” 右少卿目光凶狠地看着他,“我刚刚得到情报,于志道派了一个连的士兵,住进玄武饭店东面的学校里。是昨天晚上悄悄住进去的,全副武装。” 这个消息真把赵明贵吓了一跳,脸色都变白了。他什么也没说,跳起来就跑出办公室了。左少卿向门外看了一下,知道他是去处长办公室,立刻快步向处长办公室走过去。程云发和右少卿互相看了一眼,也紧跟着走过去。 叶公瑾刚刚听赵明贵说完,立刻变了脸,一拳砸在桌子上,“混蛋于志道!混蛋透顶的于志道!”他到了现在才明白,于志道的目标是自己。王八蛋!他早该想到这一点!在城南军火库,他已经猜到于志道的目的似乎是对着保密局,对着他叶公瑾的。但那时他不敢确定。现在他已经非常清楚了。 他看着站在办公室里的几个组长,一个一个地盯着。他咬着牙说:“你们都知道了,你们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组长们一个也不敢说话。左少卿想了一下,缓缓上前一步。叶公瑾立刻把眼睛盯在她的脸上。 “左少,你说!” 左少卿咬着牙,目光凌厉地盯着他,“处长,我们应该看一看,这件事的关键在什么地方。解决了关键问题,其他问题都好办。” “你说,关键问题在什么地方?” “是速度。看我们够不够快。如果我们的动作慢,就会被那些士兵抓住。如果我们被抓住了,我们谁也跑不了,都得上军法处。” 叶公瑾目光尖锐地盯着她,一点头,“如果抓不住……” “抓不住,谁也不能说什么。那时,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叶公瑾慢慢地向左少卿伸出大拇指,“左少,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总是在关键时候,解救我的难题。我会记住这一点。明贵、云发、左少,我要求你们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个任务!” 左少卿固然说到了关键。但她也没有想到,阴险的于志道是招招狠,还有更狠的一招在后面。这最后一招,给左少卿带来更多的灾难。 正文 一百九十六、 狠对狠 刺杀侯连海的行动已经确定。叶公瑾也完全同意。 这个行动的关键就是速度,绝不能有任何人被于志道的士兵抓住。一旦抓住就会非常被动。所以,行动的每个环节都做了仔细的推敲和计算。 具体对左少卿来说,她只有打一枪的机会,因为没有时间再让她打第二枪。第一枪会让人吃惊,他们会竖起耳朵等待第二枪。第二枪却会让人受惊的人立刻行动起来。没有第二枪,受惊的人会多等十秒钟。 左少卿心里明白,无论是在杜自远的计划里,还是在叶公瑾的任务里,这一枪都至关重要。她叫上了程云发,下午和她一起去许府巷的地下射击场练习射击。 许府巷的地下射击场原来是抗战时期留下的防空洞。军统局回到南京后,曾有一段时间做过仓库,但里面太潮湿了,后来就改为保密局特工训练用的地下射击场。 地下射击场是用老城砖砌成的,拱顶,约四公尺宽,一百多公尺长。练习手枪射击,绰绰有余。 左少卿已经把她的柯尔特手枪换成了鲁格手枪。鲁格手枪体积小一些,身上好携带,枪声也小一些,不像柯尔特那样响。有人把柯尔特比作一门炮,就是形容它的震耳枪声。 左少卿用棉花塞住耳朵,然后举起枪,向远处的靶子连连射击。她的枪法是洪山奎教的。在夜里,能打灭二十步外的香火。现在,她枪枪都能打中靶心。但她走到靶子跟前看了又看,仍然不满意。 在一个钟头里,她连续打了一百多发。 程云发站在后面看着,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哈哈地笑着说:“左少,你这么好的枪法,全保密局都找不出第二个来,还用得着这么下功夫练吗?” 左少卿回头瞪着他。她突然抓起一个弹夹向程云发砸过去。程云发慌忙躲闪,定住眼睛看时,正看见左少卿举着枪向他瞄准。 程云发连忙举起手说:“左少,左少,我跟你开玩笑呢,你千万别当真。” 左少卿放下枪,但仍盯着他看。她突然又举起枪向他瞄准。 程云发吓得上身后仰,“左少,左少,你拿我当靶子呀。” 左少卿严肃地看着他,“老程,你为什么要后仰?” “你他妈的瞄着我,我还不能后仰躲一下吗?” “为什么不向两边躲?” “这他妈的,后仰总归快一点嘛。你好了吗?咱们走吧。” 左少卿开着车,先把程云发送回局里,然后就去了杜自远的敬业银行。 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现在,情感上的话,多说已经无益。他们都把自己的情感藏在心底。杜自远想的是,形势的发展越来越快,国民党的统治也许很快就会被推翻。他相信,到了那时,他一定会有机会。毕竟,他虽然已经和右少卿做了那些事,终归并没有和她结婚。 左少卿并不敢想那么长远的事,她想的是眼前。只要杜自远能够像爱她一样,爱她的妹妹,妹妹就会幸福,这也就是她的幸福。她现在更加深切地感觉到,她有多喜欢她的妹妹。 在下相信,如果看官朋友是一位男士,也会喜欢她的妹妹。在下就是如此。 “侯连海这件事,其实是于志道给叶公瑾设的一个陷阱。但是,叶公瑾现在也没有办法,他知道这是个陷阱也得往里面跳。”左少卿轻声说。 杜自远却微笑地看着她,“左少,你发现没有,叶公瑾和于志道现在越斗越厉害,这是好事。他们斗得越厉害,槐树越安全,是不是这样?” 左少卿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只要于志道还在和叶公瑾斗,叶公瑾就腾出手来找槐树。再进一步说,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目前的处境也好一些。叶公瑾向她伸出大拇指,就是一个证明。 “自远,我们的行动会很快,就看你能不能跟上,否则可能有麻烦。”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只等你们明天上午的行动。” 左少卿点点头,“那好,等行动结束,一切都平静下来,我再和你联系。” “好。”杜自远握着她的手,用力握一下。现在,这样的握手,已经成了他们唯一表达情感的方式。他把左少卿送出了门。 左少卿开着车,没有再回局里,而是回了家。她还有一点准备工作要做。这个时候,妹妹还没有下班回来。 她先从抽屉里拿出来一瓶碘酒、一瓶消炎粉、一包纱布,还有胶布。她把这些东西都放在桌上。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包香肠和一只烧鸡,还有一瓶酒。这些都是她在回家的路上买的。她拿着这些东西进了厨房。 她先把烧鸡拆开,撕碎,再码放在盘子里。然后开始切香肠。香肠切好了,也码放在盘子里。这时,她拿着菜刀,对准左手的食指,一咬牙,狠狠地划了一下。 血立刻就流了出来。她捏着食指到了外屋,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碘酒止血很有效,她很快就包好了自己的手指。她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由摇了摇头。 半个小时后,她听到外面咚咚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妹妹回来了。 右少卿猛地推开门,一步冲进来。眼睛在姐姐身上乱转,“姐,你怎么了?你干什么了?你说呀,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呀,我正等着你呢。” “你的手呢?把你的手拿出来。” 左少卿从身后拿出自己的左手,白纱布包裹的手指十分显眼。 右少卿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到底干什么了你。我走在路上就觉得不对劲,好好的手就麻起来了。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来,就猜到是你在搞什么名堂。” “屁大的事呀。我刚才切香肠,不小心把手指切了。就这么点事,你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的吗?我买了香肠,还有烧鸡,还买了一瓶酒,就等着你回来,跟你喝一点呢。菜都在厨房,你去端来,咱俩喝一小杯。” 右少卿还在上下打量着她,“你真的没事?” “真没事。走走,去端菜去。” 酒和菜都端到外屋的小圆桌上。姐妹俩坐在桌边用小杯喝酒。重大行动之前,喝一点酒,确实可以减轻压力。妹妹一杯酒下肚,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姐呀,要是有杜先生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喝酒,就太好了。” “去,臭丫头,”左少卿唬起脸,“你以后少提他,别总是杜先生杜先生的。” 右少卿嘻嘻地笑起来,“姐呀,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泛酸呢,是不是呀?” “滚一边去,我跟你泛什么酸!” “姐,真的,按说,那个傅怀真除了有点娘娘腔,其他地方也挺好了。你的那个秋月,就完全被他迷住了。我听说,秋月天天晚上到傅怀真那里过夜。而且,还天天晚上要干那个事呢。” 左少卿眯起眼睛,“你还盯着她呢?” 妹妹嘻嘻地笑起来,“都是以前的安排,现在不过是继续罢了。不给那些人找点事干,一个个都懒成猪了。不过,可不是针对你的。” “你针对我也不怕。回头,你的弟兄向你报告,说右少天天在家里耍流氓。” 右少卿咯咯大笑起来,“他们敢,我剥了他们的皮。” 姐妹俩喝完了酒,右少卿收拾完碗筷,天已经很晚了。 右少卿说:“姐,洗个澡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左少卿伸出手指给她看,“我过两天洗吧,见了水,我怕感染。” 右少卿“呀”地一声叫起来,“我帮你洗呀,现成的使唤丫头你不使。” “又来了,又来了,是不是。”左少卿用手指着妹妹“我一看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不会的,不会的。我也不提杜先生,你就当我是你新找的男人吧,好不好?” “不好。” “不行。你已经两天没洗澡了,身上快有味了,我可不想闻你身上的臭味。”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动起手来。先烧一盆炭火,放进卫生间里,又捅开炉子烧热水,放下大木盆,哗哗地倒上水。然后不由分说地帮姐姐脱衣服。 左少卿没办法了,只好随她。姐妹俩都脱了衣服,唏唏地吸着气,缩着肩膀,赶紧钻进卫生间里。 “哎呀,姐,还是这里暖和。”她一把将姐姐抱在怀里,背上摸摸,屁股上捏捏,嘻嘻地笑着,“姐,抱着你,我就知道杜先生抱着我是什么感觉了。多好呀。” 左少卿就推她,“洗澡就洗澡,又发你的神经。” 妹妹脸上却换上一副凶相,眼睛里也透出一股狠劲来。 “你干吗,怎么这个样子?” “姐,于志道的兵,放的可真不是地方呀,正好掐住我们的退路。” 妹妹这么一就,左少卿顿时想起来了。整个行动的时间,几乎就都是按秒计算的。算起来是够,但她需要多一点的时间,至少三十秒钟。那么,她从玄武饭店里跑出来的时候,正好会被那些士兵拦住。这可是一件要命的事。 妹妹咬牙切齿地说:“于志道这么狠对咱们,我也要狠一点对他。” 左少卿小心地问:“你想怎么着?” “姐,你放心,我负责接应你。我肯定会把你接应出来,也要叫那些王八蛋吃一点苦头!你放心好了。” 左少卿听妹妹这么一说,这才稍稍放了一点心。 妹妹这个精怪,一转脸,又变成一个流氓丫头,“姐呀,我要是个男人,非把你干个够够的。”说着,一下子就把她抱紧了。 左少卿呻吟一声,“快松手,我的骨头要断了。” 正文 一百九十七、 刺杀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叶公瑾终归有一点不放心,他带着程云发和左少卿,乘车去了玄武饭店。 他终于注意到左少卿的手,“左少,手怎么了?” 左少卿看了看自己的手,随意地说:“昨天晚上切菜,不小心,把手指切破了。” “有关系吗?”叶公瑾疑惑地看着她。 “没关系,只是流了一点血,不影响。” 叶公瑾看着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汽车到了玄武饭店,远远地停下来。三个人都注意地看着玄武饭店门前的情况。 似乎也看不出什么来。行人自顾自地行走。偶尔有车辆从街上驶过。饭店门前有客人出入。几辆汽车停在饭店门前的停车场上。左少卿知道,那里有一辆车是负责接应她的。周围没有异常情况。 陈三虎贼似的匆匆走过来。他走到车旁时停下来,敲了敲车窗。 左少卿摇下玻璃,“有情况吗?” 陈三虎回答:“主子,一切都挺正常。目标还有他的房间里,外屋有两个士兵。走廊对面房间里有六个士兵,现在正在打扑克,但门是开着的。走廊里有人经过,他们都会抬头看。” “中学里的情况怎么样?” “中学里的士兵都集中在一个教室里,外面有动静,他们很快就会出来。学校门口可能有他们的人,在观察外面的动静。” 左少卿点点头,“好,你去吧。有意外,你和弟兄们牵制一下。” 陈三虎很快就走了。 左少卿回头看着叶公瑾,“处长,都准备好了,开始吗?” 叶公瑾盯着她,又看一眼坐在前面回过头来的程云发,“你们两个都机警一点,绝不能出现意外,动作要快。开始吧。” 程云发和左少卿看看周围,都下了汽车。程云发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头戴黑呢礼帽,手里提着一只黑皮包。左少卿则穿着一件裘皮短外套,下面是黑色线呢长裤,胳膊上挂着一个紫红色的小包。她挽着程云发的胳膊,如一对夫妻,缓缓地向玄武饭店走过去。 他们经过停车场时,左少卿看见妹妹坐在一辆车里,正注视着他们。远处的另一辆车里,则坐着二组的两个弟兄。 他们走进饭店,随意地向大厅里观察。大厅里的人不多,看不出有什么意外的人。他们去了电梯间,乘电梯上了五楼。 拐进走廊里,他们听见一些吵吵嚷嚷的声音。他们顺着走廊向里走,前面的一扇门开着,他们经过时,看见房间里坐着几名士兵,正在打牌。那些士兵看见他们,都警觉地瞪大眼睛盯着他们。 左少卿和程云发继续向前走,拐进一条走廊,停在第一扇门前。左少卿敲敲门。那门立刻就开了,柳秋月穿着一身清洁工的服装,侧身让他们进来,迅速关上门。屋里还有两个二组的弟兄,穿的是服务员的服装。 左少卿看着他们,“你们都准备好了?” 柳秋月和那两个人都点点头。 左少卿也一点头,“给我衣服。”她脱掉外面的衣服,接过柳秋月递给她的一套清洁工的服装,开始换上。程云发也脱掉风衣,摘下礼帽,但手里仍拿着那只皮包。 左少卿换好衣服,对着镜子检查一遍。她将手枪插在后腰里。她看一看屋里的每个人,点点头,小声说:“开始吧。” 柳秋月先出去,站在走廊里向两边观察。走廊里没有人。她向屋里点点头,左少卿推起一辆清洁车,出了房间,车上放着毛巾、床单、水桶和拖把。在她后面,两个弟兄抬着一张席梦思床垫出来。最后出来的是程云发。 左少卿推着清洁车慢慢走到侯连海的房门前,她站在门前轻轻地敲门。 在她的身后,两个弟兄抬着床垫吵吵嚷嚷地走过来,“喂,你抬起来一点,都拖着地了。”“我抬着呢,是你不用力,你倒是走呀。”“拖到地上,我怎么走得动。” 房门开了,一个士兵站在门里。他看见外面的女清洁工,就把门全部打开。左少卿向士兵点点头,就推着清洁车进门。 这时,两个抬着床垫的弟兄刚好走到门口,一个说:“你到底抬不抬呀,都拖到地上了。”另一个说:“是你不用力,你怪不着我。”这张床垫正好挡在士兵的门口。里面的士兵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人还在互相指责着。 左少卿的清洁车已经推进屋里,那士兵正要关上门。 程云发借床垫挡着门的机会,迅速走过去。他突然冲进门里,伸出一只手,抓住那个士兵的衣领,向怀里一拉,右膝已如木桩一般撞向他的下身要害处。士兵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程云发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放在地上,弯曲的膝盖猛撞在他的胸口上,血像喷泉一样从士兵的嘴里冲出来。 与此同时,已经在屋里的左少卿一步跳到沙发前,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那个士兵的下巴上。那个士兵翻身倒在地上。左少卿一步跳过去,在他的太阳穴上又补了一脚。这是两个闪电般的击杀动作,没有喊叫,没有挣扎,两个士兵已经倒在地上。 程云发转回身,轻轻地关上房门。 走廊里的两个弟兄,又吵吵嚷嚷地抬起床垫了,向前走去。走廊里又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房间里的士兵继续吵嚷着打牌。 但里屋的侯连海已经听见外屋的动静。他有些奇怪,外屋扑通扑通的声音似乎预示着某种危险。他惊恐地扭回头,看着房门。 门开了,他看见一个女清洁工,还有一个应该是先生,脸上带着杀气冲进来。 侯连海立刻明白,他看见的这两个人应该是杀手。他转过身,正对着他们,“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程云发一边关上身后的房门,一边向他伸出手,“对不起,侯先生,请不要惊慌,我有几句话要对您说,说完了我们就走。” “我不跟你们说,”侯连海提高了声音,“你们快走,赶快离开这里!” 程云发已经冲到他的面前。他靠的越近,对方的声音会越低,这是必然的。他说:“侯先生,请不要叫喊,这样不好。我这里有一份声明,表明侯先生是支持委员长,支持民国政府的。请您在上面签一个字,我们立刻就走。” 他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在侯连海面前,“侯先生,请您在上面签一个字,我们马上离开。” 侯连海看看他,又看看面前的声明,上面的标题是“我的郑重声明”。他摇着头说:“不行,我不签这个东西。你们走!立刻就走!” 这个时候,左少卿已经从后腰里拔出手枪,半举着。她要让侯连海看见这支枪。她突然说:“侯先生,你必须签这个字!” 这是给程云发的一个信号,要他闪开。程云发果然闪向一边,仍然说:“侯先生,请您考虑一下,这对您有好处。” 侯连海已经听到左少卿的声音,自然地转向右少卿,他看见她手里的枪,这让他的全身都紧张起来。他说:“我决不签!”这时,他看见那个女人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向他砸了过来。他本能地后仰躲避。 这一瞬间,左少卿手里的枪响了。在屋里,这是震耳欲聋的一枪。子弹射进侯连海的胸口,正是心脏的位置,血正从这里涌出来。他仰面倒在沙发上。 程云发一句话也没说,立刻从皮包里拿出照相机,连续对侯连海拍照。 左少卿低声吼了一句,“你快走!” 程云发收起照相机,提着皮包,拉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枪响的时候,正在打牌的士兵都惊讶地抬起头。枪声很遥远,听不出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也听不出枪声的方向。他们张着嘴,等待第二声枪响,或者从什么地方发出的喧哗声。十秒钟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当他们看见程云发从房间里冲出来,向楼梯方向猛冲的时候,他们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刺客。他们乱喊着,抄起枪,向外面追去。 在里屋,等程云发一出门,左少卿立刻在侯连海的身边蹲下来。她猛力地把他的上衣撩起来,立刻就看见了那个伤口。血还在往外流。她拔下左手食指上的纱布,从纱布里倒出一些消炎粉在伤口上。接着,她又从纱布中抽出一条干净的纱布,把它卷了卷,直接塞进伤口里。现在血暂时不流了。她希望这样能够延缓出足够的时间。她重新把他的衣服拉下来,整理成合适的样子。然后提起手枪冲出房间。 但是,当她刚刚穿过走廊,拐向楼梯时,突然间,只觉得眼前一片闪光,然后就是“咔咔”的响声。几秒钟之后,她才看明白,楼梯口站着几个记者,正用照相机对着她拚命拍照。 左少卿顾不得这些了。她在冲下楼梯时,把手枪重新插进后腰。 五层楼梯,走不完的楼梯,绕不完的圈。她只感到时间在流逝,楼梯却没完没了。她隐约想起那些记者,已经预感到一个新的灾难已经临头了。 左少卿终于冲出玄武饭店的大门。一出门,她就看见接应她的汽车已经缓缓向前滑动,有人正在汽车里向她招手,那应该是她的妹妹。 但是,于志道安排在学校里的士兵已经冲了出来,并向这边冲过来。对他们来说,枪声就是命令,枪一响,他们就冲出了学校。他们已经看见冲出大门的左少卿,逃跑的人是他们的第一目标。 左少卿心中叫苦。那些士兵跑得很快,很快就会插进她和汽车之间。她预感自己上不了汽车。她已经开始向左右张望,看看可以向什么地方跑。但她无路可跑,另一边也冲过来一些士兵。 就在这时,停在人行道上的一辆汽车突然发生剧烈的爆炸。火光和烟雾瞬间腾起,碎片四处乱飞。刚刚跑到汽车旁边的士兵被爆炸的冲击波冲倒,后面的士兵立刻趴在地上。接着枪声也响了起来。 烟雾向四周弥漫开。右少卿的汽车从烟雾里冲出来。左少卿不再多想,立即向汽车冲过去。她冲到汽车旁,拉开车门就扑了进去,她直接就扑到妹妹的身上。 她感觉妹妹搂紧了她的身体,也隐约听见妹妹在尖叫。接着,汽车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了出去。几秒钟后,汽车已经拐过街口,狂驰而去了。 但是,更大的灾难也开始了。 正文 一百九十八、 搬家 当左少卿提着手枪,顺着楼梯狂奔而下的时候,楼梯口的记者们则冲进侯连海的房间,对着倒在沙发上的侯连海狂拍起来。一些看热闹的人也涌进了这个房间。 李林带着自己的人,也进了这个房间。他们想把记者驱赶出去。但记者们不肯走,仍然对着侯连海不断地拍照。 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句:“凶手抓到了,就在楼下!” 那些记者们一听到这个话,立刻冲出房间,向楼下奔去。这时,玄武饭店的外面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 一些房客刚出了房间,站在走廊里张望。听到这一声爆炸,房客们立刻逃回自己的房间里。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李林等人抬起侯连海,迅速出了门,把他送进另一个房间。 杜自远正在这个房间里焦虑地等待着。他看着医生给侯连海检查伤口。 医生解开侯连海的衣服,一看见伤口就呻吟起来,不住地摇头。 杜自远焦急地问:“他还活着吗?” 医生抬头看着他说:“怪了,他居然还有呼吸,有心跳,也许有救。” 他开始探查伤口,发现里面有纱布,就用镊子夹出来。血开始涌出来。他把手指伸进伤口,发现伤口是向斜上方进去的。他回头说:“这一枪是从下往上打的,擦过了心脏,这可太奇怪了。” 有关侯连海被刺杀的消息,当天下午就见诸报端。大标题基本一样:“军统女特务,暗杀**少将”。下面是两张照片,一张是,左少卿提着枪冲出走廊的照片。另一张是侯连海胸前中枪,倒在沙发上的照片。 叶公瑾已经看到了报纸。任务是完成了,但此时他的心里却异常的恐惧和慌乱。他完全没想到于志道还有这么一招,居然在饭店里安排了记者。左少卿虽然没有被于志道的士兵抓住,却被记者的相机抓了个正着。毫无疑问,所有知道的人都明白,左少卿刺杀侯连海,是他叶公瑾下的命令。 叶公瑾此时,真的是坐立不安。 但这件事还是要有一个交待,他需要毛局长的支持。他出了办公室,不安地向毛局长办公室走过去。 他一进局长办公室,就看见毛局长也在看报纸,看的正是左少卿刺杀侯连海这一篇。他想,这个任务是你局长交待的,现在我完成了。你总要给我一个表示吧。 毛局长脸色阴沉地看着他,指一下对面的椅子,仍低头看着报纸。 有许多事,叶公瑾并不知道。但他是知道的。党内、军队内,有一股反蒋潮流,正在兴风作浪。眼下这个时候,最不应该死的,就是这个侯连海。但他不能向叶公瑾解释。这个混帐东西,该杀的时候,他把人放了。该放的时候,他却把人杀了。无耻、卑鄙、低能、弱智!都集中在这个笨蛋身上。 但是,这个任务却是他交给叶公瑾的,并且一直在督促他。他现在不能打自己的脸,说你叶公瑾不该杀侯连海。 毛局长克制着心中的怒火,终于说:“任务完成了?” “是。”叶公瑾小心地说,心里已经非常不安了。他那么小心,却终于掉进于志道设的陷阱里。几乎可以说,他明明知道这是个陷阱,却还是跳了进去。他对于志道真的是恨之入骨。 毛局长点着报纸说:“是这个人完成的?” “是。”叶公瑾轻声说。 “她叫什么?” “左少卿。” 毛局长抬起头,看着叶公瑾,“她是什么人?” 叶公瑾此时,却完全说不出话来。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左少卿究竟是什么人,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团浆糊。他明确知道的,她是美国中情局的特工。但这个情况他绝不敢对任何人说。他不明确知道的,她究竟是不是**方面的特工。这个情况,他也不敢对任何人说。但毛局长的问话他必须回答。 叶公瑾尽可能让自己的眼神坚定一些,他轻声说:“他是自己人。”他不得不这么说,否则他绝没有好下场。 毛局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倒是有些意外。任务完成了就好,你可以走了。” 叶公瑾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无声地离开毛局长的办公室。他希望这件事尽快平息。他忍不住想到,是钱玉红说,不要留的呀!妈的,这个骚女人! 情况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糟糕。 第二天,侯连海被军统女特务刺杀的事,就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发作起来,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持续发酵。 全国各大城市的报纸、广播都开始连篇累牍地报道此事。指责军统特务机关迫害和暗杀民主人士,压制民主,等等。有些报纸甚至历数军统保密局历次犯下的罪行,并开出一个长长的被暗杀的名单。 军队内部、政府内部,也开始出现指责保密局的声音,并且言词极其激烈。何总长在国防部的会议上,要求各位长官控制军队,不要被某些人做的坏事给扰乱了。这个某些人,指的就是保密局。参加会议的毛局长在众目睽睽之下,脸色铁青。 叶公瑾的日子也不好过。局里的几位处长,明里暗里指责他做事莽撞,造成这么恶劣的影响。 左少卿的日子也不好过。常有一些记者堵在洪公祠的大门外,等着给她拍照。好在现在是冬天。她进门出门,都穿着便衣,并用一条长长的围巾包住大半个脸。 最糟糕的情况终于出现。坐镇武汉的白崇禧开始收缩部队。除了他的第十二兵团被牵制在阜阳地区外,其他部队都开始后撤。这个后撤动作,使徐蚌战场的战事更加糟糕。各部队或者延缓行动,或者一触即退。共军则有条不紊地,一口一口地啃食**的军队。 最最糟糕的情况也终于出现。十二月二十四日,白崇禧从汉口发出“亥敬电”,其意就是逼蒋委员长下野。十二月三十日,白崇禧再发“亥全电”。根本目的,仍然是逼迫蒋委员长下野。 毛局长已经看清这个形势。他必须采取主动,否则,他的下场也会很糟糕。 他找来主任秘书潘其武,和他密谋了两天,之后秘密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 第一步,密令保密局本部各单位,秘密撤离南京,转移到杭州继续开展工作。只有行动二处留下,但也要离开洪公祠,办公地点移至许府巷。 第二步,在洪公祠留下一个虚设的“保密局”,各处留下少量的人,一共仅七十九人,搭出这个“保密局”的架子。至于这个“保密局”是否开展工作,随便。 第三步,考虑到社会舆论的压力,毛局长向蒋委员长提出辞呈,建议由保密局副局长徐乔辰任代理局长。 当天夜里,毛局长带着自己的辞呈,亲赴总统府,向委员长汇报自己的计划。 委员长对毛局长的安排非常满意,连连说好。笑着说:“你倒是走到我的前面了。看来,我很快也要走你这一步了。”随后又问:“保密局系统的各级,都能掌握吧?” 毛局长连连点头,“请委员长放心,局属各省站都已经打过招呼,都回电表示同意,部署工作仍会像以前一样展开。同样,保密局上下,仍会像以前一样,服从委员长的指令,决没有任何问题。” 委员长听后连连点头,当即批准了毛局长的计划,并叮嘱侍从室,转国防部发布命令。 有了委员长的批准,保密局本部各单位都悄悄地行动起来。每天夜里,洪公祠里灯火通明。各单位都在收拾东西,装箱打包,安排车辆。同时派出先遣组,去杭州安排办公用房和宿舍。 叶公瑾的二处也在忙碌。他们要秘密搬到许府巷去。 左少卿的二组也在忙着收拾东西。她并不用动手,只是随手翻阅那些整理出来的文件。 柳秋月进来。她现在是最忙的。她其实就是全组的总管,大小事情都要由她决定。现在虽是冬天,她的额头也出了汗。 她走到左少卿身边,弯下腰小声说:“少组,我得到消息,下个星期,档案处要来搬运地下室的档案,也是夜里。我猜想,情报处一定会同时来搬他们的密室。” 左少卿看着她,知道她的心思已经精细到如此地步,她还想着这件事呢。 她点点头,“好,你注意着一点,有情况就告诉我。” 柳秋月一点头,“少主放心,我会注意的。” 左少卿对柳秋月的能力当然是没得说。但心思细到这种程度,并且替她想着这件极其危险的事,还是让她疑虑。这丫头打的是什么主意?或者,她猜到什么了?左少卿有些怀疑。她虽然信任柳秋月,但到了最深处,也不敢完全信任呀。 在许府巷里,交给二处使用的,是一栋三层楼。原来都是教室,后来做过隔断,但房间仍然很宽大。处长,各组组长,都在三楼。除了处长单独使用一间外,其他各位组长都与手下的军官合用一间。情报组人少,也在三楼。二组在二楼,一组自然是在一楼。局本部的车队分给二处一批车辆,此时都停放在楼前的空地上。 叶公瑾坐在自己的新办公室里,曾经想,这样也好,天高皇帝远,多少自由一些。但毛局长临走时,又单独和他谈了一次话。 “公瑾,南京是首都呀,”毛局长看着叶公瑾,严肃地说:“你今后的工作就更重了。我交给你三项任务,你要完成好。第一,继续做好以前的工作,不可松懈。第二,随时注意洪公祠里的动向。第三,找到槐树。” 叶公瑾明白,这三项任务,越往后越重要。他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寻找槐树了。 正文 一百九十九、 寻仇 这天的夜里,张乃仁去了王振清的家里。 他在王振清的客厅里坐下的时候,脸上带着怒气。王振清已经明白了几分。 张乃仁从口袋里掏出报纸,扔在王振清的面前。报纸上左少卿提着手枪跑出房间的照片和侯连海倒在沙发上的照片,分外显眼。照片上侯连海胸口中枪,血已经洇透了衣服的景象,让人触目惊心。 张乃仁点着左少卿的照片,说:“振清老弟,你还认这个干妹妹吗?你告诉我,你还认这个干妹妹吗?你如果还认,我就没什么说的了,立刻走人。” 王振清的心里,真的是矛盾到了极点。他喜欢这个干妹妹,但他真的没想到,就是这个干妹妹刺杀了他的老长官。老长官不仅为人正派,深受他的敬重。老长官还是他人生转折的贵人。一九三六年,正是老长官推荐他去了第十八集团军,才有了他今天仕途。 他把茶杯推到张乃仁的面前,一时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乃仁继续说:“振清老弟,你当连长,当营长,都是在侯连海的手下,这些你都忘了吗?侯连海是什么人你不知道?” 王振清轻声说:“张将军,我都没忘,也都知道。” “那么好了,振清老弟。想想这个左少卿干的都是什么事!她是军统的女特务,为了镇压民众,压制对他们不满的人,他们什么坏事都敢干!暗杀!破坏!还有爆炸,秘密逮捕!他们干得还少吗?他们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这个左少卿心狠手辣!她把我女儿打成什么样,你都知道,是两次。是你帮了我,我女儿才保住一条命。现在,她暗杀了侯连海,一枪毙命,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留!你看得下去吗?” 王振清咬着牙,不住地摇着头,“张将军,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我又能干什么?” 张乃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振清老弟,我不要你干什么。你借给我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其他的,你就不要管了,行不行?” 王振清看着他,不住地咬着牙。他猛地站起来,走到客厅门口,拉开门,喊了一声,“胡头,来!” 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接着,一个满脸胡子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客厅。他一进了客厅,“啪”的一声立正敬礼,“长官。” 王振清向客厅里面指了一下,“见过张将军。” 胡头转向张乃仁,又是一个标准的立正敬礼,“张将军,在下胡头。” 王振清转向张乃仁,“张将军,这是我的卫士长。”他转向卫士长,“胡头,张将军有一些事要请你做,怎么做,张将军会告诉你。如果张将军决心做,你就把事情做好,然后再回来。胡头,你跟着他去吧。” 张乃仁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走到门口,用力握着王振清的手,“振清老弟,我谢谢你了。”他转向胡头,“胡卫士长,你叫胡头?” “是,张将军。名字是奶奶给起的,贱名好养。” “那么,你现在就跟我走?” “是,听您的命令。” 胡头跟着张乃仁走了。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王振清低头站在客厅里,心情十分沉重。他到了这个时候,心里仍然十分矛盾。 里屋的门轻轻地开了。杜自远站在门口,严肃地看着他。 王振清回头看着他,“杜先生,你都听见了。” 杜自远轻声说:“是,都听见了。我告诉你,我不赞成这件事。” “她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特务,你为什么不赞成?”王振清有些激动起来。 “王师长,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你现在正在做的,是一件大事,是一件可能震动中外改变历史的大事,责任重大,不应该受这些小事的影响。这件小事,有可能破坏了你的大事。” “但是我心里过不去。”王振清激动起来,“侯先生是我的老长官,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杜先生,你想一想,我曾经劝告过左少卿,为了今后着想,现在应该克制一些,少做那些过分的事。但是,她听了吗?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告诉过她,侯连海是我的老长官,是我非常敬重的人。但是她听进去了吗?还是没有!她竟然暗杀了侯连海。你叫我的心里怎么过得去!” “王师长,我知道,我也很理解。我只是想说,这件事万一出了问题,就会破坏你现在正在进行的大事呀。” “杜先生,你不要劝我了。我连这么一个可恶的女特务都除不掉,还做个什么大事!她不除,我什么大事也不干!” 杜自远瞪着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心里的话,他知道的事,不能说出来。他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个结果。 夜很深的时候,杜自远和左少卿静静地坐在旋转门的单间里,他们许久没有说话。周围很安静,头上的灯忽明忽暗地照耀着他们。 左少卿轻声说:“我尽量小心吧。或者,我明天给他打一个电话,请他原谅。” 杜自远摇摇头,“可能没用吧。” 左少卿看他一眼,“侯先生,有问题吗?” 杜自远小声说:“他很好,现在已经清醒了。我们把他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侯先生说,他命大,特务打不死他。他不知道是你特意给他留了一条命。” 左少卿垂下头,“不要告诉他吧。希望他能养好伤,尽快恢复过来。” 杜自远笑了一下,“等我们胜利了,我会告诉他。” 左少卿点点头,心里却愁雾弥漫。 第二天上午,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一直在考虑王振清的事。她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直摇摇头。侯连海那一边的事情终于做好了,却影响了王振清这一边的事。两边都是大事,对目前这个情况,她总要想一想办法呀。 叶公瑾一定会叫她刺杀侯连海,这是她一开始就想到的事。这是因为梅斯。梅斯用一个有关侯连海的录音控制了叶公瑾,并把这个录音交到自己的手里。叶公瑾哪怕就是为了泄一下愤,也要把这个任务交给她呀。但是,这个侯连海却是王振清的老长官呀。想到这里,左少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很想给王振清打一个电话,多少说几句,或许会好一些。但现在办公室里有许多人在办公。她不能打这个电话。 她去了一楼的值班室,请值班军官暂时离开一会儿。她在桌边坐了下来,犹豫很长时间,终于拨通了王振清的电话。 “大哥,我少卿呀。”她尽量平静地说。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有什么事?” “大哥,你没叫我妹子,我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给大哥打这个电话,就是向大哥请罪的,希望大哥原谅我。”左少卿的证据哀伤而谦恭。 “你说这个还有什么用!”王振清在电话里吼了出来。 “我知道,确实没用。但我还是要向大哥请罪。大哥,我很为难。为了侯先生的事,叶公瑾得罪了毛局长,几乎性命不保。这些,我想大哥一定知道。所以,叶公瑾非要做这件事。又由于一些原因,叶公瑾一定要指定我来执行。大哥,我不得不执行。我对不起大哥,我知道。如果大哥不肯原谅我,我也不能多说什么,希望大哥保重。大哥,还有什么话,想对妹子说的吗?” 王振清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很长时间。左少卿一口一个大哥,让他心里很难过。他终于说:“你还是小心一点吧。就是这个。” “谢谢大哥。大哥再见。”那边的电话挂断了,左少卿叹了一口气,挂上电话。让她略略高兴一点的是,王振清在电话里警告了她。这就有了一点希望。 左少卿刚刚回到办公室,就被叶公瑾召到他的办公室。 左少卿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又有麻烦事了。 叶公瑾让她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旁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她。 “你找到槐树了吗?”叶公瑾轻声问。 左少卿看着他,突然明白,叶公瑾是把她当作中情局的人才这么问的。她尽可能平静地说:“没有。” “你为什么要找槐树?” “处长,你问的是,梅斯为什么要找槐树吧?” “难道不一样吗?”叶公瑾已经有点愤怒了。 “处长,找是一样的找,但目的不一样。处长,对不起,我不能说梅斯为什么要找槐树。他跟咱们的目的不一样。” “你说咱们?是什么意思?” 左少卿低头想了一下,轻声说:“处长,我是中国人。” 叶公瑾笑着点点头,“这个说法,我比较高兴。现在我要求你去找槐树,你有问题吗?或者说,你愿意去找吗?” 左少卿仍然尽可能平静地看着他,“处长,我一直在找。” “那好,你认为谁是槐树?郭重木,还是于志道?” 左少卿仍然平静地看着他。但她心里已经充满了疑虑,叶公瑾还在找槐树,看来这是他目前的首要任务了。郭重木和于志道,这个范围太小了。槐树实在太危险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叶公瑾,正中求反,反中求正,任何一种说法都可能使叶公瑾怀疑到真正的槐树。 “左少,怎么不回答?” “实在说,我拿不准。到目前为止,我没有找到任何像一点样的证据。槐树可能在这两个人中,也可能不在,我说不好。” “左少,我现在把寻找槐树这个任务,正式交给你,要求你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找到槐树。你有问题吗?” “处长,我一定会尽全力。”左少卿目光坚定地看着叶公瑾。 天下的事,有的时候也很滑稽。左少卿奉了**华北局情报部的命令保护“槐树”,现在又奉了保密局叶公瑾的命令,寻找“槐树”。这样一个处境,当然是很困难的。她面临着多重危机,只能小心谨慎地从事。 正文 二百、 遇刺 早上,天蒙蒙亮。冬天,天亮得晚,南方的冬天又多是阴天,天亮得就更晚了。 南方的冬季,潮湿而阴冷,让许多见过冰雪天的北方人也受不了。路上的行人在这个湿冷的早上,只能低着头匆匆地赶路。 张雅兰站在街边二楼的窗口,目光同样冰冷地注视着街上的行人。她穿着一件碎花中式棉衣,脖子上围着紫红色的毛线围巾。她看上去就像一个邻家的姑娘,无聊地看着街景。 她的伤已经基本上痊愈,但身体还比较虚弱,脸上更是瘦而苍白。杜自远告诉她,如果身体差不多了,就回去上班。“雅兰,你是一颗钉子,再困难也要扎在那里。你能扎在那里,就是你目前最大的任务。” 她已经想好了,准备过几天就回去上班。 她本来可以现在就上班的。但两天前,父亲走进她的卧室,小声告诉她,他要干掉左少卿,“为你报仇,也为王师长报仇!你同意吗?” 父亲的计划,让张雅兰的心里激动起来。她恨死那个女特务了。这些天的报纸她都看了。这个女特务暗杀了侯连海,一枪毙命,手段极其残忍。 她的眼睛里冒出了火,“爸,我能干什么?” “你只需要指认她就行了,会有人动手。”他想了一下,“不要告诉你们的人,他们可能会阻止你。我不想让他们插手。”张乃仁严厉地警告女儿。 张雅兰明白,父亲说的“他们”,是指杜自远。她认真地想了一下,除掉这么一个阴险毒辣的特务,对党组织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没有危险。再说,有危险她也不怕。她真恨不得亲手杀了那个女特务。 “爸,悄悄地干,不让任何人知道是我们干的。”她小声说。 “对,就是这样。这件事做完后,你该回去上班,还回去上班。行吗?” “行,我没问题。”张雅兰的嘴角上,已经露出了一丝杀气。 现在,她静静地站在窗边,平静地看着路上的行人。终于,她看见街上出现一辆黄包车,车上坐着两个女人。她们穿着几乎同样的衣服,脖子上都围着厚厚的围巾。她扭回头说:“来了,你看。” 胡头穿着灰色的棉衣,头上戴着毡帽,出现在窗口,向街上看去。 “是两个人。”他轻声说。 “她们是姐妹俩。你注意,是那个长头发的女人。你看清楚了,不要看错了。” “小姐放心,我不会看错。”胡头不动声色地看着黄包车上的两个女人,一直到她们走过,消失在街角的另一边。 “每天傍晚时,她们下班,仍然从这条路上过。你最好选择那个长头发的女人一个人的时候,趁着天黑的时候动手。” “我知道,我会干得干脆利落。” 这个时候,左少卿和妹妹在许府巷门外下了车,进了许府巷大门。 她心里一直很紧张。王振清已经警告过她了。这两天她一直很警惕,她已经察觉到最近有人在跟踪她。她意识到,这一定是王振清的人。 最近一段时间,一组对她的监视跟踪,其实已经停止。这是她能感觉到的。到了许府巷后,对她的电话监听也已经停止。这是柳秋月告诉她的。 “少主,我检查过,电话没有窃听。”柳秋月小声告诉她。 左少卿默默地盯着柳秋月,心里一直在判断着她的想法。这丫头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简直就像华北局情报部给她派来的助手,处处替她着想。这个情况还是让她有些惊恐。关键时期,她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叶公瑾还在寻找“槐树”。这项任务已经在二处的工作会上明确交给她。 “左少,明贵会配合你。”叶公瑾温和地说。 左少卿明白,赵明贵其实是在监视她。叶公瑾通过赵明贵,了解她的一举一动。 怎么才能转移叶公瑾的视线呢?这是左少卿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但她找不到任何机会。她此时忧心如焚。 她从赵明贵手里接收了还是当初黄枫林留下的监听系统,监听郭重木和于志道在家里、办公室里的说话声。她亲自监听了一会儿,就知道不会有任何成果。郭重木肯定已经受到杜自远的警告,在家里和办公室里说话都很谨慎,绝对听不到任何意外的话。于志道则根本没有什么意外的话。 但样子还是要做一做。她让柳秋月安排专人负责监听,每天上报监听简报。这件事,也只能这样了。 目前她心里最直接的忧虑,竟来自王振清。她感觉到这一灾难是躲不过去的。最让她忧虑的是,她不能激烈反抗。对于志道,她可以毫不客气,该开枪时就开枪。对王振清不行。杜自远告诉她,对王振清的策反,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傍晚,该下班了。左少卿决定早一点走,想一个人先回家。如果王振清想动手,应该是她一个人的时候。既然是这样,那就早一点来吧。她在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暗杀的准备。 她去一组看了一眼,妹妹正在组里忙着。她向妹妹挥了一下手,就往外走。 但妹妹还是追了出来,“姐,你怎么着?”她眼睛里满是疑惑。 “没什么,我想早一点回去,躺一躺。”左少卿不在意地说。 “你怎么了,病了?”妹妹有些不放心。 “可能吧,也有点累。你忙吧,我先走了。” “你再等一会儿不行吗?我这里一会儿就完事了。”妹妹拉住她。 “你忙你的,我先走了。晚饭给我带一点回去就行了。” 左少卿独自出了许府巷大门,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顺着路边的阴影向前走。出了街口,她叫了一辆黄包车,说:“中山南路。” 夜风很凉,潮气像水一样扑在她的脸上。左少卿裹紧了短外套,把围巾系紧,抵御着夜里的寒风。她感觉,如有危险,应在今夜。 到了中山南路,在她家外面的街口,她下了车,让黄包车走了。 她向四周看了看,周围的寂静让她不安。她先进了路边的小店,买了一包烟,抽了一支叼在嘴上,慢慢地吸着。她又想了想,便脱下外套,披在身上。外套有点厚,逃命的时候,可能不利索。她可能还需要这件外套的掩护。 她吸着烟,慢慢向小街里走去。 小街里更加昏暗,街边的窗户里亮着暗淡的灯光,如鬼魅的眼睛,窥视着无人的街道。一阵风从街那头吹过来,让她打了一个寒颤。她裹紧外套,继续向里走。 几分钟之后,她隐约看见,前面的阴影里似乎停着一辆车,似乎还有人站在车旁。她停下来,等待着,想看看对方怎么行动。 她听到身后的街口那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哨声,然后就是奔跑声。她知道,这是通知前面的人,她已经到了,对方就要动手了。她现在看清楚了,车旁的人其实一直在向她这边看着。此时他们离开汽车,向她这边走过来。 左少卿一动不动,观察着他们的举动。那两个人经过一个亮着灯光的窗口时,她才看清楚,他们手里提着的是冲锋枪。 老天,他们绝不想给她任何活的希望呀!左少卿不再犹豫,回头就跑。她的枪就挂在腰上,但她不想用。她一边奔跑一边观察两边的墙壁。 后面的冲锋枪突然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震耳欲聋。子弹打在她身边的墙上。她左右躲闪。冲锋枪连续不断地响着。她终于看见前面的围墙稍矮一些。她猛地扑倒在地上,身上的短外套飘起来,并离开她的肩膀。外套正要向下飘落时,她已经纵身跃起,攀上墙头。她翻滚进墙里时,只觉得左臂一阵剧痛,她知道自己中弹了。但毫无疑问,她还活着。她落地后,继续向前奔跑。 这个时候,张雅兰一直坐在车里。父亲不让她来,但她一定要来,她要看看那个女特务的下场。 她透过后车窗看着后面。她看见那个女特务在飞跑,在躲闪。她终于看见那个女特务扑倒在地上。枪声也停止了。她猛地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向后面跑去。 胡头低声吼道:“你不要过去,她可能还没有死!” 但她不管这些,她手里也提着一支枪,她要在那个女特务身上再补一枪。 她终于跑到女特务倒地的地方。她惊讶地看见,地上除了一件短外套外,并没有女特务的影子。 她回头大叫:“他妈的,让她跑了!让她跑了!” 胡头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拖着她就走,“快走,快走!一会儿警察来了,咱们就有麻烦了。” 胡头把她拖到汽车边,硬把她塞进车里,汽车很快就开走了。 此时,左少卿在居民区里穿行,快速地走着。伤口剧痛,让她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她躲在一处阴影里,检查伤势。血流了很多,整个胳膊都被血染红了。她掏出手绢,紧紧地扎住胳膊。现在她冷得浑身发抖,流了很多血后就更冷了。 她辨别一下方向,继续向前走。她现在不能去医院。天知道有多少人认识她。这里离洪公祠很近,但她也不能去。她对洪公祠的人也不放心。她只能回许府巷。她希望许府巷的卫生所里有人值班。 半个小时后,她终于回到许府巷。她靠在门边已经虚弱无力。门口的警卫一看见她的样子,就给里面的值班室打了电话。一个值班军官跑出来,脱下他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然后架着她去了卫生所。 左少卿遇刺中枪的消息,立刻像闪电一样惊动了叶公瑾。他和赵明贵匆匆跑下楼,去了卫生所。 在卫生所里,医生正在给左少卿清洗伤口。子弹是从后面打入左臂外侧的肌肉,又从前面穿过,但把外侧的皮肉完全掀开,如一个小孩嘴一样张开着。 医生清洗完伤口后给她打了麻药,开始缝合。他说:“你很幸运,没有打断骨头。被子弹打断的骨头不好接,因为有许多碎骨头,散布在肉里面,愈合之后,胳膊也会受影响。现在是皮肉伤,只要长好了,应该问题不大。” 叶公瑾和赵明贵看着她的伤口,互相对视了一眼,在心里做着判断。 正文 二百一、 姐妹异途 卫生所里的灯光很明亮。医生给左少卿缝合完伤口,开始用绷带一层一层地包扎起来,最后,用一条方巾把她的胳膊吊在胸前。 叶公瑾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轻声说:“左少,你可真是多灾多难。手上的伤刚好,胳膊上又受了伤。你手上的伤是不是好了?” 左少卿看他一眼,便把左手食指举给他。叶公瑾拿起她的手,认真地看了一下。伤口确实已经愈合,但那条刀口却很长。 他摇了摇头,“左少,你认为是谁下的手?” 左少卿一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是两个人,可能是三个人,用的是冲锋枪。枪打得很猛,几乎没有停顿,恨不得立刻把我打死。” 叶公瑾问:“会是军队吗?还是共党?” 左少卿想了一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用的是冲锋枪,也许是军队。” 他们正在小声议论着。房门猛地被人推开,右少卿急慌慌地冲进来。 “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叫着,冲了过来,“伤在哪里了?胳膊上,严重吗?我说叫你等一会儿,你就是不等。到底是什么人,敢对咱们开枪!” 左少卿笑了,“妹,不用紧张,没什么大事,只是擦破了皮,过几天就好了。” “到底是什么人,你说呀!我去给你报仇!” 左少卿拉着妹妹的手。妹妹这样关切,让她心里非常感动。“妹,不要急。以后再说吧。有机会了查一查,应该能够查出来。” 叶公瑾说:“右少,给你姐拿一件大衣下来,送你姐回家吧。” 叶公瑾送走了左少卿,和赵明贵一起,回到三楼的办公室里。居然有人要刺杀左少卿,这件事让他惊异。 “明贵,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感觉,是军队的人,为了侯连海的事报复她,也是对我们的警告。” 叶公瑾点点头,“跟我们有仇的人太多了,谁都想给我们设陷阱,落井下石。”他不由想到了于志道。于志道竟然用侯连海来给他设陷阱,甚至还叫来了记者。 “明贵,一个于志道,一个郭重木,你还是要调查他们,找出谁是槐树,这是大事,是毛局长临走时交待给我的任务。别看在会上,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左少卿,但实际上,我还是把希望放在你的身上。你要明白。” 赵明贵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一定努力。” 但是,赵明贵的心里,其实想的却是左少卿。他已经察觉,左少卿的身上可能有美国人的影子。几天前,他偶尔从右少卿嘴里听到一句话,说美国人也在找“槐树”。他立刻意识到,这个话一定是从左少卿的嘴里出来的。他已经感觉到,左少卿心里的事,可以不告诉她妹妹,但不会骗她。这个情况让他极其奇怪,他一时还不能从这件事看出什么特殊的意义来。但他会记住这个话。 这个时候,右少卿陪着姐姐回到家里,就真的像一个使唤丫头了,小心地服侍姐姐。她帮助姐姐脱了衣服,又烧了热水,帮助姐姐洗澡。 这一次,她没有再戏谑她的姐姐,认认真真地帮她洗澡,还小心地不要把水溅到她的手臂上。她看着姐姐的眼神里,含着深切的痛惜。 她把姐姐送到床上,在她背后垫上两个枕头,给她盖好被子。然后盘腿坐在她的身边,注意地看着她。 “姐,”她小声说,“是谁要害你。你心里有目标吗?” “没有,我想不出谁会对我下手。” “会是军队吗?” “有可能吧。他们使用的是冲锋枪,那么疯狂射击。只有军队的人才会这么干。” “是谁?会是于志道吗?他一定恨死我们了。” 妹妹的说法,忽然让左少卿的心里一跳,她隐约觉得这是一件可以利用的事。但怎么利用,她还没有想好。有时间的话,她要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 “肯定不是地下党,对不对?”妹妹继续说。 “为什么?你怎么这么想?”左少卿愣了一下,注意地看着她。 “你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抓到共党分子了,他们没必要对你下手。”妹妹的眼神精明而锐利,盯在姐姐的脸上。 左少卿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是什么逻辑。以前我抓了那么多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对我下手呀。他们没必要。” 右少卿撇着嘴一笑,“还因为你们是一伙的。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就是这么想的。你们是一伙的。” 左少卿看着她,“你就希望我是,然后好把我抓起来?” “臭姐,我可没有那么说。以前吧,我就希望这样,找到你的证据,然后把你抓起来,最好立刻枪毙。到那时,我才会出一口气。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呢?”左少卿来了兴趣。 妹妹目光幽幽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你知道吧,有一个姐姐,真好。不管你是不是共党,我都认你这个姐姐。你有事的时候,我会帮助你。就像我有了事,你也会帮助我一样。我们是姐妹。” 妹妹说到这里时,沉默了很长时间。她终于说:“但是,到了最后,到了界限分明的时候,我不知道会怎么样。姐,只有到了那时候,我才会知道,你和我的选择,一样不一样。到了那个时候,我仍认你这个姐姐,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左少卿心中有些惊恐,这是妹妹的心里话。她小心地问:“妹,就因为十一年前那件事吗?” 右少卿瞪着姐姐,也提高了声音,“那还不够吗?还要怎么样!” 房间里一阵沉默,姐妹俩互相注视着,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她们是第一次谈得这么深。右少卿也是第一次让姐姐知道她的想法。 左少卿轻声说:“现在呀,形势真的不太好,不知将来会怎么样。” “姐,姐,打住。”精明的右少卿立刻猜到姐姐的用意。她盯着姐姐说:“姐,不要做我的工作好不好。十一年前我就选择了今天的路,我还会继续走下去。我想走到最后看一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左少卿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哀伤的眼睛看着妹妹。 夜很深的时候,姐妹俩都躺下睡觉。她们很长时间都没有睡着。在黑暗中,她们甚至能看见对方的眼睛在闪动,她们在黑暗中也互相注视。 左少卿心里很难过。最近一段时间里,她完全沉浸在姐妹的亲密关系中,也享受着这种亲密关系。但她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政治立场。妹妹十一年前就选择了今天的路,她的意思是,她要继续走下去。这一点尤其让她痛苦。 接着,她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另一面,她是那么诚恳地把杜自远推到她的身边。为了妹妹,她愿意放弃属于自己的爱人。但是,他们到最后就会发现,他们选择的是完全不同的路。这个结果,岂不是更糟糕吗?她付出了代价,却害苦了她深爱的人。将来,还会让妹妹更加痛苦。她何苦来呢?左少卿想到这里,心都要碎了。 左少卿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入睡。即使在睡梦,仍然为此而焦虑。 左少卿的这一段焦虑,一直持续到十年后,才有了了结。看官们也要等上十年。 早上,姐妹俩都起来了。这回,是妹妹照顾姐姐。她帮助姐姐穿衣服,帮助她洗脸。又匆匆跑到外面,给姐姐买来早点。她说:“姐,你不要动,中午我带饭回来给你吃,等着我。” 右少卿临出门的时候,又回到姐姐的身边,仔细地看着她,说:“姐,我认你这个姐姐,永远不会变。” 左少卿看着她,明白这句话的后面,还有一句话,“只是我们选择的路不同。” 妹妹走了之后,左少卿默默地坐在房间里,一动也不动。妹妹心里的底牌,第一次向她亮出来。她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 到了中午,妹妹真的带了饭回来。跟着她一起回来的,还有柳秋月。 两个人在桌前一阵忙着,把饭菜摆好,然后坐在桌边看着左少卿吃饭。 柳秋月笑着说:“少主,你不在,组里的事,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希望少主的伤早点好。再过两天,组里还不知道要怎么乱呢。少主,你哪怕在办公室里坐着也行呀,你只管动嘴,下命令就行了。” 左少卿顿时警觉起来,柳秋月话中有话。她已经意识到,两天后应该有什么事了。柳秋月曾经告诉过她,一周后,档案处要搬运档案。到时候,情报处可能也会搬运密室里的档案。这个机会,她一定不能错过。 她隐约感觉,柳秋月这个人,可能也在做出选择。在寻找“水葫芦”这件事上,她可能对自己有所察觉。别的事,梁吉成的事,张雅兰的事,黄枫林的事,她都可以借口一组又走在前面了。柳秋月都会服从她的命令。但在“水葫芦”这件事上,与一组没有任何关系。那么,她是在做出自己的选择吗?如果是,柳秋月一定对自己有所察觉。 这是一件左少卿拿不准的事,她不敢轻易冒险。 但不管怎么样,左少卿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后,仍然回去上班了。除了地下档案库的事,她有太多的事要办。 叶公瑾看见左少卿,在温和的眼睛里藏着疑问,他问:“左少,伤怎么样?” 左少卿平静地说:“已经好多了。现在也不太疼了。回到组里来看看。” 叶公瑾点点头,“也好,现在的事情比较多,也比较乱。二组的任务也很重。你回来得正好,现在有这么一件麻烦事,明天夜里,档案处要到洪公祠搬运档案,需要我们派人监督。这件事就由你们二组负责吧。到那里盯一下就行,不要出什么事。” 左少卿点点头,“行,没问题,我们去盯一下。” 她现在拿不准的是,在地下档案库里,有没有机会让她找到“水葫芦”。 正文 二百二、 伤诱 这天下午的时候,左少卿让陈三虎去车队要了一辆车。她告诉柳秋月,她要去一趟国防部,去转一转。柳秋月什么也没说,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这是左少卿在家里休息的两天里想好的主意。她希望能把叶公瑾和赵明贵的注意力引入歧途。她要去见于志道,和他再次碰一碰。 左少卿让陈三虎开着车,直接去了国防部。她先去了门卫室,和特检组的刘守明说了几句话,问了一下情况,就离开了。 左少卿不慌不忙地向国防部大楼走过去。 在国防部里,有不少人认识她,知道她是保密局的特务。但是,看见她吊着胳膊,还是很惊讶。在国防部里,看见一个挂了彩的女军官,总是一件让人惊讶的事。 他们知道的另一件事,侯连海就是被这个女军官打死的。所以,认识她的军官们虽然看见了她,却并没有过来跟她打招呼,而是远远地盯着她,然后走开。 还有另一个认识她的人看见了她。就是张雅兰。 张雅兰是昨天上的班。她的小办公室已经被收回,现在她被安排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和其他男女军官在一起办公。张雅兰明白,这也是为了监视她。谁都知道,她是地地道道的共党分子。所以,也就没有人敢跟她多说话,最多是跟她点点头,打一个招呼,就忙各自的工作去了。 张雅兰也不主动跟任何人打招呼,每天只做自己的那点工作。下班的时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走了,没人会管她。 她曾经在走廊里碰见郭重木。她把眼睛移开,默默地走过去。郭长官还在工作,就是她心里最大的安慰。眼下,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现在只有一个人还跟她说话,就是傅怀真。昨天中午吃饭时,傅怀真端着饭碗坐到她的对面,关切地看着她,“小雅兰,我听说,你的伤好重的,都好了是吧?” 她说:“是。” “你好命大的,能从那个地方出来。啧啧,你是我见过的最硬的女人。” 张雅兰笑一下,“怀真,现在没人敢跟我说话。” 傅怀真一撇嘴,“我不管的,有些事情不好那么绝的是吧。我其实好喜欢你的,只是,我现在有月儿了。”他嘻嘻地笑起来,“现在我还是喜欢你,好飒好飒一个。” 这时,一名女军官走过来,笑着说:“你们两个在聊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好吗?”女军官也在桌边坐下来。 傅怀真却十分不屑地看她一眼,端起饭碗走开了。 女军官很尴尬,仍然对张雅兰说:“你看他那个样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呀,眼睛都长到头顶上了。你们在聊什么呢?说给我听一听。” 张雅兰冷冷地盯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吃饭。 今天上午,她的上司让她去库房领一些纸张回来。这就是她现在的主要工作,申领和分发办公用品。也是一件很繁琐的工作。 她下楼去总务处时,在楼梯上看见正在走上楼梯的左少卿。 张雅兰的眼睛立刻冒出火来,凶狠地盯着这个狗特务。好命大的狗特务,两支冲锋枪,那么射击,都没有打死你。不过,看见她吊着一只胳膊,还是让她心里高兴。打不死你,让你吃一颗子弹也是好的! 左少卿也看见了她,也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她。 两个女人互相盯视着,擦肩而过。 左少卿心里有点怀疑,自己遇刺,不知和这个张雅兰有没有关系。她在心里宽慰自己,这么坚强的一个同志,应该是有组织纪律性的,不会那么干。 左少卿抛开这些想法,直接去了五楼。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于志道的办公室,就在五楼。她站在五楼的楼梯口,向两边看着。让她意外的是,她竟然看见了于志道的副官杨志。 杨志真被她的出现吓了一跳。他慢慢地向她走过来,似乎害怕她突然掏出枪来。他小声地问:“少,少组长,您有事?” 左少卿微笑地问:“于长官在吗?” 杨志很恐慌,“少组长,您……您……我们长官,挺佩服您的。” “那就谢谢了。你不必担心,我就是想跟于长官说几句话。” 杨志陪着左少卿走到于志道办公室的门外,确认她不会有什么恶意,这才推开门,急忙走进去。于志道坐在办公室里已经看见门外的左少卿,也非常惊讶。 杨志走到他身边说:“长官,少组长要和您说几句话。” 就是这么一句话,立刻被赵明贵手下的监听员监听到了,并且立刻报告了赵明贵。但是接下来,却没有听见办公室里有任何声音,这个情况让赵明贵十分惊讶。 左少卿站在办公室门口,露出一点微笑,以打消于志道的疑惑。她向走廊尽头指了一下,就向那边走了过去。 于志道虽然惊讶,但也明白,左少卿再厉害,也不敢在国防部这个地方做什么不好的事。他向杨志点点头,又拉开抽屉,拿出一支左轮手枪放进口袋里,然后也走出办公室。 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门外有一个很大的天台。左少卿上了这个天台,背靠着栏杆,看着于志道慢慢向她走过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于志道指了指她的左臂,“这是怎么回事?” 左少卿脸上露出一点杀气,“这个要问你呀,于长官。” “怎么回事?你什么意思?”于志道真的有些疑惑。 “两天前的夜里,”左少卿尽可能不动声色地说:“有人对我打黑枪,用的是冲锋枪,整整打了两个弹夹,要把我打死。于长官,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于志道看着左少卿已经瞪起来的眼睛,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笑了又笑,真的是那种开怀大笑。他说:“少组长呀,少组长,我真的没有想到,还有人比我还要恨你,比我还要恨你!这件事太有趣了,也太让我高兴了!我喜欢这件事。”他说着,再次大笑起来。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你的警卫不行,你派出的枪手也不行!你的手下都是一群饭桶!你承认不承认!” 于志道非常非常高兴,“少组长,我虽然非常乐见这件事,但我也可以诚实地告诉你,打你黑枪的,不是我的人。很遗憾不是我的人。”他收起笑容,“你刚才说什么?打了两个弹夹?竟然没有把你打死?妈的,这是谁呀,也未免太蠢了。” “你敢说不是你的人?”左少卿仍不想放过他。 “我郑重向你保证,不是我的人。”他眨了眨眼睛,“少组长,我也看出来了,你真有一身好本事,我很佩服。你竟然能躲过两弹夹的子弹,我确实很佩服你。” “于长官,怎么证明不是你?” “少组长,你怎么证明是我?” “你说过,要割我的头!” “你也说过,要提着我的头出地下指挥部的大门!说这些还管用吗?” 左少卿并不想和他一较短长,她只想和他在这里说十五分钟的话。她希望,今天的这个行动,会吸引叶公瑾的注意。如果能够成功,叶公瑾和赵明贵至少会在一个短时间里,把注意力放在于志道身上。她感觉,十五分钟已经差不多了。 “于长官,你想割我的头,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和你叫板。” “好,我等着这一天。”他看见左少卿的身体已经离开栏杆,就说:“怎么着,让我给吓跑了?不会吧。” “你还有什么指教?” 于志道再次大笑起来,“少组长,我喜欢敢跟我叫板的人,我喜欢你。我要是准备一杯毒酒,你敢喝吗?” “什么意思?”左少卿一时没有明白。 于志道向站在门口的杨志一伸手,“杨副官,小食堂里给我要一个单间,我要留少组长吃饭。少组长,我感觉,你应该是有点酒量的。你想和我叫板,可以先从这杯毒酒开始,怎么样?” 国防部小食堂,其实就是将官食堂。单间讲究,菜肴更加精致。左少卿在桌边一坐下,就看出来这里的豪华。于志道居然请她在将官食堂吃饭,是她没有想到的。 于志道也是一个海量。两个人上来就先干了三杯。让坐在旁边的杨志张大了嘴。 左少卿放下酒杯,笑着说:“于长官,我问一件事,可否直言相告。” 于志道把桌子一拍,“说!于某今天知无不言。” “于长官,为什么让侯连海离开联勤的长江宾馆?” 一听这个话,于志道还是沉吟一下。左少卿忍不住笑了起来。 于志道也笑了,“这个事,是这样,联勤在长江宾馆要开一个会,房间不够,所以,是暂时请侯先生搬到玄武饭店。当时说好了,会一结束,就请他回来。” 左少卿知道这是一个假话,但她不想戳破。她沉默一下,轻声说:“您这么一来,就给叶公瑾提供了一个机会,也让我不得不做一件恶事。”她拍了一下受伤的胳膊,“也让我有了今天的下场。于长官,你应该负责。” 于志道哈哈地笑着,“少组长这么一说,我也承认我做的有些不妥。请少组长举杯,于某敬你一杯,算是赔个不是好不好?” 两人正要喝酒,偏在这时,进来一个人。左少卿抬头一看,竟然是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重木。 正文 二百三、 醉诱 郭重木这个时候进入于志道的单间,是有特殊原因的。 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传递出去大量的情报。目前的这种情报传递方式让他非常满意。他可以当面把情报交给杜自远,还可以和他聊一会儿,这让他的心情非常舒畅。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自己同志好好聊一聊了。 但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现在居然没有什么重要一些的情报可以传递了。 这和目前的战局有关。平津会战,已经没有战略决策可言,只能深沟壁垒,据城坚守。徐蚌战场上,仗已经打得乱七八糟,也谈不上什么机动部署,合围聚歼,局面十分被动,很多时候都是委员长或者战场指挥官临时决定。战事虽然凶猛,却没有什么像样的情报可提供。 郭重木的思路,就转到于志道身上了。徐蚌战场上,弹药消耗巨大,有些仗几乎就是跟着军火打,哪里有弹药,哪里可以得到补充,部队就往哪里打。因此,他现在需要从于志道这里得到军火运输方面的情报。 郭重木到这里来,就是想和于志道打一个招呼,下午要和他碰一下这个情况。 不料,他一进门,却看见于志道的客人只有一个人,竟是保密局的一个女军官。他是见过这个女军官的,在国防部的小会议室里。要命的是,他立刻就认出来,就是这个女军官暗杀了侯连海。于志道在这里请她吃饭,让他十分诧异。 于志道看见郭重木,立刻起身说:“重木兄,你来的正好,来来来,一起来喝一杯。这一位是保密局的少组长。重木兄,这位少组长已经放下了狠话,说有一天要割我于某人的头!你说这事可乐不可乐。”他说到这里就哈哈大笑起来。 郭重木被于志道按着,在桌边坐下,默默地打量这个左少卿。看上去倒是一个十分精干的女军官。他轻声问:“你怎么受了伤?” 左少卿心里幽幽地有些不安。在这里见到郭重木,超出她的预料。她担心今天这一趟,可能适得其反,引起叶公瑾对郭重木的注意。她淡淡地说:“前几天,被人打了黑枪。” 郭重木仍然冷冷地看着她,“不知为何事遭报应?” 这一句话,几乎就是当面指责了,让左少卿更加局促不安起来。 于志道哈哈地笑着说:“重木兄,不提这些事了,不提这些事了。找我有事?” 郭重木看他一眼,平和地说:“志道兄,徐蚌的情况,你也知道,很不乐观。部队消耗很大。我想了解一些军需储备和运输方面的情况,也好建议部队就近补充。下午有没有时间,我到你那里碰一碰情况?” “没问题,没问题,我随时恭候。但你既然来了,怎么也要喝几杯,好不好?”他说着,就把酒杯递到郭重木的手里,“重木兄,还有少组长,咱们碰一杯。” 郭重木却冷冷地看着左少卿,并不想举杯。 左少卿先站了起来,说:“郭长官,我知道为了侯先生的事,我已经犯了众怒,我先说一声对不起。我还想说的是,人在江湖,有时也会身不由己。我是军人,再不好的命令,也要执行。我自罚一杯,郭长官如何,请自便。”说完,仰头喝了杯中的酒,在桌边坐下。 于志道看着郭重木,笑着说:“重木兄,我也想割她的头,但我真的喜欢她。所以才会在这里请她喝酒。你怎么着?” 郭重木点点头,“好,既然是这样,我也喝了吧。”说罢,也喝干了酒。他起身说:“我还有事,你们慢饮,我告辞了。”说完,就出了单间。 于志道回头看着左少卿说:“少组长,你现在也是名人了。”说完哈哈大笑。 左少卿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端起酒杯,恶狠狠地说:“于长官,我有今天,是承蒙你的关照,我要和你再喝三杯!” 下午快两点时,左少卿带着一股酒气回到许府巷的办公室。 不过五分钟,叶公瑾来电话,叫她去他的办公室。 左少卿进了叶公瑾的办公室,立刻看见赵明贵也在座。她借酒装疯,“处长,有好茶叶吗?我想泡一杯浓茶。” 叶公瑾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茶叶罐,放在桌上,“左少,看来你喝了不少酒呀。” 左少卿瞪着他,“是。开始是和于志道,后来是和郭重木。” 这句话,让叶公瑾着实有些吃惊,这两人都是他的嫌疑对象。这个左少卿居然同时和他们喝酒。赵明贵听到这个话,慌忙站起来,拿起茶叶罐,给左少卿泡了一杯浓浓的茶,放在她的面前。 叶公瑾眯着眼睛观察着她,“左少,很好呀,现在有两位中将高官陪着你吃饭,很有面子呀。可以跟我说一说经过吗?” 左少卿笑了笑,“处长,我也正准备向你汇报。”她停下来,喝了一口茶,也让自己整理一下思路,她说:“处长,你也知道,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找槐树。但无论是跟踪还是监听,都没有什么进展。所以,我今天去的目的,就是想当面和于志道碰一碰。这种碰,当然找不到证据。我只是想找一下感觉。” “左少,为什么先去找于志道?” “我曾经用枪对着他,他很生气。我现在被人打了黑枪,就可以借这个机会质问他,所以我先找了他。” “是他打了你黑枪吗?” “当然不是。” “为什么?” “他看到我被人打了黑枪,都快要乐死了,大笑特笑。当然不是他。” “那么,你对他有感觉吗?” “没有。”左少卿干脆地说,“在他身上,我没有找到一点槐树的感觉。” 左少卿的这个说法,让叶公瑾和赵明贵都很惊疑,难以相信地看着她。 叶公瑾继续问:“那么,你对郭重木有感觉吗?” 左少卿再次笑了一下,“处长,我今天是第一次与郭长官说话。他只对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你怎么受了伤?我说:几天前,被人打了黑枪。他说:不知是为何事遭报应!这就是他对我说的话!我要敬他一杯酒,他竟然不肯举杯!”左少卿瞪起了眼睛,“处长,我敬他酒,他竟然不肯举杯!妈的,好大的官架子!我憋了一肚子气,所以才多喝了几杯。” 叶公瑾和赵明贵都看出来,左少卿此时,已经满脸怒气,快要克制不住了。 叶公瑾轻声问:“左少,你对他有感觉吗?” 左少卿瞪起眼睛,“有!同情侯连海,就是证据!”她说到这里,已经有些摇晃。 叶公瑾真怕她吐在办公室里,就说:“左少,你确实喝多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左少卿站起来,摇晃着,出了办公室。 叶公瑾和赵明贵互相注视着。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仔细分析了左少卿说过的每一句话,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于志道的嫌疑更大。 正中求反,反中求正。这就是结果,但运用的时候,却需要极其精细的把握。 左少卿直接回了家,躺在床上睡了一下午。叶公瑾知道这个情况后,更感觉他和赵明贵的结论正确。 几天之后,又出了一件要命的事,更证明他们的结论正确。魏淑云出事了,就因为她严重地睡眠不足。 左少卿在床上躺了一下午,却并没有睡觉,她也睡不着。她细细地回顾今天一天的情况。尤其是对叶公瑾和赵明贵所说的话。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冒险,因此心里十分不安。 六点钟时,她重新回到许府巷。一是为了吃晚饭,二是为了换药,三是也想看一看叶公瑾的反应。前两个目的都达到了,第三个目的却说不好。她心里仍然不安。 晚上,右少卿还要加班。左少卿和妹妹打了一个招呼就先走了。 她去了旋转门的包间里。正如她期盼的,她在那里见到了杜自远。杜自远向她说了三件事,让她的心里忍不住波动起来。 “左少,”杜自远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说:“现在形势发展很快,也非常好。平津的傅作义已经无路可退,他完全被我们包围了。徐蚌战场上,我们的军队更是一个接一个地打胜仗。白崇禧自从发了‘亥敬电’之后,最近又发了‘亥全电’,逼迫蒋介石下台。蒋介石现在的日子,非常不好过。左少,胜利就快来临了。” 左少卿忍不住露出微笑。她真的喜欢看见杜自远高兴时的样子。 “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你的任务可能就要完成了。昨天,槐树告诉我,他的工作可能要有变动,要离开国防部,去云南任职。如果槐树走了,你的任务,还有我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你也就可以撤退了。” “他什么时候走?”左少卿忍不住要问。她现在几乎是一天一天地为槐树争取时间。槐树如果真的离开,她就彻底轻松了。 “具体时间还不清楚。不是这个月,就是下个月。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左少卿感觉,这就有个盼头了。她说:“我没问题,我一定要坚持到他离开。” “对,再坚持一下,胜利就是我们的了。”杜自远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说:“有一件事,我先说明,这不是你的任务,只是听一听你的意见。我们有很多同志关在保密局看守所里。上级担心,国民党会不会在临失败的时候,对他们下黑手。上级非常想把这些同志保护下来。你有什么建议,你考虑一下,过几天告诉我。” 左少卿把这件事想了想,忽然意识到,要办好这件事,她非得去找王振清不可。作为前提,她必须恢复与王振清的兄妹关系不可。她想,也许明天我应该去见一见王振清,希望他还认我这个妹子。 正文 二百四、 大哥 这天的夜里,左少卿姐妹洗完了脸,洗完了脚,一起钻进被窝里睡觉。 南京的冬天潮湿阴冷,室内室外的温度也差不了多少。一般人家,会在屋里生一个火盆取暖。但到了夜里,也会把火盆熄灭,既怕失火,也怕被煤气熏着。 左少卿姐妹上了床,把所有能盖的衣服都盖在被子上。姐妹俩钻进一个被窝里互相取暖。右少卿搂着姐姐,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就盯在姐姐的脸上。 “你干吗,要吃人呀。”左少卿说着,就捅了妹妹一下。 妹妹嘻嘻地笑着,“姐,我告诉你,张雅兰昨天上班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今天在国防部,我见着她了。她用眼睛瞪着我,恨不得一下子扑过来,把我推下楼梯。” “你打她两回,她算是记住你了。告诉你,我派人盯着她呢。” “我知道。你盯着吧,我对她已经不感兴趣了。”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呢?说呀,说给我听一听。” 左少卿叹了一口气,“你看,看守所里已经关满了犯人,再也关不下了。都是重犯,不能随便处理。你说,这个怎么办?” 右少卿嘻嘻地笑起来,“姐,共党分子怎么关心起这个事来了?好奇怪呀。” 左少卿吓了一跳,在这个丫头片子面前,还真不能随便说话,差点被好看出问题来,“你少胡说八道,小心我捧你!” “你敢,你要打我,我就写信告诉妈去。” 左少卿一翻身,伸手抓住她腰里的软肉。妹妹也护痒,就缩着脖子尖叫起来。 第二天上午,左少卿坐在办公室,把王振清的事想了又想。改善和王振清的关系,对杜自远的策反工作有利,对保护看守所里的同志也有利。她还是决定试一下。 她拿起电话,拨通王振清的电话。她轻声说:“大哥,我少卿。” 王振清的声音还是有些冷淡,“你有什么事?” “大哥,我没听你的话,做了错事,现在真的很后悔。我现在正好也有一点事,很想顺便到你那里坐一下,大哥,可以吗?” 左少卿一口一个大哥,让电话那边的王振清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终于说:“你来吧。嗨,你呀你呀。算了,你来了再说吧。” 左少卿很高兴,“谢谢大哥。大哥,我一会儿就到。” 左少卿放下电话,回头看了一眼,柳秋月正在办公室的那一头和一个人说话,眼睛却向她这里瞄着。便向她点点头。 柳秋月立刻走过来。走到左少卿跟前就已经弯下了腰,小声说:“少主,我派了两个弟兄,在洪公祠守着。如果那边有动静,会立刻向我报告。” 左少卿盯着她,这个丫头真的是越来越精明了,快成她肚子里的蛔虫了。她笑着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柳秋月张了一下嘴,惊讶地说:“少主,不是这个事吗?”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就是这个事。我现在去王师长那里。那边你替我盯住了。” 柳秋月一点头,“没问题,我会盯住。” 左少卿下了楼,仍然叫陈三虎给她开车,直接去了九十七师。 当左少卿坐到王振清的办公室里的时候,局面就有一点尴尬。王振清一直沉默着。左少卿则注视着他的表情,不敢轻易说话。 王振清终于开了口,“你的伤怎么样?” 左少卿小声说:“还好,缝了十几针,过两天就可以拆线了。大哥,我知道有一些**弟兄对我很生气,我不怪他们。是我自己做的不好。大哥曾经劝告过我,我当时没往心里去。大哥,是我错了,请大哥原谅我。我以后,一定听大哥的话。” 王振清叹了一口气,“你呀,本来是个很聪明的人,挺那个什么的。这个时候了,你总要看清形势吧。现在的形势很不好,你知道不知道?” “大哥,是我疏忽了。事情一多,就没有经常看报纸。大哥,你说的对,我真的很后悔。大哥放心,我不会再干这种事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事了,挺让我难受的。你说吧,你有什么事?” “大哥,是这么一件事。我们局本部已经撤到杭州了,南京原有的一摊子事,都交给我们了,其中就包括看守所。前几天我去看了一下,里面的情况很糟糕,非常恶劣,真的是人挤人了。所以,我很想到陆军监狱看一看,如果有空余牢房,我想把这边犯人送过去一些,条件就会好很多。他们虽然是犯人,总归也是人。你说呢,大哥,我这么考虑,可以吗?” 王振清点点头,“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你力所能及的事,我赞成。” “大哥也赞成,那我就放心了。我就担心大哥觉得我可能有什么坏想法。” “那么你真的想去?现在就可以去,走吧。”他说着,就站了起来。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但走到门口时,左少卿拦在王振清的面前,垂着头,似乎很委曲的样子。 “你怎么了?”王振清问。 “大哥,你真原谅我了吗?” “我已经原谅你了。不原谅你又能怎么样?” “那,大哥,还像以前一样,叫我妹子吧。” 王振清被她这两句话说得很感动,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好妹子,我真原谅你了。” 左少卿抬起头,神情却还有一些落寞,她张开双臂,“大哥要是真原谅我了,就抱抱妹子。妹子这段时间,就像一个孤魂野鬼,没人疼。”她这么说着,眼泪都已经涌了出来。真的,在她隐约的意识里,杜自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抱她一下了。甚至没有握一下她的手。 王振清很感动,就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说:“妹子,大哥其实,好心疼你。” 左少卿这个时候,忽然百感交集,抱着王振清就哭了出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越哭越厉害了。她心中的委曲、难过、酸痛,还有孤单,都在这一刻倾泄出来。 王振清原本就是一个重义气的人,当初左少卿一抱拳,向他说对不起时,就让他感觉到这个女人的豪爽。可是,他现在也看出来了,再豪爽的女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他心里很后悔,不该派胡头去害她。他此时抱着左少卿,不停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 十分钟后,左少卿才平静下来。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着说:“大哥,让你见笑了,我好难为情。” 王振清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妹子,你永远是大哥的妹子。” 左少卿笑得更好看了,“谢谢,谢谢大哥。” 就这样,左少卿乘了王振清的车,直接去了陆军监狱。 王振清的九十七师,原来是“南京警卫师”,本身就负有保卫和警戒南京的职责。现在虽然整编为第九十七师,但职责并没有变,对陆军监狱的管理,是说得上话的。所以,王振清没有费任何事,就带着左少卿进了陆军监狱,并在各监区巡视。 左少卿看了看,果然发现陆军监狱里有一些空牢房,其中的甲区,四十多间牢房只关了七八个人。 左少卿笑着说:“大哥,要是我们保密局提出借用陆军监狱的一些牢房,会得到批准吗?” 王振清说:“应该问题不大,我跟军长王安国说一声,再跟国防部军法处打一个招呼,差不多就可以了。你们真的要借用?” 左少卿回答,“我现在是先看一看,有没有空牢房。我回去后,要向叶公瑾汇报,如果他也同意了,我们会正式向你们提出申请。你看这样可以吗?” 王振清说:“我看可以,完全可以。你回去就可以汇报了。” 左少卿很高兴,这件事能落实,让她放下心来。最让她高兴的是,她又和王振清恢复了兄妹关系。这个大哥,她是一定要认的。 下午,左少卿回到许府巷,就把这件事向叶公瑾做了汇报。 “处长,我的想法是,有一些重犯是不能丢的。万一将来形势不好,陆军监狱撤离南京时,会把这批重犯直接带走。到那时,我们的责任就会轻一些。看守所里,也会空出一些牢房来,给我们使用。” 叶公瑾心里很赞赏这个主意。看守所里确实人满为患。过去这件事不归他管,他也管不着。现在还真是一件让他头疼的事。如果能借用陆军监狱一部分牢房,确实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他说:“你这个想法不错。我回头让云发查一查看守所里的情况,再跟本部联系一下,听一听他们的意见。如果本部同意,咱们就可以做这件事。” 左少卿走后,叶公瑾坐在桌边,心里再次疑惑起来。她到底是什么人呢?她如果是共党分子,决不会出这个主意。他想来想去,如果把重要犯人转移到陆军监狱,对共党来说,没有一点好处。那么,她确实是梅斯那边的人? 叶公瑾考虑再三,也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只得放下。他现在的注意力,正如左少卿预想的一样,大部分都放在于志道身上了。 左少卿回到办公室里,开始为晚上的事焦虑。 档案处搬运档案。那些档案对她毫无用处。她关心的是情报处的密室。情报处也会来搬运档案吗?她完全拿不准。 这个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就算情报处也来搬运档案,她怎么进那个密室呢?她没有任何理由呀。最重要的一点是,即使她进了那个密室,她能找到有关“水葫芦”的档案吗?她对此毫无把握。 正文 二百五、 窃密 夜里八点钟,左少卿带着柳秋月,以及十几个弟兄去了洪公祠。 天气潮湿阴沉,又起了风,正是南京最冷的时候。弟兄们穿着厚外套,背着长短武器,坐在蒙着帆布的卡车里。 左少卿和柳秋月坐在一辆黑色的轿车里。她心里很不安,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战局不利,南京城从这个时候起,也有了战时的色彩。一些重要的机关门前已经用沙包垒起了半圆形的掩体,持枪的士兵站在掩体里被冷风吹得直哆嗦。 汽车进了洪公祠,弟兄们跳下车,都向四面看着。不过半个月未见,洪公祠已经给人萧条破败的感觉。庭院里漆黑一片,杳无声息。大楼里也很安静,楼上的窗户里都黑着灯,现在那些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保密局留下的人,只在一楼占用了部分房间。 地下室的门还锁着,档案处的人还没有来。柳秋月从地下室门口开始,布置警戒哨。二组的警戒位置,主要就是地下室门口、楼梯口、走廊、大门口、以及停放卡车的停车场周围。柳秋月很快就安排好警戒,然后和左少卿站在大门内等待着。 一个钟头后,档案处的人才姗姗来迟。他们还带来两个排的士兵,士兵们负责搬运档案。为首的军官是档案处一室的主任。他热情地和左少卿打招呼,连说辛苦,便打开地下室的门,指挥士兵们往外面的卡车上搬档案。 左少卿和柳秋月进了地下室,四面观看着。 地下室十分巨大,约有五十公尺长,二十多公尺宽。里面的档案柜整齐地排列着,形成一条条过道。档案都放在档案柜里。这种档案柜其实就是一个个的铁皮箱,每四个铁皮箱摞在一起,就成了档案柜。铁皮箱的两端有铁把手,抬起来就可以走。所谓搬运档案,其实就是两人一组,抬着铁皮箱,送到外面的卡车上。 左少卿判断一下,今晚能搬完就算不错了。 她和柳秋月慢慢地在档案库里转悠着,走到最里面的时候,她们看见情报处的那个密室。密室的门在一排档案柜的后面,不注意找可能还找不着。 她们慢慢地走到密室的铁门前,静静地看了一眼,铁门锁得很严实,没有钥匙绝对进不去。她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看来希望不大。 她们回到档案库的门口,站在墙边,看着那些士兵搬运档案柜。他们两个人抬一个铁皮箱,慢慢腾腾地往外走。看来搬运工作真的要干到天亮了。 这时,她们都看见一个提着皮包的军官匆匆忙忙地走进档案库,一直向里走去。 柳秋月立刻来了精神,“少主,是唐密。” 左少卿点点头,她也认出了唐密。唐密姓唐,少校军衔,是情报处的保密员,因此被称为唐密。他的真名,左少卿怎么也没有想起来。 左少卿有些奇怪,如果情报处今晚也搬运档案,怎么只来他一个人? 柳秋月这个精丫头,似乎猜出了少主的想法,小声说:“少主,我出去看看。”她说完就出了档案库。 左少卿悄悄往里走。她站在里面的角落里,看见情报处密室的门半开着,里面有灯光射出来。她一直在考虑文招还是武招,但似乎都不可行。她心里有点着急。 几分钟后,柳秋月悄悄地回来,在她耳边说:“少主,现在只来了唐密一个人。我问了他的司机,其他人过一会儿就来。他们今晚也要搬运档案。” 左少卿明白,如果再有人来,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但现在怎么办呢? 柳秋月轻声说:“少主,我过去看看,然后见机行事吧,行吗?” “你怎么办?”左少卿回头看着她。 “只能看着办了,再晚就更没有机会了。” 看见左少卿点点头,她快步向密室走过去,沿途还用拳头敲打着身边的铁皮箱,她快走到密室门口时,大声问:“嗨,里面有人吗?”然后就走了进去。 左少卿慢慢向前靠近,听到他们在里面的对话。 “嗨,老唐,你在这里呀。怎么回事,就你一个人呀。”柳秋月笑着说。 唐密正在整理一个档案柜里的档案,回头说:“是秋月呀,你们在这里盯着?” “是呀,为你们保驾。今晚你们也搬吗?” “是,也要搬。还有一些人,过一会儿来。我先来做准备。” “怎么样,杭州那边好吗?” “好什么呀,别提了,都住集体宿舍,伙食也不行,工作上更是乱七八糟。” “住集体宿舍?你家属没有过去?” “在杭州也是临时的,还不知道最后要到哪儿呢。谁也不让带家属。” “你没回家去看看?” “这是秘密行动,谁也不让回家。妈的,瞧这个差事干的。” 柳秋月双手抱在胸前,笑嘻嘻地看着他,“老唐,那你这半个月,可够素的。” 唐密也笑嘻嘻地看着柳秋月,“我说小秋月,你可别惹我,我现在见着麻婆都亲,别说你这样的小美人了。” 柳秋月把头发拨了拨,“是吗,我美吗?你瞎说吧。” “小秋月,我可一点也没瞎说,我看你们二处,除了钱玉红,就你招人了。”这个唐密一边说着,一边向档案室里四下张望。 “嗨,老唐,四下里寻莫什么呢,不安好心了吧?” “没有,没有,我这人,心最好了。妈的,这里连个桌椅也没有,不能请你坐一坐。”看得出来,他打不成鬼主意,心里颇有点懊糟。 柳秋月已经猜出他的意思,就笑着说:“对了,老唐,刚才在外面,我看见你的车停得不对呀,把别人的道都给挡住了,你应该去挪挪车,要不别的车就不好走了。” 唐密眨着眼睛,有些惊喜也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心里还在捉摸柳秋月的想法,说:“不会吧,我停得好好的。” 柳秋月指着他,“你看,你还不信。走,你跟我去看一看,把你的车挪一挪。”说着,就拉起唐密的手往外走。 唐密已经满脸笑容,跟着她往外走,“好好,我去看一看。” 走到门外,柳秋月又回头说:“我把你的门拽上了啊。”说着,她把门一关,咣当一声撞上了。 左少卿站在远处的角落里,看见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密室,走了。她不由抿紧了嘴,门撞上了,还怎么进去。她慢慢走到门前,突然眼睛一亮,门锁上竟然插着钥匙。这个贼精贼精的丫头,真够贼精的。 这个机会再不能错过。左少卿一拧钥匙,那个门就开了。她急忙进了密室,轻轻掩上门,立刻在密室里转了起来。 密室并不大。约四十平方米。几排铁皮柜整齐地排列着。铁皮柜与外面的铁皮柜完全一样。她在过道里穿行,很快就看出来,铁皮柜里的档案应该是按时间排序的。每个铁皮柜上都有一个小标签,注明某年某月。 左少卿看清这个情况,心里就有些为难。这个“水葫芦”是什么时候派出去的呢?柳秋月对这个“水葫芦”曾经做过猜测。她从叶公瑾秘密住所的使用时间,猜想他和钱玉红应该是在一年半前好上的。如果“水葫芦”真的和钱玉红有关系,那么,他应该是在这之前被派出去的。 左少卿的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柳秋月告诉她这个情况,应该是今年的八月,军火交易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年半前,应该是四七年的二月,这之前,则应该是四七年的一月,或者四六年的十二月。她心里不安,因为这个时间是猜测出来的,完全没有准确性。但现在只能这样了。她迅速找到四六年十二月的铁皮柜。 她打开这个铁皮柜,里面放整齐的案卷。她迅速地翻看卷名,但每个卷名都是行动代号。她现在只知道“水葫芦”三个字,其它任何线索都没有。她又打开旁边的四七年一月的铁皮柜。这里面的卷宗都标着某某计划,如天津计划,上海计划,等等。她迅速地翻看一下,没有找到陕北计划。 左少卿住了手,开始考虑怎么办。她没有时间了。不用看表她就知道,时间过去得飞快。她不知道柳秋月能把唐密留多久,肯定不会太久。因为情报处的人很快就要来搬运档案。她想,她只能蒙了。 她四面看了看,看见门口的墙边放着几个纸箱子。她冲过去,打开一看,里面都是装订卷宗的封皮。她把这些封皮拿出来,都塞进下面的纸箱里。她拿着空纸箱回到铁皮柜前,然后每隔五本卷宗抽出一本,放进脚下的纸箱里。她判断,如果这两个铁皮箱里有哪个卷宗涉及“水葫芦”,或许她抽出的卷宗里会有一本沾上边。纸箱子很快就放满了档案。 她喘了一口气,已经感到头上出汗了。她关上铁皮箱,把纸箱搬到门口,然后一点一点地拉开门,向外面窥视。这个铁门确实很偏僻,没有人会看到这里。她迅速把纸箱搬到门外,放到一个角落里。然后回来撞上门。至此,她的偷窃行动结束。但有没有效果,她就不知道了。现在的问题是,她怎么把这个纸箱子带出去。 几分钟之后,她看见唐密匆匆忙忙走进档案库,一直向密室走过去。再后面,是三个情报处的军官,也向密室走过去。左少卿感到很万幸,如果再迟几分钟,她就会被唐密撞上。 柳秋月也匆忙进了档案库,不安地四面张望。她一看见左少卿,立刻松了一口气,急忙向这边走过来。 “少主,怎么样呀?”她小声地问。 左少卿向里面的角落指了一下,“我拿出来一些,但不知道有没有用。”她看着柳秋月,抓住她的手,轻声问:“秋月,你怎么拉住唐密的?” 柳秋月笑了一下,“还能怎么样,他就是一个色鬼。我和他坐在汽车里,只好让他摸了摸,别的也做不了。这个王八蛋,倒是什么地方都摸到了。”她轻声笑了起来,脸也有一点红。她又说:“后来我们看见情报处的车来了,这才分手。我一直担心,不知你出来没有。” “只差几分钟。秋月,这事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感谢你。” 柳秋月收起了笑容,注意地看着她,然后低下头,小声说:“少主,从我到了二组,一直都是你关照我。我希望,将来不管怎么样,少主还能关照我。这是真心话,请少主相信我。”说完,她抬起头,注意地看着左少卿。 正文 二百六、 信任 这样一个时刻,地下档案库里,就十分寂静。 搬运档案的士兵虽然很多,但他们出了档案库之后还要走很长的路,最后把铁皮箱送到卡车上。偶尔的时候,档案库里就会没有人,就像现在这个时候,周围就会有很异样的宁静。 但左少卿的心里却很不宁静。眼前这个柳秋月感觉到什么了?或者猜到了什么?甚至还看见了什么吗?她拿不准。这么聪明的一个情报军官,天天守在她的身边,至少会感觉到什么吧? 左少卿仔细地盯着柳秋月。她看出柳秋月的眼睛里藏着乞求和不安。她知道,自从她到行动二组来,她确实离不开柳秋月的帮助。她拿不准的是,她现在可以相信柳秋月到什么程度。 左少卿抓住柳秋月的手,用力握了一下,说:“秋月,我相信你。” 柳秋月笑了,明显松了一口气,“谢谢少主,日后,我和怀真,都靠少主关照。” 左少卿小声说:“能关照时,我一定会关照。” 她们现在都在考虑一个问题,怎么把这个纸箱子带出去。她们都回头看了看那个放在墙角里的纸箱子。她们都没有说话。两个这么聪明的人,有的时候,真不用说多少话。她们都慢慢地向档案库门外走去。她们要寻找机会。 搬运档案的士兵不时经过她们的身边,有上去的,也有下来的。她们上了楼梯,出了地下室的大门。她们都注意到,在地下室门外,还有一扇门。 以前,这里既是借阅档案的登记室,也是档案库的警卫室,里面常常有四五个人在工作。柳秋月走到这里,什么也没说,直接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 屋里黑着灯,地上一片零乱。显然,这里已经无人值守了。 柳秋月回到左少卿身边,小声说:“少主,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叫士兵把箱子送上来,先放进这个房间里,你看呢?” 左少卿想了想,也只有这么办了,就点点头。 柳秋月立刻回到地下室里,站在档案柜旁边看着那些士兵。趁没人的时候,她把纸箱搬到过道边上。 她看见一个满脸胡子的士兵走进来,正要搬起一个铁皮柜。她拦住他,说:“这位兄弟,先帮我把这个纸箱搬上去。” 那个士兵和善地笑了笑,“好,好,没问题。”他搬起纸箱就往外面走。 柳秋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上了楼梯,出了地下室的大门。柳秋月追上他,拍他的肩膀,“兄弟,谢谢了,就放在这里吧。” 左少卿站在不远处,谨慎地看着周围,有没有人注意这里。 士兵放下纸箱,连说:“不谢,不谢。”重新走进地下室的入口。 柳秋月推开旁边的门,一脚把纸箱子蹬进门里,然后关上门,向左少卿露出了微笑。她们都感到一阵轻松。 档案搬运工作持续了很长时间。情报处的人也带来一些士兵,搬运密室里的档案。他们的铁皮箱都装到另外的卡车上。 左少卿很疲倦,伤口也隐隐地作疼。她掏出烟,默默地吸着。她一直和柳秋月站地下档案库的入口处看着,也注意着旁边的小门。 有时,唐密也会走过来,和她们一起吸烟,眼睛却总是瞟着旁边的柳秋月,色迷迷地笑着,说:“还是你们好,仍然留在南京,干什么都方便。我们可苦了。小秋月,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着你。” 柳秋月也笑着说:“唐密,有空了,给我打电话吧。” 唐密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有空一定打。” 左少卿没想到,天快亮的时候,许府巷那边发生了意外的事。 陈三虎从走廊那头匆匆跑过来,“主子,处长来电话,让你立刻回去。说是有急事,限你半个小时赶回去。” 左少卿顿时在心里紧张起来,猜想可能出了什么事。 柳秋月却比她更加机警,立刻说:“三虎,你干点活。”她推开身边的小门,“你把那个纸箱子送到少主的车上。” 陈三虎说:“没问题。”他进了屋,从地上搬起纸箱子。 柳秋月还在他身后叮嘱,“你轻点啊,别把箱子摔了。” 左少卿不能再多想,和柳秋月一起,跟在陈三虎后面,一起往外走。出了保密局大楼,下了台阶,她们都看见陈三虎正把纸箱子放进汽车的行李箱里。 快走到汽车旁时,柳秋月小声说:“少主,你想把箱子送到哪里?” 左少卿顿时一惊,立刻意识到她现在遇到一个难题。刚才只顾考虑叶公瑾的电话,没有想到这一点。箱子不能送到许府巷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里有许多人,可能会被人注意。箱子也不能送回家里,因为妹妹可能先回家,翻看这个箱子。也不能放在汽车里,汽车要送回车队。 左少卿此时竟想不出该把箱子送到哪里了。 柳秋月在她耳边说:“少主,你要把箱子送到哪里,我一定会安全送到。少主,请你相信我。” 左少卿盯着她。现在真的是一个要紧关头,纸箱里的档案至关重要,她却没有时间去处理。她仍然盯着柳秋月,心中的疑虑和信任却左右盘旋。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几乎是咬着牙说:“我相信你。你把箱子送到杜自远杜先生家里,安全送到!” 柳秋月真的被吓了一跳。少主这一句话,已经说明杜先生是什么人了。她近乎恐惧地捂着嘴,用力点着头,低声说:“少主信任我,我一定把箱子送到。” 左少卿严厉地盯着她,说:“好,我信任你。现在先送我回许府巷。” 她们都上了车。汽车很快开出洪公祠北大门。 半个小时后,她们开车到了许府巷。左少卿下了车,柳秋月坐在车里,用力向她点点头,然后就开车走了。左少卿感到自己这次冒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但是,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办了。 她看着汽车远去,低头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十分。她走进门卫室,给杜自远打了一个电话,“自远,我让秋月给你送一个箱子过去,你收一下,并且记住她到达的时间。箱子很重要,具体情况,见了面再跟你说吧。” 左少卿出了门,对门口的警卫说:“这辆车回来的时间,请你记一下,然后告诉我。有问题吗?” 警卫平静地看着她,一点头,“没问题。”保密局的警卫,都是受过训练的特务,知道这一类的要求一定有特殊原因,他们不会多问。 左少卿上楼去了叶公瑾的办公室,这才知道,派出所的警察抓了一个共党嫌疑分子,连人带赃,刚刚送到保密局。 叶公瑾一看见那个“赃”,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共党交通员。 左少卿来了之后才知道,这个共党交通员叫魏淑云。 魏淑云出事的经过,大约是这样的。 自从她接受抄写情报的工作,几乎就没有停下来好好休息过。她几乎是夜以继日地抄写。她一看见那些文件的内容,就立刻明白它们的重要性。她可以猜想得到,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承担着多大的危险才得到这些情报。她深知责任重大,也想尽快抄写好这些情报,尽快把它们传递到自己同志的手里。 她日夜不停地抄写情报。这些情报就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手里,又从她的手里源源不断地流出去。她夜里实在困倦时,就用冷水洗头。 郭重木以前传递情报,知道高茂林和张雅兰都是用相机拍照,然后传递胶卷。这种方式,不可能传递大量情报。因此,他只能选择那些最重要的情报交给他们。当他从杜自远嘴里知道,这些纸介的文件他们也能传递时,他就开始收集各种各样的情报了。他知道,这些情报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杜自远告诉他,所有情报都有人重新抄写,目的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他收集的情报就更多了。 魏淑云最后这次抄写情报却慢了许多,因为情报中有大量的表格,是关于军火运输方面的。她在抄写过程中也要在纸上画表,这就减慢了速度。她整整抄写了一昼夜。到了下午三点钟时才全部抄好。她把原件用火烧掉,冲进下水道里。将抄好的文件用纸包好,放进布袋里。 她做好这一切,看了看表,还有一点时间。她睏极了,但她不敢上床睡,就双手抱在胸前,坐在椅子上打了一会儿盹。 桌上的闹钟警报似的响起来,才惊醒了她。下午四点钟,她出了门。她在汽车站等来了公共汽车,便上了车。车上难得地还有空座位,她选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来。 但是,当公共汽车行驶起来,她开始随着汽车摇晃起来的时候,困倦就像潮水一样扑上来,并且淹没了她。她仍然抓着她的布袋,头却深深地垂下去。她随着汽车的摇晃,完全陷入昏睡之中。 这辆公共汽车一直向前行驶,并最终开进总站。司机和售票员跟着最后一批乘客也下了车,谁也没有注意到仍在昏睡中魏淑云。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地睡着。 这个时候,有两个警察,进了停车场,进行例行检查。这纯粹是一次例行检查,就是为了防火防盗,清除躲在停车场里的流浪人员。 一个警察,看见还坐在车里睡着了的魏淑云,知道这是一个打盹坐过了站的人。他敲了敲窗户,想叫醒她。她却没有醒。这个警察就上了车,使劲摇晃她的肩膀。 魏淑云睁开通红的眼睛,一看见面前的警察,着实大吃一惊。她下意识地把布袋抱在怀里,恐惧地看着他们。她的这个表情,让警察也疑惑起来。 正文 二百七、 再断线 魏淑云抱着布袋极其恐惧的样子,让警察有些困惑,也有些疑惑。这么一个面黄肌瘦的穷女人,有什么财宝要这么护着?他猜想可能是钱。他想拿过那个布袋看一看。但这个女人却像疯了似的和他争夺起来,并且发出一声一声的尖叫。 另一个警察也上了车,他们终于把这个女人按倒在地板上,夺过她的布袋。一个警察打开布袋,里面只有一个纸包。他再打开纸包,里面是手抄的文字。他看了第一页就瞪大了眼睛,他已经意识到抓了一个共党分子。 魏淑云被戴上手铐,被带回派出所。 派出所的值班警官看过手抄的文字材料,大为惊喜。他立刻审问魏淑云,想再抓到几个同伙,他的功劳就更大了。 但是,无论他怎么问,魏淑云就是不开口。他明明看见这个女人的双手痉挛,来回的绞拧着,甚至还在颤抖。她的脸色苍白,嘴巴已经咧开,似乎就要哭出来了。他感觉这是一个脆弱的女人,已经被吓坏了。但是,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他妈的,她就是不开口! 到凌晨两点多钟的时候,这位警官终于失去信心,打电话通知了保密局。 在叶公瑾的办公室里,赵明贵看着桌边的程云发和左右两个少卿,轻声说:“这就是经过。从她携带的文字材料上看,她是共党极其重要的交通员,还有一个可能,她和潜伏在国防部的槐树有关。处长,目前知道的就是这些。” 叶公瑾看着桌边的人,平静地说:“共党也有失误的时候,也有打盹的时候,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这样吧,天亮以后,云发负责审讯这个魏淑云。左少和明贵负责调查,先找到她的住处,最好把她的来龙去脉都调查清楚,也许我们会有更大的发现。各位回去做准备吧。” 程云发和右少卿起身先走了。左少卿心里有事,随后也走了。 赵明贵没有走,他翻动着手里厚厚的一摞手抄的文件,抬头看着叶公瑾。 叶公瑾注意到了,“明贵,你有什么想法吗?” 赵明贵走到桌边,小声说:“不是有想法,而是有发现。我一直在看这些文件。我发现,这些文件其实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军队的调动情况、战场形势研判、国防部军事会议纪要、国防部向委员长提出的建议,等等,内容有一点杂。刚才开会前,我给国防部办公厅公文处的人打了一个电话,问了一下情况,我发现这些文件印发的范围比较大,各部门的长官都有。因此,这些文件从谁手里出来,不好说。但重要的是另外一部分。” 赵明贵把一些文字材料摊开在叶公瑾面前,一一指点给他看。 “你看这些表格,内容非常详细。再看这几份文件,还有这些文件。” 叶公瑾已经看出来了,这一部分文件,都是有关军火运输、弹药储存以及铁路调度计划等方面的情报。他不由瞪大了眼睛,盯着赵明贵,从牙缝里说:“于志道?” “对,正是于志道。”赵明贵弯下腰,凑到叶公瑾的耳边,“左少卿在给我们打马虎眼。她说她从于志道身上,没有察觉任何槐树的影子。她反而指认郭重木是槐树。处长,你看她是不是有这个意思?” 叶公瑾心里则是另外一种想法。左少卿说过,美国人也在找“槐树”,美国人找“槐树”的目的她不肯说,但她肯定也在找。如果她想保护于志道,就应该是这种表现。叶公瑾判断,左少卿应该是为美国人打马虎眼。但是,他妈的美国人为什么要找“槐树”呢?他实在想不明白。 他向赵明贵点点头,“严密监视这个于志道,争取找到更多证据。” 赵明贵点点头,收拾好文件,悄悄地走了。 左少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外面的天空已经亮了。办公室里没有开灯,青色的晨光照进办公室里,半明半暗,如同晨雾里的坟场,一片死静。 她一进门,就看见柳秋月低着头,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似是佛像前的信徒,正在默默地祈祷。 柳秋月听到开门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有些惊恐地看着左少卿。她随后轻轻地站起来,走到左少卿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少主,我三点十分离开许府巷,三点四十八分到了杜先生家。杜先生正在门外等着我。我什么也没说,就把箱子交给杜先生了。四点二十分回到这里。”她说完,抬头看了左少卿一眼。 左少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 柳秋月重新低下头,沉默一会儿,又小声说:“少主,我要是敢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可以一枪打死我!”她喘了一口气,“少主,对我说句话,求你了。” 左少卿小声说:“秋月,我相信你。” 柳秋月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谢谢少主,谢谢少主。” 左少卿又说:“现在有一件事,你去办。有一个叫魏淑云的女人,今天被捕。你查一下这个人的情况,然后告诉我。” 柳秋月低声说:“是,我这就去查。” 左少卿看着柳秋月出了门。她坐在桌边,望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空。 她现在知道一点,“槐树”的交通又出问题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比较微妙了。她应该怎么办,办到什么程度。如果叶公瑾从这个魏淑云身上没有收获,他就会怀疑有人通风报信。这个怀疑对象当然就是她。她现在刚刚感觉站稳了一些,如果再次受到怀疑,后面的工作就更难做了。 想到这里,她给杜自远打了一个电话,电话立刻就通了。杜自远显然一直守在电话旁边。她立刻说:“杜先生,你和我妹的事,是不是有问题了?” 杜自远在那边想了一下,也轻声说:“是,是,有一点,主要是我这边的原因,我正在想办法修复。希望你在右少面前,说我几句好话。” 左少卿说:“不行吧,我可能说不了,不想被我妹埋怨。” 杜自远急忙说:“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顾到你的面子。我来请客,请你妹吃饭,这样行吗?” 左少卿说:“好,这样最好。回头见。”她轻轻挂上了电话。 这个时候,杜自远也轻轻挂上了电话。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魏淑云出事,他是昨天晚上九点钟知道的。李林悄悄来到他的家里。 “老杜,”李林说话时的神情十分紧张,“交通线出问题了。” 杜自远吓了一跳,急忙问:“怎么回事?” “我刚才去草纸店看情况,发现他们摆出了红色的大减价招牌。” 杜自远明白,这是一个信号,表明他们没有收到魏淑云的情报。“魏淑云呢?”他急忙问。 “我来时,先去了魏淑云的家,家里没人。魏淑云不在。我判断,应该是出问题了,但不清楚是什么问题。” 杜自远立刻焦躁起来。“槐树”的交通再次出现问题,今年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说:“你赶快去通知,草纸店以下的交通线,全部转移,要快!” 李林眨着眼睛,“草纸店也撤吗?” 这下子,杜自远犹豫起来。他要保护交通线上的同志,但也要保护左少卿呀。如果人撤的太干净,她又会受到怀疑。他对李林说:“草纸店暂时不动。” 这件事里的一个关键是,魏淑云会不会开口。如果魏淑云开口,不要说一个草纸店,他和李林都有危险,甚至可以说是全线崩溃,损失将是巨大的。那时,不要说左少卿保不住,可能连右少卿也会受到怀疑。如果魏淑云不开口,特务们未必找得到草纸店。他决定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 天还未亮的时候,他接到左少卿的电话。他一听出是左少卿的声音,着实被吓了一跳,以为她也出了问题。让他意外的是,左少卿在电话里却说,她要让柳秋月给他送一个箱子来。这件事也让他十分不安,眼下正是危险时刻呀。 半个小时后,柳秋月果然送来一个纸箱子。她什么也没说,就开车走了。 杜自远回到家里,打开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竟是满满一箱子绝密档案。这个左少卿,简直是疯了!她竟然让柳秋月送来! 天亮以后,他接到左少卿的第二个电话。这个电话只有两个意思,一个是通知他交通线出了问题。二是警告他,交通线不可撤得太干净。 杜自远心里充满了疑问。他很想和左少卿见一面,了解一下这些情况。但目前情况极其特殊,他和左少卿可能轻易不能见面。 这天的上午,左少卿和赵明贵,通过魏淑云身上的证件,虽然费了一点事,但还是找到了她的住处。 这是一套很平常的小公寓,只有内外两间,有厨房和卫生间。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只保持着最低的生活状态。 左少卿和赵明贵带着人进了这个小公寓,仔细地进行搜查。 左少卿很快就在这个房子里发现了问题,但她不想说。她希望由赵明贵去发现。 里屋的桌上,除了一盏台灯外,一个闹钟,还有一瓶墨水。 赵明贵向她指了一下窗台上两个已经空了的墨水瓶,说:“这个魏淑云,一定抄写了很长时间。抄写了很多文件。” 左少卿点点头,没有说话。 桌子抽屉里放着厚厚的一摞信纸,正是查获的文件所用的信纸。纸很薄,上面有窄窄竖线。抽屉里还有一支钢笔,赵明贵让人把钢笔作为证据收起来。 赵明贵在厨房里发现了第一个疑点。炉子旁边的水池是水泥砌成的,但水池内壁乌黑。赵明贵伸手在池壁上摸了一下,说:“她一定每天都在水池里烧文件,池底有一点纸灰,池壁也烧黑了。” 之后,赵明贵进了卫生间。卫生里几乎没有东西。他看一遍,要出来的时候又停了下来,满脸狐疑的看着空空的卫生间。卫生间里的木架上放着一摞草纸。 左少卿冷冷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她明白,这个赵明贵确有精明之处。 正文 二百八、 兄妹情 赵明贵小心翼翼地把卫生间木板架上的草纸搬下来,挪到外屋的桌上,仔细地观看。他回头看着左少卿,“左少,你看出问题来了吗?” 左少卿淡淡地说:“不是一次买的。” 赵明贵向她点点头,伸出大拇指。 这是那种黄颜色的很粗糙的草纸。现在已经见不到这种草纸了。但在当时,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普通百姓,使用的都是这种草纸。 这种草纸大约有杂志那么大,上面还可以看见稻草的节梗和纤维,确实很粗糙。店家生产出这种草纸后,会捆成一尺厚的大捆,然后在侧面打上大大的红色的戳记,标明生产的店家。销售时,店家会拆开捆,一刀一刀地卖给顾客。 放在桌上的这摞草纸,约有七八刀。但每一刀草纸侧面的戳记却拼不起来。这说明,魏淑云不是一次购买。赵明贵想的是,魏淑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购买草纸呢?有什么目的吗? 他把这些草纸侧面的戳记拼了拼,却拼不起来。但他看出了两点,第一,这些草纸出自同一家草纸店。第二,这家草纸店的名称叫“宏记纸品坊”。 左少卿向赵明贵点点头,“老赵,你判断的对。怎么办?” 赵明贵没什么可犹豫的,说:“抓!” 他们没费多大的事,很快就找到了“宏记纸品坊”,并逮捕了草纸店老板夫妻,以及在店里干活的五六个工人。这些人一送进看守所,拥挤的看守所就更拥挤了。 但是,程云发对魏淑云的审讯,却出现了谁也没有想到的情况。 程云发在刑讯室里坐下,看着对面的魏淑云时,却发现她一直在哭泣。她一直低着头,无声地哭泣着,眼泪不断地流下面颊。她的嘴角微微地向两边咧开,似乎随时都准备放声大哭。她的两只手一直绞拧在一起,几乎快把手指拧断了。 程云发和派出所里的警官一样,认为这是一个脆弱的女人,只要吓唬一顿就会崩溃。他瞪起眼睛,厉声怒吼,一句接一句地审问。但这个女人就是不开口,只是在默默地流泪。 程云发恼羞成怒,喝令把她吊起来,令人用皮鞭抽打。每一次鞭打,这个女人都哭泣一声,仍然在流泪,仍然不开口。她最后已经快被打烂了,几次失去知觉。但被冷水浇醒后,仍然如此。她甚至不抬眼看一眼程云发。 叶公瑾接到程云发的报告,也很诧异,就和赵明贵一起去了看守所,观看对魏淑云的审讯。他看到的情况确实如程云发所说。 叶公瑾看了半个小时,终于看明白了。他回头对赵明贵说:“云发被她的外表欺骗了。这个女人有铁打的意志,她不会开口。”叶公瑾摇着头,心里的感情也变得复杂起来,“明贵,她是在后悔,是极度后悔。” 正如叶公瑾所猜测的,魏淑云此时真的是极度后悔,已经悔到肝肠寸断了。上级把那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那么信任我。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同志,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取得的情报,要经过我的手传递给外面的同志。可是,我却犯了一个那么低级的错误!我为什么要打盹呢!我就那么贪睡,就不能克制一下吗!不知有多少同志因为我而暴露,因为我而牺牲!别的同志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我就不能牺牲那么一点睡眠!我死也还不了这个债呀! 魏淑云此时,就是这个心情,痛不欲生,悔不欲生! 她没有给叶公瑾留下更多的机会。特务把她带出刑讯室,送她回牢房的路上,她推开架着她的看守。看守以为她要自己走,乐不得地松开了手。她却突然低下头,猛地向前冲去,撞在一个门洞的墙角上。 她这一撞,如此沉重,导致她颅顶凹陷,血就像喷泉一样滋射到墙上。 看守们找来医生。医生看了一眼说:“人已经死了,立刻就死了。” 叶公瑾和程云发、赵明贵坐在刑讯室里,许久没有说话。他们见识过共党的顽强,特别是那些女共党分子,张雅兰、林文秀,现在又加上一个魏淑云,她们看着柔弱,其实却是钢筋铁骨,她们的意志更是坚不可摧。 叶公瑾心中感叹,难怪人家会有今天! 仿佛还不够糟似的,第二天,一月二十一日,蒋委员长宣布“下野”,其总统职务由李副总统代理。一时舆论大哗,军心、民心大乱。 这个时候,平津会战和徐蚌会战均已到了尾声,是败局已定的局面。所有江北的**,能撤的都尽可能撤到江南。这样,南京的城防情况也变得危险起来。 叶公瑾接到保密局主任秘书潘其武的电话,叮嘱他勿受影响。毛人凤虽然辞去局长职务,但保密局的所有大权仍然在他手上。洪公祠的“保密局”只是一个傀儡。同样道理,蒋委员长虽然辞去总统职务,但党、政、军、特、宪的大权仍然在手里。 虽然如此,叶公瑾已经感觉到形势非常不乐观。他因此特地叫来左少卿。 “左少,”他尽可能平和地看着左少卿,“你上次提的建议非常好,尽快和王振清以及卫戍司令部协商,在陆军监狱借一些牢房,把看守所里重要犯人转移过去。左少,形势很不好,我们也要做好准备。把重要犯人转到陆军监狱,我们的担子确实也轻一些。你尽快办好这件事吧。” 在这一段时间,左少卿的自我感觉,又仿佛是“孤魂野鬼”一般的没人疼了。 杜自远和她,都担心自己的危险会波及到对方,再进一步波及“槐树”,他们现在不敢见面。以往,左少卿和杜自远见一面,互相握一握手,她心里会感到非常温暖。再怎么着,她心心所系的,仍然是这个人。不能和杜自远见面,她的心就仿佛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要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妹妹仍然不时和杜自远见面。他们在一起吃饭、说笑,有时,妹妹还会在他那里过夜,把左少卿一个人扔在家里。她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很久暖不过来。 这个时候,和王振清见面,就成了她心里最大的安慰。她这个时候才理解妹妹的话。妹妹用那么复杂的目光看着她,说:“我认你这个姐姐,因为有个姐姐,真好。”左少卿此时的感觉就是,有个哥哥,真好。 为了转移重犯的事,她已经多次去找王振清。她一进门,脸上就会露出一丝妩媚的微笑。坐在沙发上时,就会若有若无地偎在王振清身上,然后就大哥大哥地叫着,心里真的就很温暖,也很柔软。 其实她对王振清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对这种感觉着迷。 王振清本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军人,也同样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但军人天生护花,守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军官,又被她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心里真的挺受用。 每次临分手时,王振清就会把她抱在怀里,很亲切地说:“好妹子,好好的,不要让大哥担心。大哥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了。” 左少卿偎在他的怀里,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大哥,你是我的亲大哥。” 王振清说:“当然了,你就是我的亲妹子嘛。” 这个时候,杜自远也处于极度的焦虑之中。第一件事,就是和“槐树”联系再次中断。他能想像到,当“槐树”再次去“清华池”洗澡时,没有看见他,会是一个什么心情。 上一次他们在“清华池”里见面时,“槐树”向他明确了两点。第一,他的工作很快就会变动,就是最近,具体的日期不清楚。第二,国防部已经制订了南方**的战略部署,一个重点是在两广,另一个重点则是四川。这个计划正在制订中,最近几天就会出来。他告诉杜自远,“下一次来,我会把这个计划带给你。” 但是,现在杜自远和“槐树”的联系却中断了,他不能不为此焦虑。 杜自远第二件焦虑的是,最近几天,他一直在看左少卿送来的绝密档案。他开始不明白左少卿的用意。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左少卿是在找“水葫芦”。“水葫芦”是悬在左少卿头顶上的剑,也是悬在华北局情报部头上的剑!这个特务已经深入到华北局情报部内,并且可以接触到核心机密,这个情况就太危险了。 考虑到这一点,杜自远每夜研究这些档案到深夜。但是,他只找到保密局潜伏在南方局和上海市党组织的特务,却没有找到“水葫芦”的丝毫线索。这个情况让杜自远陷入深深的忧虑。他很想和左少卿见一次面,把这个情况碰一碰。 但是,他也明白,为了“槐树”,至少目前他不能轻易去见左少卿。 杜自远在给华北局情报部的电报里,汇报了他找到的两个线索。第二天,华北局情报部回电,询问线索的出处。 杜自远再次忧虑起来,他可不敢提这个出处。他甚至怀疑这个回电就是“水葫芦”经手发过来的。这件事让他坐立不安。 但是,在相关的人中,有一个人却大喜过望,他就是程云发。程云发竟然找到一个叶公瑾涉及军火的证据,并且和最近的这次军火交易有关。 这天夜里,程云发趁办公室里没人的机会,给远在杭州的督查室杨主任打了一个电话,报告了这个情况。 正文 二百九、 异心 心怀鬼胎的程云发掏墙打洞,费了一番周折,还花了一些钱,终于找到的这个证据,其实就是当初杜自远交给叶公瑾的一张支票的存根。 当时杜自远告诉叶公瑾,这张支票是刚刚收到的。叶公瑾追问是谁交给他的。杜自远告诉他,是张雅兰。 程云发找到的,就是这张支票的存根。他所以费了一番周折,还花了一些钱,是因为他逆向追踪,竟查出这张支票上的资金,是从常福的账户上转过来的。程云发从右少卿那里学来的一点银行转账的知识,竟在这里意外地派上了用处。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时间。存根上的时间和常福转账的时间,全部是今年的八月份,肯定与年初的军火案无关。他肯定,这是一次新的军火交易。 最要命的是这张支票上的数额,竟然是六千美元,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程云发拿到这张存根,又查到这个结果,心里真的是狂喜。他在心里想,你叶公瑾绝没有好下场! 说起来,赵明贵惦记的是小小的主任秘书。但程云发惦记的却至少是个副处长。 督查室的杨主任接到程云发的电话很高兴。他非常清楚一点,这个叶公瑾就是毛局长的死敌。如果能拿到这个证据,将是他在毛局长面前立功的好机会。他第二天就乘火车赶回南京,与程云发在旋转门里秘密见面。 这天夜里,旋转门里仍然一如既往地热闹。虽然战局不好,但娱乐行却不受影响。长江以北的有钱人都纷纷逃到南京,以做进一步的打算。所以,旋转门里比以往还要更加热闹一些。 小丫头徐小玉,也仍像以前一样忙碌,为客人们端茶倒水,忙得要小跑才能应付。她的恶煞星程云发很长一段时间没到旋转门来,让她的神情轻松了许多。 这个时候,她端了一托盘茶壶和茶杯,正从后厨里出来,穿过过道,正要去另一边的小走廊。她突然呆住,几乎把手里的托盘摔在地上。 她看见程云发穿着一身西装,正走进大厅,然后就向旁边的小走廊里走去。徐小玉举起托盘,遮住自己的脸,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她猜想,这位程先生一定是和什么人见面。她小心地移动着,向那条小走廊里张望,看见程云发进了一个单间。 徐小玉又把心里的勇气鼓了又鼓,把茶水送给客人后,就溜到那个单间的门外,偷听里面的谈话。 这个程云发一进单间,立刻看见杨主任已经坐在里面了,并且微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就慌了起来,忙不迭地从皮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杨主任面前。 杨主任一边伸手示意程云发喝茶,一边拿起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正是那个存根。他首先看见的是存根上的数额,“哟,程老弟,是六千美元呀!这么大。这张支票是给谁的呢?” 程云发立刻说:“杨主任,请看下一张照片,是这个存根的背面。” 杨主任看了下一张照片,一时不太明白,就抬头看着程云发。 程云发指点着照片解释道:“您看,这个背书人是杜自远,他是敬业银行的经理,叶公瑾就是在他的银行里开的户。再看持票人,是伊公子。” “伊公子?这个伊公子是谁?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给我的银行资料就是伊公子,是叶公瑾?” “对呀,就是叶公瑾,伊公子就是叶公瑾,这是谐音。” “这就是说,叶公瑾收到一张六千美元的支票,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杨主任,请您听我解释。我查到了这笔钱的来源,是从联勤总司令部以前的一个军官,叫常福的人,从他的账户上过来的。而这个常福,就是因为参与了年初的军火案被关进陆军监狱的。您再看看这个日期,是今年的八月份。这个时候,常福还关在陆军监狱里呢。您想想看,一个关在陆军监狱里的人,却从银行里划给叶公瑾六千美元,这说明了什么?” 杨主任听清这个关系,也明白了。他向程云发点点头,“太好了。你是不是应该有一个详细的书面材料给我。” 程云发连忙点头,“杨主任,我回去就写一个详细的材料,然后给您寄过去。” 杨主任笑着向程云发点点头,“程老弟,我可以告诉你。我回去后,一定会毛局长汇报这件事,毛局长已经记住你这个人了。你现在只要再做出一点成绩来,我可以向你保证,至少是个副处长。” 程云发听到这个话,兴奋得脸都发红了。 徐小玉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谈话,只能听出一个大概意思。 正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一个女招待向她喊:“小玉,徐小玉,给我帮帮忙。” 徐小玉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就走。走到半路,忍不住恐惧,又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程云发站在单间门口,恶狠狠地盯着她。她吓得慌忙钻进后厨里。 这个时候,夜更深了。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还没有走。 她慢慢地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的柳秋月。她轻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柳秋月也小声说:“就是刚才,我去旋转门看小玉,她吓坏了,她说老程看见她了,她说老程的眼神就好像要吃了她。” 左少卿很疑惑,“这个程云发到底是什么意思?” “少主,他这是在背后抓处长的把柄,想把处长弄倒。” “他把处长弄倒了,也轮不到他当处长。” “我听小玉的说法,另一个人好像是督查室的杨主任。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毛局长在抓处长的把柄。看来毛局长是非把处长整倒不可了。” 左少卿点点头,这个说法倒是有点道理。她心里想着这些事,徐小玉虽然说的不清楚,但到了她的耳朵里,都是一清二楚的。钱是从常福的账户上出来的。那么,程云发就真的抓到了叶公瑾的把柄。 她说:“秋月,很晚了,回家吧。小玉说的事,让我考虑一下。” 十一点半时,左少卿才回到家里。妹妹已经上了床,听到她进来,就大声喊:“姐,你快一点,我有话跟你说。” 左少卿洗了脸,洗了脚,很快脱了衣服上了床。她一上床就抱住妹妹。 这个妹妹就跟杀猪似的大叫起来,“妈呀,你冰死了,冰死了!” 左少卿也笑了起来。姐妹俩就在被窝里折腾起来。姐姐要把冰凉的手放在妹妹腋下。妹妹一边躲闪,一边掏姐姐的胳肢窝。闹够了,也暖和了,她们才安静下来。 左少卿终于抱住妹妹,“臭丫头,说吧,你有什么事?” 妹妹嘻嘻地笑着,“姐,两件事。第一件,我哥说,明天晚上请我吃饭。我哥说,把你姐也捎上吧,俩人是一顿,仨人也是一顿,他还省一些。” 左少卿把她一推,“去,叫我蹭你们的饭吃,我不去。” 妹妹就摇她,“去吧,去吧,就当你陪我好了。” 左少卿心里明白,杜自远一定有极其重要的事,非得和她联系不可了。她说:“好了,说第二件事吧,是什么事?” 右少卿嘻嘻地笑着,“姐,我告诉你一件事,老赵已经安排了不少人,正盯着于志道呢,盯得可严密了。” 一说到这件事,左少卿就警觉起来。妹妹这个话似乎不是随便说的,她不是这种人,妹妹不会为了槐树给她通风报信。 她盯着妹妹,严肃地问:“你告诉我这件事干吗?什么意思?” 妹妹仍然笑着,“我就是随便这么一说,和你交流情报嘛。你爱听不听。” 左少卿慢慢地说:“以后别跟我说这些事,我不感兴趣,反而叫人生疑。” “你不是正在找槐树吗?” “那是我的事,我自己会找。老赵要是找到了,也就是我找到了,我还省些事。” “你不听拉倒,我还不想说呢。”妹妹一转身背过去,靠在姐姐怀里,“姐,我可不管你啊,我要睡觉了,睏死我了。” 没用多少时间,右少卿就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左少卿却睁大了眼睛,细细地考虑这件事。或许赵明贵真的被她引入歧途。但也有可能是障眼法,要把她引入歧途。她想,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是可以利用的。 第二天上午,左少卿让柳秋月开车,直接去了国防部。 左少卿这次去国防部是公开的。她让柳秋月去车队要车时,就已经说明,是要去国防部。所以,赵明贵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他站在窗前,看着左少卿乘车离开许府巷。他回头对右少卿说:“于志道的事,你已经告诉你姐了?” 右少卿笑着说:“当然了,昨天晚上她一回家我就告诉她了。” “她是什么表情?” “我姐很狡猾。她说她不关心这个事。但我感觉她心里是当个事的。但是,老赵,我姐的真实想法,你一定猜不出来。因为我也没猜出来。” 赵明贵不说话了,在心里反复衡量这件事。 左少卿到了国防部,让柳秋月坐在车里等着她。她则直接去了五楼于志道的办公室。她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听到里面说“进来”。她便推开了门,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于志道。 于志道看见是左少卿,在她脸上盯了三秒钟,随后向天台的方向一指,便起身向门口走过来。他们一前一后上了天台。 于志道站在天台的栏杆边,向四周看了看,回头笑着说:“少组长,有什么公事?不会是来砍我于某人的人头吧?” 左少卿瞪他一眼,咬着牙说:“于长官,请你严肃一点,我是来警告你的!” 正文 二百十、 疑阵 国防部五楼天台上的风有点凉,阴冷地从于志道和左少卿的身上掠过。于志道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目光有些阴沉地盯着左少卿。 “少组长,你什么意思?”他轻声问。 “于长官,我先问你一件事。”左少卿不动声色地说:“常福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于志道同样不动声色,“他是你们抓的人,他去了哪里应该问你们才对。”于志道精明狡猾,看出左少卿的用意不在这里,就说:“少组长,你还是接着往下说吧。”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轻声说:“常福有一个账户,今年的八月,曾经转移过大笔资金。其中一笔,转给一个叫伊公子的人。我理解的不错的话,这是一笔辛苦钱,也可以叫好处费。现在有人拿到了转移这笔钱的支票存根,并且秘密通报给保密局督查室。于长官,你大概能够想到这件事的后果。” 于志道点点头,脸色就有些阴沉,“我想问一下,这个伊公子是个什么人?” “你可以试着猜一下,但请不要说出来。” 于志道想了一下,点点头,“我大概猜着了。那么是谁通报给督查室的?” “你还可以再猜一下,也许也能猜到。” 这个于志道果然精明过人,他笑着说:“应该出不了你们的二处。” 左少卿笑了,“于长官,跟你说话真爽快。不过,这个人并不重要。” 于志道把手一拍,“我也觉得跟你说话爽快。我理解你的意思,应该抓住最重要的那一点。少组长,我真没有看错你,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于长官,你不怕我今后砍你的头?” 于志道哈哈大笑起来,“少组长,这个事可以商量。让你这么爽快的人砍头,完全可以商量。那么今天,咱们再喝几杯?” “不了,我还有事。以后有机会再喝吧。”左少卿第一次向于志道敬了一个礼,然后转身离开了天台。 于志道看着她的背影,不住地点着头。 于志道回到办公室里,静静地坐了十分钟,然后给廖凤山打了一个电话,约他晚上在长江宾馆见面。他说:“廖会长,此事和你有关。” 左少卿离开国防部时,心里也很满意。她今天来,有三个目的要达到。第一,军火交易一定不能被揪着不放,再揪下去,一定会出问题。第二,吸引赵明贵对于志道的注意。他能多注意一天,就让他多注意一天。他多注意一天,“槐树”就安全一天。第三,这个于志道不是一个善茬,而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他不管会干出什么事来,一定会打乱叶公瑾的行动。 左少卿心里在想,“槐树”就要离开了,时间不会太久。只要“槐树”一离开,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她希望这个于志道现在惹点是非出来。 这天的下午,赵明贵手下的弟兄给他送来一张照片,正是左少卿与于志道在天台上交头接耳的照片。赵明贵把这张照片递给右少卿看。 “右少,你对这么一个情况,怎么看?” 右少卿看了照片,笑嘻嘻地说:“老赵,你可要小心一些,不要被我姐给骗了。她也许就让你把于志道当作槐树呢。” 右少卿其实真的是一语中的。但赵明贵太聪明,却不敢这么想。 赵明贵听清右少卿这个话的意思,就在心里骂了一句。他觉得,想从左少卿这里找到“槐树”的线索,简直就是一个两难问题。她向你表示的是“这个”意思,其实可能是“那个”意思。你如果考虑“那个”意思,她可能偏偏就是“这个”意思。赵明贵简直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右少卿笑嘻嘻地看着他,只是一个劲地乐,“我姐一定比你精明。” 到了这天的晚上,右少卿更加快乐了。因为杜自远请她和她的姐姐吃饭。 杜自远处心积虑,请姐妹俩吃火锅,并且建议喝啤酒,他笑着说:“晚上我还要工作,喝白酒喝多了,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右少卿一坐在杜自远身边,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一边摇晃着,一边用筷子指着桌上的菜,“哥,这个好吃么?那个好吃么?哥,这个肉涮熟了么?” 左少卿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立起一双眼睛,盯什么似的盯着她,恨不得喝斥她几句。看着杜自远给她搛菜,心里已经打翻了醋瓶子。只是忍着没有发作出来罢了。 右少卿端着大杯的啤酒杯,真是当水一样喝下去。左少卿已经猜到杜自远的意思,就不敢使劲喝啤酒,只是低着头吃菜。 杜自远心细,处处都要照顾到,也给左少卿搛菜,说:“左少,这是蒙古那边运过来的青滩羊,很不错,没有什么膻味,这个季节吃了很暖和。” 三个人吃到后来的时候,终于如杜自远预料的,右少卿忍不住小肚子里的鼓胀,小声对左少卿说:“姐,我得去方便一下了,就回来。” 右少卿走了之后,左少卿和杜自远对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们都看出对方眼中那种不一样的情感。只是他们之间多了一个右少卿,心中的情感就表达不出来了。 左少卿克制着自己,说:“有话快说吧,她很快就回来了。” 杜自远点点头,“我说的第一件是,槐树最近就要离开,但他手里有一批十分重要的文件,原来准备下一次见面交给我的。魏淑云一出事,我不敢和他见面,就没有交给我。你有没有办法,拿到这批文件?” 左少卿一点头,“好,这个事我来考虑。” 杜自远注意地看着她,轻声说:“槐树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批情报。所以,在他离开之前,一定不能出事。” “我知道。”左少卿盯他一眼,“这些日子,我几乎是一天一天地给他争取时间。” “第二,你给我的绝密档案,为什么是柳秋月送来的?” “我当时脱不了身,档案又没地方放,我只能让她送给你。” “太危险了。你信任她吗?” “我只能冒这个险。不然就更坏事。这批档案也是她帮助我偷出来的。我必须信任她。你有发现吗?” “你是要找水葫芦?” “对,就是为了找他。” “我猜你就是这个目的,但我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我发现了一些别的情况,报给了华北局情报部,情报部立刻回电询问出处。” 左少卿立刻叫了起来,“你不能告诉他们出处!” “我知道,我也担心会落在水葫芦手里。妈的!”杜自远恨得直咬牙,“另外,第三件事,关于救援看守所里的同志,这件事你有考虑吗?” “我考虑过了,也已经安排好了。我会把一批重要同志转到陆军监狱去。王振清如果起事,可以让他把这些人带走。他在陆军监狱说话管用。” “好办法,这样太好了,可以尽可能多地保护咱们的同志。最后,第四件事,对策反王振清起义这件事,你也尽可能保护一下。我很担心有消息泄露出去。这件事的意义非常重大。”杜自远已经远远看见右少卿正向这边走过来,就露出笑脸说:“右少快过来了,你还有什么事?” 左少卿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菜碟子,说:“你考虑一下,我妹坚持要走她现在的路,你能不能救她?我不能没有这个妹妹。我请求你救救她。”左少卿说到这里时已经有些激动,乞求地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注意地看着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努力。”他扭回头,向远处的右少卿招手。 右少卿回到桌边,一屁股坐下,“哎呀,这下可轻松了。”她又端起啤酒杯,还拉着杜自远的胳膊,笑嘻嘻地说:“哥,再和你碰一下,喝一大口,一定要喝呀。” 左少卿心里还是有点酸酸的,不想看见他们的亲昵样,就起身说:“你们喝吧,我去方便一下。”她离开桌边,感觉自己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无人的沙漠里。她忍不住就会想,还是在王振清身边的感觉更好一些。 第二天的傍晚,保密局督查室杨主任,终于要离开南京返回杭州了。 这两天里,他在家里好好地养了养。他感觉,还是在家里舒服呀。杭州那个地方,虽然也是一个名城,但对于刚刚搬过去的保密局来说,实在是太艰苦了。 傍晚,洪公祠“保密局”给他派了一辆车,送他去火车站。 车站里的人很多,都跟难民差不多,一群一群地挤在一起。小贩们大声地吆喝着,兜售私货的人在旅客中钻来钻去。一些游手好闲的人站在暗处呆看着周围。 杨主任穿着长长的呢子大衣,手里提着黑皮包,准备去贵宾室。出事的时候他毫无防备。开始是一个人在他的左肩上猛拍一掌,叫道:“老哥,往哪里去呀!” 杨主任一回头,是一个醉汉,就想推开他的手。忽然感觉右边有人跑过,接着他就发觉自己右手里的皮包被人拽走了。他大吃一惊,急忙回头看。发现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提着他的皮包向人群里飞跑。 他大叫起来,“抓住他,抓住他!他抢了我的皮包!” 但那个醉汉仍然抓着他的肩膀,哈哈笑着问:“老哥,往哪里去呀?” 杨主任终于甩开醉汉,向前面追去,那个孩子已经跑得没影了。他慌恐不安地四面张望,但谁也没有对他多看一眼。他知道皮包不能丢,皮包里还有他的车票呢。 他去了车站派出所报案,再三叙述自己被人抢走皮包的经过,要求警察尽快找回他的皮包。那些警察傻子似的瞪着眼睛看着他。他给洪公祠的“保密局”打了一个电话,请他们协助。随后他就察觉不对,转而又给许府巷的叶公瑾打了一个电话。请求他通过和地方势力的关系,找回他的皮包。 当天夜里,车站派出所将杨主任的皮包送到许府巷。这个皮包里的东西,却把叶公瑾吓个半死。 正文 二百十一、 三件事 现在的赵明贵,虽然还没有当上主任秘书,但已经开始履行主任秘书的职责了。二处的大小事情都要先经过他。 他知道督查室的杨主任丢了皮包。这是叶公瑾告诉他的,并让他去找左少卿,和地方上的黑势力联系一下,争取把皮包找回来。 当天晚上,这个皮包就由车站派出所的两个警察送回来。这让赵明贵有点吃惊。他一看见皮包里还有钱,就知道皮包里什么东西也没少。但两个警察却很认真,拿出一张皮包内各种物品的清单,和赵明贵逐一核对皮包里的东西,然后请他在清单上签字。 这个时候,赵明贵已经意识到,杨主任丢失皮包一事,可能有些蹊跷。 警察走后,他逐一检查皮包里的每一样东西。他最后注意到皮包里的一个信封。信封里只有两张照片,他反复细看,终于看出这是一张支票的存根。他注意到存根上的两个名字,头一个就是杜自远。他是这张支票的背书人。但他指定的收票人,却是一个叫伊公子的人。他把这个名字想了又想,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件要命的事。 第二天一上班,赵明贵立刻把这个提包送进处长办公室,并把这两张照片放在叶公瑾的面前。 叶公瑾看明白这两张照片,立刻被吓了一跳。这个东西居然出现在督查室杨主任的皮包里,难道他到南京来,就是为了这两张照片吗?如果是,那就是他的大麻烦了。叶公瑾让赵明贵走了,自己却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毫无疑问,有人在调查他的经济情况,并且已经找到了证据。他想起来,毛局长曾经把他的银行资料摔在他的面前。那么,现在调查他的经济情况的人,应该和偷窃他的银行资料的人,是同一个人。同样道理,这件事也一定是毛局长主使的。这就是说,毛局长还没有放过他。这个情况让叶公瑾深感恐惧。 他考虑再三,还是给杨主任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皮包已经找到了。 半个小时后,杨主任赶到叶公瑾的办公室。他看见,他的皮包就放在叶公瑾的桌上。他很快检查了皮包里的东西。 他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瞪着叶公瑾,“公瑾,不对,还有东西你没有还给我!” 叶公瑾说:“杨兄,只有这些东西了,你再看一看。” 杨主任却发起怒来,他把桌子一拍,“不对!这里面什么东西都不少,只少了一个信封。这个信封里装的是一个重要证据!我告诉你,有没有这个证据都没关系,我该汇报还是要汇报!” 叶公瑾呆呆地看着杨主任。他明白,杨主任说的对,他要想汇报,还是可以汇报的。最主要的是,这个证据还可以从银行里找到。对保密局来说,这不是难事。 他恭敬地站起来,一再请杨主任消消气,并请他坐下来喝茶。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叶公瑾放下一切工作,整天陪着杨主任。陪着他吃饭,陪着他散步,陪着他说话。说了许多自己的苦衷,表白自己如何为党国工作,对毛局长更是忠心耿耿,绝没有二心。 “杨兄,兄弟这一生荣辱,都寄托在杨兄的身上了,一定请杨兄为兄弟斟酌斟酌。”说完,叶公瑾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悄悄地放在茶几上。 到了这个份上,杨主任终于松了口,“公瑾兄,请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妥善处理,不会让你一生的英名毁于一旦。你呢,公瑾兄,也该做好内部工作。” 叶公瑾一听到这个话,立刻明白,那个暗查他经济情况的人,竟是他处里的人。他想都不用想,这个人必定是程云发。伊公子、野公鸡这些绰号,只有程云发知道。王八蛋!无耻小人!他在心里暗暗骂道。 叶公瑾终于送走了杨主任。 这两天里,叶公瑾夜不能寐,身心交瘁,几乎脱了一层皮。他躺在钱玉红的身边时,心里真的是痛苦不堪。 钱玉红则心疼那些钱。那张支票上的钱,差不多都送了出去,还陪了那么的笑脸。她说:“公瑾,你说这个人是谁呀,这么可恶!你就不能把他找出来,好好教训教训他吗?” 叶公瑾心里已经明白这个人是谁,他恨得咬牙切齿。 左少卿耍的这个诡计,目的已经达到。她至少又为“槐树”争取了两天时间。但怎么与“槐树”见面,并拿到最后一批情报,仍是她头疼的事情。这件让她头疼的事,在两天以后,也就是叶公瑾重新把心思转移到工作上之后,帮助她解决了。 二处的工作会,是在叶公瑾的办公室里举行的。叶公瑾的办公室很大,放下一张会议桌绰绰有余。中层军官们坐在桌旁时,都看见叶公瑾那张有些阴沉的脸。 他一摆头,“明贵,说说最近的工作吧。” 赵明贵翻开笔记本,看看在座的军官们,说:“最近有这么一些工作,我一边说,大家一边议,最后处长决定。第一件事,前一段时间,左少提了一个建议,建议向陆军监狱借一部分牢房,把看守所里的犯人转移一部分过去,以减轻看守所的压力。国防部军法处那边已经同意,昨天,本部那边来电话,也同意了咱们的建议。所以,这件事也可以办起来了。” 叶公瑾开口说:“明贵,这件事由你和左少负责,你们拟出一个名单来。另外,左少跟陆军监狱那边定一个时间,咱们过去看一看,如果合适,立刻把犯人转过去。” 赵明贵点点头,向左少卿说:“左少,这件事就辛苦你了。” 左少卿也点点头,没有说话。 赵明贵继续说:“第二件事,前天得到消息,第二十军的一三五团,竟然有一个排,在排长的带领下,携械逃跑了。国防部那边要求我们协助调查。” 一听到这个话,叶公瑾就坐直了身体,严肃地说:“这个事我要多说几句。现在形势不好,军心也有些动摇。有些部队已经发生罢哨、罢训,甚至开小差,携械逃跑的事。二十军这次跑了一个排,是一件比较严重的事。大敌当前,军队的稳定十分重要,我们要特别警惕这方面的情况,每个人都要警惕,随时注意军队的动向。明贵说的这件事,云发和右少负责吧,去查一查,看看是个什么情况。你继续说。” 赵明贵继续说:“昨天国防部来了一个通知,他们组织各部门长官,准备视察江防工事的建设情况,要求我们派人担任保卫工作。处长,这件事应该由他们的宪兵队负责吧,怎么也推到我们的头上了。” 叶公瑾想了一下,“算了,别和他们计较了。好在也就是跟着走一走。云发和左少,你们带一部分人,跟着去看看吧,别出事就行。” 赵明贵合上笔记本,“处长,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这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叶公瑾慢慢巡视着桌边的军官们,脸色更加阴沉。他说:“目前形势不好,我希望每个人都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做好自己的工作比什么都强。”他突然提高了声音,“不要把精力都放在那些掏墙打洞,狗逼捣糟的事情上!不要自甘堕落,去做无耻小人!我告诉你们,这样的人,到头来只会害了自己!绝没有好下场!” 会议桌旁鸦雀无声,军官们都严肃地看着他,也为他这一席话感到震惊。 最震惊的就是程云发。这两天里,他已经听说杨主任丢了皮包,是在火车站上被人硬抢走的。这件事已经让他疑心生暗鬼。他又听说,这两天叶公瑾放下所有的工作,一直陪着杨主任,似乎是在密谈。他就怀疑自己会不会被杨主任出卖。到今天听到叶公瑾这一席话,他感觉,杨主任已经出卖他了。 这个程云发还算有点脑子。他很快想到,杨主任的皮包被抢,一定是有人知道,那个皮包里有东西。他立刻就想到了旋转门里的小丫头。小丫头那么慌张地回头张望,表明她已经偷听了他和杨主任的谈话。那么,在背后给他使坏的人,就他妈的一定是左少卿! 程云发想到这里,就盯着桌子对面的左少卿,恨不得扑过去吃了她。他在心里盘算,怎么报复左少卿,还有旋转门里的那个小丫头! 左少卿其实已经注意到程云发的表情,只是装作没有看见。 那个于志道果然极其狡猾,诡计多端。他也真的惹出一些是非来。他借一个小偷之手,就狠狠地敲打了叶公瑾。她估计,叶公瑾用了两天时间,一定摆平了杨主任。那么,军火案也许不会再被人揪住不放。 现在,她不得不集中精力,来防备这个程云发了。 二处的工作会终于结束。军官们都松了一口气,回到各自的办公室。 赵明贵在会上提到的三项工作,差不多是同时进行。但在下叙述时,却只能逐一叙述。在这三项工作中,进行得最顺利,也最没有悬念的,是向陆军监狱借用一部分牢房并转移犯人的事。 左少卿经过两天的联系,又直接去见王振清。当她站在王振清面前,情意款款地搂住王振清的腰,轻声说:“大哥,谢谢你帮助。” 王振清拍着她的后背,“好妹子,不用这么说。只要你好好的,大哥就高兴。” 第二天,左少卿陪着叶公瑾等人,去陆军监狱看牢房。 正文 二百十二、 江边暗语 上午九点,叶公瑾和赵明贵,以及左少卿姐妹,一起乘车去陆军监狱查看牢房。他们到的时候,王振清已经在陆军监狱门外等着他们了。 叶公瑾见到王振清分外热情。他能安全离开美国海军陆战队,重回保密局当这个处长,王振清功不可没。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王振清引荐他见了蒋公子。而蒋公子对他的应答又很满意,这才在委员长面前替他说了情。不管怎么说,这个王振清都是他仕途上的贵人。 叶公瑾快走两步到了王振清面前,伸出双手和他握手,说话也就格外客气,“振清兄,这次真的是有劳了。你一再费心费力帮助我,兄弟实在是感谢不尽。” 王振清也很客气,“公瑾兄,请不要客气。走吧,进去看看。” 陆军监狱已经接到通知,提前将甲区的犯人都转到其他牢房,又把甲区的牢房打扫干净。所以,叶公瑾等人进去一看,牢房干净规整,铁栅栏粗大结实,守卫更是细致严密,都非常满意,不住地点头。 叶公瑾回头,看见左少卿姐妹俩走在最后,头挨着头,窃窃私语。他心中的怀疑仍像烟雾一样弥漫起来。有一件事,在他心里如鬼影一样若隐若现。毛局长曾经说过,关键的时候,两个少卿,你只能留下一个。他至今没有想清楚,他应该留下哪一个。但左少卿手里有一盘要命的录音,是他心里最大的隐患。 走在后面的右少卿,凑近姐姐的耳朵,小声说:“姐,我要是组织一批人,打劫陆军监狱,会怎么样?” 左少卿看着她,知道她心里动的是什么心思。妹妹怀疑她这个共党怎么会提出这么一个转移犯人的建议。她笑着说:“你不妨试一试。臭丫头,少跟我耍这种鬼花招,小心我晚上回家抽你。” 右少卿嘻嘻地笑着,“我猜得到,你肯定有想法,只不过我没有想出来罢了。” 左少卿一笑,“那你就等着,看看最后是一个什么结果。” 叶公瑾把赵明贵和左少卿叫到身边,“你们两个,转移犯人的名单准备好了吗?” 赵明贵说:“已经准备好了,准备等你过目后,就执行。” 叶公瑾想了想,“算了,我就不看了,你们下午就转移吧。你们早点把这件事办完,我心里也踏实一些。” 下午,赵明贵和左少卿按照叶公瑾的要求,去看守所转移犯人。 他们一共挑选了四十三名犯人,都是重犯。 左少卿比较关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高茂林,另一个是林文秀。高茂林曾经是“槐树”的交通,林文秀则与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员李云林有关系。这两个人如果送到陆军监狱,就不会再受审。她也会放心一些。 但林文秀却是赵明贵挑选的。左少卿对他挑选林文秀有些惊讶。 赵明贵说:“一个瘫痪在床的重犯,交给陆军监狱吧。将来我们转移犯人时,会轻松一些。” 左少卿去牢房里看了林文秀。她的状况极其糟糕。她右脚已经残废,内脏大部分下垂,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和瘫痪差不多了。犯人们每天有半个小时放风的时间。看守所的医生说:“她最好每天出去晒晒太阳,你们帮她一下。” 每天放风之前,和她同牢房的女犯们会帮她做准备。这个准备,也挺残酷的。两个女犯人会提起她的腿,几乎把她的身体倒提起来,让她体内的脏器向胸部沉下去。然后另一个犯人会用一条宽布条兜住她的下身,再用布条紧紧扎住她的腰和腹部,托住她的内脏。然后两个女犯架着她,去院子里放风。她只能用一只脚,一点一点地向前走。 每天放风回来,同牢的女犯们再把她放在床上,解开她身上的布条,让她放松一下。每天放风,体内的疼痛都会让她出一身大汗。 左少卿看着林文秀,心里却十分感激赵明贵会挑上她。 她和赵明贵看着犯人们被推上囚车,林文秀也被一副担架抬上去时,特意掏出烟,递给赵明贵一支,并为他点上烟。以此表达藏在心里的谢意。 傍晚六点钟时,所有重犯都被送进陆军监狱的新牢房里。 赵明贵看着那些沉重的铁门一道一道关上,并被锁上时,他向左少卿点点头,“左少,你提了一个好主意,非常好。” 左少卿看着他,没有说话。现在,她解救犯人的第一步已经完成。后面的关键,是王振清的起义能否成功。这个时候,左少卿还不知道为了保证起义的成功,她还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第二天上午,左少卿和程云发带了一些弟兄去了国防部。他们今天的任务,是为十几名视察江防工事的国防部高级将领担任警戒工作。 他们到了国防部,这才知道,为什么宪兵队不能担任警戒工作。国防部的庭院里一片混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文件柜、文件箱,还有捆扎在一起的档案包。所有宪兵都在忙乱地往卡车上搬运这些箱子和柜子,或者用绳子捆扎文件档案。 保密局的人站在庭院边上,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不久后,十几名高级将领走出国防部大楼,上了外面的汽车。 左少卿看见郭重木和于志道也在这些将领中间。她心里一跳,感觉今天或许有机会,让她和郭重木接触一下,为传递最后一批情报做准备。 高级将领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出国防部大门。程云发一组的车在最前面,做为车队的前导警戒。左少卿的二组则在最后,作为殿后。 车队沿中山路向南,出了中华门继续向南,过了新河再向西。一个多小时后到长江边。将领们下了车,走到高高的江堤,向长江对面观望。 长江的这一段略窄,上游和下游各有一个江心洲,可以成为屏障。新河河口也在这里。如果共军渡过长江,乘船进入新河,很快就可到达南京城的城南。这一带,正是南京城防守最薄弱的地方。 将领们沿着江边刚刚建好的工事慢慢地察看着。其实他们并不关心这些工事。他们都是军人。在他们眼里,这些工事、壕沟、碉堡、地下掩体,都是纸糊的,根本挡不住共军的进攻。他们不过是在城里闷了许久,想出城散散步,透透气,看看风景而已。他们边走边聊,毫不关心这些工事怎么样。 左少卿跟在他们的后面,也慢慢地走着。 终于有好事的将领认出来,跟在他们后面的这个女军官,就是暗杀侯连海的保密局特务。这下子,他们可就有了聊天的话题。 “看上去,挺有模样的是不是?挺漂亮的嘛。” “你看上了,去和她套套近乎,也许你可以搂着她去舞厅跳舞呢。” “听说她打死侯连海后,是从房间里飞出来的,快得连照相机都追不上。” “她使双枪,你知道吗?一枪正中心脏。” “你们看她的眼神,总是阴阴的,随时会掏出枪打死你。” “保密局的特务,只有这个本事,共党在南京已经闹疯了,他们抓到了吗?” 左少卿走在后面,断断续续地听到这些议论。她只能装作没听见,把脸转到一边,也放慢了脚步,和将领们拉开一点距离。 前面的于志道却停了下来,一直等她走到身边,阴沉地笑着说:“少组长,你可真是一个名人呀,谁都认识你。感觉如何?”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说:“于长官,请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 于志道眯着眼睛盯着她,“我不和你开玩笑,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于长官,你请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伊公子的支票这件事?你该不会是在利用我吧?” “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长官,怎么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什么意思?” “军火案是我调查的,当时没有查彻底。所以,我不希望这个案子再被人掀开来。我感觉,你也不希望有人揪着这件事不放。我们可以算是互相帮助吗?” 于志道点点头,忍不住说:“好精明的少组长,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左少卿也回头注视着他,“于长官,我也很佩服你。派一个小偷去抢皮包,干得又轻松又有效,正好打在要害上,太漂亮了。” 于志道哈哈地笑起来,“承蒙夸奖。我撂一句话在这里,今后少组长有什么事,请尽管来找我。” 左少卿点点头,“谢谢长官。” 视察工作还在继续着。有人引导将领们进入一处地下掩体,察看里面的修筑情况。郭重木心情沉重,没有进去。他站在掩体外的矮墙边,向江面上瞭望。 左少卿背着手,顺着通道走过来。她看见郭重木独自站在矮墙边,不由停了一下,并迅速地向四周看了一眼。除了远处有几个士兵向江面观察外,周围没有什么人。她慢慢地走过去,也站在矮墙边,向江面上瞭望。 郭重木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你是不是担心我跳下江,游到对面去?” 左少卿看他一眼,轻声说:“您是长官,我不敢这么想。” “你的伤好了?” “谢谢长官关心。昨天刚拆了线,已经好多了。” “不要再挨第二枪。” “我尽量避免。”左少卿沉了一口气,再次向周围看了一眼,这个机会她不能再错过。她尽量随意地问:“请问长官,您的表几点了?” 郭重木看了一眼手表,正要回答,却又停下来,眼睛里藏着深深的疑惑,回头看着她。他有点难以相信,又有点严厉地问:“你的表呢?” “对不起长官,我的表不准,不知是快了,还是慢了。”她说完,回头看着郭重木,看着他那双极为震惊的眼睛。 正文 二百十三、 仇人见面 这个时候,风从江面上吹过来,从他们脸上掠过,留下阴冷潮湿的感觉。 郭重木凝视着眼前这个精干挺拔的女军官,他甚至看出她真的很漂亮,但心里仍然不敢相信这个精干漂亮的女军官说出的话。 左少卿的眼睛慢慢掠过周围,轻声说:“长官,请看看表。” 郭重木看了一下手表。他差不多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时间,“现在是十点十五分。” 左少卿也看了看表,说:“长官,我的表慢了六分钟。” 郭重木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你究竟是谁?” 左少卿轻声说:“长官,我是鱼刺。” 郭重木难以相信地摇着头。他确实知道有一个代号“鱼刺”的同志在暗中保护他,但他不知道是谁。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保密局的女军官就是“鱼刺”。他瞪着她,说:“那么侯连海是怎么回事?” “长官,侯先生很好,他还活着。”左少卿平静地看着他,“我最近听说,他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 “真的?” “是真的。杜自远杜先生让我和您联络。他说,还有一批文件您没有交给他。” “他为什么不来?” “您的交通出事后,他担心自己受到怀疑和监视,怕影响到您,所以让我来和您接触。他说,这可能是您最后一次送出文件。” 郭重木渐渐松驰下来。这个女军官说的都对,现在他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你怎么称呼?不,等一下,我应该知道。苏少卿,是你的名字吗?” “是。” “好吧,确实还有一批文件,是国防部的绝密文件,有关今后的军队部署。昨天刚刚送到我的手上。我怎么交给你?” “长官,您把文件准备好。我不敢确定具体时间,我需要安排一下,三到四天后,我会直接到您的办公室去取。” “公开到我这里来取?” “是,只有这样,才稍微安全一些。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您出事。” 这个时候,程云发正从地下掩体里走出来。他一眼就看见正在矮墙边说话的郭重木和左少卿。他后退一步站在入口的墙后,小心地观察他们。他心里很疑惑,刚才,这个左少卿和于志道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现在又和郭重木站在一起说话。这两个人都是叶公瑾的怀疑对象,难道他们中,真的有一个是“槐树”吗? 程云发对此真的有点拿不准。但他也确实记住了这件事。 郭重木与左少卿分开。他继续跟着其他高级将领在江防工事的周围视察。 左少卿则在附近转悠。她心里很高兴。现在已经和“槐树”建立了联系,下一步,是如何从“槐树”手里接收文件。只要她拿到文件,再等着“槐树”离开南京,她的任务就真的完成了。 她在心里想,只差最后一步了,最后一步,千万不要出事。 但是,偏偏在这天的下午出了一件事,差点破坏她的计划。 快到中午的时候,左少卿和程云发终于把十几位高级将领送回国防部。这项陪同警戒的任务,他们就算完成了。他们带着人回到许府巷吃午饭。 在饭桌上,右少卿小声告诉程云发,去第二十军一三五团调查士兵携械逃跑的事,已经联系好了,定在下午三点钟。 程云发跑了一上午,真的不想动。但这件事已经联系好了,不能再改变。他只好说:“好吧,那就去一趟,早去早回吧。” 下午两点半,右少卿和程云发乘了一辆车,带着两个弟兄,去了驻守在码头附近的一三五团。 迎接他们的是一三五团的参谋长,姓张。张参谋长十分客气地把他们迎进会议室里,给他们泡上茶,然后开始向他们介绍士兵携械逃跑的事。 这个过程并不复杂。士兵携械逃跑,是在当前形势下军心浮动的一个表现,这种事已经比较多了。另外,这也是一个管理问题。控制部队是各级长官最大的也是最头疼的问题。除了继续向士兵宣传,我们一定会战胜共党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好办法。情况介绍了十五分钟,张参谋长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三五团的团长走进会议室。程云发和右少卿都站了起来,和他打招呼。张参谋长介绍说:“程组长,这位就是一三五团上校团长,李福才。” 李团长很客气,连忙请客人坐下,并请他们中午留下来,“吃个便饭嘛。初次和各位打交道,喝一小杯,增进一下感情。” 程云发对这种餐饮毫无兴趣,连忙说:“下午还有任务,实在不敢打扰。” 只是坐在旁边的右少卿却已经脸色发白,仿佛坠入深渊一般。 她第一眼看见这位李团长,并且和他握手时,只觉得头皮发麻,神经如触了电似的籁籁地跳着。她感觉自己是认识这个人的。当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耳边全是女学生的尖叫声、哭喊声。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十一年前,那间借住的民房里没有灯,只有窗外的月光矇眬地照耀在房间里。几个八路已经冲上炕,把炕上的女学生压在身下。那个队长,那个姓李队长,咧开他的大嘴,哈哈地笑着,把她扑倒在地上。 她当时好像是在挣扎,可能是一脚蹬在他的肚子上。那个李队长似乎喊了一声什么。她只觉得有人抓住她的头发,有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起来,直接按在炕沿上。她凭着隐约的感觉,站在她的身后的,就是那个李队长。她的衣服被用力推到腋下,她的裤子被猛地拽下来。后面的记忆,在她的脑子里如同爆炸一样,轰轰作响。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她的脑子里只有这一种声音。 右少卿脸色苍白,垂着眼睛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她很想一拳打在那个王八蛋的脸上。但是,她更想蓄一下力,把这一拳打得更凶狠更解恨一些。会议桌边的人后来说了一些什么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看见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咧着大嘴哈哈地笑着,似乎是在嘲笑她。 她的记忆里嘣出了一句话:“这个丫头,老子早就看好了!”是那个姓李的八路队长喊的。王八蛋!他不是八路!他不是八路!老子恨了十一年的八路呀! 怎么离开的一三五团,右少卿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临出门时,程云发问她,“右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右少卿咬着牙,竭力控制着声音,说:“没什么,有点不舒服。咱们回去吗?” “回去,这就回去。你回去就上卫生所,看看是怎么了。你的眼睛都红了。” 右少卿回到许府巷,并没有去卫生所,直接去了姐姐的办公室。 这个时候,左少卿独自一人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其他人都去食堂吃饭了,她叫柳秋月替她打一份饭回来。上午从江边回来后,她一直在考虑怎么从“槐树”手里接收最后这一批文件。文件可能很多,她怎么带出来?她猜想,赵明贵一定在监视郭重木和于志道,也一定在监视她。她必须谨慎策划才行。 这时,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右少卿如同狼一样,瞪着凶狠的眼睛。她用力摔上门,直接冲到姐姐面前。左少卿被她的神色吓了一跳。 她忍不住抓住妹妹的胳膊,“妹,妹,你怎么了?” 妹妹咬着牙齿,几乎是从牙缝里说话,“姐,你帮我吗?你帮我吗?” 左少卿小心地看着她,“妹,你说什么事,我一定帮你。你说呀,什么事?” “姐,我看见那个王八蛋了,那个八路,那个姓李的八路!” “十一年前,那个人?那个害你的人?” “是,就是他!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 “他在哪儿?你说呀,他在哪儿?” “一三五团的团长,李福才!王八蛋,他叫李福才!我和老程,去查逃兵。王八蛋,他进来了。姐,我认出他了,就是他!就是他!我绝没有认错!” “那么,他就不是八路。” “我不管他是不是八路,我要杀了他个王八蛋!姐,你帮不帮我?” “妹,我帮你,我一定帮你!” 左少卿心里忽然开朗,一直压在她心中的一座山,就这样被卸掉了。强奸妹妹的不是八路,天!这本来是她心里最纠结的一件事,现在忽然解开,天!妹妹有希望了,妹妹有希望了。她太想太想要这个妹妹了。 这天的傍晚,柳秋月吃完饭回到办公室时,左少卿立刻叫她安排几个弟兄,调查有关第二十军一三五团团长李福才的一切情况,“秋月,是一切情况。”她特地加重了语气,“天亮前向我报告。你现在就去安排吧。” 柳秋月对左少卿的命令,向来不问原因。自从在地下档案库盗窃秘密档案之后,就更是如此了。她知道此事一定十分严重。她看见右少卿脸色铁青地坐在桌边,就猜想,此事一定和右少卿有关。 柳秋月立刻去了二楼,叫了几个她比较信任,也比较有能力的弟兄,嘱咐他们秘密调查有关李福才的一切情况。 凌晨四点,柳秋月向左少卿,同时也向坐在旁边的右少卿汇报有关李福才的一切情况。 左少卿先问了一句,“他参加过八路吗?” 柳秋月吃了一惊,“八路?没有,他绝对没有参加过八路,他的履历中肯定没有这一段。” 正文 二百十四、 侦仇 这个时候,左少卿的办公室里就极其安静。 柳秋月站在她们面前,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开始介绍李福才的基本情况。 “李福才,山西榆次人。一九一二年生,今年三十七岁。一九三三年,他加入晋绥军,曾任排长和连长。后来,晋绥军被打散后,他所在的团被编入忠义救**,在河北一带活动。抗战结束后,他所在团曾被短时间编入交警总队,不到半年。之后,被编入第二十军,整编为第一三五团。从一九四七年九月起,李福才任上校团长,直至现在。李福才的老婆孩子现在仍在山西老家。去年,李福才娶了一个小老婆,他和小老婆现在住在一三五团营房东面的西瑞巷,是一个小院。” 柳秋月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着左少卿,又补充一句,“现在,一三五的团部,李福才的家,都已经安排了弟兄。少主,你的想法是……” 左少卿并不想说自己的想法,只是向她点点头,“秋月,这些就够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如果有什么事,我会再找你。” 柳秋月看看左少卿,又看看旁边的右少卿,什么也没说,悄悄地走了。 左少卿回头看着妹妹,“妹,你想怎么着?” 右少卿咬牙切齿,“我要杀了他!我下午就想杀了他,但是不解气,我要让他明明白白地死!” 姐妹俩没有回家。她们坐在半明半暗的办公室里,默默地吸着烟。 凌晨五点,她们换了便衣,悄悄地离开办公室。她们先去车队值班室要了一辆车,然后开车离开了许府巷。 半个小时后,她们到了离码头不远的一三五团的外面。她们细心地观察附近的情况。一三五团是一个大院子,有高高的围墙。从外面看,里面有两栋楼,大概还有一些平房。 左少卿的目光逐渐转到一三五团东面的一栋楼房,那是一栋四层楼。从楼顶,正可以俯瞰到一三五团的全貌。姐妹俩对视一眼,就向那栋楼走过去。 她们顺着楼梯上到顶层,从楼梯口的天窗上爬到楼顶上。 楼顶上的风很大。借着渐渐亮起来的晨曦,她们可以看见不远的长江。一三五团里的情况更是一目了然。楼房的前面,还有一个很大的操场。 早上六点钟,一三五团的士兵已经起床。列队在操场上出操。 姐妹俩都举起望远镜,向操场上观察,寻找她们的目标。 右少卿突然叫了起来,“姐,看呀,看呀,就是他!” 左少卿看她一眼,把望远镜转了方向,她立刻看见从一三五团围墙外面的小巷里走出三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军官,后面跟着两个背着步枪的士兵。 左少卿观察那个军官,“是他吗?” 右少卿也用望远镜盯着他,“就是他,就是他!王八蛋,我那天就想一枪打死他,王八蛋!原来你躲在这里!” 左少卿瞪一眼妹妹,“你发什么神经!那天没动手就对了。用你的命换他的命,不值。好好看着。” 李福才经过大门,进了操场,看着那些士兵出操。半个小时后,早操结束。李福才并没有进入楼房,而是又出了大门,向另一侧走过去。两个士兵仍然跟在他的身后。姐妹俩的望远镜一直追随着他。之后,看见他进了一家街边的饭馆。 左少卿向那个饭馆注意看了一下,“妹,那是一家山西刀削面。过一会儿,咱们下去看一看。” 她们一直盯着那家山西刀削面餐馆,看着李福才吃完了早饭从那里出来,再回到军营里,最后进入楼房。 左少卿拉着妹妹,“走吧。他跑不了!” 第二天早上,姐妹俩再次到这个楼顶上观察。她们终于摸清李福才早上的生活习惯和规律。他每天早上从家里步行出来,走十分钟到营房,看士兵们出操。出操结束后,会到营房外面的一家山西刀削面餐馆里吃早饭,然后再回营房。 她们都认为,这家山西刀削面餐馆是最好的伏击地点。 晚上,她们回到家里,头挨着头仔细研究了地图,看清一三五团周围的街道交通。她们确定了停放汽车的位置,以及撤退路线。 左少卿拉着妹妹的手,“好妹,到了明天早上,一定要冷静,按照计划行事。咱们要是为了这么一个东西出现什么情况,就太不值得了。” 右少卿也看着姐姐,“我知道。我不会出事。” 左少卿想了又想,终于轻声说:“妹,他不是八路,从来不是。” 妹妹却默默地看着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幽幽的,隐约流露出她复杂的心情。 左少卿叹了一口气,十一年的积累,不是一天就可以消除的。她拉着妹妹的手,“算了,不说了。早点休息吧,明天早起。” 夜里,左少卿把妹妹搂在怀里,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这是一个让她如此心疼的妹妹,是和她血肉相连的妹妹。在这个深渊似的黑夜里,她完全理解妹妹心中的痛苦。这个痛苦如黎明前的雾气,浸湿了衣服,却摸不着。如眼中的无形暗刺,感觉到了,却看不见。那是一种难言的悔,悔到心头滴血,却说不出来。 十一年呀,那如火的青春,无尽的欢乐,都被那残酷的一夜彻底改变。十一年走过的路,再也无法重走。终于醒来时,人却已在悬崖的边缘。 我是姐呀,我是她的亲姐呀!可是我重任在身,却不能对她明言。不能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拉她回头。我是姐呀,我是她的亲姐呀! 左少卿心中的痛苦也无法言明。她祈求上天,不要让她的妹妹离开她,她愿意竭尽全部热血,也要保护她的妹妹。 左少卿几乎一夜未眠,只是在心中祈祷。 凌晨四点时,她抱住妹妹,轻轻地摇了摇。忍不住,又在她红扑扑的脸上亲了一下。妹妹睁开眼,无声地抱住她,那么用力地一抱。 之后,姐妹俩什么也没说,就起了床。她们洗了脸,仔细梳了头。她们都换上又普通又好看的便衣,如同两个公司里的女职员。 左少卿带了两支枪,一支柯尔特,插在后腰里。一支鲁格,放在外套的口袋里。右少卿也带了两支枪,一支放在口袋里,一支放在提包里。 按说,这么两个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工,身手敏捷,枪法准确,去杀一个蠢笨的李福才,何须如此隆重?不久前,右少卿闯入黄枫林的一个监视点,三十秒内连开四枪,打死的是四个经过训练的特工,轻松淡定,完全不在话下。今天为什么呢? 左少卿心里却有不同的想法。这两件事完全不可比。打掉黄枫林的监视点,解决的是眼前的小困难,成与败,都无关大局。但今天却不同,十一年的人生,在妹妹心中积了多少痛苦,是别人难以理解的。杀李福才是小事,但意义重大。 另外,左少卿心里还有一个感觉,今天的行动,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她必须小心防备。 姐妹俩收拾利索,前后出了门。到了楼下,上了昨天夜里特意停放在门口的汽车。右少卿要求开车。汽车一上路,她就开得像飞一样的快。 五点半钟,她们已经到了一三五团外面的街道上。天还如墨一样黑,几步之外已看不见人影。姐妹俩站在一个深深的门洞里,向小街的另一头观望。 六点钟,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三五团的营房里已经传出士兵出早操的号令声。在小街的那一头,走过来带着两个士兵的李福才。他直接进了营房。 左少卿和右少卿继续等在门洞里,并估计着时间。六点二十分,左少卿姐妹悄悄走出门洞。山西刀削面馆已经开始营业。她们像早起上班的职员一样走进去,在角落的桌旁坐下来。她们每人要了一大碗刀削面。 妹妹给姐姐盛了半勺辣椒,又给她倒了一些醋,说:“这样好吃。吃吧。” 左少卿吃了一口,酸得腮帮子都硬了。这就是她们的不同,却从未有人注意。右少卿是在山西长大,吃刀削面,吃醋,早已成为习惯。左少卿却是在江南长大,吃米饭,菜里放一点糖是她的饮食习惯。左少卿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右少卿看着她,“姐,你笑什么?” 左少卿急忙说:“没什么,注意外面的动静。” 没多久,外面传来踢踏的脚步声。她们都看见,李福才带着两个士兵进了面馆。两个士兵在门口的桌旁坐下。李福才则在中间的桌旁坐下。 他转向厨房说:“老板,快一点,上面。” 面很快就送了上来。李福才往面里放了半勺辣椒,又点了一些醋,开始大口地吃起来。只听呼噜呼噜的声音响个不停。 左少卿向妹妹使一个眼色,两个人端着面碗,走到李福才的身边坐下。 左少卿笑着说:“是李团长吧?” 李福才看着面前两个漂亮的姑娘,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是我。你们认识我?” “常在这里看见李团长从这里走过。没想到今天会坐在一起吃面。” “哎呀,我说看着你们眼熟呢,咱们有缘。” “可不是。李团长是哪里人呀?不会也是山西人吧?” “可不就是山西人。你们也是?” “是呀,我们是太原的。李团长呢?” “我是榆次的。” “那么,李团长一定是在山西参的军吧?” “没错,那会,是在晋绥军。” 右少卿终于开了口,“李团长是不是还当过八路呀?” 李福才不由一愣,注意地看着她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右少卿的眼睛里已经快冒出火来了,“李团长没有当过八路,也冒充过八路吧?是不是!” 李福才已经感觉不好,严厉地瞪着她。 右少卿怒目圆睁,瞪着他吼道:“李团长,你是不是还袭击过一支宣传抗日的学生队,强奸学生队里的女学生,是不是!你给老子说!” 正文 二百十五、 杀仇 这个时候,小小的面馆里已经剑拔弩张。 左少卿一边看着目瞪口呆的李福才,一边瞄着坐在门口的两个士兵。他们张大了嘴,向这边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福才早已变了脸色,一手扶着桌边正要站起来,另一只手去摸腰间的手枪。 右少卿突然抡起胳膊,如铁板一般扇在他的脸上。李福才一头栽倒在地上。他嚎叫着又要爬起来。右少卿当胸又是一脚,踹在他的胸口。李福才重重地向后摔出去,撞翻一张桌子摔倒在墙上。 两个懵懂的士兵终于清醒过来,他们跳起来,举起步枪。 左少卿举起手枪,只听两声枪响,两个士兵应声倒在地上。她向妹妹大叫:“妹,不要和他纠缠了,快一点结束!” 但右少卿可不想快一点结束。十一年的愤怒已如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现在她终于可以肆意的发泄她的愤怒了。她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又把他拉起来,一记重拳猛击在他的脸上。她嘶声怒吼:“王八蛋!王八蛋!老子找了你十一年!王八蛋你在这里!混蛋!二十多个混蛋,对着六个女学生!你操!操!操!操你祖奶奶也有了今天!你给老子爬起来!爬起来!爬!老子看你爬!” 左少卿又喊了一声,“妹,快一点结束!” 她知道,她的枪声一定会惊动兵营里的士兵,要不了多久,那些士兵就会冲到这里。她们需要时间撤到汽车那里。 但右少卿还是不肯结束。李福才翻滚跌爬已经到了门外。他满脸是血,无力地嚎叫着,努力想站起来,赶快跑掉。但每一次站起来,都被右少卿踹倒在地上。 左少卿再次呼喊:“妹,妹,清醒一下,快结束!”她举枪就可以打死李福才。但这是妹妹的猎物,是妹妹的仇恨,必须由她自己结束,“快!打死他!” 她抬头看,从兵营里已经冲出一些士兵,一边奔跑,一边喊叫着。 右少卿终于也看见那些士兵。她也终于冷静下来。她拔出枪,对着李福才的脑袋连连射击,一直到子弹打光。 左少卿也开了枪。两个士兵中弹倒下,其他的士兵立刻趴下来。她拉着妹妹开始向停放汽车的地方撤退。 但是,她们都没有想到,这个兵营还有一个小小的侧门,她们侦察时没有注意到。此时,从那个侧门里也冲出一些士兵,一边向她们射击,一边冲过来。这些士兵正好截住她们的退路。 右少卿给自己的枪换了弹夹,又拔出另一支枪,双手举着连连射击。她们都有一个好枪法,几乎是弹无虚发。左少卿拉着妹妹撤进一条小巷,飞快地跑着。 但那些士兵也看清楚了,对方只有两个女人。他们也看见倒在地上,脑袋已经被子弹打烂的团长。他们嚎叫着追赶和射击。 这个时候,也有一些巧,杜自远今天早上正在这附近走着,准备和他的同志联络。他听到枪声,担心是自己的同志受到追捕。他立刻循着枪声走过去,想查看一下情况。他穿着长长的呢子大衣,一手提着皮包,另一只手则插在口袋里,握着口袋里的枪。一边听着枪声,一边向前急走。 这一带小巷很多。左少卿姐妹在撤退时互相掩护,却钻进不同的小巷,她们走散了。左少卿枪里的子弹已经打光。她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她越过一道矮墙,跑到另一条小街上。 这时,一辆汽车疾驶而来,嘶叫着停下来。柳秋月从车窗里向她招手。 左少卿很惊讶,但仍然飞快地跑过去,跳进车里。她喘息着问:“秋月,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柳秋月小声说:“少主,我猜的。”她从身边的座位上拿起一支冲锋枪,“少主,你要用这个吗?” 左少卿接过枪,“在这一带转一转,找找我妹。” 柳秋月立刻点头,“我知道。”她驾驶着汽车,一边绕行,一边听着外面的枪声。 但外面的枪声却停止了。 离这条小街不远的一条小巷里,杜自远匆匆地走着。他也听到前面的枪声停了。他很疑惑,这一带确实有他的同志。他试探着继续向前走。他听见前面的小巷里有奔跑的声音。他贴着墙边站住。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从前面小巷里跑过来的,竟然是右少卿。他立刻判断出,她不是追,而是逃。她拐过来的时候,还在回头张望。她看见杜自远时也大吃一惊。 杜自远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什么也没说,一下子就把她推进一个门洞里,自己转身站在她的前面。他小声说:“不要动,不要出声。” 他探出头,向外面张望。他看见十几个士兵跑过来,就伸手向前指,小声说:“那边,那边。”那些士兵也不问,互相呼叫着向前追去。 杜自远回头看着右少卿,“你怎么回事,怎么跟军队干上了?” 右少卿笑了一下,“哥,你别问了,我不会说。” 杜自远盯了她一会儿,小声说:“走吧,跟我走。” 他们离开门洞,小心地向前走。每到一个拐角,都小心地探出头,向外张望。 这个时候,右少卿渐渐疑惑起来。她是受过训练的特工,她也有细致敏锐的观察力。她首先注意到杜自远插在口袋里的右手。她看出他的手并没有插到底,从口袋外面的形状来看,他手里似乎握着一个东西,她判断,那应该是一把枪。这个情况让右少卿非常惊讶。接下来还有更让她惊讶的。 他们没有走出多远,就都看出来,这一带已经被士兵包围封锁,并且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 右少卿恨得咬牙切齿,小声说:“妈的,我应该叫弟兄们来。” 杜自远回头盯着她,“右少,你究竟干了什么?” 右少卿看着他,犹豫再三,终于说:“哥,我不希望有什么事瞒着你。但是这事真的不能跟你说。求你别问了。” 杜自远不想再问,说:“这里走不通了,我带你找一个地方躲一躲吧。” 他领着右少卿,在小巷里穿行。他们拐过几个弯,终于停在一扇小门前。杜自远轻轻地敲门。不一会儿,门开了。 里面开门的是一个年青妇女。她一看见杜自远就露出笑容,张口说:“老杜。”但她立刻看见后面的右少卿,脸上的笑容就变了,口气也变了,说:“杜先生,快请进来。” 右少卿何等敏感,已经看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她甚至在心里生出一丝醋意。但很快,她就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她所猜想的。 年青妇女引他们进屋。这是一间小小的堂屋,虽然简陋,却干净整齐。 杜自远回头说:“右少,这位是姜太太。她男人曾经在敬业银行里工作,去年病故了。我偶尔过来关照一下。姜太太,这位是我的朋友,苏小姐。刚才在路上遇到的。外面很乱,我带她在你这里呆一会儿。你最好找一身衣服给她换一换吧。” 这个姜太太正是杜自远今天要找的人。她已经看出这个苏小姐不是自己人,就温和地对她说:“苏小组,请跟我到里屋来吧,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穿的衣服。” 右少卿跟在姜太太的身后进了里屋,立刻就看见床上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男孩。他大概只有一岁多,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可爱极了。右少卿蹲在床前看着他,这个小男孩就向她露出微笑。 右少卿惊喜得不得了,“姜太太,您儿子吗?真漂亮,太可爱了。” 姜太太从衣柜里找出几件衣服来,放在她的身边,“苏小姐,您试试,看合适不合适,小虎,叫姨。” 小男孩就张开小嘴,叫了一串的“姨”。把右少卿乐得开心大笑。 姜太太帮她换衣服的时候,随意地问:“苏小姐,您该不会叫苏右少吧?” 一听到这个名字,右少卿又开心地大笑起来,“姜太太,我的名字有点乱,一时跟您说不清。杜先生都知道。您叫我苏小姐,叫我右少,都行。我就是不叫苏右少。” 姜太太说:“我是听杜先生叫您右少,还以为这是您的名字呢。” 右少卿换好了衣服。这是一身棉布有灰色条纹的中式服装,很像一个家庭妇女。她照了照镜子,“姜太太,这下,我完全变样了。挺合适的。”她这么说着,伸手就把床上的孩子抱了起来,“姜太太,我现在是不是像一个孩子妈妈了?” 姜太太看着她笑着直点头。右少卿就抱着孩子出了里屋。 她一到了外屋,就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说:“杜先生,我有个孩子好吗?” 杜自远可被她这句话吓了一跳。要搁在平时,这就是逼婚了。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终于说:“这个,这个孩子可是姜太太的心肝宝贝。” 右少卿笑着说:“我喜欢,我好喜欢这个孩子。哎呀,我要是也有一个……”她这么说着,就用眼睛悄悄地看杜自远,一边握着孩子的小手,放在嘴上亲着。 她心里隐隐约约地就有一个想法,要是能和杜自远也有这么一个孩子,就太好太好了。她真不知道会怎么亲这个孩子呢。 杜自远已经猜出她的想法,心里就有一些不安了。他感觉,自己离左少卿,似乎越来越远了。 正文 二百十六、 禁闭 这个时候,房间里的气氛稍稍有一点诡异。姜太太也来回地看着他们。 杜自远也注意到了,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对右少卿,他心里也有些无奈。就说:“右少,时候不早了,我该送你回去了。” 右少卿却转向姜太太,笑着说:“姜太太,求您一件事行吗?我好喜欢您儿子,我想抱着他出去玩一天,行吗?” 姜太太吓了一跳,急忙去看杜自远。杜自远虽然有些意外,却觉得抱着孩子是一个很好的掩护,也用眼神征求姜太太的意见。 右少卿来回看着他们,心里有一些奇怪的感觉,只是眼前顾不上思考这些,只说:“姜太太,我保证好好照看小虎,杜先生做担保,可以吗?” 姜太太笑了,“行。苏小姐,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孩子,抱小虎出去玩吧,有杜先生在呢,我放心。我给小虎换件衣服吧。” 之后,姜太太给小虎换了干净罩衫,用毛巾给他擦了脸,又在他的口袋里放了两块饼干,这才把他们送出门。 杜自远和右少卿,抱着一个孩子,俨然一对夫妻。街上仍然很乱,士兵们跑来跑去,看见年青女人,就要拦住问一问。士兵们看到右少卿抱着一个孩子,又有丈夫在身边,连问也不问一句,就让他们过去了。 这个时候,左少卿坐在车里,心里十分焦虑。妹妹不见了踪影,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一件事。 柳秋月已经打电话叫来十几个弟兄,和士兵们一起寻找,却一点踪影也没有。 一名一三五团的军官站在左少卿的车旁,不住地抱怨,“长官,你想想看,那两个凶手,把我们团长的脑袋都给打烂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我们非找到这两个凶手不可!”军官挥舞着手枪,大声吆喝着走了。 左少卿坐在车里,眉头紧皱。这时,她听见柳秋月叫了一声,“少主,快看!” 她一抬头,正看见杜自远陪着右少卿从小巷里走出来。右少卿怀里竟然抱着一个孩子,脸上更是笑容灿烂。她早上的满脸杀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真的像一对夫妻一样走过来。 左少卿下了车,冷冷地看着他们。 右少卿小跑着跑过来,笑着说:“姐,好看吗,我儿子。漂亮不漂亮?” 左少卿瞪着她。这个丫头片子,早开一枪就都结束了,非要在李福才身上发泄,竟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她真恨不得给她一耳光。她又看看杜自远,发现杜自远也疑惑地看着她。她猜想,妹妹一定什么也没说。 左少卿点点头,说:“都上车吧。”说着,自己先坐进车里。 杜自远和右少卿都上了汽车后座。柳秋月开着车,很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右少卿怀里抱着孩子,不住地逗他,亲他。说:“宝宝,叫妈妈,叫妈妈。”那个孩子竟真的叫了一声“妈”。右少卿都乐开了花。又指着杜自远说:“叫爸爸。”真没办法,那孩子也叫了一声“爸”。右少卿咯咯地大笑起来。 左少卿坐在前面,一个忧虑渐渐从心里升起来。她警告过妹妹,和杜先生在一起要节制一些,谨慎一些,不要闹出事来。妹妹说,她很小心,不会有事的。但是现在,她真的为此担心。老天,如果他们真的有了孩子,她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妹妹,又看一眼杜自远。她隐约感觉到,杜自远也在为此担心呢。只有这个没心没肺的妹妹,是一点也不担心,正快乐地哄着孩子吃饼干呢。这辆车里另一个不动声色的,就是开车的柳秋月。她什么话也不敢说。 汽车一直开到杜自远的家,在门外停下来。柳秋月坐在车里等候。杜自远和左少卿姐妹进去了。 三个人在客厅里坐下来。左少卿沉默着。右少卿只顾逗孩子玩。 杜自远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右少,今天是怎么回事?你干什么了?” 右少卿笑着说:“哥,求你不要问了,我真的不能说。我什么事都不瞒你,只有这件事除外,别问了。” 杜自远看着她,就说不出话来。 左少卿看出来,妹妹什么也没告诉他。看来杜自远并不知道自己也参与了早上的事。但妹妹没说,她也不能说。她想,只有等过一段时间再告诉自远了。 客厅就这样有些尴尬地沉默着。杜自远和左少卿都默默地看着右少卿和孩子玩。 左少卿小声问:“杜先生,孩子是怎么回事?” 杜自远盯了左少卿一眼,“孩子是一个朋友的,是为了帮右少脱身,跟人家借的。” 左少卿明白了,杜自远为了救妹妹,很可能把她带到一个同志的家里。她不由摇摇头,这事已经给她一种错乱的感觉。杜自远的地下组织,竟然保护了一个保密局的特务。她起身说:“妹,咱们走吧。” 右少卿倒也干脆,抱着孩子,站起来就往门外走。 “你不能带着孩子。”左少卿瞪着她。 “为什么?孩子是我抱来的,我还要还给人家呢。”右少卿也瞪起眼睛。 “咱们回去,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事呢。把孩子交给杜先生吧。” 杜自远也走过来,“右少,孩子交给我吧,我去还给姜太太。你们还是快回去吧。” 右少卿舍不得地把孩子放进杜自远的怀里,还不住地向他招着手,纠缠了好一会儿,才和姐姐离开杜自远的家。 快到中午时,左少卿姐妹终于回到许府巷。 但是,她们刚进办公室,立刻被叶公瑾叫到他的办公室里。 第二十军一三五团上校团长李福才被人刺杀,这件事他已经知道,并且立刻判断出,此事是左少卿姐妹俩所为。这姐妹俩最近两天的诡秘行踪已经引起赵明贵的注意,也注意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当赵明贵告诉他,李福才被杀,可能是左少卿姐妹所为时,他真的大吃一惊,这是一件要掉脑袋的事呀! 左少卿姐妹笔直地站在办公室里。叶公瑾在她们面前转来转去,不时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她们。 他平静地说:“我已经知道,一三五团团长李福才被杀,是你们两个人干的事。说一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干?” 但是,这姐妹俩站得直直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却一句话也不说。 “说呀!”叶公瑾愤怒地吼了起来,“你们到底是为什么!你们能干这种事,为什么就不能说出来!” “处长,请你不要生气。”左少卿终于开口,“事情是我们干的,至于原因,我们不想说。我只想告诉你,与工作无关。”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你们的私事!” “是。”左少卿回答。 “枪杀**军官,会是私事吗!军法处会等着你们!会判你们枪毙!这是私事吗?杀了人就不再是私事了!你们不说?叫我怎么办!送你们去军法处!” “处长,”左少卿继续说,“你怎么处罚,我们都认了。” “右少!”叶公瑾转向右少卿,“你说不说!也想去军法处!” “处长,我更不会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姐妹俩如此固执,让叶公瑾极其愤怒。他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他妈的,这姐妹俩到底是什么人呀。赵明贵曾经对他说了一句话,“处长,这是仇杀,是私刑。左少卿姐妹,和这个李福才,一定有深仇大恨,不是一般的仇恨。” 叶公瑾非常困惑。他知道共党不会因私杀人。他们要杀谁,这个人一定有公愤,有民愤,他们才会杀人。杀完之后,一定会贴一个公告,说明杀这个人的理由。但李福才不过是一个团长,一没有捕杀共党分子,二没有在前线作战,给共党造成重大伤亡。左少卿姐妹俩为什么要杀他,是因为有私仇吗?他想不出来。 他说要送她们去军法处,他知道这是气话。那么做只会成为自己的大麻烦。他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大的了。不久前,毛局长还在查他的经济情况。他现在不能再惹麻烦。但这两姐妹如此顽固,她们哪怕编一个瞎话,他也好处理一些呀。 叶公瑾一拍桌子,“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说不说!” 姐妹俩却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叶公瑾吼了起来,“关禁闭!关禁闭!老子可以关你们的禁闭!” 许府巷原来就是对违纪特务关禁闭的地方,禁闭室是现成的。左少卿姐妹当天下午就被送进禁闭室。 但是,禁闭室已经许久没有关过人了。禁闭室里满是灰尘,两张木板床上光光的,连个被褥也没有。负责禁闭室的军官带着几个士兵,慌慌张张地擦洗禁闭室的桌椅,清扫地面,最后才抱来干净的被褥。 左少卿姐妹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看着他们慌慌张张地忙碌着。 最后,负责的军官说:“两位长官,条件就是这么一个条件了,我们也尽到力了,希望两位长官不要挑剔,也希望两位长官在这里呆的时间不会太久。” 军官的这句话,着实让左少卿的心里紧张起来。 保密局禁闭违纪特务,是从来没有时限的。关多久,完全看下命令的长官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或者,气是不是消了。叶公瑾可能不会忘,但他的气什么时候会消,却谁也不知道。最近几天,她要从“槐树”,手里接收最后一批文件呀! 一想到这件事,左少卿心里顿时苦恼起来。 正文 二百十七、 离间 负责禁闭室的军官刚刚离开。禁闭室还悬浮着尘土,空气中还有消毒水的气味,右少卿已如一个刚刚获得解放的小女孩一样,张开双臂,尖声大笑着向姐姐扑过去,一下子就搂住她的脖子。 还未等她的笑声收尾,左少卿已咬牙切齿地托肘、绞臂、反肩、拧腕,一下子就把妹妹按倒在床铺上,照着她的屁股狠狠地打了两巴掌。 右少卿“妈呀!妈呀!”尖声大叫起来,“姐呀,我错了,我知道错了!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妈呀,我的胳膊要断了。救命呀!” 左少卿扭住她的胳膊,按住她的背,恶狠狠地说:“臭丫头,不要命的臭丫头!老子叫你快点结束,快点结束,偏不结束!你以为你是过娃娃家呀!到了那个时候还在耍你的小姐脾气!” 右少卿一个劲地告饶,“好姐,亲姐,饶了我吧。我真知道错了嘛。” 左少卿松了手,把她拖起来,让她坐在床上,“好了,臭丫头,现在真是好了,我们也关禁闭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这下你高兴了吧!” 右少卿噘着嘴,揉着手腕,“臭姐,拧得我疼死了。关就关呗,我还不想干那些破事呢,有什么了不起的。” 左少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后来是怎么回事!” 右少卿嘻嘻地笑起来,“巧呗,怎么就那么巧,我哥刚好从那里过,就把我带到一个女人的家里。姐,开始我好生气,我以为我哥在外面还有一个人呢。后来吧,看着又不像。那个女人叫什么姜太太,挺年青也挺漂亮的。后来我就抱着她的儿子出来了呗。就是这么回事。” 右少卿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低着头沉思。她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左少卿,小声说:“姐,你说我哥是什么人?走在路上,我就看出来了,他口袋里一定有一把枪。他的手就这么插在口袋里,一定握着枪。哎呀,那个女人也奇怪呀。我现在还想不明白,但我感觉,他们应该是同伙。” 左少卿一撇嘴,“什么同伙,杜先生就是在外面养了一个小的,你还得意呢。” “不是的,不是的,”妹妹叫了起来,“肯定不是。这我还看不出来吗。” 左少卿已经猜到,那一定是一个同志的家。她急忙转移话题,“丫头,你那个事正常吗?什么时候来?” 妹妹眨着眼睛,“你说什么事呀?” 左少卿瞪着她,“他妈的还有什么事,就是你的那个事,例假呀!” 妹妹一下子大笑起来,“臭姐,又瞎猜。我那个事正常着呢,到时候准来。” “最近什么时候来?快说呀。” “还没到日子呢,还要过几天呢。臭姐,我当心着呢。” 左少卿心里可是非常忧虑。她一次次化解眼前的困境,却偏偏又机缘巧合,迫不得已,一步一步地将自远推到妹妹的怀里。如今牵着风筝的线,已经不在她的手里了。若是他们再有一个孩子,那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姐妹俩并排靠着墙,盘腿坐在床上,互相注视着。 “妹,真解了恨了?” “是,我现在心里特别舒畅,可轻松了。我也不用再想着他了。姐,不要告诉我哥,我好怕他在意这个事。” “你不说,我自然不会说。” “姐,你说我有个孩子好不好,也像那个宝宝一样,多好呀,是不是?” “瞎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么乱,到时候你怎么办呀。过一段时间吧。” 右少卿叹了一口气,眼睛定定地望着对面的墙壁,“姐,我总觉得,我哥喜欢的不是我,他心里还有他以前的那个姑娘。姐,我要是和我哥有个孩子,就好了,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左少卿默默地拉着妹妹的手,“别想这些了。姐帮你看着他,还不行吗?” 左少卿这么说着,心里却一点一点地凉下来。她在心里想,妹呀,她那么聪明,那么能干,却又那么单纯。她没有任何要求,她心里只有杜自远,她只想和他有个孩子。她心里忍不住叹息,算了,要是她要有,就让她有一个孩子吧。 左少卿过了几天之后才知道,妹妹这个月的例假没有来。她知道这个消息后,即为妹妹高兴,更为自己流泪,是暗暗的在心里流。 禁闭室是个不见阳光的房子,到了夜里就更冷了。姐妹俩把被褥都盖在一起,钻进一个被窝里互相搂着取暖。妹妹很快就睡着了。左少卿心里却更加忧虑了。不知道叶公瑾什么时候才会放她们出去。妈的,老子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呀! 现在时局变得太快,“槐树”随时都会离开南京。她感觉,如果禁闭的时间超过一周,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但是,左少卿并不知道,叶公瑾和赵明贵也在动脑筋。他们动脑筋的结果是,这姐妹俩关禁闭的时间,不能长。 第二天的下午,左少卿姐妹都坐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两个人的腿。她们互相注视着,都没有说话。坐禁闭,终究是一件让人苦闷的事。 下午五点多钟时,禁闭室的铁门哗啦啦一阵响打开来,两个士兵抬进来一张方桌。接着,他们又从外面拿进来一个很大的食盒,从里面拿出来一盘盘的热菜和凉菜,摆放在方桌上。最后又拿出一瓶酒,在三只小酒杯里斟上酒。 左少卿意识到情况有变化了,第三只酒杯应该是叶公瑾的。她推了推妹妹,掀开被子下了床,并把被褥整理好。 果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皮鞋声,叶公瑾脸色有些阴沉地走进禁闭室。 他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来,说:“你们两个也过来吧,都坐下,咱们喝一杯。” 左少卿姐妹俩也在桌边坐下,注意地看着他。 叶公瑾端起酒杯,“来吧,咱们都喝一杯。” 左少卿轻声说:“处长,为了什么呢?” 叶公瑾想了一下,说:“什么也不为,就为我,还有你们两姐妹,能坐在一起喝酒。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三个人碰了杯,都一饮而尽。 叶公瑾笑着说:“右少,在这里,无论年龄、辈分、还是军衔或者职务,你最低,应该你来斟酒。” 右少卿立刻站起来,拿起酒瓶在三个人的酒杯里斟上酒。她放下酒瓶时,看着叶公瑾的眼神就有一点怪怪的。 叶公瑾说:“好事成双吧,再饮一杯。” 左少卿姐妹再次举起酒杯,和叶公瑾碰了一下,再次喝干。 叶公瑾放下酒杯,说:“吃菜吧。”他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 右少卿此时也不敢怠慢,再次起身在三个酒杯里斟满酒。 叶公瑾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仰头看着对面的墙壁,感慨地说:“我呀,在军统干了十五年。可惜,不是戴老板起家的那十个人,比他们晚了一年。从一个跑腿送信的小兵开始干起,是看着军统一天一天发展成长起来的,最后成为今天的保密局。这中间经历了也看见了多少人生起伏,多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个个的,为了利益,为了帮派,背后拆台,暗中诋毁,那一幕一幕的,都是血淋淋的,仿佛就在眼前。有的人今天还挂着少将军衔,明天就在牢房里被人下了毒药。还有死于车祸的,被人打了黑枪的,许多许多。来,喝!” 左少卿姐妹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能被动地跟着喝酒。 叶公瑾哈哈一笑,“这样的情景看得多了,也经历得多了,心里的想法就会不一样。你们两个都是经历过的,我在美国海军陆战队逃过了一难。是你们两个合力救了我,我很感激。遭受过那次灾难之后,现在,心里也会平和一些,超脱一些。我现在呢,就好像是坐在山巅之上,已经活了千年的老妖,看着山下的人们。看着他们为了那么一点利益,拚命地忙碌着、争斗着,一直争到头破血流,争到生命结束才停止。我常在想,他们为了什么呢?人生在世,好也是一生,歹也是一生,终归只有一生呀。他们所为可来呢?” 叶公瑾一边说着,一边和左少卿姐妹喝着洒,不知不觉,一瓶酒已经喝完了。他把杯子扣过来,表示不再喝了,只是继续发着他的感慨。 “你们说,这些世上的人,他们从何而来,不知他们又为何而争。他们甚至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就比如你们两个人。你,右少,还有你,左少,你们谁能告诉我,你们是谁,你们从何处来,你们为何而争?” 叶公瑾微微地笑着,来回看着这对姐妹。正如他所期盼的那样,右少卿慢慢回头,看着她的姐姐。她的眼神里已经有了猜疑,也有了审视。 左少卿隐约察觉到叶公瑾的用意。他是在挑拨她和妹妹的关系。她现在迫不得已,也回头注视着妹妹。她知道,这个举动是一种掩饰,但是,却是和妹妹在心里的对抗,毫无疑问,这会拉大她和妹妹在心理上的距离,仿佛她们本来就是敌人。 左少卿在冷静里藏着哀伤。她看着妹妹的时候,心里非常不安。左少卿隐约感觉到,叶公瑾已经在她们姐妹之间,打进了一个楔子。狡猾恶毒的叶公瑾,他果然是一个千年老妖。 叶公瑾把面前的酒杯一推,“好了,不喝了,也不吃了。你们的禁闭,到此结束。你们回去上班吧,把你们手里的工作都做好。”他说完,转身出了禁闭室。 左少卿和妹妹互相看着,眼神里都已经有了一些陌生和警惕。她们没有像以前那样拥抱庆贺。她们平静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先后出了禁闭室。 叶公瑾不得不解除她们的禁闭。不能低估了这两姐妹,她们一禁闭,他的二处就塌了半边天。左少卿的二组,工作全部停下来了。这是柳秋月表达不满的方式。程云发的一组则停了一半。问题是,他的另一半原来就是停着的。 另外,叶公瑾的目的,是要在右少卿心里设一点障碍,以便利用她,看看能不能找到“槐树”。这是赵明贵给他出的主意。 正文 二百十八、 伪装 这一天夜里,右少卿第一次没有回姐姐家过夜。 左少卿感到不安。她往妹妹的宿舍里打了一个电话,妹妹果然在她的宿舍里。 “妹,”她轻声说,“怎么了,为什么不过来?” “姐,也没什么。”右少卿在电话那边慢慢地说,“我就是想一个人呆一晚上。我有好些事想不明白,我一个人在家里,可以想一想。” “是因为处长说了那些话吗?” “也不光是为了那些话,还有别的事呢。你让我一个人想一想吧。” 左少卿知道不能勉强。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自己有些理亏,是她欠了妹妹的。叶公瑾说:“你们为什么而争?”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而争,她也为这个人生目的奋斗了许多年。是杜自远把她引上了这条路。但妹妹怎么会明白这些?她只是一个富家小姐,因为被强暴,被迫选择了自己的人生呀! 左少卿克制着心里的哀伤,轻声说:“妹,那就早点休息吧。明天来好吗?” 妹妹在那边说:“好,我明天过去。” 左少卿放下电话,在桌边静静地坐着。她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一根线,被人牵扯着,隐隐地疼。她在心里念道:“妹呀,姐爱你呀!” 她静静地坐了半个小时,然后站起来。她要去见杜自远,她希望杜自远能救她的妹妹。左少卿这个时候并不知道,就在此后的两天里,接连发生了许多事,让她和妹妹,妹妹和杜自远,都陷入了危机。 左少卿此时,心中已经不安。狡猾的叶公瑾,只用了几句话就击中了妹妹心中的要害。妹妹竟然被她的亲姐姐冒名顶替,这是妹妹心中不能触碰的禁脔。叶公瑾抓到了她的弱点。右少卿心里感到不安的是,叶公瑾想干什么? 左少卿坐在旋转门海棠间里,默默地吸着烟。她此时才感觉到孤独。在感情上,杜自远已经和她有了距离。现在妹妹正要和她拉开距离。她焦躁地等了半个小时,杜自远终于来了。 杜自远坐在桌边,刚刚听她把昨天早上的经过说完,就发了脾气。他压着嗓门瞪着她,“你简直是胡闹!你简直是胡闹!那是你该干的事吗!你把你的任务放在什么地方!一件十一年前的旧账,你还要去报复!你万一出了事,你的任务怎么办!” 左少卿哭了起来,眼睛里含着泪,“她是我妹,她是我妹!她问我帮不帮她,我一定要帮她!十一年前的事决定了她的一生,难道不重要吗?” 杜自远把手绢递给她,“我一批评你,你就哭。你怎么回事,你以前从来不哭。” 左少卿心里更委曲了,“你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凶过,你就会对我嚷嚷!” “现在的形势你不知道吗?现在已经是最关键的时候了。” “我知道,不用你说!我就是想救她!我就是希望她改变立场!我就希望你能帮我救她!你就不能救救她吗!” 杜自远沉默了好一会儿,“别哭了,好不好?我理解你的想法。我也挺喜欢她。但是,在目前情况下,我们只能先把这些个人感情收起来,先把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完成,这才是最重要的呀。” 左少卿不说话了。理智上她知道杜自远说的对,但在感情上,她实在放不下妹妹。她低声说:“你不用说了,这些我都知道。” 海棠间里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沉默了。左少卿拿出烟,默默地吸着。 杜自远问:“槐树的情报,你准备怎么办?” “我已经考虑好了。后天我与槐树见面,拿到情报。后天晚上,你准备接应吧。” “左少,这个任务完成后,我们就能轻松一些了。你妹的事,我会努力。但是,你也应该明白,十一年形成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希望她有一个比较好的结果。” 这个时候,左少卿和杜自远都不知道,他所说的一点时间,竟是整整十年。 第二天的上午,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细细地考虑从“槐树”手里拿到情报的细节。她心里很忧虑。往常上班的时候,妹妹都会到她的办公室里来照一面,笑嘻嘻地说几句话,但今天却没有来。她在想,妹妹不知在干什么呢。 这个时候,右少卿却被叶公瑾叫到他的办公室里,在座的还有赵明贵。 叶公瑾很和善,请她坐在身边的沙发上,“右少,我们最近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寻找槐树,这一点你清楚吗?” “是,我清楚。我们也安排了一些人,正在寻找。” “现在,我们有两个目标,一个是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重木,一个是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于志道。你认为,槐树在这两个人中吗?” 右少卿想了一下,“处长,我们目前没有其他更明显的目标,我也感觉槐树就在这两个人中。” 叶公瑾笑了,“看来我们的想法一致,是不是?现在有一个机会,我们可以看出谁是槐树。这个任务,只能由你来完成。” 右少卿有些惊讶,“我?请处长说清楚一点。” “是这样。不久前,云发和左少曾经陪同一些国防部的高级将领视察江防工事。云发发现,你姐姐,左少曾经分别与于志道和郭重木说话。我们不知道他们说了一些什么。但是,如果槐树就在这两个人之中的话。左少和他们说话,应该是在联系。你同意这种看法吗?” 右少卿渐渐露出笑容,“处长,我大约已经猜到你的任务了。这件事很有意思。如果他们是在联系,那么他们再次见面时,就会有一些表示。这个表示,也许能说明于志道或者郭重木,谁是槐树。” 叶公瑾哈哈地大笑起来,“右少,你实在是太聪明了。” “处长的意思,是想叫我以我姐的名义,去和他们见面,是吗?” “正是这样。你们是双胞胎,我猜,他们分辨不出来。” “我姐是长发,我是短发。” “明贵会给你准备一个假发套,当然是长发的。” “但是,有一个问题,于志道是见过我和我姐的,他知道我们是双胞胎。” “右少,你不用都见,只需见一个就行了,去见郭重木。如果你判断他不是槐树,那么于志道就是槐树,反之亦然。是这个道理吧?” “处长,我什么时候去见这个郭重木?” “下午。我们要为你做一些准备。另外一点,为了保密,你和明贵现在就要去一个地方,既做准备,也避免你姐姐知道。” 右少卿冷笑着站了起来,“我明白,我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去。” 叶公瑾也笑了,“太好了。明贵,你现在就送右少去准备吧。重点是,你见了郭厅长后,要说些什么。” 赵明贵陪着右少卿离开了叶公瑾办公室。他们静悄悄地乘车出了许府巷。赵明贵直接把右少卿送到叶公瑾的新家里。 钱玉红已经等在那里了。她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一个假发套,“右少,你看这个发套行吗?要不要试一试?” 接下来的化妆,他们三个人差不多用了三个小时。 假发有些旧,右少卿和钱玉红先清洗了假发,然后用吹风机吹干。她们把假发套在一个头形上,仔细地修剪头发的长短和前面的刘海。 但右少卿把这个假发套在头上之后,对它的梳理却花了很长的时间。左少卿通常是把头发盘在脑后。但要把假发盘在脑后可就难了。钱玉红先用了许多发蜡,让假发平顺伏贴,再和右少卿的真发混合起来。她几乎是一根一根地梳理这些头发,整整用了两个小时,才把这些假发梳理成左少卿平常盘起来的样子。 右少卿看着镜子里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她耳边响起的是叶公瑾说过的话:“你,右少,还有你,左少,你们谁能告诉我,你们是谁,你们从何处来,你们为何而争?”她在心里想:姐,你从何处来?你为什么要和我争? 她从镜子前面扭回头,“老赵,我只是一个少校呀。” 赵明贵举起手里的一副新领章给她看,“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钱玉红把新领章缝在右少卿的衣领上时,笑着说:“干脆就晋升为中校呗。” 赵明贵笑着说:“要是找到了槐树,何止一个中校呀。” 外表的准备都做好了。接下来要商量的是,她见到槐树之后,第一句话说什么。他们想了许多种开场白,都不合适。最后确定的一句是:“长官,又和您见面了。”这句话的里面,藏着一句心理暗示,让对方承认他们确实又见面了。 右少卿对着镜子,一再重复这句话,直至说得自然顺溜了才停止。 现在万事具备,只需行动了。 赵明贵亲自开车,送右少卿去了国防部。他没有在国防部大楼的前面停车,而是开到大楼的后门。他下了车,看着周围,周围没有什么人。 后门里跑出来一个弟兄,小声对赵明贵说:“组长,一切正常,目标在办公室里。” 赵明贵点点头,挥手让他走了。他回头对车里的右少卿说:“好,开始行动吧,祝你成功。” 右少卿小心翼翼地下了车,整理一下军装,静静地从大楼的后门进去。 她上了楼梯,小心地观察周围。大楼里很安静,走廊里也没有什么人。她很快上了四楼,去了郭重木的办公室。 她轻轻地敲门。她听到里面有人说:“进来。”便推开门走进去。她看见郭重木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注视着她。她立正,敬了一个礼,然后说:“郭长官,又和您见面了。”她看见郭长官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她感觉,伪装成功了。 正文 二百十九、 密令 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重木,最近几天确实有些焦虑。 有关**今后在南方和西南方部署的文件,他拿到手里已经好几天了。而他也确实得到消息,他的新任命很快就要下来了。他急需把手里的文件送出去。 当他看见那个年轻漂亮的保密局女军官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时,心里确实松了一口气。她果然来了,很准时,也很及时。他向她招了招手,请她进来。 右少卿脸上带着微笑。她已经看出来,她的伪装很成功。郭厅长确实把她当作她的姐姐了。那么,这个郭厅长接下来说的话,或者做的事,将非常关键。 她关上办公室的门,不慌不忙地走进来,微笑看着他。 郭重木没有说多余的话,他起身向墙角的保险柜走过去。他掏出钥匙,一下一下旋转着打开锁,然后扭着密码盘。这时,他又想起了侯连海。 他没有回头,很随意地说:“少组长,侯连海的事,你跟我说得详细一些。”这时,他正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右少卿有一些紧张,这是一个她没有想到的问题。她没有犹豫的时间,她尽可能轻声地说:“对不起,长官,我很遗憾,我不得不执行命令。” 郭重木手里拿着牛皮纸袋,“砰”地一声关上保险柜的门。他转回身时,脸色和眼神都已经变得严厉起来,甚至有点凶狠地盯着右少卿。他说话时的声音也有点变了,“所以,你把他……” 右少卿无可奈何,只好说:“是。我必须执行命令。” 郭重木手里拿着牛皮纸袋,站在保险柜的前面,极其严厉地瞪着她。他到这时才看出来,这个女军官和他在江边看见的“鱼刺”长得极像,但认真看,他就感觉到,她身上的什么地方不自然,她的头发就不自然。在江边,“鱼刺”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但这个人的头发却那么整齐,整齐得有点不自然。 右少卿已经意识到情况变了,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她想不出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只能站在办公室中间,尽可能平静地看着郭长官。 郭重木突然把手里的牛皮纸袋重重地摔在桌上,吼了起来,“你这是草菅人命!你们这是野蛮!”他用手指点着桌上的牛皮纸袋,“我这里有侯连海的全部档案,我知道他的所有情况!他所做的事,是为了国家,是为了大局!你们却暗杀了他!你回去,你回去告诉你们的叶公瑾,用这种暗杀的方法,用这种野蛮的办法,解决不了当前的问题,只会使军心、民心更坏!更糟糕!你去告诉他,不要再干这种龌龊肮脏的事!听到没有,回去告诉他!” 右少卿知道,这个行动已经彻底失败。她必须把戏演到底,她敬了一个礼,“对不起,长官,我告辞了。”她尽可能平静地走出办公室。 看到这个女军官出了办公室,郭重木慢慢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来。他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几乎被这个女人骗了。他看了看面前的牛皮纸袋,把它重新放进保险柜里。他意识到,如果今天出事,不仅他会被捕,“鱼刺”也会被捕。这就是说,“鱼刺”也受到怀疑了。他很不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右少卿出了郭重木办公室,匆匆下了楼。她出了后门,坐进汽车里,一把抓下头上的假发。她回头瞪着赵明贵,“他不是槐树!他恨我!恨我打死了侯连海!他冲着我大喊大叫。妈的,我是被他赶出来的!” 赵明贵非常失望。他对今天的行动寄予很大的希望。他问:“他看破你了?” 右少卿摇摇头,“好像并没有。他开始见到我时,还挺高兴的。但后来一说到侯连海,他就发起火来了。老赵,我们碰壁了。” 赵明贵没有再说话,这次任务确实已经失败,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开着车,送右少卿回许府巷。 右少卿坐在车里,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有许多弄不明白的心事。杜自远口袋里的枪。孟太太一开口先说老杜,然后才改口说杜先生。她心里最大的心事,仍然是她的姐姐。她耳边又响起叶公瑾说过的话,“你们是谁,你们从何处来,你们为何而争?”她心里想的是,姐,你究竟从什么地方来?她太想弄明白这件事了。 这个时候,左少卿一直坐在许府巷的办公室里,为她下一步的任务细细地考虑。她心里虽然隐隐不安,却并不知道妹妹右少卿刚刚冒充她去与郭重木见面。 天快黑的时候,她离开了许府巷。她先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新街口。在那里,她进了一家商场。但她迅速穿过商场,从另一扇门里出来。又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瓦楞街。这一路上,她小心地注意着身后,确认没有人跟踪。 在瓦楞街,她顺着街边的阴影慢慢地向前走,并不时注意着身后。 最后,她在一个黑暗的墙角里停了下来,靠在阴影里,静静地等待着。这里离张雅兰的家不远,几乎是她下班时的必经之路。 半个小时,她终于看见张雅兰从街那头慢慢地走过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包,如孤独无助的游魂,在黑夜里慢行。左少卿向远处看,一个黑影跟在她的身后。她知道,那是妹妹派出跟踪她的特务。 张雅兰慢慢地走着,正向左少卿这边拐过来。后面的特务看不到这里。左少卿如暗夜里的杀手一般,无声地扑向她的后背,瞬间勒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张雅兰受到惊吓,虽然发不出声音,却拚命地挣扎。 左少卿凑到她耳边,低而严厉地说:“别动,别动!安静,安静!” 张雅兰停止了挣扎。身后是一个女人,不可能是为了劫财劫色。这么低声说话,也不像是特务。身后的女人勒住她的脖子向墙角里退去,并且静静地等着。 几分钟后,跟踪而来的特务追到这里,疑惑地向四周张望,接着,他就向张雅兰家的方向追过去。 左少卿慢慢松开了手,说:“你慢点回头,慢点回头。” 张雅兰有些惊恐地扭回头。她一眼认出,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审讯拷打她的保密局特务时,她几乎惊叫出来,恐惧就像刀一样刺进她的身体。她猛地挣脱开,要逃脱她的魔掌。 左少卿已经猜到这个结果,也比她的动作更快。她一把拧住张雅兰的胳膊,猛地把她抡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仍然压在她的身上,勒住她的脖子,捂着她的嘴。 她恶狠狠地在张雅兰的耳边说:“我警告过你,叫你不要乱动!臭丫头片子,你现在给我听好了。”她换了一种声音,“请问,现在几点了?你的表呢?我的表不知是快了还是慢了。现在是晚上七点十分。我的表慢了六分钟。你听清楚没有,听清楚没有!说话!” 张雅兰恐惧地点点头。她说不出话来,这个凶恶的女人还捂着她的嘴呢。 “你不会喊叫,不会逃跑?” 张雅兰再次摇摇头。她的眼神告诉左少卿,她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左少卿慢慢松开手,并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张雅兰张大了嘴,急促地喘息着,仍然惊恐地盯着左少卿,难以相信地看着她。 她终于说:“圣保罗教堂……” 左少卿点点头,仍然有些凶恶地盯着她,“是我!我给你交待任务!” 张雅兰已经委曲起来,“可是你打我,打我打得那么狠……” 左少卿低吼一声,“闭嘴,你那时要是敢开口,我还会一枪打死你!你能过我这一关,才能过别人那一关。除了我,只有你知道谁是槐树,我能放过你吗!” 张雅兰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她点点头,“你找我干什么?” 左少卿咬着牙说:“杜自远,还有我,要交给你一件重要任务!你必须完成的任务!你行吗?” 张雅兰意外地兴奋起来,“我行,我一定行。你说是什么任务?” 左少卿把她推到墙角里,和她脸对着脸,一句一句地说着她的任务。 说到最后,张雅兰终于明白了。她用力点着头说:“我保证做到,保证做到。” 左少卿长时间地盯着她,似乎在对她进行最后的检验,直至确认她真的明白,才把她推开,说:“好,明天上午,你做好准备。你现在回家吧。” 张雅兰默默地看着左少卿。她心里又升起另一个恐惧,她差点打死了她。她要是真的打死她,这个罪过就太大了。她回头走了几步,她很想向这个女人承认这一点,并请她原谅。但她再回头时,墙角里已经空无一人。她向周围看了看,周围也是空无一人。这个女人似乎从未出现过。 张雅兰心里渐渐地兴奋起来。党组织还记得她。杜自远说:“你的工作,就是像钉子一样扎在那里。”她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她现在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做,找到一本书,一本至关重要的书。 这天夜里,左少卿与张雅兰分手,回到自己家里。妹妹确实在家里等着她,并且和平时一样的亲切。但她没有想到,妹妹会给她设下一个圈套。 正文 二百二十、 爱恨姐妹 左少卿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感受到潮湿的夜风从身上掠过,让她感受到阵阵寒意。她裹紧了外套,加快了脚步。 她细细地思考明天上午将要走的每一步。她希望张雅兰明天不要出任何差错,也希望自己不要出任何差错。现在是最后的时刻,是最后一次传递,“槐树”也即将离开,她的任务也即将完成。自从妹妹从中条山里逃回来后,她在这里整整坚持了一年。她想,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轻松了。 走到她家楼下时,她看见窗口里亮着灯。她知道,妹妹回来了。她心里一阵高兴,快步走上楼梯。 她用钥匙打开门,进了房间后,才发现妹妹并不在外屋。 妹妹已经在里屋听到她的声音,高声说:“姐,我已经上床了,你也上床吧。” 左少卿隐约感到一点异样。现在还不到九点钟,她就上床了?她进了里屋,看见妹妹披着外衣,斜靠在床头上,正静静地看着她。妹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一脸的坏笑。她的平静让左少卿感到意外。 “你怎么了,不舒服?”左少卿问。 “不是,我挺好。我就想早点上床,和你聊一会儿。”妹妹不动声色地说。 左少卿注意地看着她,但猜不出她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心里,她确实想和妹妹聊一聊。要是能说服妹妹改变立场,那就太幸福了。 她去了卫生间,很快地洗了脸,洗了脚,然后也上了床。她斜靠在妹妹身边,注意地看着她。 “妹,今天干吗了?一天都没见着你。”她轻声说。 “没事,就是和老赵出去了一趟,到处看一看。” “情况不好,是不是?”左少卿的声音很低。 妹妹转回头,注意地看着姐姐,“不好,很糟。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动不动就上街游行。市场也一片混乱,物价天天上涨,连军队也不稳定了。” 左少卿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是呀,情况太糟了。咱们以后怎么办?” 妹妹默默地盯着她,“姐,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应该高兴才对,是不是?” 左少卿谨慎地说:“你又在瞎猜了。已经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瞎猜。” “我不想瞎猜。姐,你想一想,如果没有李福才,我会怎么样?” “可能吧,可能会完全不一样。” “姐,一定会不一样。没有李福才,我就不会参军,更不会进入军统。姐,你也就不会顶替我的名字到这里来,是不是?那样,我们也许就见不了面。” “要是那样,我们都不知在什么地方呢。” “姐,你顶替了我的名字到这里来,你能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 “我不能跟你说,我有我的任务。” “是美国那边的,还是**那边的?” “妹,你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姐,我想重新选择。一个李福才,让我选择了今天的路。但是那个王八蛋李福才,他是个假冒的,他骗我走上了今天的路。姐,你能帮我吗?” “妹,我是你姐呀,能帮你,我一定会帮你。现在的局势糟到这种地步,每个人都会重新选择。可是,在这件事上,姐帮不了你,你得自己选择。” “你告诉我,如果我想重新选择,我应该去找谁?” 左少卿心里非常犹豫,她感觉妹妹说的是真心话,也许她真的应该帮助她。但是,理智又在警告她,什么也不能说,尽管她是亲妹妹。 “姐,你是要帮不了我,谁还能帮助我。” 左少卿小心翼翼地说:“要不,你听一下杜先生的意见。他见识得多,又是你的未婚夫,或许能帮你想一想。” 右少卿听到姐姐的话,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用一种那么沉重,那么哀伤的眼神看着姐姐,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左少卿真的有些不安了。她拉着妹妹的手,“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但妹妹却推开她的手,转身下了床,并开始穿衣服。 左少卿去拉她,“妹,你要去哪儿?” 但右少卿再次推开姐姐的手。接着,她弯下腰,竟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东西。她盯了姐姐一眼,就把一台录音机放在床上。那录音机上的磁带还有旋转着。 左少卿吃了一惊,脸色都变白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妹妹会这么干。 右少卿不动声色地关了录音机,取下上面的磁带,举在手里,看着她的姐姐。 她的嘴唇瑟瑟地抖着,轻声说:“姐,你知道吗?我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就告诉叶公瑾,你是共党,你一定是共党。叶公瑾说,请给我一个证据。可是,姐,你太聪明了,你处处都防备到了,你做什么事都滴水不露。我一直没有找到你的证据。姐,这个可以算做一个证据吗?” 左少卿定定地看着妹妹。她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建议她去找杜自远,让她抓到了把柄。她有些哀伤地看着妹妹,轻声问:“妹,你爱杜先生吗?” 妹妹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她说:“姐,你知道,我爱他,我爱他一直爱到心里,爱到最深的地方。” “妹,你觉得,杜先生也爱你吗?” “我相信,他也爱我。否则,他就不会和我做那个事了。” “那么,我让你听一听杜先生的意见有错吗?你们是最亲近的人呀。” 妹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声音也有些颤抖,“姐,你不要狡辩,狡辩也没有用。我知道,不光是这一句话,还有别的事呢,还有别的事!杜先生口袋里的枪,还有那个姜太太。我有过猜测,有过怀疑。你的建议,不过是印证了我的猜测和怀疑。姐呀,这些还不够吗?” “妹,你想怎么样?” 妹妹喊了起来,“你希望我怎么样呀!我告诉你,我要把这个东西交给叶公瑾,让他也听一听。你反对吗!” 左少卿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她心里有一阵阵的绝望涌上来。这个让她心疼不已的妹妹正要离她而去。 她不能拦着妹妹,那没有用。她拦得了今天,拦不了明天。她不能劝她,那也没有用。妹妹的性格是骄傲的,甚至骄傲到任性。劝告只会使事情更糟。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只能默默地看着她。 妹妹仍然举着那盘录音,她的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她几乎是哭着说:“姐,我好恨你!现在了,你为什么不过来抢,不来夺?” 左少卿终于忍不住,也流下眼泪,“妹,你是我妹呀!” 右少卿大喊起来,“那我可要把它拿走了,把它交给叶公瑾!你的枪就在枕头底下,你为什么不拿出来!” 左少卿捂住眼睛,“妹,你是我妹呀。” 右少卿大步走到门口,回头看着姐姐。她拉开了门,又回头看着姐姐。 左少卿捂着眼睛,不敢看她,只是无声地流泪。 右少卿突然冲回到床边,把那个录音重重地拍在姐姐的身上,大声说:“姐,我恨你!我恨你!你拿走吧,我还给你!”她说完,就冲出了房间。 左少卿在她背后喊:“妹,妹!你回来!” 但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左少卿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她把那盘录音带推到一边。她左右看了一下,伸手从枕头下摸出手枪,提着冲到窗前。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外面的风像水一样掠遍她的全身,让她仿佛浸入冷水中。 妹妹已经走到楼下。她回头看着楼上,瞪着姐姐。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左少卿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手中的枪。她是我的妹呀!她心里只有这个声音。 左少卿一夜未睡,一直坐在黑暗中等待着。她不知道结果是什么,她只能在黑暗中等待着。 右少卿流着眼泪离开姐姐家。她没有回许府巷去见叶公瑾。几个月前,她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但现在不会。那是她的姐呀!更重要的一点是,那个人是她最爱的杜自远呀!她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阵阵地疼。 她在黑暗中孤独行走,仿佛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进了街边的一家小酒馆,坐在桌边默默地喝酒。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是我猜错了,杜自远不是姐姐的同伙,不是共党。姐姐让她听一听杜自远的意见,也许只是一个建议。你有了困难,有了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当然要和你最爱的人商量。在人生的路上,一定是最爱你的那个人,才会一直支持你,扶助你。 但她拿不准,心里一直在犹豫。她不知该怎么办。 到了夜里很晚的时候,她走出了小酒馆,让外面的冷风吹一吹她燥热的额头。 但走到半路时,她意外地看见惊惶失措,慌不择路的徐小玉。 徐小玉那么惊慌地冲到右少卿面前。但她一看清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她要找的人后,立刻回头就跑。右少卿追了几步,抓住她。 徐小玉恐惧地叫起来,“你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右少卿的特工本性,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就在这天的夜里,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也搅进这两天的旋涡里。也把左少卿和她的妹妹,把她的妹妹和杜自远,都推进到新的困境里。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不知死活的程云发,他也发作了起来。 正文 二百二十一、 杀桩 这天的下午,程云发趁办公室里没人的时候,给远在杭州的杨主任打了一个电话。天下的求官者都是这样,谁在仕途上会帮助他,他就一定会和这个人保持经常的联系,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告诉这个人。 “杨主任,”程云发小声地对着电话说,“您说,找到槐树,算不算成绩?” 杨主任在电话里大笑,“那是天大的功劳呀,对你一定有帮助!你有线索吗?” “有哇。”程云发立刻来了情绪。他把国防部高官视察江防工事时,左少卿分别与于志道和郭重木说话的情景,细细地说了一遍。“杨主任,叶公瑾认为,这两个人中,必有一个是槐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现在会监视左少卿,只要找到她和其中一个人秘密联系的证据,我就能找到槐树。” 杨主任在电话那边沉吟一下,轻声说:“好,你说的有道理,应该这么干。但是,你要小心你的身边呀,你的身边有耳朵。咱们在旋转门包间里说的话,已经被人偷听到了,所以他们才抢了我的皮包。你要特别注意!” 程云发立刻明白了,这个偷听的人,应该就是旋转门里的小丫头徐小玉。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贱丫头,老子先宰了你!” 这天晚上,也就是左少卿和右少卿躺在床上说话的时候,程云发带了几个弟兄,去了旋转门。他给他们的命令是,“抓住她,秘密处决。或者直接干掉她!” 这天晚上,旋转门里仍然很热闹。徐小玉也在忙着,给客人们端茶倒水,跑前跑后地忙碌着。 她给一个包间里的客人上了菜,拿着空托盘出来。一个客人从包间里伸出头,让她催一下菜。她答应着,匆匆地往后厨那边走。她穿过过厅,有客人坐在过厅的椅子上,不知是喝茶还是等人。 她匆匆地走着,并向那个客人看了一眼。她继续向前走时,一股恐惧像风一样,从她的心里盘旋而上。表姐叮嘱她,过三十秒再回头。她不知道过了多少秒,好像很久,也好像只是瞬间。她到底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那个客人一眼。老天,那个客人仍在盯着她,并且用的是那种恶狠狠的目光。 徐小玉继续向前走。前面就是通向后厨的过道,她想赶快走进去。接着,她听到耳边一阵风声,一把椅子从她耳边飞过,重重地摔在旁边的墙上。她发出一声尖叫,什么也顾不得了,抱头向过道里跑过去。 后面有人喊了一声,“老程,她在这里!她在这里!” 徐小玉恐惧到极点,只是沿着过道拚命地跑着。也多亏她的路熟,也多亏表姐柳秋月曾经一再叮嘱过她。她不能去前后门,也不能去其他地方。她只有一个地方可跑,去那个女厕所。 后面有人在追她。徐小玉拚命地跑着。她拐过一个弯,前面就是那个女厕所了。 但是,当她就要逃进那个女厕所时,从旁边冲过来一个人,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她恐惧在尖叫起来。但那人却捂住她的嘴。她勉强扫了一眼,是表姐手下的一个弟兄,一身侍者打扮。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拚命地挣扎。但那个人却用力推着她,一直把她推进旁边的男厕所里,并且关上门。 徐小玉在男厕所里恐惧地转着。男厕所里没有后窗,她根本无路可逃。 她听见过道里传来奔跑的声音。有人正踹开女厕所的门,并冲了进去。她听到有人正向男厕所这边走过来。她没有办法了,只好拉开一个隔间的门,躲了进去。她贴着隔间里的墙上,恐惧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有人进了男厕所。她听见解小便的哗哗声。另一个人进了男厕所,说:“老程,女厕所里没有人。” 程云发站在小便池前继续尿着。他没好气地说:“堵住前后门,她跑不了,继续找,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接着,是两个人出门的声音。徐小玉站在隔间里,一动也不敢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里她肯定躲不了多久。 又有人进了男厕所。那人一间一间地打开隔间的门。徐小玉已经魂飞天外,隔间的门突然打开。老天,是表姐手下的那个弟兄。那人一声不响地抓住她的手,把她拖了出来。 那人拖着她,他先向男厕所外面看了一眼,就猛地把她拖了出去,并且狠狠地把她推进旁边的女厕所里,说:“快走!” 徐小玉站在女厕所里四面看着。她终于看见那扇后窗,表姐的话重新出现在她的耳边,“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动作要快!”她冲到窗前,费了一点劲,终于打开后窗。老实说,换一个时候,她一定爬不出去。但现在有人要杀她,人在危机时总有一股出人意外的勇力。徐小玉终于爬出后窗。 后窗的外面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徐小玉慌不择路地跑着,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她拐上一条小街,拚命地跑着,完全不知道要往哪里跑。 远远的路灯下走过来一个人,似乎是一个女人,并且还穿着军装,该不会是表姐吧?她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天呀!是苏小姐。苏小姐是唯一能救她的人。但是,当她跑到跟前时,才发现那人不是苏小姐。她认出来了,这个女人是和程先生一起的,他们是一伙的。她惊叫一声,回头就跑。但是,那个女人却追上她,抓住了她。 徐小玉恐惧地叫起来,“你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右少卿毕竟是一个特工。她刚才喝了许多酒,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但有情况的时候,她身上的酒气立刻消退,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她盯着这个已经被吓坏了的小丫头,说:“我不杀你,你跑什么!” 徐小玉结巴起来,终于说:“程……程先生,要杀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右少卿很惊讶,这么一个毫无用处的小丫头,老程为什么要杀她?她紧紧抓住小丫头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提起来,“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你。你现在跟我走。” 徐小玉不想跟她走也没有办法。右少卿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提着她。并终于把她带回自己的家。 徐小玉满脸满手都是后窗上抹的污垢。右少卿把她提进卫生间里,让她洗了脸和手。又把她提到屋里,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喝一口水平静一下。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来,盯着她。 “好了,你现在说吧,程先生为什么要杀你?” “我不知道,”徐小玉委曲地叫起来,“我真的不知道。” 右少卿瞪起眼睛,“你给我好好说!否则,我就真的把你交给程先生!” 徐小玉一脸苦相地看着她,终于开始说起来。从她妈妈被人逼债开始,说到她进了旋转门,偷听苏小姐说话。她听到了“野公鸡”和军火。后来是表姐带着她逃跑,她和表姐都差一点被人杀死。后来,她开始偷听程先生和别人的谈话。什么银行资料,什么副处长,什么支票存根,什么杨主任,等等。 她说得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但在右少卿的耳朵里却逐渐构成一个完整的情况。这个程云发,为了当上副处长,甚至处长,正在叶公瑾的背后下黑手。 这个混帐东西!右少卿在心里想,他也太不是东西了! 她一时还想不清楚该拿这件事怎么办。但毫无疑问,这个徐小玉是一个证人。可是,她拿这个证人又能干什么呢?她一时也想不明白。 她说:“你哪里也不要去了,你去什么地方都不安全。就住在我这里吧。白天时也不要出门,当心被人看见你。家里有什么吃的,你自己找吧,找到什么吃什么。我回来的时候,还会给你带一些吃的回来。” 徐小玉恐惧地看着她。她现在明白一点,至少这个女人不会害她。 夜里,右少卿让徐小玉睡在沙发上,给她拿来一床被子。她自己则躺在里屋的床上,很久没有入睡。这短短的几天,她遇到了太多的事。杜自远、孟太太,还有姐姐。好多事她都没有好好地想一想。至少有一句话,她对姐姐说的是实话,她想重新选择。但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选择什么。 这一夜,右少卿孤独入睡,却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她短短的人生经历,如雾一般侵入她的梦中,让她分不清方向。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在她的一生中,有两件事做得最好。一件是枪杀了可恶的李福才,这个王八蛋破坏了她的一生。另一件事,就是深深地爱上了杜自远。她现在还不敢断定杜自远究竟是什么人,但和他在一起的缠绵、拥抱、亲吻,一直到做那个事,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让她难以忘怀。 呀!可是人生真的难测,这两件事是那么的矛盾,那么让她不安。她不知道今后的人生应该如何选择。 这一天夜里,还有一个人没有入睡,就是她的姐姐。左少卿一直在不安中等待着。她难以猜测妹妹最终会做出什么选择。妹妹如果真的向叶公瑾报告,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到了天亮的时候,她略略地安了心。她相信妹妹没有报告。那么,我就要把眼前的任务完成,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 上班以后,左少卿继续在等待。她也看着时间。到了九点钟时,她决定不再等了,她要开始行动。她向柳秋月招招手,小声说:“你开车,送我去国防部。” 柳秋月惊恐万分地看着她。她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她已经隐隐感觉,少主去国防部,是一个什么样性质的事。但她什么也没说。如果她还相信什么事,就是相信少主有超过常人的智慧。 正文 二百二十二、 冒险传递 左少卿要去国防部这件事,叶公瑾很快就知道了。是赵明贵告诉他的。 柳秋月打电话向车队要车时,管车的人问了一句,“你们去哪儿?”这是保密局的规定。秘密行动,可以不说目的地。但为其他事情用车,就一定要说出目的地。 柳秋月回答:“去国防部公办。” 柳秋月的这个回答,立刻被通知给赵明贵。 赵明贵坐在叶公瑾的办公室里,几乎和叶公瑾头挨着头。他低声说:“处长,还是你厉害。禁闭室里一席话,终于让这两姐妹分开了,她们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在一起过夜了。我从右少脸上的表情判断,她已经对左少产生了戒心。” 叶公瑾很得意,但只是淡淡地笑着,“再坚固的堡垒,只要能找到缝隙,就能把它炸开!你认为,左少去国防部,是什么目的?” “我绝对相信,左少去国防部是为了与槐树见面。” “为什么呢?”叶公瑾其实知道答案,但他还是要这么问。 “第一,郭重木的新任命已经下来了。他近日将要离开南京。第二,于志道的联勤总司令部正准备搬家,很快也要离开南京。左少再不和他们中的一个见面,就没有机会了。” 叶公瑾微微地笑着,“明贵,你一定要把左少盯住了,看看她和谁见面。其次,她与槐树见面后,会去什么地方。也许咱们可以扩大战果。” 赵明贵点点头,“处长放心,我已经都安排好了。我布置的人,已经到位。” 但是,叶公瑾和赵明贵都没有想到,还有一个人也知道左少卿要去国防部。当左少卿坐上车,前往国防部时,这个人就站在窗前看着。 这个程云发也在国防部里安了眼线,注意左少卿的动向。他的想法是,先叶公瑾一步,拿到“槐树”是谁的证据。只要我能拿到,你叶公瑾就该滚蛋了! 还有一个人也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右少卿一直站在一楼的窗户前。开始,她看见姐姐带着柳秋月上了车,开出许府巷大门。几分钟后,她看见程云发也带着几个人,乘车出了许府巷大门。她知道,程云发的目标就是她的姐姐。这个王八蛋!她虽然和姐姐有了隔阂,但有人这么恶毒地盯在姐姐身后,还是让她愤怒。 左少卿乘车去国防部的路上,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 她不为眼下的行动担心。她知道叶公瑾和赵明贵一定严密地注视着她,但她并不放在心上,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她最担心的,还是她的妹妹。妹妹究竟何去何从,让她此时焦虑不安。 柳秋月开着车,不时从反光镜里看着后面。她不安地看看左少卿,终于忍不住说:“少主,有人在盯着我们呢。” 左少卿回头看看车后,不屑地说:“让他们盯着吧,没什么了不起的。” 柳秋月不再说话。以她对左少卿的了解,少主一定做好了必要的准备。 汽车开进国防部大门。国防部院子里的情况比她们上次看见的还要乱。许多要运走的箱柜堆积在院子里,许多士兵围着卡车忙碌着,军官们则站在旁边大喊大叫。 左少卿的车在角落里找到一个位置停了下来。她下了车,向柳秋月点点头。柳秋月明白,这是叫她跟上。她提起左少卿的皮包,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国防部大楼。 大楼里,军官们忙忙碌碌,来回奔跑着。左少卿和柳秋月不慌不忙地上了五楼。五楼是联勤总司令部的办公室。 左少卿走到于志道办公室的门外,回头对柳秋月说:“你在这里等一下。” 柳秋月就提着她的包,站在门外,不安地向左右看着。 左少卿敲门进了于志道办公室。于志道正在办公桌旁整理着文件。他看见左少卿进来,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左少卿向他敬了礼,说:“于长官,我听说联勤就要离开了,特地过来看一看,有没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地方。” 于志道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少组长,你是有事,还是没事?” “没事,就是过来看看,也算跟长官道个别。” “好,你还算有良心,知道来看看我。要是有事,你尽管说。” “真的没事。”她走到墙边的一排书柜前,似乎漫不经心地看着。她需要找到一本书,一本至关重要的书。她的目光从那一排排书脊上溜过去。苍天有眼,书柜里果然有那本书。她随意地说:“长官,这些书也要带走吗?” 于志道一挥手,“现在谁还看那些书,顾不了了。你想要你就全拉走。” 左少卿笑起来,“你给我,我也没地方放呀。长官,你还有这本书呢,这本书可以送给我吗?”她说着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 于志道抬头看着她,“什么书?” 左少卿笑着说:“我倒是早就想看,只是没有找到。是中央警官学校教育长李士珍写的《战时警察业务》。不知对我现在是不是有帮助。” 于志道一挥手,“拿走,拿走。我当是什么书呢。” 左少卿向于志道要了一个牛皮纸袋,把这本书装进里面。她注视着于志道,又问:“长官,什么时候走?” “大概就是这两天吧。我说少组长,我这一走,咱们俩什么时候能再碰上,就不好说了。咱俩的约定怎么办?”他说着就大笑起来。 左少卿也笑了,“长官,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智慧的长官,也是我最佩服的。以前的话,都是说着玩的。希望以后还能见到长官。” 于志道注视着她,“少组长,你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军官。我要先去南昌,再到广州。你如果有事,可以到这两个地方来找我。” 左少卿向他敬了一个礼,“谢谢长官。我告辞了。” 左少卿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从于志道办公室出来,让门外的柳秋月紧张起来。她感觉,这个牛皮纸袋里一定装着十分重要的东西。她打开手里的皮包,希望少主赶快把这个纸袋放进皮包里。但左少卿并不看她,手里拿着牛皮纸袋继续向前走。 柳秋月不安地看着周围,跟在她的身后下了楼。 四楼是作战厅的办公室。左少卿一直走到郭重木的办公室门前,又回头对柳秋月说:“你在这里等着。”说完,她敲门进了郭重木的办公室。 郭重木也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他一抬头看见进来的左少卿,不由满脸狐疑。他现在真的有点拿不准,这个女人究竟是哪一个。 左少卿已经看出郭重木眼睛里的疑问,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谨慎地说:“长官,听说你要走了,我过来看一看。” 郭重木瞪着她,突然开口说:“侯连海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左少卿更加疑惑。视察江防工事时,侯连海的事已经告诉过他了,他怎么还问?她用一个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然后说:“长官,我是在执行命令。”然后,她向郭重木伸出一个大拇指,注意地看着他。 郭重木仍然盯着她,说:“昨天下午来了一个军官,怎么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左少卿大吃一惊。她没有想到,叶公瑾会来这一手。她尽可能平静地说:“长官,那是我妹妹,她和我长得一样。她来有什么事吗?” 郭重木也谨慎地说:“也是说侯连海的事。侯连海的事,是你还是她干的?” 左少卿平静地说:“是我。因为这件事,我还被人打了黑枪。” 郭重木到这个时候,已经确认,眼前的这个人才是真的。但他还要谨慎一些。他问:“现在几点了?” 左少卿明白他的意思,“长官,您的表呢?” 郭重木说:“我的表不准了,也不知是快了还是慢了。” 左少卿看了一下手表,“长官,现在是十点二十五分。” 郭重木并没有看表,只是说:“我的表慢了六分钟。”他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到保险柜前,打开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递到左少卿手里。他说:“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左少卿飞快地从自己的纸袋里取出李士珍的书,塞进墙边的书柜里。再把郭重木给他的纸袋塞进手里的纸袋里。她盯着郭重木,慢慢地说:“长官,我就是听说您要走,所以过来看一看,希望您不要嫌烦。” 郭重木指着她手里的纸袋,疑惑地看着她,“你没事?” 左少卿晃了一下手里的纸袋,“我没事。” 郭重木点点头,“没事就好。你可以走了。” 左少卿向他敬了礼,转身出了办公室。现在文件已经拿到,就看下一步的了。 在走廊里,左少卿不慌不忙地走着。经过厕所时,她回头说:“秋月,你等我一会儿,我洗一下手。”说完进了女厕所。 女厕所里很安静,消毒水的味道有点刺鼻。三个隔间的门都关着,左少卿谨慎地看着,也听着厕所里的动静。现在才是关键。 这个时候,柳秋月站在走廊里向两边张望。她恍惚看见,楼梯口那里有一个人探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她正向楼梯口张望,又听到身后的门有轻微响声。她急忙回头,看见那扇门开着一条细缝,似有人站在门里。 柳秋月非常紧张,她急忙推开女厕所的门,对正在洗手的左少卿说:“少主,我感觉有些不好,我刚才好像看见老赵的人了。” 左少卿回头盯着她,抓起洗手台上的牛皮纸袋就往外走。 正文 二百二十三、 追踪 国防部大楼里很安静。左少卿快速的脚步在走廊里清晰可闻。 柳秋月紧跟在她的身后,眼睛一直看着她手里的牛皮纸袋。她有一种感觉,少主把这个纸袋拿在手里,就是为了让别人看见。 左少卿走得很快。她快速地下了楼梯,然后走出国防部大楼。柳秋月跟在她的身后几乎是在小跑。她们下了高高的台阶,飞快地向角落里的汽车走去。 但这时,程云发却如幽灵一般,从一辆汽车后面闪出来,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挡在左少卿的面前。几乎同时,几个一组的弟兄,也从旁边的汽车后面走出来。他们举着枪,对准左少卿和柳秋月。 在她们身后的大楼里,一个赵明贵手下的弟兄看到这一切,惊讶地张大嘴,抄起哨兵身边的电话,给坐在叶公瑾办公室里的赵明贵打电话。 左少卿瞪着程云发,脸色严厉而愤怒,“程云发!”她喝道:“你想干什么!” 程云发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一直走到左少卿面前,“左少,我不想干什么。请你老老实实的不要动!”他伸手从右少卿手里夺走那个牛皮纸袋,抱在怀里,“对不起了,左少,我要的就是这个东西。你有什么话,等着和处长解释去吧!” 他向后退着,一直退到一辆汽车旁,然后飞快地钻进车里。他招了招手,“走!” 另外几个弟兄都跑向汽车,也钻进车里。汽车吼了一声,飞快地冲出国防部大门,疾驶而去。 柳秋月恐惧地看着左少卿,小声说:“少主,怎么办?” 左少卿一直瞪着远去的汽车。咬着牙说:“走,回去问处长去!”她上了汽车,向外面的柳秋月喊了一声,“秋月,走!” 左少卿的汽车驶出大门后,国防部院子里仍然是一片忙碌。那些装车的士兵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里发生的事。 躲在楼里的弟兄用手捂着话筒,小声地报告:“赵组长,程组长从左少手里抢走一个牛皮纸袋,挺厚的一个纸袋,好像装的是文件。被程组长抢走了。是,是,他们都开车走了。怎么办?” 叶公瑾得到这个消息,愤怒得一捶桌子,“程云发这个混蛋!他想干什么!你立刻派人把他找回来!赶快去找!看看他拿走的是什么东西!” 也是这个时候,在国防部四楼的女厕所里,张雅兰坐在一个隔间里的马桶上,一动不动。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压在纸袋上的手里拿着一支手枪。她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等待着。十五分钟后,她把这个牛皮纸袋夹在一摞报纸和文件里,抱起来,悄悄地出了厕所。 她下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军官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抬头看她一眼。她在自己的桌边坐下来。她把那个牛皮纸袋塞进自己的提包里,放在桌子下面。从这时起,她不敢轻易离开自己的桌子,一直等到下班。 左少卿回到许府巷,直接去了叶公瑾的办公室。叶公瑾坐在办公桌后面,脸色有些阴沉地看着她。 左少卿同样没有一个好脸色,“处长,老程抢走我的东西,是你的命令吗?” 叶公瑾摇摇头,“不是。他抢走你什么东西?” “东西倒是不重要,就是一本书。但是,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处长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吗?” “是一本什么书?” “中央警校教育长李士珍写的一本书,书名是《战时警察业务》。” “谁给你的书?” “联勤的于志道,于长官。” “于长官为什么要给你这本书?” “其实是我跟于长官要的。他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南京。我看见他书柜里有这本书,就跟他要了。我想没事的时候看一看。处长,你是不是也和程云发一样,认为这本书有问题?” 叶公瑾盯着左少卿,心里有非常多的疑问。她特地去了国防部,但整个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要这本书。在他心里,这本书一定有问题。 但他只是轻声说:“左少,你不必着急。我已经派人去找云发了,有任务要交给他。找到他以后,我会问一问,他为什么要抢走你的书。这样可以吗?” 左少卿冷冷地盯着叶公瑾,说:“好,我等着。”她说完,转身出了办公室。 叶公瑾静静地坐在办公桌旁,在心里考虑这件事。郭重木和于志道都要离开南京。要说左少卿就是为了要一本书,他决不相信。但程云发这个王八蛋,破坏了他的整个计划,他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这个时候,赵明贵悄悄地走进办公室,有些沮丧地看着他。 叶公瑾一看到他的脸色就知道没有好结果。但他还是问:“你听出名堂来了吗?” 赵明贵摇摇头,“于志道和郭重木两个人的监听录音,我都听了,没有发现问题。左少卿确实向于志道要了一本书。李士珍的《战时警察业务》,说起来,这本书还真应该算是我们的业务书。” “程云发你找着了吗?” “还没有。我派人去了他家,还有他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没有。” “还要去找,一定要把他找回来!这个王八蛋!” 这个时候,程云发这个王八蛋并没有回家,也不在他常去的什么地方。他此时正坐在廖凤山的小办公室里,手里一直在翻那本要命的书。 他妈的,他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名堂。他的眉头真的是越皱越紧。 廖凤山吸着烟,坐在他的对面,一双小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注视着他。 “程组长,我真不是说你。”廖凤山笑着说:“你太低估左少卿的智力了。左少卿是个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咱们不去说她,她可长着一个绝对聪明的脑子!相比之下,你可有一点蠢。” “你嘲笑我!”程云发瞪着他。 “我绝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但现在就是这样。我告诉你,我找左少卿办事,不管办什么事,我有一条原则,绝不说半句假话,我绝不对她隐瞒任何事。有了这一条,她可是个办事十分痛快的人。你真不应该这么办。” “你的意思,我得直接对她说,你和共党有联系吗?请你告诉我,因为我实在想知道?行吗?” 廖凤山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程组长呀,我可真没法跟你说。听我说,你在我这里躲一两天应该没问题,但时间真的不能长。少组长要是想找你,要不了一天就会找到我这里。要是那样,你可让老哥我为难了。” 程云发这时只能摇头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到了这天傍晚的时候,张雅兰应该可以下班了。但她还坐在办公桌旁抄着一份毫无用处的物品清单,她想再把时间拖延一下。 昨天晚上,把她吓出一身的冷汗,不是因为左少卿的突然出现,虽然那也非常让她意外。是因为她差一点没有找到那本要命的书。 左少卿走后,她立刻回到办公室。这本书她只能先到办公室去找。办公室里有两个书柜,放着他们平时常用的书。她仔细地找了两遍,却没有李士珍的《战时警察业务》。她有点慌了。没有这本书,她的任务将要彻底失败。 她犹豫再三,出了办公室。傅怀真果然还在办公室里。她笑着说:“怀真,我跟你借一本书你有吗?《战时警察业务》。” 傅怀真睁大眼睛看着她。他立刻跳了起来,冲到书柜前寻找。张雅兰也冲过去寻找。他们也找了两遍,居然也没有找到。 傅怀真小心地看着她,低声说:“雅兰,非常重要吧?” 张雅兰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我爸想看一看,让我借一下。白天我给忘了,现在才想起来。”她不敢多说。她脑子里的想法是,不知她父亲能不能帮她找到。 她焦虑万分地回到家里,此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她先冲到父亲的书柜前。老天!她一声惊呼,父亲的书柜里却有这本书。她已经满头大汗。她把这本书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确认没有错,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今天的上午,她提前四十分钟坐在那个女厕所里,不安地等待着。她宁可坐等,也不敢延误一秒钟。厕所里不时有女军官进来。每一次有人进来,她都要轻轻地咳嗽一声,表示这里有人。 她猜想她的手表一定是慢了,秒针走得太慢了。终于,她听到厕所的门再次响了一声。她轻轻地推开一点门缝,立刻看见左少卿那双严厉的眼睛。她急忙抓起膝盖上的纸袋,从门缝里递出去。立刻,另一个纸袋递了进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不敢呼吸。她听见那个女特务在洗手。然后是另一个人进来说:“少主,我感觉情况不好。”张雅兰也紧张起来。她轻轻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放在纸袋上。 她又在马桶上坐了十五分钟,确认外面没有人了,才悄悄地离开。 张雅兰最后一次看了看表,决定下班。她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提起她的包,静静地走出了办公室。 她乘黄包车去了夫子庙。在繁华热闹的夫子庙里,她很轻易地甩掉身后的特务,然后绕了一个大圈,去了秦记酒家。她要在那里和杜自远见面。 但是,跟踪她的特务发现失去目标后,立刻给右少卿打了一个电话,说目标失踪了。右少卿立刻明白,这个张雅兰有行动。 右少卿没有犹豫,立刻开车赶到夫子庙,与跟踪的特务会合。她问明了情况,又在附近转了一转。精明的右少卿,竟然在秦记酒家里找到了张雅兰。让她意外的是,杜自远竟然坐在张雅兰的对面。至此,她心里的疑问已经全部解开了。 正文 二百二十四、 危情聚首 张雅兰走进秦记酒家时,已经快晚上九点了。她站在酒家的门口,向里面张望。 酒家里的客人很多,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吃饭。她看见,角落里站起一个人,正是杜自远。她微笑着向杜自远走过去。 杜自远伸手请她坐下,“雅兰,还没有吃饭吧。来先喝一碗热汤,暖和一下。”他盛了一碗汤,放在张雅兰面前。 张雅兰笑着说:“从早上起,我就提心吊胆的,哪里还吃得下饭。”她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哎呀,太好喝了。喝到肚子里真舒服。” 杜自远把一碗饭放在她面前,“吃吧,你一定饿了。” 张雅兰说:“老杜,我还是把东西交给你吧。这样,我心里才踏实。”她看看周围,小心地从提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袋,从桌子下面递给杜自远。 杜自远接过来,放进自己的皮包里,小声说:“这是最后一次传递了,你完成得非常好。现在,你再呆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过几天,我会安排你去解放区。” 张雅兰笑了起来,“太好了,我现在真想去解放区看一看。老杜,昨天夜里,我真是吓死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是她向我交待任务。” “很意外,是吧。” “太意外了。那么狠毒的一个女特务,我恨死她了。老杜,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诚心诚意地向你检讨。我爸找了人,要杀死她,是我去指认的。我差点铸成大错。老杜,你批评我吧。” 杜自远大为惊讶地看着她,“原来是你指认的!你呀,你呀!你也是老党员了,为什么不向组织报告?”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上级要是处分我,我一点怨言也没有。真的是差一点。老杜,请你转告她,我向她赔礼道歉。” 杜自远还想说几句,但一想到张雅兰受到的酷刑,又感到难以再去责备她。就说:“你吸取教训吧。我们的同志要潜伏在那种地方,是非常困难的。有些事,她就得狠下心来才行。等有机会,你当面向她道歉吧。” 这时,杜自远注意着远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张雅兰注意到了,“怎么了,老杜?” “你不要回头。”杜自远已经看见,右少卿进了秦记酒家,正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他迟疑了一下,终于站起来,向门口的右少卿招手。 右少卿是费了一点心思才找到这里的。她知道,张雅兰从未甩掉过尾巴,现在却甩掉了,她一定有情况。当她看见杜自远向她招手里,她还是有一点意外。她脸上露出笑容,向那边走过去。 但是,当她看见坐在杜自远对面的,竟然是张雅兰时,她的眼睛变得尖锐起来,脚步也放慢了。她明白了,现在她终于可以确认,她心爱的这个人,也是一个共党。 杜自远等她走到桌边时,笑着说:“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在国防部工作的张雅兰,我跟她父亲是老朋友,跟她也可以算是朋友了。这位是右少卿,在保密局工作。也是我的朋友。” 张雅兰张大了嘴。事实是,她竟然不认识右少卿,从未见过她。现在一看见她和昨天晚上向她交待任务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真的是大吃一惊。最初的瞬间,她真的以为她就是昨天晚上那个人。但看见杜自远说话的态度,她才明白不是。 右少卿却认识张雅兰。她站在观察室里,曾经多次看张雅兰受审。那个时候,她是很佩服张雅兰的。她从未想到,一个如此文弱的女子,会如此坚强。 但此时,当她在桌边坐下来的时候,她却恨透了张雅兰。她恨张雅兰为什么要来见杜自远!张雅兰与杜自远见面,就把她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全部打灭了。杜自远,她心爱的哥,竟然真的是共党! 三个人坐在桌边,互相注视着,谁也没说一句话。 杜自远心中不安。他没想到右少卿会追踪到这里。他猜想,右少卿一定察觉了他的真实身份。而她,又是左少卿的亲妹妹。左少卿一再请求他救一救她的这个妹妹。他此时不知道该拿这个右少卿怎么办。 张雅兰则看清了右少卿的眼神。那是一种仇恨的眼神。她也在保密局工作,她可能是昨天晚上那个女人的姐姐或妹妹。她肯定不是自己人。张雅兰犹豫的是,她要不要掏出枪,打死这个女人,以保护杜自远和他提包里的情报。但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默默地盯着对面的女人。 右少卿盯着张雅兰,终于开了口,“你为什么要甩掉尾巴?你甩掉尾巴就是为了和杜先生见面吗?” 张雅兰明白了,她是个特务,监视自己的就是她。张雅兰只能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什么尾巴?” 杜自远拍拍右少卿的胳膊,“右少,我刚才说了,我和雅兰的父亲是老朋友,今天只是碰巧在这里遇见她,我们只是吃一顿饭。” 右少卿握着杜自远的手,难过地看着他,“哥,你不要说话。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明白。”她又转向张雅兰,“你听着,我警告你,不要再甩掉尾巴!你再甩的话,我就会对你不客气!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杜自远听出右少卿的意思,她并不想逮捕张雅兰。他急忙说:“雅兰,要不你先回去吧。给你父亲带一个好,有空时我会去看他。你走吧。” 张雅兰拿起自己的提包,慢慢站起来。她走了几步后突然转身,用手里的枪指着右少卿。“你叫我走?我现在叫你走!” 右少卿盯着她,却冷笑一声。从她的臂弯里伸出枪口,对着张雅兰,“张雅兰,你的枪法一定不如我好,你的速度一定不如我快!你不要不识好歹!我放你走是看我哥的面子,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杜自远立刻站起来,拦住张雅兰,“雅兰,雅兰,快把枪收起来。你走吧,快走吧,不要为我担心。” 张雅兰看看杜自远,又回头看着右少卿,终于收起了枪,离开秦记酒家。 看着张雅兰终于出了秦记酒家,也透过窗户看见她渐渐远去。杜自远回头看着右少卿,看着她那张愤怒和悲伤都已经到了极点的面容。他猜想,她可能什么都明白了。他轻声说:“右少,我先替她父亲谢谢你。张雅兰两次被捕,又被打成重伤,差点丢了性命。她父亲难过极了。她父亲托了许多人,才把她保出来。你放她走,她父亲一定会感谢你。” 右少卿握着他的手,难过地看着他,眼睛里已经含了泪,她说:“哥,要一点酒吧,我想喝一点酒。给我要一点酒吧。” 杜自远默默地注视着她,向远处的服务员招手,让他拿一瓶酒来,再上两个凉菜。他回头看着右少卿,轻声说:“你真的要喝?不要太激动。” 右少卿摇着头,“我不会,我很冷静。喝点酒,我会舒服一些。” 酒和菜很快就送上来了。右少卿什么也不说,倒了两杯酒,递给杜自远一杯,用力和他一碰,仰头就喝干了。 杜自远抿了一口酒,谨慎地说:“右少,希望你不要在意,我和张雅兰真的只是朋友,碰巧在这里见到了。” 右少卿摇着头说:“哥,你不要再骗我了。我一直心存幻想,希望你不是地下组织的人。可是你为什么要和她见面呢?你干吗要见她呀!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共党,谁都知道!” “右少,你也怀疑我是?对吗?” “哥,我是干这个的,我知道如何观察,我知道怎么分析。我控制不住我的大脑。哥,那天你救我的时候,你把我挡在门洞里,我看见你的手插在口袋里。我一看就知道,你手里握着一把枪。我姐说,杜先生可能是用来自卫的。” “是呀,现在兵荒马乱的,我确实要有一把枪保护自己。” “哥,还有姜太太呢?姜太太一看见你,就叫你老杜。但她看见我后就改了口,叫你杜先生。哥,我能看出你们之间的眼神,我能看出你们之间无须客套,甚至不用语言。我把这些事告诉我姐。当时,我能感觉到我姐心里有一点紧张,她就改变话题。她说,那就是杜先生在外面养的一个小,你还得意呢。哥,我那时还心存幻想呢,就跟着我姐改变了话题。” 杜自远默默地看着她,“就这些?” 右少卿仍然用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他,“哥,你是张伯为的朋友,是吧?张乃仁也是你的朋友,是吧?我看着你和他们来往,我一直在想,你们就是普通朋友。可是你们不是。哥,我真的看出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呀。” 杜自远默默无言。他心里明白,右少卿聪明细致,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他轻声说:“右少,少喝一点吧,你喝的太多了。” 右少卿向他一笑,“哥,我希望喝醉,我希望把这一切都忘掉。” 杜自远抬起头,他意外地看见左少卿走了进来,站在远处,正看着他们。他心里想,真如古人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呀! 左少卿默默地走过来,也在桌边坐下。 正文 二百二十五、 情殇 上午,左少卿从于志道那里要来的书被程云发抢走后,她一直感到奇怪。按照她的预测,如果有人要抢她的书,应该是赵明贵才对,怎么是程云发呢?这个意外,她一直在猜测是否与妹妹有关。 到了下午,左少卿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她心里很紧张。这是最后一次传递情报,她很担心张雅兰会不会出事。这个担心,也和她的妹妹有关。 她知道妹妹的人一直在监视张雅兰,这是她一直有疑虑的一件事。张雅兰如果甩不掉尾巴,就会暴露杜自远。张雅兰如果甩掉尾巴,则可能引起妹妹的注意。她一直拿不准的是,自从妹妹和她出现裂痕之后,她现在是不是还把张雅兰放在心上。 下午的时候,左少卿把柳秋月叫到身边,注意地看着她。 柳秋月已经看出少主有事要交给她,她小声说:“少主,你吩咐,我一定办好。”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说:“你注意一下,看看我妹会去哪儿。” 柳秋月十分惊讶地看着她,但还是点头说:“是,我一定注意。” 到了晚上七点半,柳秋月悄悄走到左少卿身边,小声说:“刚才右少出去了,是一个人开着车走的。要我安排人跟上吗?” 左少卿摇摇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去吧。你也回去休息吧,没事了。” 左少卿知道杜自远在什么地方和张雅兰交接情报。她也开了一辆车,直接去了夫子庙的秦记酒家。 但是,当左少卿在秦记酒家的角落里,看见杜自远和妹妹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还是感到非常惊讶。她感觉,妹妹的出现,比她猜想的还要意外。 这个时候,心情沮丧的右少卿,看着在桌边坐下的姐姐,内心里更加复杂。她倒了一杯酒,放在她的面前,说:“姐,你也喝。今天你们要陪我把酒喝够了。” 左少卿拉住妹妹的手,轻声说:“妹,少喝一点吧。” “不行,我一定要喝。”右少卿推开姐姐的手,转向杜自远,笑嘻嘻地说:“哥,对我说一句实话好不好,你……真的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我一直就喜欢。”杜自远注意地看着她。 “那么,你喜欢我什么呢?”右少卿仍是一脸顽皮的样子。 “右少,你很漂亮,很聪明,而且,还很能干。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哥呀,哥呀,”右少卿仍然笑嘻嘻地说:“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杜自远认真地看着她。 “可是,哥,你也曾经对我说过,你以前认识过一个姑娘,你喜欢她,你说,你的心早已属于她。那时我问过你,如果你再遇见那个姑娘,你会怎么样?哥,你当时说过,要是再见到她,就可能会对不住我。你是这么说的吧?” “是,我说过。但是,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右少,我现在喜欢的是你。” 右少卿仍然注意地看着杜自远,嘻笑的面容下面,隐藏着一颗哀伤的心。杜自远和左少卿都看出来了。他们只是不知道,她还会说些什么。 右少卿继续说:“哥,你还记得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在旋转门,你和叶公瑾说事情,后来,我从外面进来。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你当时,让我很吃惊。” “我也记得,记得真真切切。我进门的时候,哥,你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脸上也洒满了阳光,因为你看见了我。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哥,那时你那么俊郎,那么……让人喜欢。对当时的情景,我记得那么清楚。” “右少,我也记得当时的情景。”杜自远轻声地说。 “哥,你当时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你的脸上忽然洒满阳光,是不是因为,你看见了心上的那个姑娘?哥,你当时是不是看见了她?” 杜自远顿时愣住了,右少卿一句话,打中了他心里的要害。连左少卿也睁大了眼睛。他们都没有想到,聪明绝顶的妹妹,把什么都想了起来,并且都想明白了。 右少卿嘻嘻地笑着,“哥,你当时看见的,是不是我姐呀?或者,你认为我就是我姐,是你早已心意所属的那个姑娘?”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眼泪已经不断地流下来,也哽咽着看着杜自远,“哥,你心中的姑娘就是我姐,是不是这样呀,哥,你告诉我。我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一点,我好笨啊。” 看见妹妹泪流不已,让左少卿十分心疼。她有一种羞愧的感觉,好像是她夺走了妹妹的爱情。她抓住妹妹的手,“妹呀,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应该记得,你和杜先生能走到一起,是我一直帮着你。你不记得了吗?” 右少卿捂着眼睛,哭泣着说:“姐,我记得呀。我好感激你,我到现在都感激你。我和杜先生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可是,我到现在才想明白,你当时一定是没办法了。姐,你是用我做掩护,好接近杜先生,好商量你们的秘密,是吗?” 左少卿也泪流不已,此时此刻,她不能撒谎。她抓住妹妹的手,“妹,对不起。” “姐,你不用说对不起。你是我姐,你一直在帮我,我都知道。你和杜先生知道你们自己是什么人,你们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们把生死都扔在脑后了。姐,我其实好敬佩你们。姐,你在那种……其实已经被揭穿的情况下,都不肯离开。我其实心里特别敬重你。可是,姐呀,我现在就是好难过,我心里好难过。我现在才知道,我最爱的人,其实不是我的……” 右少卿捂着眼睛,无声地哭泣着。左少卿坐到她的身边,搂着她的肩膀,和她一起流泪。 坐在旁边的杜自远,眼睛也是红红的。他现在真的是陷入两难之地。姐妹俩,都是他心中的最爱。她们那么不同,却又那么让他喜欢。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三个人静静地坐在一起,没有再说话。他们只是不停地喝着酒。但是再多的酒,也浇不下他们心头的哀伤。 右少卿终于不再喝了。她站起来说:“你们继续说吧,我要走了。” 左少卿也站起来,不安地看着她。 妹妹立刻指着她说:“你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我自己走。” 杜自远和左少卿都注视着她向外走去的背影。右少卿走到门口时,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左少卿和杜自远互相注视着,没有再喝酒。 左少卿轻声说:“自远,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妹要是告发我……我认了。” 杜自远叹息一声,“左少,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撤退了,不该再冒险。” 左少卿摇摇头,“我再说一遍,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我和我妹的事了。我不会离开。” 杜自远想了一下,“其实,我不相信右少会告发你,或者告发我。我不相信她是那样的人。你现在的任务完成了,我还有任务没有完成呀。王振清的工作,也到了最后的关头了。” 左少卿说:“那你先隐蔽一下吧,毕竟任务重要。” 左少卿和杜自远分手,回到家的时候,发现窗口里亮着灯。她心里一阵喜悦,妹妹回来了。这是一件最让她祈盼的事。 她开门进了屋。外屋仍然没有人。她冲进里屋,妹妹果然已经躺在床上了。 妹妹的脸色苍白疲倦,她注意地看着姐姐。她似乎还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向姐姐伸出双手。 左少卿扑过去,一下子和妹妹抱在一起。她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搂在一起,默默地流着眼泪。 夜里,姐妹俩脸对脸躺在床上,互相注视着。 左少卿隐约察觉,妹妹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她拍拍妹妹,小声说:“妹,有什么想对姐说的,就说吧,姐听着。” 妹妹注视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但还是摇摇头。 左少卿非常失望。但她不能勉强妹妹。有些事,真的不是能用嘴说出来的,或者,不是现在能说的。也许,左少卿心里猜想着,也许过几天,妹妹会对她说出来。 她轻轻地拍拍妹妹,“好妹,睡吧,姐搂着你。” 这一夜,左少卿一直搂着妹妹。她们其实都没有睡着,都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只是不想让对方察觉罢了。 第二天一整天,左少卿都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她在等待。 说到底,她是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工。特工的世界,都是冷酷无情的世界。特工的情感,只能在理智的脚下残存。妹妹究竟会做什么事,她其实并没有把握。尤其是在冷静中再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她只是想,妹妹若是告发她,她认了。 但另一方面,她心里又存在着一丝希冀。也许妹妹已经重新做出了选择。柳秋月都做出了选择。妹妹那么聪明,难道不会做出更明智的选择吗?她希望妹妹忽然走进她的办公室,对她说:“姐,我已经做出选择了。”如果那样,她就太幸福了。 但是,殷切期望的左少卿,一直没有等来她的妹妹。 到晚上快八点钟时,柳秋月进来告诉她,“处长通知,八点钟开会。”她压低了声音,“少主,老程回来了。” 这倒是一件让左少卿意外的事。 正文 二百二十六、 对质 晚上八点,天空早已墨一样的黑。荒凉的许府巷里寂静无声。二处的工作会准时在叶公瑾的办公室里召开。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一些诡异。桌边的军官们偶尔看一看处长,又回头去看桌边的程云发。只两天未见,程云发的面容已经变了许多。他的脸颊瘦了下去,胡子也长了出来,显出一种苍老和颓废的神态。他低着头坐着,谁也不看。 左少卿坐在桌边,不时悄悄地看一眼妹妹。她现在其实对什么都不关心了,只关心她的妹妹。她很想知道妹妹的真实想法。但她不能问,她只能等待。 坐在会议桌上首的叶公瑾心里堆积着怒气,但在脸上还勉强保持着平和。他盯着程云发,轻声说:“云发,你终于回来了,有什么事情要跟大家说一下吗?” 程云发抬起头,目光阴沉地看着叶公瑾,又回头看着桌边的每一个人。他最后盯在左少卿的脸上,情绪也渐渐地激动起来。他突然站起来,指着左少卿说:“我只有一句话,她就是共党!是千真万确的共党!应该把她抓起来!” 桌边的人,包括叶公瑾,都回头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冷漠地注视着程云发,淡淡地说:“老程,这个事,人人都知道,你不必费心提醒。你还是说一点有用的东西吧。” 军官们的目光重新转到程云发的脸上。 叶公瑾平静地说:“是呀,云发,空口无凭,你要说出理由来。” 程云发沉重地喘息着,说:“国防部的长官们视察江防工事的时候,我就亲眼看见左少卿和国防部的郭重木接头,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昨天上午,左少卿再次去国防部,和郭重木见面,并且从他手里拿到了情报,她要把发报秘密传递出去!” 叶公瑾说:“云发,你说左少卿从郭重木那里拿到情报,是什么情报?” 程云发从地上拿起自己的皮包,在里面翻找着。他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重重地放在桌上,“这就是她从郭重木手里拿到的情报!” 赵明贵拿起这个牛皮纸袋,很快从里面抽出一本书,放在叶公瑾的面前。 叶公瑾拿起书,很快地翻了一翻。他明白,精明的左少卿决不会用这本书来传递情报。他问:“左少,这是你从郭重木手里拿到的吗?” 左少卿冷淡地说:“不是。这本书是从于志道那里要来的。” 程云发叫了起来,“你胡说,有人看见你从郭重木办公室里出来时,手里就拿着这个纸袋子,里面装的就是这本书!” 左少卿很无奈地说:“老程,我进郭长官办公室时,手里就拿着这本书。这个过程,你的手下没有看完整。” 程云发有些错愕,但仍坚持说:“你胡说,这就是你从郭重木那里拿出来的!” 左少卿向他挥挥手,“老程,你接着往下说吧。” 程云发不屈不挠地说:“你不承认也不行。这本书里就藏着重要情报。” 左少卿很无奈,把脸转向别处,抱着胳膊不肯再开口。 这时,赵明贵慢慢地说:“老程,这本书里有没有情报,咱们先不说。你的这个行动可没有经过处长同意,属于擅自行动呀。” 程云发瞪着他,“那怎么了!我抓共党也要事事请示吗?再请示就晚了!” 一向很少在工作会上开口的钱玉红突然开了口,“说他擅自行动,太客气了!他根本就没有把处长放在眼里!恨不得现在就把处长罢了官,让他当这个处长!” 程云发把桌子一拍,“你胡说八道!” 钱玉红也把桌子一拍,“谁胡说八道!你自己干的事你清楚!”为了安抚杨主任,叶公瑾一次拿出去五千美元,实在让她心疼。她今天是忍无可忍了。 “我干什么事了!”程云发瞪着她,已经是豁出去的架式,“你给我说出来!你要是说不出来,我今天就对你不客气!” 叶公瑾这个时候已经极其愤怒了。这个吃里爬外的小人,到了这个时候,仍然这么猖狂。但是,他所有对程云发的愤怒都是怀疑,都是猜测,是放不到桌面上的。要收拾这个程云发,今天的机会最好,但他没有证据。 钱玉红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后退,索性撕破了脸,向程云发大喊大叫:“我说出来怎么了!是不是你偷处长的银行资料!是不是你告处长的歪状!你一而再,再而三,别以为别人不知道!” 程云发也脸红脖子粗起来,“你这个骚娘们,你是泼妇!你是破鞋!你满嘴都是胡说八道!你给老子摆出证据来!” 叶公瑾早已脸色紫胀,愤怒得双手都颤抖起来,他严厉地瞪着程云发,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程云发对着钱玉红大吵大骂。 他用力一拍桌子,“都住嘴!都住嘴!”但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 办公室里的气氛极其恶劣。虽然一时没人说话,但程云发和钱玉红都互相瞪着,随时准备再次破口大骂。 在这令人尴尬的寂静中,右少卿意外地举起手,向处长示意。 叶公瑾盯着她,一点头,“右少,你有话就说。” 右少卿冷冷地盯着程云发,平静地说:“老程,我对你没有成见,工作以外的事,我本来也不想多嘴。只是……”她停了一下,又说:“我刚好有一个证人。她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老赵,这个人就在我家里,你可以派人把她带来,也许能说清今天的情况。这是我家的钥匙。”她掏出钥匙扔在桌上。 赵明贵知道,处长缺的就是一个证人。右少能提供证人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他立刻抓起钥匙出了办公室。他叫了两名军官,叫他们去把证人带来。 叶公瑾脸色铁青,阴沉地说:“都不要吵了,等证人来了再说!” 所有的人都在桌边坐下,互相瞪着。 叶公瑾脸色阴沉地看着桌边的人。他忽然站起来,向柳秋月一指,“你,跟我来一下。”说完出了办公室。 叶公瑾带着柳秋月进了旁边的办公室。扭回头,严厉地盯着她,“秋月,你跟我说实话,昨天上午,你一直跟左少卿在一起吗?” 柳秋月的脸色都吓白了,小声说:“是,我一直跟着少组长。” 叶公瑾瞪着她,“你说一说经过。” 柳秋月点点头,“是,处长。昨天上午,我先跟少组长去了于长官办公室。我在外面听着,少组长是跟于长官告别,后来就向他要了那本书。少组长出来后,就去了郭长官办公室。就是问了问郭长官什么时候走。郭长官说,就是这几天。后来少组长就出来。我在外面,就看见老程的人。少组长就赶紧下楼,但还是被老程堵住了,把那本书抢走了。这就是整个过程。” 叶公瑾瞪着柳秋月。她说的这个过程,他其实已经在录音里听出了大概。但左少卿去国防部就是这么简单,他绝不相信。左少卿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还有什么动作。但现在,从录音里,从柳秋月的叙述里,他都听不出毛病来,这一点尤其让他愤怒。 他瞪着柳秋月,“你说的都是实话?” 柳秋月小声说:“是,都是实话。” 但叶公瑾就是不相信,根本不相信。他突然抡起胳膊,狠狠地打在柳秋月的脸上,向她吼道:“你撒谎!” 柳秋月捂着脸,仍然说:“处长,我不敢撒谎。” 叶公瑾咬牙切齿,却也无法可想,厉声说:“走!” 叶公瑾回到办公室里,在会议桌旁坐了下来。柳秋月低着头进来,在左少卿旁边坐下来,仍然低着头。但桌边的人都看出来,柳秋月的半边脸已经红肿起来。 左少卿看着她,抓着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会议桌边的都不敢说话,静静地等着。他们这一等,就是整整三十分钟。 本来用不了这么长时间。但两名军官去带证人时,却费了一点事。 他们一进右少卿的家门,徐小玉就像疯了一样,举着一把菜刀冲过来,尖声大叫着,乱挥乱砍。两名军官怎么劝都不能让她安静下来。最后打掉她手里的菜刀,给她戴上手铐,才把她带回来。 她被拖进叶公瑾的办公室时,仍然哭泣着大喊大叫,“不要杀我呀,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呀,饶了我吧!我不进去,我不进去!” 两名军官到底把她拖进办公室,并按在一张椅子上。 叶公瑾看着她,先叫军官去掉她的手铐,又递给她一条手绢,叫她擦擦眼泪。徐小玉这才稍稍安静下来。 叶公瑾好言安慰她,“小姑娘,你说有人要杀你,谁要杀你,你说出来。” 徐小玉恐惧地看着他,又抬头向在场的人扫了一眼。她突然看见坐在桌边的程云发,吓得几乎摔在地上。她恐惧地指着程云发,好一会儿才尖叫出来,“他!他!就是他要杀我!” 程云发跳起来,“臭婊子,你胡说八道!”他伸手拔出手枪。 坐在他旁边的赵明贵立刻抓住他的手腕,夺下他的枪,“老程,现在不是你杀人的时候。你还是坐下来,坐下来!” 程云发恶狠狠地瞪着徐小玉,被赵明贵按着在桌边坐下来。 叶公瑾已经看见了某种希望,他亲切地说:“小姑娘,你不要害怕,我给你做主。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杀你。你不要怕,尽管说出来。” 徐小玉恐惧地看着他,结结巴巴说:“我听见他说话,他和别人说话。” 正文 二百二十七、 杀异 叶公瑾的办公室里很安静,所有的人都注意地看着这个惊恐的小丫头。 叶公瑾冷冰冰地盯着她,继续问“他和什么人说话?” 徐小玉惊恐地看着他,嗫嚅起来,“杨……杨……” “杨主任,是吗?”叶公瑾问。 “是,是杨主任。”徐小玉拚命地点头。 “他和杨主任说什么?” “他说……他说,他有野公鸡的支票……还有,还有一个什么公子的账户……我不懂。他说买军火有好处,给……野公鸡……还有,杨……杨主任让他当处长……还有,毛局长什么的。就是这些……他就要杀我……”她就到这里就哭了起来。 程云发拍着桌子叫道:“她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们不要相信她的!” 叶公瑾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是怒火万丈,凶狠地盯着程云发。 在座的军官都是明白人。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几句话,没头没尾。但这些事他们都多少知道一些,很快就在脑海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叶公瑾和程云发。他们很明白,程云发完蛋了。 叶公瑾站起来,怒视着程云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这些事,这个小丫头是编不出来的,她一定确实听到了。程云发,你这是自食其果!这个小丫头是你安排在旋转门的。你这叫自作自受!” 程云发徒劳挣扎,无力地说:“处长,你不要相信她的,她骗人!” 可是叶公瑾却非常相信。这一段时间里,他遭了多少难,银行资料被盗,竟落在毛局长手里。他又几乎被毛局长炸死,他九死一生呀!现在来看,起因都是这个程云发,王八蛋!你死有余辜! “程云发!”叶公瑾吼了起来,“你身为党**官,不努力工作,却卑鄙无耻地在背后陷害长官,破坏军队团结!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这么做就是死罪!” 程云发也站起来,“你是公报私仇!你要杀我,毛局长不会放过你!” 叶公瑾大吼一声,“你看我能不能杀你!”他拔出手枪,一枪打中程云发的额头。 军官们都跳了起来,向后退去。他们都看着程云发仰面倒在地上,挣扎几下,就再也不动了。他们都恐惧地看着。 叶公瑾瞪着桌边的军官们,大声说:“他这是阴谋造反!他这是严重破坏我们的工作!他这是罪有应得!把他抬出去,赶快抬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他!散会!” 军官们纷纷离开叶公瑾的办公室。赵明贵叫来几个士兵,把程云发的尸体抬出去,悄悄埋葬了。 左少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心里稍稍平稳。二处目前的混乱状态还会持续几天。只要再过两天,“槐树”一离开,她的任务就彻底完成了。 两天后,“槐树”,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重木终于离开了南京,前往四川任职。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左少卿独自坐在汽车里,用望远镜远远地观察着郭厅长的那座小院。小院的门前停着两辆汽车。卫兵和副官不断出入,把一些箱子提包放进汽车里。最后,郭厅长和他的夫人一身便装,出了小院,上了前面的汽车。卫兵和副官上了后面的汽车。两辆车都驶上大街。 左少卿开着车,远远地跟在后面。她其实不用来。但她想看着他们离开,这样她的心里就更踏实一些。 到了码头边,左少卿仍然坐在汽车里。她看见郭厅长和夫人在副官的陪同下,踏上跳板,上了船,并进入船舱。十几分钟后,轮船鸣响汽笛,渐渐离开了码头。 左少卿坐在汽车里,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她在心里说,“再见,郭长官,再见,槐树同志,祝你一路平安。” 她的任务到这个时候,已经结束了。她本来是可以撤退的。但有两个原因让她留了下来。第一个是,杜自远策反王振清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是目前最大的任务。杜自远终究是她心中惦记的人,她要帮助他完成这个任务。第二个,也是她心中惦记的人,就是她的妹妹。妹妹没有告发她,也没有告发杜自远,这就是左少卿此时心中的希望。她真心希望妹妹有一个好的结局。 只是,这个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妹妹竟会离她而去。 左少卿开车回到许府巷时,察觉院子里有一点乱哄哄的气氛。一些弟兄聚在院子里,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 左少卿回到办公室问了柳秋月,这才知道事情的起因。 洪公祠的“保密局”本来就是一个傀儡,是毛局长的替身,也是遮人耳目的。但国防部拨给保密局的经费却要经过这个傀儡“保密局”,然后再转给杭州的保密局。这本来是一件早已说好的事。但现在,洪公祠“保密局”的代理局长徐乔辰,却发起了野心,不肯再当傀儡。他竟然扣下了一半经费,并企图用这笔钱,组建他自己的队伍。 保密局的经费原本就不足,经常需要委员长临时签字拨给经费。现在被徐乔辰扣了一半,立刻麻了爪子,没钱发工资了。 毛局长怒火万丈,却远在杭州,鞭长莫及。只得派人回南京与徐乔辰商议,好言相劝。同时也东拼西凑,左挪右借,终于把在杭州的各单位的人员工资给发了。但南京叶公瑾的二处,却没有拿到工资。 叶公瑾为此急得上火。现在是非常时期,局势非常不好。如果下面的人再拿不到工资,这个队伍就很难带了。他每天打电话给潘其武,催债似的催他赶快解决。潘其武也答应解决,却迟迟不见动静。 这个时候,就显出二组的补贴有多珍贵了。以前二组的补贴是个小数,别的组虽然眼红,总归数额不大。眼下没了工资,这个补贴就很重要了。 柳秋月向左少卿请示,这个补贴怎么发,又补充说:“少主,账上的钱已经不多了。可是现在,弟兄们都惦记着这个补贴呢。” 左少卿想了想,说:“还是顾眼前吧。物价涨得这么快,弟兄们都等着钱养家呢,给弟兄们多发一点吧。” 这样,二组的弟兄们拿到手的补贴,就比以前多了一倍。二组的弟兄们拿到钱,都乐得眉开眼笑,在下面悄悄地议论,“有事还得靠主子。” 其他组的弟兄就很不快乐。没有哪个组长肯用自己到手的外快给弟兄们发补贴。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二处里只有左少卿的二组最稳定,各项工作还在做着。其他组的情况就很不乐观了,甚至有要散架的样子。 叶公瑾也很生气,却没有办法。他明白,停发二处的工资,也是毛局长给他穿的小鞋,还叫他说不出什么。另外一方面,郭重木和于志道都已经离开南京,他也失去了目标。赵明贵每天陪着他,也只能唉声叹气。 这几天里,妹妹右少卿虽然仍回姐姐家过夜,但已不像过去那样说笑闹腾了。话也少了,有时会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左少卿和她说话,她也只是简单地应付着。左少卿看得出来,她心里有话,却不肯对姐姐说出来。左少卿心里很难过,却也没有办法。 可是,这样刚过了几天,妹妹右少卿突然失踪了,不见了踪影。左少卿问别人,但谁都说不知道。左少卿直接去找叶公瑾。 她一进了门,就瞪着叶公瑾,说:“处长,我妹呢?你给弄到哪里去了?” 叶公瑾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请她坐下来,说:“你妹已经走了,去执行秘密任务。左少,我说一句实话,我并不想让她去。这是情报处安排的。” 左少卿明白了,所谓秘密任务,就是潜伏行动,为将来反攻做准备。她大声说:“处长,你为什么不拦住她?她不适合做这个!” 叶公瑾摇着头说:“情报处的人找她谈话,是她自己同意的。我想拦也拦不住呀!这事已经有好几天了,你妹没对你说?” 左少卿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么大的事,妹妹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就自己走了。妹妹心里不定有多难过呢。 左少卿回到办公室里,坐在窗前暗自流泪。她心里忍不住会想:妹呀,你就这么恨姐吗?你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 柳秋月站在旁边,已经知道少主是为妹妹离开而伤心,却只能在旁边静静地站着,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右少卿这一走,直到九年后才再次见到姐姐。那是后面的故事了,容在下慢述。 此时已经是三月,局面越来越坏。保密局情报处的潜伏计划也在继续进行。二处不断有人被抽走,去执行潜伏任务。二处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这个时候,局本部的工资虽然没有发下来,但新的任命书却下来了。赵明贵终于得愿以偿,升任二处副处长,同时晋升为上校军衔。赵明贵很高兴,在宣布任命的会上,说了许多感谢处长提拔的话。此时,情报组的人几乎已经被抽光了,所以予以撤销,没有任命新的组长。 同时晋升上校军衔的,还有左少卿。她站在会议桌旁,只是说了一句“谢谢处长”,就坐了下来。钱玉红被晋升为中校军衔。在所有人中,她是最快乐的。 此时晋升军衔和职务,是非常时期安顿军心的唯一办法了。 最让人意外的是,柳秋月被任命为一组组长,并越级晋升为少校军衔。 正文 二百二十八、 策反 提拔柳秋月,叶公瑾是有想法的。柳秋月是左少卿的左膀右臂。按照叶公瑾的本意,他就是要削弱左少卿的力量。 但是,让叶公瑾意外的是,这个柳秋月接受任命后,并没有去一组上班。每天仍在左少卿的办公室忙这忙那,有事也向左少卿请示。只是安排具体工作时,也派上一组的人。这样一个情况,就造成一组和二组,事实上已经合并。叶公瑾看到这种情况,也没有办法。 二处再开会时,叶公瑾要求一组多注意军队的动向。他说:“秋月,现在军队内部也很乱,军心不稳,你要随时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严防发生兵变。” 叶公瑾虽然是面对柳秋月这么说,但不得不时时看一眼左少卿。他不能不想到,左少卿现在是事实上的副处长。赵明贵那个副处长,是一点权力也没有。 这几天里,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也发现一个诡异的情况。差不多每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会有人敲她办公室的门。 柳秋月并不说“进来”,而是直接走到门外,对外面的人说:“在。”然后就关上了门,继续忙她的事。 左少卿很好奇,就问:“秋月,怎么回事?” 柳秋月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少主,是底下的弟兄们不放心,怕你忽然也被抽走了。所以,就来问一问。我说在,他们就放心了。” 左少卿很惊讶,“还有这种事?” 柳秋月仍然弯着腰,眼睛却定定地看着她,小声说:“少主,我也一样。现在了,请少主不要扔下我们。不管你去哪儿,请少主带着我,也带着弟兄们。” 左少卿听到这个话,心里就很感动。她拉着柳秋月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她手下的这些弟兄,大多是地痞出身,又没有什么文化。所以,情报处抽调潜伏人员,很少抽到他们。这些弟兄们的希望,自然都寄托在左少卿的身上了。 左少卿轻声对柳秋月说:“你转告弟兄们,能尽力时,我一定尽力,让他们放心。” 柳秋月也笑了,“谢谢少主,我去告诉他们。”她静悄悄地出了办公室。 左少卿一直想找到妹妹的下落,又被手下的弟兄们牵挂,竟一天天地拖下来,没有及时撤离。这才引出了后来的故事。 左少卿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很寂寞。家里再也没有妹妹和她说笑打闹了。她经常独自坐在家里,默默地回想妹妹和她在一起时做的那些事。 最让她好笑的是,妹妹竟然要给她洗屁股。“姐,我就是你的使唤丫头,我给你洗,我给你洗。”妹妹的手摸到她最下面的地方时,嘻皮笑脸地说:“姐,要是杜先生摸到你这里,是不是特别好呀?” 左少卿想到这里,忍不住就会摇摇头。自从“槐树”离开后,她和杜自远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即使见了面,也就是说一说他工作上的事。自从杜自远和妹妹有过那个事之后,就再也没有抱过她,甚至没有握一握她的手。因为妹妹,他们之间的感情虽然还在,但心里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 她不知道将来她和杜自远,或者妹妹和杜自远会怎么样。 左少卿心情不好时,就会去王振清那里坐一坐。和王振清在一起时,会让她的心情好许多,性格上也柔软了许多。她觉得,她在王振清面前,就像妹妹在自己面前一样,有点娇气了。她会偎在王振清身边,小声说:“大哥,我怎么办呀?” 王振清就握着她的手,说:“你别愁,以后,你就跟我走吧,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好不好?” 左少卿就叹气,“哥,我好想跟着你走。可是我走不了呀。” 王振清这一段时间,一直非常犹豫。 他以前对杜自远说过,如果共军打到了长江边,他一定率部起义。现在,共军真的打到长江边了,他却拿不定主意。他此时看着坐在对面的杜自远,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杜自远则静静地喝着茶,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 他做王振清的工作已经很长时间,已经摸清他的心态。他的心态,说穿了,就是有一点患得患失。他是蒋委员长的爱将,与蒋公子私交极好。这样的资本,是别人一辈子都乞求不到的。他虽然只是一名少将师长,但在军队中地位很高。蒋委员长的“御林军”,这个招牌不是白挂的。 他真要率部起义,这一切就都没有了。虽然杜自远一再向他说明**对起义将领的政策,但他还是有一点担心,不知将来会怎么样。 杜自远知道自己不能着急,只能等待。他的这件策反工作,已经受到上级的高度重视。孟太太就一再询问他目前的进展情况。杜自远向她解释,“王振清起义与否,只有些微差别,一旦我们的作用起到了,他一定会起义。在**将领中,他是比较明白的一个。请转告上级,我一定会完成这个任务。” 王振清注视着杜自远,轻声说:“杜先生,这件事实在太重大了,我要为全师一万二千名将士和他们的家属负责呀。” 杜自远问:“你和下面的团长们,谈过这件事吗?” 王振清谨慎地说:“我分别和三个团长都侧面谈过,并没有直接挑明。其中两个团长和我的想法一致。第三个,则表示要考虑考虑。” 杜自远一点头,“王师长,这说明多数人的想法和你一致。” 王振清点点头,说:“请杜先生稍安勿躁,让我再想一下。” 杜自远知道,到了目前这个关键时刻,他要采取措施,推动一下了。他笑着问:“王师长,明天下午有空吗?” 王振清一摇头,“我无所谓有空没空,你说什么事吧。” “有一位老朋友想见你,已经跟我说了好几次了。” “我的老朋友,是谁?” “王师长,明天下午我来接你,咱们一起去。你一见到他,就知道是谁了。” 第二天下午,杜自远如约来到王振清家里。王振清按照杜自远的建议,换了一身普通的长衫和礼帽。他们像两个中学老师,悄悄出了门,乘王振清的汽车走了。 汽车开了很长时间,几乎快出了城,最后在一条僻静的小街停下来。杜自远领着王振清顺着小巷往里走,走了很长一段路,在一个小院的门前停下来。 杜自远敲敲门,一个年青人来开了门。他点了一下头,便让到一边,让他们进去。王振清有些不安地看着周围。院子里很干净,几间平房一字排开。 杜自远推开一扇门,撩开门帘,让王振清先进去。 王振清低头进门。他抬起头时,看见一个老者站在屋子中间,正微笑地看着他。王振清愣了一下,立刻认出来,竟然是侯连海。 王振清惊讶地走过去,伸出双手,连声说:“老长官,老长官,您还在呀!” 侯连海短短的平头已经花白,面容清瘦矍烁,左手拄着手杖,伸出右手和王振清握手,笑着说:“振清老弟,咱们又见面了。” 王振清看出来了,侯连海的身体还很虚弱,连忙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连声问:“老长官,我一直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没想到您还在呀。” 侯连海哈哈地笑着,只是声音已经不如以前响亮。他很骄傲地说:“特务的枪法不行。老弟,我也是当过兵的人呀。我看她一举枪,就机灵地向后一闪。振清老弟,你猜怎么着,那颗子弹擦着我的心脏打过去,让我捡回一条命来。”说完哈哈大笑。 王振清也很惊讶。他忍不住想到,左少卿一再请求他原谅的样子,心里就十分感慨。他最看重的两个人,竟是这么一种关系,一个妹子,竟是刺客,另一个是被刺者,却是他非常敬重的老长官。 年青人进来,给他们泡上茶,悄悄地退了出去。 侯连海指着杜自远说:“老弟,我和**方面,一直就有联系,我们互相帮助。这次是他们救了我,并把我藏在这里。否则,我还会挨第二颗子弹。杜先生让你来看我,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你也明白。现在,我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想法。” 王振清恭敬地说:“老长官,不瞒您说,我现在还懵懂着,请老长官指教。” 侯连海点点头,“老弟,我看这个问题,也是有一个过程。过去,我,还有我的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看到国家糟到如此程度,总在想,要是能换一人来领导,一定会好一些。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蒋先生确实下野了,可是跟没下野又有什么两样呢?李代总统完全被那些人限制住了,什么也做不了。蒋先生还掌握着大权。” 王振清听到这些,心里都很明白,不住地点着头。 侯连海沉默片刻,又说:“老弟,你也应该看明白了,国家现在这个状况,不是换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那样的话,什么也改变不了。现在,我也赞同**的做法,彻底地改变一下,或者中国还有希望。” “老长官,我也看清这个形势了,恐怕是挡不住了。只是,现在还有一些犹豫。这件事太重大了,一时拿不定主意。” “振清,”侯连海握住王振清的手,“你不是一个士兵,你是长官,手下有那么多的弟兄,都指着你呢。这样,你的眼光就应该高远一些,要为国为民考虑。不要再记着你的什么身家性命,什么荣华富贵了,早做决定吧。” 正文 二百二十九、 短信诉情 此时,王振清心中的天平终于倾斜。他看着杜自远,不住地点着头,诚恳地说:“老长官,您说的对,我回去就做准备。” 在随后的几天里,王振清秘密召集手下的团长,商讨起义的事。他虽然非常谨慎,但是,这个消息还是隐隐约约地传了出去。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叶公瑾的耳朵里。消息虽然不确切,但他不敢大意。他首先找来柳秋月。因为柳秋月的一组主要负责对军队的监视。 “秋月,”叶公瑾平静地看着她,“一组对军队的监视,有什么情况吗?” 柳秋月同样不动声色,说:“确实听到一些传言,但都没有办法核实。” “对九十七师有传言吗?” “对九十七师没有。少组长以前曾经安排过对九十七师的监视,后来没有发现问题,就撤消了。” 柳秋月的这个说法,倒真的引起叶公瑾的怀疑。左少卿竟然早就开始监视九十七师了。王振清可是她大哥呀。现在军队不稳,对九十七师有了传言,她倒撤消了监视。这个左少卿究竟是个什么人的疑问,再次浮上他的心头。 但他现在不敢对左少卿怎么样。左少卿目前在二处的地位,早已超过赵明贵。她手下的弟兄,更是唯她马首是瞻。他要对左少卿下手,搞不好会在他的窝里引起兵变。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决不会对别人说的。左少卿手里有一盘至关重要的录音,这个录音是可以要他命的。这两个原因,都使他不敢对左少卿下手。 他现在只能做的,就是秘密向杭州的局本部报告,九十七师似有异动。 叶公瑾的这个密报,就引出令人不安的结果来。 第一个引起警觉的,自然是左少卿。 柳秋月从处长办公室回来,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向左少卿报告了这个情况。 “少主,”柳秋月坐在左少卿身边,小声说:“不知处长从哪里得到消息,认为九十七师有异常情况。我们怎么办?” 左少卿摇摇头,轻声说:“秋月,这件事太敏感,咱们不要乱动。你安排一些弟兄,悄悄打听一下,看看消息是从哪里出来的。” 柳秋月一点头,悄悄地走了。 左少卿心里明白,上万人的一个师,要发动兵变,绝不是一件小可的事,想绝对保密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能某个团长,会把这件事告诉自己信任的副官,而这个副官又可能告诉自己的某个老乡。消息极有可能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但王振清重兵在手,则是他的一大优势,谁也不敢轻易对他动手。那么,王振清要起义成功,就看他的内部说服工作是不是够快了。 第二个得到警告的,却是杜自远。 一个绝密情报,由上海地下组织的交通员,以口头传达的方式,秘密通报南京地下组织。省委负责人孟太太接到这个密报,立刻紧急约见杜自远,要求和他在富春江饭店的一个房间里见面。 杜自远到的时候,孟太太已经到了。孟太太还是那么端庄雅致,但她的语气已经透出情况的紧急。 “自远,”孟太太说话时表情严肃,“九十七师起义的事,可能已经泄露。目前泄露到什么程度,国民党会采取什么措施,我们不知道。但是,有一个情况,是刚刚从上海转过来的,你要注意。” 听到这个话,杜自远已经有些紧张了,注意地看着孟太太。 孟太太继续说:“蒋经国有一个重要幕僚,叫熊大新,他又是上海财经委员会的主委,和王振清也很熟悉。他将于明天夜里抵达南京,与王振清见面。上海方面得到的消息是,这个熊大新和王振清见面的重要内容,就是策动王振清公开发通电,支持蒋介石重新上台。自远,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幌子,是要对王振清下手的第一步。所以,你要采取一些措施,帮助王振清解决这个问题。” 杜自远把这件考虑一下,就想明白了,此事需要左少卿和他配合。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苦笑一下。由于右少卿已经离开南京,他现在和左少卿的关系就有些尴尬了。过去右少卿在的时候,他还可以说,我心里只有你。现在右少卿走了,他反而不好说这句话了。 孟太太看着他,奇怪地说:“自远,你笑什么?” 杜自远摇摇头,“没什么。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 杜自远离开富春江饭店,走在回去的路上时,忍不住要想到,他和右少卿谈恋爱,正是这位孟太太交给他的任务之一。现在,他和右少卿之间的关系,成了他和左少卿之间最为难的障碍。 这天的晚上,当他和左少卿面对面坐在旋转门海棠间里商量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他们经常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互相注视着。 杜自远轻声说:“右少还是没有消息?” 左少卿听到这个话,心里忍不住就会想到,杜自远还是更关心她的妹妹。就淡淡地说:“还没有,也不知她会被派到哪个城市。” 杜自远问:“保密局的潜伏计划,能摸到一点情况吗?” 左少卿摇摇头,“潜伏计划是情报处负责。他们在杭州,我们这边,包括叶公瑾,也不知道潜伏计划的内容。” 杜自远想了想,说:“将来,希望是我们先找到她。可能会好一些。” 左少卿一听到这个话,心里忍不住就有哀伤的感觉,也有了一点怨气,说:“以前,我就叫你想想办法,争取能救她一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杜自远心里很愧疚。左少卿其实是把妹妹托付给他的。她说,你能爱我妹,就是爱我了。他有时静下心来想这件事时,也会感觉到,这姐妹两个他都喜欢,但其中是有差别的。他自己心里知道,他一直怀念的是左少卿。但是,到了眼下,这个意思却没办法表达出来了。 杜自远轻声说:“左少,对不起。对右少,我没有尽到责任。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尽力找到她。” 左少卿看着他,心里哀伤而缠绵。她心里明白,在解放区,潜伏的特务一旦被发现,通常没有什么好下场。她只能在心里念叨,妹呀,你要是肯相信姐就好了。 左少卿离开旋转门,回到家里的时候,心里更加哀伤。 家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好希望在进门的时候,会听见妹妹在里屋喊:“姐,我已经上床了,你也快上床吧。” 夜里,她斜躺在床上时,就把妹妹的枕头抱在怀里。枕头上还有妹妹的气息,妹妹好像在说:“姐,你搂着我睡,摸我。”她忍不住抱紧了枕头。 有一阵,她隐约感觉自己的神经有些麻木,或者是,她产生了幻觉。她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抚摸枕头时,指尖上有点异样的感觉。 她难以相信地放下枕头,翻过来,再次抚摸。这次感觉更明显了,枕头里似乎有纸张的沙沙声。她解开枕套的系绳,把手伸进去,果然摸到了一张纸。这是一张很薄的信笺纸,对折着。她屏住呼吸,展开这张纸。天,是妹妹给她写的短信。 左少卿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终于看明白信里的内容。内容如下: 姐:我走了,去执行任务。由于一些原因,没有告诉你。姐,别生我的气。 姐,我相信杜先生从前心意所属的那个姑娘就是你,我刚刚想明白这一点。我心里好痛。你看出我喜欢杜先生,就一直帮我。后来,我和杜先生做过那个事之后,你不知道我有多快乐。我知道这是因为你爱我。姐呀,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好心痛。姐,我猜,你们一定相爱了许多年。 姐,我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我只想离开。姐,去爱杜先生吧。因为,我也爱你呀!你永远都是我姐。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我的那个事,已经过了日子,却没有来。姐,我会留下他(她),我会爱他(她)。再见了,姐。 信的落款只有一个字:妹。 左少卿看完信,已经失声痛哭起来。她心里好委曲,又好安慰。她委曲的是,失去了妹妹,目前不知道她人在何处。安慰的是,妹妹还认她这个姐。她心中祈盼,希望妹妹好好的,姐今后一定会找到你。 左少卿捧着这封信,一遍遍地看,又一次次地流泪,直至天亮。 她早上起来,照了照镜子,看见眼睛已经有些肿了。就用凉水拧了一条毛巾,捂在眼睛上。这是从前她给妹妹做过的事,现在是给自己做了。 上午,左少卿坐在办公室里,一直在考虑今天夜里熊大新去策动王振清这件事。她已经看出,这件事其实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熊大新说服并拉拢王振清,通电支持蒋介石。第二部分,如果王振清不同意呢?他们会怎么办?这是她一直没有想清楚的地方。 她必须想清楚这第二部分,才能采取相应的行动。 下午,柳秋月悄悄走到左少卿身边,小声说:“少主,刚才处长给一组安排任务。今天晚上,让我带着人去车站。他说共党今晚在车站可能有行动。叫我们去设伏。少主,你看处长是什么意思?” 左少卿突然明白,熊大新今晚到南京来这件事,叶公瑾是知道的。他要把柳秋月支走。狡猾的叶公瑾!左少卿此时也明白,第二部分是什么行动了。 正文 二百三十、 情谋 这个时候,办公室里很安静。三月的暖阳淡淡地照进窗户里。 左少卿拉住柳秋月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柳秋月未必知道她说的这个情况有多重要,但左少卿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左少卿用一种信任的目光注视着柳秋月。在这样一种地方,能得到柳秋月的帮助,实在太重要了。她轻声说:“秋月,我会记住你对我的帮助。这个情况很重要。晚上,你该去车站还是去。但是,只带一组的人,把二组的人留下。” 柳秋月注视着左少卿,“少主,你晚上要用人?” 左少卿轻声说:“我还说不好,只能到晚上再看了。这件事太重要了。” 柳秋月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在什么地方。但少主说重要,那一定是非常重要。少主对她的赞赏,让她心里非常高兴。 她说:“少主,我知道了,我带一组的人去车站。二组留下的人,我指定陈三虎负责,可以吗?” 左少卿点点头,“可以。你去安排吧。” 柳秋月走后,左少卿又陷入深深的思考。她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左少卿忍不住就会有一种孤单的感觉。妹妹走了,自远也越来越远。她想了一下,现在她只有王振清这个大哥了。这是一个,她可以扑在他的怀里哭泣的大哥。只有在他那里,她孤单的心才可以得到安慰。 还是那个问题,她怎么保护王振清?她感觉,似乎只有“爱”这个字了。 晚上七点,左少卿正准备下班。叶公瑾意外地走进她的办公室。 “处长,有事吗?”左少卿警觉地看着他。 “没什么事,”叶公瑾平静地说:“我只是在各办公室转一转。你还没下班?” “我收拾一下,就准备回去了。处长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你下班吧,我也该走了。”叶公瑾这么说着,出了办公室。 叶公瑾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赵明贵,向他点点头,轻声说:“我刚才看过了,左和柳,今晚都不在。” 赵明贵也笑了,“这样,我们行动起来,比较有把握一些。” 叶公瑾想了一下,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叹息一声说:“说起来,王振清救过我的命呀,也给过我帮助。我将来怎么还他?” 赵明贵笑着说:“处长,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们也不过是一个防备。如果王师长并没有不好的举动,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叶公瑾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吧,你做好准备。” 左少卿终于拿定了主意,也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她换了便装,出了办公室。她看见赵明贵站在走廊里吸烟,就向他挥挥手。赵明贵也笑着向她挥挥手。左少卿心里明白,赵明贵这是在确认,她确实下了班。 她下了楼,向车队要了一辆车,就开出了许府巷。 她在街上兜了一圈,确认没有人跟在她的后面,就直接开车去了王振清的家。 她知道,现在王振清只有一个人在家。杜自远向王振清建议,非常时期,不要留下后患,劝他悄悄地把家眷送走。王振清照办了。那么现在,王振清的家里只剩下他的副官和几个卫兵了。 左少卿开车抵达王振清家的时候,看见他家的窗口都亮着灯。她把汽车停在庭院的外面,下车向院子里走。 两名卫兵站在门外。他们都认识左少卿,知道她是师长的干妹妹,但还是向里面打电话通报了一下,然后让开门,请左少卿进去。 左少卿看清这个情况,她明白,今晚一定有事。 她静静地走进一楼的客厅时,立刻看出第二个迹象。已经这么晚了,王振清仍然穿着整齐的军装。她知道,他这是在等人。 王振清虽然疼爱这个干妹妹,但对她意外到来,还是有些警惕。不管怎么说,这个干妹妹是保密局的军官呀。她不会是来监视我的吧? 他站在客厅里,注意地看着左少卿,“妹子,你这么晚来,有事吗?” 左少卿软软地靠在门口,向他凄惨地一笑,“哥,我这些日子,心里好难受,就想到你这里来坐一坐。” 王振清走到她面前,“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左少卿张开双臂,“哥,抱抱我,我快站不住了。” 当王振清把左少卿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搂住他的脖子,已经抽泣起来,眼泪也不断地流下来。她哭着说:“哥,我妹走了,她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好难过呀。”她说到这里,已经痛哭起来。 王振清把她抱在怀里,抚摸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也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和颤抖。刚强豪爽的左少卿,也会如此脆弱,如此多情善感,让他心中疼爱。他想,她无人可以倾诉,只有来找他了。他抱着左少卿,轻抚她的后背。 他轻声说:“妹子,别哭了。你这么一哭,让我也跟着你难过。” 左少卿从他怀里抬起泪脸,真的是梨花带雨,满面湿润粉红。她抹了一下眼泪,微笑着说:“哥,别笑话我。” 王振清和她脸对着脸,“妹子,哥知道你是伤心,不会笑话你。” “哥,我妹走了,身边再也没有亲人了。只求哥疼我。” “妹子,哥一直疼你,你要相信哥。” “我相信。哥,在你这里哭一会儿,心里就好多了,谢谢哥。” “妹子,和哥不用说谢。哥喜欢你,心疼你。” 左少卿脸上露出微笑。她的心情真的好了许多。她的嘴唇微微地动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又说不出来,脸已经红了。 王振清抱紧她,柔声问:“妹子,想和哥说什么?” 左少卿搂紧王振清的脖子,在他耳边说:“哥,能亲亲妹吗?” 王振清紧紧地抱着她,注意地看着她多情的眼睛,然后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接着,就开始亲的她嘴唇,很温柔地亲了许多次。 左少卿小声说:“哥,喜欢妹子吗?” “喜欢。哥第一次见着你就喜欢。” “那……妹子求哥……爱我一回。哥,爱妹子一回。” 王振清凝视着她,看见她满面的粉红和娇羞,就什么也没说,直接把她抱起来,向卧室里走去。他用脚踢上卧室的门。他走到床前时,再次注意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的脸上露出粉红色的微笑,目光矇眬地看着他。 王振清也笑了,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 左少卿看着为她脱衣服的王振清。她想,妹妹对她说过的那个过程,就是这样的过程了。让人兴奋和期待的过程,让人生情和喜悦的过程,真的非常美好。这也是一个让她感觉到心中逐渐柔软的过程。 她矇眬地想到,只因为有妹妹在,她和自远之间就有了阻碍。妹妹在信中说,她的那个事没有来。天!妹妹和自远之间或许会有一个孩子,她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这个孩子会成为他们之间永远的纽带。 左少卿逐渐被脱去衣服,她的身体逐渐清晰地展现在王振清面前的时候,心中的那个断了线的风筝,已经离她越来越远。想到这一点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被线勒住似的,隐隐地疼。 王振清深情地注视着她,款款抚摸她光滑柔软的身体,并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她。他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妹,你就不知道你的身体有多好,有多美,你就这么轻易地让哥……” 左少卿感觉到泪水正在涌出来。她抱住王振清的脖子,同样小声说:“哥,已经许久了,妹子一直没人疼,只有哥疼我。妹子特别想让哥真的疼一回。” 王振清没有再说话,轻轻上来,压在她的身上。左少卿自然地提起膝盖,就像她当年迎合洪山奎一样,去迎合他。当那个东西进入的时候,她明白,她对这种感觉已经陌生许久了。真如妹妹说的,特别好。她隐约明白的另一点是,她可能真的失去杜自远了。她在心里说:“自远,我说过爱你,永远在心里……” 在这样的一个时刻里,左少卿是给自己准备了许多理由的。妹妹离开了,她的情感需要寄托;失去了亲人,她的痛苦需要释放;她最爱的那个人,正离她越来越远,她的失落需要补偿;她也需要被人爱,被人抚摸,被人轰地一下侵入。 她心里的最后一个理由是,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里呆到天明。 他们缠绵了许久,也真如妹妹说的,是两次。 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他们正准备矇眬入睡时,王振清的副官在门外轻轻敲门,小声说:“师长,客人快来了。” 王振清抬起头,他怀里仍然搂着左少卿温热的身体,但头脑渐渐清醒过来。 其实,这个客人,蒋公子的重要幕僚、上海财经委员会主委熊大新,早就来了。 他是夜里十二点在南京轮船码头下的船。两辆黑色轿车把他和他的随从接走了,一直送到国防部二厅厅长郑介民的办公室里。 在此之前,叶公瑾早已到了这里,和郑介民一起等着这位客人。 正文 二百三十一、 情杀 办公室里很安静。正在等待的郑介民和叶公瑾都喝着茶,不断地吸着烟。 郑介民轻声问:“公瑾,槐树没有找到?” 这是最让叶公瑾痛苦的事情。他懊恼地摇摇头,“我们确定了两个目标,但不敢确定是其中的哪一个。” “哪两个目标?”郑介民问。 “一个是郭重木,一个是于志道。”叶公瑾忍不住咬紧了牙。 “公瑾,我认为应该是郭重木。”郑介民轻描淡写地说。 叶公瑾却张大了嘴,“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证据呀,不敢往上报呀。” 郑介民点点头,“我理解你的苦衷。他跑不了,迟早的事。我也会注意他的。” 一点半时,一名军官敲门进来,“郑厅长,客人来了。” 随后进来的,就是身材矮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的熊大新。他微笑着和郑介民、叶公瑾握手,笑着说:“有劳两位了,这么晚,还在等着我。” 郑介民请熊大新坐下来,并给他沏上茶,然后说:“熊先生,这位是保密局二处处长叶公瑾,情况就是他提供的。” 熊先生笑着说:“听说了,听说了,叶处长辛苦。” 郑介民继续问:“你这次来,上面是什么意见?” 熊大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像个学究似的要把郑介民看清楚。但他说的话却简要明确,“两位,经国先生对这件事非常重视,立刻向委员长做了汇报。”他说到这里,转向叶公瑾,“叶处长,经国先生汇报到最后,还特意说了一句,说,这一次保密局提供的情况很及时。” 叶公瑾连忙笑着点头,心里真有桑榆东隅之感。 “但是,经国先生特别在意的一点是,”熊先生注意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我们没有证据,只有谣传。” 郑介民和叶公瑾都连连点头。 “所以,经国先生的意思,是先文后武。”他转向叶公瑾,“叶处长,我先到,和王师长谈一谈。你一个小时后到。如果我和王师长谈崩了,叶处长,后面的事,就是你的了。没有问题吧?” 叶公瑾连忙点头,“请熊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做好这件事。到时候,您只需给我一个眼神就可以了。”叶公瑾心里很清楚这一点,这也是他要看着左少卿下班,并把柳秋月支走的原因。 熊先生站起来,笑着说:“那么,我就先去了。回见。” 这个时候,王振清的卧室里很暗,茵蕴着温暖的情意。 王振清翻身坐起来,打开台灯,回头注视着身边的左少卿。他看着她那张粉红色的笑脸,抚摸着她柔软光滑的身体,依依不舍地亲吻她。 左少卿搂住他的脖子,“哥,是谁来呀,叫他走吧。” 王振清轻声说:“是一个重要的客人,我必须见。不过,我会尽快和他谈完事,然后就回来。你呆在这里,不要动,好吗?” 左少卿松开手,“好的,哥,我等着你。” 王振清翻身下床,很快地穿好衣服,仍是一身整齐的军装。他的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床上的左少卿。临出门时,他把她亲了又亲。 看到王振清出了门,左少卿躺在床上,还在体验着这一夜的温馨感受。这样的感受,她已经很陌生了,曾经带给她这种感受的洪山奎,已经离开她许多年了。 她慢慢地下了床,站在穿衣镜前,默默地审视着自己的身体,丰胸、细腰,还有圆圆的臀,两条长腿结实有力。妹妹说的对,大哥也说的对,这样的好身体,应该是给最亲爱的人。杜自远已经拥有了和这个一样的好身体,可惜不是自己。她安慰自己,大哥也算是最亲爱的人。她希望大哥不要辜负她,白白得到她的好身体。 她从床边的椅子上拿起内裤和胸罩,慢慢地穿在身上,然后在外面套了一件长睡衣,系上腰带。她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手枪,放在身边,然后开始静静地等待。 此时,王振清已经出了卧室。他站在客厅里等待的时候,看见有车灯扫过窗户,然后是发动机熄火的声音,和开关车门的声音。 片刻,他的副官引着矮胖的熊大新进了客厅。 他们是久别的老友,相互间热烈地握手和拥抱,问候彼此的近况,然后才在沙发上坐下来。副官给他们沏上茶,悄悄地退出去。 王振清笑着说:“熊公,前天就接到你的电话,说你要来,还说得那么郑重。是经国先生有事吗?” 熊大新哈哈地笑着,“可不就是经国先生特意要我来这一趟吗。”随后,他的脸色就严肃起来,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振清兄,眼下的局势你也看见了,很严重,很糟糕,长江以北,基本上已经是人家的地盘了。” 王振清点点头,“是,这些我都知道。” 熊大新说:“委员长顺从民意,宣告下野,至今也有两个月了吧。结果怎么样?局势是越来越糟。那位李代总统,也是个好人,名声也很好,但他改变不了目前的局势。国家每况愈下,上上下下都很焦虑,总想找出一个上策来,度过目前的危局。” 王振清不住地点头,“熊公,我也如此,心里很焦虑。” “振清兄,经国先生为了这件事,也是茶饭不思,每日与各方磋商讨论。最近,经国先生得出一个结论,国家这个大局,还得请委员长出来执掌才行。振清兄,你认为是否应该如此?” 王振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说:“如果经国先生认为应该如此,那就是应该如此,我没有其他看法。” 熊大新笑了起来,“这太好了,经国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你。 王振清疑惑地看着熊大新,“熊公,你到南京来,就为了问我这么一句话吗?” 熊大新笑着说:“振清兄,你在经国先生眼里,可是举足轻重呀。按照经国先生的考虑,这件事就要借重你老兄了。” “我?我又能怎么样?” “经国先生特意派我来与你面谈,就是建议你做两件事。” “什么事?”王振清此时已经警觉起来了。 熊大新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地说:“第一,请振清兄以九十七师师长的名义,发一个通电,要求委员长重归大位,引领国家走上正确方向。第二,请振清兄率部前往浙江,为委员长护驾。”他说完,就用眼睛紧紧地盯着王振清。 王振清可是大吃一惊,脑子里急速地旋转着。他和杜自远商量起义的事,目前可以说,已经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但如果他去浙江,将前功尽弃。这是一。第二,他感到熊大新的话里,似乎还藏着更大的危险。 他想了想,终于说:“熊公,先感谢经国先生这么看重我。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少将师长,人微言轻呀。何总长、陈院长,还有党内军内诸公,为何不发这个通电,反而找我呢?” 熊大新轻声说:“振清兄,你是军中翘楚,是少壮派代表。九十七师在军中的地位,也无人可比。由你出面发通电,一定可以一呼百应。” 王振清继续说:“熊公,你让我率部去浙江。但我要动一动,是要有国防部的命令才行。军队怎么可以擅自行动?” 熊大新目光严肃地盯着他,轻声说:“振清兄,不必过虑。蒋委员长一旦重回中枢,一张国防部的军令,包在我熊某人的身上。绝不会有擅自行动这种事发生,请你尽管放心。” 王振清几乎是张口结舌地看着熊大新,心里乱成一团,已经拿不出主意来了。 熊大新笑着说:“振清兄,经国先生一向看重你,才会有这样的嘱托呀。” 王振清喃喃地说:“熊公,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此事太过重大,我虽有心,可是,也不敢擅动呀。” 熊大新已经变了脸色,紧紧地盯着他,问:“振清兄,此事真有那么难吗?你让我怎么回复经国先生?”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无声地打开。左少卿穿着一件长长的睡衣出现在门口,目光严厉地盯着熊大新。客厅里的两个人看见她都愣住了。 王振清急忙说:“妹子,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这里的事与你无关。” 左少卿的声音不高,却很严肃,“大哥,这位先生是想叫你造反!你还听不出来吗?军队擅自行动,就是造反,是杀头的罪名!” 熊大新瞪起了眼睛,“你是什么人,在这里插什么话!” 左少卿瞪着他,“王师长是我大哥,你叫我大哥造反,我决不能答应!我倒要问问你,如果我大哥不动,你们想对他怎么样!” 王振清连连摆手,“妹子,妹子,不要说话,你快回屋里去吧。” 左少卿叫了起来,“大哥,我再说一遍,擅自调动军队,就是造反,是砍头的罪!大哥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熊大新已经变了脸色,“贱女人,你给我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王振清,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养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东西!” 左少卿厉声喝道:“你闭嘴!你再敢乱说,老子对你不客气!” 熊大新一声大吼,“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左少卿这么说着,已经从睡衣的口袋里掏出枪来,指着熊大新,还没等他张开嘴,就扣动了扳机。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熊大新仰面倒在沙发上,胸口的血不断地涌出来。王振清被眼前的事吓坏了。 正文 二百三十二、 僵持 左少卿慢慢放下手里的枪,回头盯着王振清。 王振清则恐惧地大叫起来:“少卿,你看你干的什么事!你看你干的是什么事!” 左少卿冷静地看着他,“大哥,我必须这么办!你不要说话!” 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片刻,王振清的副官跑进客厅。他一看见倒在沙发上的熊大新,吓得脸色都变白了。 左少卿举起枪,指着他说:“李副官,不要乱动!外面是怎么回事?” 副官恐惧地看着她,又看看王振清,结结巴巴地说:“刚才,熊先生的随从要进来,卫兵没有允许,就争吵起来。卫兵把他的两个随从扣起来了。师长,怎么办呀?” 王振清已经慌了手脚,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 左少卿立刻说:“这个人鼓动师长造反,我把他打死了!你,立刻带着卫兵把他抬出去,把他的车,还有他的随从,都送到师部去,关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第二,立刻给师部警卫连打电话,让他们立刻赶来,保护王师长。第三,告诉外面的卫兵,今天晚上没有任何人来!你听清楚没有,今天晚上没有任何人来!王师长等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人来!你听明白没有!” 副官紧张地看着,又看看王振清,点点头说:“我明白,我明白,我这就去办。”他说完,急忙跑出客厅。 王振清无奈而且慌乱地看着倒在沙发上的熊大新,又试了试他的鼻息,是一点呼吸也没有了。他回头说:“妹子,你可害苦我了,你这是把我推上绝路呀!你可把我害苦了!” 左少卿走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腰,“大哥,请你想一想,你就算是发了通电,也率部去了浙江,你最后还是要落下一个造反的罪名。大哥,这件事的关键是,他的这一套说词,都是胡话!发通电,难道需要你一个师长发吗?他就是骗你的!” 李副官带着几个卫兵进来,把熊大新的尸体抬出去。又用毛巾擦拭沙发上的血迹。李副官不安地看着王振清和左少卿。 左少卿盯着他,“你给警卫连打过电话了吗?” 李副官小心地看着王振清,说:“已经打过了。但他们要过一会儿才到。” 左少卿推他往外走,“你再去叮嘱一下外面的卫兵。我告诉你,过一会儿还会有人来,叫他们不要说溜了嘴!快去!” 左少卿走到窗前,看见李副官指挥几个卫兵,正把那两个被扣起来的随从押进车里。又七手八脚地把熊大新的尸体塞进车里。汽车很快就开走了。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左少卿在王振清身边坐下来,“大哥,别怪我,我都是为了大哥好。” 王振清抱怨道:“妹子,你也太狠了,几句话不对,就开枪把人家打死。” “大哥,我必须打死他。今晚的事还没有完,还有下一幕。” “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 “大哥,我在保密局呀。我已经得到消息,有人谋要害你。这个人说的话,不过是谋害你的借口。大哥,今晚还会有人来。” “妹子,所以……你就用这种方法,留在我这里?”王振清惊讶地看着左少卿。 “大哥,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敬重你,和你在一起,也是出于一片真心的。大哥应该了解我。我刚才做的,也是出于真心的,我绝不允许别人害你。大哥,去换一身衣服吧,换上睡衣。” “为什么?”王振清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你穿得这么整齐,一看就知道是今晚有客人。走吧,大哥,就听妹子的吧。” 左少卿终于把王振清拉进里屋,帮他脱去外面的军装。她抱住王振清,深情地看着他,称呼也改了,“哥,别怪妹,妹今天叫哥受惊了。” 王振清抱住她的腰,搂在自己怀里,说:“妹,你总是叫哥意外。后面,你还要叫哥意外吗?” “哥,无论谁问,都说今晚没有来过人,那个人没有来过。” 王振清抱紧她,让她两脚离了地,“妹呀,哥也只好这么说了。” 凌晨四点一刻,叶公瑾和赵明贵带着二十几个弟兄,分乘几辆车,按照事先的约定,到了王振清家的外面。 门口的卫兵拦住他们,小心地问:“长官贵姓?” 叶公瑾说:“请告诉王师长,我是保密局的,姓叶,有要事求见。” 卫兵打电话进去通报,小声说:“李副官,来人说姓叶,不姓熊,是保密局的。” 叶公瑾站在旁边听见,立刻疑惑起来。几分钟后,他看见王振清的副官匆匆从里面跑出来,边走边扣军装的扣子。他预感到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是叶处长,有事吗?”李副官不安地问。 “熊先生来了吗?”叶公瑾盯着他,谨慎地问。 “没有呀。”副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师长吩咐,今晚熊先生来。但等到现在也没有来。我们师长也问了好几次了。” 叶公瑾已经有些紧张了。他跟着李副官进了客厅。客厅里很宁静。 李副官走到卧室门前,轻轻地敲着门,“师长,叶处长来了。” 叶公瑾在客厅里慢慢地转着,观察着。客厅里没有来过人的样子。熊先生是没来,还是出了事?熊先生不在,就没人对他示意,他该对王振清怎么办?他回头盯了赵明贵一眼。 赵明贵会意,悄悄地出去了。他在卫兵的房间里找到电话,捂着话筒打电话给郑介民,汇报了这里的情况。 郑介民对此也很惊讶。他考虑片刻,轻声说:“我不太相信熊先生会在路上出事。请转告叶处长,注意在那里寻找熊先生的痕迹。” 赵明贵立刻听明白这个意思,说白了,就是怀疑王振清谋害了熊先生,要搜查,找到熊先生被谋害的证据。 “郑厅长,您的意思是,找到痕迹,就可以动手了?” “对,你赶快去!”郑介民在电话里果断地说。 这个时候,正在客厅里四面观望的叶公瑾听到响声,他扭回头,看见卧室的门开了。王振清身上穿着睡衣走出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叶公瑾。 “公瑾兄,怎么了,有事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系着睡衣的腰带。 叶公瑾连连拱手,“振清兄,对不起,这个时候来打扰你。我是听说熊先生到你这里来了。我正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请示熊先生。怎么,熊先生走了?” 王振清连连摇头,“熊先生不是走了,是到现在还没有来。他前天来电话,说要到我这里来。我也等了他很长时间。天都快亮了,他却还没有来,我就先睡下了。怎么回事,熊先生不会出事了吧?” 叶公瑾怀着疑心看着他。他清楚地看着熊先生上车走了。从国防部到这里,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不相信熊先生会在路上出事。 赵明贵从外面悄悄地进来,在叶公瑾耳边低声说:“郑厅长的意思,是搜!” 叶公瑾转向王振清,说:“振清兄,我确实听说熊先生到你这里来了。我因为找熊先生有重要的事,几乎是跟在他的后面追到你这里来的,路上也没有发现意外的事情。振清兄,这件事就有些奇怪了。” 王振清听出叶公瑾话里的意思,就生气地说:“那么,叶处长想怎么样?” 叶公瑾冷静地说:“我想叫下面的弟兄,在四周看一看,不知是不是可以?” 王振清盯着他,“你的意思,是我把熊先生藏起来了?或者你干脆说,是我把熊先生害死了,是不是这样?” “王师长,现在是非常时期。熊先生这次来南京,负有重要使命。我的职责之一,就是保护熊先生的安全。对不起了,我要在你家里内外看一看!” 王振清怒视叶公瑾,听到他改口叫他王师长,就明白,他今晚来是怀着恶意的。他咬着牙说:“叶公瑾,你真是个小人!我当初真不应该在经国先生跟前为你说话,让你活到今天!” 叶公瑾也瞪着他,“王师长,那时的事,叶某感念在心。现在的事,是我的职责在身。两者不可混淆。请王师长原谅!” “那你就搜查吧!随便搜查!”王振清恼怒地大声说。 “王师长,我想先从你的卧室里看起,可以吗?”叶公瑾目光阴沉地盯着他。他已经进了客厅,过了一会儿,这个王振清才迟迟地从卧室里出来。这个卧室已经让他产生了怀疑。 “这是我的卧室,不准你搜!”王振清已经怒气冲天了。 “有什么人藏在里面吗?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叶公瑾,你不要欺人太甚!李副官,守在这里,看谁敢进去!” 李副官立刻冲到卧室门前,从腰里拔出手枪。 叶公瑾回头向赵明贵盯了一眼。赵明贵立刻回头喊:“来人!” 陈三虎带着七八个弟兄冲了进来,看着叶公瑾。 叶公瑾指着卧室的门说:“你们进去,看看里面有什么情况!” 陈三虎一挥手,抬腿就要带着人往卧室走过来。 李副官举起手枪,喝道:“不许过来!来人!” 四五个卫兵也冲进来,分散在四周,举起手里的冲锋枪。陈三虎的人也都举起枪,和王振清的卫兵对峙着。客厅里的局面已经僵持起来。 这时,那卧室的门却慢慢地打开来,左少卿穿着长长的睡衣出现在门口。她一脸的怒气,目光冷峻地瞪着外面的人。 客厅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极其惊讶地看着她。 正文 二百三十三、 哀情 客厅里很安静。叶公瑾和赵明贵绝没有想到,左少卿会出现在这里。 陈三虎先反应过来,他立刻哈了一下腰,“哎呀,主子,您在呢。” 左少卿冷冷地说:“三虎,带着人出去!” 陈三虎再次哈了一下腰,“是,主子,我们这就走。”他回头一挥手,立刻带着手下的弟兄出去了,一个也没留下。 左少卿瞪着叶公瑾,声音不高,却含着杀气,轻声说:“处长,你什么意思?盯着我吗?为什么要查我的私事?我现在出来了,处长想怎么着?” 叶公瑾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左少卿会出现在这里。左少卿刚才一声令下,所有弟兄都退了出去,仅此一点就已经让他十分被动了,更何况眼前出现的是左少卿。 他说:“左少,我不是盯你的。我是来找熊先生的。他应该已经到这里了。” 左少卿冷冷地说:“处长,我不知道什么熊先生。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在大哥这里休息一下。处长为什么要这么追我!别人的闲事,我从来不管。处长为什么要管我的闲事!你让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叶公瑾此时已经十分尴尬,看看左少卿,又看看王振清,却说不出话来。 赵明贵看见这种情况,只得出来说:“左少,实在对不起。处长确实是来找熊先生的,有很重要的事,确实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处长,也许熊先生先去了别的长官家。我觉得也有这个可能。咱们先回去,等天亮以后再找熊先生吧。” 他的话音还没落,外面已经传来隆隆的卡车声,接着就听见士兵的喊叫声。隔着窗户,客厅里的人都看见,王振清的士兵已经包围了整个院子。 一名军官冲进来,向王振清敬礼,“报告师长,我们来晚了。这些人,全都扣起来吗?” 赵明贵不敢吃这个眼前亏,慌忙说:“对不起,王师长,刚才确实有些误会。叶处长也就是有些着急,才说话急了一点,完全是误会。请王师长不要生气,我们这就走。”他说着,拉着叶公瑾就要往外走。 但进来的军官已经看清局面,一步跨过去,挡在他们的前面,眼睛却看着王振清,等待他的命令。 叶公瑾也回头瞪着王振清。 此时,左少卿慢慢走到王振清身边,一手搂住他的腰,轻声说:“大哥,别生气了。我看,我们处长确实不是来找我的,别为了我生气。也许,我们处长确实找熊先生有要紧的事。大哥,就让他们走吧。” 王振清瞪着叶公瑾,终于一挥手,说:“叶处长,不送!” 有了这句话,叶公瑾和赵明贵急忙走了出去。门外,陈三虎等弟兄已经被士兵围在中间,正不知如何是好。 军官冲出来,大喊一声,“让他们走!” 叶公瑾上车时,回头看了一眼。透过窗户,他正看见王振清和左少卿面对面地搂在一起,正互相注视着,正是两个情人的样子。他心里不由恨了起来,这个左少卿究竟是个什么人,他是越来越看不清了。 叶公瑾怀着一股怒气,直接去了国防部,与郑介民碰头。他们商量后,立刻派人出去寻找。到天亮时,派出去的人都空着手回来了。叶公瑾和郑介民这才确认,熊先生确实失踪了,竟连个影子也没有找到。 郑介民冷冷地盯着叶公瑾,“公瑾兄,那个王振清居然在你的二处找了一个相好,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叶公瑾已经愤怒得快失去理智了,他用力一捶桌子,恨恨地说:“郑厅长,你就别羞辱我了!我在王振清那里,已经受够了窝囊气!” 郑介民淡淡地笑着,“公瑾,不要生气,我们要考虑下一步了。” “你说怎么办?这个熊先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判断,熊先生就算是消失,也是消失在王振清的家里。” “但是,我们一点证据也没有呀。” “这个时候了,还要什么证据!非常时期,我们必须直接采取行动!” 这个时候了,叶公瑾也不想找什么证据,只想出一出心里的恶气,就说:“郑厅长,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郑介民笑了笑,“公瑾,不必着急。等两天吧,会有一个机会!” 叶公瑾回到许府巷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他一夜未睡,困顿疲乏,心里还窝着一股火。 他上了楼,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一回头,正看见左少卿走出她的办公室。他们各自站在办公室门前,互相注视着。 随后,左少卿向这边走过来。叶公瑾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脸色。她的脸上平静而严肃,却没有一丝的歉意。左少卿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也看着他。 叶公瑾打开办公室的门,说:“你进来吧。” 叶公瑾进了办公室,直接走到窗前,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外面的天空阴阴的,一如他的心情。左少卿也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 叶公瑾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你和王振清,多久了?” 左少卿仍然看着窗外,说:“有一段时间了。” “我没想到,你和他会走到一起。” “其实,我也没想到。自从我打死了侯连海,他就对我很生气。我特地上门找他,请求他原谅我。后来,他终于原谅我了。就从那时开始。” “你昨晚突然出现,让我很不高兴。” “处长,你说话要讲良心。是你逼着我出来的。我不出来就会更难堪。这是一,其次,王振清是我大哥,我不允许别人害他!” “如果是命令呢?”叶公瑾狠狠地瞪着她。 左少卿摇摇头,“那也不行!真的,我说到做到!” 叶公瑾冷冷地盯着她,也在心里盘算着。他终于说:“左少,我还是那句话,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能告诉我吗?” “处长认为我是什么人?其实,我对这个问题已经不在乎了。” “为什么?能告诉我原因吗?” “很简单,我没有完成任务。” 叶公瑾很惊讶,“你是说,槐树?” “是。处长也没有完成任务。是不是这样?” 叶公瑾把她的话品了品。他听出,她是以中情局特工的身份跟他说话。她的这个身份可能是真的,这是梅斯当面告诉他的。但叶公瑾一直有一点怀疑。他心里明白,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左少卿的精明,绝不可以低估。 他轻声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左少卿看着窗外,“我不知道。我有可能会离开。我是说,有可能。” 叶公瑾扭回头。她的这句话明明白白是说,她是中情局的人。他盯着左少卿,“那么,我的东西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什么东西?” “还会有什么东西!录音!”叶公瑾几乎要发怒了。 左少卿回头看着他,“处长,这个事,你要去问梅斯了。” 叶公瑾狠狠地瞪着左少卿,“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还给我,你就休想离开二处!” 左少卿也不客气地盯着他,“处长,你告诉我我妹的下落,我就还给你!” “你休想!”叶公瑾吼了一声。 这天的晚上,左少卿独自一人去了旋转门。她静静地坐在海棠间里。 徐小玉无声地走进来,给她沏上茶,“苏小组,请喝茶。” 自从程云发死后,她的危险已经消除,又重新回到旋转门里上班。苏小姐已经不再要求她偷听客人的谈话,这也让她轻松了许多。 左少卿在她脸上盯了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徐小玉嗫嚅着笑了一下,“本来,我没想听。以前我怕听别人说话,现在表姐不让我听了,可是,有些话,总是往我的耳朵里钻。” 左少卿笑了一下,问:“你又听到了什么?” 徐小玉轻声说:“财政部的何处长说,明天起,政府要搬家,三天内搬完。还说银行明天起关门,不开门了。有一个胖子,以前没有见过他,好像是海军,说上海的军舰,这几天就会到,好像说是要封江。二十军的一个团长,说要封锁港口。苏小姐,您还要听吗?”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这些已经足够了。很好,我会告诉你表姐。” 徐小玉笑着点点头,悄悄地出了包间。 左少卿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这个小丫头,现在真成了包打听。 大约半个小时后,杜自远悄悄地走进包间里,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她。 左少卿看着他,心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轻声说:“自远,过来坐吧。” 杜自远在桌边坐下来,接过左少卿递过来的茶杯。他沉默了一下,才淡淡地说:“我刚从王振清那里。昨天晚上的事,他已经告诉我了。” 左少卿哀伤地看着他。她猜想,王振清一定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她在王振清家里过夜,想必他也知道了。想到这里,她心里幽幽的有一股忧伤之情涌了上来。她静静地坐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杜自远默默地看着左少卿,心里有说不出的后悔。她为了保护王振清,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呀!这个代价让他心疼,却又是说不出的心疼。因为有右少卿呀! 杜自远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正文 二百三十四、 警告 夜已经很深了。旋转门海棠间里寂静无声。 左少卿和杜自远,这两个多年的有情人,面对面坐着,却难诉衷肠。在他们之间,仿佛有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杜自远终于说:“凤英,凤英,我想问一句,咱们可以重新开始吗?就像在落凤岭一样,重新开始。你知道吗?我这几天一直很伤心,我们就要胜利的时候,我们的感情却到了这种状况。我不甘心,我想重新开始。” 左少卿看着他,脸上挂着微微的笑容,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自远,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能很难……” 杜自远注视着她,“凤英,我仔细地想过,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有些事,属于不得已。有些事,则是代价,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我们完全可以重新开始。” 左少卿摇了摇头。她终于从口袋里掏出妹妹留下的信,放在杜自远的面前。 杜自远拿起这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他慢慢放下手里的信,深深地垂下头。他明白了,在他和左少卿之间,除了有一个目前不知人在何处的右少卿,还有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呀!他太了解左少卿的为人,也知道她有多爱她的妹妹。为了妹妹,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抬起头,看见左少卿已经是满眼的泪水,在灯光下莹莹地闪着光。 她轻声说:“自远,你要是能找回我妹,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杜自远说不出话来,只是哀伤地注视着她。 左少卿抹一把眼泪,“自远,咱们不说这个吧。我已经得到消息,我们二处,最近可能也要离开。不知是在王振清起义之前,还是之后。所以,我现在不能动。你尽快催促王振清开始行动吧,不能再等了,否则,他可能出事。” 杜自远点点头,“好吧,我尽快。” 左少卿又说:“我刚刚得到消息,上海的军舰,这几天就要到南京,可能会封锁江面。要是那样,过江就很困难了。你要替他想好办法。” 杜自远看着她,“我知道,我会做好安排。” 但是,第二天,左少卿就得到不好的消息,王振清又有危险了。 第二天的上午,张雅兰一直在办公室里忙碌着。国防部已经得到通知,近期就要撤离南京。国防部办公厅的男女军官们都忙着整理文件,打包装箱。 张雅兰不断地把柜子里的文件收进箱子里,她忙出了一身的汗。吃午饭前,她才喘了一口气,去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 别的男女军官都成群打伙地说笑着,一起往食堂走。张雅兰孤零零地走在最后。 在食堂里,她打了饭菜,独自一人坐在无人的地方,默默地吃饭。 傅怀真端着饭菜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来,关切地看着她。 张雅兰看看周围,小声说:“怀真,别人都离我远远的,你还凑过来干什么?” 傅怀真咧开嘴一笑,“我管不得他们的,一点点良心也没有。我不在乎那些人,不要去理他们。你吃饭,你吃饭。” 张雅兰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有事?” 傅怀真摇着头,“没有事。都这个样子了,还能有什么事?他们就是忙着明天开军事会议呢,你说说,好无聊是吧?” 张雅兰愣了一下,“开军事会议?我怎么没有听说?” 傅怀真就一撇嘴,“不过是骗骗人罢了。什么军事会议呀,那些人,都不长良心,他们其实就是要抓人呀!还保密呢。” 张雅兰忍不住问了一句,“抓人?抓什么人呀?在这里抓?” 傅怀真说:“就是这里呀。咱们国防部,也快成了警察局了。我听说,什么四十五军军长王安国,什么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什么卫戍司令部副总司令覃奇之,还有一些人,我也记不住。反正是说他们都跟共党有关系了。”傅怀真说完这些话,就睁着一双眼睛注意地看着张雅兰。 张雅兰很惊讶。她隐约感觉到,傅怀真是有意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但是,她并不知道这些人中谁和地下组织有关系。但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很严重的情况。但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知道自己受到严密的监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这时,一名女军官笑着走过来,也在桌边坐下,“嗨,你们两个在聊什么呢,聊得这么热闹,也说给我听一听。” 傅怀真看她一眼,扬起下巴,端着饭碗走开了。 女军官看着他的背影,撇着嘴说:“这个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的呀,这么高傲。雅兰,真的,你们说什么呢?说给我听一听呀。” 张雅兰愣愣地瞪着她,突然大声说:“什么说什么呀,我们还能说什么呀。不就是共军已经打到长江边了吗?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谁不知道这些?你等着吧,要不了几天,共军就打过长江了,你们跑得了吗!” 本来喧哗的食堂突然安静下来。女军官看着她,完全愣住了。其他桌上的军官们也扭回头,惊讶地往这边看。 张雅兰的声音更大了,“你们看我干什么呀,我说的不对吗?共军就要打过来了,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谁都跑不了!等着吧,早晚要和你们算账。告诉你们,南京保不住了!你们跑到哪里都没用,哪里都保不住了!” 这时,两名军官走过来,瞪着她。看见她还在大喊大叫,就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架起来,向外面拖去。 张雅兰哭泣着,边哭边喊,“你们抓我管什么用,共军还是要打过来……” 她终于被那两名军官拖出了食堂。食堂里的军官们都低着头吃饭,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张雅兰在国防部食堂里大喊大叫的事,立刻被监视她的人报告给柳秋月。柳秋月不敢耽搁,立刻向左少卿报告。 这个时候,左少卿正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二处的人都已经接到通知,尽快收拾东西,准备撤离南京。 她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柳秋月,“这个张雅兰是不是疯了,就这么大喊大叫的,真是不要命了!” 柳秋月小声说:“少主,我感觉,这个张雅兰是不是有什么情况了?” 左少卿盯着她,心里也是这么感觉的。她问:“她人呢?” 柳秋月说:“听说,现在关在国防部的禁闭室里。他们好像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们现在也正是乱的时候。” 左少卿说:“你去把人要出来,咱们审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她想了一下,又说:“这样,我也去吧。你去开一辆车来。” 柳秋月先去找了赵明贵,要求开一逮捕张雅兰的逮捕证。 赵明贵非常疑惑地看着她,“张雅兰?为什么?” 柳秋月解释说:“我们得到报告,说这个张雅兰在国防部食堂里大喊大叫,说什么共军就要打过长江了。现在被宪兵队关起来了。少主要求把她带回来,审一下。” 赵明贵虽然疑惑,却不能拒绝,这是保密局的职责。他很快就开好了手续。 这天傍晚的时候,左少卿和柳秋月拿着逮捕证,去国防部宪兵队办好了移交手续。将张雅兰从禁闭室里带出来,送到外面的车上。 一路上,张雅兰低着头,只是偶尔扫一眼身边的左少卿。左少卿则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开车的柳秋月不时从反光镜里看左少卿的脸色。 柳秋月聪明而精细。她终于小心地说:“少主,咱们赶不回去吃晚饭了。我下去买一点吃的来吧。” 左少卿盯她一眼,说:“好,你去吧。” 柳秋月在路边停了车,下车走了。 左少卿看看车外,回头盯着张雅兰说:“你怎么回事,在食堂里大喊大叫?” 张雅兰立刻回头看着她说:“是这样,我吃饭的时候,傅怀真告诉我一件事,说明天上午要开军事会议。但我在办公厅并没有听说这件事。他说,开军事会议是假,主要目的就是抓人。有四十五军军长王安国,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还有卫戍司令部的副总司令覃奇之。还有一些人,他记不住了。我感觉,他是有意告诉我的。我不知道这个消息有用没用,也没办法通知老杜,就只好那么做了,希望能引起你的注意。” 左少卿点点头,“你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很及时。要抓的人里,确实有我们联系的人。这件事我会解决。” 张雅兰松了一口气,“里面真有我们的人?” 左少卿说:“是。这样吧,我送你去陆军监狱。甲区里有四十多个犯人,都是我们的同志。其中一个叫老张的人,是负责人。你进去以后告诉他,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外面的人正在想办法营救这些同志。” 张雅兰用力点头,“是,我知道了,我一定转告老张。” 左少卿看着她笑了一下,“告诉你,高茂林也在那里,你会见到他。” 张雅兰惊喜地张大嘴,“真的,太好了。谢谢你。” 左少卿握住她的手,“我应该谢谢你才对。我没想到你是一个这么坚强的人,能扛住那么重的刑。你保护了槐树,也保护了许多别的同志,包括我。” “不过,我也差点害死你。”张雅兰有些难为情地笑着。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切记,告诉监狱里的同志,不要轻举妄动。” “我记住了,一定转告。” 这时,柳秋月双手捧着一大纸袋热乎乎的包子回来,“少主,吃一点吧。” 左少卿把包子递到张雅兰手上,“你也吃一点吧。” 张雅兰笑了,说:“好,谢谢。” 柳秋月从反光镜里看着她们,说:“少主,咱们回去吗?” 左少卿向后一指,“掉头,送她去陆军监狱。” 正文 二百三十五、 截兄 陆军监狱的铁门“咣当”一声关上,张雅兰也和其他犯人一样,被关进单人牢房里。接下来的事,就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了。 她站在铁门前看着外面。她能看见走廊对面也是一排牢房,一些蓬头垢面、面色黝黑的犯人,在自己的牢房里或站或立。有的犯人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她。 她努力露出笑容,看着对面的犯人,小声说:“喂,同志,请问谁是老张?我要找老张,我有重要的事跟他说。” 但那些犯人们只是盯着她,看着她白晰的手和脸,也看着她干净整齐的军装,眼神里闪出鄙夷的目光。 一个犯人笑着说:“婊子,你好歹也换一件破衣服进来,要不在脸上抹点屎也行呀,你当这里开舞会呀!” 旁边牢房里的犯人发出嗤嗤的笑声。张雅兰看着他们,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个时候,叶公瑾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目光阴沉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左少卿。 “左少,你不是要审吗?怎么又把张雅兰送进陆军监狱?” “处长,我本来是想审一下。但到国防部宪兵队一问,她就是胡言乱语,在食堂里大喊大叫,目的就是蛊惑人心。以前我审过她几次,是个死硬的家伙,就不想在她身上再费事了。送进陆军监狱,我们也省一点事。” 叶公瑾指了一下对面的椅子,“你坐下,我跟你说几句话。” 左少卿在椅子上坐下来,注意地看着他。 叶公瑾也不动声色地盯着她。他轻声说:“说起来,王振清对我是有过恩的,这个我都记着呢。上次在他家里,我说话没有注意分寸,可能惹他生气了。事后想起来,我很过意不去。他是你大哥,你有空的时候,为我说几句好话,怎么样?” 左少卿谨慎地看着他,“处长,这个事没问题。你看,什么时候去说比较合适?” “也不用着急。明后天,你下了班,再去他那里的时候,跟他说几句。” “好,我一定去。处长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吗?”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替我约一下他,哪天我和他在一起坐一坐,吃个饭,你看怎么样?是不是更好一些?” “好,我一定替处长说到。”左少卿慢慢站起来,“处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也该下班回家了。” “好,回去吧,早点休息。” 左少卿离开叶公瑾办公室,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时,心里已经明白,叶公瑾这是在放烟雾弹,是想麻痹她。王振清明天一定有危险。 她坐在办公室里,细细地考虑这件事。王振清必须躲过明天上午这一关。但是,谁去通知他?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赵明贵这几天一直悄悄地活动,他可能到处布下了眼线。那么,她不能去见杜自远。张雅兰也已经进了陆军监狱。现在谁去见王振清,谁就是通风报信的人。她想来想去,只能自己去通知王振清了。保住了王振清,她的任务就彻底完成了。以后会怎么样,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把柳秋月叫到身边,小声说:“明天早上六点钟,你开车到我家来接我。” 柳秋月一点头,“是,少主,我一定。” 左少卿想了想,又说:“秋月,明天早上这件事,可能有一些风险,你行吗?” 柳秋月定定地看着她,轻声说:“少主放心。天塌了有少主顶着,我不怕。” 左少卿点点头,“好,那你去吧,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夜里,左少卿坐在家里很晚才睡。她坐在窗前的小竹椅上,两条腿直直地伸出去,抬头看着窗外。她没有关窗户,早春的冷风一直吹到她的身上。窗外的天空上,亮着几颗星星,在冷风中闪动着。 她相信,叶公瑾对她的防备一定很严密。那么,明天早上的行动一定会被叶公瑾发现。她不能躲避,因为王振清的起义还没有开始。叶公瑾如果抓不到王振清,一定会把所有怨气发泄到她的身上。她感觉,她的一切都有可能就此结束。 可是,她就算是结束此生,心里也还是惦记着两个人。一个是妹妹,另一个就是杜自远了。她猜不出他们今后会怎么样。她只能祝他们一切都好。 妹妹将要有一个孩子。她要是能抱一抱这个孩子,就太幸福了。她望着夜空笑了笑,我应该是这个孩子的姨妈呀! 夜里,左少卿躺在床上的时候,把妹妹的枕头抱在怀里,闻着妹妹仅存的一点气味,只觉得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地凉下来。 早上,天还没有亮。柳秋月的车已经停在楼下,并鸣了两下喇叭。 左少卿下了楼,坐进车里。柳秋月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发动汽车向前开去。 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都不多。早上七点多钟,左少卿的汽车在中山北路的北端停下来。她下了车,站在路边,借着晨曦,看着寂静的街道。 这里是从九十七师到国防部的必经之路。卫戍部队在南京的许多路口都设了哨卡,这里是其中之一。路中间排着路障,一些士兵站在路障旁,检查进城的车辆和行人。即使军车也不例外。 七点四十分,一辆吉普车在接近哨卡时减慢了车速。左少卿看出来,这正是王振清的座车。王振清坐在车里也看见了她,特意命令汽车减速。 左少卿不慌不忙地向吉普车走过去。 后面的车门打开,王振清坐在车里,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妹子,你怎么在这里?” 左少卿微笑说:“没事,就是在这里看一看。大哥,你去哪儿?” 王振清说:“我去开会。国防部八点半的会。” 左少卿站在车门口,淡淡地笑着,轻声说:“大哥,现在这么乱,干吗还在外面跑?还是和自己的部队呆在一起最好。” 王振清已经警觉起来,注意地看着她,“妹子,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他看了看前面的街道,“有危险?” 左少卿开口时,让自己停顿了几秒钟,“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大哥还是和自己的部队在一起比较好。大哥,我没别的意思。” 王振清望着前面,略略地犹豫一下就说:“妹子,你提醒得对。我的感觉也很不好。是,你说的对,我应该和部队在一起。那么,我回去了。” 左少卿后退一步,笑着说:“那好,大哥再见。” 王振清的吉普车在路中间掉转车头,向回开去。左少卿看着渐渐远去的车,也向自己的车走过去。但王振清的吉普车却在前面停下来。王振清下了车,向她这边跑过来。他跑到左少卿面前时,两个眼睛已经瞪了起来。 他跑到左少卿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好像怕她跑了似的。他喘息着说:“妹子,妹子,我刚才糊涂了。你还能回去吗?” 左少卿看着他,“大哥,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回得去吗!”王振清几乎是喊着说,“你一定得到了什么消息。你现在告诉我,叶公瑾一定会知道!他还会放过你吗!你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大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能应付,放心吧大哥。” “你不能回去,绝对不能回去!妹子,跟大哥走吧,大哥去哪儿,你去哪儿。” 左少卿看一眼坐在车里,正紧张地看着她的柳秋月,笑着说:“大哥,你疼妹子,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走。我还有一些弟兄,都是铁了心跟着我的弟兄,我不能扔下他们自己走。大哥放心,我不会有事。你还是快走吧。” 左少卿推着王振清向他的吉普车走过去,“大哥,等局势好一些了,我再去找大哥,跟大哥一起喝酒。” 王振清拉着她的手,“妹子,大哥还是放不下你呀!” “我知道。我一定不会有事。大哥快上车吧。”左少卿终于把王振清推上了车,向他挥着手说:“大哥再见。” 王振清的吉普车开走了。左少卿一直看到吉普车消失,才慢慢走回自己的车旁。她上了车,对柳秋月说:“咱们也走吧,回去。” 柳秋月开了车,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少主,谢谢你还想着我们。” 左少卿拍拍她的胳膊,“希望咱们都没事。” 柳秋月回头盯着她,已经咬紧了牙,“少主,有人敢动你,我就带着弟兄们造反!” 左少卿有些惊讶地回头看着她,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大声说:“好,谁敢惹咱们,咱们就造反!”她的眼睛里也闪出凌厉的光。 这个时候,国防部的会议室里,高级将领们几乎也要造反了。 会议预定八点半召开。但时间到了,却没有人进来主持。首先一个,第四十五军的军长王安国被叫了出去。他一出门,就被宪兵架走了。他在走廊里就大喊起来,斥责那些宪兵要干什么。 他这么一喊,会议室里就有点乱了。接着又有几名高官被宪兵带走了。 叶公瑾和郑介民一直站在走廊里。他们按照名单示意宪兵带走被叫出来的人。 叶公瑾没有带自己的人来,他担心会走漏消息。所有逮捕都由宪兵队执行。 但是,他妈的,王振清却没有来,这是叶公瑾最愤怒的事。郑介民派人去打电话询问。九十七师的人在电话里说,“师长早已出发,是不是还在路上?” 但是,直到逮捕任务结束,王振清也没有出现。 叶公瑾叫来赵明贵,“你去查,快去查。我敢肯定,这件事一定和左少卿有关系!” 赵明贵去了十几分钟就跑回来,小声说:“我刚才去查过了。监视的人说,左少卿在中山路北端截住了王振清,把王振清挡回去了。处长,果然是左少卿放跑了王振清!” 叶公瑾脸色铁青,一挥手,“咱们回去,逮捕左少卿!” 正文 二百三十六、 震惊 但是,幸运的左少卿,却逃过了被捕这一关。她能逃过这一关,原因有三。 第一,叶公瑾在乘车返回许府巷的路上,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他逮捕左少卿容易,甚至像对待程云发那样,当时就枪决,也容易。但左少卿手里的那盘录音却随时都可能冒出来。一旦冒出来,落到毛局长手里,他只有死路一条。 看官们知道,左少卿迫不得已,已经把这盘录音秘密投送给毛局长了,并几乎要了叶公瑾的命。只是他并不知道罢了。 第二,目前二处的人,主要是左少卿的行动二组的人。这些人完全听命于左少卿。如果他逮捕左少卿,这些地痞流氓出身的家伙会干出什么事来,他就不知道了。他感觉,可能非常危险。 第三,叶公瑾刚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接到局本部发来的电报。电报命令叶公瑾立刻收拾整理行装,明日凌晨出发,傍晚时赶到湖南长沙,配合长沙绥靖公署维持社会治安。电报里说,长沙的共党可能要暴动。 由于以上三条原因,叶公瑾在办公室里召集各组长开会时,只是布置撤退工作。他虽然不时地瞪左少卿一眼,却没有提国防部逮捕高级将领的事,更没有提王振清。 他说:“局本部的命令就是这样。各组回去,立刻做好准备。今天夜里装车,明天早上五点钟出发。就这样,散会!” 开会的军官们都出了办公室。只有赵明贵没有走。 他凑到叶公瑾耳边小声说:“处长,刚才开会的时候,我出去了一下,你猜怎么着,二组的几个人,就在走廊里转悠呢。他们一个个都瞪着眼睛,就盯着这里。” 叶公瑾立刻就听明白了。他要是逮捕左少卿,二组的人一定会造反。 赵明贵继续说:“处长,二组这是要兵变呀!咱们是不是也应该采取一些措施?” 叶公瑾摇摇头,“我相信左少卿一定不敢搞什么兵变,应该是她手下的弟兄自作主张。你小心一点就行了,不要露出来。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撤离,对付左少卿,以后会找到机会的。” 这个时候,王振清坐在他九十七师师部的办公室里,已经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王振清和左少卿分手后,乘车回到师部。 杜自远正在他的办公室里焦虑地等着他。这两天,杜自远一直住在他的师部里,一是为了安全,二是为了督促他尽快起义。今天早上王振清去开会,已经让他感到不安了。 看到王振清这么早就回来了,既让他安下心来,也让他吊起胆来。 王振清把路上遇到左少卿的经过,详细地向杜自远说了一遍。 杜自远立刻说:“王师长,我认为你的干妹妹是在提醒你,你可能有危险。起义的事,你不能再拖了,应该立刻进行。” 王振清在办公室里来回转着,低声说:“我也感觉到了,我也感觉到了。”他回头看着杜自远,“杜先生,我昨天接到国防部的命令,后天要移防江宁。我趁移防的机会起义,你觉得怎么样?” 杜自远摇摇头,“那样可能就迟了。你最好今天就动起来,最迟明天。” 但就在这个时候,王振清接到一个他在国防部的至交好友的电话,“兄弟,”那人在电话里低声说:“你差一点呀。他们在上午的会议上抓了五名高级将领,你老兄也在名单上。你没来开会,算是躲过一劫。你赶快想想办法吧。” 王振清一听到这个话,身上的冷汗就冒了出来。 他放下电话,咬着牙注视杜自远,“我决定了,今晚就动起来,不能再等了!” 接下来,他们要商量如何行动的问题。 杜自远说:“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替你考虑过了。第一,轮渡码头上扣着七八条渡轮,现在由二十军的一个连看守。你派一个营,包围轮渡码头,最好不要开枪,拿下这个连。第二,全师夜里十一点集合出发,凌晨一点左右抵达轮渡码头,放弃一切重武器和车辆,全部上渡轮。凌晨两点之前过江。第三,陆军监狱甲区里,有四十三名政治犯,你要把这些政治犯全部带走。王师长,这是一大功劳。” 王振清听到这个第三条时,仿佛迎头挨了一棒似的,骇然大惊,近乎恐惧地盯着杜自远,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 左少卿!左少卿!左少卿!王振清心里只有一个左少卿! 是左少卿向他提起,要借用陆军监狱牢房的。老天!她提出要借用牢房时,一再为她刺杀了侯连海向他道歉,请求他原谅。老天!可侯连海并没有死呀!她这鬼使神差的一枪,惹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乱子,可是侯连海并没有死呀!他以前一直没有想通这件事,脑子里没有转过这个弯来!老天! 王振清惊愕地张开了嘴。他的干妹妹,那么美丽,那么缠绵,和他上床,和他一起做那个事。他一直以为左少卿爱他这个大哥。老天!她那一夜,只是为了打死熊大新呀!只有打死熊大新,才能让他这个大哥避免被叶公瑾逮捕!老天! 今天早上,她这个干妹妹,再次让他躲过一劫!老天! 王振清终于把这一切都想起来了,也都想清楚了。他看着杜自远,喃喃地说:“那个左少卿……左少卿,她是……她是……” 杜自远却瞪起了眼睛,把桌子一拍,“闭嘴!闭嘴!不要说出来!” 王振清痴呆地看着他,“我不说,我不说。杜先生,你们真是太厉害了,太厉害了。你们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抛弃。你们……你们不得天下,天理难容呀!” 杜自远倾身向前,直盯着王振清的眼睛,“王师长,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必须准时行动!不能延误!” 王振清点着头,“杜先生,我不准时行动,就会掉脑袋呀!” 这天的下午,整整一个下午,左少卿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她看着柳秋月指挥手下的男女军官和士兵收拾东西,打包装箱。对眼前这一切,她早已没了兴趣。 她不知道王振清什么时候起义,什么时候行动。她判断,应该就是这一两天。经过今天上午的事,王振清不会再犹豫。 所以,她现在只能坐在办公室里等着。王振清起义成功,她才可以离开。 她向柳秋月招招手,把她叫到自己身边,小声说:“把各个点上的弟兄,都叫回来吧,咱们一起走。” 柳秋月笑了。少主就是她的少主。少主会带着弟兄们,还有她,一起走。她小声说:“好,我立刻去传达,全都叫回来。” 柳秋月离开后,又一股愁绪涌上左少卿的心头。妹妹在哪里呀?这个时候,她就更想念妹妹了。妹妹去执行潜伏任务。将来,她一旦被发现,被捕,那就全完了。左少卿不敢往下想。她心里一直转着一个念头,怎样才能找到妹妹? 左少卿的这个念头,一转就是九年。此是后话,后话不提。 天黑以后,王振清派人去陆军监狱转移犯人时,却遇到了一点麻烦。 转移犯人这件事极其敏感,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警觉。王振清特地派他的副官带了一个连的士兵去办这件事。 李副官去陆军监狱办理转移犯人的手续并没有费什么事。这些犯人本来就是九十七师的关系,才暂时关在这里的。现在九十七师的人要带走犯人,是陆军监狱求之不得的事。他们也在准备撤离,犯人少一些,他们的责任也少一些。 麻烦出在犯人们身上。 陆军监狱每天夜里九点整,牢房里要熄灯,只有走廊里的灯光提供一点照明。 但今夜,已经十点钟了,牢房里的灯还亮着。牢房里的犯人大约知道外面的形势。他们已经意识到,今天夜里,要有重要的事发生。 犯人们都没有躺下睡觉,他们站在铁栅栏门前,互相注视着,或者做着手势。 十点钟过一点,走廊尽头的铁栅栏门咣当咣当响着,打开来。一些士兵进入走廊。犯人们看到了变化,进来的是士兵,而不是看守。 这些士兵抱着整摞的军装进来,从最里面的牢房开始,每打开一个牢门,就往里面放一套军装。士兵们放下军装,并不锁门。一些犯人已经出了牢门,站在走廊里,看着那些士兵。 李副官看见士兵们发完军装,就站在走廊里喊:“各位,各位,听我说一句,请各位都穿上军装,都穿上军装。各位,请快一点。” 但犯人们并不想穿军装,他们想弄明白,到底要发生什么事。 他们喊了起来,“为什么要让我们穿军装?”“让我们干什么去!给你们当炮灰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是死是活给个痛快话!” 李副官急忙退到铁栅栏门外,让士兵关上门。看到走廊里乱糟糟的犯人,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张雅兰也出了牢房,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问:“请问,谁是老张?谁是老张?” 但犯人们都用冰冷的眼光看着她,谁也不回答她的话。 正文 二百三十七、 重犯 这个时候,陆军监狱甲区走廊里极其安静。犯人如同雕塑似的盯着张雅兰。 张雅兰一个一个看着周围的犯人们,“请你们告诉我,谁是老张?” 一个年青的犯人挡在她的面前,恶狠狠地说:“小姐,你走错地方了!” 张雅兰看着他说:“我没走错。我来的就是这里,我要找老张,我有重要的话对他说,请你让开。” 那犯人咬着牙说:“小姐,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一只手就能掐死你!” 张雅兰急了,提高了声音,“你不能这么做,我有重要的话要对老张说!” 这时,高茂林从一间牢房里冲出来,“雅兰,雅兰,是你吗?雅兰!” 张雅兰回头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认出他,她大喊一声,“茂林,你还在呀!”她冲过去,一下子抱住高茂林。 一个是蓬头垢面,衣服又脏又破的犯人,一个是军装干净整洁的女军官,两个人搂在一起,甚至互相亲吻,让周围的犯人们目瞪口呆。 那个年青犯人大声说:“高茂林,你不要弄错了,她可能是个混进来的特务!” 高茂林回头看着身边的犯人,激动地说:“她不是特务,她是自己人。” 年青犯人说:“你凭什么说她是自己人?” 张雅兰看看那个犯人,又看看周围的人,说:“我和你们一样。”她说着,拉起袖子给他们看。她胳膊上的鞭伤虽然已经痊愈,但网一样的鞭痕还清晰可见。她看着周围的人,“你们想看看我身上吗?更多。” 周围的犯人们默默地看着她。他们都是重犯,知道这种鞭痕许久不会消退,这是伪装不了的。他们都默默地后退一步。 张雅兰向他们笑了一下,“我也蹲过看守所,只是时间不如你们长。请相信我,我是自己人。我要找老张。” 犯人的后面走出来一个老者。他身体矮壮,头发花白。他站在张雅兰面前说:“我就是老张,你有什么话要说?” 张雅兰回头看高茂林。高茂林向她点点头。她走到老者身边,小声说:“老张,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你说。” 老张盯着她,向旁边的牢房一指,“到这里来吧。” 张雅兰跟在老张的身后进入牢房。走廊里的犯人都向两边退去。 老张回头盯着张雅兰,“好了,有什么话,你说吧。” 张雅兰低声说:“外面的同志让我转告你,他们正在想办法营救这里的同志。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不要轻举妄动。第二句是,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张说:“你的意思,就是要让我们穿上这身军装?” 张雅兰说:“我不知道外面的同志如何营救,但我感觉,穿上军装应该是必须的。请你想一想,他们要杀害我们,用不着给我们穿军装。他们也不会叫我们这些人去给他们拿枪打仗。” 老张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他走出牢房,站在走廊里说:“所有的人,都把军装穿上。夜里有点冷,多穿一件,会暖和一些。请大家动作快一点。” 犯人们一听见老张开了口,都回到牢房里,互相帮着穿上军装。 老张走到铁栅栏门前,看着外面的李副官,“你是管事的长官?” “不敢,在下姓李,是负责这件事的。您贵姓?” “姓张。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请各位安安静静走出去,院子里有卡车,请各位上车。” “等一下,我们需要一副担架。我们有一位同志瘫痪,我们要抬着她走。” 李副官吃了一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事。他抬起头,看着老张坚定的目光,小声说:“张先生,能不能不带这个人?” “不行,她是我们的同志,死活都在一起,我们必须带她走!” 李副官犹豫再三,终于说:“张先生,请借一步说话。”他让士兵打开铁栅栏门,放老张出来。并把他领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 老张已经看见,李副官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 “张先生,今晚的事,极其严重,是一件要命的事。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 “究竟是什么事,你说出来。” “张先生,今天夜里,我们师,全师一万二千人,要过江。你明白这个意思吗?你们,四十三个人,都是重……重……” “都是重犯!”老张直截了当地说。 “是,是。请您想一想,我们要掩人耳目,不要让人看出来。可能还要行军,要跑路,甚至打仗。请您想一想,一万二千名士兵,还有你们四十三名重……重……” “重犯!” “是,是。如果因为这一个瘫痪的人,让这么多人都受到影响……前功尽弃……张先生,你分得清轻重吗?” 老张默默地盯着他。他已经明白这件事。军队将要起义,并且要带着四十三名重犯一起走。很难说中间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他说:“李长官,我们要商量一下,然后答复你。” 李副官着急地说:“张先生,请务必快一点,时间不多了。” 林文秀,这个已经瘫痪的年轻女人,仍然躺在她的床铺上。坐在她身边的犯人都已经穿上军装。只有她没有穿。大家都已经隐约猜到今晚将要发生的事,他们都为瘫痪在床上的林文秀担忧。 老张走进牢房,在她的身边坐下,默默地看着她。 林文秀拉着他的手,笑着说:“老张,我已经猜到了,你们今晚要离开。我看见大家都穿上了军装,我不能行走,不能跟你们一起离开。请不要为我担心,更不要因为我一个人影响大家。” 老张看着她,嘴唇也哆嗦起来,只是拚命地忍着。 林文秀继续说:“老张,什么也不用说了,带着大家走吧。外面的同志一定尽了最大的力,不要错过这个机会。走吧,快走吧。” 老张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什么也没说,也说不出来。他默默地走到床边,抱住林文秀,用力搂了一下。他扭回头,抹着眼泪走了。 牢房里的犯人也没有说话,他们走过来,默默地抱住林文秀,有的人还亲她一下,然后默默走出牢房。 有些事,真的不用语言表达,更不用别人相告。走廊里的犯人们都感觉了这件事。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一个跟着一个走进那个牢房,默默地和林文秀拥抱告别。他们出来的时候,眼睛里都含着泪。有的女犯人已经开始哭泣。 老张两眼通红地走到铁栅栏门前,无声地看着外面的李副官。李副官已经看懂他的眼神,无声地打开铁门,示意他们往外走。 院子里停着两辆卡车。士兵们站在卡车旁,帮助这些穿着军装的犯人们上车。 卡车开出陆军监狱大门。拐上一条街后,两辆卡车汇入一个巨大的车队。车队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卡车上都坐满了士兵。 老张、张雅兰、高茂林,还有其他犯人们,都默默地看着这庞大的车队。 在陆军监狱甲区里,林文秀默默地独自一人,躺在自己的牢房里。她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在倾听外面的寂静。 几天后,百万雄师过大江。 冲进城的解放军部队很快就接管了陆军监狱。他们很奇怪,偌大的甲区里,只关着一个女犯人。她的牢房里弥漫着腐烂的气味,这个女犯人已经奄奄一息。 他们奇怪的另一点是,所有剩下的犯人都有档案。只有这个女犯人没有档案,也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从哪里来,因为什么事关在这里。接管陆军监狱的部队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把她送进当地的医院里。 林文秀在这家医院里一住就是半年。但是,在这期间,把这个女病人送到医院的部队早已南下,接管南京的军管会也在不断地换人。后来医院的人到军管会询问了几次,如何处理这个女病人。结果却发现,军管会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女病人是怎么回事。 六个月后,医院把林文秀送到南京郊区的一个福利院里。那是一个很简陋,也很偏僻的福利院。林文秀在墙角的一张破竹床上躺了三年,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直到有一天,李云林在这里找到她。 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问:“你知道陆军监狱里的那些犯人,去了哪里?” 这大概就是支撑她活了下来的唯一原因。 陆军监狱里的那些犯人们,此时正站在卡车上,兴奋并且不安地看着这条卡车组成的长龙,不知道要把他们送到何处。 就在两个小时前,王振清派出的先头部队,已经悄悄地抵达轮渡码头。他们几乎是不费一枪一弹,就包围了第二十军的守卫连,并缴了他们的械。 七八条渡轮就停靠在码头上。但寻找船工却费了两个小时时间。等王振清的大队人马抵达轮渡码头时,所有的渡轮都已经亮起了灯,并起动了机器。 王振清和杜自远乘着他的吉普车到达码头时,他的部队已经放弃一切车辆和重武器,正源源不断地登上渡轮。 每一条渡轮的甲板上都站满了士兵。他们的钢盔在银色的月光下闪着如波涛般起伏不定的寒光。 正文 二百三十八、 鱼刺 从陆军监狱里开出来的卡车夹在长龙一般的车队里,轰鸣着向前行驶。但越靠近江边,速度越慢。车队终于停了下来。 军官站在路边大声地吆喝着。前后卡车上的士兵都跳下来,沿着道路拥挤着,如洪流一般向轮渡码头走去。 李副官跑到卡车旁向车上的人喊:“都下车,都下车。” 犯人们都下了车,互相挤在一起。行进中的士兵不断从他们身边挤过去。 李副官在犯人中找到老张,“张先生,告诉大家,互相拉住,不要走散了。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跟着队伍,一起往前走。” 老张已经看清这个形势。他很快就把犯人们组织起来,两个男的夹着一个女的。左右拉着,前后也拉着。他走在最前面,带着这支小小的队伍,融入巨大的人流中。 走在路上,他们才看出来卡车为什么要停那么远。路边停满了车辆,还有重炮,还有成堆的辎重,都被抛弃了,足有两公里长。 他们终于随着人流登上轮渡。他们聚在甲板上的一角。老张不住地清点人数。大家都沉默着。他们的身边是数不清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张雅兰挽着高茂林的胳膊,也站在犯人中间,心情紧张地看着黑黝黝的江面。 这个时候,王振清和杜自远站在码头边上,看着部队继续涌上渡轮。 王振清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比预定的时间整整晚了一个小时。他说:“杜先生,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杜自远笑了一下说:“我不能走,我还有一些事要做。你们上岸后,会有人和你们接头。如果没接上头,就用电台联络。王师长,你也登船吧。” 王振清用力和杜自远握了一下手,“再见了,杜先生,希望很快就能看见你。” 杜自远用力一点头,“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走吧,后会有期。” 王振清终于带着师部人员登上渡轮。一声汽笛长鸣,渡轮一条一条地开始移动,向江心里驶去。 杜自远匆匆离开轮渡码头。他很想和左少卿再见一面,告诉她,王振清的九十七师已经起义成功。他还想再说一些别的话。但是,他这时并没有想到,再见到左少卿,已经是九年之后了。 这个时候,凌晨三点的时候,许府巷里正是最乱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忙乱地搬运和装车,做着最后的准备。 事实上,许多人都看见九十七师庞大的车队,洪流般地从街道上驶过。值勤的警察、巡逻的宪兵、驻守路口的士兵,他们都看见了,并逐级向上级报告他们看见的情况。但要报告到高层官员的耳朵里,还要等到上班以后。 所以,叶公瑾和赵明贵并不知道九十七师已经渡过长江。 凌晨五点钟,叶公瑾准时走出自己的办公室。他下了楼,最后向整个许府巷扫了一眼,然后挥挥手,仿佛是在说再见。他上了自己的车,汽车发动起来,第一个开出许巷大门。 接着,数十辆大小汽车一起轰鸣起来,一辆接一辆地驶出许府巷大门。 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保密局二处的车队已经出了南京城,行驶在向南的公路上。他们惶惶如丧家之犬。 叶公瑾坐在车里,随着车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掠去,他也快速地回顾自己的一生。他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失败。失败之外,他还感觉到的就是,前途渺茫。 他现在将去长沙。但他已经得到密报,共军在几天之内就会渡江。共军一过了江,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的了。长沙不过是临时的一站。下一站去哪里,他一点也不知道。沮丧的心情让他昏昏欲睡。 左少卿的车在车队的中间。她裹着外套缩在座位上,心里想的是,王振清的起义是否已经开始。但是,不管王振清的起义是否开始,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她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离开。 她瞄了一眼身边给她开车的柳秋月。有一件事她心里非常非常的犹豫。当她最后离开的时候,秋月,还有下面的弟兄们,是抛弃,还是带着走?她为此左右为难。 上午十点钟,车队在路边停下休息。 叶公瑾站在路边,看着远处青翠的山峦。他很想吸一支烟,但他没有带烟。 这时,他看见一辆汽车飞快地从车队后面赶上来。这个时候他最怕的就是意外,意外就是灾难。他心里已经感觉到一种不安。 赶上来的汽车在他的车后停下来。赵明贵神色匆忙地跳下车,向他跑过来。 “处长,”赵明贵喘了一口气,说:“刚才得到消息,九十七师王振清反水了!昨天夜里,不是,是今天早上三点钟,他带着部队渡江走了!” 叶公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仿佛傻了一般。 赵明贵继续说:“处长,还有一条消息。王振清走的时候,带走了陆军监狱里四十三名重犯,全都带走了!” 叶公瑾的脸色完全变了,由红转白,又转青。他哑声问:“左少卿呢?” 赵明贵说:“我刚才上来时看见,她的车就在后面。” 叶公瑾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咬着牙说:“命令开车,继续走。咱们在这里等,等这个左少卿上来。” 赵明贵向前面的车挥手,让他们开车。他和叶公瑾退到路边,看着车队一辆接一辆地开过去。他们等待着。终于,他们看见左少卿的车开过来。赵明贵走到路中间,挥手让汽车停下来。 叶公瑾脸色铁青地走到汽车旁,瞪着车里的左少卿。他指着柳秋月说:“你下去,坐后面的车。”又指着左少卿说:“你开车!你坐过去,快!” 左少卿移到司机座位上,警惕地看着叶公瑾。 叶公瑾上了车,在左少卿身边坐下来,吼了一声,“开车!跟上!” 左少卿盯他一眼,已经预感到不好。她发动汽车,打着方向盘,插入车队里。 叶公瑾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但左少卿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他怒视着前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角一下一下地牵扯着。 叶公瑾终于开口,“左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让你高兴的好消息。” 左少卿看他一眼,知道这个好消息一定是个炸雷。 叶公瑾慢慢地说:“昨天夜里,不是,是今天凌晨三点钟,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率部反水,渡江投奔共军去了。并且,他还带走了陆军监狱的四十三名重犯。你听到这个消息,是不是特别高兴!” 左少卿回头看他一眼,说:“处长,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叶公瑾吼了起来,“你有什么不懂的!你怎么会不高兴!昨天早上,王振清就是你把他拦回去的!是不是!” “是!他是我大哥,我不能让别人害他!” “你放屁!你还想骗我!往陆军监狱里转移犯人,是不是你提的建议!那些犯人,他妈的也是你大哥!你早就策划好了,你真狡猾,竟然让王振清带走那些犯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个时候王振清还要派人杀我!我怎么知道王振清现在会反水!你太抬举我了,我看不了那么远!” “左少卿,我现在可以确信,你的任务就是保护槐树!是不是!” “我在找槐树!找槐树是我的任务!” “你胡说八道!你一直用于志道来掩护郭重木,来迷惑我们!那个于志道,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槐树!郭重木就是槐树!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共党!” “处长,既然你确认我是共党,你就打死我好了!”左少卿也喊叫起来。 “你以为我不敢!”叶公瑾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指向左少卿,“我现在就可以打死你!就像我打死程云发一样!” “那你就开枪吧。要不要我把车停下来?免得翻下山沟,把你也摔死!” 叶公瑾怒吼一声,“开你的车!” 车厢里一阵安静。两个人都在呼呼地喘着气。 车队在山间公路上穿行。路边高耸的翠绿的树木遮天蔽日,让人感到阴暗和压抑,仿佛再也看不见天日。 左少卿脸色严峻,紧紧地抓着方向盘,双手的指关节已经变成白色。她不知能否逃过这一关。这一路上,任何一处都有可能成为她的坟墓。 叶公瑾剧烈地喘息着,他已经愤怒到极点。这个左少卿所干过的一切事情,现在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有原因的,都是有目的的! 赵明贵开着车,紧紧跟在叶公瑾的车后面。柳秋月坐在他身边。他们都看见叶公瑾和左少卿在剧烈争吵,只是不知他们争的是什么。 “郭重木!郭重木!”叶公瑾恶狠狠地念叨着,“他就是**的高级特工,隐藏在我们的心脏里!让我们打一仗败一仗!打一仗败一仗!让我们今天落到这个地步!你不用狡辩,完全不用狡辩。你的根本任务就是保护郭重木!” 左少卿冷冷地说:“你要说是,那就是吧。我无所谓。” 叶公瑾又吼了起来,“不是我说是,是根本就是!” “我也抓了不少共党嫌疑分子,你怎么不说了!” “你那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是为了保护你自己!还有那个梁吉成,已经逃跑了,又回来,就是为了保护你!那个闽浙赣游击纵队副司令李云林,也冒险露了一面,也是为了保护你!而你是为了保护郭重木!你就是那个鱼刺!对不对!” 正文 二百三十九、 绝路 左少卿机械地驾驶着汽车,在山路上疾驶。 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叶公瑾已经看清楚了,她就是潜伏在二处的**特工,甚至知道她就是“鱼刺”。但他并没有就叫汽车停下来,然后逮捕她,甚至一枪打死她,再把她的尸体扔在山沟里。 王八蛋,他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吗?一次次放开爪子,让老鼠逃跑,再把它捉回来,直到玩够了才吃掉。他想什么时候最后吃掉我!妈的!我不是张口就能吃掉的!但她偶尔看一看叶公瑾的表情,似乎又不是这样的。他是什么想法,他想干什么?左少卿有点拿不准。 叶公瑾继续说着,“我佩服你,我非常佩服你。你在那么一种情况下还能完成你的任务,一直坚持到郭重木离开。我太佩服你了。但是,他妈的,保护王振清也是你的任务吗!你为什么要保护他!” 左少卿回头瞪着他,“这也是我的任务!你怎么着吧!”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用问那么多为什么!你知道梅斯为什么要找槐树吗?” “为什么?” “因为他认为,槐树在**内部一定是个大人物,他要和槐树建立联系!他要和**高层,建一条可以互相联系的管道!你知道吗!王振清也是这样!美国人早就知道你们不行了,迟早要完蛋!所以他们才保护侯连海!你明白不明白!” “左少卿,你又拿梅斯当挡箭牌,你还想迷惑我!你休想!你一直在骗我!你一直在骗我!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左少卿非常惊讶,她听出叶公瑾的声音已经变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竟然发现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 叶公瑾看着前面的道路,仿佛沉入在自己的回忆里,“当初,当初在北平特训班,我只挑选了你一个人,我只挑选了你一个人。我对你怎么说的?我告诉你,你来了之后,我会让你当二组组长,我会晋升你为少校军衔。我对你怎么样!怎么样!” 左少卿也受到了感染,情绪也有一点激动,“处长,那是你对我妹说的话,不是对我!你不用现在对我说这个!” “我一直就把你们两个当做一个人!你当时说:谢谢处长栽培。你还请我看戏,看的是《锁麟囊》,你坐在我的车里还唱了几句。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那是你对我妹说的话!不是对我!”一提到妹妹,左少卿也有了眼泪。 “我信任你!”叶公瑾大吼一声,“我那么信任你,这个你总记得吧!” “这个我记得,我刚到二处的时候。但是时间不长。我妹一回来你就完全变了,你盯我像盯贼一样,你挑拨我们姐妹的关系,你鼓动她和我做对,处处找我的麻烦,是不是这样!” “你是个假的!妈的,你们两个中间,至少有一个是假的吧,我就不该怀疑?我就不该找出那个假的来?你以为我这个处长是个摆设是不是!” “你现在找出来了。你得意了是吧?你想怎么办吧,你随便吧!” 叶公瑾扭回头,瞪着左少卿,“你以为这样就完了!你骗了我一年,连头带尾是一年半。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可以撒手走了,老子怎么办!怎么办!” “你想怎么着!你还想怎么着?” “左少卿,你知道你妹在哪里吗?” 左少卿吃了一惊,猛地回头瞪着他,想看出他的真实意思。 “开好你的车!眼睛看着前面!”叶公瑾瞪着她。 “处长,你知道我妹在哪儿?”左少卿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昨天晚上刚刚知道。告诉你,我在情报处**科当科长的时候,在那里留了一个根。谁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昨天夜里,他终于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右少卿的潜伏地点。左少卿,我甚至还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左少卿,你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处长,告诉我,我妹在哪儿?”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什么东西?” “他妈的还有什么东西!录音!录音!你把录音还给我,我就告诉你你妹在哪儿。你答应不答应?” “你告诉我我妹在哪儿,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你先还给我东西!” “你先告诉我我妹在哪儿!” 他们两个人互相瞪视着,各不相让。眼睛里都有仇恨,但也都没有办法。因为他们谁也不敢相信对方,也不知道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看着前面!你要撞上前面的车了!”叶公瑾叫道。 左少卿望着叶公瑾,放低了声音,“处长,我请求你,告诉我我妹在哪儿。” 叶公瑾摇摇头,“你先把东西还给我,我就告诉你。” 他们的争论没有结果。左少卿心里也明白不会有结果。她根本不知道叶公瑾说的是不是真的。而且,她手里也没有录音。 他们沉默了许久。汽车穿过一个又一个村镇,绕过一个又一个山峦。 “左少卿,”叶公瑾终于打破沉默,脸色阴沉地说:“你不要想离开,你休想离开我的手掌!我会派人盯着你。不,我甚至都懒得派人盯着你了。那些个王八蛋都听你的。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妹的藏身地,通知共军!我有办法通知到他们!你明白吗!” 左少卿回头盯着他,真恨不得吃了他!她猛地踩下油门,汽车开始像疯了似的向前冲去。并在盘山道飞快地扭转着。他们的汽车一辆一辆超过前面的车,一直冲到最前面,并仍然向前飞驰。汽车的轮胎在盘山路上吱吱地叫着,像飞似的掠过一个又一个急转弯。有时掠过悬崖,有时擦过陡壁。但仍然向前飞驰。 叶公瑾瞪大了眼睛,恐惧地看着前面,却就是不松口。他恐惧到了极点,竟然疯了似的嘎嘎大笑起来,“开呀!开呀!你冲吧,冲吧!” 道路的前面是一堵绝壁。汽车疯了似的向那堵绝壁冲过去。 叶公瑾的脸已经变了形,伸出脚去踩刹车。他拚命地去踩左少卿的脚。 汽车突然吱吱叫着刹车,一直冲到绝壁前才停下来。他们都盯着近在眼前的绝壁。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慢慢地松驰下来。他们都推开车门,晕眩地爬下汽车,跌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面的汽车赶上来的时候,他们才慢慢地爬起来,站在汽车的两边,互相瞪视着。 左少卿盯着叶公瑾,轻声说:“处长,请你上车吧,我不会走!” 赵明贵的车也从后面赶上来,停在他们的车后。他和柳秋月都下了车,都紧张地盯着他们,也都把手放在腰间的枪上。 潮湿阴冷的风从浓郁的山林里无声无影地袭来,让这四个戒心重重互相盯视的人打了一个寒颤,也让他们紧绷的神经略略地松驰下来。 叶公瑾挥了一下手,独自走向赵明贵的车,说:“明贵,走!”然后就在后座躺下来。后来赵明贵开起车时,他摇晃着陷入昏睡。 柳秋月看清这个情况,就上了左少卿的车,直接坐在驾驶座上。她回头有些担心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也上了后座。她说:“秋月,开车吧。”然后也在后座上躺下来。 她没有入睡。她想的都是妹妹。她实在拿不准,叶公瑾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事发生。傍晚时,车队抵达长沙。 长沙的警备司令部已经给他们腾出一栋楼,给他们使用。 赵明贵问叶公瑾,是否卸车。叶公瑾摇摇头,说:“不会住很长时间,卸下常用的东西吧。” 第二天,叶公瑾的行动二处开始了他们的工作。按照局本部的秘密命令,他们主要监视的是湖南省政府、省参议会的几个主要人物,再有就是当地驻军的情况。 左少卿对所有这些工作都没有兴趣。处里开会时,她双手抱在胸前,仰着头看着天花板。散会后,她向柳秋月一挥手,说:“你安排吧。”然后回到办公室里坐着。 叶公瑾的二处在长沙呆了两个月。 在这两个月里,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共军已经渡过长江,并分兵向南方各省进攻。**一直在后退。长沙城里人心惶惶。 在这两个月里,局本部发来的秘密指令里,很大一部分就是抽调二处的人,去执行潜伏任务。最后,连赵明贵也被抽走了。二处原来将近三百人的队伍,此时只剩下四十多人。军官除了叶公瑾,只剩下左少卿、钱玉红和柳秋月。 所有人的情绪都不高,工作只是维持着。叶公瑾用很大一部分精力向当地的官员借钱。自从离开南京,局本部的资金就是断断续续的。左少卿的小金库也只剩下很少的一点,不再发了。柳秋月控制着这一点钱,准备在关键的时候使用。 两个月后,长沙已经呆不住了。共军眼看打到城下。叶公瑾按照局本部的命令,带着队伍去了南昌。 但这时候,叶公瑾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最后能否去台湾。 去台湾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他得到消息,局本部的部分单位已经去了台湾。按照老潘的说法,少将以上的军官肯定都能去台湾,甚至可以说是必须去台湾。但眼下可能不是这样了。叶公瑾意识到,毛局长有可能把他扔在大陆。 他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时,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他感觉,毛局长也许正用这个办法报复他。老潘在电话里有意无意地说:“公瑾,你如果能把现在的二处,扩展成一支队伍,局里会给予充分的资金和物资支持。有些省站已经这么做了。” 叶公瑾明白,他如果留下,组建什么游击队,那决没有好下场! 正文 二百四十、 最后飞离 叶公瑾的二处到达南昌不久,他就已经看出来,形势极其不乐观。 守城的夏威兵团已经开始炸毁南昌周边的公路和桥梁,在城外修筑工事,准备固守。南昌城里则人心惶惶,各种各样的谣言满天飞。而共军把矛头指向南昌的,则是大名鼎鼎的陈赓。 叶公瑾参加了几次夏威兵团的作战会议,他很快就看出来了,南昌城根本守不住。他必须尽快想办法去台湾。这件事没人帮得了他,他必须自己想办法。 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左少卿和叶公瑾几乎是形影不离。如果一个人不在身边,另一个人就会四处观望和寻找,直至找到为止。 当他们呆在一起时,彼此就会用审视的,猜疑的,甚至是敌视的目光互相看着。他们互相提防,都担心对方会在自己的背后开枪。 对叶公瑾来说,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从左少卿手里拿回来那盘要命的录音,或者问出来她藏匿的地点。对左少卿来说,则只是想知道妹妹的潜伏地点,如果能知道联络方式,就更好了。她最担心的,是叶公瑾为了泄愤,将妹妹的情况秘密通报给解放军。那样,妹妹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他们坐在一起时,经常是沉默着,不断地吸着烟。偶尔会有如下对话: “处长,请求你告诉我,我妹在什么地方。” “你把录音拿回来,我就告诉你,还有她的联络方式。”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录音藏在什么地方,在谁手里。” “不行,你必须先告诉我录音在哪里。” 他们之间这样的对话,是一点结果也没有。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谁也不相信对方,彼此的怀疑已经很深。 这个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延着,直至拖不下去为止。 叶公瑾实在拖不下去了。他比左少卿多一份忧虑,他要离开这里,去台湾。 一入五月下旬,形势更加糟糕。共军已经到了南昌周围,正在做进攻的准备。南昌城是绝对守不住的,叶公瑾知道这一点。 这一天的下午,叶公瑾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夏威兵团情报处处长打来的。这个情报处实际上属于保密局系统,情报处长是保密局派出去的人。叶公瑾一直和这个情报处长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这个情报处长在电话里告诉叶公瑾,他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最近一两天,南昌机场的飞机要全部撤离南昌,不再回来了,“叶处长,这两天的飞机,几乎就是最后一班飞机了,你赶快想办法吧,不然就走不了了!” 叶公瑾放下手里的电话,眼睛飞快地转着。他知道,他必须立刻离开南昌。而要离开南昌,飞机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但要想坐上飞机,就必须有登机证,毛局长不会给他这个登机证。这件事,他还必须借助左少卿的力量。他妈的,这个左少卿是唯一能帮助他登上飞机的人!叶公瑾对这一点尤其愤怒。 他走出办公室,大吼一声:“左少卿!” 这一声喊如此惊人。走廊里许多办公室的门都打开了,有人从门里伸出头,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之后,左少卿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目光惊疑地看着他。 “你过来!”叶公瑾又喊了这一声,然后回到办公室里。 左少卿走进办公室,疑惑地看着他,“处长,有什么事?” 叶公瑾目光凶狠地盯着她,小声说:“你现在跟我走,去办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要带人吗?”左少卿问。 “什么人也不要带!只有你跟我去!到了那里,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叶公瑾说完,戴上军帽,率先出了办公室。左少卿只得跟着他往外走。他们下楼梯时,许多弟兄们走出办公室,站在走廊里看着他们。 这个时候,不安的情绪已经在整个大楼里漫延开了。 出了大楼,叶公瑾领着左少卿向汽车走去时,左少卿隐约感觉到,叶公瑾这是要跑,要离开南昌,要甩掉所有的人。但似乎,却偏偏要带着她。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非常困惑。 她问:“处长,你究竟要去哪里?你不说清楚,我不走!” 叶公瑾扭回头,凶狠地瞪着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小声地说:“左少卿,你必须跟我走!你要是不走,我立刻把你妹妹的情况告诉共军!我说到做到!” 左少卿站着不动,只是瞪着他,眼睛里全是怒火。 叶公瑾把她的胳膊一拉,“走!立刻走!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 左少卿几乎是被他拖着往汽车跟前走。她回头看了一眼,许多弟兄已经跑出大门,站在台阶上,正惊恐不安地看着他们。她看见柳秋月也出来了,也站在门口看着她。她不知该怎么办。她看得懂那些弟兄们的眼神,看得懂柳秋月的眼神,他们不希望少主扔下他们。但他们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叶公瑾狠狠地把左少卿推进车里,咬着牙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为你妹妹着想!你要是敢乱动,你妹妹就会被你的同志干掉!” 左少卿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她不想扔下弟兄们,但她又想保住妹妹。她坐在车里,不住地回头,看着后面的弟兄们和极度失望的柳秋月。 一个声音,惊醒了所有的人。 钱玉红从楼里冲出来,尖锐地喊:“公瑾,公瑾,不要丢下我!求你带我走!求你带我走!”她疯了似的向汽车追过来。 但叶公瑾已经发动了汽车。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眼睛也瞪了出来。他踩下油门,汽车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向前冲去,一直冲上大街。 钱玉红仍在后面追着,尖声地哭叫着,请求叶公瑾带上她。她一头栽倒在地上,满脸都是土,她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柳秋月跑过来,把她扶起来,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她隐约看见车里伸出一只手,好像是少主在向她做手势。她愣了一下,突然扭回头,尖声大叫:“所有人,上车!快上车!追!” 所有的弟兄们都醒悟过来。他们都冲向自己的汽车。楼房前一时车声轰鸣。 南昌机场在城北,距市中心二十九公里。柳秋月率领十几辆车,一路风驰电掣,直向机场奔袭而去。 但走到半路时,柳秋月从车窗里伸出手,做出手势,下令停车。 她把所有的弟兄招到一起,把他们分成两组。一组继续向北去南昌机场。另一组跟着她去城南。她想起来,城南向塘镇附近,还有一个军用机场,叫中正机场。她感觉,叶公瑾去军用机场的可能性更大。 她第一次横眉立目,厉声大叫:“所有的地方都要搜到!谁敢拦着,一枪打死他!一定要把少主找回来!快走!快走!走!” 弟兄们都回头冲向自己的汽车。车队分成两支,一支向北,一支向南。 保密局权大势大,狠辣的名声早在军统时期就树立起来。军队、警察、宪兵,谁也不敢惹他们。更何况到了现在这个时候。 柳秋月手下的这些弟兄们,此时面目凶恶,手里都提着枪,在北边的南昌机场和南边的中正机场,都进行了仔细搜寻。他们登上每一架将要起飞的飞机,闯进每一个候机室,他们甚至冲进塔台,闯入仓库。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到叶公瑾和左少卿,一点踪影也没有。 晚上十点,他们都返回驻地,聚集在左少卿的办公室里。所有的弟兄都很悲伤地低头坐着,默默无言。他们被自己的长官抛弃了,他们现在已经成了丧家之犬。 柳秋月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了。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拿出小金库里最后一笔资金,发给每一个弟兄。她说:“大家都看见了,少主是一步一回头,她不想离开弟兄们。她是被叶公瑾那个王八蛋劫走的!” 弟兄们都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柳秋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说:“从明天早上起,咱们就散了吧,各自找各自的路,什么路都行,使什么办法都行。将来,咱们要在什么地方碰见,谁有难处,就伸手帮一把。就这样吧。散会。” 但没有人动,大家都默默地坐着。 陈三虎终于忍不住,从椅子上滑到地上,竟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其他人受他的影响,也都流出了眼泪。办公室里一时满是哭声。 柳秋月也是满脸的泪。她独自一人走出来,走上黑暗的街道。她不知该往何处去。她原本就是一个孤儿。本来以为,少主可以成为她的主心骨,谁知却被叶公瑾劫走了。这天夜里,她坐在一家小酒馆里,喝了许多酒。 三个月后,柳秋月回到南京,并向南京军管会自首。她在叙述完自己的经历后,又补充说,我曾于某年某月某日,给南京地下党负责人杜自远,送过一箱子绝密档案,请长官调查核实。 这件事当然要核实。但此时杜自远早已离开南京。柳秋月说的这件事后来被逐级报送到刚刚成立不久的中央调查部。两个月后,一名工作人员来到军管会。他拿走了柳秋月的全部档案和自首材料。临走时说:此人此事,不要再问了。 柳秋月并不知道这些事。军管会的人只告诉她一句话,“你算有功人员。”她只能认为自己比较幸运。在后来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她仿佛被人忘了似的。她一直过着比较平静的生活。 回南京后不久,她和傅怀真结婚。傅怀真也被算做“有功人员”,他曾经向地下党透露过一个重要情报。这件事由南京市公安局反特科科长张雅兰证实。 柳秋月在一所小学里谋到一个老师的职位,静静地给学生上课。 直到有一天,她在街边的树底下,看见少主左少卿。她惊愕地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只感觉到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时,柳秋月带着弟兄们,在南昌一南一北两个机场里寻找左少卿,却都没有找到,是因为她并不知道,南昌这个不算大的城市里,竟然还有第三个机场。这是一家飞机制造厂所属的机场,至今还在,位于南昌城南青云谱镇附近。当时,这家飞机制造厂隶属于国防部联勤总司令部。 叶公瑾带着左少卿去的,就是这个飞机场。 看官们也明白了,叶公瑾为什么非要带上左少卿。左少卿手里的录音是一个原因。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联勤总司令部参谋长于志道,此时正在这个飞机场,负责重要物资的运输工作。所有想登上这些运输机的人,必须由于志道亲自签发登机证才行。正是这个原因,叶公瑾必须借助于左少卿。 叶公瑾在青云谱机场外面下了车。凭着他的少将军衔和保密局证件,他很容易地进了机场。这个机场里只有一条水泥跑道,和一条用渣土铺成的供飞机紧急降落的跑道。机场上停着几架军用运输机。一些士兵正在运输机旁装载货物。 叶公瑾仍抓着左少卿的胳膊。左少卿甩开他的手,“你放开吧,我跑不了!” 叶公瑾瞪着她,咬着牙说:“你休想跑!你必须跟我走!” 他们走到一栋三层楼前。门前有十几名高级军官来回转着,小声议论着。他们有的还携带家眷。 叶公瑾和左少卿意外地在楼前的台阶上,看见洪公祠“保密局”代局长徐乔辰。他的身边扔着皮箱和衣服,坐在台阶上边哭边骂:“毛人凤!你个王八蛋毛人凤!你不得好死呀!” 叶公瑾到了台湾后才知道,毛局长对这个徐乔辰恨之入骨,给各地机场下了命令,不得让徐乔辰登机。这个徐乔辰后来做了解放军的俘虏。 叶公瑾进了门。他站在大厅的角落里,回头盯着左少卿,“左少卿,现在你自己往前走。前面拐过弯第一个门,就是于志道的办公室。你记着,你必须从他手里拿到两张登机证。你如果拿不到,是什么后果不用我再告诉你!” 左少卿也狠狠地瞪着他。她真想骂他几句。但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为了妹妹,她必须往前走。 她一声不吭地转身往前走。拐过弯,果然看见一个双开门的办公室。她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七八名高级军官和他们的夫人坐在里面,焦虑地等待着。 里面的一扇门开了,于志道的副官杨志走出来。他一眼看见左少卿,露出十分吃惊的样子。他急忙走过来。 “少组长,你怎么在这里?也找于参谋长?” “是。我听说,要拿到登机证,只能找于长官。我现在是求见于长官,不知于长官肯不肯见我。”左少卿低声说。 “少组长,你稍微等一下,我去跟参谋长说一声。”杨志说完进了里间。 不一会儿,杨志出来,向左少卿招手,示意她赶快进来。 左少卿走进里面的小办公室时,满面笑容的于志道已经从桌边站起来,向她走过来,并且哈哈笑着说:“少组长,该不会是,来取我于某人的人头吧?” 左少卿向他敬了一个礼,“长官,请不要再取笑我。我是来求你的。” 于志道拉着她的手,“我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那个事呆一会儿再说。来来,先坐下。最近好吗?” 左少卿一听到这个话,眼睛都红了,“长官,不好,非常不好。我妹于长官见过。她走了,去执行潜伏计划。手下的弟兄们也越来越少。现在,恐怕也散了。长官,我现在,真是糟透了。” 于志道叹了一口气,“谁也没想到,局势会糟到这种地步。你怎么办?” “没办法了,只好走吧。” “你也想去台湾?” 左少卿又伤心起来,“长官,我其实不想走。我只想去找我妹。她要是被共军抓到了,就全完了。我只想去找她。” “那么,你现在是……” “是叶公瑾要走。长官,请你不要记恨他。他也够倒霉的了。毛局长不会给他登机证。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那个王八蛋,你还理他干什么!叫他滚一边去。你的登机证,我肯定给你!” 左少卿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说不出话来。 于志道瞪着她,“你怎么着,这个时候了,还要给他卖命?” 左少卿的眼泪终于流出来,声音也变了,“长官,求你放他一马。他说,我要是拿不到登机证,他就把我妹的情况告诉共军。长官,我想要我的妹妹,所以求长官放他一马。求你了,长官。” 于志道瞪着左少卿,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在房间里来回转着,愤怒地说:“王八蛋,他倒会拿一手!” 他走到办公桌旁,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张登机证,很快在上面签了字。他走到左少卿面前,把登机证放在她的手里,说:“我他妈的,就是喜欢你。要是为那个叶公瑾,老子一枪打死他,也不给他这个登机证!你拿去吧。飞机是晚上九点钟的,还有一点时间,你们吃饱了饭再来。” 左少卿后退一步,认真地给他敬了一下礼,“谢谢长官,我走了。日后长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说一声。”她说完,转身出了办公室。 左少卿出了大办公室,在走廊里找到叶公瑾,把两张登机证都放在他手里。 “处长,”她轻声说:“这是两张登机证,都交给你。你不如放过我,带钱玉红走。她跟了你这么多年,那么伺候你,你应该带她走。” 叶公瑾瞪着她,眼睛也红了,说话的时候也动了感情,“左少,这件事不用你说。钱玉红是我最想要的女人。他妈的,是个男人都想要这样的女人。我本来应该关照她。但是,现在是非常时刻,我能分得清轻重。我去台湾不是为了养老,我需要的是对我有用的人!” 左少卿愤怒地说:“我对你还有什么用?你不就是怕那个录音吗?我向你保证,我绝不把它拿出来,绝不给任何人,这样还不可以吗?” 叶公瑾瞪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轻声说:“左少,我不想瞒你。你的真实身份我已经知道,我还有什么要瞒你的吗?录音只是其中一件。还有一件,我以后,可能需要梅斯的帮助。” 左少卿瞪着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真恨不得在他脸上啐一口。她真的没想到,这个叶公瑾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在为以后的升迁之路动脑筋。她只能瞪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在机场外面的小饭馆里吃了饭。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往机场里走。 在机场大门口,左少卿看见有小贩卖棉大衣,是那种北方士兵穿的棉大衣,又破又脏。她看了一眼价格,立刻意识到有问题。那个价格足可以买一件法兰绒的呢子大衣。她走过去问了一下,这才知道,运输机上不保暖,处处漏风,夜里飞上天后会很冷。小贩说,所有拿到登机证的人,都会买他的大衣。左少卿听到这个话,回头看了一眼叶公瑾。 叶公瑾立刻掏出钱来,买了两件棉大衣。 晚上八点半时,叶公瑾和左少卿穿着破旧的棉大衣,登上了运输机。 运输机里装满了货物。只在入口处有一小片空地。没有座位,七八个都穿着棉大衣的高级军官和他们的太太,就靠着货物坐在地上,如逃难的难民一般。 负责的士兵向他们吼叫:“挤一挤,再挤一挤,还有人没有上来!” 这个士兵冲上飞机,把那些高级军官和太太们又推又搡,再把最后上来的人塞进人缝里。所有的人都裹着棉大衣挤坐在一起,如同囚车里的犯人。 舱门关上了。飞机立刻发动起来,并且开始向前滑行。所有的人都坐在坚硬的地板上,随着飞机加快速度而颠簸着。 飞机终于飞起来了。机舱里的人都脸色苍白,互相恐惧地望着。 这个时候,一个疑问,从左少卿心里浮了上来。她扭回头,万分怀疑地看着身边的叶公瑾。叶公瑾察觉到了,也注意地看着她。 “处长,你跟我说一句实话,”左少卿压低了声音说,“你真的知道我妹的下落吗?你真的知道吗?” 叶公瑾向她点点头,“我真的知道。” 但是,左少卿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的话。问题在于,她现在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第1卷,完) 正文 第1卷结束语 《双谍传奇》 第 242 章 和文字了。后来见看官们喜欢,也来了情绪,改为一天一更。到了上架后,在下就已处于半疯之中了,每天两更甚至三更,六千到一万字,着实把在下压得喘不过气来。故事情节倒是都写了出来,但自我感觉在文字上就粗糙了一些。这是一件略略让在下感到遗憾的事。 看官们看书,有两大快感,一是精彩故事引人入胜,二是精致文字如嚼橄榄。两相比较,在下更看重后者。 文字是有情绪感,有音乐感,有抑扬顿挫节奏感的。好文字读起来朗朗上口,爽快宜人。若是文字粗糙,再好的故事也会读不下去的。 举个例子吧,《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样的故事,今天的人不会再写。因为这样的故事现在已经过时。但其中干净洗练近于白描,平静之下藏着激情的文字,却始终是今天的写手们追求的目标。故事可以过时,文字却不会过时。毕竟流传于世的好文章,都以好文字见长。 《双谍传奇》后半部分的文字,不如前半部分精致,是在下的一点点遗憾。 在下所以要向看官们告一小段时间的假,是因为有另一项任务要赶工。这是签了协议,规定了时限的任务。因此只能先向喜欢本书的看官们说一声抱歉了。 《双谍传奇》 第 242 章 合从前的旧部,暗中调查。这些旧部就有柳秋月、陈三虎等人。而其中被她找到并最终劝归我方的,就是她的妹妹右少卿。双谍传奇因此延续。 要先向各位看官说明的一点是,左少卿和右少卿这样的特工,一旦承担新的任务都会改名。但为看官们阅读顺畅考虑,在下仍使用他们原来的名字。所以,杜自远看见左少卿的名字,并不知道此是何人,直到看见其人,才知是当年的恋人。所以,看官们看到类似的情节时,不要感到惊讶。这只是为了便于写作和便于阅读的原因罢了。 希望看官们仍然喜欢本书。 看官们有空时,不妨重读本书。前面的章节当然是免费的。后面您已经订阅过的收费章节,再阅读时也是免费的。如您愿意重读,在下向您保证,您一定会有新的感受,新的理解。何妨试试? 正文 二百四十一、疑心 疑心,有一个不易察觉的产生过程。 一些看似无用的琐闻碎事,被思虑的细网截留在潜意识里,且未被时间销蚀。或许有一天,它们会被某个想不到的针尖偶然挑破,引起惊魂动魄的疑心。 挑破左少卿疑心的那个针尖,是一个男人恐慌的眼神,让她瞬间警觉起来。 一九五七年四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正是当地人最慵懒也最闲散,躺在树荫下或蜷在竹椅上昏昏欲睡的时候。左少卿一身便装,无声地走进这间小小的名叫“鸀竹”的咖啡店里。 “鸀竹”咖啡店是三开间木结构老屋。房屋的内外,在斑驳的陈旧中渗透出岁月的沧桑。它的店面完全敞开,面向一条静谧的小街。几张旧桌和木椅摆放在店里及门外。角落里有几个老者斜倚在木椅上,呆视着外面的街道。 店里唯一的一名女招待看见左少卿进来,淡淡地露出一点微笑。她看见左少卿在门口的一张桌边坐下,便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 她穿着一身纯白的在当地被称为“奥黛”裙装。上衣很像中国的旗袍,窄小而贴身,恰恰勾勒出她苗条的腰身。前后两片裙摆垂到脚髁,两侧的开叉一直开到腰上。走动时,前后裙摆飘动起来,露出里面裤脚极宽的纯白长裤。左少卿看着她如仙女一般飘然而来,也不禁露出赞赏的微笑。 女招待走到桌边,轻轻放下托盘。她并不多言,先在桌上放了一个粗瓷大碗,又在碗中放了一只印花玻璃杯。从小罐里舀了两勺炼乳放在玻璃杯里,然后提起水壶在大碗里注入热水。这一步,是为了保温。她再取一个有许多小孔的银制滤盘放在玻璃杯上,再将小小的咖啡滴漏杯放在滤盘上。她用小勺盛了两勺咖啡粉放在滴漏杯里,再提起水壶,向滴漏杯里注入热水。片刻,已有深褐色的咖啡液慢慢滴入玻璃杯里。这里的咖啡大都是这样调制出来的。 这个南亚小国,两千多年来都是中国的藩属国,直至一八五八年成为法国的殖民地。一九五四年,法国人终于因战败而撤离。他们在这个国家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咖啡。时至今日,世界上经常用来制作速溶咖啡和高档咖啡掺混品的罗布斯塔咖啡豆,几乎都是从这个国家进口的。 左少卿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小街。她偶尔看一眼桌上的咖啡。咖啡正一滴一滴地从滴漏杯里向玻璃杯里滴落下来。这很需要时间,这也就给了左少卿从容地坐在这里,等待与人接头的机会。 至少十分钟之后,她面前的玻璃杯里渐渐注满咖啡,大碗内的热水为咖啡保持着适宜的温度。她舀下了滴漏杯和过滤盘,用小勺搅动杯里的咖啡和炼乳。她闻到了咖啡和炼乳混合的香味。她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小口。 这时,一个秃顶微胖的男人走进咖啡店里,在另外一张桌子旁边坐下。他侧对着左少卿,注意地看着女招待为他调制咖啡。当女招待转身离去时,他向左少卿这边投来看似无意的一瞥。 就是这一瞥,让左少卿瞬间警觉起来。 这个秃顶微胖的男人是她的联络人。她每周一次在这里和他碰面。她只知道他姓黄,她有时称呼他老黄。至于老黄对她了解多少,她就不知道了。 几分钟后,老黄向她露出勉强的微笑。然后他就像一个企图勾引良家妇女的老淫棍一样,端起自己的咖啡,起身坐到她的桌边。 他的短粗手指交叉着拢着咖啡杯,渀佛担忧它脱手而出。他圆圆的脑袋反射着门外并不明亮的日光。他抬起头,用近乎惊慌的目光看着左少卿时,喉结艰难地上下蠕动着,像一条蛇刚刚吞下一只硕大的青蛙。 他竭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和色迷迷的眼神,他说:“没有联系上。” 左少卿知道这是常有的事。她和上级的联系复杂而曲折,老黄仅仅是其中之一。但她的记忆告诉她,这已经是连续第三次没有联系上了。这就是说,她和老黄与上级失去联系,已将近一个月了。在这个处于战争的国家里,这种异常意味着死亡。她感到脑中的神经籁籁地跳起来。 “断了。”她说。这两个字即像询问又像判断。 “是。”老黄轻声肯定。 老黄的目光如一根细针,却一下子挑开了左少卿心里如痈疽溃破的疑心。 一些沉淀在潜意识里即将消失的记忆悄然浮现。似乎,她所居住的金兰湾美**事基地里,曾有陌生人出现。她曾经察觉某个窗口里有审视的目光。她似乎曾被人跟踪,尽管她对此舀不准。另一个舀不准的是,她的宿舍曾被人搜查过吗? 这其中最令她恐惧的是,不知危险来自何方。 &nb sp; 这个国家的情报机关如三岁儿童一般幼稚。而她,美军顾问团不在编的随行人员,这个国家情报人员的培训教官,了解这个国家的情报系统如同了解自己的掌纹一样。他们绝没有隐没如无影、行动若轻风的老练特工。更没有高效的情报系统和完整组织。他们只有数不清的告密者。之后,所告之密就会流传于天下,变得无人不知。他们的情报工作就是不知对错地杀人,甚至就在大街上。他们会用一支美国援助的鲁格手枪,对准疑犯的太阳穴开枪。 那么,那些隐在阴影里悄无声息的秘密特工,他们是谁?如果他们真的存在。是来自美国中情局,还是来自台湾的国防部情报局? 左少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暗如深潭的眼睑中闪着一点星光,盯在老黄那已经有些惊慌的脸上。 “你已经暴露。”她坚定不移地说,“尽快消失,不要犹豫。” “你呢?”老黄脸上的肌肉有一丝颤抖。 “我再看一看。”左少卿抿了一口咖啡。 这个国家的咖啡确有其独特之处,香味较浓,有一点点细微的酸味,口感细滑,在香醇中稍微有一点苦。缺点是,炼乳太甜了。左少卿判断,这是高地咖啡。 “老黄,现在就走吧。”左少卿再次向小小的咖啡店里扫了一眼。 坐在咖啡店另一侧昏昏欲睡的几个老者,让她隐约不安。她再次扫向门外寂静无人的小街,同样让她隐约不安。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判断不出,在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是否藏着窥视的眼睛。 老黄点点头,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柜台前去付账。随后,他走出了门,摇晃着向小街的另一头走去。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她决定再等一会儿。 她将银制的过滤盘重新放在玻璃杯上,坐上滴漏杯,提起水壶向滴漏杯里注入热水。她看见一滴滴的咖啡慢慢地滴落到杯子里。当地人称这种咖啡为“滴滴金”,指的正是这种情形。但第二杯的味道就要淡了许多。 一个身穿黑衫短裤的年青人,骑着一辆自行车,无声地从小街上驶过。 左少卿盯着这个人的背影,心中倏然而惊。她感觉,危险正如微风一样悄然临近。她站起来,向柜台里的姑娘招招手,掏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轻轻地走出咖啡店。她心里想的是,我该怎么办? 左少卿离开“鸀竹”咖啡店所在的小街,拐进大街。她心里明白,“鸀竹”咖啡店不能再来了。她缓缓地走着,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行人和住家。 街两边,法国人留下的米黄色、乳白色小楼静静地耸立着。高大的椰树在风中摇摆。偶尔有汽车从街上驶过。 她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夫也令人惊异地穿着黑衫短裤,让她心里隐约生出一些不安。三轮车的客座在前面,车夫则在她的身后,左右摇晃着蹬踏脚踏板。她回头告诉车夫地点时,向身后扫了一眼。她暂时相信,现在没有人跟踪她。 十五分钟后,三轮车在金兰湾军事基地的大门外停下。 左少卿下了三轮车,付了钱,转身向基地大门口走去。她掏出证件,向站在大门口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晃了一下。那个士兵并不细看她的证件,他认识她。 一个疑问从左少卿心里升起来,如果一个陌生人走进这个大门,哨兵会认真检查他的证件吗?什么样的人可以轻易得到这个军事基地的出入证? 二战结束后,法国人跟在英国人的屁股后面重新回到这个国家,想收回这块他们统治了将近一百年的殖民地。而当地人却奋起反抗,想寻求独立。双方的战争很残酷也很持久。 美国人很快也开始向这个国家派出军事顾问团,向法国人提供军火物资和战术指导。原因很简单,因为北方的中国和更北方的苏联令他们恐惧。但是,法国人太傲慢也太愚蠢,他们固执地不肯听取美国人的合理建议。结果在战场上,被北方的解放联盟打得找不着北。一九五四年,法国人不得不在日内瓦和平协议上签字,宣布放弃对这个国家的占领。一九五六年,法国人彻底地离开了这个国家。 美国人立刻接手了这个国家。美**事顾问团团长丹尼尔将军继续留在金兰湾的军事基地里,担任他的军事顾问团团长职务。他干脆利落地把吴庭艳扶上了总统宝座,并对吴总统手下的军队进行训练和整编。 这个训练和整编,就包括对军队系统和警察系统中的情报组织进行训练和整编。丹尼尔将军对这项工作极其重视。他的副手,美国海军情报局的麦肯中校迅速并且完全地控制了这两个系统中的情报组 织。 正文 二百四十二、训练 但有一个小问题令丹尼尔将军和麦肯中校有些头疼。他们必须对这些情报人员进行严格的实战培训,否则,他们就是一群毫无作为的乌合之众。 丹尼尔将军和麦肯中校愿意掌控这些情报机构和人员,但他们不愿意让美国人对这些人进行实战训练。因为这个国家正处于战争之中。 南方解放联盟的游击队员是这些情报人员必须直接面对的敌人。而蓝眼睛黄头发的美**官则是他们最好也最重要的袭击目标。无论是丹尼尔将军还是麦肯中校,都不愿意让美**人处于这种血腥的危险之中。经过一些复杂曲折并且秘密的讨论和协商,台湾的情报机构秘密派出自己的情报军官,进入在这个国家的美**事顾问团,为这些当地的情报人员提供直接的实战培训。 这批从台湾来的情报军官都是黄皮肤的亚洲人,他们和本地军官以及情报人员几乎属于同一文化,彼此的沟通自然而且容易。他们混在当地情报组织的特工人员中,不显山不露水,不会成为敌人袭击的明显目标。 左少卿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被台湾的国防部情报局秘密派遣到这个国家,并进驻金兰湾军事基地,负责培训当地的中下级情报人员。 这个时候,在金兰湾军事基地里,左少卿正缓缓地不引人注意地穿过一排营房,走进自己位于角落里的宿舍。 她无声地推开门,目光冰冷地站在门口,细细地打量和观察自己的宿舍。这间宿舍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南边是她的宿舍兼办公室。北边则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和一个更小的卫生间。 她隐约感觉到,有人进过她的宿舍。 左少卿虽然心中不安,其实却并没有发现有人进入她宿舍的明显痕迹。她的宿舍总是那么干净而整洁,所有物品都在原处,没有被人移动过的一丝痕迹。 她仅仅是,隐约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 这个国家地处赤道附近,一年四季温差不大,甚至分不出四季。只能简单地分为旱季和雨季。现在正是旱季。 旱季少雨。与雨季相比,给人的感觉要更干爽一些。因此,在旱季里,人们洗浴的次数要少于雨季,他们身上的气味或者说汗味,也就多一些。这些气味或汗味,瞒不过左少卿机敏的嗅觉。 她缓缓地在房间里走着。阳光无声地照耀地板,白纱窗帘若有若无地在风中波动,空气诡异地悬浮着,在寂静中藏着一丝阴险。 她巡视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寻找蛛丝马迹。尤其是床底下、角落里,桌下和电源插头附近。她不太相信会有人在她的房间里安装窃听器。本地的特工人员没有这么高的素质,也没有这种器材。她担心的是爆炸物。她深知自己如有危险,就一定是死亡。 本地的特工人员对于嫌犯,只有一个字,就是“杀”!不能公开杀,就秘密杀!或者相反,不能秘密杀,就公开杀。最好也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炸死你。 左少卿首先考虑的是,这个房间里有没有任何可能暴露她身份的物品或文字。她不用想就知道,绝对没有。这个最基本的安全措施早已融进她的血液里。 当年,她妹妹右少卿从中条山里逃回来,叶公瑾派人严密搜查她的宿舍和办公室,却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原因就在这里。她相信自己的谨慎和机警。 她现在要考虑的是,从现在起,如何保护自己的安全。 她走到床边,轻轻掀起几乎垂到地面的床单,谨慎地看着床底下,确认没有异常。她拖出一只陈旧的帆布箱子,轻轻并且审慎地打开箱锁。她掀开箱盖查看里面的物品和衣服,现在似乎看不出被动过的痕迹。 她顺着箱子的边缘摸下去,很快从衣服下面舀出一把带皮鞘的匕首。 这是美军特种部队在二战中使用的匕首。刀柄有防滑槽,握感极好。刀尖为两面开锋刃,刺入人体如同刺入一块豆腐般的利落。刀身则是一面开刃,刀背厚而结实。刀身经磷化防锈处理,特别适于在潮湿的热带丛林中使用。磷化的刀面上蒙着雾似的白色光芒,这种刀不会因反光而暴露目标。这种匕首有长短两种,左少卿手里的,是短的那种。 她将匕首挂在后腰的腰带上。 之后,她把手伸进箱子的另一边。一瞬间,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冷风如水似的顺着她的脊背流下去。她的指尖没有触碰到她要找的东西。她的手指本能地向前移动一英寸,才摸到一个硬硬的冰冷的东西。至此,她确信,真的有人进入过她的房间,并且搜查过这个帆布箱子。 她从箱子里舀出来的,是一支小巧玲珑的瓦尔特ppk型手枪。这是一支小型手枪。在二战期间,由德国兵工厂设计和生产。但她手里的这支枪,却是由法国manurin工厂生产的,使用的是7。65毫米白朗宁手枪子弹,弹匣容量8发。这支手枪结构简单,虽然使用的是7。65毫米手枪弹,但后座力却很小,很容易掌控。手枪插在一个半截式皮套里。与其它枪套不同,这个枪套后面还有一条环形皮带。 左少卿检查了手枪和子弹,确认没有问题。她没有再多想,直接提起裤腿,将枪套后面的环形皮带扣在脚脖子上。她冷静地想到,从今天起,这一刀一枪须臾不能离开她的身体。 左少卿绝没有想到,她采取的这个安全措施,当天晚上,就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保住了她的命。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左少卿静悄悄离开自己的房间。下午四点钟,有一堂例行的培训课。她要给那些从各系统抽出来的情报人员上课,时间是两个小时。 左少卿绕过网球场,穿过一片花圃,向西北角的一栋孤零零的小楼走去。那里就是美军顾问团情报处培训情报人员的地方。这里地点偏僻,不惹人注意。 左少卿走到楼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把披肩长发松松地扎在脑后。自从离开台北到了金兰湾,左少卿不再把头发盘在脑后。她努力和本地姑娘保持一样,梳着披肩长发。每天早晚,她都要用发梳把头发刷得光亮而直顺。 在这个军事基地里,也有一些本地姑娘,从事餐厅或者咖啡厅里的服务工作。可能是为了表明一种身份,她们通常会穿一件没有标记的军装,上衣或者裤子。 左少卿看明白这种基地里特有的着装风格,她穿的衣服也是如此。但她不穿美军制服,而是穿政府军的军服,也只穿一件。或者是一件没有标记的军上衣,下面是本地的筒裙。或者是一条军裤,上面则穿一件有细条纹的花衬衣。再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帆布挎包。 左少卿走进所谓的教室时,大多数来受训的军官都已经来了。他们看见左少卿进来,立刻恭敬地站起来,参差不齐地说:“下午好,玛泰姆。” 他们称呼她夫人。这是一个曾经让她回不过神来的称呼。她后来才想起来,她其实是结过婚的。她的男人叫洪山奎,一个熊一般强壮的男人,去世已经快二十年了。她相信没人知道这一段早已淹没在她记忆里的旧事。他们称呼她为“玛泰姆”因此并不准确,但她不想纠正。她隐约想到,她已经三十七岁了,却仍是独身。 这样的时候,她的思绪就会雾一般地弥漫起来。站在雾中的,是那个叫做杜自远的深深刻在她心中的男人。 也许,所有的军官们都相信,这样年龄的女人,一定是结过婚的。 左少卿把自己的帆布挎包放在讲课用的桌子上,微笑着向那些身材矮小,或胖或瘦的军官们点点头,“下午好,请随意。”她轻声说。 阿本,黎元本,政府军一〇五师参谋处的上尉情报军官,笑嘻嘻地向她走过来,打开银制烟盒送到她的面前,“玛泰姆,还有几分钟,请抽一支。” 左少卿点点头,取了一支烟,就着阿本上尉的打火机点燃了烟。她尽可能放松地走到窗前,让身体倚在窗台上,吸着烟,看着窗外的景色。 军官们都放松下来,重新坐下来继续聊着他们刚才的话题。 但是,左少卿第一天出现在这里,给这些军官们上课的时候,却不是这样的。 中国的传统文化在这个南亚小国里同样根深蒂固。左少卿走进教室时没有尊敬,没有起立,情报军官们仍然坐在桌子上大声地聊着天。他们根本没想到给他们上情报课的人会是一个女人,并且还是一个中国人。他们像没有看到她一样,继续大声说笑,从嘴角里流露出恶意,并用轻蔑的目光斜视着这个女人。 左少卿在门口站了一分钟。陪她来的麦肯中校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注视着她,似乎并不想纠正这种让人尴尬的局面。 左少卿回头看着他,轻声说:“谢谢长官陪我来。我要开始上课了。”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表示他可以离开了。 麦肯中校点点头,转身走了。左少卿在他身后关上双开的厚重的木板门。她后来才知道他并没有走,而是站在走廊里,听着教室里的动静。左少卿对此并不在意。她关好门后,慢慢地走到教室的另一面,一扇一扇地把那些敞开着的窗户关上。 那些军官们对此稍稍有些惊讶。他们仍然说笑着,只是从眼角那里追随着她。 左少卿回到自己的讲桌前面,不动声色地看看四周。之后,她抽出自己的手枪,用双手举着,向对面的白墙上瞄准。她冰冷的嘴角上渗?p> 鲆凰可逼? 正文 二百四十三、阿本上尉 几秒钟后,教室里安静下来。军官们极其惊异地看着她。原来坐在白墙下面的两个军官悄悄离开。那个瞄准点离他们的头顶实在太近了。 这个时候,教室里就非常安静。军官们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从中国台湾来的女人,猜不出她想干什么。 左少卿平静地问:“谁能告诉我,我瞄准的那面墙上有什么?” 一个军官向墙上看了一眼,说:“有一个苍蝇。” 他的话音刚落,左少卿的枪就响了。原来落着一只苍蝇的地方出现一个深深的弹孔。教室里有瞬间的混乱。有的军官向一边跳出去,有的则掏出自己的手枪。他们都有些愣怔地看着左少卿。 教室在这样的时刻就极其安静,也极其危险。每个人手里的枪都可能瞬间射击。 左少卿轻轻地把手枪放在桌面上。她微笑地向那些发呆的军官们说:“今天是 第 245 章 或地点。 这种方法不仅可以迅速提高每个情报军官的业务能力,也是对各部门情报工作的具体指导。麦肯中校听过几次这种讨论式的情报分析课,对这种方式十分赞赏。他说:“很好,玛泰姆耶斯尔左,你继续吧。” 玛泰姆耶斯尔,是法语中“小姐”的意思。麦肯中校这么称呼她是正确的,但也是错误的。但左少卿至少明白,麦肯中校并不知道她曾经结过婚。 但是,左少卿刚刚开始培训的时候,却并没有现在这么轻松自如。这些情报军官们的无知、愚笨和固执,每每让左少卿耸起眉毛,眼睛里闪出冷峻的光芒。 她不得不从最基础的技能开始教起。情报的收集、整理和分析。对嫌疑人的观察、监视、调查和处理。采取逮捕行动的策划、布置、步骤和行动者之间的配合。等等,一切都要从头教起。 那个时候,阿本上尉对她的指导非常不满,他在教室里叫嚷:“妈的,我叫弟兄们冲上去,按住他,就这么简单!” 对这些情报军官在行动中的鲁莽,左少卿早已怒不可遏。她冷冷地盯着他,“阿本上尉,请你举出一个抓捕成功的实例,我们到现场去演示,看看结果会怎么样。” 第二天的下午,所有军官乘车来到一座简陋的二层小楼房前。楼房结构一目了然,肯定没有可靠的藏身之处。阿本也带来了他的弟兄,十几名装备精良的士兵。 左少卿平静地说:“阿本上尉,我现在进入楼房,五分钟后你带着士兵进来,看看能不能抓捕到我。” 有几名军官来了兴趣,自告奋勇要跟左少卿一起进入楼房。他们想看看左少卿究竟会怎么做。 阿本上尉并没有费心去等五分钟,给这个女教官一个下马威是他此时的最大想法。他看见楼房的正门关上之后,就向士兵们下达了命令。 士兵们端着枪冲到门前,一脚踹开房门,就一窝蜂地冲了进去。 楼房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所有的房间都可以一目了然。阿本带着士兵逐个查看每一个房间。但是到了二楼之后,他仍然没有找到左少卿,只看见那几名军官靠在墙边哈哈地笑着。他再次搜查一遍,房间里确实没有左少卿的踪影。 阿本上尉冲到窗前才看见,左少卿站在楼房外面的围墙上,双手抱在胸前。她说:“阿本上尉,我现在只要跳下墙头,就可以顺着这条小巷逃跑。你为什么没在楼房后面安排人?” 阿本上尉脸色涨红,高声叫道:“玛泰姆,我那天抓人时,是在后面安排了人的。我刚才没有布置。” 左少卿冷笑一声,“阿本上尉,你现在给你的士兵布置任务,咱们重新开始。” 第二次演习开始前,阿本上尉布置士兵们包围了整个小楼。他吼道:“你们都注意看着,只要一看见玛泰姆,就大声喊叫!” 阿本上尉这次带着进入楼房的士兵比较少。他们认真的搜查了楼下,再按照战斗队形,小心地向楼上移动。他们搜查了楼上的每一个房间,但仍然没有看见左少卿的踪影。他冲到窗前查看,楼房外面的士兵向他摆手,表示没有发现玛泰姆。 几名旁观的军官微笑着向楼下走去,这让阿本上尉尤其愤怒。 当他最后从楼梯上下来时,惊愕地看见左少卿正与那几名军官站在一起吸烟。他站在楼梯口没动。谁都可以看出来,他心里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左少卿把其他军官叫进楼房,并开始讲评。她说:“阿本上尉的第一次行动,没有对这栋楼房实施包围,这是一个严重失误。但阿本上尉表示,他在实际的行动中包围了这栋楼房。因此,这个失误我们可以略过去。但第二次的失误同样明显。阿本上尉派了一些士兵包围楼房,他手下的士兵就少了,这是一个实际问题。但是,士兵少了,也应该在楼下安排人,以便于保护你的背后。否则的话,对方如果有人支援,会从背后袭击你。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个问题。” 阿本上尉站在旁边,脸上的肌肉一直都在颤抖着,并且很不服气地撇着嘴。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继续说:“第二个问题,是观察,对这个楼房的观察。毫无疑问,这是一栋法国人建筑的普通住房。法国人的固执和刻板你们应该有充分的了解。这里虽然地处南亚,终年都很温暖。这些法国人在盖房子的时候,也会在室内建造一个壁炉。这个壁炉的烟道直通楼下。我很幸运,这个壁炉从未使用过,否则我的这身衣服就会弄得一塌糊涂。但即使会弄脏我的衣服,我也可以从烟道里逃跑。” 军官们都变得严肃起来,有人不住地点着头。 左少卿说:“你们要了解你们的对手,还要了解周围的一切,考虑所有的方面。对方知道他的危险,他可能早已算计好多条逃跑路线,比如说,从房顶上逃跑。如果这栋楼房有地下室,他也可以利用。你们一定要认真观察后,再采取行动。” 情报军官们频频点头。 正文 二百四十四、实战 这次实地演习颇受麦肯中校的好评。他在左少卿有关这次演习的书面报告上写了几句热情洋溢的评语。还特别把左少卿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指点着报告说:“玛泰姆耶斯尔左,这样的训练非常好,我相信会有很好的效果。你要继续这样训练下去。” 左少卿平静地说:“是,长官。” 麦肯中校笑着说:“请你记住,我会将这个训练情况向丹尼尔将军报告,也会向贵国的国防部情报局报告。” 左少卿再次说:“谢谢长官。” 所有参加培训的军官都对这次实地演习心服口服。只有阿本上尉不服气,在以后的几天里都撇着嘴。直至在后来的一次真正的实战中,他差点送了命,这才向左少卿表现出他的敬意。 **的南方解放联盟一直在金兰湾基地附近的城市和山林里活动,并企图寻找袭击目标。这是所有参加训练的军官们都大感头疼的事。他们一直在各自的部门里侦察并反击南方解放联盟的行动。 终于有人提供了一个极其可靠的情报。 提供情报的人也是受训的军官。但他不属于军队系统。他叫阿谅,金兰湾警察局大叻分局的分局长,中尉军衔。在他的辖区里,有一大片南方解放联盟分子非常活跃的深山密林。他在那片密林的附近安了不少眼线。有人向他报告,有几名南方联盟分子在密林里聚集,并准备从那里进入城市。 毫无疑问,阿谅分局长提供的情报,是一次实战训练的最好机会。在征得麦肯中校同意后,左少卿不动声色地指定阿本上尉为行动队长,由他负责行动部署。 阿本上尉很谨慎,不愿再出差错。他安排的整个行动十分严谨。从行车路线,到进山地点,以及每个人的武器装备,他都考虑到了。他将所有军官分成三个小组,并指定了组长,分配了每个组的任务。 他的眼睛来回转着,竭力思索还有什么疏漏之处。最后,他终于把目光转向左少卿,探询地看着她的表情。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阿本上尉,很好。”她转向所有军官,“我只有一句话,这是一次实战训练,重点是训练。任何人不得受伤!” 这其实是左少卿最担心的事。如果有人受伤,将是她的大麻烦。毕竟她的任务是培训情报军官,而不是带领他们去作战。 军官们在阿本上尉的指挥下,从基地乘车出发。阿本上尉考虑得确实很谨慎,他选择了一辆带篷布的民用卡车。没人会对这辆破旧的卡车产生疑问。 坐在卡车里的军官们神情自若。他们是有过多年作战经历的老兵,区区几个南盟分子并不在他们眼里。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次训练。 这中间唯一的例外是左少卿。她知道在战斗中,双方的实力无论多么悬殊,都是有危险的。她的队员们不能受伤,这是她最担心的。 这个时候,所有的人,包括左少卿在内,都抱着美制m14突击步枪,挤坐在卡车里。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两个小时。按照阿本上尉的要求,他们在一处隐蔽的山凹里下了车,各自检查了装备。阿本上尉指着地图,向三个组长交待了行动路线。之后,三个组拉开距离,向密林里走去。 热带密林,更正确的说法是热带雨林,对左少卿和她的队员们来说,没有任何诗意。这里更像一个阴森、恐怖、闷热、潮湿的地狱。在密林里,桑科的“见血封喉”那么平淡的生长着,让认识它的人心生惊惧。高大茂密的高山榕、聚果榕遮蔽着阳光。巨大的板根、三角根阻挡任何人向前行走。无花的藤蔓从生着鸀苔的树枝上垂挂下来,如蟒如蛇。雨林中间弥漫着一层薄薄的蒸人的雾气,如同鬼域里的烟幕。远方隐约传来猿猴的叫声,突然响起时,也如鬼啸一般。情报军官们缓慢行走,脚下厚厚的腐烂层如同海绵,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唧唧的响声。 阿本的三个小组用手势保持着联系,缓缓地前进着。在这如同鬼域般的雨林里,每个人都谨慎地把步枪抵在肩头,在瞄准中观察前进。 左少卿从挎包里取出她的小相机,把他们的搜索行动拍照下来。她会把这些照片制成幻灯片,以便于下一次上课时指出他们的不足。 一个小时后,雨林渐渐稀疏,阳光从枝叶中照射到地面。透过树枝,前面的地势逐渐向上,这就是大叻山。线人报告,南方联盟分子就躲藏在这里。 每个人都小心地移动着,借着树木掩护自己,一边观察,一边慢慢向前。 倏然间,山上传来一声枪响。所有人都停止不动,隐在树后,端起了步枪,向四面观察着。接着,又是一声枪响。阿本上尉这次确定了方向,枪声来自于前面的山坡上。他做着手势,命令另外两个组从两侧迂回包抄。他指挥自己的小组逐步向前靠近。 他们大约向前走了一百公尺。突然间,从前方的树丛里窜出一个人,甩着两只手向山坡上狂奔,并不时回头张望。 阿本上尉看出这个人没有武器。这个时候,他就什么也不顾了,大声地喊叫起来,“快追,抓住他!不要让他跑了!”随后,他提着步枪向那个人追过去。 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左少卿一声尖叫,“混蛋!你趴下!” 但阿本上尉仍然向前追去。小组的其他人都落在后面。他和那个南方联盟分子的距离在缩短,他似乎很快就要追上那个人了。 左少卿再次大喊一声,“停止!停止!”但阿本上尉没有停。她恼怒地扔掉手里的m14步枪,瞬间拔出自己的手枪。她更习惯于使用手枪。她举枪向阿本连开两枪。 她并非是向阿本上尉射击,而是射向他刚刚经过的一棵大树。子弹射进树干里,迸溅起来的老朽树皮向阿本的脸上飞去。阿本本能地侧身蹲了下去。就在这时,山坡上响起一阵连续的点射,子弹掠过阿本的头顶,射进他身边的树干里。 这时,左少卿身边的所有队员都开始向山坡上射击,一时枪声大作。但谁都看得出来,这没有任何用处。南盟分子可能早已消失在雨林里了。 左少卿下令停止追击。她的任务不是作战,仅仅是训练。 她凌厉的目光盯视着阿本上尉。她那个样子似乎就要大声吼叫了。 阿本上尉仍然站在那棵大树的旁边,有些痴呆地看着左少卿。他伸手摸了摸树干上的弹孔。那些弹孔的位置,正与他的头部相平。他明白,不是左少卿那两枪,迫使他蹲下去,他今天就会被人打死。 左少卿恶狠狠地瞪着他,用力向他做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然后转身向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走去。 阿本上尉心里有些发虚。他看了看身边的军官们,那些人向他露出嘲讽的笑容。他们的笑容是说,笨蛋,你将要受一个女人的训斥,好好受着吧。 阿本上尉走到那棵大树的后面时,不仅看到左少卿那双闪着黑光的眼睛,还看见她的右肩正向后收缩。他本能地察觉到,接下来将是重重的一个耳光。但左少卿并没有抡起她的手掌,她忍住了,她只是用凶狠的目光盯着阿本。 这里毕竟不是在中国,她也不过是一名训练教官,并且还是一个女人。很难说真给阿本上尉一个耳光,会产生什么后果。 “上尉,那是个诱饵!你怎么看不出来!”她咬着牙说。 “对不起,玛泰姆。我疏忽了。”阿本的脸色已经变成酱紫色。 左少卿悠悠地喘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已经看出他恼怒的心情。她心里明白,只能这样了,对他们真的不能要求太高,“上尉。”她降低了声音。 “对不起,玛泰姆,请……请叫我的名字。”阿本的声音里藏着乞求。 “阿本上尉,”左少卿再次降低自己的声音,“今后不能再出这样的事。生命很重要,无论是你的,还是别人的。” “是,玛泰姆,我一定谨慎。” 左少卿听得出来,阿本上尉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 自从那次不成功的实战训练结束之后。阿本上尉也对左少卿表示心服口服,言语和行动中都变得恭敬了许多。左少卿再来上课时,只要有时间,他都会敬上一支烟,并且蘀她点火。 现在,阿本上尉恭敬地站起来,对她说:“城里来了几个很神秘的人,比如说,他们是中国人,您认为,我应该怎么办?” 他称呼左少卿为“您”。他差不多是最后一个这么称呼左少卿的军官。 左少卿克制着心里的疑虑,转向所有的人,“很好,阿本上尉提了一个好案例,大家可以讨论。第一,他们是什么人。第二,他们从哪里来。第三他们要干什么。第四,我们应该怎么办?” 这是她此时心里最大的疑问。她扫视教室里的军官们时,心里也在考虑,如何弄清楚这件事。她缓缓地下了桌子,她感觉到脚踝上的瓦尔特枪更加沉重了。 阿森,金兰湾警备区司令部的作战参谋,身材细瘦,皮肤乌黑。他闪着古怪的目光站起来,“玛泰姆,我想问一句,如果他们真如阿本所说,是中国人的话,和您有关系吗?” 这句平淡的话如锥一般刺入左少卿的心里。她明白,如果这些人来自台湾,甚至就来自台湾的国防部情报局,对她来说就意味着危险。 正文 二百四十五、异常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向阿森招招手,“阿森上尉,你请坐。阿森上尉提出了他的想法。假如这些中国人是我的同事,从道理上讲,我应该知道。但我并不知道。我们继续分析。” 在接下来的讨论分析中,有人认为这些人可能来自共党中国。立刻有人反驳,说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毫无道理。还有人认为可能是日本人。这立刻受到嘲笑,说日本人的重点是国内,他们现在连饭都吃不饱。还有人问,会是亚洲其他国家的人吗?教室里一片大笑,说那些人一进来,我们立刻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这中间,阿本上尉做了一点补充,“他们是三个人。是我的线人向我报告的。我观察了一下,毫无疑问,他们是职业特工。其中一个人的眉梢上长了一个痣。我感觉,这家伙更像一个杀手!”阿本加重了语气。 “他们来干什么呢?”所有的人都产生了疑问。 有人问:“最近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说的是大事。” 有人说苏丹脱离英国独立了。有人说冬季奥运会在意大利开幕。有人说法国人终于从这里滚蛋了。有人说美国一个叫马丁路德金的牧师,被人炸死在家门口。有人说埃及和以色列终于停火。 最后有人说:“他妈的,这些关我们屁事!” 所有的军官都拍着桌子,表示赞成。教室里一时没人说话。 大叻警察分局长阿谅有些阴沉地向大家点点头,“我感觉,如果有事,应该出在我们这里。我听说,上头有事了,好像是出在总统府。不知谁又要倒霉了。” 阿本上尉愤愤地说:“大人物们,总是没完没了的勾心斗角。” 阿谅中尉轻声说:“可能不那么简单。我听说,首都已经悄悄戒严了。”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盯着阿谅中尉,心中似有一根紧绷的弦,铮铮地响着。 左少卿心里的疑虑是有原因的。 三个月前,老黄在“鸀竹”咖啡店里悄悄地告诉她,“密切注意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还有他周围的人。” 左少卿问:“为什么?他在西贡呀,我可够不着他。” 老黄摇摇头,“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上面问到这个人,要我们注意,任何情况都要。重点不在西贡,而是在这里,金兰湾。我猜想,可能和美国人有关。” 此后的两个月里,左少卿在给军官们上课时,尽可能谨慎地把话题往西贡方向引,往政府高层引。她的这个情报培训班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交流情报的好地方。所有军官都在各自的岗位上负责情报工作。他们说出来的情况,哪怕支离破碎,也能在左少卿精明的脑海里构成一幅大致完整的图。 她把所听到的一切有关阮其波,有关他周围的人,有关美国人的情况,向老黄叙述。老黄听得十分仔细,有时还会提问。 大体而言,阮其波是一个民主主义者。他早年曾经在苏联留学,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他也因此对苏联很有好感。后来他去了美国,并在那里结识了吴庭艳,并成为他最重要的政治幕僚。有关阮其波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对苏联有好感,似乎对中国也颇有好感。 老黄听着这一切,他并没有做记录。他和左少卿一样,都有一个好脑子。 但是,一个月前,老黄和上级的关系断了。今天下午,他们在“鸀竹”咖啡店里见面时,都确认了这一点。她建议老黄尽快消失。那么她自己呢,应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教室里就有一点乱。军官们乱纷纷地猜测着,也做着各种各样的分析,甚至互相争论。 左少卿侧耳细听,又谨慎引导,希望从这些情报军官的只言片语中,寻找能够解释她心中疑惑的线索。 培训课快结束的时候,左少卿对本次案例分析课做了总结。 “非常好。阿本上尉提了一个好案例,尽管缺少细节。但我们每个人都动了脑筋,分析非常深入。我感觉,无论是什么情况,都出不了我们分析的范围。大体而言,似乎我们这里的高层出了什么情况,这个情况又引起外面的情报机构,目前我们还不能断定是哪里的情报机构,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甚至派了人来。他们想干什么?可能是做调查,也可能负有特殊任务。他们的任务很可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阿本上尉,你应该做的,就是严密监视,加强防备,并随时向你的长官汇报。我还认为,其他人也应该注意与此有关的情况,如果发现什么异常,你们应该尽快向阿本上尉通报情况。说不定,会对阿本上尉有帮助。” 所有的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左少卿最后又补充了一点,“如果阿本上尉提到的情况属实,可能会比较敏感。我建议,对本次讨论分析的情况,不要外传。” 培训课结束了。左少卿送军官们离开教室。小楼的前面响起一片马达的轰鸣声。 左少卿倚在窗前,看着那些法军吉普、美军吉普,或者老式轿车,一一离开小楼。她心里却异常的沉重。她现在还看不清目前的处境,也不知道在那雾一般迷漫的情况后面,藏着什么样的机密或危险。 一个美军传令兵走进她的教室,请她去麦肯中校的办公室。 左少卿不能不把这个命令和刚才的案例分析联系在一起。她深感疑虑。 麦肯中校的办公室位于金兰湾基地的另一侧。那里被称为“鸀区”,有封闭的围墙和大门,警戒也更严密一些。左少卿如果有事要向麦肯中校汇报,会事先和他电话联系。麦肯中校就会派自己的传令兵开车来接她。因为距离确实较远。 传令兵今天也开了一辆车来。左少卿上了吉普车,去了“鸀区”。 麦肯中校面带笑容,起身先请左少卿坐下,然后才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来。 “亲爱的左,是这么一件事。今晚九点,市政府有一个酒会,我必须参加。但是,你可能也知道,路易莎小姐回国度假去了。因此,我需要一个女伴。” 路易莎是麦肯中校的秘书,一个漂亮而妖娆的美国姑娘,少尉军衔。说实在的,很难想像路易莎少尉和麦肯中校之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左少卿略想了一下。她必须略想一下,因为这正是一个她特别想去的地方。阿本上尉提到的情况,阿谅分局长提到的情况,以及老黄与上级断了联系的情况,正在她心里交织在一起,让她疑虑重重。她非常想去市政府的酒会上观察一下。但她不能流露出这一点。她轻声说:“长官,我可能……没有合适的衣服。” 这是一句实话。她从台北来,确实没带可以出席酒会的礼服。 麦肯中校点点头,脸上露出微笑,“亲爱的左,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会派人给你送去一套合适的衣服,希望你不要挑剔。至少,我认为是合适的。” 左少卿猜想,可能是路易莎的什么衣服。但路易莎高而苗条,还有一个大大的胸脯。她的衣服未必合适。但她只是说:“长官,那我就没问题了。” 麦肯中校点点头,“很好。八点半,或者不到一点,我会开车去接你。” 左少卿站起来,“是,长官,我会准时做好准备。” 她谢绝了麦肯中校要派车送她回去的建议,决定步行回宿舍。时间很充裕,她想在回去的路上把目前的情况好好想一想。 快到宿舍时,她看见宿舍门前站着一个年青的本地姑娘,双手捧着一个大大的纸盒子。左少卿认出她是麦肯中校的女佣。她忍不住露出笑容。从时间上推算,麦肯中校通知她晚上要去参加酒会之前,就已经派他的女佣出来了。 那个姑娘也认出了她,向她露出了微笑。她也是个挺漂亮的姑娘。麦肯中校看来很喜欢漂亮女性。 姑娘跟在左少卿身后进了房间,把盒子放在桌上,并打开来。 左少卿向盒子里的衣服看了一眼。盒子里的衣服再次印证,麦肯中校对女性有很高的欣赏品味。那是一件做工非常讲究的本地服装,“奥黛”。今天下午,“鸀竹”咖啡店的女招待也穿着这么一件“奥黛”。 姑娘轻轻展开盒子里的衣服,让左少卿看。她说:“左小姐,麦肯先生让我先问您,是否喜欢这件衣服。如果喜欢,他让我看着您穿上。如果不合适,麦肯先生会再换一件。左小姐,请您穿上试一试。” 这件“奥黛”非常漂亮,看上去柔软而有悬垂感。衣服是纯白色的,只在裙摆和裤腿上有淡鸀色的草叶和素雅的花。 左少卿抚摸了一下衣服,问:“这是什么面料?” 姑娘说:“这是重磅双皱真丝面料,比一般的真丝要厚一些,穿在身上不透亮。做工是城里最好的裁缝做的,是全手工。” 左少卿微笑地看着她,“是照着谁的身材做的?” 那姑娘愣了一下,说:“这就不知道了。肯定不是照着我的身材做的。” 左少卿笑着说:“好,我去洗一下脸,然后就来试穿。” 在卫生间里,左少卿摘下脚髁上手枪和腰里的匕首。她相信,那姑娘会把她看见的一切都向麦肯中校报告。左少卿绝不想让麦肯中校知道,她有这样的防备。她洗完了脸,用一条毛巾包着枪和匕首走出来,放在门口的一张小桌上。 她脱了外面的衣服,在姑娘的帮助下穿上“奥黛”。她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确实很美。这也让她有了一点疑惑,这件“奥黛”简直就是照着她的身材做的。上衣不松不紧地裹着胸脯和腰身,真的是纤毫毕现。下摆直拖脚面,悬垂而波动。裤腰不多不少,也同样合身,自腰而下裹着臀部,裤腿越往下越宽,像一个巨大的喇叭口。 正文 二百四十六、酒会诡异 姑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左少卿,轻声说:“左小姐,您穿上这身衣服,真是漂亮。” 但是,左少卿还是看出姑娘的表情里有一点保留。她问:“还有什么?” 姑娘笑着说:“您的头发很好,最好修剪一下发梢和流海,就更好了。” 左少卿看着镜子,知道她说的对,“去理发店可能来不及了,你能帮我剪吗?” 姑娘立刻说:“可以的。请左小姐相信,我一定能剪好。” 接下来,姑娘请左少卿坐在凳子上,将一条白布单披在她的肩上,先用发刷把她的长发刷得又直又顺,再用一把小剪子,仔细修剪了她的发梢和流海。之后,姑娘又帮她涂了口红。她抹了一点口红在手上,双手来回搓着,在左少卿脸上拍了一点腮红。左少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果然已经完全变了样,美丽而不张扬。 姑娘终于忙完了,脸上带着微笑悄悄地走了。左少卿向盒子里看了一眼,里面还有一个白色的女式手包,和一条淡鸀色的丝围巾,正和身上的衣服相配。她不能不想到,这个麦肯中校,在女性身上真有不一般的细致。 最后一件事,就是佩戴手枪和匕首。手枪好办,仍扎在脚髁上,宽大的裤腿完全可以遮盖。倒是匕首有一点麻烦,衣服极其合身,挂在腰后会被人看出来。她想了想,就用一条宽宽的松紧带将匕首扎在大腿内侧。 最后,她舀起手包仔细看了看。这是一个没有使用过的手包,做工十分精致。她想了想,把自己的证件、门钥匙、口红和一条手绢放进包里,然后放进自己平时佩戴的手枪,一个备用的弹夹,还有一个小巧的照相机。 这款微型小照相机是她来到金兰湾军事基地后配备的,非常的精美和精致,是左少卿非常喜欢的一个小东西。照相机的型号为mycro,是日本三和光学机械公司于一九三八年设计生产的。二战期间,是日本军方广泛用于情报收集的照相机。它的体积只有135胶卷盒那么大。四档快门,使用20毫米宾德固定焦点镜头。左少卿因为喜欢,时时把它带在身边。 现在,她的手包里再也不能放别的东西了,里面已经全满了。 一切都收拾好,她一看表,已经快八点半了。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汽车的喇叭声。左少卿关了灯,走出房门,娉婷优雅地向汽车走过去。 麦肯中校坐在汽车里,露出赞赏的微笑,“美极了,玛泰姆耶斯尔左。” 左少卿上了汽车,“谢谢夸赞,也谢谢长官的衣服。” 麦肯中校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开车去市政府的路上,麦肯中校询问下午培训的情况。左少卿绝不可以隐瞒,她简单介绍了阿本上尉提到的情况,以及军官们分析的结果。 左少卿向麦肯中校瞄了一眼。她察觉麦肯中校的脸色有些阴沉。 很意外的,左少卿听见麦肯中校低声嘟囔了几句。麦肯中校说的是英语和法语的混合体,但其中有几个词,左少卿还是听懂了。一个是“苏联人”,还有一个是“麻烦”。左少卿仔细品味这几个词,她感觉麦肯中校说的意思是,苏联人是自找麻烦,或者说,苏联人正给什么人制造麻烦,其中还有做了什么可恶的事的意思。 左少卿现在更加惊讶。阿本上尉的线人发现了几个可能是中国人的亚洲人,却和苏联人有什么关系呢?甚至,会和阮其波有什么关系呢?她想不出来。 九点差五分钟时,麦肯中校的汽车到了市政府门前。这里已经车水马龙,华服美女,笑语喧哗。高大的市政大厅也是灯火辉煌。 左少卿挽着麦肯中校的胳膊走进大门时,一名宪兵走过来,向麦肯中校和左少卿敬了一个礼,然后说:“对不起长官,请问两位是否带有武器?因为今天将有重要客人到场,如果有的话,请交出来。对不起,请长官配合。” 这是一件出乎左少卿意料的事,让她再次感觉到这次酒会的诡异。 麦肯中校面带微笑,向左少卿撇了撇嘴,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巧精致的左轮手枪,交给宪兵。左少卿也向麦肯中校笑了一下,从手包里取出自己的手枪,也递到宪兵的手里。 宪兵再次向他们敬礼,“谢谢长官。酒会结束时,请两位长官到这里来取。” 左少卿陪着麦肯中校向大厅里走时,随意地问:“长官,不知今天有什么人来?” 麦肯中校回头看她一眼,耸耸肩,“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左少卿看他一眼,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麦肯中校察觉到这一点,就改变话题说:“左,看来你也有携带武器的习惯。” 左少卿说:“是的长官。这是职业习惯。” 他们走进大厅时,门口的司仪高声宣告:“麦肯先生和左少卿女士莅临。” 已经在大厅里的客人们纷纷回头,并且流露出瞬间的惊讶。 左少卿察觉到了这个惊讶,她迅速地向四周扫了一眼,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居然是整个大厅里唯一穿着当地服装的女人。那些本地的太太小姐们,穿着的竟然都是欧美服装,不是低胸吊带裙,就是艳丽的连衣裙。在这么一群艳丽的女人中,一下子就把她的素雅、高贵和美丽给显了出来。 有人向麦肯中校打招呼,眼睛却在左少卿的脸上和身上转来转去。太太小姐们嫉妒的眼睛像锥子一样在左少卿身上扎来扎去,想挑出她的毛病来。 左少卿这才感觉到今天的衣服穿得不好。她并不想成为众人的目标。现在她不得不小心一点了。 酒会开始后,今天的主角才出来,正是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许多人聚到阮其波的身边,和他打招呼,向他举起酒杯。但阮其波却只是敷衍地向身边的人点头致意,或者说几句话。 左少卿冷眼旁观,她隐约看出阮其波脸上有疲惫甚至不安的神色。他和几位重要的政界人物碰了碰酒杯,就转身离开了。一些人紧紧地簇拥在他的身后。 麦肯中校低声在左少卿耳边说:“左,你请自便,我要和那边的几个人打一个招呼。”他说完,就向远处几个正在高声说笑的商界名流走去。 左少卿端着酒杯,静静地向大厅的边上走去。她希望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从旁观察。但她的目光也悄悄地追随着麦肯中校。他说过,今晚的酒会他必须参加。他是军事顾问团的情报首脑,却意外地把她的情报分析结果和苏联人联系在一起。左少卿判断,麦肯中校既然必须参加这个酒会,就一定有特殊的原因。 左少卿看得很清楚。麦肯中校和附近的人打着招呼,却漫不经心地向阮其波刚刚进去的那扇门走去。他很快拉开门,消失在门里。左少卿不得不考虑,阮其波和麦肯中校之间会有什么事。 酒会里的客人很多。客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者高声说笑,或者窃窃私语。不时有人走到左少卿面前,向她露出谄媚的笑容。 这时,她忽然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慢慢地转回身,立刻大吃一惊,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梅斯。 梅斯的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却用一个手指点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显出过分的惊讶。他轻声说:“亲爱的少组长,现在这么称呼你,是不是不合适了?” 左少卿轻轻和他碰了一下酒杯,脸上勉强露出淡淡的笑容,“梅斯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这里出了什么情况?” 梅斯轻声说:“亲爱的左,你还是那么漂亮和冷峻。你一定察觉到了什么。但是我现在不能和你多说什么,地点不合适。明天你有时间吗?” 左少卿想了一下,“如果不出意外,明天下午四点钟之前,我都有空。” 梅斯说:“很好,希望你没有什么意外。明天中午十二点,海湾餐厅,十号单间,我希望能见到你。我要和你谈一谈。” 左少卿非常想和这个意外出现的梅斯好好谈一谈,无论他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危险。或许梅斯能帮她解开心里的疑问。她说:“梅斯先生,我一定会去。” 梅斯向她点点头,“好,就这么说定了。”他再次和左少卿碰了一下酒杯,悄悄地转身离开。 左少卿猜测,这里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可能和苏联人有关,可能和阮其波有关,可能和台湾国防部情报局有关,还可能和中国有关。最后一点,她相信,一定和自己有关。她必须谨慎小心。 左少卿脸上露出一点微笑,在人群里慢慢地走着。她希望从人们的谈话中听到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但是没有。在这个大厅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重要人物一定在某个角落里或者密室里,策划或密谋某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情。世界因为这些人而混乱。 但是,在恍然之间,左少卿察觉到一丝异常。她感觉脑海中的警铃若有若无地响起来,让她体内的肾上腺素逐渐升高。 这是一个优秀特工独有的敏感,或者叫做“直觉”。心理学家有时称之为“超感官知觉”,俗称“第六感”。 心理学家认为,人们的意识是通过五种感官接收外来的信息,经过思维的分析整理,而成为意识。但人们的意识会漏掉许多东西,这些被漏掉的东西却会被潜意识所截留和接受,并储存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当这些东西由于某种原因,再次浮现到意识层面时,就是“超感官知觉”或“第六感”。 对左少卿而言,这种“超感官知觉”,通常意味着有危险迫近。 正文 二百四十七、遇刺 左少卿的敏感是经过长期训练的,不会让她漏掉任何东西。当某些东西将要浮现到她的意识里时,她脑海里的警铃就会先响起来。她此时已经感觉到了某种危险,正一点一点向她的身边靠近。 左少卿继续在大厅里缓缓地走着,并不特意地去看什么人。几分钟后,她终于察觉到了,有一双眼睛,正透过攒动的人缝向她投射过来。她慢慢地走着,判断那双眼睛的位置。她判断准了,缓缓地转过身来。她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他此时就是想移开那双阴沉的眼睛也来不及了。 左少卿向他露出一个微笑,又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便转身向另一边走去。 她心中却是一片血光。那个男人的眉梢上长着一个不太明显的痣。 此人十之九九,正是阿本上尉提到的那个杀手! 那么,这个人必是冲着我来的!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他想干什么? 左少卿心中疑虑重重,紧张地思考着。她脑海里的警铃,此时已经非同一般地响了起来。今天一天,种种不起眼的小事,甚至互不相干的小事,似乎正在向她身上集中。她只明白一点,如果暗中有祸事袭来,她绝不可以犹豫半分! 她继续慢慢地向前走着,最后走进一扇敞开的门里。门里面有一条小走廊,再往里则是卫生间。她是不是目标,很快就可以知道。 走廊里比外面安静了许多。左少卿缓缓地走着,在心里判断着跟踪者的速度。她推开卫生间的门时,侧脸向走廊尽头的门看过去。大厅里的灯光向走廊里投进来一个移动着的人影。她想,王八蛋,你就来吧! 她心中浮动着一股杀气,无声地走进卫生间。卫生间里灯光明亮,墙上的镜子和地面的水磨石都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劣质的香水味在空气中飘浮着,如同一种瘆人的警告。 她一一看过每一个隔间,确认卫生间里没有人。她走到洗脸池旁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梅斯说的没错,她眼睛里确实闪着冷峻的黑光。 她抬起右腿,把脚搁在洗脸台上。她把宽脚裤子一直提到大腿根,暗褐色的皮刀鞘刺目地贴在她白皙的大腿上。她按住刀鞘拔出匕首,然后缓缓地放下脚。她持刀的右手紧贴在右腿边。她把左手放在水龙头上,让它流出一点水,并看着镜子里的门。 那扇门开了。那个眉梢上长着痣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嘴角里撇出恶毒的微笑。 左少卿静静地看着他,低沉地说:“先生,你走错门了。” 那人咧开他宽大的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是吗?我看没错,就是这里。” 王八蛋!左少卿的眼睛里流动着火一般的血光。他说的竟然是中国话! 左少卿看见他的右手隐在身后,但腿边却露出一小段细细的钢丝绳。她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这东西能瞬间勒死人。她没有动,只是侧脸看着他。 男人很快地走到她的身边,并伸出左手去抓她的肩膀,推她,想让她转过身去。 左少卿没有一丝犹豫,她瞬间伸出左手,从下向上,像蛇一般直取他的咽喉。男人察觉到了,不得不抬起他的右手,想阻隔她的左手。他右手里的钢丝绳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黑色的光。 这个动作给了左少卿机会。她的左臂像蛇一样柔软,随着他的推挡而弯曲,但还是揪住了他右边的衣领。她在一瞬间发了力,她的左胳膊肘已经用力顶在他的右胸上,这让他稍稍有一点失去重心。 左少卿后面的动作快如闪电,她向前跨出一步,左肘顶着他的胸让他半转,不由自主地靠在洗脸台上。她右手里的匕首已如闪电般地掠过,直接刺入他的左上腹。 冰凉的匕首刺入身体,是一种很难被人体验到的感觉。但那种感觉肯定会令人震惊。因此,那个男人有瞬间的愣怔,相信他一定感觉到匕首刺入身体那种冰凉的寒意。此时,他的右手正被左少卿的左臂阻挡,而左手正因为失去重心想去扶洗脸台。他无法阻挡这致命的一刀。 左少卿瞬间压下刀柄,让已经进入他体内的刀尖向上,她握着刀柄用力向上一顶,锋利的刀尖没有任何阻挡,匕首几乎整个进入他的体内。左少卿隐约感觉到刀尖最终刺入男人心脏的那种微弱的顿挫。 男人完全愣住了,惊恐地看着她,脸上的肌肉正在因为抽搐而扭曲。 左少卿感觉到男人滚热的血正要从胸口涌出来。她握着刀柄的手紧紧地顶住那个伤口,不让血喷溅到她的衣服上。她谨慎地移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站在他的一侧。她咬紧了牙,屏住呼吸,等待着。 男人的右手举起来,似乎还想把那根乌亮的钢丝绳套在她的脖子上。他的眼睛鱼似的睁得圆圆的,闪着玻璃样的光,身体则渐渐软了下去,他要滑倒了。 左少卿屏住呼吸,左手仍紧揪着男人的衣领,右手的匕首向上提着他的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他的身体,推着他向后退。他身后的墙边有一个很大的垃圾桶。她推着男人靠在垃圾桶上,双手用力向后推他。男人的身体开始向后弯曲,一直仰进垃圾桶里。左少卿的右膝伸到男人的腿后,奋力向上挑起。那男人终于头朝下栽进垃圾桶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左少卿咬紧了牙,剧烈地喘息着,奋力拔出匕首。她听到血液喷射到桶壁上发出的滋滋声,如挣扎的蛇在黑暗中扭动。 她退后一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疯了似的上下检查身上的衣服。她绝不能让男人的血沾到衣服上。她手中的匕首热而粘滑。她把匕首扔进水池里,打开水龙头冲洗手上的血。红红的血水旋转着流进下水口里。她抬头看了一眼镜子,这才知道,她的脸色纸似的雪白,没有一点血色,眼中闪着凶狠的光。她还在剧烈地喘息着。 她回头看那个垃圾桶,两条伸向空中的腿还在一下一下的抽搐着。她豹似的冲过去,把那个男人的双腿用力压进垃圾桶里,然后盖上盖子。她判断,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早上,清洁工来打扫卫生的时候,才会发现尸体。这样最好,她希望有足够的时间来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她再次检查自己的全身和地面。她很干净,至少现在她看不到任何痕迹。水磨石的地面仍闪着冰冷的光。她又回到水池边继续洗手,最后把匕首也洗干净。她的手有点颤抖,冰凉的匕首贴在她的大腿上,终于插进刀鞘里。她喘息得太厉害,不得不弯下腰,让血液重新回到大脑。她需要考虑,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她从手包里舀出手绢,擦干手上的水。阿本上尉说过,他们是三个人。妈的,他们是三个人呀!另外两个人是谁,她完全不知道!她相信,剩下的两个人里,至少有一个人可能就守在门外。如果她从这里出去,垃圾桶里的男人却没有出去,那么,她很可能会在背后挨一刀。所以,她不能从门口出去。 她回头看了看厕所的窗户。窗户是毛玻璃,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外面的人自然也看不见厕所里面的情况。她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决定从窗口出去。 他妈的!她犹豫这几秒钟,还是为了身上的衣服,她今天的这身衣服实在不好。麦肯中校如果看见这身衣服上留下血迹或者其他痕迹,一定会产生怀疑。 左少卿推开窗户,柔和的风掠过她冰冷僵硬的脸庞。外面是市政府的内院,一些灯光掩在黑暗的树枝下面。近处都在黑暗中,却似乎有人影晃动。她咬了咬牙,决定往上去。 她迅速把衣服前后两片长长的下摆在腰后扎在一起,又将两个宽裤腿拉上来,掖在裤腰里。她最后看见洗手台上的手包,这是不能丢的。她把手包掖在后腰里,再次向卫生间里巡视一遍,然后如猫一样跃上窗台,无声地钻出去。 窗户的上面竟是一个很大的露台。她轻巧无声地爬上去,跳进露台里。露台的里侧有几扇宽大的落地窗,一些灯光从窗户里射出来。她在考虑从哪个窗户翻进去。这时,一扇窗户里情景吸引了她。 她惊愕了有几秒钟,便无声地走过去,贴在窗边向屋里张望。屋里有三个人,是阮其波、麦肯中校和梅斯。这三个人竟然坐在一起,让左少卿非常吃惊。 她看得出来,阮其波显然非常苦恼,他坐在沙发里,双肘支在膝盖上,皱着眉,不住地摇着头。麦肯中校坐在他对面,正在恳切地对他说着什么。梅斯则焦躁地在旁边走来走去。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说的是英语。左少卿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三个人会坐在一起,一定有什么严重的事情。 这样的情景,让她极其意外。她应该……她应该……她吸了一口冷气,瞬间想起手包里的照相机。她很快从手包里舀出照相机,对着窗户里的三个人按下了按钮。她感觉有一些不妥,照片可能不清楚,因为还隔着一层纱窗。她略略地移动了一下,想透过另一个窗口拍照。 但是,屋里的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让左少卿感到有一股令人恐惧的寒气从脊背上流过。她脑中的“超感官知觉”再次发挥作用。她确实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正文 二百四十八、窥杀 左少卿站在窗外,看着房间里的情景,心中一股恐惧渐渐升起。 她看见麦肯中校悄悄地站起来,脸色冷峻地走到梅斯身边,和他低语。梅斯明显地点了点头。他们两个人都扭回头,看着坐在沙发里的阮其波。 这时,阮其波身后的一扇小门无声地打开来,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走出来,站在阮其波的身后。这个人向麦肯中校和梅斯看了一眼后,从怀里抽出一支手枪,对准阮其波的后脑。 左少卿惊恐得几乎叫出声来。她已经看不清照相机的取景框,只是连续地按动快门,卷动胶卷。接着,她就听见屋子里传出一声枪响。阮其波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挣扎着扭动身体。左少卿完全惊呆了。她按下快门后,再也卷不动胶卷了。她知道,胶卷已经用光了。 枪声惊动了市政府大楼。左少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和奔跑声。她再扭回头时,房间里的黑衣人已经消失,只剩下麦肯中校和梅斯蹲在阮其波的身边。 大楼里的喧哗声更响了。左少卿突然意识到危险,是极度的危险。一定会有人听到枪声跑到这里来,警察或者宪兵。她必须立刻离开。她转身就向露台边缘跑去,她越过栏杆,纵身跳下高高的露台。她落到一片草地上。 她小心地向周围观察,附近没有人。她检查了身上的东西,确保没有任何东西遗失。她站起来,快速地整理好衣服,然后借着黑暗,向停车场狂奔。她现在最好呆在麦肯中校的汽车里。现在只有麦肯中校的汽车是最安全的。 左少卿穿过一排排的汽车,终于找到麦肯中校的汽车。她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谨慎地看着外面。 她现在几乎全身冰凉,双手瑟瑟地抖着。她毫无准备地看见一场谋杀。她难以相信她看见的情景,杀手竟然当着麦肯中校和梅斯的面,枪杀了阮其波。 这个阮其波是老黄特地交待她要多加注意的。阮其波似乎对中国和苏联都有好感。麦肯中校却嘀咕苏联人在找麻烦,或者制造麻烦。阿本上尉发现了三个现在来看确实是中国人的可疑人,其中一个人竟要杀她。让她最感恐惧的是,老黄与上级失去联系已经有一个月了。 这种种情况让左少卿感到困惑和疑虑,其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巨大的阴谋或者诡计。这些情况之间有没有特殊的关系,甚至与她有没有关系。她现在完全不知道。 左少卿坐进麦肯中校的汽车里只有几分钟,整个市政府就乱了起来。开始是一些人来回地奔跑着,喊叫着。后来院子里来了许多宪兵。接着,大厅里的客人都被驱赶出来。人们大呼小叫,向外面跑去,冲向自己的汽车。停车场里的汽车接二连三地开走了。这下子,左少卿所呆的汽车就显了出来。 一个宪兵走过来,向汽车里看着,手里还提着枪。 左少卿一身白衣服,在黑暗的汽车里非常显眼。她没有办法,只好主动摇下车窗。她说:“对不起,出了什么事?” 宪兵小心地走到车旁,问:“你是,什么人?” 左少卿说:“我是军事顾问团的,和麦肯先生一起来。但麦肯先生还没有出来,麻烦你去找一下麦肯先生,请他尽快出来。” 宪兵小心地看着她,终于点点头,后退着走了。 大约十分钟后,麦肯中校终于回到汽车上。他还带来了左少卿的手枪。 “你怎么样?”他问,声音里藏着紧张和不安。 “长官,我还好。这里出了什么事?” “你看见了什么?”麦肯中校继续问。 “我在大厅里。我没有认识的人,只能在大厅里喝一点酒。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厅里就乱了起来。有人大声喊叫,叫客人赶快走。我就出来了。” “你听到了什么?”麦肯中校仍然在问。 这话就有点难回答了。左少卿舀不准大厅里能不能听到楼上的枪声。她说:“除了音乐声,我什么也没有听见。说实话,我没有注意。” 麦肯中校发动了汽车,转动方向盘向外面驶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里面出了一点事。阮其波秘书长被人刺杀了。” “谁干的,为什么?”左少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想显出一点恰当的惊讶。 “现在还不知道。”麦肯中校说,“什么也别问了,也许天亮以后我们才能知道。我送你回去。明天上午我派车来接你,我们谈一谈。” “是,长官。”左少卿想到明天中午要与梅斯见面,不知能不能按时赶去。 左少卿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她向麦肯中校挥手告别时,只觉得全身都很僵硬,渀佛身体里被人插进一根木桩。 这个时候,她的宿舍里极其寂静。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似有看不见的物体在颤动,窗外的风无声地撩动着窗帘。 左少卿一只手插在手包里,紧握着枪柄。她的超级感官如雷达一般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两分钟后,她的神经渐渐地松驰下来。她相信,她的房间里至少现在,没有潜伏的杀手。 她脱下外衣,在灯光下仔细地检查。它雪白的面料上或许有些灰尘,但没有血迹,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她把衣服和已经掏空的手包放进纸盒子里。她想,也许应该把衣服送到洗衣店里洗一洗,再还给麦肯中校。 她走进小小的卫生间。她相信自己在最紧张的时候一定出了许多汗,只是她没有察觉到罢了。现在,她感觉到身体的粘腻和疲惫。 她脱去内衣,裸身站在明亮的镜子前。大腿上的匕首让她触目惊心,脚髁上的枪更有异常的沉重感。 她摘下枪和匕首,放在身边的架子上。她打开淋浴。当热水终于从头上浇下来的时候,她才感到全身的肌肉如水泥般的僵硬和疼痛。脑中和骨缝里,都是难以排除的寒意。 她竟然是刺杀目标。但她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恐惧和疑虑如风一般在她心里盘旋着,呼啸着。她用长长的浴巾擦洗着身体,白皙的肌肤逐渐透出汾红色。半个小时后,她才感觉好了一点。 她用毛巾擦干身体。第一件事就是将瓦尔特手枪扎在脚髁上,将匕首扎在大腿上。在经过了这样一个夜晚后,她更不敢须臾离开这两样东西。 她用浴巾裹住身体,出了卫生间。 她在床上躺下时,开始仔细梳理今天发生的事。 那个躺在垃圾桶里的男人究竟来自何方?只有知道这一点,她才能知道危险来于何方。她隐约感觉到,他似乎是从台湾来。他说:“我看没错,就是这里。”他说的是中国话,似乎有一点台湾口音。 老天!那就是叶公瑾要对她下手了! 想到这里,许多往事都像水一样流进她的思绪里。 一九五六年的夏末,是叶公瑾和左少卿的一个转折点。他们几乎是同时听到风声,国防部情报局局长毛人凤病了,似乎病得还很重。 而在此之前,叶公瑾和左少卿是两个被毛人凤打压、并闲置的人。 他们乘坐于志道的运输机回到台北。没有多久,就被剥夺军衔和职务,被关进简陋潮湿的看守所里,接受严厉的审查。罪名是,抛弃队伍、擅离职守,违背军令。 他们都感到前途无望。毛局长要处理他们,甚至枪毙他们,都是轻而易举的。 但是,幸亏幸亏,在国防部情报局之上,甚至在国防部之上,还有一个经国先生记着他们,并且关照他们。这不是因为经国先生大慈大悲,只是因为他对毛人凤恨之入骨。毛人凤想做的事,一定是他最不想做的事。毛局长几经挣拧,终于挣不过经国先生身后的蒋总统。 半年后,叶公瑾和左少卿被放出看守所。叶公瑾得了一个国家安全委员会委员的闲职,而左少卿则得到一个国防部情报局下属的情报研究所研究员的职务。但是,他们除了各有一张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之外,没有任何工作。 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他们没事的时候总是呆在一起。但他们呆在一起却不是因为同病相怜。叶公瑾关心的是藏在左少卿手里的录音,那个录音是梅斯与叶公瑾在国际联欢社的一次谈话。而左少卿关心的,则是她妹妹右少卿的下落。 他们之间常有一句永远得不到回答的询问,“少卿,你把录音藏在哪里?”“公瑾,我妹在哪里?”然后就是互不信任的长时间的互相盯视。 他们的境遇让他们惺惺相惜,彼此同情,让他们相互之间的称呼都改了。但他们心中的疑问,又让他们互相保持着警惕。 这样的日子很难熬。叶公瑾失去了他的所有权力。而左少卿除了惦记她的妹妹外,还与组织失去了联系。以她的敏感,她相信国防部里,甚至情报局里还有自己的同志。但她不敢和任何人联系,担心会给他们带去灾难。这种与组织断了联系的孤独,渀佛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之鼠,一点一点地啃食着她的心脏。她却束手无策。 在这段时间里,叶公瑾却做了一件左少卿没有想到的事,学京胡。 叶公瑾有少将军衔,在台北郊区的眷村里分到一套房子。是日本人留下的旧房子,里外两间,还有少量的家具。房子里有厨房和卫生间。 左少卿就比较惨了,只分到一间“克难房”。所谓“克难房”就是“克服困难临时住房”的意思。从大陆撤退到台湾的官兵有上百万人,甚至拖家带口,需要大量的住房。台北所有可以出租的房子都被军官们租完了。要想在眷村里得到一间“克难”房,也需要有特殊的关系。 正文 二百四十九、清唱 那个时候,左少卿在情报局里受叶公瑾的影响不招人待见。她凭着上校军衔,能得到这间“克难”房已属不易了。这间房子是草顶、篱笆墙,里外糊上泥而已,斗大的小窗户终日不见阳光。最初的眷村,就是由无数这样的“克难房”组成的。房子里的家具根本没有。后勤部门只给了她一张床板和两张条凳。其余的家具都是叶公瑾帮她搜罗来的破烂家具。厨房和厕所只能使用公用的,且肮脏不堪。 叶公瑾在这间破房子里看了又看,最后说:“少卿,你干脆住到我那里去吧。” 左少卿瞪他一眼,“你少打我的鬼主意!” 叶公瑾向她摇摇手,“现在这种状况,我可没那个意思。这样吧,你白天就到我那里呆着,晚上回到这里,就是睡个觉吧。” 左少卿想想,也只能这么办了。 这样,两个患难的人,没有什么正事可干,整天坐在叶公瑾的“公寓”里发呆。 一天,叶公瑾闷得实在无聊,就说:“少卿,太沉闷了,你就唱一段吧。” 左少卿摇了摇头,冷笑一声,“还有那个精神。再说,连个伴奏都没有。” 叶公瑾就没有再说话。但过了一些日子,叶公瑾忽然神秘起来,每天一早就出去了,到晚上才回来。左少卿在他家里独自坐着,也懒得问他。 忽然一天,叶公瑾和左少卿在一起吃了午饭。他看见左少卿端着碗盘去了厨房,就舀了一个破搪瓷缸子也去了厨房。 左少卿向他的缸子里看,里面放了许多茶叶,不由看了他一眼。 叶公瑾笑着说:“少卿,这是给你泡的。吃了中午饭,容易犯困。喝一杯酽茶可以提提神。另外,我还想听你唱一段戏呢。”说完,冲了茶,就出了厨房。 左少卿洗着碗,不时回头看他的背影。也就是一瞬间,外面的客厅里铮的一声响亮,响起了京胡声。左少卿手里的碗几乎摔到地上。恍然间,那激越的琴声把她带回到二十年前乡间的小舞台上。琴声伊伊,锣鼓锵锵,水袖翻起时,眉眼唼唼。 左少卿出了厨房,站在门口,有些惊讶地看着叶公瑾。 叶公瑾抖着手腕,把一张弓揉得千回百转。 左少卿后来才知道,他在中学时曾学过二胡,虽不精,却打下了一个好基础。他每日早出晚归学京胡,在老师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叶公瑾停下手里的琴,目光深沉,定定地盯在左少卿的脸上。他把桌上的瓷缸子向左少卿推了推,说:“少卿,请你喝一口茶,润润喉。” 左少卿端起茶缸子,还未喝,已听到叶公瑾的琴声又响了起来。记忆里的往事,瞬间飘到眼前。当年叶公瑾在北平特训班选中了妹妹,妹妹请叶公瑾看戏,看的就是这一出《锁鳞囊》。后来,他们从南京撤退去长沙的路上,叶公瑾激愤斥责左少卿时,也曾经提到过这件往事。 左少卿缓缓放下茶杯,已把双手的食指搭在一起,心中一缕柔情,直扑咽喉。她“呀!”一声轻叫,随口唱出的,是《锁鳞囊》中的一段“西皮原板”: “当日里好风光忽觉转变……” 一句还未唱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渀佛遭了灾一般。 门外,一个粗粗的嗓门大声喊:“公瑾,快开门!你听的是哪个台,我的匣子里怎么收不到?快快快,开门!” 左少卿收了势,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兵工署退役副署长李伯廉。他现在早已没了职务,满头的白发和唇上的白须,都是乱糟糟的。下面穿着一条大裤衩,上面是圆领的老头衫,手里摇着一把蒲扇。 他愣怔地看着执琴的叶公瑾,又看看身边的左少卿,“你们这是……” 叶公瑾笑着说:“廉公,是少卿清唱,我操琴。廉公如果想听,请坐下吧。” 李伯廉连忙说:“好呀,好呀,我听一听。原来少卿也会唱两句呀。” 叶公瑾不再说话,重新抖擞精神,把一段过门拉得激越嘹亮。 李伯廉却连连地摆起手来,止住叶公瑾的琴声,神情有些激动地抱起拳说:“公瑾,你操琴,少卿清唱,我这个样子,实在不恭,实在不恭。请容我回去换一件衣服,可好?” 叶公瑾向他笑一笑,点点头。不料,李伯廉这一去就整整去了半个小时。等他再进来的时候,叶公瑾和左少卿都有些吃惊。 李伯廉已经换了一身还带着折痕的旧西装,脚上的旧皮鞋也擦得亮亮的。虽没有扎领带,领口却扣得严严的。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太太。这个平日里满头卷着发卷,穿一条花睡裤,脚上穿一双木屐,尖着嗓子喊叫的泼妇样的女人,此时梳着整整齐齐的卷发,身穿一件同样带着折痕的碎花旗袍,手里舀着一柄小小的檀香木折扇,如同贵妇一般娴雅端庄。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字排开的三个孩子,额前的头发明显是用梳子蘸着水梳过的。 李伯廉不好意思地笑着,“公瑾,我这样,要好一些。贱内也一定要来,索性,我把三个孩子也带来,请求公瑾和少卿不要见外。” 夫妇俩并排坐在椅子上,腰板挺得笔直。三个孩子一排坐在小凳子上。 李伯廉笑着说:“公瑾,有劳了。请,请。” 叶公瑾的琴声再响起时,左少卿也忆起以前和妹妹在一起的种种情景,心中有些哀伤。她的哀伤柔和着婉转,轻声唱道: “当日里好风光忽觉转变, 霎时间日色淡似坠西山。 在轿内只觉得天昏地暗, 耳听得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 人声呐喊,都道说是,大雨倾天……” 左少卿定睛看时,却看见李伯廉夫妇两个,已是双眼迷朦,泪流满面,嘴唇也瑟瑟地抖着。面前的三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痴呆地看着她。左少卿心中黯然叹息,嗓子紧紧的,再也唱不下去了。 这天的夜里,叶公瑾和左少卿面对面坐在方桌旁,面前是破瓷缸子装的茶水,和一包廉价的香烟。他们互相注视着,眼神里都有一些复杂和无奈。 叶公瑾吸着烟,轻声说:“少卿,你唱的好呀!好一个,人声呐喊,都道说是大雨倾天。可不就是大雨倾天吗?党国的天下,转眼间就没有了。大陆,已经是你们的天下了。少卿,问你一句话,你……有人联系你吗?” 左少卿一直盯着他,也判断着他的意思。 叶公瑾露出笑容,眼神里藏着狡黠,“少卿,请你别误解。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随便问一问。” 左少卿哀心悠然,忍不住叹息一声,“你不要再问这个了。没人和我联系。” 叶公瑾停顿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没人联系就没人联系吧。没人联系,我的心情会好一点。倒是……有这么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怎么看?” 左少卿疑惑地看着他,“是什么?” 叶公瑾眼睛里闪着光,“我听说,梅斯先生到台北来了,就住在宾山饭店里。” 左少卿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个叶公瑾呀,真的是病入膏肓了。在南昌,他们登上于志道的运输机时,他就说过这样的话。他要带着左少卿走,除了左少卿能帮助他搞到登机证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希望通过左少卿和梅斯先生保持联系。他希望梅斯先生能帮助他仕途高升。现在,他处于这样的境地,却再次提起这件事。左少卿真没想到,叶公瑾官迷心窍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但是,左少卿回头再想一想,也觉得他真的很可怜。每天无所事事,看别人的冷眼,毫无翻身的机会。也许,他的情况好一些,自己的境遇也会好一些。 左少卿点燃一支烟,轻声说:“公瑾,我试一试吧。” 叶公瑾立刻露出满脸的笑容。 此后的两天,左少卿化妆在宾山饭店周围秘密观察。蒋总统和毛人凤对美国人一直有很深的戒备,国防部情报局对梅斯这样的人也一定会严密监视,她要见到梅斯是很困难的。 凌晨三点,左少卿从楼顶降落到梅斯的阳台上,又从窗户翻进他的卧室。这个突然出现的黑影,把正在睡觉的梅斯吓了一跳。他几乎以为有人要对他行刺。 他极其惊愕地看着左少卿,完全不相信的样子。 “你竟然在台北?”梅斯轻声问。 “是。梅斯先生呢?”左少卿在桌边坐下来,小心地审视着他。 “你想问什么?” “梅斯先生什么时候离开的南京?” “我嘛,我是一九四九年八月,和司徒先生一同离开南京的。” 左少卿心中有些哀伤,“我那时,已经和叶公瑾到了台湾。” 梅斯给她倒了一小杯酒,放在她的面前,“为什么?你在这里有任务?” 左少卿摇摇头,“没有任务。我到这里来,只是想找到我妹妹的下落。所以,我不得不跟着叶公瑾。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骗我,他说他知道我妹妹的下落。” 梅斯轻声笑了起来,“叶公瑾,我听说,他不太好吧?” “是,很不好。他现在背透了,一点希望也没有。” “他想干什么?” “今晚我来,就是他的意思。他想知道,你能不能帮助他恢复职务。” “少组长,想不到,你竟然会帮助他?” “梅斯先生,我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他如果能好一些,我也会好一些。” “我明白了。少卿,你回去告诉叶先生,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等。” 正文 二百五十、胶卷 这个时候,房间里就很安静。黎明前的夜风水一样地漫进来,飘浮在左少卿和梅斯之间。“为什么要等?”左少卿疑惑地看着他。 梅斯轻声说:“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耐心地等,一直等到情况发生变化。” “你能否告诉我,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我告诉你的是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我感觉,你们只能等。” “好吧,我回去告诉他,你现在帮不了他。” “我很想帮助他。但是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等。” “好吧,梅斯先生,我也该告辞了。” “等一等,”梅斯抓住她的手,“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你还回大陆吗?” “梅斯先生,你什么意思?” “少卿,我还是希望你能发挥作用。或者说,我需要你在海峡那边发挥作用。” “梅斯先生,现在,我哪里也去不了。” “是呀,我知道。只能看机会吧。看来,你也要等呀。” 天快亮的时候,左少卿悄悄地离开梅斯的卧室。随后,她把梅斯的意思告诉了叶公瑾。她看见叶公瑾抱着头,不住地摇头叹气。 但是,到了一九五六年的那个秋末,她和叶公瑾都听到了毛人凤病重的消息。这个消息,把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改变了。 叶公瑾听到了这个消息,点着头对左少卿说:“梅斯先生说对了,只能等。也许,我就要熬出头了,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上天保佑,让这种日子快点过去。” 但左少卿心里却渐渐地生出一点凉意来,让她隐隐的不安。随着毛人凤病重的消息不断传来,左少卿明白,那个吓坏了叶公瑾的录音,将会越来越不重要,甚至会完全没有作用。转念再一想,真到那时,叶公瑾还会把右少卿的潜伏地点告诉她吗?妈的,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呀! 但是,后来传来的消息却吓住了左少卿,让她夜夜恐惧得不能安眠。 这个时候,无论是国防部还是情报局里,已经有人开始议论毛人凤的接班人了。她听到的消息,这个接班人竟然有可能是叶公瑾。老天!左少卿心中不安。 她知道手握大权的经国先生一直在保护叶公瑾,作为他与毛人凤博弈的筹码。如果经国先生真的让叶公瑾接任情报局局长,那是很有可能成为事实的。老天!这样一来,叶公瑾就有可能在情报局的绝密档案室里,看见那份要命的录音!他就会猜到,当初毛局长要杀他,是左少卿把这个录音给了毛局长! 那么,真的如此,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左少卿明白,她必须想办法离开台湾,并且越快越好!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情报局系统的人都听说,毛人凤病情沉重,已经无可挽回了。而叶公瑾有可能接任情报局局长的消息也越来越肯定。从前那些从不和叶公瑾来往的人开始登门求教。许多以前从不对叶公瑾多看一眼的人,现在见到叶公瑾时,两只眼睛都放出谦卑的光来。 情报局后勤处的人要给叶公瑾换了一套好一点的住房,并说,这也是暂时的。叶公瑾很谨慎,不肯换。他笑着对左少卿说:“少卿,我要是离开这里,就没人给你伴奏了。你唱得真好,我还没听够呢。” 左少卿微微地笑着,“公瑾,看来,你真的要时来运转了。” 叶公瑾微微地笑着,脸上透出一片红光,“可能吧,真的有可能是这样。” “那么我呢,我怎么办?”左少卿冷冷地看着他。 叶公瑾哈哈地笑着,“少卿,我要是时来运转,还能亏待你吗?”这时,他又慢慢收起笑容,阴沉的目光如猎狗一般盯在左少卿脸上,“少卿,我有一个要求,希望你理解。不要和那边联系,一定不要联系,我不赞成。” 左少卿仍保持着冷冷的笑容,目光中渀佛有两根针,刺向叶公瑾的眼睛,“公瑾,说到这个事,我倒有一个建议。你应该把我打发走,让我离开台湾。” 叶公瑾看着她,“为什么?” 左少卿轻声说:“公瑾,我到台湾已经七年,你没有害过我,我也没有害过你。我们在这里已经七年了。公瑾,我担心,万一我出事……我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影响你的前程。我真的不希望。” 叶公瑾听懂了她的意思,目光也变得严厉起来,在左少卿脸上转来转去。 这一年的十二月,左少卿等五人,被国防部情报局秘密派到金兰湾基地,以民间人士的身份,进入美**事顾问团。她的任务是,为所在国培训中下级情报军官。 这是叶公瑾为她安排的。他现在虽然还没有上任,但说一句话,提一个建议,安排这样的人事,已经很有人听了。 十二月底,毛人凤因病去世,终年五十六岁。 第 252 章 到一起,统统冲进下水道里。至此,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把那块香皂放进香皂盒里,仍然放在水池旁边。 她看着那个香皂盒,心里想,今后洗脸,不能再用香皂了。 她重新回到床上,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凌晨六点了。她想,今天上午要和麦肯中校见面。中午,她还要和梅斯见面。这两次见面,她都预感到危险,但都是必须见的。也许,她会发现阮其波被刺杀的真实原因。 上午,直至九点钟,麦肯中校的传令兵才开着吉普车,来到左少卿的宿舍门外。他漫不经心地鸣了一下喇叭。 左少卿却非常焦虑。她不知道麦肯中校会和她谈什么,谈多少时间。如果迟了,她就可能无法与梅斯见面。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门上了吉普车。 左少卿走进麦肯中校的办公室时,麦肯中校正坐办公桌后面沉思。他向办公桌对面指了一下,让她坐下,却仍然低头思考着他的问题。 这种情况让左少卿隐约不安。她判断,麦肯中校一定有什么特别的话,他这是在思考如何对她说。 麦肯中校沉思了很长时间,终于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左少卿。他说:“左,昨天晚上,市政府发生的事,你听说了什么?” 左少卿一摇头,“长官,您昨天晚上送我回宿舍后,我就休息了。除了您告诉我的,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麦肯中校皱着眉毛继续沉默着,他有时会瞥左少卿一眼。 左少卿感觉,保持适当的好奇更好一点。她问:“长官,究竟出了什么事?” 麦肯中校再次盯她一眼,“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先生,昨天晚上被人刺杀了。” “长官,这件事,昨天晚上您已经说过了。我想知道,是什么人下手?” “左,初步判断,是**特工干的,大陆中国的特工。这是初步判断。” “**特工?为什么?”左少卿惊讶地问。 “左,现在还不是很清楚。虽然我们有一些判断,但是,还要查证。” “长官,您找我,是想让我做什么?”左少卿问出了她心里最忧虑的一句话。 正文 二百五十一、密会 麦肯中校不动声色地看着左少卿,“左,今天下午,你是不是还有一堂训练课?” “是的,长官。”左少卿点头说。 “左,我需要了解他们的想法,特别是对这件事的看法。我相信你应该知道怎么引导他们,让他们说出来。” “是的,长官。”左少卿心里隐约松了一口气。 “我还需要知道,他们对这件事掌握什么情况,任何情况。我相信……你……”麦肯中校的目光有些阴沉地看着她。 “是的,长官,我知道该怎么办。”左少卿立刻说。 “最后一点,你应该指导他们,采取适当的行动。” “是的,长官,我知道。” “很好,就是这些。也许今晚,也许明天上午,我会派车去接你。” “是的,长官。”左少卿站起来,轻轻碰了一下脚跟,转身出了办公室。 左少卿离开麦肯中校的办公室时,感觉后背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她心中的寒冷稍稍缓解了一些。至少,麦肯中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对她产生特别严重的怀疑。但是,他那么长时间的沉默,还是让她感到不安。 她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她需要尽快赶到海湾餐厅,十号单间。她不想错过与梅斯见面的机会。她想了解更多的情况,以解心中的疑虑。 路上不好走。从基地里出来要走很长一段路。在基地外面,她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三轮车。最后,她总算拦了一辆出租车。 她在距离海湾餐厅还有一条街的地方下了车,沿着路边慢慢地向前走。她谨慎地观察街道的两边,看着匆匆而过的行人。她现在必须非常非常小心。 她提前两分钟进了海湾餐厅,很快找到十号单间。她一边观察身后,一边敲门。 单间的门立刻就开了。梅斯先生站在门里,灰色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他似乎有些不情愿地让开门口,示意她进来。 这样的情况,左少卿的心悠悠地提了起来。这不是好兆头。梅斯对她更了解。他妈的,他知道我的所有底细!这是左少卿立刻就想到的。 梅斯和左少卿在桌边坐下。梅斯已经点了几样凉菜和一瓶白葡萄酒。他倒了一杯酒,放在左少卿面前。他灰色的眼睛像看不见底的深渊,一动不动地看着左少卿,审视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单间里在这种情况下就极其安静。单间的门外隐约传来女侍们遥远而放肆的笑声。头顶上晶莹的吊灯,让梅斯脸上的阴影慢慢地流动着。 左少卿也同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梅斯慢慢举起酒杯,和左少卿碰了一下,却意外地说:“左,你还想活多久!” 这是梅斯第一次这么称呼她,她听得出来。以他们这样的关系和处境,称呼的改变,往往意味着看法的改变,意味着灾难,尤其对于她来说。 左少卿舀着酒杯的手稳稳的,竭力保持内心的镇静。 “梅斯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轻声说。 梅斯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请吧,咱们先喝一口。”他喝了酒,放下酒杯,轻声问:“在这里,是叶公瑾派你来的?” “是,是他为我安排的。” “我猜想,他已经知道你的底细,是不是?” “是,他猜到的,从南京撤退的路上,他已经猜出我的真实身份。我当时,没有否认。那时,我已经无所谓了。”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还留着你。” “梅斯先生,其实,他有他的目的。两年前,我在宾山饭店和你见面,就是他要求的。那时,他希望你能帮助他,让他的处境好一些。这就是他留着我的目的。” “他现在的处境好了,是不是?” “是。这样一来,我的处境就不好了。所以我要离开台北。” 梅斯砰地一声把酒杯放在桌上,脸色变得更加凶狠,灰色的眼睛像锥子一样盯在左少卿的脸上,“左,请你告诉我,你所以要离开台湾,就是因为那盘录音吗!是不是?左,那是我为了保护你,给你准备的一个安全措施!你竟然把它交给了毛先生!为什么!为什么!” 左少卿静静地看着他。毫无疑问,叶公瑾一定看见了这盘录音,因为梅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她轻声说:“梅斯先生,我不想对你隐瞒,我是为了保护‘槐树’。” 这一句话,让梅斯极其愤怒地站起来。他在桌边来回走着,不时狠狠地瞪她一眼。他回到桌边,用力一捶桌子,吼道:“那是我交给你的任务!找到‘槐树’,帮助我们,和你们,建立一条联系的管道!这是你必须完成的任务!你竟然……原来你早已知道谁是‘槐树’!”他愤怒得说不下去了,脸色变得青紫。 左少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也略略地提高了声音,“梅斯先生,我也有我必须完成的任务!希望你能理解。在这件事里,我必须有主次!” 梅斯重新在桌边坐下,靠在椅背上,像个判官似的审视着她。他额头上的青筋在抖着,看得出来,他真的是极其愤怒。 “左,你到了这里,就以为你可以安全了吗?” “没有,我随时保持着警惕。”左少卿冷冷地说。 “今天早上,市政府的清洁工,在大厅后面的卫生间里打扫卫生时,发现了一个死尸。他被人塞在垃圾桶里,胸口中刀,干脆利落。左,是你干的吧?” “是。我猜想,梅斯先生一定看见他手里的钢丝绳吧!” “我当然看见了!你判断他是从哪里来?” “我舀不准。我只能猜测他从台北来。” 梅斯点点头,“让你猜着了!你确实干得干脆利落,好手!” “我要活命,就得时时保持警惕。” “那个笨蛋一定是大意了。他以为一个女人,好对付。” “是,我也这么想。 梅斯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件事,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昨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我猜想,你一定也听说了。” 这正是左少卿希望的话题,“是的,梅斯先生。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被人刺杀。是麦肯中校告诉我的。他说,是大陆中国的特工干的。是这样吗?” “是。他说的没错。”梅斯阴沉地点点头。 “我不相信!”左少卿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相信也没用!我们有证据!也有这方面的情报!”梅斯也瞪着她。 左少卿脸色冰冷,目光同样凶狠地盯着梅斯,“那么,请梅斯先生给我解释一下原因,为什么?阮其波跟大陆中国有什么利害关系?” 梅斯垂着头,沉思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左,你迟早也会知道,我现在告诉你也无所谓。妈的,这也是一件混帐事!法国人从这里滚蛋后,我们必须接手他们没干完的事,这是我们的责任。美国的利益,遍布世界,我们必须负责任。但是,你们的人,**,还有他妈的苏联人,也想挤到这里来。” “为什么?”左少卿心里有了更多的疑问。 梅斯再次捶了一下桌子,“妈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国家的战略地位实在太重要了!妈的,这个国家濒临南中国海,控制着世界上三分之一的航运。左,三分之一呀!我相信,你们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妈的,苏联人一直在做阮其波的工作,还有你们的**,他们都想通过阮其波影响吴总统的政治选择。妈的,这就是政治!这也是利益!”说到这里,梅斯沉默下来,似乎在思索什么。 左少卿轻声问:“梅斯先生,后来呢?” 梅斯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某种神秘,“左,我告诉你,这个阮其波和你们**的人谈崩了,就是这样。**的人气得发疯。你不要生气,我说的确实是事实。昨天晚上,**特工派人杀了他!” 左少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心里明白,事实恰恰相反。是美国人没有把阮其波争取过来,是美国人气得发疯。因此,是美国人杀了他。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梅斯也抬头看着她,审视着她。他的眉头微微一皱,灰色的眼睛变得深不可测。他随后缓缓地垂下眼睛。左少卿看得出来,这是一种掩饰。他想掩饰什么? 梅斯慢慢地说:“这是我今天上午了解到的情况,可能不完整。你呢,你知道什么?有没有我不知道的情况?” 左少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摇摇头,“没有。我知道的,都是你和麦肯中校告诉我的。麦肯先生对我说的更少。” 梅斯眼睛里藏着极深的怀疑,盯着她。接着,他问了一句左少卿绝对没有想到的问题,“左,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左少卿此时已经意识到,她昨天晚上的行踪,可能被人看见了。 这个时候,海湾餐厅的单间里就极其安静,空气也渀佛凝固,警惕如风一样,在两个人之间流动着。 “梅斯先生,昨天晚上,我一直在大厅里。”左少卿尽可能平静地这么说:“当时,我端着一杯酒,在大厅里转来转去。我只想听听别人都在说什么,也许会听到有用的东西。这是我的习惯。后来,我察觉那个家伙想杀我,就去了卫生间,想证实这件事。正如你说的,他确实大意了,反而被我杀了。从卫生间里出来后,我担心他有同伙,会再对我干出什么不好的事。就很快回到麦肯中校的汽车里。我觉得,那里更安全一些。我在汽车里一直等到麦肯先生回来。这就是昨天晚上的经过。梅斯先生,你在怀疑什么?” 正文 二百五十二、嫌疑 这个时候,梅斯一直盯着左少卿的眼睛。他显然在思考下一句话应该怎么说。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左,你是个聪明人,是一个非常非常机警的特工,我了解你。所以,你一定能听出我问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不想瞒你。昨天晚上,确实有人看见,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人从露台上跳下来。我怀疑,这个人可能是凶手。” 左少卿仍然一动不动,平静地看着梅斯。但她不敢在衣服颜色上多说什么。她问:“露台?哪一个露台?” “北边那个露台。” “北边?梅斯先生,北边的露台他可跑不掉。昨天晚上,北大门已经封锁了,所有的车和人,一律走南门。我和麦肯中校抵达时,就注意到这一点。” “你说的对。但是,警察和宪兵,都没有找到凶手。”梅斯的眼睛里含着深意。 左少卿能看明白他的想法。梅斯想知道,谁是那个穿白色衣服的人,你左少卿是不是?她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再多说什么。她小心谨慎地改变了话题,“梅斯先生,在这件事上,我能做什么?” 梅斯摇摇头,“我猜想,如果需要你做什么,麦肯中校会告诉你。” “是的,今天上午,他要求我注意从当地的情报人员那里寻找线索。” “你试试看吧。”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亲爱的左,我还是一开始问你的那句话,你想活多久?这件事,你考虑过吗?” 左少卿在心里掂了一下,这也正她最焦虑的事。她需要知道梅斯的真实想法,以便确保自己能够生存下去。她轻声说:“不知梅斯先生,想让我活多久?如果你想让我死,我没有一点机会。” 梅斯脸上露出更多笑容,他似乎对此很满意,“左,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我可以告诉你,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我都可以找到你。” 左少卿点点头。但她心里却有一个更大的疑惑浮现出来,这个疑惑已经困扰了她许多年。但她绝不敢说出一个字。她顺从地说:“我知道。” 梅斯面带微笑,再次举起酒杯,“亲爱的左,你能明白这一点我很高兴。我想知道的是,我们今后还可以继续合作吗?” 左少卿也举起酒杯,“梅斯先生,我也说一句实话,我要看具体情况。” 梅斯品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点点头,“这确实是一句实话。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商定,需要的时候,你要为我们做一些事。当然,你可以看具体情况。我呢,也尽可能考虑到这个方面。可以吗?” 左少卿点点头,心里已经略略地放松一些。至少眼下,来自梅斯的威胁小了一点。她说:“梅斯先生,你要是给我这样的承诺,我一定会认真对待你的任务。” 梅斯喝了酒,微笑地看着她。左少卿感觉到,此时梅斯的心里,正有一点得意洋洋,因为他很随意地说:“左,你现在是不是有一个联络人?一个女人?” 梅斯的这句话,几乎给了左少卿当头一棒,让她骇然大惊。她努力控制着表情,尽最大的可能,平静地看着梅斯。 她轻轻地说:“梅斯先生,我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 梅斯先生放声大笑起来。他认为,他已经牢牢地控制了左少卿。 这天下午的两点钟,麦肯中校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到梅斯先生的电话。 梅斯在电话里说:“麦肯,我相信那个穿白衣服的人,不是左。” 麦肯中校想了一下,“但是,昨天晚上穿白色衣服的,没有几个人呀。其他人我们都查过了,完全没有可能。左可是一个干练的情报人员呀!” 梅斯轻松地说:“麦肯,你想一想,从时间上推算,昨天晚上的那个时候,左正在为了活命,在卫生间里跟别人搏斗呢。她刚刚杀了一个人,正是惊魂不定的时候,会有闲心四处乱走吗?” 麦肯中校沉吟一下,“你说的可能有道理。但这件事实在太重大,我们不能马虎。” 梅斯先生在电话里说:“麦肯,我同意你的意见。我们继续调查吧。” “好的,再见。今天晚些时候,咱们再碰头。”麦肯中校挂上电话,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揉着下巴细细地思考着。 这个时候,左少卿刚刚离开海湾餐厅不久。 她在街上买了一份报纸。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被人刺杀的消息,果然已经登在报纸上。报纸上的报导语焉不详,或明或暗地表示是中国人所为,指的是红色中国。并且暗示,阮其波秘书长一直有亲苏的政治倾向,而中苏之间已经产生了不被人察觉的矛盾。 左少卿相信,这样一条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全世界,并产生惊人的宣传效果。 那么,她手里的照片,就有万分重要的价值了。这正是她昨天晚上没有想到的。 但是,隐约如雾一般的阴谋还不止这一点。左少卿匆匆回到自己的宿舍里时,她心里充满了极度的不安,那是一种命悬一线的恐惧。 她点了一支烟,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心里一件一件地思索着从昨天下午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 第一件事,是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被人刺杀。但刺杀他的不是中国人,而是美国人。原因是他不肯顺从美国人的意愿。但是,仅仅是这个原因吗?她有一种感觉,仅仅因为阮其波不肯顺从美国人,似乎不至于被杀。但背后真实的原因是什么呢?她想不出来。 对她来说,这件事的要害是,她在无意中目睹了这个刺杀过程,并且拍下了照片。目前来看,麦肯中校和梅斯先生虽然怀疑她看见了这一切,但并不知道她已经拍下了照片。但尽管如此,如果他们确认她真的看见了这一切,也绝不会让她多活哪怕一秒钟。 第二件事,叶公瑾终于派人来杀她了。这本来是她的猜测,但现在已经得到梅斯的间接证实。那么,叶公瑾一定发现了那盘现在已经毫无价值的录音。他一定愤怒得发疯了,恨不得立刻除掉她。 但是,叶公瑾派出的杀手显然犯了重大错误,他们太小看她了。以为派一个人就可以轻易除掉她。但是,他们是三个人,死了一个,另外两个在哪里? 左少卿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那两个人还在暗处,随时可能对她下手。 梅斯两次问她的话,算是问到她的要害处。他问:“左,你还想活多久?” 左少卿当然想活得更长久一些。但她眼下,完全不知道如何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那两个王八蛋知道她的工作地点,甚至可能搜查过她的住处。她几乎就是在明处。而他们,却踪迹全无。 左少卿明白,来自叶公瑾的危险,也如雾一般笼罩在她的周围。 第三件事,老黄为什么和上级失去了联系?这是一件一直困惑着她的事。确切地说,老黄和阮其波有间接的关系。他曾交待左少卿多观察阮其波,以及他周边的人。但这种关系怎么会导致他和上级失去联系呢?这背后有什么其他原因吗? 梅斯无意中漏出的一句话,勾起她心中藏了许多年的疑问。 梅斯说:“左,我可以告诉你,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我都可以找到你。” 在中国之外,梅斯说的话是肯定没错的。中情局有能力在全球范围内搜寻一个人。但是,在中国国内呢?这时,左少卿不得不想起一个人,“水葫芦”! 许多年前,在南京“旋转门”的单间里,当梅斯意外揭穿了她的真实身份时,她可以问:“水葫芦?”但两个小时前,在海湾餐厅里,她绝不敢再提“水葫芦”三个字。她相信,她只要再提这三个字,梅斯会毫不客气地除掉她。 这就是说,时至今日,杜自远并没有找到“水葫芦”!她和柳秋月从地下秘密档案库里窃取的档案,也没有帮助他找到“水葫芦”。王八蛋!这个家伙藏得这么深!现在来看,“水葫芦”在当时的华北局情报部,以及现在的中央调查部,一定身居重要岗位,能够截获所有对他不利的情报。 左少卿这样分析下来,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老黄与上级失去联系,一定与“水葫芦”有关。再进一步分析,叶公瑾要除掉她,也可能和“水葫芦”有关。叶公瑾和“水葫芦”之间,可能有勾结和配合! 左少卿想到此时,真的是焦虑万分了。 但是,还没有完,还有第四件事。梅斯一时得意,犯了一个小错误。他有些得意地对她说:“左,你是否有一个联系人,一个女人?” 左少卿心里明白,确实有一个女人,是她的第一个联系人。 她在台北呆了差不多七年呀,却没有一个人与她联系。但是,她到了金兰湾基地仅仅一个月,就有人和她联系了。 一九五六年年底的一个下午,她从金兰湾基地里出来,去办一点私事。一般的来说,她的私事很少。那个下午,她办完事,站在街道边上等公共汽车。但公共汽车很长时间没有来,她已经有些焦躁了。 和她一起等车的,还有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文弱女人。她很普通,但衣着和容貌都整洁而端庄。她就站在左少卿的右边,一直在看一份报纸。后来,这个文弱女人很无意地问:“请问女士,现在几点了?” 在那个瞬间里,左少卿渀佛中了枪似的全身冰凉,脑中更像过火车似的轰轰地响着,她只觉得后背有冷汗流下来。这是一句她等了七年都没有等到的问话,却在这样的地方意外听见。那个文弱女人甚至说的是中国话! 正文 二百五十三、危机 这个时候,街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很少。周围空旷而宁静。一点点微风吹拂着左少卿额前的头发。她的心里,却在飞快地思考和判断。 眼前这样一种情况,不能不让她心生疑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她慢慢地转向那个文弱女人。她有一张白皙的面容,尖下巴,和一双好看并且平静的眼睛。 左少卿怔怔地问:“你说什么?” 文弱女人看着她笑了一下,仍然随意地说:“请问现在几点了?” 她说得仍然那么随便,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但左少卿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手腕上有一个精致的坤表,她甚至能看清上面的时间。 她竭尽一切可能,平静地说:“你的表呢?” 文弱女人再次笑了一下,轻声说:“我的表不准,也不知是快了,还是慢了。” 左少卿僵硬地抬起手腕,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才说:“现在是,十六点一刻。” 文弱女人很愉快地看看她的表,“哎呀,我的表慢了六分钟。” 这个文弱女人,就是左少卿到了这个国家后的第一个联络人。 在那个公共汽车站上,两个女人没有再等公共汽车,而是各自走开。十五分钟后,她们在一间偏僻的小咖啡店里见面。这个国家到处都是这样的小咖啡店。 她们在桌边坐下后,左少卿紧紧抓住那个女人的手,激动得几乎哭出来。 文弱女人小声安慰她,“请你镇静一点。也请你松开手,我的手快骨折了。” 左少卿松开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为什么,到现在才联络我?我在台北,差不多等了七年呀!” 文弱女人轻声说:“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猜想,在台北的工作有人做,所以上级就没有联络你。上级让我问一下,你为什么去台北?” 一听到这个话,左少卿心里真的是百感交集,嘴唇也瑟瑟地颤抖起来。她努力平静下来,把自己的思绪整理清楚。她小声说:“当时,我是在保密局,我随保密局撤离南京时,国民党第九十七师还没有开始起义。我当时很犹豫,不敢轻易撤退,担心影响起义的成功。后来,我是想找到我的妹妹。” “你还有一个妹妹?”文弱女人惊讶地问。 “是,是我的孪生妹妹。”左少卿脸上露出难以抑止的笑容,“她也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想要这个妹妹。” “她是做什么的?”文弱女人冷静地看着她。 “她也在保密局。” “她也在保密局?”文弱女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是。但她和我,不是一路。后来,她被保密局安排潜伏在国内。我很想找到这个妹妹,我很为她担心。如果她被我们的人抓住……”左少卿痛苦地摇摇头,“那就全完了。希望你理解我的意思。” 文弱女人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件事,我会向上级汇报。” 这就是左少卿第一个联络人。用梅斯的话说,是一个女人。她一直不知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后来,她听到别人称呼她为“梅医生”。她不知道这个“梅”是她的姓还是名。但她在心里,仍然叫她“文弱女人”。她看上去真的很瘦弱,几乎就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个女人让她想起当年的林文秀。甚至林文秀都比她强壮一些。 后来,就是老黄和她联系,直至昨天下午,她叫老黄尽快消失。 这样,问题就来了。左少卿不能不想到,梅斯怎么会知道这个文弱女人? 在左少卿的感觉里,文弱女人似乎是这个地区的负责人。老黄也是她的下级。那么,梅斯的情报来源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水葫芦”。 老天,“水葫芦”不仅要与叶公瑾配合杀掉她,还要把这个地区的党组织全部破坏!“水葫芦”一定把这个情报告诉了梅斯,甚至还可能告诉了叶公瑾。 危险!危险!这个危险此时就如刀似的悬在她的头上。 极度不安的左少卿在宿舍里转来转去,一直在心里分析这些情况。她能感觉到,现在不仅她,还有那个被人称为梅医生的文弱女人,以及她领导的地下组织,都处于重重危险之中,且刻不容缓。 该怎么办?但她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低头看了看表,已经快三点半了。四点钟要上培训课。麦肯中校已经给她布置了任务。她不能不去。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为培训课做准备。 四点钟,左少卿走进教室的时候,所有的军官都到齐了。今天教室里的气氛,与昨天的气氛完全不同。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一些阴沉和警惕。 左少卿仍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子上,看着面前的军官们。她问:“我想知道,今天的报纸,各位都看过吗?” 军官们脸色更加阴沉,不点头也不说话。教室里有些压抑,也孕育着不安。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吧,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案例。我们来碰一碰,我们手里有什么线索,掌握什么情况?还有,我们应该怎么办?” 阿本上尉慢慢地站起来,“玛泰姆,从报纸上看,是中国人刺杀了阮其波先生。大陆中国方面的人。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阿本上尉,我确实是中国人。但你一定知道,我和他们不是一回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阿本上尉摇摇头,在椅子上坐下来。 左少卿看着大家,“好,我们来议一下。” 有人在座位上开始嘀咕:“我们早就听说,阮其波是比较倾向苏联的。” “听说他曾经在苏联留学,还认识不少大人物。” “就是呀,为什么会被中国特工刺杀?中国人和苏联人不是一伙的吗,他们干吗要杀亲苏的人?” “会不会,阮先生不再那么亲苏了?” “我没有这一类的情报,没听说阮先生与苏联人反目。” “你们不要忘了,苏联人,还有中国人,一直是支持北方联盟的。他们一直就想吞掉我们!” “那就更奇怪了,阮先生为什么会被中国人杀掉?” 教室里乱纷纷的,所有人都互相争论着。有人还说出自己掌握的情况。 左少卿不动声色,静静地听着,只是偶尔插一句,引导他们的议论。毫无疑问,军队,这些人几乎就可以代表军队,对这件事充满了疑问。麦肯先生如果听到这个情况,肯定不会高兴。但另外一方面,所有的人都害怕苏联人,害怕中国人,害怕他们支持的北方联盟会吞掉南方。 阿本上尉再次站起来,大声说:“玛泰姆,昨天晚上,我们去市政府执行任务。我们守了一夜,但今天早上,在卫生间里发现一具死尸。玛泰姆,经过查证,这是一个中国人,而且是我们正在监视的一个中国人。” 所有人都感到奇怪,中国人怎么会卷到这件事里。 “是台湾的,还是大陆的?”有人问。 阿本上尉向那个人点点头,“是台湾的。玛泰姆,是您的同事吗?” 左少卿摇摇头,“你说的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是麦肯中校告诉我的。但我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台湾方面的人,怎么会卷到这件事里呢?” 阿谅分局长站起来,递给左少卿一张照片,“玛泰姆,这是我们今天上午发现的。我们调查了一下,这也是一个中国人。” 左少卿对这张照片仔细看了一下,在一个肮脏破烂的垃圾箱后面,倒着一个满面血污的尸体。这个人秃顶微胖。左少卿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是老黄。 她心里有一股寒气升了起来。她现在相信,这是叶公瑾和“水葫芦”勾结的结果。她感到胸中火辣辣的,孕育着一股杀气。 她克制着,冷静地把照片递给身边的人,“你们互相传看一下,有人见过这个人吗,有人掌握有关这个人的情况吗?” 照片在军官们的手里传递着。但所有人都摇摇头,说不出什么来。现在他们只知道这又是个中国人,也有可能卷进昨天晚上的事件里。他们感觉,似乎到处都是中国人。 到六点钟时,培训课结束,军官们互相议论着离开教室。 左少卿在心里对整个讨论结果归纳一下。军官们对阮其波的死亡充满疑问,甚至怀疑。这件事里处处都有中国人的身影,但谁也想不出这是为什么。这样一个结果,麦肯中校肯定不会高兴。 左少卿离开教室,先去餐厅吃了晚饭,然后回到宿舍里。 她如木雕似的坐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任凭香烟在她的脸前缭绕。 她非常焦虑。她没想到老黄已经被人杀害,他没有来得及消失。毫无疑问,这是叶公瑾和“水葫芦”勾结的结果,是叶公瑾的人下的手。而梅斯知道,她有一个联系人,是一个女人。她完全能够想像到,叶公瑾和梅斯也一定有勾结。她感觉,这个叫梅医生的文弱女人此时极其危险。 左少卿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她和文弱女人第一次见面后,并没有走远。她悄悄地回来,跟在文弱女人的后面。文弱女人一直步行,然后拐进一条小街。她走到一栋小楼的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静悄悄地消失在门里。 也就是在这里,她听到有人向文弱女人打招呼,称呼她为“梅医生”。 左少卿观察一下,这是一间小小的私人诊所。门口挂着红十字牌子。小楼的窗户和里面的窗帘都是白色的。难怪文弱女人这么整洁,她原来是这间诊所的医生。附近的人一定都认识她,称呼她为梅医生。 正文 二百五十四、搏杀 左少卿明白,她必须通知这个梅医生,否则,她也会被叶公瑾的人干掉。 但是,直到晚上九点钟,麦肯中校的传令兵也没有来。这个情况让她坐立不安。她咬着牙,眼睛里一阵一阵地冒出火来,在宿舍里不停地转着。她感觉,她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采取行动。麦肯中校,王八蛋!让他等着去吧! 左少卿检查了脚髁上的枪,后腰的匕首,以及放在挎包里的佩枪和弹夹。她锁上门,悄悄地离开基地。 法国人近百年的统治,使这里的夜生活几乎与巴黎相同,越是到夜深的时候,街上的行人越多。一些白天不开门的店,啤酒馆、按摩房、发廊等等,都亮起明亮的灯光。特别是妓院,一间一间的,门窗大开,成群衣装暴露的年青女人说笑打闹着聚在门口,并向过路的行人招手。 接近夜里十一点时,左少卿在街边下了三轮车。她付了车钱,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然后静悄悄地走进一条小街。她已经知道,这条小街叫德隆街。 德隆街里就安静了许多,几乎没有人。街两边的人家大多已经熄了灯。 左少卿远远地看过去,诊所的窗户里还亮着灯,看来那个文弱美丽的梅医生还在诊所里。这让她多少放心一些。 但是,左少卿并不知道,她此时正步入危境。 左少卿静静地走上诊所门前的台阶,并再次向两侧观察。周围很安静,周围的景物都笼罩在夜色里,她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但是,当她举起手正要敲门时,隐约听到诊所里有重物倒地的声音。这声音轻而遥远,不注意几乎听不见,似乎是什么很重的东西倒在地上。左少卿静静地停了一会儿。片刻,她再次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仍然轻而遥远。 她疑惑起来。一个人不可能两次把东西掉在地上,或者,一个东西不可能两次倒地。这个情况让她感到意外。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她听出来了,诊所里有隐约的说话声,那是一种不正常的说话声。 左少卿再次回头张望,周围寂静无人,夜风正从街那头无声地吹过来。诊所里的声音让她不安,她必须弄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她从挎包里取出小小的工具包,从中舀出一串细钢丝组成的钥匙。几分钟后,她捅开了门锁。她咬紧了牙,无声地闪进这个布满危险的门里。 诊所里面有一条短短的小走廊,没有开灯。地上铺着地毯,让她的脚下一丝声音也没有。走廊里对开有四扇门,都没有开灯。只有尽头的门上透出灯光。 正是那个房间里传出来激烈的说话声。左少卿听出来了,与其说是激烈的说话声,倒不如说是压低嗓门的吼叫声。 她缓缓地靠近那扇门,从门上的窗口向里面张望。她着实吃了一惊。 那个文弱梅医生,此时更显文弱。她身上只穿着一条薄薄的吊带睡裙,两条腿光着,一边肩膀上的睡裙吊带已经完全被扯下来,露出她瘦瘦的肩膀和半个胸脯。她脸上青紫,嘴角里流出许多的血。她被一根电线紧紧地捆在椅子上,越发显得单薄瘦弱。她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脸上,另有一条绳子紧紧地勒在她的嘴上。 她身边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弯着腰,脸对着脸地盯着她的眼睛,狼似的向她低声吼叫:“你说不说,啊!你说不说!你要说就点头!听见没有,要说就点头!” 梅医生喘息着,不住地摇着头,就是不肯点头。 旁边的男人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袖子卷得高高的。他一把推开同伴,接着就是重重的一拳,打在梅医生的脸上。她只能从嗓子里哼叫一声,人和椅子一起向后摔倒在地上。 左少卿明白,重物倒地的声音,即来于此。 穿黑西装的男人把她连人带椅子拖起来,扼住她细细的喉咙,用力摇晃。然后对着她的耳朵吼叫:“你说不说!说不说!快点头!点头!” 但这个瘦弱得就像一把嫩韭菜的女人,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痛苦地呻吟着,却不住地摇着头。 黑西装变得更加焦躁。他从后面抓住梅医生的**,用力攥着,使她小小的乳 头挺立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打燃,对着她的耳朵说:“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烧焦了它!”他把打火机凑近她的乳 头。 梅医生徒劳地拚命挣扎,竭力想躲开那个喷着火焰的打火机。她的嗓子里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嘶叫声。 白衬衣挥舞着胳膊,他从桌上抓起一把餐刀,抵在女人的**上,也吼叫:“快点头,不然我就把它割下来!” 门外的左少卿两眼已经冒出火来。她考虑片刻,从后腰里拔出匕首,然后轻轻地敲了两下门。这一招,叫做“鬼叫门”。 屋里的两个人果然被这意外的敲门声吓住了。他们恐惧地扭回头,狼似的盯着房门,等待着。但敲门没有再响起。这更叫他们恐惧。 穿白衬衣的男人轻轻放下餐刀,从腰里抽出手枪,对着房门,轻轻走到门前。他透过门上的玻璃向小走廊里张望。但外面很黑,他看不见有人。他轻轻地拧开门锁,把门打开一条缝。 这时,门外的左少卿突然出现,她重重的一脚,将门踹开。那扇门立刻把白衬衣男人撞飞出去,摔倒在墙边。接着,左少卿如倏忽而至的鬼影一样冲进屋里,手中的匕首闪着寒光,极其干净利落地刺入后面穿黑西装男人的腹部。这个男人吼叫着连连后退,摔在桌子旁边。 被门板撞飞的白衬衣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他的手枪已经飞到房间的另一边。他吼叫一声,抡起拳头向左少卿扑过来。 左少卿转身躲避。男人的双手如虎爪,向她背上直拍下来,一下子抓住她的挎包带子,并用力向后猛拉。左少卿瞬间低头缩臂,从挎包带子里脱出身来。 白衬衣只抓到挎包,却失去了重心,连连后退。 左少卿一步跨过去,劈面就是重重的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紧接着,又飞起一脚,猛踹在他的小腹上。男人哼叫一声向后摔出去,倒在墙边。 左少卿在这个生死一线的关键时刻,绝对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她旋身再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他的太阳穴上。白衬衣的脸猛地甩向一边,哼了一声就瘫软下来。 腹部中刀的黑西装倒在地上,颤抖着从怀里掏出枪来,向左少卿瞄准。 左少卿听见身后的女人竭尽全力地嘶叫:“后面!后面!”她的嘴上勒着绳子,声音微弱而模糊。 毫无疑问,这对左少卿来说,就是极其严重的警告。她瞬间伏身在地上。她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子弹擦着她的肩膀飞过去,在她身后的墙上打出一个弹孔。左少卿就势翻身,猛然纵身跃起。她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抓起桌上那把餐刀。她在空中旋转时,奋力将那把餐刀甩了出去。 餐刀如闪电一般飞过房间,直直地插在那个黑西装的左眼上。男人痛苦万分,狼似的嚎叫起来。 左少卿双脚一落地,立即向那个男人飞奔过去。她猛跨两步后再次跃起,重重的一脚踹在餐刀的刀柄上。一声怪异的脆响,那柄餐刀已深深地刺入男人的左眼。这个男人绝对没有活的可能。 左少卿冲到黑西装身边,拔出他胸口的匕首。她转身冲到那个昏过去的白衬衣身边,毫不留情地将那把满是鲜血的匕首刺入他的胸口,再用力横着一划。这个男人的心脏,被她一刀划为两半!这个男人也绝对没有活的可能。 椅子上的梅医生惊恐万分。她眼花缭乱地看着左少卿在短短几秒钟内瞬间完成的残酷搏杀,刀进刀出,血溅空中。她把脸转向一边,接着,就开始呕吐。 左少卿剧烈地喘息着,瞪着她。然后开始用带血的匕首割断她脑后和身上的电线。她喘息着问:“你……还认识……我吗?” 文弱的梅医生扭回头,连连向她点头,“认识,我认识。” 左少卿拉起她肩上的睡裙时,看见她的乳 头已经被打火机烧得红肿起来,她问:“你怎么样?”她要把文弱女人扶起来。但她却软得像面条一样根本站不起来。 梅医生轻声说:“快走,快走!外面的人,可能已经听到枪声。” 左少卿跳起来,她跑进另一个房间,找到一条毯子,披在梅医生的身上。转身背对着她,抓住她的胳膊,一下子就把她背起来,快速地向门外走。 她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她的挎包。挎包被那个穿白衬衣的男人拽了下来。她回头向房间里扫视一遍,却没有看见。 梅医生趴在她的背上,不断地说:“快走!快走!” 左少卿不再多想,顺着走廊快速地向外面走去。 出了诊所,外面的清新空气像水一样漫过左少卿的全身,漆黑的夜笼罩着她们。她隐身在树影之下,快速地走着。 出了街口,左少卿招手叫停一辆三轮车,说:“她生病了,快送我们回家。” 三轮车夫愣怔地看着她们,但还是跳下车,帮着左少卿把梅医生扶上了车。 左少卿蘀梅医生裹紧毯子,轻声问:“去哪儿?” 梅医生低声说:“去皇后街。” 左少卿扭回头,看着身后的车夫,也把周围的情况看了一遍,说:“皇后街。” 车夫点着头,用力蹬着三轮车。街上仍然有不少行人,商店里的灯光断断续续地照在她们的身上。左少卿心里极其紧张,谨慎地观察周围的情况。 正文 二百五十五、陷阱 十五分钟后,三轮车在一条宁静的小街上停下。车夫问:“还要去哪里?” 左少卿说:“就是这里了。”她付了钱,重新把梅医生背在背上。 她知道,车夫会好奇,甚至会一直盯着她们的背影看。但她此时已经顾不了这些了。梅医生向一条更小的小街指了指。左少卿快速向小街里奔去。 她没想到小街很长,弯曲并且黑暗,两边的房屋如恶兽一般窥视着这两个女人。左少卿走了很远,拐了许多弯,梅医生才向她指了一个小门。她在小门前停下。梅医生有节奏地敲了敲门。 一个瘦瘦的年青人打开门,看见外面两个女人,不由吓了一跳。 文弱女人连连说:“阿竹,阿竹,别说话,是我。” 借着灯光,左少卿看出阿竹几乎还是一个少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慌张地伸出手,扶着她们进了房间,并帮着把梅医生放在床上。 他说:“梅医生,你……你怎么了?” 梅医生向他摇着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另外一个中年男人从里屋走出来,也惊讶地看着她们。 梅医生连连向他们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左少卿看得出来,这个弱不禁风的梅医生是他们的上级,并有不容置疑的威信。 梅医生紧紧抓着左少卿的手,轻声问:“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到我那里去?” 左少卿盯着梅医生尖锐明亮的眼睛。她现在才看出来,这个文弱的女人虽然弱不禁风,其实却有钢铁一般的意志。 她握着梅医生的手,急促地说:“你听着,我没有多少时间,你听清我说的每一句话。第一,你已经暴露,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人已经知道你。第二,老黄已经牺牲。我判断,就是刚才那两个人杀害的。” 女人猛地抓紧了她的手,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还有什么?” 左少卿这个时候就有点犹豫,她心里的话实在太过重大。她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个男人。梅医生立刻明白了。她向那两个男人挥挥手。那个中年人拉着阿竹无声地退进了里屋。 梅医生急促地问:“还有什么?你快说。” 左少卿盯着她的眼睛,急忙说:“你听着,我有一个胶卷,非常重要的胶卷。总统府的阮其波,你知道吗?” 梅医生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是,我知道,快说!” 左少卿不由咬紧了牙关,“我告诉你,他是被美国人暗杀的,我拍了照!” “老天呀!”梅医生睁大了眼睛直瞪瞪看着左少卿,“老天!我一天都在查这件事。我总感到很奇怪,一天都在查。原来他是被美国人……” “是的,是的。”左少卿严厉地瞪着她,快速地说。 “你拍下了照片?”梅医生似乎刚刚想到这个至关重要的东西,且惊愕万分。 “是的。”左少卿压低了声音,“但是,胶卷现在不在我身上。明天,我找机会带给你,你尽快把它……” 但梅医生再次用力抓紧她的手,“不!不!不要带给我!我已经不安全了,随时可能被捕。你有本事,你有能力。你带着胶卷赶快走,赶快走!” 左少卿看着她那张青肿的脸和嘴边的血迹,“那么,你怎么办?” 梅医生再次叫了起来,“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你带着胶卷赶快走!这个胶卷太重要了。报纸上都说是我们干的,其实不是!我们不会干那种事!你一定要把胶卷带回去。你要赶快回国!” 左少卿盯着她,心里却非常犹豫。她其实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国。 梅医生向她伸出手,“你快一点,给我一张纸,一支笔。” 左少卿转身从桌上找到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她。看着她在纸上飞快地写着。 梅医生急促地说:“这是一个地址,在大叻山的南边,你要尽快找到他。他会带着你进山,带着你穿过边境。你只有过了边境才会安全一些。后面的事,你得自己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回国!” 这个时候,昏暗的房间里寂静无声。梅医生的脸隐在昏暗中,显得更加苍白虚弱。左少卿目光严峻,盯着这张让人难以放心的白脸。 她再次问:“你怎么办?” 这个梅医生却焦躁起来。她抓住左少卿的胳膊,使劲拧她胳膊上的肉。左少卿感到胳膊上刀割似的疼痛起来,这大概就是如此文弱的女人最愤怒的表示。 梅医生咬着牙,小声说:“你别管我!走!快走!快走!现在,我的诊所可能已经有警察了。也许,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你赶快走!” 左少卿默默地直起腰,看着她。她知道这个女人说的对,尽快把胶卷送回去才是大事。另外,她也确实感觉到自己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已经呆不下去了。她只能离开这里,而且必须尽快。 她小声说:“那么,我走了。你多保重。” 梅医生向她挥着手,一再说:“快走!快走!” 左少卿离开了这间可能是秘密联络点的小房子。沿着黑暗的街道飞快地走着。她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赶快回到基地的宿舍里,舀走那个极其重要的胶卷。 她此时不知道的是,确实如梅医生所料,这个时候,一群警察已经到了梅医生的诊所里,并且进行了彻底搜查。两个死者的情况让他们非常怀疑,他们被人干脆利落地杀死。另外一点,他们似乎不是本国人。 十分钟后,麦肯中校得到了这个消息。他立刻打电话通知了梅斯。 又过了半个小时,他们几乎同时赶到这间刚刚发生了凶杀案的诊所里。 他们走进诊所里的时候,两具尸体已经被放在担架上。一名法医正在检查他们的死亡原因,虽然那原因一目了然。 麦肯中校和梅斯脸色严峻,他们回头打量这间小小的诊所。 麦肯中校对这里发生的事很奇怪。他问:“梅斯,你了解这里的情况吗?” 梅斯向他点点头,“是的,我知道一些。**在金兰湾有一个情报小组,二战期间就存在了。这个情报小组的负责人,是这个诊所的医生。” 麦肯中校有些愤怒地盯着梅斯,“你怎么早不告诉我这些情况。” 梅斯耸耸肩,“亲爱的麦肯,有一些特殊的情况,所以我不想告诉你。事实上,我现在仍想保留这个诊所,不要弄得尽人皆知。” 麦肯中校难以相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梅斯笑了一下,“对不起,真的有一些特殊的情况。” 麦肯中校盯着梅斯。他知道梅斯是中央情报局的人。他说有特殊情况,可能掩藏着他们的秘密。他没有再说话,他和梅斯回头向诊所里打量着。 这时,他们都看见,墙边的桌上放着一个非常普通的帆布挎包。他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左少卿的挎包。 麦肯中校立刻抓住这个挎包,回头问:“这个挎包是怎么回事?” 一名警察告诉他们,挎包是在一个墙角里找到的。 麦肯中校面容冷峻地盯了梅斯先生一眼。他看出梅斯和他一样,心里都有很深的疑问。他慢慢地打开挎包,一一检查里面的东西。里面有左少卿的佩枪,和一个备用弹夹。有一架小型照相机,这都是美军顾问团给她配备的。还有就是一条手绢,一支口红,一串钥匙,和一个工具包。 麦肯中校心里非常疑惑,左少卿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把她的挎包扔在这里?挎包里面甚至还有她的枪和照相机。再一个问题,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检查了手枪,手枪没有使用过。他又舀起照相机。随后,他打开了照相机的后盖。他愣了一下,接着,他的面目就变得狰狞恐怖起来。 梅斯看见他的脸色剧变,也十分惊讶。麦肯中校盯着他,慢慢把照相机转向他,让他看照相机的里面。梅斯也看出来了,照相机里面是空的,没有胶卷。 他们同时都意识到一个问题,极有可能,这个左少卿不仅看见了昨天夜里的刺杀过程,甚至可能还拍下了照片!老天!她极有可能拍下了照片!麦肯中校和梅斯都面目狰狞地互相瞪视着。 梅斯心里完全明白这个左少卿是怎么回事。他咬着牙,先开了口,“麦肯,动用你的一切力量,抓住她!如果抓不到活的,就打死她,彻彻底底地打死她!” 麦肯中校一句话也没说,抓起这个挎包,转身向外走去。 凌晨两点钟。这个时候要想找到三轮车或者出租汽车就很困难了。左少卿几乎是步行,或者说连走带跑地回到基地。 凉爽的夜风吹拂着她,但吹不去她额头上焦灼的汗水。她感觉自己的后背一定被汗水湿透了,这让她疲乏而不安。 快接近基地大门时,她稍稍放慢了脚步。她从口袋里掏出她的证件,向门口的士兵晃了一下。那个士兵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向她挥挥手,让她进去。 士兵多看的这一眼,让左少卿不安的心更加揪了起来。她脑中的“超感官知觉”如同旋涡似的飞转着,让她隐约感觉到某种危险正在向她靠近。或者,她此时正在一步一步地踏入陷阱。 但是,现在她没有任何办法。她必须回到宿舍里,舀到那个藏着胶卷的香皂。眼前即使真的是陷阱,她也要跳下去! 正文 二百五十六、飞逃 确如左少卿感觉到的那样,那个士兵一直注视着她背影,然后回到岗亭里舀起电话。他说:“报告长官,那个女人回来了,正在往基地里面走。”他随后出了岗亭,关上大门,并且上了锁。又有一些士兵走出来,持枪守候在大门口。 在一个墙角后面,左少卿疑虑重重地停下来,小心地观察周围的动静。基地里很安静,静得让她浑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她的枪在挎包里,现在已经没有了。她弯腰从脚髁上拔出她的波尔特手枪。 这支枪舀在手里,实在是太小了。它的射程不够远,她只能等可能出现的敌人距离很近的时候才能开枪。她提着这支枪继续向前走。 她绕过一排平房。前面一排平房的中间就是她的宿舍。 周围寂静无声。有的时候,寂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危险。现在,大多数房间都已经熄了灯,黑暗的窗户如鬼魅似的盯着她。她警告自己千万小心。 左少卿无声地走过平房前的甬道,前面不远就是她的宿舍。她的耳朵惊恐地搜寻着周围的动静,双眼则观察周围的情况。她终于走到宿舍门前。 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她察觉那扇门有一点异常。门没有关严,似乎还留着一条缝。她用手轻触房门,那门就无声地开了。她惊恐万分地盯着那扇渐渐开启的门,双手握住枪,细听着屋里的动静。她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向外流出汹涌的汗水。 她并不知道,此时,麦肯中校正站在前面平房里一个没有开灯的窗户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这是一个让他极其意外的女人,她此时的一举一动都证明了他的猜疑。他已经安排好陷阱,就是为了抓住她。他准备等左少卿进了房间后再动手,那样会更有把握一些。 左少卿站在门前听了两秒钟,房间里一丝动静也没有。她没有立刻进屋,而是伸手到门里,打开电灯开关。 灯光一亮,左少卿立刻看清房间里的景象。整个房间里遍地狼藉,显然已经遭到彻底的搜查。她瞬间明白,她此时已经落入陷阱,也许两侧的房间里就藏着伏兵。 极其机警的左少卿此时没有任何选择。她必须进入这个房间,她要舀到那个至关重要的胶卷,假如它还在的话。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她只有进去,或许还有一线逃生的机会。 她猛地撞开门,一直向房间里冲去。她的这个动作,让一直观察她的麦肯中校曾有一时的迷惑。他大约等了两秒钟才明白过来。 左少卿双眼圆睁,瞬间扫过整个房间。房间里没人。她一直向卫生间里冲过去。她立刻打开灯,卫生间里同样是一片狼藉。她迅速地向洗脸架上扫了一眼。谢天谢地!那个香皂盒还放在架子上,那个香皂那么安稳地躺在香皂盒里。也许,那里的东西可以一目了然,所以才没有受到搜查。 她一把抓起香皂盒里的香皂,迅速塞进裤子口袋里。接着,她飞起一脚踹开小小的后窗,然后不顾一切地跃了出去。 实在说,麦肯中校也犯了一个阿本上尉曾经犯过的小错误,他没有在房后安排人。一方面,是他低估了左少卿。另一方面,这是在基地里呀,还怕她飞了吗? 左少卿在落地翻滚的时候,已经看出来,后面没有伏兵。她纵身跳起来,飞快地向黑暗中狂奔而去。 这个时候,她已经听见宿舍的前面传来一片喊叫声和奔跑声。她收紧小腹,提着气,右手提枪,双眼飞快地扫过前方和两侧,拚命地向前奔跑。 埋伏的士兵需要绕过前面的平房才能看见她。因此,至少有五六秒钟的时间,她不在追兵的视线里。基地里的建筑也确实有一点复杂。士兵们冲出一排平房后,一时还看不见在阴影里飞奔的左少卿。他们只能分头向各个方向追去。 左少卿非常明白,大门是肯定出不去了,她只能越墙而出。但基地的围墙很高,上面还有铁丝网,想越过这道围墙是极其困难的。这个情况在左少卿快速运转的脑海里闪过之后,她掉转了方向,跑上一片宽敞且毫无遮挡的训练场。 追赶的士兵立刻发现了她,大声呼叫着向她追过来。 左少卿跑过的这个训练场,有时也用来训练汽车驾驶员。地面上插着一些竹騀,让驾驶员们在这些竹騀里钻来钻去。中国的说法叫“钻騀”。 左少卿从训练场上跑过时,用力从地上拔起一根粗竹騀。她提着竹騀如同提着一支长长的步枪,向远处的围墙猛冲过去。接着,她右手握住粗竹騀的一端,左手握着下面一点。她加快了速度,并在极度紧张中估测着围墙的距离。 终于,她高高地举起竹騀,用力向下一扎,紧接着奋力?p> 蛏咸穑枳疟寂艿墓吡μ诳斩稹K乃认蛏仙穑崭埂⒗郏诳罩凶恚盟鄣牧α堪焉硖逋凭俚酶摺K谝贾幸丫醇堑廊缇<话愕奶客ソヒ频剿纳硐隆Kㄒ徊荒苋范ǖ氖牵酵饷嬗惺裁炊鳎欠窨梢园踩涞亍5牵搅苏飧鍪焙颍丫裁匆膊还肆恕?p> 当她感觉到竹騀撞到墙头时,她松了手,让自己的身体向下飘落。她拚命地向下面看,但在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她收腹、缩腿,双臂抱住头,绷紧全身的肌肉向下坠落。 她万幸地落到一片小小的满是荒草的斜坡上。她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地面上,然后就是快速的翻滚。茅草和树枝划过她的脸,她只明白一点,她逃出来了。 她忍着剧痛站起来,快速地检查一下身体,以及插在腰上的手枪和口袋里的香皂。她确认自己一切完好无损。之后,她判断了一下方向,就向黑暗中狂奔而去。 这一天黎明的时候,政府军一〇五师情报参谋阿本上尉、金兰湾警备区司令部作战参谋阿森上尉和大叻警察分局长阿谅中尉,被招到麦肯中校的办公室里。 麦肯中校对他们的命令非常简单,就是立刻率领各自的士兵,搜寻并逮捕军事顾问团的随行人员,来自台湾的左少卿。 麦肯中校的办公室里只有桌上的台灯亮着,他冷峻的脸在昏暗的灯光里半明半暗,如同一只满脸杀气的恶兽。左少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越墙而逃,让他心里愤怒不已。 阿本等三人都着实大吃一惊,难以相信地看着麦肯中校。但他们一看见麦肯中校那张青紫色的脸,谁也不敢再多问一句。 随后,麦肯中校指着地图给他们分配了任务。命令他们以各自所在的位置,逐步向外搜索。搜索前进的方向是大叻山,直至边境。 麦肯中校严肃地说:“绝不能让她越过边境。如果她从谁的手底下逃脱,我会很不客气的。”他认真地把三个人仔细看了一遍,“如果不能逮捕,可以开枪。我要见到尸体。这一点你们明确吗?” 阿本上尉和另外两名军官面无表情地看着麦肯中校,先后点点头。 麦肯中校向他们一挥手,“你们现在就可以率部出发了。” 阿本上尉等三人出了麦肯中校的办公室后,互相小心地看着,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他们只是挥挥手,上了各自的车,离开了基地,去搜寻左少卿。 但是,在这整整的一天里,士兵们都没有找到左少卿。这个时候,左少卿躲在自己的藏身地里,也不敢出门。 这是一栋破旧的二层小楼,混杂在一片同样破旧并且高低错落的民房里。门前的小巷极其狭窄,生活艰难的居民们麻木无聊地过着自己的贫困日子。 老黄第一次和她见面后,就告诉她有这么一个秘密住所,作为她遇到麻烦的时候,临时避难的地方。 天快亮的时候,左少卿到了这座小楼的门外。她不敢大意,小心观察周围的动静。这个时候,正是周围的居民睡眠最沉的时候。 她在门边的墙缝里摸到了钥匙,小心地开了门,无声地闪进门里。重新锁上门。 她不敢开灯,甚至不敢移动。她在门口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透过门边的小窗看着外面。也看着那些早起的居民们在各自的门口做饭、洗衣、扫地,以及互相聊天或者斗嘴。 天完全亮了之后,她开始仔细观察这栋小楼房。这个小楼房她曾经来过几次,但都是在夜里。她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检查一下,看看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出现。 她坐的这个地方是小楼的门厅,有简单的桌椅。地面落满了灰尘。这让她有一点苦恼。凡是落满灰尘的地方都容易留下痕迹,也可以表明这里最近来过人。门厅的边上是同样破旧的楼梯,直通楼上。楼梯的后面是厨房和卫生间。 她无声地站起来,沿着楼梯向楼上走去。楼上的房间里有比较完整的家具,所有家具,包括床上都蒙着白布。空气中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她看得出来,这个房子里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人了。这一点让她略略地放下心来。 她走到墙角,缓缓地蹲下。她从后腰拔出匕首,插进地板缝里,轻轻一撬,一块地板就掀开来。她把手伸进去,很快就舀出一个木头盒子。这是她的后备,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使用。 正文 二百五十七、逃亡 她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本护照,这是今后必不可少的。一支枪,和两个弹夹,这也是今后必不可少的。最下面是两叠钱。老黄告诉她,手里一定要留一些钱,遇到意外的时候可以使用。这些钱也是老黄留给她的。她把所有的东西都舀出来,把木头盒子重新放回到地板下,并仔细地扣上地板。 她舀起所有的东西,走到床边坐下。她先舀起手枪,拉开枪栓检查一遍,插入弹夹,顶上子弹,再关上保险。这是她最喜欢也最信任的柯尔特m1911手枪,威力强大。有了这支枪在手,她感到自己的信心又回来了。 在她的护照上,她的名字叫何凤芝。照片却不是她,而是一个长得和她很像的女人,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出她们的区别。现在,她还有一些钱,一共是两百美元和三百法郎,都是零钞。在这个国家里,这两种货币都能使用。 现在,她不能离开这栋房子。邻居们看见她会感到惊讶,甚至会报告警察。她决定睡觉。她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觉了。此时,她感到全身疲乏,眼睛也快睁不开了。 她把蒙在床上的布单掀开一部分,将钱和护照放在枕头下面,手里握着枪,夹在两腿之间,侧身在床上躺下。几分钟后,她就睡着了。 她并不知道,此时金兰湾基地附近,已经快闹翻天了。警察和军队在路上设了关卡,盘查过往的行人。更多的警察在大街小巷里搜寻,看见长头发的女人就要拦住问话,想找到一个在逃的中国女人。 另一件事是,诊所里被左少卿救出来的梅医生终于没有躲过去。警察进入她的房间盘查时,她脸上和身上的伤引起警察的怀疑。她和那个房子里的两个男人都被捕了。梅医生从此没了踪影。后来杜自远多次派人到这里寻找,都没有找到她。有人说她被引渡到台湾,也有人说她被秘密杀害。后来左少卿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只能在心里暗暗地叹息。 这个时候,梅斯也没有闲着。他通过自己的电台,一方面和台北的叶公瑾保持联系。另一方面,他把这里发生的事,通知了潜伏在大陆的“水葫芦”。他给“水葫芦”的命令是:此人,务必处理干净! 到这天傍晚的时候,左少卿终于醒过来。这一觉,她几乎没有翻身。现在她感到清醒了许多。但饥饿和干渴的感觉让她坐卧不安。她走进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但里面放出来的都是混浊的黄水。她只好放弃了。 她坐在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外面的动静。她现在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等。 一直到夜里十点钟时,外面的小巷才渐渐地安静下来。左少卿带上所有的东西,无声地出了小楼,沿着窄巷向外面走去。 一出街口,她就感到肚子里抽搐着喧哗起来,她已经闻到一股极其诱人的香味。 街口的一角,摆着一张小方桌,桌边有几只小凳,旁边有架在火炉上的锅。一个中年妇女正在装满碗筷和食物的担子前忙碌着。这是一个卖螺蛳粉的小吃摊子。 左少卿抗拒不过饥饿,背对着墙在小桌旁坐下。她知道自己的后腰插着手枪和匕首,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后腰的突起。忙碌的中年妇女向她露出慈祥的微笑。左少卿的眼睛扫过街上的行人,然后轻声说:“大嫂,请给我做一碗米粉。” 中年妇女点点头,就开始忙了起来。她从盆里抓起一把大米做成的雪白的粉丝,放在开水锅里烫,然后在一个大碗里放上各种调料。再从另一个锅里盛了一大勺螺蛳汤冲在碗里。这时,烫米粉的锅已经开了。她用笊篱把米粉捞进碗里,在上面撒了一点葱花,又用竹签现挑了几个螺蛳肉放在碗里,这才端到左少卿面前。 左少卿已经闻到那个碗里飘出的香味了。她抓起筷子,挑起米粉送进嘴里。妈呀!那些米粉润滑香辣,直接就从她的嘴里滑到肚子里。她脸上露出极为赞美的笑容。她说:“大嫂,请再给我做两个春卷吧。” 中年妇女也是满脸的笑容,连连向她点着头。她从竹篮里揭出两张薄如蝉翼的米粉皮,放在面前的案板上,然后在上面放上用豆芽、米粉丝、尤鱼丝、虾仁和小葱段做成的馅,仔细地包起来,然后放在油锅里炸。炸的时候,她开始在一只碟子里用鱼露、辣椒糊和米醋调制出美味的蘸料。春卷炸好了。她用生菜叶子把春卷裹起来,放在碟子里,送到左少卿的面前。 左少卿舀起一个春卷,咬了一口,妈呀!春卷香辣脆嫩,让她满口流汁。她忍不住闭上眼睛,享受着滚热的春卷滑入饥腹中的感觉。 左少卿吃着美味的米粉和春卷时,不由想起许多年前,她和妹妹在南京新街口,也是这样坐在小吃摊前,吃着各种美味小吃。妹妹张牙舞爪地抢她碗里的老鸭肉。那情景,渀佛就在眼前。现在,她在这里,正处于逃亡 之中。而妹妹,却不知身在何处。左少卿心中,此时也忍不住唏嘘起来。 她吃完了小吃,付了钱。中年妇女一再向她道谢。但她并没有吃饱。她不能一下子吃得太多,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准备遇到下一个小吃摊时,最好再吃一个大大的肉粽。那也是本地非常有名的小吃,完全是用肉做成的。今后的几天,她在山里可能没有饭吃,她需要现在好好储备一下。 左少卿离开小吃摊,顺着小街慢慢向前走。她在一家商店里买了一个双肩背的浅棕色的背包,又在一家服装店里买了几件衣服。她护照上的职业是公司会计,她买的服装要符合这个身份。她另外还买了一些内衣。女人不换内衣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会让女人心情恶劣,恶劣的心情则会带来灾难。她还买了火柴和打火机,买了一双胶底鞋,买了一只手电,一个玩具指北针,几张不同的地图,一顶同样是浅棕色的宽檐遮阳帽。她还买了一些药品,包括外伤药。在山里,她可能生病或受伤,她必须做好准备。最后,她又买了一大包锅巴,作为在山里吃的干粮。她心里把这包锅巴当作后备。 她重新回到小楼里。她躲在没有窗户的卫生间里,用手电照着察看地图。 梅医生写给她的地址并不在大叻山里,而是在大叻山南边的一个叫做“瓦竹寮”的小村庄。她明白,要越过边境必须翻越大叻山。但此时,大叻山附近一定有军队在搜索。她先去大叻山以南,相对而言倒要安全一些。 但是,她怎么才能去那个小村庄呢?没有别的办法,她必须有一辆汽车才行。但她想不出搞到汽车的办法,她只能相机行事了。 凌晨四点钟,正是夜晚最静谧也最黑暗的时候。 左少卿终于做好了准备,悄悄离开她藏身的小楼。她明白,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离开。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小街里死一般的静,夜风水似的从她身边掠过。她的胶底鞋无声地走过石块铺砌的街道。至于如何去那个小村庄,路上会遇到什么情况,她只能见机行事了。 居民们早已进入梦乡。左少卿走在墙边的树荫下,小心地观察周围的动静。 天快亮的时候,她靠着冰冷的石墙停下来。一辆破旧的运货卡车如怪兽一般无声无息地停在路边的阴影里。这里似乎不应该是停车的地方。她判断,司机可能在路边的小吃店里吃早饭。她隐身在墙角后面,静静地等待着。 十几分钟后,她果然看见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一边擦着嘴,一边摇晃着从街边的小店里走出来。他大声地咳嗽着,向那辆破旧的运货卡车走过去。 司机上了车,瞬间发动了汽车。汽车在一阵隆隆的轰鸣声后,颤抖着向前驶去。 胖司机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蠕动着舌头,不时把手指伸进嘴里,剔着牙缝里的残渣,吐到车窗外。他察觉到另一边似乎有些异样。他扭回头,立刻看见右边的车门外冒出一个黑色的人头来。接着,一支大手枪伸进车窗里,直对着他的太阳穴。 恐惧总是产生于惊吓之后。面对这样一支乌黑的大手枪,任何人都会吓得魂飞魄散。司机一声惊叫,靠在身边的车门上,恐惧地举起手。 左少卿吼了一声,“靠边!停下!” 失去控制的汽车正向路边高大的椰子树撞过去。胖司机哆嗦着抓住方向盘,感受到太阳穴上的冰冷寒气。他终于让汽车颤抖着在路边停下。 左少卿钻进车里,仍用枪指着司机。她问:“听懂我说话吗?” 司机慌忙点头,“是,是,别杀我,我……我下车。” “坐着别动!”左少卿命令道,凶狠的目光像刀一样扎在胖司机的脸上。她从口袋里掏出地图,借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晨光指给司机看,“你看得明白吗?” 司机连连点头,“是,是。” 左少卿用枪管指点着地图,“你要沿着这条公路走。你必须沿着这条公路走!中间不许停车!听明白没有?中间不许停车!经过这里,再到这里,最后到白石镇。你看明白了吗?说话!”她吼了一声。 胖司机连连点头,“是,是,我一定,我一定。” 左少卿继续盯着他,似乎在判断是否要相信他的话。 正文 二百五十八、向导 左少卿慢慢放缓了语气,“听着,你在这里开车,别想耍滑头。我坐在后面的车厢里,我会随时盯着你。你要是敢停车,我会一枪打死你!听明白没有?” 司机恐怖地看着她手里的枪,连连点头。 左少卿说:“现在,开车!一直开!不许停车!” 司机重新发动了汽车,驶上了大街。左少卿盯着他,慢慢收起枪。随后,她推开车门,攀着车帮,爬到后面的车厢里。 晨风很凉,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她缩身坐在货堆里,警觉的目光透过车厢档板的缝隙看着前面。天完全大亮以后,升起的太阳开始灼烤车厢里左少卿。但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盯着前面。 路况很差,汽车颠簸着向前行驶。公路两边是山林、零星的农田和偶尔出现的村庄。拐过山坡后,前面出现一个小集镇,一些陈旧的瓦房和更加破烂的草房参差不齐地掩映在树木中。 左少卿察觉司机放慢了车速,似乎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用枪柄重重地敲了几下车顶。汽车重新加快了速度,从小集镇中间直穿过去。 直至下午三点钟,破旧的运货卡车终于抵达白石镇。卡车在路边停下。胖司机小心翼翼地看着后窗,但车厢里似乎没有人。他推开车门,站在踏板上向车厢里张望。车厢里真的没有人。他满脸的惊愕,手脚颤抖着爬上车厢,向货物之间的空隙张望,车厢里确实没有人。 一个小时后,司机向白石镇警察所报告说,曾经有一个女人,用枪威胁他,逼着他开车到白石镇。但这个女人什么时候下的车,他就不知道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这个消息被逐级传递到麦肯中校的办公室里。 麦肯中校对这样一个情况有些迷惑不解。从白石镇向西,确实可以抵达边境,这在地图上看得清清楚楚。但这一带村镇密集,到处都是农田和劳作的农民。甚至边境的两侧都是农田。从这里过边境要想不被人发现是绝不可能的。 麦肯中校皱紧了眉头。他判断,如果这个女人是左少卿,他相信一定是。那么,左少卿一定在到达白石镇之前就下了车。但她在哪里下的车呢?几个小时的路程,这个范围就太大了。 但有一个情况麦肯中校可以肯定。左少卿现在已经离开金兰湾地区,并且向西去了。她的目的一定是要越过边境。 麦肯中校回头对身边的阿本上尉说:“你带着你的士兵,沿着这条公路散开,向北,向大叻山方向搜索。上尉,你一定要找到她!” 亚洲人的喜怒,极少表露于外。阿本上尉虽然心里充满了疑问,却什么也没有表示出来,更没有问。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麦肯中校,敬了礼,然后转身离开办公室,去集合他的士兵。 其实,左少卿在距离白石镇还有三十公里的时候,就冒着危险跳下了卡车。这是她在上了这辆卡车之前就已经考虑好的。她要尽一切努力掩盖她的行踪,拖延麦肯中校追踪她的时间。 她跳下卡车后,一如既往地把柯尔特手枪插在后腰,然后背起背包,下了公路,向丘陵中的山林里走去。 虽然现在只是四月,但对这个国家来说,已经进入酷暑。午后的阳光投下火一样的热量,稀疏的山林里没有一丝风,草木都在阳光下散发着干燥焦灼的热气。 左少卿脸上挂满了汗水,衬衣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她看了一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多。她穿过山林,喘息着走上一个小山岗。她向山坡下望去,稀疏的山林里出现一片一片的农田。一些用竹子和茅草搭建起来的房屋掩映在树荫之下,静谧而安详,看上去没有任何危险。 左少卿望着山下的那些房舍时,一时有些迷惑。文弱的梅医生给她留的地址上,说的是“瓦竹寮”,她说这是一个小村庄。“瓦竹寮”在地图上仅仅是一个小点。但在这里,那些破烂的房舍却分散在周围的丘陵上,每一栋房舍都相距很远。她在想,哪一间房舍才是她要找的呢? 她很快就看出来了,通向那些房舍的只有一条小路,在丘陵和农田里蜿蜒。在丘陵里它是小路,在农田里则只是窄窄的田埂,窄得只能一人行走。她看出来了,她其实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沿着这条小路向山下走去。 走到蜿蜒的小路上时,左少卿渐渐发现了一点奇异。那些散落在远近的房舍,都像葫芦一样串在这条小路上。她如果要去第二家,就必须从第一家的门前走过。远处的房舍也同样如此。她隐约意识到,这第一家房舍,如同一个哨兵一样,卡在这条小路上。她感觉,她要找的人,应该就是住在第一家房舍里的人。 她逐渐接近的,是一间破旧的竹屋,房顶上的茅草已经乌黑,墙壁斑驳而老朽,一棵大树遮蔽在房前。 一个须发花白,满面皱纹的老人坐在门前的竹椅上,正一动不动地用他苍老的眼睛注视着走过来的左少卿,尤如一尊古老的雕像。 左少卿注视着他,慢慢向他面前走过去。 左少卿谨慎地斟酌着门前这个老人的身份,和自己目前的处境。 她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努力露出好看的笑容。她一边注视着竹屋里的动静,一边观察着老人的眼睛。但她一直走到老人面前,他也没说一句话。只是用他苍老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但是,左少卿一开口,就意识到麻烦。老人根本听不懂她说的本地话,她也听不懂老人说的话。其实,她也舀不准应该找什么人。 让她意外的是,老人在她不断叙述的过程中,竟然听懂了“金兰湾”和“梅医生”这两个词。她看出老人的眼睛里开始闪出警惕的目光,这一点也让她警惕起来。但她听不懂他的问话。她只知道他听懂了这两个词,她也只能反复说这两个词。至于这两个词对老人意味着什么,她就不知道了。这种状况让她非常焦虑和不安。 这时,老人的脊背已经离开了竹椅,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他回头向里屋也可能是向附近喊了一声。几秒钟之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屋后跑过来。他赤着脚,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他用一种警惕的又掺杂着惊讶的目光打量左少卿。 老人向这个少年喊了几句话。那少年应了一声,转身向小路上跑去了。 这个情况让左少卿有些恐惧。这个少年明显是跑去叫人。但他去叫什么人,她就不知道了。她观察老人的脸色,并没有什么惊恐或者警惕的神色。她判断,那个少年似乎不是去报警。 老人指着房门向她说着什么。她猜想,这是叫她进屋。她向周围看了看,这么站在门外很容易被人看见。她小心地踏进了那扇已经歪斜的木门。 老人仍坐在门前,仍用他苍老的目光向远处瞭望。 左少卿向房子里打量一下,屋里除了有几件农具外,几乎没有什么家具。看得出来,他们非常贫困。她在门口的竹椅上坐下来,透过那扇有些歪斜的房门,注视着门外的老人,也观察那条唯一的小路。如果有什么人来,会首先出现在那条小路上。她在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 大约半个小时后,那少年领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顺着曲折的田埂跑过来。 中年人扛着一把铁铲,衣服敞着,裤腿卷到膝盖上,**的脚上沾满了泥巴。他走到门前,一边看着坐在门里的左少卿,一边和老人说了几句话。老人也向他说了几句话,又向屋里指了指。 肤色黝黑的中年人跨进门来,用一种惊异和警惕的目光看着左少卿。 这个时候,左少卿也静静地站起来,谨慎地注视这个中年男人。她的右手不经意地隐在身后,靠近插在后腰上的枪。她不住地对中年人说:“金兰湾,梅医生。” 她判断,中年人应该同样能听懂这两个词。她又用手指着自己。 中年人上下打量着她,开始点头,似乎表示他已经明白。之后,他用一种询问的目光向她指着屋后的大叻山。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左少卿,再指指屋后的大山。 左少卿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从口袋里舀出地图,铺在他的面前。向他指出大叻山的位置,然后不断地向西指,一直指到边境。最后,她指了指自己,指尖划过边境,然后抬头看着中年人。 中年人用力点点头,表示他已经明白。然后他看着门外的小路,严肃地思考着。他终于转向左少卿,向她指指太阳,指指自己,指指左少卿,再指指大叻山。 左少卿猜测,他的意思是立刻就出发。她明白,这是刻不容缓的。她又想了想,从背包里舀出那叠法郎,递给中年人。 中年人的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表情。但他只从中抽出几张法郎,其余的又还给左少卿。左少卿笑了一下,再抽出几张钞票,又塞进他的手里。 中年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向她点头表示感谢。他舀着那几张法郎走到门外,和老人说了几句话,把手里的钱递给他。 老人舀着钱,回头向左少卿挥了挥,脸上难得地露出笑容。之后,他把那几张法郎卷了卷,小心地塞进腰间的荷包里。 正文 二百五十九、 枪击 这时,中年人和少年开始做准备。他从墙上摘下一支土铳和装着火药的牛角,把柴刀挂在腰上。然后从里屋拿出一只背篓,在里面放上一包米饼,一只装水的葫芦,一卷粗布,还有绳子。在房子的另一边,少年也在自己的腰上挂了一把柴刀和一只很大的灌满水的葫芦。 让左少卿稍微有些奇怪的是,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少年,不时用一种惊喜甚至是快乐的眼光看着她。他看上去有一点兴奋的样子。 一切都准备好后,中年人向左少卿挥了一下手,领头出了房门。 左少卿背起背包,紧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向大叻山的方向走去。 此时已接近傍晚。弯弯曲曲的小路经过几户同样破旧的房舍。那些房舍的女主人们正在准备晚饭。她们把手搭在额头上,向中年人这边张望。中年人只是向她们挥挥手,就直接从她们的门前走过去。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已经进入大叻山的热带雨林。 热带雨林,就是一个深不可测,处处布满陷阱的迷宫,让不熟悉它的人感到恐惧和不安。 中年人父子领着左少卿进入的,正是这样一个迷宫。他们一进入雨林,就仿佛进入黑暗之中。偶尔透过头顶上的树枝,可以看见零碎的逐渐暗下来的天空。 中年人似乎对黑暗并不介意。他用柴刀砍了一些枯枝,扎成火把,高举着走在前面。少年紧跟在他的身后。少年不时回头看着左少卿,脸上露出一点异样的微笑。他有时还为她拉开挡路的树枝,或者向她指点着脚下的沟坎。偶尔的,左少卿也会发现他的眼睛会在她的身上扫一眼,是那种偷窥的受到诱惑的眼神。 看着黑暗无边的雨林,还有那支耀眼的火把,左少卿心里很犹豫。她不知该不该建议中年人父子停下来休息,等到明天再走。但转念一想,现在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她猜想,到了这个时候,卡车司机一定已经报警。麦肯中校可能会迷惑一会儿,但不会很久。最后,他还是会派军队和警察进入大叻山,寻找她,更有可能的是,杀掉她。也许,早一点穿过大叻山,尽快越过边境,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半夜十一点钟时,中年人决定宿营。这个时候,雨林里已是一片瘆人的寂静,潮湿的水气开始从各个阴暗的角落里渗透出来,向他们的身上弥漫过来。 中年人选择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宿营。榕树下几片宽大的板根像墙壁一样从两侧伸出来,包裹着他们。中年人在这一小块空地上铺开粗布。他示意左少卿在这块粗布上休息。左少卿笑着向他们点点头,就在这块粗布上盘腿坐下来。 中年人在板根下点燃一小堆火。他拉着儿子在火堆边坐下,背靠着板根。他向左少卿挥手,示意她躺下来睡觉。 左少卿在中年人父子惊愕的注视下,从腰后拔出手枪,握在手里,夹在胳肢窝里。她向他们笑了笑,然后在粗布上躺下。几分钟后,她就睡着了。 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入睡,仿佛沉入深渊。 左少卿极其幸福地在这温暖的睡梦中看见了妹妹。妹妹脸对脸和她躺在床上,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在她脸上睃巡着。妹妹说:“姐,你跟我说实话吗?”她回答:“你问吧,我说实话。”她看见妹妹张大了嘴,向后面的黑暗中沉下去。她们的周围有许多灰色的瓦片无声地向下滑落。妹妹注视着她,如入深渊般地沉下去,眼看就要滑入黑暗。她纵身扑过去,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姐妹俩悬在空中,脸对脸互相注视着。她隐约听见妹妹在喊:“呀,好香呀!姐,我饿了,我饿了。”之后,南京新街口的小笼汤包、老鸭肉,和金兰湾的肉粽、米粉混在一起,在她眼前飘着,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香呀!真的好香! 左少卿悠悠地睁开眼睛,周围仍处于梦一般的灰蒙蒙的雾气里。她在朦胧中看见一个圆圆的东西在眼前晃动着。她吃了一惊,几乎就要抽出胳肢窝里的手枪。随后,她在那个圆圆的东西后面,看见一张灿烂的笑脸。那个少年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彻底醒了过来。灰蒙蒙的晨雾在她的身边飘动着,雨林里已有了阵阵鸟鸣。露水从高高的树梢上滴落下来,石子似的打在她的身上。她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来,眼前那个圆圆的东西,是一个被火烤成焦黄色的米饼。 她坐起来。少年仍然笑眯眯的,把一个用木棍叉着的米饼送到她面前。她笑着向少年点点头,接过米饼。这时,她才真的感觉到肚子里早已咕咕地叫了起来。 中年人坐在火堆旁,也向左少卿笑着,继续在火上烤着米饼。 左少卿咬了一口米饼,虽然很硬,却有一股非常特殊的香味。少年递给她水葫芦,示意她喝水。她拔掉葫芦上的塞子,仰头喝了一大口水。这时,她已经感到全身的精力都恢复过来了。 吃过早饭,中年人父子领着她继续上路。他们跨过倒地的腐木,避开横空阻拦的树枝和蛇一般的藤条,静静地向前走着。地面上厚厚的腐叶中浸透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唧唧的响声。左少卿的鞋已经湿透了。她觉得,如果像那父子俩一样,光着脚走路似乎更好一些。 快到中午时,地势逐渐升高。中年人意外地停下来。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周围,并侧耳倾听着,眼神里隐约透出警惕和不安。 左少卿的神经也绷紧了,警觉地看着四周。接着,她也嗅到了,雨林里似乎有一股刚刚燃烧过的烟味。她明白了,附近可能有人。她下意识地靠向树边。 中年人向左少卿指点着前面。一边做着手势,一边小声说着什么。左少卿逐渐明白,中年人要到前面去看一看。如果前面没问题,他会向上伸出大拇指。然后,你们两个,他指着左少卿和儿子,再过去。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同时把少年也拉到自己的身边,靠在树后。 少年靠着她的身体,不时仰起头,看着她的脸。 中年人背着背篓,肩上扛着他的土铳,谨慎地向前走去。 左少卿小心地观察着周围,又透过树枝注视着中年人的背影,看着他登上一处小小的山包。中年人停了下来,似乎在观察着什么。他突然转过身,一只手用力向左少卿这边挥舞,似乎在向她发出警告。但紧接着,没有任何预兆,左少卿和少年都惊悚地听到一声枪响。中年人一头栽倒,翻滚着摔下山坡。 左少卿察觉到身边的少年全身震颤,就要向前冲出去。他的嘴已经张开了,就要发出喊叫。她迅捷地把他抱在怀里,并紧紧地捂住他的嘴。少年在她怀里竭力挣扎。她一下子就把他按倒在地上,用胳膊和腿固定住他,仍然紧紧地捂着他的嘴。之后,她拖着他,一点一点地向后退,一直退到茂密的草丛里。 她感觉到少年在她怀里哭泣,他的身体一直都在颤抖着。他紧紧地抱住她的腰,痉挛的手抓住她背上肉。她把脸贴在少年满是泪水的脸上,摩擦着,想以此安慰他。 几分钟后,中年人倒地的那个方向传来喊叫和奔跑的声音。左少卿抱紧少年,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里。她虽然看不见,但知道那是追捕她的士兵。 十几分钟后,又有一些脚步声在他们身边响起来。左少卿透过草叶,看见一些士兵从她面前跑过去。随后,她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是阿本上尉。 她明白,白石镇的运货卡车并没有迷惑住麦肯中校。另一方面,阿本上尉经过她几个月的培训,确实有了很大长进。他居然已经判断出她进山的方向,甚至判断出她要走的路线。左少卿想到这里,嘴角上闪出一丝自嘲的冷笑。所谓“木匠戴枷”,大概就是指这个意思吧。 少年已经安稳了一些。他的脸埋在左少卿的胸前,双臂紧紧地抱着她的腰。她感觉,她的胸前已经被他的泪水浸湿。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里,一直到确信士兵们已经离开时,他们才悄悄地离开草丛。 他们观察着周围,谨慎地走到中年人中弹倒下的地方。那里还留着一片血迹和许多零乱的脚印。显然,士兵们已经把中年人抬走了。 左少卿回头注视着少年,看着他哀伤的脸,并且一直看进他的眼睛里。她拍了拍他的肩,向前指一下,再向后指一下,然后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哀伤的眼睛里还存着一些泪水。他似乎已经明白左少卿的意思,是继续向前,还是就此回去。他略略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向前一指。 左少卿笑了,忍不住把他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后背。少年低着头,静静地站立着。片刻,他抬起头,用他黑黑的大眼睛注视着左少卿,然后慢慢地从她怀里挣扎出来。他们没有再说话,继续向西走去。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知道有士兵在附近,他们既不敢点火把,也不敢生火。他们钻进一片茂密的树丛里,准备过夜。 左少卿从她的背包里拿出作为备用的锅巴,和少年喝着葫芦里的水,很快就分吃光了。左少卿感觉到,她带的后备实在太少。明天能不能过边境,她完全不知道。 左少卿从背包里拿出一件衣服,铺在地上,然后拉着少年并排在衣服上躺下。 正文 二百六十、 黑蜘蛛 在黑暗中,左少卿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的向导竟然被阿本上尉的政府军打死,让她极为愤怒。这种做法,实在太过分了。现在,她能否安全穿过边境,已经成为心中的最大焦虑。想到阿本上尉的政府军就在附近,她总是小心倾听周围的动静。 她感觉到,身边的少年并没有睡着,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过了很长时间,少年轻轻地翻了一个身,把脸对着左少卿。左少卿心里很为他难过,一种异样的母爱也悄然地从她心里升起来。她不声不响地把少年搂在怀里。她感觉到少年的呼吸就在她的胸口拂动着。少年的一只手伸过来,小心地搂住她的腰。 左少卿静静地躺着。她隐约意识到,少年有可能把她当作母亲了。可怜的少年,他家里只有祖父和父亲,他可能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母亲,他甚至从未接触过女性。 她想起来,这个少年第一次看见她时,那双眼睛里就闪出的奇异光彩。在这一路上,少年总是关照她,为她拉开或砍掉挡道的树枝,有时会指着她的脚下。他年青的眼睛里真的有一种男人的目光。她还想起来,少年拿着一个烤得焦黄的米饼,在她眼前晃时的那张笑脸,那么的稚气可爱。左少卿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少年抱得更紧了。 几分钟后,他们都进入梦乡。 断续的鸟鸣声让左少卿从梦中醒来。她看了看周围,天其实已经大亮了,只是在茂密的雨林,周围还处在昏暗之中。 她看了看身边,不由有些疑惑。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她的怀抱,躺在离她约两尺远的草地上。他背对着她,身体佝偻着。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微微地有一些颤抖。 左少卿轻轻移到他的身边,向他的身前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少年正处于那样一种让人难以启齿的冲动之中。她看见他那个还未完全长成,还有一些稚气的东西已经挺立起来。她心里有些惊愕,也有些好笑。看来,少年不仅把她当作母亲,更有可能,把她当作真实的女人,一个贴在他的身边,搂抱着他,让他闻到女人身上特有气味的女人。甚至,还可以算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左少卿忍不住这样想。 她脸上带着一点微笑,轻轻地靠在他的后背上,然后把一只手伸到他的前面,握住了他那个正处于冲动之中的东西。她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好了,好了,就要好了。”少年似乎想推开她的手,但她的手并没有松开。 他们就这样子僵持了一会儿。少年的身体颤抖起来,然后渐渐地松驰下来。他仍然背对着左少卿,一动不动地躺着。左少卿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非常温暖的感觉。她没有说话,只是拉他坐起来,轻轻拍他的肩膀。 但少年只是背对着她坐着,垂着头,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过程中恢复过来。 左少卿注视着他瘦削的身体。她感觉,少年是在害羞。 左少卿温和地笑着,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脸对着脸,直视着他的眼睛,然后向他伸出大拇指。她想表达的意思是,你已经成为一个男人了。 少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似乎也在猜测着她的意思。左少卿伸直腰,用手压在他的头顶上,然后比到自己的下巴上。之后,又把手抬到比她还要高半头的地方。她抬起少年的下巴,让他往上看。然后拍拍他的胸脯,再次伸出大拇指。 少年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将来有那么一天,他也会长成一个高大的男人。那时,他就更棒了。他不好意思地露出笑容。 左少卿放心了,拍拍他的肩,向前指了一下。少年没有再说话,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领着左少卿继续向前走去。 在闷热蒸人的热带雨林里跋涉,是一个艰难的令人疲惫的旅程。他们跨过倒地的腐木,拨开茂密的树枝,绕过沟壑,一步一步向上攀登着。疲劳像汗水一样,流遍他们的全身。 到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昨天他们就吃得很少,晚上只吃了一点锅巴。今天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有吃。他们都感到了饥饿。中年人背篓里的米饼都被士兵们拿走了,现在他们没有东西可吃。 他们在山坡上坐下来,望着周围的密林。左少卿向四周做着手势,询问密林里能找到什么吃的。少年撇了撇嘴,摇摇头。 热带雨林里并不像普通人认为的那样,长满了水果或者其他什么可吃的东西。现在只是四月,还没有果实可吃。另外一方面,热带雨林的果实或者植物,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吃的,极有可能中毒或者吃坏肚子。 在左少卿的野外生存经验里,如果能抓到蛇或者青蛙,她是可以吃的。在培训班里,她也这样训练过那些情报军官们。但现在不可能轻易找到这一类的动物。 这时,少年似乎发现了什么,他轻轻地俯下身体,眼睛定定地看着左少卿身边的一个地方。接着,他轻轻地爬过来,向草丛里看着。 左少卿随着他的目光,也向草丛里看。她很快就发现草丛下的地面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洞外还有爬动过的痕迹。她猜想,不会是一个蛇洞吧。 少年向她示意,这个洞里有可以吃的东西。他折了一根细树枝,小心地伸进洞里。左少卿也来了兴趣,和他一样趴在地上,小心地看着那个洞。 少年向洞里捅了一会儿,接着,他从洞里拖出的东西,把左少卿吓得魂飞魄散。那是一只巨大的令人恐怖的黑蜘蛛。它的身体足有拳头那么大。如果把它的八条腿拉开,足足有菜盘子那么大。它身上长满了黑色的毛,它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盯着洞外的两个人。左少卿头皮发麻,恐惧地向后退去。 少年也很紧张。他把那只巨大的黑蜘蛛拖到一块空地上,然后用木棍压在蜘蛛的背上,不让它移动。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然后举到空中试了一下风向。他摆手叫左少卿移到自己的身后。 这时,左少卿也看出来了,那只巨大的黑蜘蛛正用它的两条后腿,不断地在屁股后面摩擦着。一些极其细小的黑色绒毛飞起来,在阳光下闪着细微的光。接着,她就感受到这些细小绒毛的厉害了。虽然她和少年处在上风处,但仍有一些绒毛飞到他们的胳膊上或腿上。左少卿感觉到刺痒,开始用力抓挠裸露的胳膊。少年也搔着他光着的双腿。但他始终用木棍牢牢地压着黑蜘蛛。 几分钟后,那只巨大的蜘蛛不再用它的后腿摩擦屁股。它的屁股上此时已经光光的了,再没有绒毛可以飞起来了。左少卿仍然惊恐万分地看着那只黑蜘蛛。 这时,少年做了一个吓坏左少卿的动作,他伸出左手的食指,从上向下,直直地按在蜘蛛的背上。他扔掉木棍,开始用右手去抓蜘蛛的长腿。他抓起一条腿,向上抬起,小心地放在左手的掌心里。不一会儿,他把黑蜘蛛的八条长腿都反向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把那只蜘蛛提了起来,给左少卿看。 左少卿咧开了嘴,恐怖得连连后退。她什么都不怕,却害怕任何虫子。何况这是一只如此巨大,如此可怕的黑蜘蛛。 少年快乐地笑着。他扯了一条长长的草叶,把蜘蛛的八条腿扎了起来。他把蜘蛛放在地上,然后开始搜寻地上的干树枝,把它们堆了起来。他笑着向左少卿伸出手,比出打火机的样子。 左少卿从背包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少年很快就燃起一小堆火。 他捡起那根木棍,向左少卿比出刀削的动作。左少卿笑了。她知道自己身上的东西都瞒不过这个聪明少年的眼睛。她拔出后腰的匕首递给他。 少年把这支匕首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非常赞赏地撇着他的嘴角。他用匕首把木棍削尖,然后小心地扎进蜘蛛的嘴里,深深地扎进去。他解开捆绑蜘蛛的草叶。那只黑蜘蛛就在空中张牙舞爪地挣扎起来,甚至发出咝咝的声音。 少年举着木棍,把黑蜘蛛送进火里。黑蜘蛛开始拚命地挣扎起来,几乎要脱离那根木棍。但它很快就不动了。 左少卿恐怖地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同时也更加恐怖地看着那只黑蜘蛛。她难以想像应该怎么吃这个黑蜘蛛。她也绝不敢吃这个黑蜘蛛。它太令人恐怖了。 少年翻转着蜘蛛,让它均匀地受到火焰的烧烤。还用木棍在蜘蛛身上划来划去,把蜘蛛身上烧焦的毛划掉。几分钟后,巨大的黑蜘蛛发出啪啪的响声,并散发一种难以言明的气味。 左少卿对于昆虫的有限的知识里,她知道昆虫的关节里充满了气体。经过火焰的烧烤,这些空气关节就会爆裂,意味着这只黑蜘蛛已经被烤熟了。 少年也向她伸出大拇指,表示这个黑蜘蛛已经可以吃了。 他把蜘蛛放在石头上,一边吹着,一边用一片大叶子擦拭蜘蛛的身体,把那些烧焦的毛擦干净。现在,黑蜘蛛身上已经开始闪出让左少卿更为恐惧的黑色光泽。 正文 二百六十一、 再遭枪击 少年扯下一条蜘蛛腿递给左少卿。她很犹豫,但考虑到现在她必须吃点东西,以恢复体力。似乎蜘蛛腿总比蜘蛛的身体好一些。她小心地接过蜘蛛腿。少年又扯下一条蜘蛛腿,直接放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就大嚼起来,并斜着眼睛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把这条蜘蛛腿看了又看,放在鼻子低下闻一闻,终于狠下心来咬了一口。蜘蛛腿像牛皮糖一样坚韧,中间似乎有一点汁液,嚼在嘴里似乎有一点螃蟹的味道。左少卿至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黑蜘蛛的八条长腿终于吃完了,剩下的是蜘蛛的身体。少年拿起刀,注意地看着左少卿。他很快切下黑蜘蛛的头,扔到一边。他撇着嘴向蜘蛛头摇摇手,表示这个不可以吃。随后,他把黑蜘蛛巨大的身体从中间切开。他拿起半个蜘蛛身体,送到左少卿面前。左少卿看着这个让她惊悚不安的东西,不肯接过来。少年却不管不顾地直接塞到她的手里。 左少卿仔细看着手里的这个东西。这半个蜘蛛身体几乎就有小碗那么大,里面是颜色复杂的暗黄色和棕黑色,令人惊恐。它们又像一种让人难以言明的膏状物。 她知道这些东西就是黑蜘蛛的内脏。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把这些类似膏状物的蜘蛛内脏放进嘴里。 少年却已经端起他的那一半,用树枝挑起一块,直接就放进嘴里。左少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住地摇着头。少年看着她,向她竖起一个小手指,定定地指着她,还向她撇出轻蔑的嘴角。 左少卿看着他,又看看手里的半个蜘蛛身体,她看了又看。她知道自己其实完全没有选择,否则她就会饿死。 她终于狠下心来,用树枝挑起一小块膏状物放进嘴里。她不敢去品味,嘴巴动了几下就咬牙吞进肚子里。接着,她又挑了一块放进嘴里。但她无论怎样迅速地吞咽,她还是品出蜘蛛内脏的味道来了。这东西热腾腾的,吃到嘴里有一点粘腻,有一点腥味,有一点臭味,还有一些复杂的类似条状或者团状的东西。最后,还有一点点螃蟹的味道。她再次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说到底,这是高蛋白,是可以充饥的食物,她必须吃下去。 少年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她,还向她伸出大拇指。 左少卿终于把那半个蜘蛛身体吃完了。她痛苦地咧着嘴,向少年指了指他装水的葫芦。少年把葫芦递给她。但她只喝了一口就没有水了。 少年接过葫芦,向她做着手势说,他去山下装水,叫她在这里等着他。然后,他就蹦跳着向山下跑去。 左少卿不敢品味嘴里的味道,肚子里时时有要作呕的感觉。她只能闭着嘴,看着少年逐渐消失的背影,脸上也终于可以肆意地露出尴尬的笑容。 她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不再去想那只黑蜘蛛。她从口袋里掏出地图,和那个玩具指北针,仔细地察看着。 让她略略安心的是,她现在离边境已经不远了。也许明天的什么时候就可以越过边境。过了边境她就比较安全了。 此时,太阳正在西去,暑气比中午的时候减弱了一点。风停了,草木不再摇摆。这个时候,树林里就显出一种异样的寂静。那是一种死一般的暗含着危险的寂静。 这种死一般的寂静让左少卿一时有些恍惚,她隐约察觉似有某种危险正悄悄地临近。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手伸到后腰,握住枪柄。然后再抬头向周围观察。 周围看不出任何异样,也没有令人不安的动静或声音。她向远处看,少年提着葫芦,正向她这里走过来。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微笑。 左少卿也就是一错眼的功夫,她看见少年脸上的那一点笑容消失了,代之出现的是惊恐和严峻。他的目光看着的,正是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就在这时,同样没有任何预兆,左少卿身后并不太远的地方响了一枪。她眼睁睁地看见少年的胸前迸溅出火一样的红色。那只沉重的葫芦从他手上滑下来,缓缓的掉在地上。他张开双臂,仰面倒在一片树丛里。 左少卿迅速拿起地图,拔出腰后的手枪。她缩身向旁边的草丛里滑进去。她判断敌人是在自己的身后。她快速地从树丛里爬过去,一直向少年躺倒的地方爬去。 草木非常茂密,枝叶和草叶坚硬而锋利,不断从她脸上划过。她连跑带爬,终于冲到少年的身边。 少年的眼睛已经失去神采,有些漠然地注视着左少卿。他勉强伸出一只手,向她指着西边。他是那样一下一下地向西边指着。左少卿明白,他是让她向西边走。 左少卿迅速地向周围扫视一遍。以她山地作战的经验判断,西边虽是她应该去的方向,却恰恰是绝路。但少年可能另有用意,也许正是绝路才更安全一些。 她从背包里拿出纱布,想包扎少年的伤口。但少年抓住她的手,一再向西边指着。不一会儿,他的眼神变得呆滞了,无神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少年死了。左少卿伤心而且愤怒。他们把这父子俩都打死了,这也太过分了! 左少卿非常想报复一下阿本和他手下的士兵。她有两个弹夹十四颗子弹。她至少可以打死他们十个人!王八蛋!他们太可恶了!但是,左少卿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冷静和沉着。她明白她不能那么干。她必须尽快离开。 她抓起背包,借着树木的掩护,开始向西边爬行。西边的树木逐渐茂密起来。她站起来,向西边飞奔。这时,她已经听见后面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和奔跑声。 左少卿在密林里狂奔。她越过岩石和沟坎,疯了似的滑下山坡,她抱着头扑进茂密的树丛里。她一直都在飞跑着,也喘息着。 西边果然是绝路。她奔跑到最后,面临的是一道陡峭的石壁。石壁险峻,也无路可下。她伸头向下看了一眼,估计有十余公尺深。她不用回头就知道,一些士兵正向这边跑过来。他们大声呼喊着,保持着联络。 左少卿咬了咬牙,纵身向石壁下跳了下去。但是,她忽略了一点,石壁下的草丛中,往往堆积着脱落的石块。她落地时恰恰踩到一块石头上。她感到自己的脚脖子狠狠地扭了一下,一阵剧烈的疼痛,直向她的额头冲上来。 那种剧痛使她几乎吼叫出来。她心中极端的焦躁。她要在山里行走,在热带雨林里穿行,她还有许多路要走。但她的脚腕却扭伤了,这几乎就是灭顶的灾难。她一旦被那些士兵发现,将绝不可能逃脱! 她紧贴石壁站立着。她相信石壁上面的人看不见她。如果他们不下来,她或许可以躲过这一难。如果他们下来,她想,那就只能到时候再看了。 她拔出手枪,顶上子弹,然后静静地等待着。 十几分钟后,石壁的上方传来奔跑的声音,有人在上面大声喊叫。 “这边有人吗?” “不知道。我们过来看一看。” “注意仔细搜索!” 左少卿听出来了,这是阿本上尉的声音。她猜测阿本是离开还是下来。 但是,突然之间,有一个人“嗵”地一声跳了下来,并向石壁这边转过身来。正是阿本上尉。他立刻就发现了石壁下的左少卿。他们都举起手枪,指着对方,互相惊愕地盯着对方。 左少卿举枪对着阿本上尉,却不敢开枪。枪声一响,所有的士兵都会涌过来。如果到了那个地步,她就没有一丝逃生的希望了。 阿本上尉也没有开枪。他可能还在震惊之中,也许他对自己的枪法没有足够的把握。但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个“玛泰姆”却有极其精准的枪法。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个“玛泰姆”曾经救过他的命。 他们都举枪瞄准对方,但都没有开枪。他们只是在静默中注视着,也僵持着。他们有一会儿,谁也没有下定开枪的决心。 阿本上尉首先改变了表情,他脸上逐渐充满了疑惑,他心里还有更大的疑惑。他慢慢地放下枪,注视着左少卿。 这是左少卿所希望的。她也慢慢地放下枪,希望这个动作能让眼前的情况向好的方向发展。但他们仍然互相盯视着,也戒备着。 终于,阿本上尉问:“玛泰姆,为什么?” 左少卿疑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阿本上尉喘了一口气,“玛泰姆,为什么会这样?您为什么要逃跑?麦肯中校为什么命令我们抓您?您惹上了什么麻烦?” 左少卿摇着头,轻声说:“阿本上尉,你不要问了,我的事,与你无关。” 阿本上尉向四周看了看,又抬头向石壁的上方看了看。他心里的疑惑太重了,他太想弄清楚了。他摇着头继续说:“玛泰姆,我还是要问一下,究竟是为什么?请您一定告诉我。” 左少卿咬着牙沉思着,也不住地摇着头。她终于开口说:“阿本上尉,你知道阮其波阮先生是怎么死的吗?” 阿本上尉张大了嘴,“麦肯中校告诉我,阮先生是中国特工刺杀的。在培训课上,您和我们一起讨论过这件事。说实话,我很怀疑。” 左少卿瞪着他,“阿本上尉,麦肯中校说的是谎话!十足的谎话!阮先生是美国人刺杀的!而且,这是我亲眼所见!” 正文 二百六十二、 绝境 阿本上尉惊恐万分地看着左少卿,“玛泰姆,这个……您真的看见了?” 左少卿严肃地说:“是的,我真的看见了。那个枪手刺杀阮先生的时候,麦肯中校,还有一个叫梅斯的美国中情局特工也在场。枪手是当着他们的面开的枪!” 阿本上尉惊呆了,“为什么?为什么?” 左少卿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这是我亲眼所见!” “那么,麦肯中校他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除掉您?” “是的,就是这个原因!” “可是,别人怎么会相信您说的话?报纸上全都说是中国人干的。” “阿本上尉,我有照片!”左少卿一字一顿地说。 “您有照片!”他更加惊讶了,“那,我能看一看吗?” “你看不了。我手里只有胶卷。但我告诉你,将来你一定会看见,从报纸上!” “玛泰姆,我能相信您吗?”阿本上尉极度不安地看着她。 左少卿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阿本上尉,你愿意相信我吗?” 阿本上尉不说话了。他明显是在犹豫,他真的是非常犹豫。 左少卿轻声说:“阿本上尉,我警告你,这件事你绝不能对别人说。你如果说出去,也得死!这是肯定的!” 阿本上尉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左少卿又说:“阿本上尉,你为什么要打死那父子俩。他们都是老百姓呀!” 阿本上尉小声说:“对不起,玛泰姆,这是麦肯中校的命令。他说,您可能需要向导。如果有向导,也要打死!包括您!” 左少卿盯着他,“他要斩尽杀绝!杀人灭口!阿本上尉,我没有关系,我不在乎被人打死!可是,那两个人,他们是父子俩呀!” 阿本上尉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看得出来,他也为此而痛心。他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只是摇着头。 这时,石壁的上面传来士兵的喊声,“长官,长官,你在下面吗?” 阿本上尉抬头喊:“我在下面。” 士兵继续喊:“长官,下面有情况吗?要不要我们下去?” 阿本上尉仍然盯着左少卿,他还在犹豫。他终于向上面喊:“不用下来了,继续向西,往西边搜索!” 石壁上的士兵招呼着其他人,离开了石壁。 阿本上尉看着左少卿,轻声说:“玛泰姆,我愿意相信您。” 左少卿心里略略感到一点轻松,“阿本上尉,你一定不能说出去!” 阿本上尉点点头,“我知道。那两个向导,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玛泰姆,我要走了,祝您好运。”他把手枪插进枪套里,转身向旁边走去。 左少卿提着手枪,嘴角因咬紧牙关而微微抽搐。她背靠石壁,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阿本上尉渐渐远去的背影。 她心里焦虑不安。一方面,她侧耳倾听那些士兵渐渐远去的声音,担忧阿本上尉会不会突然返回。另一方面,她的脚髁已如火烧一样剧烈地疼痛起来。此时,她真的是忧心如焚。 她在石壁下整整站了一个小时,直至确认周围没有了危险,她才缓缓地向山下移动。她用匕首砍了一棵小树,借以支撑她的伤脚。 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她终于把自己移到一片密林里。她觉得,在密林里总要安全一些。她坐下来,脱下鞋袜看了看,右脚腕已经完全红肿起来,不能触碰。 她慢慢在草丛里躺下来,心里绝望至极。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脚髁扭伤,让她寸步难行。身在此处,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她。 她绝望至极的另一方面是,她没有食物。昨天早上,她吃了一个米饼,晚上和少年分食了她的锅巴。今天一天,她除了吃下半个蜘蛛外,没有吃任何东西。她也没有水。想到水,她顿时感觉到嘴里已经像沙漠一样干燥了。 这个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左少卿在黑暗中孤立无援,焦虑和恐怖也如夜幕一般笼罩在她的身边。她合上眼睛,想在梦中摆脱焦虑和恐怖,哪怕仅仅是暂时的。 她睡得很不安稳,神智忽明忽暗,时而在恐怖的深渊,时而又处于无边的焦虑中。她每一次辗转,右脚都会剧烈地疼痛。她一直沉浸在迷糊和清醒的交界,仿佛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直至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昏昏入睡。 躺在草丛中的左少卿真的如死去一般酣睡着,任凭时间从她身边悄然流过。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察觉晨风轻拂而过,摇动着的草叶划过她憔悴的脸颊。一阵“咕咕咕”鸟鸣声,终于让她逐渐清醒过来。 她只觉得全身僵硬而疲惫,仿佛被压上了千斤重石,难以动弹。她此时刚刚清醒,只觉得口中干渴,腹中饥饿,两眼发花,种种折磨她的感觉袭遍全身。 那阵“咕咕咕”的鸟鸣声再次响起来。她睁开眼睛,这才知道,天已经亮了。她伸出手,拨开眼前的茅草,向发出“咕咕”鸟鸣声的方向看过去。 一只野雉鸡鸣叫着,在距离她十几公尺远的地方啄食。它偶尔抬起头,警觉地看着周围的动静。左少卿一动不动地盯着它,足足盯了三分钟。她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生存的欲望让她回想起所有的生存技能。她知道生存下去的机会已经悄悄来临,且稍纵即逝。她决不能放过这最后的机会。 她扭转脖子向周围观望。她终于在右侧一公尺远的地方看见一丛灌木。它们长长的枝条上长着细小的绿叶和紫色的小花。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从腰里拔出匕首,然后一点一点地向灌木丛爬过去,尽最大的可能不发出声音。她决不能惊走了那只野雉鸡。她的眼睛在灌木丛里搜寻,选中一根又细又长的枝条。她慢慢地把那根枝条压下来,然后用匕首把它从根上割断。枝条发出极轻微的响声。她从眼角里发现,那只野雉鸡停下来,正向她这边观望着。她俯下身来,一动不动地趴着,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几分钟后,她用匕首割掉枝条上的叶子和小花。现在,她有了一条约三公尺长,细而柔韧的枝条。这是她要生存下去的第一步。 她手里抓着这根枝条,慢慢地移动身体,一点一点地向野雉鸡那边移动。她从帽檐下面盯着那只野雉鸡的眼睛,看着它的眼睛是否向这边观察。她慢慢的,简直如蜗牛一般向前爬去。她不能太近,太近了会惊走野雉鸡。但也不能太远,太远了就捉不到它。漫长的十分钟后,她距离那只野雉鸡只有五公尺远了。她必须仔细地估量她和野雉鸡的距离,也估量着自己跳跃起来的力量。 她看见野雉鸡再次低头啄食。她觉得不能再等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突然间像豹子一样跳了起来,竭力忍着脚上的剧痛,单脚跳跃,向野雉鸡猛冲过去。野雉鸡受到了严重惊吓,尖叫着张开翅膀,并奔跑着向空中飞去。左少卿在最后一刹那纵身跃起,接着,她手里的枝条就如闪电似的向野雉鸡挥了过去。 细细枝条的末端抽到野雉鸡的身上。它嘶叫着从空中落下来。接着,它再次张开翅膀向空中跳起。左少卿再一次纵身向前,枝条重重地抽在野雉鸡的身上。这一下子,它再也飞不起来了,但还挣扎着向前奔跑。呼啸的枝条再次落在它的身上。它再也跑不动了,只是在地上挣扎着。 左少卿扑过去,终于牢牢地抓住野雉鸡,任凭它在自己的手中挣扎和嘶叫。 左少卿喘息了好长时间,才慢慢地坐起来。她从草丛中扯下一条野藤条,把野雉鸡的一只脚扎起来,再把藤条的另一端系在树上。 现在,左少卿已经忘记了饥饿,这是她要生存下去的第二步。她看到了希望。 她再次趴下来,开始在草丛中爬行和搜寻。她一边在草丛中搜寻,一边竭力回想南甲老师教给她的,各种中草药的名字以及它们的用途。她隐约想到,这差不多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些她学过的中草药知识早已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但是,她现在强烈的生存欲望,又把这些消失的记忆勾了回来。 她首先看见的,是一簇苍白色的花团,花团由许多小穗一样的花组成。它的下面是细细的枝和细长的叶子。它的形状让她想起来,它叫“一箭球”,多年生草本。它也叫“水蜈蚣”或者“单打槌”,具有清热解毒,散瘀消肿的功能。 她把这支“一箭球”连根都拔了出来,在地上磕打干净。 这还不够,她继续在草丛中爬行和搜寻。她一抬头,看见一株高大的植物,有半人多高。它有巨大的蒲扇一般的叶子,叶子上有几个圆圆的裂口。叶柄很长,五六根叶柄生长在一起。这叫“大叶骨碎补”。她想起这个名字,就知道这个植物对她有用处了。她拔出匕首,挖出它的根,那是一根细细的紫红色的根。太好了。 接着,她又找到了一种叫“草珊瑚”的药材。在几片墨绿色的叶子中间,长着一团红红的小果实。左少卿很快就想起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接骨木”。 最后,她在一棵大树旁找一根开着紫色小花的藤条,这叫“大茶药根”,也有治疗跌打损伤的功能。她用匕首挖出了它的根。 现在,她已经完成了自救的第三步。 正文 二百六十三、 越过边境 左少卿感觉眼前的这些草药已经足够了。她找到一块比较平坦的石头,先用匕首将这些草药切碎,然后拿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把这些草药混在一起砸烂。十几分钟后,石头上已经有了一大团墨绿色的药糊。 这时,左少卿开始把她的目光转向卧在地上,正恐惧地叫着的野雉鸡。她一手捡起那根长长的枝条,另一只手抓住拴在鸡脚上的藤条。她开始用枝条轰赶野雉鸡。野雉鸡咯咯地叫着,四处乱飞着,奔跑着。但它的脚被藤条拴着,它飞不出枝条轰赶的范围。 十分钟后,野雉鸡再也跑不动了。它卧在地上,张嘴喘息着,翅膀也垂了下来。任凭左少卿怎么轰赶,它也不动了。 左少卿拉着藤条,把它拉到自己面前。她抓住它的翅膀。她感觉野雉鸡的身体热得发烫,这正是她要的结果。南甲老师告诉过她,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现在,她看着野雉鸡那双惊恐的眼睛,似乎在向她哀求。但她还是咬了咬牙,开始狠下心来,用匕首剥它的皮。野雉鸡惨叫着,挣扎着。但左少卿还是剥下一大块带着毛的鸡皮。 她开始把墨绿色的药糊抹在鸡皮内侧,抹了厚厚的一层,然后迅速地把它包在右脚的脚腕上。她拿出一件衬衣,用匕首把它割成布条,紧紧地包在外面。此时,她感觉到脚腕上有了一股热乎乎的感觉。 最后一件事,她升起一堆火,把那只倒霉的野雉鸡扔进火里,直至烧成一团黑焦。她像个野人一样,近于疯狂地撕扯着那黑乎乎的鸡肉,一块一块地塞进嘴里。鸡肉没有味道,又极其坚韧。她咯吱咯吱地嚼着,实在嚼不烂就直接吞下去。 她终于把那只鸡全部吃了下去。她吃得太猛,后来当她回忆起这件事时,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否吐出过骨头。 太阳照在她的身上,她有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山里的风也柔和地吹拂着她,让她感觉惬意和舒服。她已经吃饱了,现在什么也不想管了。她在身上裹了一件衣服,一头倒在草地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太阳过午的时候,她终于醒了过来。她静静地躺着,望着蓝色的天空。她感到自己终于恢复过来了。她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她差不多睡了五个小时。她感觉到舒适和安详。 她抬起那只被包成一个大粽子的脚,注意地看着。她转了一下脚髁。她有些惊讶,似乎没有疼痛的感觉。她又转了一下,仍然没有疼痛的感觉。她小心地站了起来,在原地走了几步。她惊讶地发现,脚髁已经不疼了,她几乎可以正常地行走了。 她快乐地看着周围,非常希望有人能分享她此时的快乐。但周围并没有人。 她决定立刻出发。为慎重起见,她砍了一根粗粗的木棍拄着,以防再次扭伤。 她继续向西走。现在向西走其实就是下山。她顺着山沟一步一步向下走。右脚除了稍稍有一点异常的感觉外,基本上已经不疼了。 走到山沟底下时,一条小溪缓缓地流着。现在她最需要的就是水了。 她蹲在溪边,用手捧着喝了几口水。她向溪水里看着,隐约看见自己的模样。老天,就是妖魔鬼怪也不过如此吧。她满头的乱发,一张乌黑肮脏的脸。嘴巴和牙齿也是黑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更是肮脏不堪。她想起来,她已经有三四天没有洗澡了。她的身上一定也肮脏不堪。 她谨慎地向周围看了看。很难想像在这个荒野的密林里会有人。 她把手枪和匕首放在溪边伸手可及的石头上,作为防备。然后就开始脱衣服。妈的,她的裤子居然脱不下来。她的包成大粽子一样的脚,足有篮球那么大。考虑了几秒钟后,她把脚上的那个大粽子也解开了。她惊讶地发现,脚上的红肿已经完全消退了。她终于脱光了身上的衣服。 溪水太浅,她只能坐在溪水里,开始擦洗自己的身体。水很凉,但给她的感觉很舒服。她把自己的上上下下都洗到了,连头发也洗了。她畅快地躺在浅浅的溪水里,望着蓝天白云。她差一点就睡着了。 她就那样躺在浅浅的溪水里。她的胸脯傲然地挺立着,少年的呼吸曾经吹拂过这里。少年已经死了,被人一枪打死。她觉得,如果让少年触碰一下这里,满足一下他年青的愿望,她心里会更好过一些。但现在,他们父子两个人都因为她而死。她为他们感到难过。她再也没有办法向他们表达谢意了。 她望着溪水两边的山峦有一阵发呆,心里似乎有一点奇怪的感觉。她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条小溪可能就是界河。过了小溪,她就进入另外一个国家了。 她猛地坐起来,然后几步跨到岸上,从背包里找出地图。她就那样赤裸着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仿佛一条刚刚出水的美人鱼,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地图。她终于确认,这条小溪就是界河。她向小溪对面的山峦张开双臂,她真想大声呼喊,我逃出来了! 她给自己换上干净的衣服,换了袜子,坐在溪边,让太阳暖暖地照耀着自己。 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把换下来的脏衣服埋进沙石里,插好手枪和匕首,背起背包,然后跨过小溪。 她站在溪边回头望着,望着她几乎呆了半年,也几乎丢失了性命的那个国家,她想,我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她在心里说:“再见,越南。” 左少卿至此转回身,向身后的山上攀去。她对自己说:“我要回国,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和你们见个高低!不管你是谁!” 但左少卿此时绝不会想到,后面等着她的,还有无数危及生命的凶险等着她。 左少卿后面的故事,容在下慢慢叙述吧。 老话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支。接下来要说的,自然就是杜自远了。 左少卿刚刚逃过一劫的这个时候,杜自远正在北京,也处于心惊肉跳之中。 北京的四月,比不得南亚的温暖和翠绿,正是春寒料峭草木枯黄的时候。杜自远开着一辆美式旧吉普,行驶在一条崎岖不平尘土飞扬的土路上。 这条土路是新开辟的,路面上只撒了一层碎石子。但此时,已经被日夜不停的载重卡车以及川流不息的驴车马车碾轧得破碎不堪,高低不平。每有车辆驶过,都会扬起漫天的尘土。土路的两侧则是一片巨大的建筑工地。 这个地方位于北京的西北,距离著名的颐和园并不太远。这里原是皇家狞猎的地方,因此被称为西苑。 北平和平解放后,进城的军队捷足先登,先占据了市内大多数国民党旧政府机关,作为自己的驻地。后进入北平的中央政府各部门,以及新组建的北平市政府各部门,则占据了剩下的旧机关驻地。等中共中央的直属机构进入北平后,在城里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办公地点了。于是新成立的北平市人民政府就在西苑这个地方划了一大片荒地,作为中央直属机关建立办公用房的地方。 杜自远行驶的这条土路,就是今天的中直路,那一带仍被称为“西苑”。今天的中直路宽阔平坦,是当时坑洼不平的土路完全不可相比的。那个时候,土路两侧的荒地已变成庞大的建筑工地,布满了正在盖房子的脚手架和起重机,以及纵横交错的壕沟,运载砖瓦砂石的卡车在这些工地里往来穿梭。无数建筑工人和民工在工地里忙碌着。 在这片工地里,还间杂着许多宽大的芦席棚子。它们可不是工人们的宿舍,而是中直机关各单位当时的办公场所。这从芦席棚子外面围着的铁丝网以及门口的哨兵就可以看出来。 杜自远所在的中共中央调查部就在这样的芦席棚子里办公。 大约半个小时前,他在一间从芦席棚子里隔出来的小办公室里,接到一个让他此时心惊肉跳的电话。 他那时刚刚开完一个小会,回到办公室里坐下,桌上的电话就响了。他用的电话还是那种手摇的需总机接转的电话。他拿起电话问:“请问,是哪位?” 电话里沉默了一下,才有人说:“我是杨克勤,你是谁?” 杜自远立刻就想起来了,杨克勤现在是浙江省省委书记。可是,他当年却是华北局情报部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一九四八年七月,这位华北局情报部的重要领导人亲赴南京,就是为了从杜自远手里拿到侯连海与王振清的谈话录音,并在那次见面中严厉斥责了杜自远。但杨克勤现在亲自给他打电话,还是让他大为惊讶。 杜自远轻声说:“杨书记,我是杜自远。” 杨克勤在电话里说:“我找的就是你。一九四九年年初,你曾经专门派人给我送过一个报告,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杜自远顿时张大了嘴,迅速并且警觉地向他这间窄小昏暗的办公室里扫了一眼,似乎担心有人听到他的电话。他当然记得那个报告,尽管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似乎正有什么大事悄然发生,并且和他有直接的关系。 正文 二百六十四、 惊心往事 杜自远绝没想到,今天的浙江省委杨书记,会提起七年前的报告。 他的声音忍不住哆嗦起来,他低声说:“杨书记,我记得,我记得。” 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个报告的主要内容。那是关于在华北局情报部内部,可能潜伏一个代号为“水葫芦”的国民党保密局特务的秘密报告。这个“水葫芦”甚至还有可能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务! 杨克勤慢慢地说:“这个报告,我几天前刚刚收到。” 杜自远再次大吃一惊。这就是说,七年前,当时华北局情报部主要领导人之一的杨克勤,竟然没有收到他的报告。这也就是说,七年来,华北局情报部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内部潜伏着一个国民党保密局的特务!这个情况就太可怕了! 杜自远手里举着话筒,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杨克勤继续说:“自远同志,什么也不要说了。你尽快到我这里来一趟。我现在住在北京饭店316号房间,你尽快来吧,我们见面再说。” 当年华北局情报部主要领导之一的杨克勤,竟然在七年之后才收到他的报告,这让杜自远全身的肌肉都籁籁地抖动起来,也让他深为自责。他自责的是,他竟然在七年中没有再追问这件事,这是一次巨大的甚至是不可饶恕的疏忽。 其实,客观地说,这也难怪杜自远。他那时正处于一个剧烈变动的历史时期。 一九四九年三月,杜自远送王振清的第九十七师过江起义。之后不久,解放军横渡长江。他配合过江的解放军接管南京,清除旧政权留下的残余势力。此后不久,他接到华北局情报部的指示,说他在南京的任务已经完成,应尽快返回华北局情报部承担新的工作,并命令他直接去北平报到。 但他刚到北平,新的工作还没有明确,就遇到全国情报系统的一系列大变动。 一九四九年七月,中共中央决定华北局社会工作部(也就是华北局情报部)并入中央社会工作部。这次变动使华北局情报部的人和事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杨克勤就是在这个时候调动工作,离开了华北局情报部。因此,杜自远并没有见到这位领导人。杜自远的具体工作和职务也因为这次合并而被搁置下来。 但紧接着,华北局情报部并入中央社会部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同年的八月,中央又决定撤销中央社会工作部。当时中央的决定,是在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公安部和情报部。但公安部成立后,情报部却并没有成立。 在这段时间里,原中央社会部系统的情报工作和人员就有一点混乱。这个系统事实上被调整为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总参谋部下属的联络部和情报部。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次调整是受苏联情报机构隶属苏军总参谋部的影响。 就是在这个时候,杜自远终于被确定在总参联络部工作。 这次调整,使原中央社会部系统包括原来的华北局情报部的工作人员,产生了普遍的不满情绪。整个系统的层级被降低仅仅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人事方面的。因为原来中央社会部的情报工作虽然与军队密不可分,但机构隶属中央。与军队干部相对应,他们被称为地方干部。还因为许多人从参加革命起就隶属于地方而非军队。 这些人在秘密战线上工作了许多年,却从来没有明确过行政职务或者级别。中央社会部并入军委总参谋部后,由隶属地方改为隶属军队,许多人在确定军职和行政级别时就吃了亏,造成一些情报人员情绪低落,有些人甚至就此离开了情报系统。 比较起来,杜自远的情况要稍微好一点。他原在华北局敌工部任侦察科科长,属军队系统,是正营级。他后来在武凤英的皖赣山区游击支队任政委,虽然是地方武装,好歹也相当于正团级。特别是后来皖赣山区游击支队被改编为团级的正规军,杜自远的正团级就更明确了。 总参谋部干部部的同志找他谈话时,也正式确认了这一点。因此明确他现在为副师级,在联络部里担任处长职务。杜自远这个时候,就不得不用很大的精力去安抚留下来的同志,努力让工作走上正轨。 也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一九五五年七月,中央又决定,军委总参谋部联络部以及其他一些部门,调整合并为中共中央调查部,作为中央的直属机构。杜自远就在这次调整中被任命为中央调查部二局副局长,行政级别为正局级。他同时又兼任军委总参情报部二局的副局长。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中央调查部与军委总参谋部下属的情报部,无论是工作还是人员,都有一些重叠。甚至可以说,他们其实是一个机构,但有两块牌子。 中央调查部这个单位,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一个秘密存在的机构。它的名称从未在党内的任何文件上出现过。即使在中央会议的参会名单上,它也仅被称为“西苑的机关党委”,或者,称为“西苑100号”。 到了这个时候,杜自远的工作才算安定下来。但这几年的工作变动,人员变动,确实使杜自远疏忽了“水葫芦”这件十分重大的事。杜自远也一直以为,杨克勤早已收到他的报告,并且已经采取了相应的措施。 但今天接到的电话让他明白,杨克勤并没有收到他的报告,也就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现在,华北局情报部早已消失,中央社会部也早已消失,党和军队领导下的情报系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员流动更是巨大。“水葫芦”究竟隐藏在哪里,现在更难以确定了。 杜自远驾驶着这辆破旧的美式吉普,穿过长长的后来被称为中直路的崎岖土路,向城里驶去,心里却深为不安。因为杨克勤的电话,仅仅是他心惊肉跳的一件事,还有另外一件事,同样让他心惊肉跳。 就在接到杨克勤的电话之前,他刚刚和他分管的两个处长开完一个小会。主要讨论内容,是布设在南越金兰湾的一条秘密联络线,一个月前突然中断,并且原因不明。偏偏就在两天前,金兰湾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南越共和国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被人刺杀。据新闻报道,凶手是来自中国的特工。 杜自远知道,他从来没有下达过这样的命令,这是西方舆论在造谣。但阮其波被刺杀,和秘密联络线中断,这两件事是否有联系,目前他还难以判断。 但这件事还有另外一面。两个月前,苏联驻华大使馆一等秘书多恰罗夫,经外事部门联系,秘密会见中央调查部二局局长老罗。杜自远因为负责南亚方面的情报工作,也参加了这次秘密会见。 多恰罗夫是一个瘦高而结实的人,体格非常强壮。头上铁灰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向一边,浓密的眉毛下有一双过于机警的眼睛,显得有些阴沉和多疑。他是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克格勃)在苏联大使馆的负责人,平时极少露面,更是不苟言笑。 他们会面的地点是在王府井南边的一条小街里,那里是中央调查部的一处秘密的办公地点。那里的条件当然比杜自远现在的芦席棚子好多了。 在这次秘密会见中,多恰罗夫先生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和他们友好地握手,然后在会议桌旁坐下来。 多恰罗夫笑着说:“我的同志们,很高兴见到你们。说一句真心的话,我不想耽误你们太多的时间,我更喜欢直接的说出我的想法。” 罗局长也微笑地说:“多恰罗夫先生,有什么话请尽管说。” 多恰罗夫说话时拉开了架式。他说:“首先,我非常感谢中国同志对越南南方解放事业的支持。你们成功地帮助他们取得了奠边府战役的胜利,这一仗彻底改变了越南武装革命的发展方向。这非常好。但是,我想你们也知道,美帝国主义插手了越南南方,想把那里建成他们新的殖民地。我们坚定地和越南同志站在一起,无私地支持他们的解放事业。我相信,中国同志也和我们抱有同样的宗旨,并且愿意为越南南方的解放事业做出贡献。” 杜自远看到,罗局长已经露出非常和善的笑容,并且频频点头。 罗局长说:“多恰罗夫同志,请您继续说。” 多恰罗夫松开脖子上的领带,更加放松地点燃一支烟,他说:“罗,官方语言,我们差不多已经说完了吧?” 罗局长不动声色地向他点点头。他已经预感到今天的会见有些特殊。 多恰罗夫收起他过于热情的笑容,灰色的眼睛闪出尖锐的光,“罗,还有这位杜同志,很遗憾,我们的力量主要在北方。在南方,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可用的力量。相信你们明白我说的意思。” 罗局长没有说话。但杜自远心里是明白的,多恰罗夫指的是情报方面的力量。 “罗,我知道你们是有力量的,即使是在南方。你们有很强的力量。因此,我们希望和你们合作,无论是在人员方面,还是在情报方面。” 罗局长终于开口说话:“多恰罗夫先生,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多恰罗夫平静地注视着罗局长,“罗,你们一定清楚,法国人被赶出去后,美国人介入进去。我说的是南方。我希望,我们能有一些作为,改变那里的政治生态。最后,我们希望南北实现统一。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这次会见,多恰罗夫明确提出,在南亚的情报工作中与中国方面合作,具体的讲,就是对南越吴庭艳政权的情报工作。 正文 二百六十五、 初步调查 多恰罗夫提到的这件事极其敏感。中调部二局目前正对多恰罗夫提出的建议进行研究,甚至还没有进入向上级请示的阶段。但仅仅一个月后,中调部布设在南越金兰湾的一条联络线就失去了联系,这不能不让杜自远感到紧张。他现在能做的,也不过是进行调查,看看是什么原因造成秘密联络线中断。 这个时候,杜自远在北京饭店门前停好车。他看见自己那辆落满灰尘的旧吉普车,在一长排擦得可以照见人影的轿车中间,显得那么寒酸落魄,忍不住苦笑一下。他转身走上饭店门前的高台阶。 这座建于1907年的北京饭店,是市内最好的饭店之一。现在已经收归政府所有。从外地进京的党政军高级干部都住在这里。但饭店里面的装饰,仍然保持着欧洲奢华的巴罗克风格。杜自远再次感觉到自己这一身蓝色的旧卡叽布制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走到316号房间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将近十年未见,杨克勤仍像他在华北局情报部时一样,瘦削、冷峻、严肃。 他在杜自远面前放下一杯茶,直截了当地说:“好吧,自远同志,你把当年那份报告中的情况,再详细说一下。” 杜自远心里把整个情况缕了一遍,然后开始说:“杨书记,情况是这样。在南京时,武凤英……杨书记,武凤英这个人你还有印象吧?” 杨克勤严厉地盯着他,“我派出去的人,我当然会有印象。如果什么事我没有印象,我会向你提问。” 杜自远明白,这是一句批评,嫌他啰嗦。他尽可能简要地说:“武凤英,于一九四八年三月底,得到一个情报,国民党保密局情报处,曾于一九四六年一月至六月期间,向陕北地区派出一批特务。他们的代号都以‘水’字打头,例如水曲柳、水鸟、水草等等。这批特务的绝大部分都被我们逮捕并枪毙。但有一个人漏网,他的代号叫‘水葫芦’。” 杨克勤点点头,“你接着说。” 杜自远继续说:“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个‘水葫芦’已经潜入华北局情报部内部,并且很有可能处于一个十分重要的岗位上。” 杨克勤冷冷地盯着他,“有什么证据?” 杜自远明白,杨书记不可能不生气。他那时是华北局情报部的主要领导之一,并且分管重大情报工作。保密局特务潜入情报部,应该是他的严重失职。 杜自远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他说:“首先,闽浙赣边游击纵队副司令员李云林去南京治伤的事,就是由‘水葫芦’泄露给保密局的。其次,武凤英曾通过我转交给你一份侯连海与王振清的谈话录音。但是,关于这份谈话录音的事,被‘水葫芦’泄露给美国中情局特工梅斯。梅斯从‘水葫芦’那里知道,这个录音已经到了华北局情报部,并且只有少数情报部高层听过这个录音。武凤英当时问梅斯,这个录音是否是从‘水葫芦’那里获知。梅斯没有否认。因此可以确定,潜伏于华北局情报部内的‘水葫芦’,不仅是保密局的特务,而且是美国中情局的特务。这些,就是我确认的证据。”杜自远说完,默默地看着杨克勤。 杨克勤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沉思片刻问:“你派人给我送过报告之后,还得到过什么其它消息?” 杜自远摇摇头,“没有。武凤英告诉我,保密局把这个‘水葫芦’藏得很深。武凤英曾经从保密局情报处的档案室里窃取了二十四份秘密档案。我仔细看过,没有发现其中有‘水葫芦’的线索。我曾经将其中其他方面的线索报告华北局情报部,情报部立刻回电要我提供线索的出处。我担心这个情况会被‘水葫芦’察觉,就没有提供。我后来返回情报部时,将这二十四份档案带回情报部。” “这些档案现在在什么地方?”杨克勤认真的问。 这下子,杜自远也迟疑起来。他说:“杨书记,这几年情报系统变动极大,我现在也不知道这些档案在什么地方。” 杨克勤注视着杜自远,轻声说:“你说的这个‘水葫芦’,一九四六年才打入我们内部,应该不会担任较高的职务,是不是这样?” 杜自远点点头,“我也这样想。他的级别职务可能不高,但他可能处于比较关键的岗位上,否则他看不见那份录音。” 杨克勤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回头望着窗外。 这个时候,房间里就很安静。杜自远看着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实在说,天下的官员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如果因为失察、失职而面对责任的时候,谁都会先掂量一下这个责任有多重。有的人躲避,有的人推卸,有的人转嫁。也有人会承担责任,但这真的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杨克勤回头看着杜自远,然后轻声说:“我这次去浙江工作,是在南京下的船。原来准备去拜访一下江苏的几位领导同志。但刚一下船,就遇见了你派的那位交通员。他认出了我。这是个老同志,办事极其严谨。他在陕北和北平转了几个月,没有找到我,就把你给我的报告埋在地下。他在南京一直做一个普通的码头工人,生活很艰苦。但他一直在找你,也在找我。我很感动。自远同志,说起来,这是我推卸不掉的责任,我应该承担责任。” 杜自远也垂下头,从前的上级敢于承担责任,让他心里稍稍轻松一点。但这也是一件让人很难过的事。 他说:“杨书记,我也有责任。这几年,我没有再查一下这件事。” 杨克勤说:“你的责任是后面的,次要的。我的责任是前面的,主要的。我没有认真清查我们的队伍,让敌人钻了空子。” 听到这个话,杜自远刚刚轻松一点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杨书记说:“自远,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杜自远有些迟疑,“杨书记,我现在有点为难。我的工作方向主要在国外。国内的事,调查部内部的事,我不好插手。” 杨克勤一摆手,“这样吧,这两天,我和你们的部领导谈一谈,说明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请他们继续指定你来处理这件事,给你授权。你回去以后,先查一查那批档案在什么地方,再查这个‘水葫芦’,一定要尽快把这个人找出来!” 杜自远认真地点点头。现在,“水葫芦”案已经成了他心里最重要的事了。 但是,这次谈话后所调查的结果,却大大超出杜自远的预料。 两天后,中央调查部的一位副部长,一位从来没在中央调查部里露过面的副部长,把杜自远找到他的办公室。 让杜自远意外的是,这位副部长的办公室设在中南海里面。他姓陈,人们通常称他为陈主任,这是他另外一个更重要的职务。 杜自远抵达中南海时,幸亏这位陈主任的秘书出来接他,否则他很难进去。 这位陈主任面相和善,但语言锋利。他的每一句话都像钉子一样钉进杜自远的耳朵里,尖锐而严厉。 他们一直面对面站在窗前,那样子就像两个老朋友在聊天。但自始至终,杜自远没有被允许说一句话。这位陈主任也并没有要询问他的意思。他一直在斥责杜自远。杜自远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地听着。 这位陈主任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件事,要以你的党籍做保证!你必须尽快完成!你现在就要采取必要的措施!” 陈主任回到办公桌前,抓起一个信封,直接塞进杜自远手里。然后向他挥挥手,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杜自远回到调查部的办公室里才敢打开这个信封看。这是一封介绍信,看上去是非常普通的那一种。但这也就是杨克勤所说的“授权”。介绍信里只有一句话:各党政军部门、及各省公安部门,现有杜自远同志受中央委托前往你部联系重要工作,务必协助解决。这封介绍信的下面,盖的是中共中央办公厅的公章。 这种公函越是模糊,权力越大。许多人把这种公函称为“尚方宝剑”。但杜自远发现,它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一个星期后,刚刚开始进行调查的杜自远,被吓出一身的冷汗。 杜自远为了做好这次秘密调查工作,在二局内部给自己挑选了两个助手。一个是亚洲处处长楚伯林。他是去年从原华东局政治保卫部调来的干部。杜自远曾经看过他的档案,相信他绝不会和原来的华北局情报部有任何关系。另一个则是刚刚从部队转业的干部,原来在军部做保卫干事,他叫秦东海。 他们两个人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寻找杜自远当年从南京带回来的二十四份档案。 其实杜自远并不用出示陈主任交给他的介绍信。无论是中调部、公安部,还是军委情报部,他都有很广泛的人脉关系,甚至还有一定的权限。他总是先和这些部门的熟人打好招呼,然后派楚伯林和秦东海去查找档案。 但是,这一箱子共计二十四份从国民党保密局窃取出来的秘密档案,竟然失踪了。无论在哪一个部门的档案室里都没有找到。 档案室一向是情报部门最重要的部门。档案室的内部管理十分严格,各种档案的调入与收存都有严格的手续。借出或调出档案的审批手续更是严上加严,同样有详细的借阅记录。但是,他们没有在任何部门的档案室找到这二十四份秘密档案的任何调入或调出的记录。 正文 二百六十六、 外交事件 杜自远真的被这种情况吓出一身的冷汗。他感觉,这批档案极有可能是被“水葫芦”秘密隐藏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当初杜自远带着档案返回华北局情报部时,正赶上华北情报部与中央社会部合并。档案室的人收到他送来的档案后,可能还没来得及登记就发生了工作变动。但是,杜自远决不敢这么考虑问题。 接下来,杜自远的调查工作又遇到了新的困难。 他希望首先缩小人员调查的范围,确定哪些人是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期间,曾经在华北局情报部工作过。他本以为,通过组织人事部门应该很好确定这个范围。但他刚向组织人事部门提出这个要求,就遭到严词拒绝。 中央调查部党委组织部部长姓马,这是一个来自东北的身体强壮的中年人。他黑黑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点微笑,但目光却是铁一般的刚硬,当他摇头的时候更是如此。“自远同志,我不能同意,这不行。” 杜自远只得拿出中共中央办公厅的公函,希望能起一些作用,“老马,我确实承担一个重要的任务,我需要查阅一些同志的档案。” 老马把公函还给他,还是摇摇头,“自远,你是副局长,按照权限你可以调阅一部分人的档案。但你要查阅这么多,不可以!” “为什么?”杜自远非常疑惑。 老马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自远同志,你不要忘记,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还是在战争年代,我们的许多同志还在敌占区或者敌人的内部工作,还有一些同志在国外工作。我想你应该清楚这些。” 杜自远非常清楚老马的意思,也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党的机密。但是,“水葫芦”正是在战争年代潜入了华北局情报部的呀。这件事同样关系到党的机密。但是,他却不能向老马说明这一点。 老马继续说:“所以,他们的档案还有他们的履历,是我们最重要的机密。如果泄露出去,会使我们很多同志的身份暴露。我还可以告诉你,许多人的档案没有名字,只有代号。这些代号所代表的人,更是机密中的机密。所以,我不能让你查阅。” 杜自远还不肯放弃,“老马,我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老马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有没有其他办法是你的事,但在我这里肯定不行,这是原则。” 杜自远面对这种情况,几乎是无处下手了。 但是,似乎这样还不够。他没想到还有更大的麻烦要落在他的头上。 这一天的夜里,多恰罗夫再次与二局局长老罗和杜自远见面,地点仍然是在王府井南面一条小巷的秘密会客室里。 这一次,多恰罗夫的脸色很不好看,透着恼怒的青色。他一坐下就说:“罗同志和杜同志,有一句话我要先问一下,最近的《华盛顿邮报》你们看过吗?关于南越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被人刺杀的消息。” 杜自远一听到这个话,心里立刻紧张起来,这也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头。 老罗点点头,“是的,我看过简报。” 多恰罗夫的脸色由青转红,小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消息中说,阮其波的死亡,是你们的人干的。是不是这样!我想问,为什么!” 老罗也严肃起来,严厉地瞪着坐在对面的人,“多恰罗夫同志,我们绝不会干这一类暗杀下毒的事。阮其波的死亡,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多恰罗夫的小眼睛转着,来回盯着老罗和杜自远,脸上透出不相信的神色,“那么,请两位中国同志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西方报纸和南越当地的报纸会这么说?有一个情况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据当地警方说,在阮其波先生被人刺杀之前,确实有三个中国人到了当地。并且,阮其波先生被人刺杀后,这三个中国人也被人暗杀了。给人的感觉是,这三个中国人的死亡,是被灭了口!” 老罗听到这个话就非常生气。他用手指敲着桌子说:“多恰罗夫同志,你要对你说过的话负责!我告诉你,我们不会干那种刺杀或下毒的事,更不会干什么杀人灭口的事!阮其波的死亡,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 多恰罗夫在房间里来回转着,不时用他的小眼睛瞪着老罗和杜自远。看得出来,他仍然不相信老罗的话。 他站在老罗的对面,捶着桌子吼道:“我们,苏联和中国,是一个阵营的同志!我们是同志!是不是这样!你说!” 老罗也大声地说:“是这样!我们是一个阵营的同志!” 多恰罗夫继续吼道:“但是,现在却出现这种事!我们,一直把你们当作同志加兄弟!不是吗?日本人侵略你们的时候,是我们支持了你们!是我们出兵打垮了日本的关东军!你们和蒋介石军队作战的时候,也是我们支持了你们!不是吗?” 老罗说:“是!我们承认!” 多恰罗夫说:“还有,你们取得了胜利,取得了政权,需要发展经济,需要建设你们贫穷落后的国家,还是我们支持了你们!我们为你们提供了数百项工业发展的项目,为你们提供资金,提供技术!是不是!” “是!我们感谢你们!” “但是,到了现在,你们却在我们的背后捅刀子,捅刀子!你们破坏我们的计划!我告诉你们,阮其波一直是我们的工作对象!但是你们……你们实在太不应该了!我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多恰罗夫大声地吼出一连串的话。 老罗也站了起来,指着多恰罗夫说:“请你听好了,多恰罗夫同志!在战争年代,苏联同志支持我们,我们感谢!在和平时期,你们为我们的经济建设提供资金和技术,我们也非常感谢!但是,我们绝不会做你说的那种事!我再说一遍,南越共和国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先生的死亡,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给他们做翻译的女同志被眼前这种情况吓坏了,竭力劝双方都坐下来。 这个时候,杜自远也站起来,说:“多恰罗夫同志,对你说的情况,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细节。阮其波先生死亡之前的一个月,我们在南越金兰湾的联络线就已经断了。为什么会中断,我们一直在调查。但这个情况至少说明,刺杀阮其波先生的命令绝不会出自于我们!我告诉你,我们会尽快恢复这条联络线,尽快查清楚那里发生的事!我们一定会查清楚!” 多恰罗夫大吼一声,“那你们就尽快查!并且,给我拿出证据来!” 这一次会见不欢而散。多恰罗夫自始至终都不相信老罗和杜自远说的话。 但是,有关阮其波死亡的事,却开始向中苏双方的更高一层延烧。 两天后,老罗和杜自远都接到通知,去外交部开会。他们两个人都感到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让他们去外交部开会。中调部的工作和外交部有密切的关系,但不是通过他们二局这条渠道。但考虑到多恰罗夫临走时的表情,他们猜想极有可能和南越阮其波被刺杀事件有关,并且,可能已经成为外交层面上的重大事件。 杜自远仍然开着他的旧吉普车。老罗坐在他的身边。他们一路上都沉默着,也都预感到外交部的这个会,不会让他们轻松。 道路两边的建筑工地仍然是一片忙碌的景象。一些楼房已经拔地而起,有些模样了。杜自远听说,他们很有可能在冬季来临之前搬进新的办公楼。如果真的是那样,同志们就不会再挨冻了。 外交部在石大人胡同里的两栋西式小楼里办公。石大人胡同就是今天的外交部街。那两座小楼已经非常古老了。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和清政府签订了霸道的辛丑条约后,当时德国的皇太子兴奋异常,向清政府提出要来北京访问。清政府迫不得已,拨款修建了这座希腊式洋房,算做当时的国宾馆。但是,这个德国皇太子却没有来。这两座小楼后来就成了清政府外事部门的所在地。 中国人如阿q一般,在受到屈辱后,都爱耍一些小聪明,来取得心理上的平衡。清政府的官员们尤其如此。一八六一年的一月,他们给这个新成立的外事部门取名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意思是说,老子管理你们所有国家的事儿! 洋人们也有懂中文的,看出中国人是在吃他们的豆腐。就向清政府的大员们一通咆哮。于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被改为“外务部”。 从中国历史上看,但凡是负责外交事务的官员,大多是“软蛋”,至今没有什么大改变。所以,“晏子出使”和“苏武牧羊”就成了千古绝唱。由此可见,涉外部门官员中的硬“屌”,是何等稀少。 所以,外交部也可以称为“外交卖国部”,简称“外卖部”。 不管哪个部门,只要和外国人有了冲突,外交部一定会向那个部门施压,叫他们赶快息事宁人,不要给他们增加麻烦。 这一次,中苏之间因为南越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死亡事件,产生了严重纠葛,外交部当然也会向中央调查部施压,叫他们赶快化解矛盾。 但是,外交部的这一次施压,却另有原因,且极其重大。看官们慢慢看吧。 正文 二百六十七、 追究 杜自远开车,和老罗去的这个地方,却不是位于石大人胡同的外交部,而是位于东交民巷30号的六国饭店。这个六国饭店今天叫“风华宾馆”,已经辉煌不再。但在当时,却是北京城内最豪华的宾馆之一。杜自远去的这个时候,这个著名的六国饭店已经被收归国有,并成为外交部的办公地点之一。 杜自远在六国饭店门前停好车,跟在老罗的后面向台阶上走。那里已经有一个年轻人在等着他们了。年轻人领着他们乘电梯上了饭店的顶层,进入一间门外站着两名警卫的会议室。这个情况让老罗和杜自远都感到紧张,似有一股寒气顺着他们的脊背升上来。 这间会议室不算大,里面的装饰和布置仍保留接收时的模样,豪华而讲究。 但在会议室里坐着的,却是中央调查部的两位副部长。老罗和杜自远进去时,他们正坐在一起低声交谈。 这两位中调部副部长,一位是前面已经说过的,办公室设在中南海里面的陈主任。另外一位副部长姓向,在当时的中国情报系统内是一位传奇人物,享有极高的声望。这位向副部长同时还兼任外交部副部长的职务。杜自远猜想,这也是在外交部召开这个会议的重要原因。 杜自远一进门就已经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令人不安。两位副部长都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们,目光冷峻,还含着一丝猜疑。向副部长向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在会议桌对面坐下。 大约有几分钟时间,会议室里没人说话。老罗和杜自远因此紧张不安。 手上夹着烟的陈主任却突如其来地先开了口,他严厉地说:“杜自远,你先说吧!把你们在南越的工作,特别是近期的工作说一下,不要有遗漏!” 杜自远虽然有一些精神准备,但在两位这么严肃的领导面前,他还是心中忐忑。他回头向老罗看了一眼,谨慎地说:“好,我先汇报一下。我们在南越共和国确实有一部分同志在那里工作。主要是在战争年代逐步形成的,后来在越法战争期间又有所加强。形成了几条联络线,一些同志渗入到当地政府机关,或以商人的身份或居民的身份在那里工作。” 陈主任严厉地问:“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杜自远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观察和了解当地的政治力量,二是支持并指导当地的解放联盟开展工作。” 陈主任问:“金兰湾那里也有吗?” 杜自远吸了一口气,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问。他猜到今天的会议和苏联人有关。他说:“是的,有一个比较完整的组织,和一条联络线。我了解的情况是,我们的一个同志已经渗入到金兰湾美军基地里。” 陈主任毫不客气地说:“继续说,不要扯太远,围绕阮其波这个人说。” 杜自远再次看了老罗一眼,说:“对阮其波这个人的工作,主要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那时,苏联大使馆的一等秘书多恰罗夫同志,通过外交部和我们联系。他其实是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在我国的负责人。” 陈主任严厉斥责,“你不要说费话!他是什么人我们知道!” 杜自远竭力克制心里的不安,说:“好,我继续说。多恰罗夫同志希望和我们合作,开展对南越方面的情报工作。我们并没有立即表示同意,这个合作还需要上级的批准。作为前期的研究,我们开始了解南越方面,特别是阮其波的有关情况。” 陈主任几乎就是逼问,“什么样的了解?” 杜自远急忙说:“只是一般性的了解,目的是掌握有关阮其波以及他周围的人的基本情况。但是,两个月前,我们和金兰湾的组织突然断了联系。我们现在正在对这个情况进行调查,想查清中断的原因。但还没有等我们查清楚原因,就听到阮其波被人杀害的消息。” 陈主任严厉地盯着杜自远,嘴角一下一下地扯着,“杜自远,你说,你们正在收集阮其波的有关情况,是不是带着敌意去收集的?指示里有这个意思吗?” 杜自远挺直了身体,正视着他,“陈主任,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们收集情况,主要是考虑将来有可能要和苏联方面合作,仅仅是一般性的了解。” 陈主任毫不客气地盯着他,“那么,那里死了三个人,似乎是被人灭了口。这三个人是你的人吗?” 杜自远说:“不是我们的人,绝对不是。”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向副部长低头沉思。而陈主任则怒视着他们。 陈主任问:“金兰湾这条线,为什么会中断?” 杜自远心里极其忧虑。向领导汇报工作,最怕的就是情况不明,偏偏他对金兰湾这条线的情况,完全不清楚。他小心地说:“金兰湾这条线,使用的是人力交通,没有使用电台。中断以后,我们派出调查人员,一站一站去调查,目前只调查到广西,还没有出国境线。” “那么,当地报纸和西方报纸说,这三个人是中国人,你怎么解释?” “陈主任,这个情况我们不清楚。我们需要继续进行调查。” 陈主任摇着头,对杜自远说的情况很不满意,“你认为这三个中国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总该有些考虑吧?” 杜自远点点头,“是,我们有所考虑。我们判断,有可能是从台湾派去的。” 这个时候,会议室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杜自远说的情况让大家意外,但似乎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陈主任一拍桌子,“台湾派去的特务为什么要杀害阮其波?没有道理嘛!” 杜自远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情况不明,让他心里没底。他轻声说:“陈主任,我们所以猜测是台湾方面派去的,是因为我们渗入金兰湾美军基地的同志,也是从台湾派去的。她是台湾国防部情报局的情报军官,以随行人员的身份进入美军顾问团。她去金兰湾的任务,就是培训当地的情报军官。我担心,她的真实身份可能暴露了。所以我猜测,那三个人可能台湾派去的,是为了除掉我们这个同志。” 会议室里再次沉默下来。潜入敌人内部,承担特殊任务的同志,如果身份暴露,那就非常危险了,几乎没有生存的可能。最近几年,已有多位潜伏于敌人内部的同志牺牲。每逢听到这种消息,外面的同志,真的是眼泪和牙齿一起往肚子里咽。 会议桌旁的两位副部长,都在情报系统里工作多年,非常清楚这种危险。 陈主任也放低了声音,“现在,有这个同志的消息吗?” 杜自远摇摇头,“这个同志,还有金兰湾的整个组织,我们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和老罗,都很为他们担心。” 会议室里一时沉默,每个人的脸色都如石刻一般严峻。 陈主任咬着牙,表情严肃地说:“还是说眼前的事。我要告诉你们,阮其波这件事,非常严重,非常严重呀!” 杜自远和老罗都没有说话。他们都不明白,阮其波这件事,为什么非常严重。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向副部长终于开了口。他先拍了拍陈主任的手臂,示意他不要激动,然后不动声色地转向老罗和杜自远。 向副部长的声音清晰而沉着,“老罗,还有自远同志,”向副部长不动声色,但眼神异常严肃,“刚才陈主任说,阮其波被刺杀这件事非常严重,是有原因的。我现在再次重申一下,今天的会议严格保密,一句话都不准泄露出去!现在把你们的笔记本都收起来。” 老罗和杜自远都合上自己的笔记本,认真地看着他。 向副部长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说:“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我们的新中国成立。我们说她是新中国,但你们知道我们接手的这个国家,是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吗?蒋介石把工厂里的机器设备,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搬不走的就炸掉,或者破坏掉。他们把国库里的黄金全运走了,一两都没有给我们剩下。知道什么叫寅吃卯粮吗?国民党的苛捐杂税几乎收到十几年之后。我们有五亿人口,都要吃饭,但我们的新中国,真的是一穷二白,家徒四壁呀!” 老罗和杜自远都没有说话。这些情况他们多少都了解一些。但是,向副部长用这种语气说出来,还是让他们感到震惊。 向副部长继续说:“在这种情况下,苏联同志为我们提供了巨大的帮助。从一九四九年一月起,我们的中央领导就开始和苏联方面的领导人,商谈对我国的经济援助问题。到一九五〇年一月,终于谈妥由苏联方面向我们提供三亿美元的贷款和五十个经济援助项目。你们可能也知道,后来这些援助项目不断增加,到一九五三年,增加到一百五十六项。我们一直说的‘一五六项目’,指的就是这些。但是,最近,这些援助项目已经增加到二百五十五项了。这样,到了今年年底,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时,我们就可以打下一个相对完整的工业基础。” 会议室里很安静,窗外的车声遥远而模糊。向部长默默地看着老罗和杜自远。他的表情告诉他们,他要说的话远不止这些。 正文 二百六十八、 原子武器 向副部长继续说:“苏联同志的这些援助,当然不会白白地送给我们。我们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的工人兄弟和农民兄弟,也要勒紧腰带,拿出我们的矿产资源,拿出我们的农产品去交换。一分钱一分货呀!这个代价是非常沉重的。但是,在这些援助中,我们要的,不仅仅是工业项目,我们要的还有国防工业。我们希望自己也能生产飞机大炮和枪支弹药。你们知道,在国防工业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老罗和杜自远怔怔地看着他,已经隐约意识到后面的严重问题了。 向副部长向他们点点头,“可能你们已经猜到了,就是原子武器。” “原子武器”是那个年代对核武器的称呼。后来有了氢 弹,这类武器被统称为“核子武器”。“核子武器”到现在仍是最重要的战略威慑性武器。 向副部长沉默片刻,脸色更加严肃。他继续说:“美帝国主义就是拿这个东西来吓唬我们,来威胁我们。抗美援朝时,美帝国主义就要对我们使用这个东西!现在,我们极其需要用这个东西,来打破美帝国主义的威胁。一句话,我们需要苏联同志帮助我研究并且制造原子武器。但是,一直到一九五五年之前,苏联方面都不同意帮助我们研究制造原子武器。他们认为,由他们给我们提供核保护伞就足够了。后来,由于他们内部方面的原因,赫鲁晓夫在社会主义阵营内部,需要我们的支持,这才同意帮助我们学习和研究原子能,逐步建立原子能工业。但他们仍然不同意帮助我们制造原子武器。不过,这已经是一大进步了。” 老罗和杜自远都隐隐地松了一口气。他们毕竟在情报系统工作,知道一点这方面的消息。但这件事真正进行到什么程度,他们却并不知道。 向副部长继续说:“一九五五年一月,经过我们的努力,中苏签订了《关于在中国进行放射性元素的寻找、鉴定和地质勘察工作的议定书》。这是我们建立原子能工业的第一步。同年四月,中苏签订了《关于为国民经济发展需要利用原子能的协定》。八月,中苏又签订了《关于苏联援助中国建设原子能工业的协定》。现在,我们的原子能工业,正在苏联同志的帮助下,一点一点地发展建立起来。但是,光有这些还不够,我们需要的是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最近几个月,我们正在和苏联方面谈判,是有关苏联方面帮助我们研究制造原子武器的谈判!” 陈主任用铅笔敲着桌子,非常恼火地盯着老罗的杜自远,似乎就是眼前这两个人,破坏了中国制造原子武器的进程。 向副部长的声音已经放到了最低,“我们正在和苏联方面谈判,由他们帮助我们研究制造原子武器。因此,从中央领导到我们这一级,都不希望发生任何意外的事,破坏中苏之间的这个谈判。这是我要对你们说的第一点。第二点,这次谈判是在极端保密的状态下进行的。但是,谁也不敢保证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察觉不到我们的秘密谈判。可以相信,他们一旦察觉了,就一定会想办法破坏!” 杜自远凭着自己的职业敏感,隐约察觉到向副部长正在说到一个关键,中国的原子能工业,学习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可能与南越的阮其波被刺杀,有着曲折、间接,甚至是隐晦的关系。 向副部长接着说:“现在的国际形势这么复杂,所以,我们不能排除美国,可能还有其他西方国家的情报机构,正在通过某种方式,破坏我们和苏联方面的原子能谈判。我们要有这个警惕性,更要想到有这种可能。老罗,还有自远同志,中央领导很重视这件事。希望尽快弄清楚阮其波被刺杀的真实原因,这件事关系到我们的谈判能否成功,我们能否在苏联同志的帮助下,尽快掌握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我告诉你们,目前我们和苏联方面的谈判已经进入到最后阶段。所以,你们要尽快查清南越阮其波的死亡原因,给苏联方面一个明确的交待。这就是你们现在的任务,最重要的任务!你们明确吗?” 老罗和杜自远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目光严峻地看着两位副部长。目前的情况已经清楚。他们都相信向副部长的政治智慧和高度敏感性,他极有可能说到了这件事的要害。他们必须尽快完成这个任务。 在回去的路上,杜自远开着车。天已经黑了,路灯照亮了街景。街上的行人在路灯下行走着,说笑着,甚至互相追逐打闹。五亿中国人民的安全,此时就像山一样沉重地压在他们的心上。 老罗终于开口,他说:“自远,你把其他工作都放一放,重点抓这项工作。”他回头看了杜自远一眼,“你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提供。需要时,你亲自跑一趟,一定要把阮其波这件查清楚!” 杜自远咬着牙,极其简单地说:“我一定!” 他们回到位于西苑的中央调查部时,夜已经很深了。但二局的同志都没有下班。正副局长同时被叫去开会,在中调部这样的单位里,是很不寻常的。他们站在各自的办公室门口,默默地看着匆匆回来的两位局长。 老罗向大家挥挥手,“同志们,天很晚了,该下班就下班吧。” 杜自远走进亚洲处的办公室,向处长楚伯林和秦东海做了一个手势,就直接回自己的办公室了。一分钟后,楚伯林和秦东海静悄悄地走进他的办公室。杜自远指了指桌边的椅子,示意他们坐下。 楚伯林和秦东海在桌边坐下,都把胳膊放在桌上,向前伸出头,注意地看着杜自远。杜自远同样把胳膊支在桌上,三个人的头都凑到一起,互相注视着。在这个不隔音的芦席棚子里办公,这是他们谈论工作的唯一方式。 杜自远看着他们,心里十分沉重,一时不知该向他们怎么说。楚伯林有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皮肤黝黑,目光沉稳尖锐,头脑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报。秦东海则是个年轻人,白净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但工作起来却有条不紊,灵活多变。他尤其善于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在不知不觉中问出他想要的答案。 在秘密战线上工作久了的人,怀疑已经成为习惯,而信任则是难得而珍贵的。但杜自远此时,只能信任面前这两个人了。 杜自远的办公室里十分安静。不太明亮的电灯无声地照耀着办公桌旁低声说话的三个人。 杜自远认真地考虑一下,轻声说:“目前有一些很特殊很重要的情况,我现在还不能和你们说太多,要看今后工作的需要。这是一。其次,目前我们有两件比较特殊的任务。一是我以前从南京带回来的二十四份秘密档案,现在下落不明。这件事你们两个都知道。这件事关系到一个国民党保密局的特务潜伏在我们内部的案子,是我们的一大隐患。第二,还有一个情况你们也知道,老楚更清楚一些。我们在南越的一条联络线以及在金兰湾的组织,和我们的联系中断。由于特殊的原因,我们必须尽快查明联络线中断的原因,以及金兰湾组织目前的情况。这两件事,以后一件事为重。我们除了要查明联络中断的原因,更重要的,还要查明南越共和国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死亡的真实原因。” 楚伯林有些惊讶,疑惑地看着杜自远,“老杜,你是说后一件事更重要?” 杜自远点点头,“是的,更重要,而且是极其重要。” “为什么?南越的事,和我们也有关系?” “是的,和我们有关系,而且是非常重大的关系。暂时,我还不能对你们说太多,因为太敏感。但是,这就是今天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我再说一遍,这个任务极其重要,必须尽快完成!” 楚伯林轻声说:“我猜想,一定事关国家安全。” 杜自远立刻点头说:“你说对了,事关国家安全的重大任务!” 秦东海说:“老杜,你说吧,我们该怎么办?” 杜自远说:“我们分一下工。老楚留在部里,第一,收集整理有关南越的所有情况。第二,收集整理从金兰湾那里传递回来的所有情况。要详细,尽一切可能详细。有空的时候,继续秘密寻找遗失的档案。” 楚伯林沉稳地点点头,“好,我一定完成。” 杜自远继续说:“我和小秦去调查联络线中断的原因。从咱们这里开始,一直查到南越。需要时,我们一起去南越,看看那里到底出了什么情况。你和外事处联系一下,选择一个可靠的翻译。” 秦东海认真地点点头,“行。什么时候出发?” 杜自远说:“准备好了,立刻出发。” 这个时候,杜自远有两点并不清楚。第一点,他认为现在有两件重要的工作,一是失踪的档案和潜伏的“水葫芦”,二是阮其波被人刺杀的原因。看官们智慧,可能已经看出来,这两件事其实是有密切的关系。但是,他此时并不知道这一点。第二点,他并不知道,他和秦东海将要踏上的,将是一条多么危险的旅途。这两点,他很快就要知道了。 因为远在台北的叶公瑾,这个时候也开始行动了。 正文 二百六十九、 旧事 一九五七年四月的一个下午,叶公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换上便服,离开国防部情报局大楼,上了停在大楼外面的汽车。他轻声对司机说:“宾山饭店。” 司机没有说话,发动汽车,静静地驶出国防部情报局大门。 这个时期,台湾国防部情报局的办公地点,还设在台北市西北方向的淡水镇,位于淡水河口的北岸。 这个时期的淡水镇,还是个荒凉、偏僻、贫穷的小渔村。许多年以后,这里成为著名的观光休闲胜地。后来成为最著名景点的渔人码头,此时还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渔船码头,被称做第二渔港。许多为了生计在这里忙碌的渔民们,每天下午在码头上分捡、晾晒和贩卖他们打上来的各种渔获。熏人的鱼腥气很远就能闻到。 叶公瑾的汽车经淡海路拐上中山路,一直向南驶去。这个时候,中山路还不像今天那么宽阔平坦,仅仅是一条窄窄的柏油路。柏油路失修,有些坑洼不平。沿途的景色也只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和杂乱的林木。他坐在汽车里,远远望见有三四百年历史,后来成为著名观光景点的红毛城,此时正破烂不堪地隐没在一片树丛后面。 今日走在这条路上的行人或者游人,完全想像不到当年的荒凉与贫困。 叶公瑾此时心事重重。他就任国防部情报局局长,至今还未满四个月。他现在所有工作的重点都放在局里的人事安排上。他虽然离开数年,局里的变化也很大,但一些保密局的老人还是认识的。对他来说,这些人有远有近。他要把比较信任的人安排在重要的岗位上。 在所有这些处级以上的军官中,最让他心中纠结的一个人,就是现在的国防部情报局副局长兼办公厅主任老潘,潘其武。 叶公瑾上任后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当年毛人凤为什么突然要杀他,并且不给他丝毫解释的机会。他判断,当时一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导致毛局长对他震怒。如果真有这么一件事,很可能在情报局绝密档案室里有线索。 所以,上任后不久,他把老潘,潘其武召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过去,老潘是他的上级,是主任秘书。他是下级,是副主任秘书兼二处处长。如今地位颠倒过来。在最初的几天里,他还真有点不适应。倒是潘其武还能放得下。虽然仍是那么沉稳,但神色里并没有拿大或者倨傲的表现。 叶公瑾对他自然也很客气。此时,他轻声说:“其武兄,我到任时间还不长,想多了解一下局里的工作,特别是过去做的比较重大比较保密的工作。我想,局里的秘密档案一定有目录或索隐之类的东西吧?我想看一看。” 他的话刚一落音,就看出老潘的脸色已经变了,眼睛里藏着震惊和警惕的神色。 潘其武目光深沉地看着叶公瑾,慢慢走到桌边,谨慎地问:“不知局长想看哪一方面的档案?我可以直接去拿来。” 叶公瑾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轻声说:“我其实都想看。” 潘其武就垂下了眼睛,沉默不语。显然他心里正在拿主意。片刻,他抬起头,同样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叶公瑾,说:“局长,我知道您想看什么。现在,有一句话我确实想对您说。过去,毛局长在时,对您有一些误解,非常令人遗憾的误解。这个误解,是由于有人送来一份录音,是您与美国中情局的梅斯的一次谈话录音。” 叶公瑾脑子里轰轰的一阵响,仿佛深海里的炸弹惊起冲天的巨浪。这正是他此时最关心的一件事。他轻声问:“我和梅斯的谈话?何时何地?” 潘其武轻声说:“是一九四八年,八月三日,晚上十点十分。地点在南京的国际联欢社,楼上,十六号房间。这些,都是录音带上标注的。” 叶公瑾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毛局长当年要杀他,就是因为看见了这盘录音,并且一定听了录音。毛局长和蒋委员长一样,都离不开美国人的支持,但又都对美国人怀有很深的戒备,甚至敌意。如果谁背着他们与美国人结交,一定没有好下场! 妈的!叶公瑾不能不想到,这件事的关键处,这盘录音应该是在左少卿的手里呀!妈的!这就是说,当年是左少卿把这盘录音交给了毛局长! 叶公瑾不动声色,盯着潘其武继续问:“是什么人送给毛局长的?” 潘其武摇摇头,“这个不知道。录音是从国防部门卫室那里交换过来的。” 叶公瑾很明白,这就更证明是左少卿干的。他看着潘其武那张老成持重的脸,心里却在猜想着另外一件他想知道的事。眼下正是重新安排人事的时候,他必须知道这件事。 他轻声问:“其武兄,请你告诉我,当时,毛局长下命令时,谁是执行人?” 这一下子,潘其武就僵持不动了,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叶公瑾,似乎被人使了定身法。这个时候,即使是沉稳持重的潘其武,也心生恐惧。 叶公瑾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但他还是问:“谁是执行人?” 潘其武再次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局长,对不起,是在下。” 叶公瑾转头看着窗外,努力疏解着心中的怒气。潘其武则一动不动地站在办公桌前,默默地注视着他。 这是一件让叶公瑾怒不可遏的事。那一天的往事如电影一般在他眼前幕幕闪现。那一天里,他数次与死亡擦身而过呀!爆炸、枪击、撞车,最后是被堵在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门外。如果不是左少卿姐妹俩竭力救援,他早已死于非命了。 叶公瑾心里真的是纠结得要命。那几次与死亡擦身而过,都是左少卿救了他。但是,他妈的!这一切又都是因为左少卿,把那盘要命的录音秘密交给了毛局长! 直到此时此刻,叶公瑾掌握了这一切情况时,他才真正明白左少卿的用意!左少卿把录音交给毛局长,一定是为了救‘槐树’。这就是说,那个时候他一定已经非常接近‘槐树’了,甚至可能就在手边,就在他的手边!近到唾手可得! 那个时候,左少卿一定察觉到‘槐树’有危险,她要救他,她拚了命也要救他,那也是为了救她自己! 这个时候,办公室里宁静得如同地狱。叶公瑾和潘其武一坐一立,互相注视着。 对叶公瑾来说,往事,过去不明白的事,如今都清楚了。对潘其武来说,则是在等待命运的结局。过去被他布置暗杀的人,现在却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感觉,后面的结局,无论如何都不会好。 叶公瑾看着窗外,还有另外一种心情。他明白左少卿的真实身份,因此,左少卿所做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说一句大度一点的话,他和她,都是各为其主呀。 问题是眼前这个人怎么处置。潘其武是保密局多年的主任秘书,现在升任情报局副局长,又是办公厅主任。他在情报局深耕多年,根深叶茂,要动他,弄不好会带翻整个情报局。这是他不能不考虑的。 在下评论,这个叶公瑾还算有一点肚量,把这一点感觉在心里藏了好几年。一九六三年,叶公瑾终于推荐潘其武出任阳明山特区管理局局长。阳明山特区管理局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单位,因为蒋总统的士林官邸就在士林的福山脚下。一些驻华使节、高官,以及一些极其秘密的机构都设在阳明山特区。用一句话说,在阳明山特区里,密布着数不清的特勤人员。 叶公瑾最终善待潘其武,是因为在以后的这几年里,潘其武恭勤谨慎,处处小心,协助叶公瑾把情报局的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这样,叶公瑾就不愿意让他有受到伤害,被排挤出情报局的感觉。但叶公瑾也确实不敢再让他呆在自己的身边了。 这是几年后的事。以后的事,咱们不再去提它了。 但在此时,叶公瑾乘车行驶在从淡水镇到台北市的中山路上,心里纠结的就是这件事。他还没有拿定主意,要怎么对待这个潘其武。但他隐约感觉到,这个潘其武是个外儒内刚的人,可能已经做好了和他鱼死网破的准备。因此,他现在不能轻易动这个潘其武。 叶公瑾的汽车驶入台北市区后,街上的车辆增多,车速也慢了许多。 这时,另外一件糟心的事又冒进叶公瑾的思绪里。 不久前,他秘密安排行动大队的精干特工潜入南越,命令他们除掉左少卿。但是,这群笨蛋不仅没有除掉她,自己却丢了性命。两天前他听到汇报,三个特工都是惨死,对手没给他们留下一丝活路。 叶公瑾立刻就明白,这三个人一定都死于左少卿之手。只有左少卿才会下如此重手。她是一个多年生活在极度危险之中的中共特工,处事极其果断,绝不会给任何对手留下活命甚至还手的机会。 叶公瑾从左少卿躲避暗杀这件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梅斯。几乎可以说,左少卿也是梅斯留给他的一个祸害。让他痛恨不已的是,他现在去台北市,就是为了去见这个梅斯。妈的,美国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个梅斯让他痛恨,但他又不得不应付他!王八蛋! 正文 二百七十、 勾结 叶公瑾在宾山饭店门前下了车,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入饭店大厅里。 一株高大的棕榈树耸立在大厅的正中央,周围堆砌着一圈怪石,一股泉水从石头上潺潺流下。他走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进入电梯里。 当叶公瑾最终进入梅斯所住的房间,与他面对面,互相注视的时候,才隐然感觉到,岁月不饶人,他们都上了一点年纪。梅斯铁灰色的头发里已经有了根根白发。他知道,他自己也是如此。 和过去相比,另一处不同的地方是,无论是他,还是梅斯,眼神里都多了一些戒备,甚至还有愤怒。 他们简单的,不带任何友情地握了一下手。梅斯示意叶公瑾在沙发上坐下。他走到酒柜旁,拿出一瓶红葡萄酒,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叶公瑾。他们甚至没有碰一下酒杯的意思。他们都端着酒杯,互相注视着。 梅斯终于打破沉默,轻声问了一句,“叶先生,你有左少卿的消息吗?” 叶公瑾的怒气浮现在脸上,尤如看见敌人。他的三个最优秀的特工被左少卿干净利落地杀掉!好!这不算什么!她还可以继续活下去,甚至跑回大陆,这也不算什么!妈的!当年他九死一生,被毛局长追杀,不就是因为这个左少卿吗?他什么都可以忘,还会忘掉这件事吗! 叶公瑾忍着怒火,说:“梅斯先生,她是你们的人呀,你为什么要问我?” 梅斯也不客气,“叶先生,准确的说,她还是你们的人,也是由你出面,派她到南越去的。不是吗?” 叶公瑾吼叫起来,“如果不是你弄了一个倒霉录音,我还在大陆的时候,就把她除掉了,还会等到现在吗?” 梅斯摇着头,“叶先生,你这么说不对。去年底,毛先生已经病入膏肓,那个什么录音早已对你不起作用,你为什么还要派左少卿去南越?为什么?” 叶公瑾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他心里的话不想对梅斯说出来。他当时真的怕左少卿的身份暴露呀,那样,他的前程就真的完蛋了。 梅斯冷冷地说:“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吗?为了你的前途?指望通过她,从我这里得到帮助?是不是?” “但是,”叶公瑾再次吼叫起来,“你从来没有帮助过我!你只是叫我等!” “但你终于等来了机会!是不是?你终于当上了情报局局长!” “那是经国先生看得起我!是经国先生帮助我!不是你!”叶公瑾怒吼。 梅斯盯着叶公瑾,默默地承受着他的指责。过去的旧账是永远也算不清楚的。他明白,他不能纠缠在这些旧账上。梅斯终于向叶公瑾摆了摆手,说“叶先生,我希望我们现在不要算这些旧账,这对我们双方都不利。我们要以大局为重。” “还有什么大局!我昨天得到消息,左少卿已经逃离了南越!”叶公瑾狠狠地说。 “是这样,她确实逃离了南越。但是,这就是大局!”梅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一个左少卿,有什么了不起!算什么大局!” “我确切地告诉你,左少卿就是你和我的大局!”梅斯的脸色非常严肃。 叶公瑾愤怒地盯着梅斯,但他终于不得不平复自己的心情。他还算是有一些理智的,因为他确实从梅斯的话里听出其他意思,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说:“你说吧,究竟是什么样的大局?” 梅斯向他举起酒杯。叶公瑾勉强和他碰了一下。他们互相盯视着抿了一小口酒。 梅斯低下头,考虑着自己要说的话。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叶公瑾,轻声说:“叶先生,你对中苏之间的关系有多少了解?” 叶公瑾意识到,梅斯即将说出重要的话。他说:“中苏之间,好不了,也坏不了。或者说,在表面友好的面具下面,他们之间存在很深的矛盾。对吗?” 梅斯点点头,“你说的对,但也不完全是这样。最近,中苏之间的关系开始升温了。因为赫鲁晓夫在那些东欧国家面前,迫切需要中共方面的支持。” 叶公瑾一撇嘴,“我知道!那就提供资金,提供技术,提供专家,帮助中共发展他们的破烂经济。我了解这些情况!” 梅斯放低了声音,“叶先生,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在苏联方面提供的东西里,还包括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事。我相信,也包括你们。” 叶公瑾顿时瞪大了眼睛。他终于明白,这就是所有问题的关键。美国的原子武器在日本显示出巨大的威力,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但是,如果中共也发展出原子武器,世界政治力量就会发生严重的倾斜,国民党将再也没有机会返回大陆了。 叶公瑾到底还是有一些政治头脑的,也对国际政治局势有比较清晰的认识,也善于分析各种各样的情报。但是,梅斯的第一句话就问,有没有左少卿的消息。左少卿又和南越,和原子武器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呢?这是他心里的疑问。 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闪出南越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被人刺杀的消息。这件事极其诡异。阮其波比较亲苏,对中国也有好感。但报纸上却说,他是被中共方面的人刺杀的。这是一件让他非常怀疑的事。现在,他妈的现在!他的脑子突然开朗起来,原本在雾中的事,现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并且渐渐看出其中的奥秘。 叶公瑾此时已经隐约明白,阮其波被刺杀,目的就是为了破坏中苏之间的关系!那么,刺杀阮其波的人,就一定不是中共方面的人,而是…… 叶公瑾盯着梅斯,脸上现出阴险的微笑,“梅斯先生,现在我大概能猜出,是谁刺杀了阮其波先生。你要我说出来吗?” 梅斯不动声色地看着叶公瑾,“叶先生,有些事只可心知,不可明言。” 但叶公瑾仍有不明白的地方,他问:“但是,这件事和左少卿有什么关系?” 这正是一个梅斯最感痛苦的事。他曾想过许多种回答的方法,但其中都离不开“愚蠢”二字。他知道,他现在只能实话实说,他说:“叶先生,我们相信,我们确切地相信,她看见了阮先生被刺杀的整个过程,并且……” “并且什么?”叶公瑾终于来了兴趣。 “并且……她极有可能拍下了照片!”梅斯的脸,已经因痛苦而有些扭曲了。 叶公瑾的脑子迅速地运转着,并且得出一连串的结论。一个结论引发另一个结论,并且一个一个闪过。最后的结果是,左少卿手里的照片一旦公布,美国人颜面丢尽是小事,中苏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也是他妈的小事!要命的是,中共将确切无误地从苏联方面获得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这他妈的才是要害! 叶公瑾点了点头,“梅斯先生,我已经明白什么是大局了。” 梅斯勉强地笑了一下,“那就太好了。据我掌握的情况,前天,左少卿已经越过边境,进入柬埔寨。叶先生,我们在那里没有人。” 叶公瑾再次点点头,“我明白了,你需要我们的人,去拦截左少卿?” 梅斯向前伸出头,“不是拦截,是消灭!是万无一失地消灭!” 这天的傍晚,叶公瑾再次乘车回到国防部情报局。 他先去了潘其武的办公室。正如他猜测的一样,潘其武并没有下班,还在他的办公室里处理公务。他向潘其武指了一下,转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对潘其武来说,叶公瑾一句交待也没有就离开了情报局,这个情况本身就是一个异常。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必须处处小心。 看到叶公瑾的手势,他立刻离开办公桌,走进叶公瑾的办公室里。他一看见叶公瑾的脸色就知道,一定有什么特别的重大事情。 叶公瑾招手请潘其武在自己的对面坐下来。心里却极其犹豫。这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他要和潘其武说多少。第二,梅斯说的简单,需要他在柬埔寨的人解决左少卿。但事情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左少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想在柬埔寨除掉她,谈何容易!因此,他需要再多考虑一步。 “其武兄,”既然他现在不能动这个潘其武,对他就要客气一些。他问:“其武兄,我们在东南亚有多少人?” 这是一个很模糊的问题。潘其武猜测着他的意图,决定老老实实地回答,“局长,在东南亚,我们的力量还可以。但不是每个国家都有人。在越南、印尼和泰国是站,其他国家都是组,人少的只有一两个人。” “在柬埔寨呢?”叶公瑾平静地问。 潘其武已隐约猜到他的意思,极有可能是关于左少卿的事。但他不能问。他轻声说:“局长,在柬埔寨,咱们有一个情报组,是一个大组,大约有七八个人。另外,需要时,我们随时可以往那里增加人手。” 叶公瑾点点头。这是一个好消息,可以让他仔细安排和布置。 叶公瑾默默地思考着,他的思路已经转向另一边。他因为了解这个左少卿,需要把行动计划安排得更周密一些。他问:“其武,我们在大陆还有多少力量?” 潘其武注视着他,立刻说:“局长,我手里有咱们在大陆人员的简要资料,你要看一下吗?” 叶公瑾再次点点头。潘其武立刻站起来,离开办公室。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标着“绝对机密”印鉴的棕色卷宗走进来,递给叶公瑾,“局长,你请看。” 正文 二百七十一、 暗谋 叶公瑾拿在手里的,是一个浅棕色的牛皮纸卷宗,薄薄的,卷宗的表面已经有些磨损。卷宗的封面和封底之间,系着一条细绳。卷宗右上方“绝对机密”印鉴,让人怵目惊心。 叶公瑾轻轻解开细绳,打开卷宗。卷宗里只有十几页纸。他一眼就看明白,这个卷宗里装着的确实是简要资料。每一页纸,记录一个潜伏小组的基本情况。他们的代号,组长姓名,潜伏地点,主要人员,还有他们的任务。 叶公瑾明白,他们的详细资料一定在档案室的绝密档案柜里。而这个卷宗,是为了情报局高层做决策时准备的。他抬头看了潘其武一眼,“只有这些?” 潘其武俯身上前,“局长,这是最主要的小组,属于一级机密。” “它的阅览范围有多大?”叶公瑾轻声问。 “过去是毛局长,现在是您。我负责掌握。”潘其武简洁地回答。 叶公瑾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低头逐一翻阅这些简要资料。过了十几分钟,当叶公瑾把这些简要资料都看完之后,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在这十几个潜伏于大陆的小组中,竟有两个人是他从前的部下。 一个是赵明贵,少将组长,潜伏地在徐州。 往事如烟,弥漫到叶公瑾的心头。在南京时的种种情事,在他眼前一一闪现。这个精明、谨慎、不动声色的赵明贵,仍能在大陆那种严酷的环境里生存,一定是有他的原因的。叶公瑾的心里略一回旋就明白,他信任这个人。 另一个,却大出叶公瑾的意外,竟然是右少卿。她并不是组长。但他立刻就看出来,右少卿一定在这个小组里有非同一般的作用。组长是魏铭水。叶公瑾知道这个人,他在军统时期就是一个老牌特务。他的名字后面有一个括号,写的是:右少卿。叶公瑾隐约明白,右少卿在这个小组里的地位,可能是第二把手。还有一种可能,她是事实上的第一把手。 但叶公瑾还是指点着这一页纸问:“其武,这个组是怎么回事?” 潘其武转到他的身后,立刻说:“局长,这个组有点特殊。这个魏铭水在政治上没有问题,资历也很够,但性格里稍稍有一点粗。这个组能够生存到现在,是这个右少卿起的作用。局长对这个右少卿一定非常了解。” 叶公瑾点点头。他心里明白,右少卿和她的姐姐左少卿,是他所见过的最智慧、最精明、也最有能力的特工。他在心里细细地对这姐妹俩做着比较和权衡。他感觉,做姐姐的更高超一点。但是,这么些年过来了,谁又说得定呢? 这时,他注意到,在这份简要资料的右上角,注着三个小字:“待联络”。 他点着这三个字,“其武,这又是怎么回事?” 潘其武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这个组,和我们的联络中断了。” 叶公瑾皱起眉,“损失了?” 潘其武沉吟一下才说:“似乎不是。去年六月,这个组和我们的联络突然中断,原因不明。我们当时确实以为是损失了。但到十月份,我们突然收到这个组发来的几组电码。电码不完整,不知说的是什么。但电讯处分析后认为,这个电码确实是魏铭水的报务员所发,特征很明显。其次,从信号不稳定的情况看,似乎是他们的电台出了故障。这可能是他们失去联络的原因。” “我们采取什么措施了吗?” “采取了。去年十一月,我们连续派出两个小组,带着电台去武汉,希望和这个组建立联系。但是,至今没有消息。” 叶公瑾点点头,“我明白,那就是都损失了。其武,继续派人和这个组联络,争取联络上。” “是,我会去安排人。” 这个时候,叶公瑾手里拿着这两份简要资料,陷入了长考。 “长考”,本是围棋术语。是指一个棋手在博弈中长时间地考虑战术。曾有棋手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前,长考达两三个小时的。他所考虑,所比较的,往往是几种不同的博弈方案,在十几步甚至数十步之后的结果。 叶公瑾正是在考虑数十步之后的结果。他这一坐,就是数十分钟。 潘其武站在他的身后,也是一动不动,默默地等待着。 此时已是深夜,万籁俱静。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叶公瑾闭目沉思,只在偶尔时看一眼手里的简要资料。潘其武一动不动,如木雕似的站在他的身后。潘其武的谨慎,于此可见一斑。 一个小时后,叶公瑾终于抬起头。他向办公室里扫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始终站在身后的潘其武。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叶公瑾把赵明贵的简要资料推到潘其武面前,“其武兄,这个组,由你亲自掌握。所有的指令和回电,由你亲自保管,不要再让别人沾手。” 潘其武默默地把这张纸拿到手里,“是,局长,我亲自负责。” 叶公瑾又把右少卿的简要资料推到潘其武面前,“这个组,你要尽快和他们取得联系。多派几个组,总有一个组能躲过中共的追捕。” “是,这个我亲自去安排。” “这样最好。”叶公瑾长出了一口气,“其武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那个左少卿。你应该认识她。” “是的,我认识。”潘其武平静地说。 “我得到消息,前天,这个左少卿离开南越金兰湾的美军基地后,已经越过边境,进入柬埔寨。你要负责组织我们在柬埔寨的人,截住她。截不住就除掉她!这件事必须干得万无一失,绝不能让她返回大陆。” “是,我一定。”潘其武简单地说。 “其武,必要的时候,你亲自去一趟,直接指挥。” 潘其武明白这个“必要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他必须亲自去督战,并且,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但他并没有动,仍然不动声色地看着叶公瑾。叶公瑾要除掉左少卿,他大约能猜到是什么事,一定和南越阮其波的死亡有关。但是,究竟为什么呢,他不明白。 终于,他轻声问:“局长,请你明示,为什么一定要除掉这个左少卿?” 叶公瑾沉默了片刻,说:“其武,这个左少卿的身上,可能带着一个胶卷。你若是看见胶卷,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潘其武用他老成持重、不动声色的眼睛看着叶公瑾。他明白,叶公瑾并没有说出全部情况。当年在南京,左少卿身上有共党嫌疑,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情况。他甚至知道,叶公瑾当时所以留着左少卿,更大的目的是为了钓她身后的大鱼。 但是,现在呢?为什么一定要除掉左少卿?她在台北闲居了七年,一无所事,就算她是中共特工又怎么样?他还是不明白。这个左少卿身上可能藏着一个胶卷,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吗?似乎不像。在金兰湾那种地方,又能拿到什么重要情报呢?叶公瑾说,她身上可能带着一个胶卷。这个“可能”又是什么意思? 潘其武一动不动地坐着,默默地注视着叶公瑾。叶公瑾同样也默默地注视着他。他们事实上是在对峙着,一个想问,一个不想说。 最后,终于是叶公瑾露出了微笑。他不是认输。他知道,如果让潘其武明白真相,可以更好的促使他完成任务。 他轻声说:“其武,这个左少卿的生死,和阮其波的死亡原因,有重大关系。” 潘其武点点头,“局长,这一点,我已经猜到了。” “而阮其波的死亡,是美国下手的结果。” “美国人?”潘其武真的大吃一惊,“为什么?” “阮其波死亡,会使中苏之间产生很严重的矛盾。美国人得到情报,最近一段时间,中苏之间正在进行谈判,是苏联帮助中国制造原子武器的谈判。” 潘其武顿时张大了嘴,他已经明白这件事的要害。 “但是,”叶公瑾继续说:“左少卿可能看见了美国人的刺杀过程,甚至拍下了照片!其武,这才是最要命的事!” 潘其武终于明白了,美国人,还有面前的这个叶公瑾,都是老谋深算。 但是,潘其武还明白另外一件事。叶公瑾长考了一个多小时,他一定在心里策划了一个方案,或者说是行动计划。他让自己去执行任务,却不肯说出他的计划。潘其武不能不想到,叶公瑾对他的戒备和疑虑,并没有丝毫的减轻。 但是,我不在乎!这就是潘其武此时心里的想法。他倒要看一看,叶公瑾策划的行动方案,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案! 潘其武离开叶公瑾的办公室之后,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五点登上飞机,他一分钟也没有停,一分钟也没有休息,而是做着紧张的准备工作。 他通过电台通知南越站和泰国站,要求他们立刻各抽调三名行动人员,携带必要的装备,去金边等候命令。此外,他又紧急从行动大队挑选了三名行动员和一名报务员,带着电台随同他一起出发。 他要求档案处提供一些左少卿各种角度的照片。他从中挑选了几张,要求技术处冲洗出数十张来。他要求所有的行动人员必须准确认清这个人。 第二天的下午五点,他上了飞机。在大约六个小时的飞行中,他一直在研究柬埔寨地图和交通图,为他的行动做准备。 正文 二百七十二、 焦灼 柬埔寨这个国家的交通,极其落后。潘其武判断,左少卿经大叻山穿过边境进入柬埔寨后,她只有一条路可走,从金边乘火车去泰国的曼谷。 柬埔寨只有一条铁路,是一九三一年由法国人帮助建筑的。从金边经磅清扬、马德旺、诗梳风到柬泰边境城市波贝,然后进入泰国到达曼谷。 但左少卿要从柬越边境抵达金边,却是一个漫长的几乎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旅途。她也许只能步行,甚至连搭便车的机会都很少。 潘其武在飞机上看明白这一点,感觉他完成此行任务的把握比较大,时间也很充裕。现在,他把自己的关注重点都放在金边,特别是金边火车站的周围。他相信,左少卿一定会出现在金边火车站。 夜里十二点时,潘其武和他的随行人员在位于金边西面,已经破败不堪的波成东机场下了飞机。前来接他的,是情报局柬埔寨组的组长姜山岩。他没有去姜山岩为他安排的旅馆住宿,而是直接去了金边火车站。 他和姜山岩一起,反复察看了火车站周围的环境。虽然是在暗夜之中,周围的破烂房屋和狭窄的巷道构成极其复杂的地形,但潘其武仍然看出,这里可以构成一个滴水不漏的罗网。 他拿出一张左少卿的照片递给姜山岩,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说:“姜组长,你一定不能让这个人离开金边,这是死命令!” 正是第二天的下午将近傍晚的时候,潘其武刚刚在金边火车站设好天罗地网,左少卿果然疲惫不堪地到了金边。她的第一个目的地,正是金边火车站。 两天后,杜自远和秦东海等人,也追踪到柬埔寨首都金边。但是,晚了一步。 “机缘劫凑”这四个字,有的时候,你真的对它无言以对。 事实上,老成持重一心想在叶公瑾面前赢回信任的潘其武,仍然低估了左少卿。 他认为柬越边境虽然距离金边并不远,但交通不便。从边境出发,或步行或搭车,再加上要躲避警察和军队。因此左少卿要抵达金边,一定在他布置好罗网之后。 但左少卿的智慧和能力又岂是潘其武之辈所能比的。再加上她的背包里有一叠二百美元的巨款,她很轻易就租到了一辆卡车,并且直达金边。 但是,冥冥之中,老天又意外地帮了潘其武一个忙,致使左少卿延误了两天时间,并且不知不觉地踏入潘其武特意为她设好的罗网。 问题出在左少卿租好卡车,正准备上路的时候,柬越边境的所有公路和小路突然被军队和警察封锁了,任何车辆都不得通行。因此,左少卿终于上路的时间被整整推迟了两天。 军队和警察封锁边境公路,为的是追捕一个叫塔春的人。这本是一件小事,但对每一个柬埔寨人说起来,却又是一件大事。这件事,必须从柬埔寨和越南两国的历史上一件纠缠了四百多年的悬案说起。 从柬埔寨这方面说,现在越南的湄公河三角洲及以南地区,包括有东方巴黎之称的西贡市(今天的胡志明市),都曾经是柬埔寨的国土。大约十六世纪时,当时的越南王将自己的第六个公主嫁给了柬埔寨王国的济哲德国王。这位六公主人是出嫁了,心却还在娘家。她竟然借着新婚的宠幸,向济哲德国王讨要了湄公河及以南地区的大片土地,送给了自己的父亲。这样的媳妇,不脱了她的裤子打她的屁股,真的是天理不容。后来,这片令人伤心的领土就被柬埔寨人称作“下柬埔寨”,两国之间几百年来都为这片土地争议不断。后来还是法国殖民者替他们做了一个了断,将“下柬埔寨”划给了越南。并将这片土地叫做“cosaoxine”,意思是“六公主讨来的土地”。这是柬埔寨人至今放不下的一块心病。 从越南那方面说,越南人的野心,又岂是区区一块三角洲就可以满足的。从一八五八年起,法国开始殖民中南半岛,到一八九三年,把越南、寮国、柬埔寨组成一个“法属印度支那联邦”。这个“联邦”,就给了越南人极大的想像空间。一九三〇年二月,胡志明在香港主持成立了“印度支那共产 党”(听听这个名称),还在这个党之下特地设立了寮国支部和柬埔寨支部。胡志明还在成立大会上通过了一项决议,准备将来革命成功后,这三个国家成立“印度支那社会主义联邦”。这个想法,越南人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一九七五年,越南南北方统一后,越南军队首先控制了老挝,也就是当年的寮国。一九七八年,又对柬埔寨发动了全面的军事入侵,其目的还是为了他们的“印度支那联邦”。虽然这次军事入侵最终失败了,但越南人仍然没有放弃这个梦想。 这就是一九五七年那个时候,左少卿逃出越南前后的历史背景。 在此之前,一九五五年柬埔寨大选。西哈努克国王为了保住自己在柬埔寨的统治地位,控制议会,宣布放弃王位,改当亲王。从此,他就被称为西哈努克亲王。他同时组建了“人民社会同盟”,作为自己在议会选举中的主要力量。为了壮大声势,他把当时社会上比较有名望的人都拉入“同盟”。这些人当中有朗诺(一九七〇年发动军事政变,推翻西哈努克亲王的就是这个人)、塔春(这个人曾经是著名反法武装“伊萨拉”的主要领导人)、宋双(他后来成为西哈努克的重要顾问。一九八二年成为民主柬埔寨联合政府的总理)、沈华(他创办了柬埔寨历史上第一份柬文报纸)。这一年的大选,西哈努克亲王领导的“人民社会同盟”获得大胜。 到了一九五七年四月的这个时候,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个塔春,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竟秘密前往南越共和国,与吴庭艳总统秘密谈判,策划推翻西哈努克政府,成立亲南越、亲美国的政府,同时密谈成立“印度支那联邦”的事。西哈努克得到这个消息,不由勃然大怒,命令军队和警察封锁柬越边境,追杀塔春。 让人意外的是,这个塔春虽然拉过队伍,搞过武装斗争,却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瘾君子”。他弃车在山林里逃命时毒瘾发作,倒在地上,被追上来的士兵乱枪打死。 就是因为这么一件事,使左少卿推迟两天才上路。当她最终到达金边火车站时,潘其武已经在火车站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让人很无奈,也许左少卿命里该有这么一劫。这一劫,也让杜自远和左少卿这对将近二十年的恋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又失之交臂。 前面说过了,杜自远和秦东海到达金边是在两天之后。但他们到达的时候,左少卿已经被关进了金边南边的国家监狱里。她被关进监狱这件事,容在下慢慢叙述。 咱们先说一说杜自远。 在六国饭店顶层会议室里的那个会议上,中央调查部的两位副部长亲自说明情况,并且严肃交待任务,让杜自远心里的压力倍增,且极度焦虑不安。遥远南越金兰湾发生的一件刺杀案,竟与中国能否获得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有如此密切的关系,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到的。 他让秦东海做准备的时候,立即通过关系与空军联系。他得知空军有一架运输机正要飞往南宁。但是,飞机上装运的是秘密物资,空军不同意杜自远搭机。到最后,还是中央办公厅的那一纸“授权”发挥了作用,空军很不情愿地同意他们登机。 杜自远和秦东海紧急做好准备,带着越语翻译,一个漂亮的,去年刚从北京大学毕业的学生会主席、党支部书记龙锦云,匆匆登上了飞机。 五个小时后,飞机在南宁军用机场降落。广西调查局的两个同志已经在机场等着他们了。杜自远没有一丝耽搁,立刻上了接他们的汽车,去了位于广西自治区政府后面,一条僻静小街里的调查局。 在广西调查局小小的会议室里,由杜自远亲自派出的两名调查金兰湾联络线中断原因的同志,正局促不安地等着向他汇报。 一进会议室,杜自远还没有坐下,就指着他们说:“你们说吧,什么情况。” 汇报非常简单。金兰湾联络线是人力交通,从北京到这里所有各点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进入越南之后。五天前,他们派出一名交通员,像往常一样秘密进入越南,目的是检查交通线的通行情况。但这个交通员至今没有回来。他们因此很不安,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杜自远脸色严峻,目光冰冷地盯着对面的两个人。他坐在桌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那两个人的神色更加紧张。杜副局长亲自布置的工作,他们却没有完成,这是一件让人无法接受的失职。 秦东海也很严肃,他知道这一次出行任务重大。尽管他并不清楚任务的详情。 龙锦云则被这个场面吓住了。去年大学毕业后,她在调查部干部训练班学习半年,以优异成绩结业。这是她第一次承担重要任务。她不安地看着对面的两个同志,心里很为他们担忧。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寂静而不安。 正文 二百七十三、 泄露行踪 杜自远盯着对面的两个同志,考虑了几分钟,起身说:“你们等着。”说完就出了会议室。他直接去了广西调查局局长的办公室。 广西调查局局长姓高,也是秘密战线上的一位老同志。他一看见杜自远的脸色,就知道情况严重。按照情报工作的一般原则,他不能询问杜自远此行的任务。他请杜自远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专注地看着他。 杜自远询问的,主要是他想经越南到老挝,再到南越的可能性、方法和路途。高局长详细向他介绍了这方面的情况,但坚决不同意杜自远去越南。 杜自远很生气,瞪着高局长问:“为什么!” 高局长严肃地盯着他,不断地摇头,“你应该知道,你的职务决定你不能去。南越还处于战争中,又被美国人所控制。” 但是,杜自远此行的任务太过重大。他非常想亲自去金兰湾,调查那里的情况。他低沉地说:“老高,我任务在身!” 老高也很严肃,“我知道你任务在身,否则你不会到这里来。但这是规定!” 严格地说,杜自远虽然来自上级部门,但与老高是平级,他并不能命令老高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杜自远和高局长出于职业习惯,都不想做无谓的争论。他们一起去了调查局机要室,给二局罗局长发了一封加急电报,简要介绍了这里的情况和杜自远的想法。 十几分钟后,他们收到罗局长的回电:“同意计划,但杜不能去。” 杜自远看着这封电报很恼火,心里像梗着什么东西似的难受。但他没有办法。老罗对目前的情况很了解,更知道他的任务有多么重要。他既然回电说不能去,就一定不能去。这个时候杜自远再着急也没用,情报机构的组织纪律他还是要遵守的。 他和高局长走到会议室门口时,高局长说:“我就不进去了。” 杜自远握住他的手,叹着气说:“老高,请你帮我和越南方面联系一下。明天上午,秦东海他们必须立即过境。老高,我的时间很紧。” 高局长轻声说:“我能猜得到。你放心吧,我会联系好,也会安排好。” 杜自远回到会议室里。此时已是深夜,会议室里很安静。桌边的人都木雕似的坐着,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 杜自远考虑了很长时间,抬头看着秦东海说:“东海,你明天和小龙一起去越南,该做什么,怎么做,你都知道。你要照顾好小龙,她是第一次执行任务。” 秦东海点点头,简洁地说:“是,我一定。” 杜自远转向会议桌对面的两个人,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这两个人中,组长王怀清年龄不大,却是一个老资格,建国前就从事情报工作。他原是总参谋部情报部的侦察员,参加过奠边府战役,在情报部著名干将茹夫一手下工作,为韦国清上将的作战指挥,提供过重要情报。一九五五年,情报系统大调整时,杜自远将他调入中央调查部。 江桂林则是一名经验非常丰富的老交通,足迹踏遍东南亚各国。他祖籍是潮州人,出生在印尼的华侨家庭,在西贡中学读书,和缅甸王室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他在抗战期间加入地下组织,一直从事交通工作。 杜自远明白,这样的两个同志,是非常可靠的。情报工作总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交通中断更是经常发生的事。他不能过于责备他们。 杜自远用缓和的口气说:“怀清,还有桂林,明天早上你们和东海他们一起出发,过境后和他们分开。你们要继续沿交通线进行检查,一定要找出中断的原因。” 王怀清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点头。 会议室里很安静。王怀清悄悄地收起自己的小笔记本,准备站起来。 杜自远却严厉地伸出一个手指,枪似的指着他,几乎是咬着牙说:“怀清,有两点你要记住。第一,这次你们执行的任务,已经不仅仅是检查交通线的中断原因。你们能否找出交通线中断的原因,还关系到我们另外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能否完成。怀清,这一点极其重要!第二,这次交通线中断很不正常,有可能是敌人阴谋的一部分。这也可能是你们派出的交通员没有回来的原因。所以,你们要万分小心,不要落入敌人的陷阱。记住,一定要小心!” 王怀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杜局长,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王怀清和江桂林离开了会议室,回去做准备。会议室里只剩下杜自远和秦东海、龙锦云三个人。杜自远目光沉重地盯着面前的两个人。 “东海,小龙,”杜自远轻声说:“现在的情况很奇怪,南越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遇刺死亡,正是在金兰湾联络线中断不久后发生的。我预感,这两件事可能有关系。如果真的有关系,你们这次去调查,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所以,你们也一定要谨慎。但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你们都要完成任务,查清联络线中断的原因!查清阮其波死亡的原因!”杜自远此时的脸色变得更加严肃,“这次任务要以你们的党性做保证!” 秦东海着实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想到调查一条联络线中断的原因,会被提到这样的高度。他说:“老杜,你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杜自远心里还有许多话想说,还想对他们多叮嘱几句,但看到龙锦云那张已经有些变色的脸,就没有再说下去。他只说了一句,“现在去做准备吧,天快亮了。” 凌晨五点,天还没亮。秦东海和龙锦云,王怀清和江桂林,都到了调查局的院子里。他们在调查局同志的指点下换了衣服,尽量符合越南人的着装习惯。 高局长给他们准备了一辆日产180卡车。这种卡车是日产公司以美国雪佛兰卡车为原型设计制造的。发动机80马力,最高时速75公里,载重1。5吨,相当轻便灵活,是日军在二战时用得最多的一种卡车。高局长告诉杜自远,这种卡车在越南很多,不引人注意。 杜自远围着卡车转了一圈。卡车上蒙着帆布,车上装着半车棉花包和几大桶汽油。过境后,秦东海的身份是走私商人,车上的东西就是他要走私的货物。 说起来,中央调查部对下面的情报人员有许多严格的规定,其中一条,就是规定情报人员不得从事走私活动。但是,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规定是规定,执行是执行。对于交通员和情报搜集人员来说,走私却是最好的掩护。 此时,司机已经发动汽车。秦东海等四个人都爬进车厢里,挤坐在货堆上。一名调查局的科长将负责他们过境。 卡车出了广西调查局的院门,立刻加快了速度,在漆黑的街道上向城外疾驶。 十几分钟后,卡车已经出了城,驶入崎岖不平的山路。 秦东海坐在棉包上,随着卡车的颠簸而摇摆着。他透过帆布篷上的小窗口,望着外面黑黝黝的山峦,心里盘算着抵达金兰湾后,他要采取的行动。 但是,他此时并不知道,坐在调查局高局长办公室的杜自远同样不知道,也就是这个时候,金兰湾美军基地里的麦肯中校,接到梅斯从台北打来的长途电话。 电话铃声打破了麦肯中校的好梦。他从床上欠起身,打开台灯,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此时,那个年轻漂亮的,曾经给左少卿送过衣服的小女佣正躺在他的身边,一支胳膊放在枕头上,正沉入香甜的梦中。 麦肯中校的女秘书还没有回来,而他又离不开女人。那么,躺在他身边的,只能是这个漂亮的小女佣了。 麦肯扫一眼漂亮女佣小巧玲珑的身体和平静的脸,轻声说:“我是麦肯。” 梅斯在电话里说:“麦肯,打扰你了,但情况很重要。我刚刚接到电报,中共那边,派出了三个人,正在去金兰湾的路上。麦肯,他们确实要去金兰湾。我猜想,他们要去调查核实阮先生的死因。” 相信看官们一定智慧。虽然杜自远是三个人离开北京,但进入越南,要去金兰湾的,只有秦东海和龙锦云两个人。因此,梅斯得到的这个情报,一定发自北京。你猜对了,毫无疑问是发自潜伏在调查部的“水葫芦”。我们慢慢往下看吧。 “是什么样的人?”麦肯中校在思考问题时,也会问一些多余的话。 “麦肯,”梅斯在电话里轻声地笑起来,“说出来你会感到很惊讶,为首的是中共调查部的一名高层官员,他姓杜。” 麦肯“啊”了一声表示惊讶,他心里也确实很惊讶,“梅斯,我知道他是谁。是他亲自来吗?这太让我惊讶了。” “麦肯,情报很准确。这个杜将亲自去金兰湾,他还带了两名助手。看来,阮的事已经惊动中共高层了。麦肯,你若把这个杜抓到手,那就太好了。” 麦肯中校无声地笑了一下,“梅斯,我会考虑这件事。他们什么时候到?” 梅斯说:“我认为,既然是杜亲自去,应该很快,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总之,就在这两三天里。麦肯,事关重大,你一定要谨慎。” 麦肯中校听得出来,梅斯的声音里藏着兴奋,也藏着阴险。 正文 二百七十四、 险途 这个时候,麦肯中校的卧室里也流动着不易察觉的兴奋和阴险。 麦肯撇了一下嘴,轻声说:“梅斯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会做好准备。” 麦肯轻轻放下电话,靠在床头,目光阴沉地盯着天花板。他仔细地考虑了几分钟后,又重新拿起电话,他说:“我是麦肯。今天上午,你把那个小孩子带出来,就是那个叫阿竹的小孩子。我需要他。好了,该怎么办,上班以后咱们再谈。” 看官们可能想起来了,左少卿背着梅医生走进秘密联络站时,正是一个叫阿竹的小伙子开的门。这个时候,他是一个很关键的小伙子。 麦肯中校放下电话,再次回头看着身边熟睡的小女佣。他其实是仔细地观察她。在一片寂静之中,他隐约听见她轻微的鼾声。他相信,她还在梦中。 他的手顺着她的肩膀滑到她的胸前,抚摸着她小小的乳房。小女佣动了一下,才缓缓地睁开眼,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似乎在问:先生,你要干什么? 麦肯轻声说:“你上来。” 小女佣欠起身,很快地搓了一下脸,似乎是让自己清醒过来。她把麦肯先生的那个已经挺立起来的东西好好抚摸一回,然后爬到他的身上,开始她的服务。 麦肯中校因此很满意。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服务,还因为他再次确信,这个美丽的小女佣刚才确实是在睡梦中。 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蒙着帆布的日产180卡车仍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驶着。 从南宁到凭祥是一百八十公里的距离。卡车只用了三个小时就到了。调查局的科长在路边的小吃摊上买了一些茶叶蛋和糍粑,递给车上的人。卡车继续向前疾驶。 半个小时后,秦东海等人刚刚吃完早点,卡车已经在“睦南关”前放慢了速度。 秦东海透过小窗口看见,坐在驾驶室里的科长只是从车窗里伸出手,向关前的两名警察挥挥手,卡车就继续向前驶去,直接穿过“睦南关”高大古老的拱门。 “睦南关”这个名字,是一九五三年才改的,以前它叫“镇南关”。今天它叫“友谊关”。据说这个关是中国最著名的九大名关之一。但其中八个关口都在北方。在南方,它是唯一的有着漫长历史的著名关口。据说它从汉朝时就有了,非常古老的一个关口。 卡车过了“睦南关”,在越南海关前停下。 调查局的科长下了车,向海关走去。那里站着两名越南的公安人员。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等的就是这辆卡车。科长和他们简单交谈几句。之后不久,那两名公安人员跟着科长走到卡车后面。他们从科长手里接过一份文件,他们一面低头看着文件,一面和车厢里的人核对。最后,他挥了挥手,一边笑嘻嘻地和科长说着什么,一边往回走。 龙锦云小声告诉秦东海,“那两个人说,车上的货物很值钱,让科长一定要请他们吃饭。他们怎么这样呢?” 秦东海看着她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知道,第一次承担任务的龙锦云,还需要过一段时间才会适应这些情况。 几分钟后,卡车经一条特殊的通道穿过海关,继续向前行驶。 龙锦云坐在棉花包上,有些惊讶地看着秦东海,“咱们这就算出国了?” 秦东海笑着说:“这当然就是出国了。” 龙锦云仍然看着他,“怎么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出国了?” 秦东海笑起来,“出国你还要什么感觉,惊天动地吗?” 龙锦云忍不住笑了,“你别笑话我,我是第一次出国,还是这么一种方式。” 秦东海有一点得意,“你以后要是留在我们二局,这样的机会可能很多。” 不过,这辆装满走私货物,属于广西调查局的卡车,这个时候,确实行驶在越南的国土上。 快到中午时,卡车到了河内。在一条僻静的小街里,王怀清和江桂林下了车。他们向秦东海挥挥手,很快就消失在小街里。他们将从这里开始,继续调查金兰湾交通线中断的原因。 进入河内市区以后,科长和司机也下了车,和秦东海和龙锦云握手告别。他们要从这里返回国内。剩下的旅途将是秦东海和龙锦云轮流驾驶。 卡车出了河内以后一直向西行驶,直奔越南的边境城市奠边府。他们将从奠边府进入老挝。 实在说,在那个年代,奠边府是从越南进入老挝的唯一通道。 一九五四年,法国军队在奠边府建立了一个很大的军事基地,驻军近两万人,目的就是为了切断从老挝到越南的这个唯一通道,将老挝境内的越军主力和越南境内的越军分割成两个部分,然后逐一歼灭。 但是,法国人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越南军队背后的中国军事顾问,指挥越军歼灭了奠边府的法国军队,最终使法军撤出了越南。 也正是因为越南军队控制着老挝,才没有在老挝边境上设立关卡。所以,秦东海的卡车没有经过任何检查,就直接进入老挝了。 卡车在老挝境内一直向南。深夜时,他们到了巴色。这是老挝第二大城市。但在龙锦云的眼睛里,这里不过是一个小县城。她小心地驾驶着卡车,穿过城市里狭窄而古老的街道。 到了第二天上午,是秦东海驾驶卡车。他们同样未经任何检查就进入了南越。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无论是南越还是北越,都把老挝当作自己的属地。 从这个时候起,秦东海就要小心一点了。这里是南越,并且是在美军的控制之下。他们经过南越的波来古,向东到芽庄,再向南一点,终于进入了金兰湾。 秦东海和龙锦云轮流开车一天一夜,此时已经筋疲力尽。 秦东海问龙锦云,“你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龙锦云笑了一下,“有点疲倦,没事。还是先完成任务要紧。” 这也是秦东海的想法。他将卡车停在一家小旅店的门外,在柜台上开了房间。他们轮流在卫生间里洗了一个凉水澡。这一路上,特别是在老挝境内,几乎全是土路,他们身上脸上,甚至连头发根里都落满了尘土。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快和金兰湾的组织取得联系。 这一路上,秦东海都在考虑这个问题,如何谨慎地与金兰湾的组织取得联系。 秦东海在二局亚洲处工作,具体分管在中南半岛的秘密情报线。他对金兰湾的组织和人员,以及和他们的联络方式,都了如指掌。一般地说,他和金兰湾的组织取得联系,并不是什么难事。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与金兰湾组织的联系,已经中断一个多月了。是什么原因造成中断,他完全不知道。有人被捕?组织被破获?还是仅仅因为交通线出了问题?在这些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他必须万分小心。 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这次任务极其重要。他已经从杜副局长沉重的眼睛里看出来,弄清楚阮其波死亡的原因,是一件极其重大的任务。楚处长曾经问过杜副局长,“关系到国家安全?”杜副局长极其严肃地说:“是的!” 所以,在这一路上,秦东海都在考虑,如何谨慎地和金兰湾的同志取得联系。 但是,接下来发现的情况,还是大大超出他的意外。 秦东海和龙锦云在小旅店里梳洗整齐,顾不上吃中午饭,就静悄悄地离开小旅店。他们首先去的是德隆街上的一家诊所。负责这家诊所的梅医生,是金兰湾组织的负责人。 德隆街是一条窄窄的小街。此时正是中午时分,小街里几乎没有人。 秦东海穿着一件白衬衣和浅棕色卡叽布长裤,腋下夹着公文包,看上去像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龙锦云则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半袖小上衣和一条深蓝色的裙子,梳着齐耳短发,手里提着一只点心盒子。猛一看,你会以为她是三十年代北平的大学生。但这正是当时越南年青姑娘最流行的服装。可见中国的服装文化对这个南亚国家有多么大的影响。 他们像兄妹,也像朋友,还像一对恋人,不时说着话,平静地向前走着。 快走到诊所门前时,秦东海微笑地说:“小龙,你不要往街对面看,只看着我,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好,就是这样。” 秦东海这样说着,眼睛却越过龙锦云,看着街对面的诊所。 诊所很安静地座落在小街对面。除了一个乞丐样的少年盘腿坐在窗户下面,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秦东海还是发现了异常,窗户里的白纱窗帘整整齐齐地垂挂着。但按照约定,如果一切正常的话,那个白纱窗帘应该有一角放在窗台上。 秦东海明白,这间诊所已经不安全了。 秦东海一边和龙锦云说着话,一边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他们一直走到前面的街口,拐进另外一条街里。 龙锦云小声地问:“东海,怎么样?” 秦东海摇摇头,“这个诊所有问题,甚至可能已经出事,我们不能进去。” 接着,秦东海和龙锦云去了老黄住宿的地方。但还没有走到门前,连龙锦云这样的新手也发现有问题了。那扇门虚掩着,窗户上的玻璃碎了一块。这都是出了问题的迹象。 接下来,他们去了联络站。金兰湾交通线的终点应该通到这个联络站。联络站设在一条很深的小巷里。但是,他们隔着很远就看见,联络站的门上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封条。 正文 二百七十五、 危如陷阱 秦东海和龙锦云静静地离开联络站,重新回到大街上。他们在一棵大榕树的后面停下来,开始低声商量。 从各种迹象来看,金兰湾的组织已经不是交通中断的问题,而是整个组织已经被南越当局破获了。 “东海,”龙锦云有些紧张地问:“还有其他人可以联络吗?” 秦东海摇摇头,“这三个地方是最主要的点。这三个点的人都出了问题,其他地方的人也保不住了。而且,其他人都不了解组织里的情况。” “那么,咱们找不到人,就没办法调查阮其波的死因,是吗?” “是。”秦东海沉重地点点头。 “咱们怎么办?”龙锦云的神色更紧张了。 秦东海非常非常不愿意在她面前说:“我不知道。”他不想在这个新来的女同志面前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看了一眼周围,勉强露出微笑说:“小龙,不要显得那么紧张,露出一点笑容来。你让我考虑一下。” 秦东海非常明白,他决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这样回去就是他的失败。查清阮其波死亡的原因事关国家安全,他必须想办法完成这个任务。他决定冒一次险。 “小龙,”他尽可能平静地看着龙锦云,“我想重新回到诊所去,我想再看一看。如果可能,我想夜里进去看一看,也许在诊所里能找到什么线索。所以,我想现在再回去看一看。” 龙锦云紧张不安地看着他,“东海,你怎么知道那个诊所里没有人?” 秦东海严肃地说:“所以,我才要回去看一看。如果里面有埋伏,我们只能想其他办法了。如果里面没有人,我夜里一定要进去看看。再没有别的机会了。” “好,我和你一起去。”龙锦云平静地看着他。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他们差不多整整走了一个下午。秦东海心里猜想,也许诊所那里已经有了一点变化,或许能让他看出一点眉目来。 他们重新回到德隆街。中午时,他们是从诊所对面走过去的,目的是观察诊所及其周围的情况。这一次,他们决定从诊所门前走过去。也许,近距离观察,能让他们看得更细致一点。 但是,当他们刚刚拐出街口,走上德隆街的时候,秦东海就意识到有问题了。 秦东海中午来时,曾注意到诊所外面的墙根下坐着一个乞丐样的少年。此时再回到德隆街,那个乞丐样的少年,仍然盘腿坐在诊所的墙根下。他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他还只是个孩子呀!秦东海在心里想,他这么小就当了密探?如果这个乞丐样的少年真的是密探,他晚上就不可能再来了,诊所里一定有埋伏! 龙锦云碰了碰秦东海的胳膊,做出笑脸说:“东海,你看见那个乞丐了吗?” 秦东海向她露出真正的微笑,“小龙,不错,你也看出情况了。乞丐不应该在这么僻静的地方坐一下午。咱们继续向前走,我观察诊所,你注意那个乞丐。”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不紧不慢地从诊所门前走过去,如同两个普通的路人。 此时,这个热带国家虽然只是四月,耀眼的骄阳业已偏西,但暑气并未减弱。柏油路面上蒸腾起火一样的热气,灼烤着路上的行人。 秦东海和龙锦云脸上挂着汗水,心里都怀着谨慎,慢慢地走过诊所。他们走过去很远时,龙锦云拉住秦东海的胳膊用力一摇,并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东海,东海,”她急促地问:“你发现情况了吗?” “没有。”秦东海回头看着她,“诊所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也听不到动静。” “我发现那个乞丐有问题,一定有问题!”龙锦云紧张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秦东海也紧张起来,“你发现了什么?” “那个乞丐,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抱着一个膝盖,一直把脑袋搁在膝盖上。但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一直盯着我们。他的头没有动,但他的眼睛一直跟着我们动。他在盯着我们!”龙锦云紧张地看着秦东海。 秦东海的心悠悠地提了起来。龙锦云说的情况,正是他担忧的最坏的情况。他忍不住说:“妈的,他还真的是一个密探!他在那个墙边坐了一下午呀!” 他们忍不住都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孩子仍然坐在墙边,头仍然放在膝盖上,但脸已经转向他们这一边。毫无疑问,他一直盯着秦东海和龙锦云的背后。 情况糟到不能再糟了。金兰湾组织显然已经遭到破坏,夜里进入诊所寻找线索,本来是秦东海唯一的机会,甚至连这个机会也很渺茫。但现在来看,诊所里一定有埋伏。秦东海焦虑起来,他现在找不到完成任务的办法。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让他们大吃一惊。 从诊所那边的街道上走过来一个人,像一个刚刚下班的职员。他低着头匆匆地走过来。他经过秦东海的身边时,突然说了一句话,是越南话,然后就走过去了。 秦东海瞬间盯了那人的后背一眼,急忙转向龙锦云。他看见龙锦云已经惊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了。 “他说什么?”秦东海轻声问。 “他说……他说,赶快离开,这里有危险!”龙锦云惊恐地看着他。 秦东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在这里,他们竟然被人看出了身份。老天,他们一定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被人看出来了。秦东海意识到,这次行动,极有可能已经失败,甚至还威胁到他和龙锦云的安全。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走着的人。他和龙锦云都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远远地跟在那个人的后面。 仿佛有感应似的,那人走到一个街口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似乎还点了点头,然后就走进小巷里。 秦东海和龙锦云都加快了脚步,向那个小巷走过去。他们拐进巷口时,看见那人正站在一家咖啡店门前。那人这次是确切无疑地点了点头,就走进咖啡店里。 从理智上来说,秦东海发现自己被人看破后,应该立即撤退。但现在,他身上的任务实在太重大,他无论如何都要冒一下风险,弄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小心地看着前后左右,然后和龙锦云一起走进了那个小咖啡店。他心里有一丝祈盼,也许这是一个自己的同志,或者是南方联盟的人。 咖啡店很小,里面只有四五张桌子。除了那个人之外,此时没有其他客人。 那个人坐在角落里,面前放着咖啡壶和杯子。秦东海注意到,是三只杯子。 秦东海慢慢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严厉地盯着他,问:“你是谁?” 龙锦云小声翻译了这句话。那个人却并不着急,他在三只玻璃杯里倒满咖啡,轻轻推到他们面前,然后才说了一句话,仍然用的是越语。 龙锦云回头看着秦东海,“他说,他是自己人,是南盟方面的。” 但是,秦东海此时只感到脑中的神经籁籁地跳着。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人的话。他隐约感觉到,眼前的情况仿佛是一个陷阱,他似乎已经掉进陷阱里了。 秦东海知道自己现在正在搏命。危险几乎就在眼前,甚至只需一个针尖就可能挑破,并且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他在心里保持着谨慎和警惕,但在脸上,还是露出一点淡淡的微笑,尽可能平静地看着那个人。 “你很有眼力。对我们,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轻声问。 那个人听完龙锦云的翻译,很镇静地笑了一下,是那种并不过分的微笑。他一边对着龙锦云说话,一边用机警的眼光看着秦东海。 他说:“不是我看出来的,是阿竹看出来的。就是诊所门前那个乞丐。诊所出事后,他一直坐在那里,等着你们。阿竹相信,你们一定会来。” 秦东海微笑着点点头,又问:“那么,阿竹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此时,在秦东海心里,却有一点点奇怪。在他的记忆里,金兰湾的组织里,确实有一个叫张水竹的成员。他的名字后面有一个括号,注着“阿竹”两个字。这似乎说明眼前的这个人说的是实话,可以信任。但是,这个细节也有可能是一个诱饵,并不能证明他说的就是实话。秦东海心里明白,他必须万分小心,尽可能认清眼前这个人,以及目前的处境。 那个人很平静地喝了一口咖啡,“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阿竹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只是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你们是自己的人,并且可能有危险。我就跟上来了。看来阿竹没有认错。” 秦东海点点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了一下,“你就叫我阿本吧,朋友们都这么叫我。” 看官们一定智慧,也许已经猜出这个阿本是谁了。 “那么好,阿本,你为什么叫我们离开?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秦东海问。 “诊所出事了,”阿本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认真地看着他们,“梅医生被捕了。现在诊所里就有埋伏,这是我们掌握的情况。” 秦东海心里如同绷紧的弦,铮铮地响着。他努力不动声色地看着阿本。 正文 二百七十六、 不动声色 小咖啡店里很安静,柜台里炉子上的水“吱吱”地响着。 秦东海克制着心里的紧张,不动声色地问:“梅医生是谁?她叫什么名字?” 这时,阿本露出警惕的神色,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你们不相信我?还是我认错了人?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梅医生的名字。”他说着,就要站起来。 秦东海露出微笑,并且和解地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坐下来。他提起咖啡壶,慢慢地在三只玻璃杯里注入咖啡。此时,他已经明确无误地确信,他和龙锦云已经落入陷阱。他现在只有一点不明白,这个阿本想干什么。他或者他们,为什么不动手?他们想达到什么目的? 秦东海把玻璃杯推到那人的面前,“阿本,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正是为了诊所的事而来。我们不清楚诊所为什么会出事。你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吗?”他轻声说。 阿本的眼睛在他脸上来回转着,似乎想看出什么来,他小声说:“我知道的情况不多,有些只是猜测。据说,”他的眼睛隐约变得尖锐起来,“和我们这里的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被人暗杀有关。报纸上是这么说的,说是你们干的。是真的吗?” 龙锦云翻译这句话时,发现秦东海正低头喝杯子里的咖啡,并一下一下地吹着,似乎很烫的样子。她知道,这杯咖啡只是温热而已。她并不知道,秦东海此时已经在考虑如何脱身的问题了。 秦东海抬起头,很认真地说:“阿本,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个阮什么是怎么回事。但是,你说的事可能确实很重要,我需要向上级汇报一下。” 秦东海准备用这个说法作为离开的借口。但阿本的眼睛却如闪电似的亮了一下,虽然很轻微,但还是被他注意到了。他感到心上似有一条线,正一点一点地收紧。 阿本看着他,似乎很随意地问:“是现在吗?” 秦东海不动声色,“是的。” 阿本终于没有克制住,他问:“你们住在哪里?安全吗?” 秦东海笑了一下,“很安全,谢谢你的关心。” 阿本露出微笑,“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秦东海沉吟一下,“这个,现在还说不好。也许吧。” 阿本点点头,“我明白了,你现在要向上级汇报,对吧?” 秦东海再次点点头,“是的。” 阿本脸上露出的是狡黠的微笑,他说:“这样吧,我现在尽可能去打听一下梅医生的情况。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我还会来这里,如果我有梅医生的情况,我会告诉你们。另外,你们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也请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 秦东海听完龙锦云的翻译后,向阿本露出由衷的微笑,“谢谢你,阿本,明天我一定会到这里来找你。我们很关心梅医生的情况。”他站起来,认真地和阿本握手。 秦东海送阿本走出小咖啡店。他站在小咖啡店门口,看着阿本慢慢向前走去。 此时天色已黑,阿本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里若隐若现。秦东海看着阿本拐过街口后,仍继续盯着那个街角看。但并没有人从街角那边伸出头来偷窥。 这个时候,阿本上尉其实一直站在街角后面。他犹豫再三,也不敢伸出头看一眼。他只是向街口里摆烟摊的小贩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那个小贩向他眨着死鱼一般的眼睛,然后摇晃着向小街里走去。 小街里灯光迷离,昏暗中人影绰绰。远处传来女人肆意的说笑声,在秦东海耳朵里都显得怪异和惊悸。 他拉着龙锦云的手离开小咖啡店,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回头。他相信身后一定有人跟踪。他拉着龙锦云急急地走着。他有时进入商店,从这个门进去,从另一个门出来。有时进入饭馆,从前门进去,从后门出来。他们有时穿过热闹的夜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左穿右穿。 龙锦云惊讶地看着他,小声问他,“东海,怎么了?” 秦东海一摇头,“别说话,赶快走!” 他们最后在一座拱桥下的阴影里停下来,回头看着寂静的长堤。足足有五分钟,没看见有人走上这条长堤。到这时,秦东海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着龙锦云那张有些苍白的脸,轻声说:“那个阿本,是个特务!” 拱桥的上面,传来行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小贩的吆喝声。平缓的江水映照着两岸闪烁的灯火。风从江面上柔和地吹过来,白天的暑气正渐渐地消退。 龙锦云惊恐地张大了嘴,“东海,你怎么知道?” 秦东海沉重地喘了一口气,是那种心里仿佛压着一座大山般的沉重,“这个特务疏忽了,要么就是他不知道。诊所里的梅医生不姓梅,梅是她的名字,人们只是称呼她梅医生而已。所以,他说他不能告诉我们梅医生的名字,让他露出了马脚。” 龙锦云惊慌不安地看着他,“你就因为这个,判断他是特务?” 秦东海摇摇头,“锦云,你还记得诊所门前的环境吗?周边的环境。诊所的那边是围墙,没有街口,没有门窗。他是从哪里出来的?我们只看见他从那边走过来,并没有看见他从哪里出来。” “你是说,他是从……”龙锦云惊讶地看着他。 “是的,你猜对了!他只能是从诊所里出来。诊所里有埋伏!那个家伙自己也这么说!”秦东海咬着牙盯着黑暗的河面,看着河面上闪烁的鳞光。 “为什么,他们不动手?他们已经看出我们是什么人。”龙锦云惊愕地问。 “他们是在找老杜!他们想抓到老杜!王八蛋!”秦东海恨得牙根痒痒。 到了这个时候,秦东海和龙锦云都说不出话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一个问题,阿本怎么知道他们还有一个上级?还有,特务是怎么看出他们的身份的?秦东海为此真的是疑虑重重了。 其实,同样问出这个话的,还有麦肯中校。 “阿本上尉,你是怎么看出他们的身份的?”麦肯中校微笑着轻声问。 这个时候已是深夜,麦肯中校的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他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边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一面微笑地看着对面的阿本上尉。 阿本上尉明显地迟疑了几秒钟。在麦肯中校面前,卖弄可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终于说:“长官,说一句实话,我没有看出来。那两个人看上去真的很普通。当时我站在窗前,从我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阿竹的眼睛。长官,您把阿竹安排在诊所门外,实在是英明。每当有人从门前走过时,我都注意看着阿竹。我是先看见了阿竹的眼神,然后才注意到那两个人的。” 麦肯中校点点头,仍然微笑着说:“那么,你是怎么想到要上前搭话的?” 阿本上尉想了一下才说:“长官,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我应该试一试。您说过,他们应该是三个人。但我只看见两个人。还有一个人,我不知道在哪里。” “你派人跟踪他们了吗?” “我派了人。但是,没有跟到底,跟丢了。” “你认为,他们特意甩掉尾巴的吗?” 阿本上尉沉吟一下,“长官,我不这么认为。跟踪的人说,那两个人从没有回头。我感觉,他们那种走路方式,只是出于习惯。他们是职业特工。” 麦肯中校点点头,又露出他温和的微笑。他非常希望能找到那个姓杜的中共调查部高官。他太有价值了。 麦肯中校轻声说:“阿本上尉,你确实试对了。非常好。明天你继续守在诊所里。如果他们不出现,你就在那个小咖啡店里等他们。我希望,他们还会出现。这一次,你要动手抓人了。” 阿本上尉认真地点点头,“是,长官。” 这时,一个念头从阿本上尉的心里冒出来。玛泰姆左在悬崖下面对他说的话,一直像噩梦一样盘绕在他的心上。因此,这是一个他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的念头。 阿本上尉抬起头,小心地看了麦肯中校一眼,轻声说:“长官,我想问一下,阮先生被人刺杀,真的是中国人干的吗?” 但是,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看见麦肯中校的那双眼睛,正阴沉地盯着他。他感到,身后有一股冷风正向他的脖子后面吹来。 冷静地说,左少卿曾经警告过他。他还要问出这句话,就是自寻死路! 这天的夜里,秦东海如婴儿一般蜷缩在日产卡车的驾驶室里,为他陷入绝境,难以完成任务而焦躁不安。 他让龙锦云去客房里休息,自己则在卡车里睡觉。他轻声对龙锦云说:“咱们的经费有限,开不起两间客房。你再不好好睡一觉,眼圈就更黑了。” 他的内心却如刀片划过似的清晰而惊悸。他们已经被人识破身份,这个时候就不能不小心一些。如果有人偷袭他们,他睡在卡车里,或许可以早一点发觉。 他仔细地考虑着眼前的情况。毫无疑问,金兰湾的组织已经遭到破坏。那个叫阿本的人不动声色地说:“梅医生已经被捕。”秦东海相信,至少这一句话是真实的。老黄下落不明,联络站已经被警察查封。那么,他找谁去调查阮其波的死亡原因? 正文 二百七十七、 求助 秦东海双臂抱头,只感觉到头疼欲裂,心里痛苦得难以自持。我该怎么办?我如何才能完成任务? 老杜不在身边,他无人可以依靠。所有的困难,他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还是那句话,我该怎么办?事关国家安全的重大任务,我如何完成! 卡车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他看见龙锦云那张苍白的脸,出现在车窗外面,正定定地看着他。他打开车门让她进来。 “东海,”龙锦云小声问:“你想出办法吗?” 秦东海向她一笑,“我正在考虑。你睡着了吗?” 她摇摇头,“我睡了一会儿,就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全是我们的任务。东海,我是第一次承担任务,在这方面完全没有经验。虽然在干部训练班上学了很多东西,但我总感觉用不上。我躺在床上想呀想呀,一点办法也没有。东海,你有办法吗?” 秦东海听得出来,龙锦云已经焦虑到了极点。这是她第一次承担任务,如果完不成,对她今后的工作会有很大的影响。妈的,对他自己来说,也是这样呀! 他看着车窗外,东方的天际已经出现一线青白,天快亮了,他必须做出决定。 他拍拍龙锦云的手,“不要着急,一定不要着急。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龙锦云立刻抓住他的手,“什么机会?你快说,什么机会?” 秦东海轻声说:“我想联络南方联盟的同志,不知他们能不能帮助我们。” 他心里却很不安定。南方联盟的同志和金兰湾组织的工作,几乎没有联系。他心里的想法真的是希望渺茫。 上午九点整。这是秦东海和龙锦云耐心等待的时间。他们进入一家小咖啡店里喝咖啡。去得太早,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这是一间隐藏在一座三层楼后面的小咖啡店,隐蔽而昏暗,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金兰湾组织传递给国内的报告中曾经提到过这个小咖啡店。特别说明,它其实是南方联盟的一个联络站。 秦东海和龙锦云坐在这间小咖啡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家咖啡店。咖啡店很小。在这个时候,只有他们两个客人。柜台里坐着一个戴着圆圆眼镜的中年人,不慌不忙地打着算盘。一个年青的姑娘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和中年人说着话。 终于,秦东海看见那个姑娘端着托盘进了里屋。他想,这个机会很好。 他慢慢地站起来,脸上带着一点微笑,向龙锦云招招手,和她一起走到柜台旁。 柜台里中年人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秦东海通过龙锦云对他说:“先生,对不起,我想见一见洪伯伯。” 梅医生的报告里说,洪伯伯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暗语,表示要和南方联盟的领导人见面,并有极其重要的事情。 中年人默默地看着他们,摇着头说:“对不起,先生,这里没有洪伯伯。” 秦东海示意龙锦云再说一遍。但中年人仍然说,这里没有洪伯伯,你们找错了。秦东海无声地看着他,然后拉着龙锦云的手回到桌旁,继续喝咖啡。 龙锦云小声问:“咱们怎么办?” 秦东海向她摇摇头,“不要说话,咱们等着。” 接下来,就是漫长而痛苦的等待。 快近中午的时候,小咖啡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有了客人。喝咖啡的人互相聊着天,品评着咖啡的好坏。 秦东海察觉,有人坐在附近的桌旁,不时用一种谨慎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又过去很长时间,终于有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走进来。他和女店员开着玩笑,向店里看了看,然后就在秦东海的身边坐下来。 女店员给他送来咖啡后,他把小碟子里的方糖放进杯子里,用小勺慢慢地搅动着。他向秦东海看了一眼,很随意地问:“做生意的?” 秦东海听了龙锦云的翻译,平静地看着他说:“不是。是找人的。” “找人?坐在这里找人?”年轻人牵扯着嘴角盯着他。 “我们想请洪伯伯帮我们找人。”秦东海轻声说。 “是吗?找谁呀?”年轻人仍然很随意看着远处。 “我们想找德隆街诊所里的梅医生。”秦东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年轻人收起他嘴角上的冷笑,审慎地看着他们,轻轻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他望着窗外,喝着自己的咖啡。他喝完咖啡,去柜台付了钱,就走了。 此时已经过了中午。秦东海和龙锦云都饿得肚子里咕咕叫,只能不断地喝咖啡。 店里的客人少了。年青的女招待走过来,说:“你们一共是六盾,付钱吧。” 秦东海掏钱包的时候,一直审慎地看着她,猜测她的用意。他看见女招待找给他零钱,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秦东海也向窗外看了一眼。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站在窗外的路边,正看着他们。 女招待收好了钱,轻声说:“钱正好。跟着那个孩子走,快点走!” 听到这个话,秦东海立刻拉着龙锦云出了咖啡店,远远地跟着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穿着一身脏稀稀的短裤背心,赤着脚,很快地走着,只是偶尔回头看他们一眼。他一直在弯曲的小巷里钻来钻去。最后,他停在一扇门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就走了进去。 秦东海和龙锦云慢慢走到那扇破旧的门前,看着门里黑暗的房间。隔了片刻,他们才看清,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竟站着一个年青漂亮的姑娘。她正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们。 那个姑娘真的很漂亮,手和脸干净而细腻,服装整洁全体,手里拿着一个绣花的布包。她不像这间阴暗破烂房子里的主人。而且,她也没有请他们坐下来的意思。 那姑娘看一眼手表,很快地说:“我只有十五分钟,请你们快说,你们是什么人?” 秦东海沉了一口气,通过龙锦云的翻译,轻声说:“我们从北方来,北方。我们到这里是来找人,找德隆街诊所的梅医生。” 姑娘立刻说:“你们找不到她了。她被捕了。” 秦东海点点头,“我们也猜到她被捕了。但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要找她。” “什么事?快说。”姑娘干脆果断地问。 秦东海盯着她的眼睛,“是关于阮其波阮先生被人杀害的事。我们想知道原因。” 姑娘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声音也变得严厉,“你们不知道?” 秦东海沉着地看着她,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坚定地说:“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必须知道原因!你知道吗?” 姑娘脸上明显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她突然问:“你们不是三个人吗?” 秦东海着实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这几乎就和昨天那个叫阿本的人说的是一个意思。他瞪起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姑娘一摇头,“这个你们不要管。但我确实听到一个人接到另一个人的电话。他们说的都是英语,非常纯熟的英语。你明白这个意思吗?”姑娘问。 秦东海点点头,咬着牙说:“我明白,他们应该是美国人。” 姑娘说:“是的。接电话的人和电话里的人,曾经说到这个意思,有三个人要来。你们是不是三个人?” 秦东海摇摇头,“我们是几个人,你不要再问。我们只想知道阮先生被人刺杀的原因。这件事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 姑娘冷冷地盯着他,“我告诉你们,阮其波先生死亡的原因,也是我们特别想知道的。真的和你们无关吗!” “完全没有关系!报纸上说的都是造谣!”秦东海瞪着她。 “好吧,这些也许是造谣。但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们,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不过,有一件事,不知对你们有没有用。在美军基地里,有一个属于军事顾问团的女教官突然逃跑了。她姓左。” “她叫什么?”秦东海急忙问。 “我只知道她姓左。前几天,军队和警察在全城搜捕她。” 秦东海不由咬紧了牙。他知道梅医生的组织里有一个同志渗入美军基地,她就姓左。他问:“你知道她逃跑的原因吗?” 姑娘再次摇头,“不知道。可能你们得找到她才能知道。” “我们想先找到梅医生。我们知道她被捕了,不知能否帮助我们见到她?” “不可能。我们也不知道她关在什么地方。等一下,”姑娘用尖锐的目光盯着他们,停了一下才说:“有一个人可能知道。这两天,德隆街诊所的外面一直坐着一个孩子,他是和梅医生一起被捕的。我猜想警察是有意让他坐在那里,目的就是为了引你们上钩。他可能知道一些情况。” 秦东海拚命思索这种种情况,整个情况完全看不出头绪来。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没话找话,“你说的,是那个像乞丐一样的孩子吗?” “他不是乞丐!”姑娘提高了声音,“他是被人特地从监狱里放出来,特意让他呆在那里的!你们想办法吧,或许他知道一点有关梅医生的情况。对不起,我必须走了。你们也要离开这里。一个中国人,还带着一个翻译,在这里非常显眼。请你们小心一些。” 姑娘拉开门,向两边看一看,迅速地走了。 相信看官们已经猜到,她就是麦肯中校的女佣。 那个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孩子向秦东海和龙锦云挥着手,示意他们赶快离开。 秦东海和龙锦云没有办法,只得离开这间破烂阴暗的房子。 正文 二百七十八、 救援 秦东海和龙锦云离开那条满是垃圾的小巷,很快走到大街上。他们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后面停下来,开始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他们都很焦虑。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一天又将过去,而危险却步步逼近。如果他们没有在下午六点左右,出现在那间小咖啡店里,那个叫阿本的人很可能会带领警察在全城搜捕他们。 “锦云,”秦东海仔细地说出自己的行动计划,然后认真地说:“下午六点之前,我们必须离开金兰湾!关键看你能不能及时回来!” 龙锦云的脸苍白而紧张,用力咬着嘴唇,“你放心,我一定尽快赶回来!” 说完,他们就悄悄地分了手,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这下子,龙锦云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她心里非常焦虑和紧张,在这一刻里,她第一次独自执行任务。她快步向前走着,不时回头向街道的两端张望。谢天谢地,她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车。 她上了出租车的后座,先把一张十盾的钞票塞给司机,说:“阿哥,我赶时间,你尽快送我去德隆街。” 司机笑着收起钞票,很快开车向前驶去。 金兰湾如果不算美军基地,其实是个很小的地方,可以行驶出租车的街道没有几条。十分钟后,出租车拐上了德隆街。 龙锦云焦虑地向前看着。她一眼就看见那个坐在墙边的乞丐样的少年。她现在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更加紧张。她快速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她知道她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街边的行人是不是特务,她现在还没有分辨的经验。 出租车快接近诊所时,她拍拍司机的肩,“阿哥,请停一下。” 出租车停下来,她立刻推开车门,向坐在墙边的少年招手。 少年茫然地看着这辆出租车。接着,他就看见车里向他招手的女人。他有一秒钟的愣怔。这一秒钟对龙锦云来说,就是一年那么久。她拚命向少年招手,几乎就要向他尖叫了。 突然间,少年清醒过来。因为他听见诊所里有椅子倒地的声音,甚至还有喊叫的声音。这些声音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警告。他猛地跳起来,向出租车冲过来,立刻就像猴子一样钻进车里。 在这一瞬间,龙锦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过于响亮,她说:“阿哥,开车吧。” 出租车开始向前滑行。龙锦云感觉出租车开得实在太慢了。但她不敢催促。她只是紧紧抓住少年的胳膊,似乎怕他跑了似的。她回头向后看,看着诊所渐渐远去。 诊所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那个叫阿本的人,和另外两个人冲到街上。他们追赶了几步,但只能停下来。出租车已经开始加速,并且越来越远。 龙锦云把另一张十盾的钞票塞给司机,“阿哥,前面向左拐。” 出租车在龙锦云的指挥下,先后拐了几个弯,终于停了下来。 龙锦云拉着少年下了车,看着出租车远去后,她才拉着少年向小巷里走去。 龙锦云满脸都是汗,快喘不过气来了,拚命向前走着,领着少年在小巷里钻来钻去。少年也走得很快。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说:“姐姐,他们没有追上来。” 龙锦云尖叫一声,“别费话!快点走!” 她终于看见秦东海站在卡车旁边,正焦虑地向他们这边张望。他拉开车门,让他们都钻进驾驶室里。他绕到卡车另一边,跳上卡车。卡车轰鸣一声向前冲去。 秦东海驾驶着卡车出了小街。他克制着不要开车过快。卡车不紧不慢地从狭窄的街道上驶过。他回头说:“你们两个都蹲下!不要让人看见!” 龙锦云和少年都背对着前方,跪在地板上,双肘放在座位上,在颠簸中左右摇摆着。她看着少年满是汗污的脸,和他乱糟糟的头发,就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给他擦脸上的汗。 那少年向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姐姐,谢谢你。” “你叫什么?”龙锦云在轰鸣的发动机声中,对着少年的耳朵大声问。 “阿竹。”少年也大声回答。 “张水竹,是你吗?”秦东海立刻扭头向他大声问。 少年扬起头看着他,“是我。你怎么知道?” “阿竹,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这是秦东海最关心的一件事。 阿竹眨着眼睛看着他,“我没有认出你们。我不认识你们。” 秦东海摇了一下头,“阿竹,我问的是,你是怎么看出我们是什么人的?” 阿竹抬起头,仍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龙锦云对着他的耳朵喊:“阿竹,昨天下午,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们看?” 阿竹明白了,“姐姐,是这样。你们中午的时候,曾经……曾经从街道的对面走过来。那时,我其实没有在意。经常有人从街道对面走过去。后来,到天快黑的时候,我看见你们又从街道的这一边走过来。我真的没有看出你们是谁,我只是记得你们。你们……是从同一个方向走过来的,我……我当时就很奇怪。所以,我就觉得,你们可能……可能……” “可能是什么?”龙锦云大声问。 “姐姐,是这样,我一直就在猜想,他们为什么把我从牢里带出来,让我蹲在那个墙根?我猜,他们就是为了让我认人。我猜这是他们的目的。我看见你们,感到你们可能是……反正,我感觉你们很特别。但是,我不敢动,只是看着你们。我只觉得你们可能是他们要找的人,但是,我也拿不准。当时就是这样。” 秦东海把着方向盘,不住地摇着头,“妈的!我们还是疏忽了。” 天黑的时候,卡车早已远离金兰湾。秦东海在一个小集镇里停下来。他从街边的小饭馆里买来米饭、油炸糍粑,还有梅干菜炖腌肉,都用棕叶包着。另外还有一瓦罐米汤。他们坐在卡车旁边的阴影里,一边看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吃饭。 龙锦云把米饭拨到阿竹的碗里,又挑了几块肉给他,“阿竹,多吃一点。” 阿竹嘴里塞满了食物,只能用力点着头。他终于说:“在牢里,一天只给吃两顿饭,还是稀的,一点油水也没有。” 秦东海轻声问:“阿竹,梅医生是怎么被捕的?” 阿竹抬起头,有些伤心地看着他,轻声说:“哥哥,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梅医生被人打伤了。她被打得很重,非常非常重,已经不能动了。后来,警察来的时候,看见她身上的伤,问她是谁打的。梅医生不说。后来,警察就把她抓起来了。” “还有谁被捕?”秦东海问。 “一起被警察抓起来的还有根叔,再就是我了。” “梅医生也关在牢里?” “我不知道。我进了牢房后,再也没有见过梅医生和根叔。”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被捕的?”秦东海问。 “在联络站里。我和根叔负责守着联络站。” “警察怎么找到联络站的?” 阿竹摇摇头,“我不知道。梅医生被人送回来后不久,警察就来了。” “谁把梅医生送回来的?”秦东海有些惊讶。 “是一个女人把她背回来的。” “一个女人?”秦东海隐约意识到什么。 “是的,一个女人。我记得她,她的眼睛可凶了。后来我听她告诉梅医生,说老黄被人杀死了。杀他的人,和打梅医生的人,是一伙的。后来,那个女人要对梅医生说一些很重要的话,梅医生就让我和根叔进里屋去了。” 秦东海心里有一种电击的感觉,让他惊悚不安。他每逢到关键的时候,心里都有电击一般的感觉。他小心地问:“阿竹,你在里屋,听到她们说了一些什么?” 阿竹摇了摇头,“我和根叔只知道她们说话的声音很激烈,她们好像很生气。说真的,我其实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生气,也许是……很吃惊的声音。后来,我听到梅医生大声对那个女人说:你赶快走!赶快走!这个东西实在太重要了!梅医生非常着急,一个劲儿地叫那个女人赶快走。还说,你一定要回国,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回国!好像还让她过边境什么的,我没有听清楚。” 秦东海近乎惊恐地看着阿竹那张年青而乌黑的脸,种种情况在他心里翻腾着。 今天下午,在阴暗破旧的房子里,那个漂亮的越南姑娘对他说,美军基地里,一个姓左的女教官逃跑了,她还受到军队和警察的严密搜索。 秦东海明白,无论是什么地方,抓捕行动一旦动用了军队,就说明这个被追捕的人一定非常重要。从时间上推算,军队和警察搜捕这个女人,是在阮其波被人刺杀之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这个时间点,让秦东海此时惴惴不安。 现在,阿竹又告诉他,梅医生曾经命令一个女人立刻走,立刻回国,并且是经过边境。他预感,阿竹说的这个女人,极有可能就是渗入美军基地里的左少卿。在今年年初,金兰湾组织上报给调查部的报告里,曾经提到一个从台湾来的秘密工作人员,并且和她建立了联系。现在,梅医生让她立刻回国,是因为她掌握了什么重要情报吗?和阮其波被人杀害有关吗? 正文 二百七十九、 密电 听了少年的简单叙述,秦东海心里翻腾起来,甚至惶恐不安。虽然他心里拿不准,但情报职业养成的敏感,让他感觉这个情况极其重要。 小集镇在这样的黑夜里就显得极其宁静。周围都处于黑暗之中,路边的竹林和椰树在微风中摇摆。极远处似有狗吠声传来。 秦东海惴惴不安,渐渐地坐不住了。他起身说:“收拾好东西,我们要立刻走。” 龙锦云有些惊愕地看着他,“咱们去哪儿?” “去西贡。这里的情况必须尽快向老杜汇报。” 卡车重新驶上窄窄的公路,在漆黑的丘陵之间疾驶。 凌晨三点多钟,卡车驶入西贡的老城区,在一处狭窄的街道旁停下。秦东海让龙锦云和阿竹在车上等着,他很快就消失在阴暗的小巷里。 他去的是西贡的一个秘密联络站,这个联络站里有电台。 他跟着一个瘦瘦的中年人钻进阁楼里。那个中年人准备电台的时候,他坐在角落里草拟电稿。这是一个特别加密的电稿。电稿内容大致如下: “2629阅。我等南行获得以下情况:一、基地之左因不明原因撤退,并受到军警严密搜捕。二、梅组全部损失,原因不明。梅等人现下落不明。三、梅被捕前要求一个女人立即越境回国,似有极重要东西带回。我判断该女人可能是基地之左,所带东西可能与阮之死有关。四、我三人南下已被当地美方情报机构及南盟方面获知,内部疑有泄露。请求下一步指示,立候。” 电报发完后,瘦瘦的中年人担心电台受到监测,要求关机。 秦东海严厉地瞪着他,说:“不行!我必须等候回电!” 半个小时后,杜自远被广西调查局的一名通讯员叫醒,告诉他局里有一封电报给他,是密电。杜自远意识到可能有重要情况,急忙跟通讯员去了调查局。在调查局机要室里,一名机要员请他在收文薄上签字,然后递给他一封电报。 杜自远取出自己的密码本逐一翻译。翻译完了,他也看明白了。 电报里的情况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突然浸入到冷水里,令他浑身发抖。电报里说的情况,远比他想像的更加严重。 他此次南下,在调查部里是严格保密的。但竟被美国人掌握,甚至南盟方面的人也知道了。这种情况让他感到恐惧。毫无疑问,秘密是从部里泄露的,他今后的行踪几乎已经无密可保。更让他惊恐的是,他甚至不敢把这个情况告诉任何人。 “水葫芦”!这是杜自远心里立刻冒出来的想法。这个“水葫芦”就隐藏在调查部里,甚至有可能知道他的一切行动。杜自远想到这里,真的是不寒而栗。 金兰湾的梅组织全部损失,是另一件让他震惊的事。这已经不是交通中断的问题了。他隐约意识到,梅组织的损失,甚至有可能是阮其波被人刺杀的组成部分,是一种特别的预防措施。预防什么?预防阮其波遇刺被梅组织察觉或掌握?他感觉,情况可能就是这样。那么,他可以进一步判断,梅组织的损失也可能与“水葫芦”有关。甚至可能也是这个刺杀行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杜自远感觉到额头上有冷汗流下来。如果他判断得对,那么美国人的这次刺杀行动,真可以说策划得极其严密。一切都是为了破坏中苏关系?为了破坏中国得到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杜自远不由自主地想,极有可能就是这样! 因此,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情况,是“基地之左”的撤退,并受到当地军警方面的严密搜捕。他感觉秦东海的判断正确,“基地之左”的撤退,极有可能与阮其波被人刺杀有关! “越境”!电报里的这个词让他紧张。他立刻找来中南半岛的地图,仔细看着越南、柬埔寨及其周边国家的边境。他明白,渗入基地里的左少卿要逃离越南,并返回中国,柬埔寨几乎是唯一的出路。而柬埔寨也只有一条出路,就是乘火车去曼谷。 相信看官们一定明白,杜自远知道“基地之左”是左少卿,却并不知道这个左少卿就是南京的左少卿。因为左少卿从台北去金兰湾,以美军顾问团随行人员的身份负责对当地情报军官的培训,一定是改了姓名和履历的。这是情报人员执行新任务的通常做法。在这个故事里,只是为了看官们阅读顺畅,才仍旧称她为“左少卿”。因此,杜自远虽然收到过梅组织有关左少卿的报告,却并不知道她就是当年的武凤英。他们之间的故事,容在下慢慢叙述。 这个时候,广西调查局的高局长一直坐在杜自远的对面。他从杜自远的脸上已经看出,电报里的情况极其严重。他问:“老杜,我们能做些什么?” 杜自远严厉地盯着他,犹如盯着一个陌生人。他沉思着过了一会儿才说:“老高,有两件事。第一,帮我安排一下,我要飞往香港。第二,有关我的一切情况,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不能告诉部里!我身负的任务,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我希望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高局长也严肃地看着他,目光里藏着疑问。他知道,杜自远身为调查部二局副局长,独自出境去香港,这就是一件大事,他应该向部里汇报。但看到杜自远的脸色,也知道其中一定有极其重大的情况。他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向杜自远点点头。 杜自远几乎是咬着牙说:“老高,谢谢你的理解。” 接着,杜自远紧急草拟了一封回电并加密,电文如下:“4440,速去柬埔寨金边火车站与我汇合。”他和高局长去了调查局机要室,亲自看着报务员发出电报,并确认对方已经接收,这才回头准备出发。现在,他心里的疑虑如山一般沉重,他甚至不敢把他准备从香港飞往金边的事告诉高局长。 危险临头!事关国家安全!这就是他此时的想法。 这个时候,正在西贡的一间小阁楼里焦虑等待的秦东海终于收到电报。他看明白杜自远的指示后,立刻站起来。他回头对满脸疑惑的中年人说:“通知你们组长,所有成员立刻转移,改变身份,改变住地和职业。这是紧急命令!” 秦东海离开小阁楼,在黑暗的小巷里奔跑。虽然此时是黎明前,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候,但他仍然是满头大汗。 尽管老杜的电报十分简短,但他明白,老杜一定同意他的看法,“基地之左”的左少卿极有可能已经逃往柬埔寨,并且会从金边火车站离开。最重要的是,左少卿的逃离,极有可能与阮其波被人刺杀有关系。如果真的如此,查清阮其波的死亡原因,左少卿将是关键中的关键。 秦东海此时奔跑的原因,是他知道,左少卿逃离金兰湾,已经有四五天了。他很担心是否能在金边追上她。 秦东海回到卡车上,什么也没有解释,开着卡车离开西贡,一直向西驶去。 他们很幸运,在那个时期里,无论是北越还是南越,都把老挝和柬埔寨看作是自己的属地。因此,在越老和越柬的边境上并没有设立关卡,边境两边的人员是可以自由流动的。 这一天到中午的时候,秦东海开车越过边境,进入柬埔寨境内。夜里,他们终于风尘仆仆地到了柬埔寨首都金边,并在金边火车站前面的角落里停下车。 现在他们能做的,只能是等待。 金边火车站是一个很小的火车站,一栋两层的楼房就是车站。楼房的前面亮着几盏灯,照亮了小小的站前广场。广场的周围都是低矮破旧的民房,其中夹杂着几条弯曲狭窄的街道。一些行人和居民坐在站前广场上乘凉,摇着蒲扇大声地说笑。几个卖香烟和瓜子的小贩在乘凉的人群中转来转去。 秦东海的卡车就停在这个小广场旁边的阴影里。他们不敢坐在驾驶室里,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都钻进卡车车厢里,在黑暗中坐在高高的棉花包上。秦东海和龙锦云并排坐着,透过篷布上的小窗口看着外面。阿竹则躺在角落里,已经睡着了。 “老杜今晚也来?”龙锦云小声问。 “是。”秦东海咬着牙,忍着极度的困乏。 “他怎么来?也开车过来?” “不知道。电报里没说。” “咱们为什么要来金边?” 但她没有听到秦东海的回答。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秦东海已经垂下头,身体也渐渐地歪向一边,眼看就要倒下来。她扶住他的肩膀,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这个时候,龙锦云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细微的感觉,是那种让人很心疼很牵挂的感觉。这几天里,他几乎就没有睡觉,一直开着卡车,长途疾驶。她曾提出和他轮流开车。但他没同意,说由他开车,速度会快一些。现在,他终于抵抗不住连续多日的疲劳了。 她扶着他的肩膀,让他慢慢倒下来,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她第一次体验到一个男人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感觉。这是一个曾经让她非常讨厌的男人。 正文 二百八十、 危机 龙锦云第一次看见秦东海,是在处长的办公室里。她属于五局外事处。 那天,她一进门就看见秦东海那双满是疑问的眼睛。他还用那种挑剔和不信任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他似乎就要对她摇头否决。处长一直在介绍她的条件和能力,四年的老党员,学生会主席,支部书记,调查部干部训练班的班长,政治可靠,成绩优秀。等等,等等。 最后终于使秦东海点头的,只是因为一个小原因,她是外事处唯一的越语翻译。小语种,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龙锦云的心里十分恼怒,竟然有人不相信她的能力。她非常想在这次任务中显示出自己的能力。但是,一到了金兰湾,遇到了种种困难和危险,她才知道,她距离一个成熟的情报人员,还差得很远。 现在她相信,这是一个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男人。这是她在这几天里得出的结论。最初几天讨厌他的那种感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锦云在黑暗中看着这张沉睡的脸,也听到他发出的低沉的鼾声,心里就有了一种柔软的纤细的感觉。她心里想,好,你放心地休息吧,我守着你。 这个时候,龙锦云还不知道,她的这份柔软的纤细的感觉,在今后的几个月里,还会受到什么样的磨难。 她很想向后挪一点,靠在后面的车厢板上,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但她猜想,以秦东海的机警,他一定会醒过来。这样,她就克制着没有动,只是在黑暗中注视着他那张疲倦的脸。 不料,秦东海这几天真的太疲倦了,他这一睡竟然整整睡了四个小时。龙锦云也就一动不动地坐了四小时,在寂静中忍受着全身的僵硬和酸痛。 天快亮的时候,车厢里已经有了一点光亮。车后的帆布被人掀开来,杜自远出现在车后,他说:“下车,我们走。” 秦东海一下子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竟然枕在龙锦云的腿上睡着了,非常吃惊。 “这个,我怎么……这样……对不起……我不应该……”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龙锦云勉强笑着说:“你不用道歉。你太累了,我看得出来。” “那,咱们下车吧。”他怀着很深的歉意说。 “等一下,等一下,你拉我一把。我的腿麻了。” 秦东海终于扶她站起来。他看出来,龙锦云全身僵硬,已经直不起腰来了。他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龙锦云笑着向他摇头,“东海,不用,真的不用。” 他小心地扶着她,帮她下了卡车。愧疚的眼神一直在龙锦云的脸上转来转去。 这个时候,东方刚刚青白,周围的景物半明半暗,如在青色的雾中。 杜自远站在卡车后面,先听了秦东海的汇报,特别是南盟方面和阿竹所说的种种情况。他向秦东海点点头说:“你判断得正确。左少卿有可能携带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准备经这里回国。她携带的东西,也极有可能和我们的任务有关。” 接下来,杜自远开始分配任务。阿竹仍在卡车上留守。秦东海和龙锦云与金边的情报小组联系,要求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左少卿的下落。他自己则去中国外交部设在柬埔寨的办事处,设法了解到更多的情况。 但是,经过一天的忙碌,他们得到的情况极其严重。 这个时候,天色已晚。杜自远在一条僻静小巷的旅馆里定了一个房间,和秦东海、龙锦云坐在一起。阿竹则坐在旅馆外面的墙根下,观察附近的动静。 小房间里灯光昏暗,残破的墙上贴着妖艳的明星广告。一台电风扇在屋角里嗡嗡地转着,给三个沉默的人带去一点清凉。 他们现在得到的情况是,两天前,在金边火车站西边的小巷里曾经发生过一次激烈的枪战,七八个枪手无情地追杀一个女人。现在,这个女人被关押在金边南边的国家监狱里,目前境况不明。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秦东海从金边小组的同志那里得到令人惊讶的消息,台湾国防部情报局副局长、办公厅主任潘其武,亲自带人来到金边。他到达金边的时间,是发生枪战的前一天。 杜自远判断,金边火车站西边的枪战,必是这个潘其武引起的。他的目标,基本可以确定,是刚刚逃亡到金边的左少卿。他想不明白的是,左少卿此时为什么会被关押在金边的国家监狱里。杜自远对此是忧心忡忡。 还有第三件事,他从外交部驻金边办事处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一名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以游客的身份进入柬埔寨,并住进金边的昆朗大酒店里。他的名字叫梅斯。 杜自远虽然从未见过这个梅斯,但从武凤英嘴里,对这个中情局的特务早已有了很深的了解。梅斯的出现让他明白,左少卿逃离金兰湾这件事,已经受到美国中情局的高度重视。这个情况间接地说明,左少卿的逃离,极有可能和南越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被人刺杀,有某种间接甚至直接的关系。 杜自远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秦东海,轻声说:“你和柬埔寨小组的同志都要做好准备,我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这个行动分为两个部分。第一,既然左少卿现在被关在监狱里,她身上可能藏着的十分重要的东西,有可能和她的其它个人物品都存放在监狱的储藏室里。请柬埔寨小组的同志,想尽一切办法,把左少卿的全部个人物品都拿出来。也许其中就有重要的东西。” 秦东海明白这一点,严肃地点点头。 “第二件事,”杜自远轻声说:“你要和柬埔寨小组的同志一起,想尽一切办法救出监狱里的左少卿!” 秦东海再次用力点点头,“是,我一定!” 现在,我们回头来看一看,左少卿是怎么被关进金边国家监狱的。 两天前,也是一个夜晚,为了抓捕塔春而封锁边境的军队和警察撤离后,左少卿终于乘着租来的卡车抵达金边。 她非常谨慎,并没有直抵金边火车站。而是在距离金边火车站还有一条街的地方下了车。她站在一棵粗壮高大、根须盘虬的榕树后面,望着远处的火车站。 就在一天前的夜里,潘其武和姜山岩也站在这棵粗壮高大、根须盘虬的榕树后面,观察远处的金边火车站。他拍着粗大的树干,回头看着身边的姜山岩,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山岩兄,我相信,左少卿到了金边后,一定会站在这棵榕树的后面,观察前面的金边火车站。” 姜山岩向附近看了一眼,“长官,咱们可以在那边的角落里安排一个枪手。她只要出现在这里,就可以一枪干掉她!” 潘其武摇摇头,“不,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这里的位置不错。” “山岩兄,就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一条打不死的黑鱼。如果一枪不中,你知道她会向哪个方向跑?她会立刻跑得无影无踪。”潘其武轻声说着。 姜山岩再次向附近看了一遍,不由点点头,“长官,您说的对。” 潘其武指点着说:“火车站那里是罗网,这里就应该是一个网口,等着她从这里钻进去。只要她钻进去,我们就会手到擒来。” 姜山岩看着有些得意的潘其武,只是点点头,不想扫他的兴。 但左少卿站在这棵榕树后面,观察火车站的时候,并没有立刻从这个网口钻进去。她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尤其是那些黑暗的角落和危险的窗口。她现在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问题,正在困扰着她,也使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她不会说柬埔寨语,不会说法语,不会说英语。这三种语言是柬埔寨的官方语言。 这和在越南不同。从台北去越南金兰湾之前,她有一个月的时间,突击学习越南语言。而越南语又深受中国语言的影响,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相通之处。这使她突击学习越南语时,有一条捷径可走。 但在柬埔寨就不同了。柬埔寨虽然与越南是邻国,两国边境通畅,人员交流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但他们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几乎没有相近之处。 柬埔寨和越南都信奉佛教。但柬埔寨信奉的佛教是“南传佛教”,是从印度经锡兰传入缅甸、泰国和柬埔寨的。所以,柬埔寨的寺庙与缅甸、泰国的寺庙很相似。而越南信奉的则是“北传佛教”,是经西域传入中国,再传入越南的。所以,越南的寺庙和中国的寺庙几乎一样。 从种族上来说,两国也完全不同。越南人的血统中有比较多的华人血统。因此,越南人的相貌与中国岭南人非常相近。柬埔寨人的血统则受印度人的影响,皮肤很黑还带有一些略浅的斑块。但柬埔寨人对自己的肤色很骄傲,他们自称是“黑色的高棉人”。如果某个柬埔寨人的肤色较浅,那么,他就一定有华人的血统。 他们的文字更是完全不同。柬埔寨文字与缅甸、泰国相近,是从印度巴利文发展而来的。而越南的语言文字则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有许多相通的地方。 正文 二百八十一、 网口 正是由于肤色和语言问题,让左少卿心中不安。 她的肤色白而细腻,在黧黑的柬埔寨人中间显得非常突出。而她非常不希望自己在人群中显得突出。另一个问题,就是语言问题。如果她去了金边火车站,如何向售票员解说自己的去向和时间?而火车站又是一个人群集中的地方,更是她心目中最危险的地方。她非常担心自己会受到别人的注意。 梅医生说,她过了边境以后会安全一些。左少卿可不这么认为。麦肯中校毫无疑问地知道,她一定会越过边境进入柬埔寨。而柬埔寨距离越南又实在是太近了,麦肯中校要派人进入柬埔寨追踪她,是轻而易举的。 这个时候,左少卿站在街边的榕树下,望着远处有一些灯光的火车站,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不过,当她进入旁边的小吃店,想买一碗盖浇饭填饱肚子的时候,这个问题却意外地解决了。 小店的店主白白胖胖,手里拿着一条抹布,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向她走过来。左少卿猜测,他极有可能是一个华侨,或者有华人血统。 白白胖胖的店主向她说了一句话,看见她没有反应,就翻着眼睛想了一下说:“你吃饭,在这里,什么吃?” 左少卿听了出来,他说的是生硬的中国话。 左少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说:“老板,你是华侨?” 胖胖的老板露出微笑,“呀,呀。华侨是的,你也?” 左少卿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她不想立刻就说出来。她请店主在桌边坐下,并递给他一支烟。这样,他们就像老朋友一样聊了起来。 她说:“我,来办事,在这里。但是,我不会说这里的话。我想去火车站,买一张火车票。但我不会说,怎么办?” 店主有些惊讶,“太太,这里的话,你不会说,就敢来?” 左少卿笑着说:“原来有一个朋友陪着我。现在朋友家里有事,就回去了。他告诉我,前面就是火车站。但我不会说。” 胖店主仰起头想了一下,“你可以写话。你在一个纸上,写两个话,一个是,我要去一个地方。太太,将要去什么地方你?” 左少卿老老实实地说:“我要去曼谷。” 胖店主说:“呀,呀,你写,我去曼谷的票购买,用这里的语写。第二个是,多少钱请问需要?这可以的,火车站明白。” 左少卿也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能给别人非常有益的指教,对这个店主来说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她希望胖店主很有成就感,然后可以帮她做下面的事。她笑着说:“老板,我不会写这里的字。” 胖店主一拍桌子,“当然,我能够写帮助你,我可以做到写。” 店主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写菜单的小本子,从耳朵上拿下一个铅笔头,很认真地在纸上写了两句话。然后指点着说:“这是柬文,第一个,我买曼谷去的票。第二个,多少钱请问你要。对不对,这样肯定可以的。” 左少卿满面笑容,把这张小纸片放进口袋里。然后她要了一盘说不清什么菜拌的凉拌菜,一条烤鱼,还有一碗米饭,足足地吃了一顿。然后向胖店主挥着手,悄然离开了这家可爱的小吃店。 左少卿的手插在口袋里,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片,沿着街边缓缓地向前走去,也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那个在黑暗中座西朝东的火车站。正如潘其武预料的那样,左少卿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他设下的网口。 左少卿经过一个贩卖日杂百货的小摊时,买了一顶竹编的斗笠戴在头上。让她的脸,隐没在斗笠下浓重的阴影里。 潘其武呵呵地笑着,“你们看不见她。我知道。她太善于隐藏了。” 姜山岩有些不服气地看着他。他感觉周围的灯光足够明亮。但他不想争辩。 小小的火车站,现在已经在左少卿的眼前了。她走上小小的站前广场,穿过正在乘凉的人们,向火车站走过去。 潘其武站在火车站门前的台阶上,望着黑暗的站前小广场上,那些东一群西一群正在乘凉聊天的居民们,“山岩,她会穿过那些聊天的人走过来,一直走上这个台阶。但你们看不见她。我认识她,了解她。她是高手。” 姜山岩站在潘其武的身边,也看着面前的小广场。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握着沉甸甸的手枪,似乎随时都准备拔出来。他此时也相信,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正穿过聊天的人向火车站走过来。 “她甚至会从你们的面前经过,然后站在这个台阶上,向两边观望。” “长官,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她的照片。观察人,认出人,是我们的本职。” “但你们还是看不见她。她会从你们的身边走过,然后进入车站大厅里。然后直接去售票窗口买票。” “长官,请您对我们有一点信心。”姜山岩轻声说。 “我当然对你们有信心,否则我就不会这样站在这里了。山岩兄,我告诉你,当她买完票之后,会抬头向大厅里张望。只有在这个时候,你们才会看见她。”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走上车站门前的台阶,斗笠下的目光谨慎地向两边看着。两边的阴影里,似乎鬼影重重。这样的感觉让她心里很不安。 她走进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几排长条木椅上坐满了等车的男女旅客。一望而知,他们都是乡下人,身边放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袱和箱笼,睏盹的目光呆滞而茫然。两个小孩子在木椅之间尖叫着奔跑。 大厅的最里面是一扇双开的玻璃门。透过门上的玻璃,她可以看见里面笔直的轨道和露天站台。站台里没有列车。她向大厅的右侧看过去,那里有三个售票窗口。此时只有一个窗口在售票。两个旅客站在窗口前,正快速地数着手里的钞票。 左少卿不慌不忙地走到售票窗口前,站在两个买票的旅客后面。几分钟后,轮到她买票了。窗口里的中年妇女漠然地向她抬起眼睛。 左少卿拿出那张小纸片,竖在中年妇女的眼前给她看。中年妇女看了看小纸片,就向她伸出几个手指。左少卿看明白了,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进窗口里。不一会儿,一张车票和几张零钞从窗口里递出来。 左少卿将票和零钱放进口袋里,然后转回头,看着身后的大厅。 这时,她怵然地看见候车大厅的那一边,一个年轻人正惊愕地张着嘴,直瞪瞪地看着她。随后,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左少卿立刻猜想到,那人的手里一定有一张自己的照片。 左少卿脑中的警铃急剧地响起来。她的目光瞬间扫向候车大厅的另一边,一个同样的年轻人也正从长条椅上站起来,不时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又惊愕地抬起头看着她,眼神慌张而恐惧。 这个时候,左少卿心里如有电流掠过,神经瞬间紧绷如琴弦一般铮铮地作响。她看懂对方的眼神,也就知道自己此时已经落入陷阱。她要安全离开,就必须立刻决定撤退的方向。她下意识地扫一眼右手边的玻璃门,玻璃门的里边就是站台。她可以撞开这扇门逃跑吗?她完全不知道。 潘其武审慎地站在这扇玻璃门前,看着里面黑暗的站台,“山岩兄,”他轻声说:“从这里,她可以逃跑吗?” “不可能。”姜山岩干脆地说,“这是个小火车站。站台里只有四条铁轨,两边都是铁路职工的宿舍和围墙。站台上没有列车,她无处可藏。我在围墙的尽头安排了一个人。他一发现有人奔跑就会开枪。长官,他的枪法很好。” 潘其武点点头,“很好,应该这么布置。但是,我感觉,她不会从这里跑。站台里的情况她并不了解,她不会冒险。我猜想,她会从原路撤出。” 姜山岩说:“我会在候车大厅里安排人,不等她跑就抓住她。” 潘其武向他笑了一下,“你不要奇怪。你们在大厅里的人,可能拦不住她。” 左少卿冷冷地盯着那两个正向她靠近的人,也看见他们的手正插进怀里。他们的眼神惊慌而紧张,不错眼珠地盯着她。 她的目光瞬间掠过候车大厅,初步判断,大厅里只有这两个人。她不担心他们,她担心的是外面还有多少人。看明白眼前的处境,她现在只有搏命了。 她用眼角瞄着他们,看见他们正慢慢地向她移动过来。她没有选择,也只能慢慢地向大厅的门口走过去。她必须立刻判明车站外面的情况。 潘其武站在车站门外的台阶上,看着门前的小广场。他向站前广场的左侧指了一下,“山岩兄,你要在那边的停车场安排两个人。如果看见她从大厅里跑出来,立刻开枪射击。你告诉他们,一定不要犹豫!” 姜山岩望着左侧的停车场,“长官,这个距离可能远了一点,未必能打中。” 潘其武向他笑了一下,“无须打中。只是要逼着她向右边跑。咱们的罗网在右边。” 姜山岩点点头,“长官,我明白,没有问题。” 事实证明,一切都在潘其武的预料之中。 正文 二百八十二、 网底 左少卿走向车站门口的脚步并不快。她察觉一个年轻人已经移到了她的身后。她准确地感觉到,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正抽出怀里的手枪。接着,她就感觉到那支枪顶在她右边的腰上。这正是她等待的机会。 先告诉各位看官,在下细细描述的这个过程,其实都发生在瞬间,甚至连坐在长条椅上的乘客们都没有看清楚。他们只看见那两个年轻人忽然就翻倒在地上了。 冰冷的枪口顶在腰上的感觉,让此时的左少卿怒不可遏。从来没有人敢用枪顶在她的腰上。她微微提起的右臂闪电般地向后一击,那人的枪已经脱手而出,顺着地面滑走了。与此同时,她的左手已如蛇一般越过自己的右肩,直插他的咽喉,眨眼间揪住他的衣领。她的右肘已经顶住他的腹部。在这个瞬间里,她全身发力,扭肩、收腹、弯腰,一气呵成,一个干脆利落的前摔。那人的双腿已经飞到空中,整个人如同被抛出的枕头一般向前飞去。 站在前面,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另一个人,已经抽出自己的手枪,却不敢开枪。因为他的同伴正向他飞过来。他只能侧身躲避。在这个短暂的躲避瞬间里,左少卿已经一步跃到他的面前,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手枪,紧接着又是重重的劈面一拳。这个年轻人也向后面摔了出去。 当左少卿疾步冲出大门时,候车大厅里的旅客们这才刚刚瞪大了眼睛,并发出一阵恐怖的惊呼声。 左少卿的如炬目光瞬间掠过车站外面的环境。站前广场上正在聊天的人们刚刚向候车大厅这边扭过头来,还没有看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左少卿飞奔下高高的台阶时,左侧的停车场那边突然传来尖锐的枪声。子弹打碎她身后的玻璃。碎玻璃落地后发出巨大的响声。站前广场上的人们这才发出一阵恐怖的喊叫声,并开始四下奔逃。 这一枪确实使左少卿改变了主意。她立刻掉转了奔跑的方向,向右侧的黑暗中飞奔而去。她在奔跑中也拔出腰后的柯尔特手枪,哗地一声顶上子弹。她绝不相信有人能够阻挡她的去路! 潘其武站在车站前的台阶上,向右侧的黑暗中指点,“山岩兄,她如果向右边跑,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我就要祝贺你了。” 姜山岩笑得咧开了嘴,“长官,她要是往右边跑,她就无路可逃了!” 潘其武不动声色,“山岩兄,不要大意。很难说还会出现什么意外。” 左少卿在黑暗中向前飞奔。她的身后传来断续的呼喊声和奔跑声,随后就是吓人的枪声。左少卿忽左忽右地奔跑着,子弹不时打中她身边的墙壁。 她隐约发现,前方左侧的巷口似有人影晃动,正是举枪准备射击的样子。接着,那边传来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擦过她的耳边。 用手枪打移动目标,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左少卿要打固定目标却轻而易举。她瞬间举起手枪,柯尔特手枪发出一声巨响,那个人影立刻向后摔了出去。她判断,这个人必死无疑。 但那个巷口仍有人影晃动,并且隐在墙角后面向她射击。左少卿没有选择,立刻冲进右边的小巷里,继续向前飞奔。 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心里第一次产生出一阵恐慌。她已经察觉到,这次围捕行动是经过极其周密的设计和谋划的。候车大厅里的那两个人是白送给她的。停车场那里的一枪,只是为了堵住她逃向那边的道路。现在左侧的小巷里有人阻击,但右侧的小巷却无人拦截。她隐约察觉到,自己正按照布网者的指引向前奔跑。她正在步入一个已经被人精心设置好的罗网里。 但是,她现在毫无选择的余地,只能继续向前飞奔。后面继续传来追赶的喊叫声,还有枪声。子弹偶尔掠过她的头顶。她一边奔跑着,一边快速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寻找这个罗网里可能有的漏洞。但是,一个漏洞也没有! 这个时候,她其实已经跑到了网底。 小巷的尽头,是一片小小的空场,大约只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周围是高低错落的平房和楼房,再无道路。她现在已经无路可逃! 左少卿猛地在小巷的巷口停下。周围虽然很黑暗,但她立刻就看明白自己的处境。她绝对相信,空场的周围一定藏有杀手。她如果跑上空场,极有可能会被乱枪打死。她急促地喘息着,再次打量周围的环境,寻找突出重围的缝隙。 潘其武和姜山岩站在这个黑暗的空场的中间,细细地打量着周围。这里确实无路可走,无路可逃。 姜山岩笑着说:“长官,我准备在这里放四个枪手。他们的枪法都是经过训练的。只要那个女人一出现在这个空场上,他们一定会把她打死在这里。长官,我想确认一下,您真的不要活的,只要死的吗?” 这个问题让潘其武略略地沉吟了一下。能抓住活的当然最好。但他太了解这个左少卿了,她是一个能够在绝境中生存下来的职业特工,似乎无人可以将她置于死地。叶公瑾交待给他的这个任务太过重大。所以,他现在绝不能掉以轻心。 “山岩兄,”潘其武轻声说:“务必告诉你的手下,绝不可以大意。她一出现就开枪,打死她!坚决打死她!” 姜山岩点点头,“长官,放心吧,一定没有问题。” 这时,潘其武意外地发现一个问题,甚至就是一个破绽。他看见空地的里面,有一扇大铁门,门上一盏昏暗的灯,却照亮铁门上的一个标志。正是这个标志让他疑惑起来。 他指着这扇铁门问:“山岩兄,这个铁门里是什么地方?” 姜山岩说:“这是金边波北区警察分局。” 潘其武顿时瞪起眼睛,严厉地盯着姜山岩。 姜山岩却向他露出笑容,“长官,请不要担心,绝对没有问题。外面的枪一响,这些警察绝不敢迈出这个大门一步。我太了解他们了。他们绝不会妨碍我们的行动。” 潘其武难以相信地看着他,“真的吗?” 他心里却感到匪夷所思。姜山岩设定的暗杀地点,竟然是在警察分局的门外。这对情报机构的秘密行动来说,是一个大忌讳。万一有一个警察迈出这个大门,就等于他们和当地警察发生对抗。那是严重的外交事件,他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但是,他转念又一想,这是一个出人意外的地点,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在这个地方动手。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地点,那个左少卿才会放松警惕,谁又知道呢? 潘其武轻声说:“希望你的判断准确,那些警察不会迈出这个大门。” 姜山岩笑着说:“请长官放心,他们一定不会出来。” 但是,冷静地说,潘其武和姜山岩都犯了一个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小错误。 姜山岩在金边工作多年,当然知道这里是警察分局。并且还知道,枪声一响,警察们一定不会出来,他们太怕死了。而潘其武是观察到大门上的警徽之后,才从姜山岩的介绍中得知,这里是警察分局。在他们的潜意识里都相信一点,像左少卿这样的特工,又正在逃避刺杀的紧迫过程中,她决不会往警察分局里跑,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是,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在于,左少卿再精明,也不知道这里竟然是警察分局。在仓促之中,她也看不清门上的那个警徽,更没有考虑的时间。 所以,当她被困在那个小巷的巷口,前有伏击,后有追兵,进退不得的时候,她才看见对面的那扇大铁门。借着铁门上方的电灯,她看见铁门上有一扇小门,并且是开着的。她确信,这几乎是她唯一的逃生机会。 她从脚髁上拔出那支小小的波尔特手枪,顶上子弹。她举起双枪,先回头向身后的追兵连开几枪,压制住他们。之后她一步跨出巷口,双臂张开平举,向两侧连续射击。察觉两侧的火力停下后,她立刻拔腿飞奔,穿过那个令人恐怖的空地,一直冲进那个小铁门里。 左少卿冲进铁门的瞬间,身后的子弹连续不断地打在铁门上,发出震耳的响声。她一进了门,立刻回身关上小门,并插上铁门栓。她希望,这个小铁门至少能把外面的追兵挡住几分钟。 当她离开铁门,走进院子里,四面张望寻找出路时,却听到两旁的房间里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喊叫声,再有就是一阵零乱的拉动枪栓的声音。这时她才意识到,她进来的这个院子,不是军队驻地,就是警察的派出所。 她站在院子里没有动。她听出那些喊叫声里藏着极度的惊慌,还有那些零乱的枪栓声。不管是军队还是警察,在这样极度的惊慌之中,一旦受到惊吓,就会胡乱开枪。她不想被乱枪打死。借着院子里的灯光,她看见从几扇窗户里半露出来高低不齐的脑袋,还有长长的步枪和晃动着的手枪。 正文 二百八十三、 入狱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超出所有人的预料。甚至左少卿自己,在这样的时刻里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枪,缓缓地旋转着,让窗口里的人看清她的动作。她隐约觉得,这可能也是一种逃生的办法,至少可以暂时躲过外面的追杀。 窗户里又传出来几声喊叫,似乎在命令她。左少卿没有再犹豫,她慢慢地把手里的两支枪都放在地上,又把肩上的背包摘下来,也放在地上。她仍然慢慢地旋转着,缓缓撩开身后的衣服,让窗户里的人看见她后腰上的匕首。然后,她把匕首也摘下来,扔在地上。她站在原地等待着。 这个时候,在铁门外面,潘其武却暴怒地跺着脚。这个左少卿居然真的跑进了警察分局。现在,她竟然受到这帮蠢猪一般的警察的保护! 按照姜山岩的意思,是冲进警察分局,要么劫走左少卿,要么打死她,任务就算完成了。他非常希望潘其武点头,否则,这样一个结果,也将是他的失职。 潘其武狠狠地瞪他一眼,“你胡闹!这样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姜山岩小声问:“长官,咱们现在怎么办?” 潘其武说:“撤!另外想办法!” 在姜山岩收兵撤退的过程中,潘其武才知道,这一次他们损失惨重。他从台北带来三个人,从越南和泰国各抽调了三个人,柬埔寨小组原有六个人。整个算起来,不包括他,共有十五个人。但清点之后才知道,他们一共是两死三伤。候车大厅里的两个人,一个摔断了锁骨,一个被打断了鼻梁骨。这两个都算轻伤。而那一个重伤则令人恐怖。一颗柯尔特手枪弹打中他的肩膀关节。他虽不至于死,但那条胳膊只剩一点皮肉连着。他肯定是残废了。 潘其武恼怒万分,不得不给叶公瑾发报,汇报这里的情况。结果可想而知,他和姜山岩都遭到叶公瑾的严厉训斥,并责令他们采取任何措施,务必完成任务! 到了这个时候,潘其武就有一点后悔,也许当时冲进警察分局,或许是一个好主意。也就是在他后悔的这个时候,他得到消息,火车站地区,已经被军队包围。他看着姜山岩说:“幸亏我们没有鲁莽行动。” 潘其武回到他住的宾馆房间里,低头沉思。叶公瑾说过,这个左少卿可能带着一个胶卷。他说:“你若是看见胶卷,就明白是什么原因了。” 潘其武考虑着这个情况,就把姜山岩召到面前,“山岩兄,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否则,局长那里就很不好交待。” 姜山岩急忙点头,“长官,我明白。怎么办,我听您的吩咐。” 潘其武小声说:“你要利用关系,在监狱里拉拢出一个人来,无论花多少钱都行。这个人要帮我们做两件事。第一件,把左少卿所有的个人物品都拿出来,一件也不许留。第二件,杀掉她!他要多少钱就给他多少钱!你能做到吗?” 姜山岩想了想,用力点头说:“请长官放心,我一定能做到!” 潘其武拉住他的手,“山岩兄,不可拖延,一定要快!争取在最近几天内就办成这件事!明白吗?” 姜山岩站了起来,“我明白,我现在就去办。” 相信看官们还记得,杜自远也向秦东海交待了这个任务,但却是在两天之后。这样一来,左少卿就很危险了。 当潘其武和姜山岩带着手下人撤退的时候,左少卿站在警察分局的院子中间,足足等了五分钟,但没有一个人敢出来。 这个期间里,她只听见屋子里的人哇啦哇啦乱喊乱叫着。但她什么也听不懂。终于,一副生了锈的手铐从屋里扔出来,直接扔到她的脚下。她弯腰捡起手铐,冷着脸盯着那个窗口,一股恶念直冲头顶。她很想抓起地上的手枪,在这个烂警察局里杀一个痛快!但是,现在还不是冲动的时候,她必须忍耐。她费了一点劲儿,终于把这副锈蚀的手铐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又有人在屋里怒吼着什么。两个警察终于从屋里出来。他们小心地走到左少卿身后,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到一个房间里。随后又有几名警察跟进来。他们严密地搜查左少卿的全身,确认没有任何危险物品后,就锁上门就走了。 这之后,又是很长时间没有人进来。 左少卿在椅子上坐下来,仔细衡量自己的处境。初步判断,她现在总算是安全一些了。至于今后怎么办,她只能走一步再看一步了。 这个时候,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警察们跑来跑去,大声喊叫着。她后来才判断出来,警察们打电话叫来了军队,把整个地区都包围起来。 潘其武和姜山岩也因此没有派人攻打这个警察分局。 这个时候,左少卿从窗户里看出去,只见一个黑胖的警察和一个瘦高的军官正在互相喊叫争吵。她猜测,他们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后来黑胖警察和瘦高军官进了房间,试图对她审问。但问了几句,她一句话也听不懂。这两个人又开始互相争吵。左少卿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们。 这样的过程一直持续到天亮以后。终于,一辆破旧的囚车开进院子里。 几名军官和警察进来,再次搜查了她的全身。然后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带出房间,并且推上囚车。几分钟后,她看见自己的背包被扔在囚车的地板上。 看见自己的背包,左少卿不由焦虑起来。她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但背包里的香皂不能不要。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地板上的背包,不知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才好。 囚车终于开出警察分局。两辆军队的卡车一前一后地夹着囚车。看来,警察和军队终于达成了妥协,共同押运这个令人恐怖的重犯。 一个小时后,囚车终于开进位于金边南边的国家监狱。 左少卿被人抓着胳膊带进一个大房间里。在这里,监狱方面的官员又不厌其烦地搜查左少卿的全身。这个时候,警察和军队方面的人则共同和监狱官员们争吵,他们不断地打着电话,请示各自的长官。后来,他们终于取得一致,开始办理手续。 几分钟后,左少卿被带到一张高桌子前面。一名监狱官员当着她的面打开她的背包,检查并登记里面的东西。 她的背包里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她的枪和匕首肯定不在背包里,这一点她可以想像到。让她稍有意外的是,她的钱包也不见了。这样,里面的美元自然也没了踪影,应该是被某个警察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左少卿不想对此说些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几件衣服,几张地图,一个玩具指北针,一个打火机,还有一顶宽檐的凉帽。 当这个皮肤黑黑的官员从她的背包里拿出那块至关重要的香皂时,左少卿不能不犹豫一下。监狱官员说了一句话,并做了一个洗脸的动作。左少卿明白,他的意思是叫她带着这块香皂,在牢房里可以用来洗脸。 她犹豫了一秒钟,她不敢犹豫的时间太长。她还是摇摇头,把香皂推了回去。监狱官员没有再说话,就把那个香皂重新放回到背包里。 左少卿心事重重地看着监狱官员把这个背包拿进里屋,放在一个木头架子上。她心里有一种丝丝的疼,仿佛她的孩子被人拐走。让她焦虑的另外一点是,她不知如何才能拿回这块香皂。 之后,她被带进另外一个房间。一名看守样的人递给她一条毛巾、一只没有盖子的铝饭盒、一双筷子、一领草席和一双木屐。然后带着她出了房间,上了楼梯,再穿过长长的走廊,最后把她推进一间牢房里。 左少卿就此被关进柬埔寨的国家监狱里。 关押左少卿的这间牢房不大,三张双层床,连同她在内,一共六名女犯人。 那五名女犯人如同泥塑的菩萨一般坐在各自的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刚刚进门的左少卿。她们都是乌黑的皮肤,高颧骨,眼睛凹陷,身材低矮,不声不响地坐着。 左少卿把自己的东西扔在门后的空床上,然后慢慢走到窗前。她再次回头盯了她们一眼。她知道全世界的监狱里都会有“狱霸”,但她看不出这些人中谁会对她构面威胁。她扭回头,继续看着窗外。 一九二四年,法国人建筑了这个监狱。当时是柬埔寨境内唯一的一座正规监狱。 二战期间,日本人来到柬埔寨。他们很“和平”,也很“友好”。他们不仅和柬埔寨政府保持合作关系,甚至与实际统治柬埔寨的法国人也保持友好的合作关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二战结束。日本人在宣布投降之前,甚至宣布给予柬埔寨、老挝和越南这三个国家“独立”,尽管这种“独立”从未真的实现过。所以,在后来的许多年,南亚中南半岛的这三个国家,虽然都受到日本人的侵略,却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反日情绪,其原因大概也在这里。 日本人统治时期,他们向柬埔寨政府以及法国当局提出的许多合作建议之一,就是共同管理这座监狱,并专门拨出经费,对这座早已破败不堪的监狱进行整修和扩建。这其中就包括加高围墙,并在围墙上面架设了无法逾越的铁丝网。 正文 二百八十四、 恶浴 左少卿透过牢房里那扇小小的插着几根粗铁条的窗口,向她目力所及的监狱和周边环境观察了十分钟。她首先看到的就是这道由日本人整修过的围墙。围墙很高,顶端架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最后还在“y”字型的铁桩上面,再加上一道一圈一圈的蛇型网。她得出一个结论,这所监狱极难逃越。 在下要告诉各位看官,左少卿在这种铁丝网面前,不可能再用“撑杆跳”的方式越过围墙。但左少卿是什么人?她最后逃出监狱的方式,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监狱的主体是一栋“l”型的二层楼房。左少卿判断,她所在的牢房位于“l”的一竖上,这是很长的一竖。她估计,这一竖的上下两层都是牢房。似乎女犯人都在二层的牢房里,至少她没有在走廊里听到男犯人的喊叫声。 让她比较迷惑的,是在“l”那短短的一横上。按照她记忆中进入牢房的路径,那一横的楼下应该是监狱的办公场所。给她办理手续、存放她的背包的房间,都在这一层。但楼上的那一层,她看不出是怎么回事。楼上的窗户是有玻璃的,这和她所在的这间牢房不同。她面前的窗户不是没有玻璃,是根本就没有安装玻璃的木框。这个国家地处南亚,窗户上有没有玻璃,是一件很无所谓的事。但那边的窗户不仅有玻璃,并且还是毛玻璃。这个情况让她感到迷惑。 左少卿只能把这个问题存在心里,希望以后能看明白。 另一个让她迷惑的地方,是在那一横的楼顶上,那上面架着一个巨大的铁罐。以她的目测判断,这个铁罐的直径大约有两公尺,高约有三公尺。从铁罐外面有垂直的锈蚀痕迹来看,它似乎是水塔,或者类似的东西。 楼下往南,距离“l”型楼房的这一横大约五公尺远,就是监狱的围墙。正是因为看见了这堵围墙,左少卿才得出了这个监狱难以逃越的结论。 天下的越狱行动,说穿了,其核心就是如何越过监狱的围墙。或者从上面越过,或者从下面钻过,再或者从中间穿过,无非就是这三条路径。左少卿感觉,以她现在的处境和能力,想越过这道围墙的可能性,真的是微乎其微。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左少卿没有找到逃离这座监狱的任何方法。 临近中午时,走廊里传来女人的高叫声。 左少卿看见同牢房的女犯们都拿起铝饭盒,就猜到是吃中午饭了。她也拿起自己的铝饭盒,像其他犯人一样,在水池边冲洗一下,便站在牢房门口等着。 一辆木头小车推到牢房门前。小车上放着一只巨大的木桶,木桶里是黑乎乎的类似粥一样的东西。推车的女犯挖了一勺这样的粥,一下子扣到左少卿的饭盒里。 左少卿端起饭盒在鼻子下面闻了一下,这才知道什么叫猪食。 米因为发霉而变成暗灰色。一些说不出名字的菜叶或者野菜,令人作呕地掺杂在粥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左少卿看着这一饭盒猪食,她不得不考虑另一个问题。她必须在几天之内离开这座监狱。因此,现在尽最大的可能保持体力,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她想,妈的!老子连黑蜘蛛都能吃,还怕吃这个东西吗! 左少卿是个依靠顽强意志生存到今天的人。她只做生存需要她必须做的事,其他的就什么也不去想了。她端起饭盒就大口地吃了起来。几分钟后,她终于把这份猪食吃了下去。 牢房里另外五个女犯挤坐在一张床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坐在中间的女犯向左少卿伸出饭盒,用筷子在里面划出一半,然后说了一句话。 左少卿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她要把自己的饭分一半给左少卿。左少卿笑着向她摇摇头,然后拍拍肚子说:“饱了。” 那女犯说:“噢,饱了。”她拍拍自己的肚子,“莫索。”然后指着身边的女犯说:“苏替、苏发、莲萨、多丽。” 左少卿明白,这个叫莫索的女犯是在向她介绍其他犯人的名字。把这个过程连贯起来考虑,她就意识到,现在她的名字叫“饱了”。这个名字让她觉得可笑,但她不想去纠正。想一想,“饱了”也是一个挺不错的名字。 她终于想起两个英语单词,她指着她们说:“尤尔,歪?”然后再指指牢房。 几个女犯都笑了起来。莫索捻着手指,说:“刀勒。”然后摊开双手摇摇头。 左少卿隐约明白,她们是因为欠债而坐牢。 她们用手势、用表情,再加上一个半个英语,她们又聊了几句。但语言不通,沟通起来就很困难,也很费心。左少卿不想在这件事上再耗费精力。她站在床边铺好自己的床,然后爬上去躺下来。她需要考虑如何离开这所监狱。但是,几分钟后,她就陷入昏睡中。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左少卿陷入昏睡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察觉有人在碰她的身体。她瞬间睁开眼睛,盯着攀在床边的莫索。 莫索被她这个眼神吓了一跳,她向上抬着手,说:“阿波,阿波。” 左少卿坐起来。她知道莫索是叫她起床,但仍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她居然看见莫索做了几个明确无误的洗澡动作。洗澡?这倒是一件让她惊讶的事。 女看守们在走廊里大声喊叫,牢房的门被一一打开。左少卿学着其他犯人的样子,拿着毛巾,走出牢房,在门外排队。她估计,这一层里大约有五六十个女犯人。 女犯们在看守的喝令下,转向走廊的另一头,依次走出那个铁栅栏门。女犯们穿过楼梯间继续向前走,又走进另一道铁栅栏门。左少卿判断,她们正走进“l”的短横里。犯人们又穿过一道门,然后进入一个大房间里。 房间里空气潮湿,墙边摆放着一些木板钉起来的条凳。这个房间里确实如左少卿看见的那样,是有玻璃的,并且是毛玻璃。 女犯们一进了房间,便开始飞快地脱衣服,把自己脱得光光的,一点顾忌也没有。一些抢先脱好衣服的人,手里拿着毛巾,摇摆着跑进另一个房间。紧接着,那个房间里就传出来哗哗的水声。 左少卿看着身边这些已经脱光衣服的女犯人们,一时还有一点犹豫。和这么多的女人一起脱了衣服洗澡,是一件她从未经历过的事。 莫索站在她的身边,拉了拉她的衣服,示意她赶快脱衣服。接着,左少卿就发现她还做了另一个不易察觉的手势。她的大拇指似乎是在向身后指。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她立刻就看见一个又黑又胖又高的女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个黑胖女人的眼神里,可没有一丁点善意。左少卿猜想,这个监狱里如果有“狱霸”的话,那就是这个人了。如果这个“狱霸”向她挑衅,她一时拿不准该怎么对付她。 左少卿看了一眼身边的莫索。发现她正悄悄地做着一个含义下流的动作,是从自己的两腿之间向上抚摸的动作,然后再次向她指了指身后。左少卿隐约明白,这个黑胖女人可能是一个专门“作贱”女犯人的家伙。她必须想好怎么应付她。 她脱了身上的衣服,跟在莫索的身后,赤条条地走进了浴室。 浴室同样是一个大房间,四面的墙边都是莲蓬头。左少卿试了一下水,水并不热,只是有一点温热而已。不过,在这个季节和这个监狱里,有温热水洗澡,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 左少卿展眼向周围看过去,自己也有一点震惊。 看官们可以想像一下,数十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在哗哗喷着温热水的莲蓬头下面,肆意地擦洗身体的各个部分,大腿、屁股、胸乳,无不纤毫毕现,这已经具有足够的视觉冲击力了。 如果在这群乌黑瘦小的女人身体中间,还有一个肌肤白皙,体态优雅,无论男女都会受到诱惑的雪白身体,那就更加具有视觉冲击力了。左少卿明白这一点,她尽量往墙角里钻,希望不要引起别人太多的注意。 这时,她的注意力却转移到另外一个方面。她发现淋浴的水管是从房顶上延伸下来的。这就是说,监狱方面并没有费心建造一个锅炉房,来为犯人们烧热水。淋浴的水,应该来源于房顶上的那个大铁罐。她立刻就想到,在这个南方国家,终日艳阳高照。那么一大铁罐凉水,只需两天就会被太阳晒成温热的水。犯人们绝没有过高的奢求,洗澡的水只需温热即可。 这时,左少卿弯下腰开始洗头。她现在没有香皂或任何洗头膏之类的东西,她只能用力抓挠自己的头皮。 隐约间,她看见地面上的许多只脚正很快地向旁边移去,身边的人正在闪开。她意识到有问题了。接着,她就看见一只乌黑的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放在她的屁股上,还肆意的揉捏着。左少卿知道,这一定是那个黑胖女人对她下手。这只黑手的触摸,让她极其恶心。 正文 二百八十五、 苦工 左少卿慢慢地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脑后,然后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周围的女犯们都惊恐地看着她们。她向那个黑胖的女人盯了一眼,就露出好看的笑容。 那个黑胖女人似乎受到了鼓励,脸上的笑容更加淫邪和放肆。她再次伸出手,想去抓左少卿的乳房。左少卿不肯再让她得手,伸出左手,掐住她的肘关节。 左少卿的这个动作是如此随意,她掐住黑胖女人的右肘,似乎是在扶着她,也似乎是为了不让她的黑手再伸到自己的身上。她同时又伸出右手,有些放肆地在黑胖女人那硕大的几乎垂到腰间的乳房上捏了几下。然后,她笑嘻嘻地撮起三个手指,在黑胖女人锁骨下面一点的位置上轻轻地点了一下。这个动作很轻巧也很顽皮,甚至还带有一点挑逗的意味。 但左少卿这一点,却是在暗中发了力的,寻常人早已疼得喊叫起来。但左少卿脸上的微笑和她轻巧的动作,让黑胖女人发作不出来。周围有那么多女犯在看着她,她要维护权威,只能隐忍那一阵剧痛。但左少卿却不肯放过她,她左手的中指已经悄悄地立起来,狠狠地扎进她肘关节的缝隙里。 周围的女犯人们目瞪口呆。她们都惊讶地看见,黑胖女人身体僵硬地站着,脸上的肌肉却瑟瑟地抖着,目光也有些呆滞地看着左少卿。她在忍受剧痛。 左少卿却笑嘻嘻地托起她硕大的乳房,向旁边的女人们展示着,还亲热地拍打她满是肥肉的肚皮,拉扯她从两腿间一直漫延到肚脐下面的黑毛。大约一分钟后,她很随意地轻轻地推着黑胖女人,让她转向墙边的莲蓬头。她向身边的女犯们做了一个谁都明白的动作。那些女犯们立刻争先恐后地帮助黑胖女人洗澡。 黑胖女人仍然转过身来,盯着不远处的左少卿。但左少卿已经转向另一边,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洗完了澡,犯人们在看守的吆喝下回到更衣室,穿上各自的衣服。 左少卿注意到,黑胖女人一边盯着她,一边和身边的几个女犯人嘀咕着。她明白,她已经严重得罪了这个黑胖女人。这个黑胖女人一定会报复的。 让她意外的是,黑胖女人的报复迟至第二天的下午才出现。 第二天下午的这个时候,左少卿和同牢房的女犯们刚刚吃完午饭。她洗了饭盒,正准备上床休息。黑胖女人出现在牢房外面。她用一根粗木棍重重地敲打铁门,眼睛却狠狠地盯着左少卿。她向左少卿一指,又一指莫索,做着手势向她们吼叫。 莫索已经吓得缩下脖子,她拉一把左少卿,急忙出了牢门。 左少卿出了牢门。她看见走廊里已经站着七八名女犯人了。她们都缩着脖子,小心地看着黑胖女人。 一个瘦瘦的看守不耐烦地向前挥挥手,女犯们都转身向前走去。黑胖女人走在最后,用力在左少卿背上推了一把。左少卿不动声色地回头盯了她一眼。 这支小小的队伍在看守的喝斥下,出了走廊铁门。铁门外就是楼梯间。从方位上看,如果继续向前,就是通向浴室的铁门。如果往右拐,则是楼梯。左少卿记得,她就是从这个楼梯上来,最后被送进牢房里的。 但这个楼梯还可以继续向上,通向一扇锁着的小门。左少卿看见,队伍正走上这道楼梯,并在那个小门前停下。她判断,小门应该通向楼房的房顶。 看守走到小门前,掏出钥匙打开小门。女犯们都通过这扇小门上了房顶。 到了房顶,所有的女犯们都痛苦地呻吟起来。现在虽然是四月,但对这个南亚国家来说,就已经进入酷暑了。外面阳光暴晒,楼顶的水泥板如同被火焰烧烤过的铁锅一样散发着烫人的热气,令人窒息。 楼顶的油毡层已经完全破损。她们的任务,就是用铁铲铲下破损的油毡,抛弃到楼下的一处空地。然后在楼顶铺上新的油毡,再在上面浇一层融化的柏油。 这样的工作,其艰苦和劳累可想而知。几分钟后,所有的女犯们都已经大汗淋淋。左少卿也同样如此。其他女犯天生的乌黑皮肤还看不出什么来,但左少卿白皙的皮肤已经被太阳晒成砖红色。 但她不以为意。她一边干着活,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 监狱围墙的外面是一片荒地,再过去则是一片小树林。她透过小树林的间隙,偶尔看见有汽车驶过。因此,她判断那里应该有一条公路。如果她能穿过围墙,跑到这条公路上,她可以很轻易地跳上一辆卡车向西去。这个向西去的理由很简单,她不可能再从金边火车站上车,但她可以从西边的什么地方跳上火车。只有这样,她才能离开这个国家。 但是,问题又来了,她怎么才能越过下面的围墙。从楼顶向下看,围墙上面的铁丝网更加恐怖,更加不可逾越。 左少卿和其他女犯们一样,用力地铲着破损的油毡。再把这些铲下来的油毡运到墙边,抛到楼下的空地上。炽热如火的空气包围着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被汗水和灰尘覆盖。 黑胖女人站在楼梯口小门的阴影里,恶狠狠地瞪着她们。 左少卿注意到莫索已经快受不了了,几乎要哭了出来。她做着手势,让她去大铁锅旁边烧火。这似乎是一个更可怕的工作。但这个工作却是在大铁罐的阴影之下,只要站在上风头,也并不太热。莫索感激地看她一眼。 两个小时后,破损的油毡已经铲光。左少卿毫不客气地指挥其他女犯搬运油毡。昨天,女犯们都看见她对待黑胖女人的样子,谁也不敢拒绝她的指挥。 油毡铺在楼顶的水泥板上。女犯们用小桶把大锅里的柏油倒在油毡上,再用铲子刮平。这一下子,楼顶上的温度更高了,女犯们仿佛陷入火焰之中。每个人都加快了速度,希望快点完成这炼狱一般的工作。 最后,谢天谢地,所有工作都完成了。女犯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大铁罐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水龙头。女犯们毫无顾忌地脱掉上衣,排着队,轮流在水龙头下面洗脸,也顺便洗一下身体。 左少卿在等候的时候,默默地打量着这个大铁罐。它大得有一点可怕,它锈蚀的程度更让人害怕。也许要不了多久,它就会锈出一个大洞来,再也不能装水了。 大铁罐的下面是角铁焊的三角架,同样的锈迹斑斑。左少卿伸手在角铁上抠了一下,立刻有一大块铁锈剥落下来。这个已经锈蚀的三角架,现在还能承受那么沉重的铁罐,真的可以算是奇迹了。 轮到左少卿在水龙头下面洗脸时,黑胖女人却突然站了出来,向女犯们大声吼叫。莫索悄悄地拉了左少卿一下,示意她赶快去排队。左少卿凶狠地盯着黑胖女人。她真想现在就打她个满脸花! 左少卿满身汗污地回到牢房里,立刻脱掉全身的衣服,用水池里的自来水擦洗身体。这里的水是从地下抽上来的,在这个燠热的季节里,就显得更加冰冷刺骨。 莫索帮助她擦洗身体,也对她被冷水冰得雪白的肌肤发出啧啧赞赏。其他女犯也坐在床边,笑嘻嘻地欣赏她的身体。 左少卿拍拍莫索的肩,表示谢意,然后穿好衣服,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躺下来。她需要再次考虑藏在心中的逃跑方案。 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一直在困扰着她。她无论采取何种逃跑方案,作为第一步,她都要先冲到楼下的储藏室里,抢出她的背包才行。现在考虑到这个问题,她有点后悔当初把香皂留在背包里了。 一直到深夜里,左少卿还在为这个问题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夜里,秦东海和龙锦云开车到了金边火车站。第二天的早上,杜自远也到了金边。在第二天的这个夜里,杜自远交给秦东海两项任务,第一件,就是设法拿到左少卿的个人物品。 这件事就有一点诡异了。因为在两天前,潘其武就已经交给姜山岩同样的任务,设法拿到左少卿的所有个人物品。 从道理上讲,潘其武采取的行动在前,本应该先于杜自远拿到左少卿的个人物品。但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却落了一个后手,这是有原因的。 杜自远交给秦东海的两项任务,是有先后次序的。要他先拿到左少卿的个人物品,之后再采取行动,营救左少卿出狱。而潘其武交给姜山岩的任务,则是干掉左少卿,同时拿到她的个人物品。这两个任务要同时完成。 但是,前一个任务是杀人呀!杀人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可以轻易接受的。姜山岩在落实这个任务的时候就有了一点难度。他有一个通过中间人不断加价,又不断劝说的过程。结果,就把拿走左少卿个人物品这项任务给耽误下来了。 这样一个细小的区别,就是诡异之事产生的诡异结果。这个结果,容在下慢慢叙述。老话说,一波三折。潘其武和杜自远同时对左少卿采取行动这件事,还真的是一波三折,且险象环生。 正文 二百八十六、 背包 杜自远到达金边后的两天里,如同木雕一般,坐在藏于陋巷深处小旅馆的房间里,一动不动。 在第一天里,秦东海仔细向他汇报了到达越南之后的情况。他说:“梅组完全被破坏了,阿竹是唯一的幸存者。” 之后,杜自远把阿竹叫到面前,仔细询问梅医生和另外一个女人最后出现在联络站的情况。他问得很仔细,一点一点地引导阿竹回想并且说出头脑中残存的记忆。 最后,他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那个女人极有可能就是左少卿。左少卿身上,极有可能带着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或者类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和秦东海都难以判断。左少卿身上的这个东西重要到什么程度,有一个佐证:台湾情报局副局长潘其武亲自带人到金边来,一定是为了这个东西。另外,梅斯也到了金边呀! 杜自远忧心忡忡,情况要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他需要认真思考。在这两天里,每天能进入这个小房间向他汇报工作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秦东海。一个是金边情报组的组长迟洪。 黑黑的阿竹则坐在门外的屋檐下,也如同一个木雕,一动不动。他会拦住他们中的一个人,说:“你等一下。”然后他进入小房间里,伸着细长的脖子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他问:“是谁?” 阿竹说:“是秦哥。”或者说:“是迟叔。” 杜自远喘一口气,说:“让他进来。” 杜自远问秦东海,“梅斯在干什么?” 秦东海小声说:“这两天,他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去,也没有人来。” 杜自远忧虑地问:“东海,你说的南盟方面的那个姑娘,说有两个讲英语的人在电话里提到,我们是三个人。” 秦东海立刻说:“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我当时,真的被吓了一跳。” 杜自远问:“梅斯会是其中的一个吗?” 秦东海认真的想了一下,“老杜,我认为他不仅是,而且就是冲着你来的。” 杜自远点点头,“这个,我也想到了。” 有时候,杜自远会问迟洪:“台湾来的人在干什么?” 迟洪小声说:“他们一直在活动。和监狱里一个叫阿葛的看守在联系。” 这个时候,杜自远就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他们谈成了吗?” 迟洪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 杜自远就沉默了,陷入到他自己的沉思里。他在盘算。如同一名兵临沙场的将军,盘算他的战术,一步一步地盘算,最后看到的结果,却不是他所希望的。于是,他只能重新盘算,新的战术,新的阵法,新的策略。杜自远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他只想早于潘其武或者梅斯一步,救走左少卿。早于他们一步即可。但是,总是不够圆满。他为此焦虑而不安。 迟洪说:“老杜,我已经联系好了。一个看守,答应帮我们拿出左少卿的背包。” 杜自远抬起头,盯着他,也审视着他。他说:“叫龙锦云来。” 龙锦云被召到杜自远的小房间里。她在杜自远的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他。对她解释任务的,却是迟洪。 “小龙同志,”迟洪轻声说:“明天上午,有一家洗衣社的小卡车,将去监狱里收衣服。不是犯人们的衣服,主要是看守们的衣服和床单、桌面等等。你将化装成洗衣女工坐在卡车上,去监狱里收衣服。” 龙锦云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没想到自己会进入到一个监狱里。监狱对她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她轻声问:“然后呢?” 迟洪继续说:“最后,一个看守会抱出来一包衣服。左少卿的背包,就在这包衣服里。你要把这个交给他。”迟洪把一叠钞票放在桌上,推到龙锦云的面前。“小龙同志,你要尽快检查左少卿的背包,找到一样重要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但这个东西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不管你找到什么,把它塞进车厢板下面的一个缝隙里。没有人会找到那个缝隙。那是我们藏东西的地方。” 龙锦云张着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她非常想问一下,为什么要这样。但她不敢问。特别是,当她看见杜自远的脸色时。 杜自远脸色凝重。他说:“迟洪,你要盯住这辆卡车,一直到它安全回来。” 迟洪向他点着头,“是,我一定。” 杜自远心里非常不安,只是没有表露出来。梅斯就在金边。台湾情报局的副局长潘其武,也在金边。他预感,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的。他需要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迟洪领着龙锦云进了一个大院子。 在此之前,迟洪把她的头发揉了又揉,直到揉成一团乱麻,仿佛她刚刚从床上爬起来。接下来,迟洪毫不客气地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按在肮脏的墙上,来回蹭了几下。又用他的大手在她的脸上乱抹了几下,让她变成一个邋遢的洗衣女工。 大院子里有成排的木桩,木桩上拉着寂静的麻绳,在空中无声地绷出一条条弧形的线。院子的角落里,一个乌黑的压水井静静地立着。压水井附近的水泥地上有一道道排水的沟槽。水泥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许多木盆和铁盆。每个盆里都泡着待洗的衣物。 这是一家小小的洗衣社。一天的洗衣工作还没有开始。 迟洪领着龙锦云走到一辆小小的卡车旁边。洗衣社的老板已经坐在驾驶室里,无声地向他们点着头。迟洪让龙锦云爬进车厢里,小声说:“你要镇静。” 龙锦云努力向他露出笑容,向他摆摆手。卡车轰鸣着开出洗衣社。 卡车在黎明时分寂静的街道上疾驶。龙锦云坐在后面的车厢里,上下颠簸着。半个小时后,卡车驶进金边国家监狱的大门。 卡车在看守的指引下,开到监狱楼房的北侧,那里有一扇后门。看守挥着手,让洗衣社老板掉转车头,将车厢对着后门。看守示意卡车停下,他就进了后门。 几分钟后,一些女犯人抱着一包一包的衣服出来,扔在卡车车厢里。 龙锦云紧张地看着她们,把这些衣包往车厢里面推。 她突然一惊。她看见后面出来一个皮肤白皙的女犯人。她的神态,她的相貌,都不像是这个监狱里的犯人。龙锦云紧紧地盯着这个女人。 这个最后出来的女人察觉到龙锦云的目光,也注意地看着她。那个女人明显放慢了脚步,甚至还向两边扫了一眼。她慢慢地抱起衣包,准备扔进车厢里。 龙锦云来不及多加考虑,她抓住女人手里的衣包,紧张地问:“左,左,是吗?” 左少卿果然大吃一惊。她严厉地盯着龙锦云,并没有回答。 这时,后面的女犯人又抱着衣包出来了。左少卿听到脚步声,只能转身离开。 龙锦云一边接收着那些衣包,一边紧张地考虑,她应该再说什么。 这件事事后回想,也难怪龙锦云。即使是杜自远也没有想到,她会在这里看见左少卿。因此,他没有向龙锦云做任何交待。这个交待其实就是一句暗语,一句可以获得信任的暗语。梅医生在街边与左少卿接头,左少卿与张雅兰接头,与郭重木接头,都需要一句暗语。这个暗语表明你的身份,表明你可以受到信任。 但是,龙锦云没有经验,也没有暗语,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得到左少卿的信任。所以,当左少卿再次抱着衣包出来里,她轻声说:“等候营救,请等候营救。” 但左少卿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把衣包扔进卡车里,转身就走了。 龙锦云认为相当合理的这两句话,在左少卿的耳朵里却仿佛是最严厉的警告。她知道自己早已被人盯上了。她刚到金边的第一天就遭到追杀。“等候营救”这句话,在她的耳朵里几乎是说:“你等着,我一准备好就杀了你!”事实上,正是龙锦云的这句话,促使左少卿提前采取越狱行动。 女犯人们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龙锦云惴惴不安地看着那扇小门。 终于,一个看守从后门里出来。他的怀里也抱着一个衣包。他乌黑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阴沉地盯着龙锦云,很慢地走到卡车后面。但他并没有要把衣包交给龙锦云的意思。他只是用阴沉的目光盯着她。 龙锦云突然醒悟,她看见那个看守从衣包的下面伸出一只手。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叠钱,放在他的手里,然后迅速地抓住那个衣包。 看守似乎不愿意放手。他们拉扯了一下,他才终于放开了手,迅速地逃进后门。 龙锦云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用力拍了拍驾驶室的车顶。卡车轰鸣起来,缓缓地向监狱大门外面开去。她拚命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去动这个衣包。 在监狱门口,一个看守跳上卡车,把那些衣包乱翻了一遍,确认那个下面没有藏人,然后挥着手让卡车开出了大门。 洗衣社的小卡车缓缓地开出监狱大门。在龙锦云的感觉里,小卡车极其缓慢地开上了大街。 这个时候,姜山岩的汽车正在监狱门外停下来。那个叫阿葛的看守下了车,很快地向监狱里走去。姜山岩看着从身边开过去的这辆小卡车,以及卡车上那个神色紧张的洗衣女工,心里有瞬间的不可克制的疑惑。 正文 二百八十七、 搜查 卡车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疾驶。 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清晨的风吹拂着卡车上的龙锦云。 她前后看一看,手忙脚乱地解开面前的这个衣包。她一眼就看见那个浅棕色的双肩背包。她把背包拉到面前,按照在中央调查部干部训练班上学到的知识,她先对背包的外观进行仔细的观察。 老师说:“仔细观察某个东西的外表,看看有没有异常之处。” 背包已经很旧,很脏,背包的底部有沾过泥土的痕迹。还有一些痕迹,她判断应该是植物叶子留下的。这就是说,左少卿可能背着这只背包在丛林里穿行,甚至是匍匐爬行。她曾经越过越南边境,这些痕迹符合她的经历。 龙锦云慢慢地打开背包,同时注意地观察着。仍然没有异常。这时,她看见背包里的东西。她谨慎地把背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 一件衬衣,没有口袋,很单薄。她里外看了看,没有异常的东西。一条裤子,有口袋。她逐一掏了一遍,口袋里没有任何东西。她检查了裤腰、裤裆和裤脚,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她把检查过的衬衣和裤子放在自己的怀里。在这辆颠簸的卡车上,她只能这么做。 接下来她拿出来的,是两条女人的内裤。她捏了一遍,没有东西。然后拿出来的是几张地图。她逐张展开,里面没有夹着任何东西。背包里还有一个玩具指北针。她用指甲抠开后盖,里面也没有任何东西。再接下来,她拿出一个打火机,很普通的那种,需要灌汽油才能使用。她用拇指揿了一下擦火轮,打火机没有着。对她来说,这就是一个异常。她拔下后盖,打火机里有一些棉花。她用指甲把棉花都抽出来,里里外外地看,居然什么问题也没有。它就是一个没有油打不着火的打火机。 到了现在,背包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现在她开始检查整个背包,它的带子、夹层、外口袋,以及各处缝线的地方。她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 这个时候,姜山岩还站在监狱门外的汽车旁,心里隐隐地仍有一些排不去的不安。接着,他看见那个叫阿葛的看守从监狱里面跑出来。他明白,出问题了,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是出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卡车上。这个时候,他更加明显地感觉到,那个紧张不安的洗衣女工,实在是可疑! 阿葛跑到他跟前,急促地说:“姜,姜,没有了!没有了!” 姜山岩揪住他的衣领,“什么没有了!快说!” 阿葛喘息着说:“那个女人的背包没有了。哪里也找不到,谁都说不知道。” 姜山岩脑子里轰轰地响着,这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灾难。他用力向阿葛一指,“回去找!继续找!看看是不是在别的地方!” 他这么说着,人已经钻进车里。他的黑色轿车一阵疯狂的轰鸣,在路中间急速掉头,就向大街上冲去。出了街口,姜山岩向停在路边的另一辆车急速地招手。两辆车一前一后,沿着狭窄的街道向前猛冲。 龙锦云觉得自己一定遗漏了什么。她把整个背包再次检查一遍,确信没有任何异常。然后,她按照相反的顺序把拿出来的东西再一一放回去,并且再一次查看。 打火机、指北针,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后面是地图,她仔细查看每一张地图,上面没有文字,没有标记,没有夹带。她再拿起女人内裤,内外查看,没有文字和记号。最后是两件衣服。她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查看,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龙锦云极其失望。她把这个背包抱在怀里,望着飞快逝去的街道和房屋。也许只有老杜或东海,才能从这个背包里发现重要的东西。 她抬起头向后张望时,发现有两辆汽车正快速地驶来。追上来的汽车和她的小卡车并排时,她看见车里的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一辆汽车开到卡车前面,另一辆汽车仍与卡车并排,但它们都开始减速。小卡车不得不在路边停下来。 两辆汽车上的人都跳了下来。他们手里拿着枪,对着龙锦云。 龙锦云有些恐惧地站起来。她向远处看,迟洪的汽车还有远处。她抱着背包想跳下卡车。但从汽车上下来的人已经冲上卡车,把她扑倒在衣包上。 姜山岩从她手里抢走背包,转身在汽车发动机盖上打开背包。他没有从背包里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回头吼道:“搜查她!快!” 按着龙锦云的两个人开始在她身上搜查。他们非常有条理,是从头到脚进行搜查。他们甚至扯开了她的胸罩。他们回头向姜山岩摇摇头。 姜山岩想了一下,“全都带走,人、车,一个也不留!” 他扭回头,看着远处那辆停在路边的汽车。他看出车里只有两个人。他们不敢过来,因为他这里有六个人。不过,姜山岩也不敢过去。为了这个背包,天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发疯! 龙锦云和洗衣社老板都被塞进汽车里。一个特务钻进小卡车。三辆汽车依次发动起来,沿着街道向前驶去。迟洪的车远远地跟着他们。 姜山岩的这个小车队一路风驰电掣,一直开进他在金边的据点里。 这是一家运输公司。姜山岩的汽车抵达时,大铁门立刻打开。迟洪开车从门前经过时,只勉强看见院子里停着几辆卡车,再往里是一排平房。铁门关上后,有人通过门上的小窗口向外张望,盯着他们。迟洪没有办法,只得开车回去报告。 姜山岩到了这里,算是回到自己最安全的窝里。他开始从容不迫地搜查。 他先命令两个人再次搜查龙锦云,是彻底的搜查。她的衣服被全部脱下来,被仔细看过,捏过,然后才扔给她。她的头发和脚上的布鞋也被仔细地搜查。但是,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姜山岩在一张宽大的桌子上,亲自检查那个至关重要的背包。他的搜查程序和方法与龙锦云完全一样。他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他和龙锦云不一样。龙锦云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东西。但姜山岩却知道。潘其武告诉过他,可能是一个胶卷。但背包里绝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 姜山岩回到院子里,观察这辆小卡车。他安排人对洗衣社老板进行严密的检查。同时安排更多的人对这辆小卡车以及车上的衣包进行检查。之后,他进入关押龙锦云的小房间里,想从她的嘴里得到一些情况。 这一次,龙锦云应对正确。她一言不发,低着头坐着,任凭姜山岩喊破嗓门也不开口。虽然她的心里非常紧张。姜山岩拍桌子的时候,也会把她吓一跳。但她咬着牙,就是不抬头,不让他看见她眼睛里的恐慌。 在中调部干部训练班里,她学习过审讯和反审讯。她知道最难对付的人,就是死不开口的人。现在,她非常努力地实践这一条。 姜山岩安排的这几项工作,整整进行了一个上午。到吃午饭的时候,姜山岩终于确信,他没有从左少卿的个人物品里,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下午,姜山岩重新回到监狱门口。他找到阿葛。阿葛说,监狱里没有左少卿的背包,绝对没有。谁也不知道她的背包是什么时候没有的。 姜山岩把这件事想了又想。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塞到阿葛的手里。他说:“兄弟,你再费心。到左少卿的床上去找,或者再想办法去左少卿的身上找。” 阿葛说:“有一个机会,每隔一天,女犯人们都要去浴室洗澡。衣服都脱在更衣室里。我可以安排人检查这个女人的所有衣服。” 姜山岩用力地点着头,“阿葛,这样最好了。你无论从她的身上找到什么东西,任何东西,我都会给你这么多钱。但有一样,必须是从她身上找到的。”姜山岩的嘴角撇出一丝狡黠的微笑,“阿葛,我能看得出来。” 阿葛用力地点着头,“你放心,你放心。” 这天夜里,姜山岩不得不去金边大饭店,向潘其武汇报这一天来的结果。 潘其武听完他的汇报,心里非常疑惑。他相信姜山岩的谨慎和细致,那个背包一定经过极其细致的检查。但他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彻底检查了?” 姜山岩小心地看着他,“是,长官。人、背包、卡车、卡车上的东西,都经过彻底的检查。我知道微型胶卷是什么样子,但我确实没有找到。” 潘其武说不出话来。他这次来,其实是两项任务,一是除掉左少卿这个人,二是在她身上找到可能存在的胶卷。他理解,这两个任务,能完成其中之一就可以了。 他问:“山岩兄,对左的行动,安排好了吗?” 姜山岩明白,对左的行动,就是杀人行动。他立刻说:“请长官放心,已经全安排好了,就是这一两天。对方已经收了钱,并且做了保证。” 但是,潘其武怎么会放心呢?左少卿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姜山岩恐怕真的不是左少卿的对手。她还是会跑掉的。 这个预感,在他心里,实在是太明显了。 正文 二百八十八、 密谋 这个时候,潘其武就忍不住想起叶公瑾在那天夜里所做的安排。他要求潘其武亲自掌握赵明贵,并且尽快和右少卿那个组建立联系。也许,叶公瑾早已猜到这次中南半岛之行,他潘其武可能不会成功。所以,他叶公瑾是留了后手的。 潘其武想到这里,不由摇头叹息。如果这次任务完成得不好,他今后在叶公瑾面前就再也硬不起来了。 也就在潘其武为下一步的行动能否成功而忧心忡忡的时候,一个弟兄敲开了门,在姜山岩耳边低语几句。 姜山岩立刻回到潘其武身边,小声说:“长官,有客人来访。” 潘其武有些惊讶,谁会知道他住在这里呢?他问:“是谁?” 姜山岩小声说:“是梅斯先生。” 潘其武不由皱起了眉。无论过去的军统,后来的保密局,还是现在的情报局,和美国人的关系都是十分敏感的。叶公瑾就是因为和这个梅斯有过一次谈话,还被人录了音,就几乎被毛局长杀掉。这个梅斯简直就是一个丧门星! 但是,梅斯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金边,肯定是有原因的。潘其武考虑的是,梅斯是否对他有帮助。他轻声说:“请他进来。”说着,他自己也站了起来。 梅斯微笑地走进来,直接走到潘其武的面前,用力和他握了握手,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说:“潘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潘其武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向卧室伸出手,“请,梅斯先生。” 到了卧室里,梅斯很迅速地关好门,又走到窗前拉拢窗帘。他把两只沙发间的小茶几向后一推,把一只沙发拉到另一只沙发旁边,就直接坐了下去。 他抬头看着潘其武,伸手向另一只沙发示意,“潘先生,你也请坐。” 潘其武看明白了,梅斯这是要和他密谈。他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梅斯先生,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梅斯轻声说:“潘先生为了左少卿,从台北到了金边。你知道不知道,中共方面为了这个左少卿,也从北京派了人来。” 潘其武点点头,“这个事,我也听说了。” 梅斯却步步紧逼,“潘先生,你知道来的人是谁吗?” 潘其武有些犹豫。他确实知道中共有人到金边来。今天姜山岩差点失手,就是中共干的。但他确实不知道来的是谁。 梅斯轻声说:“是中共调查部二局副局长。” 潘其武顿时明白这个人是谁了,瞪起眼睛问:“杜?” 梅斯一点头,“是他。” 这下子,潘其武也疑惑起来。他这次到金边来,是叶公瑾派他来的。但叶公瑾为什么要派他这个副局长亲自来,他并不清楚。他只能猜想,后面一定有极其特殊的事,只是叶公瑾没有对他说实话而已。这么一想,他就觉得眼下是一个最好的机会。他要问一问,为什么? 他微笑地看着梅斯,“梅斯先生,可否费心给我解释一下,中共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个左少卿?” 梅斯默默地看着潘其武。他也猜出来,叶公瑾没有对他说实话。这件事虽然敏感,但告诉他实情,对他今晚的目的有利。 他向潘其武伸出头,把声音放到最低,“潘先生,我说一句话,你就明白了。” 潘其武也把头伸过去,:“梅斯先生,你请说。” 梅斯说:“最近几个月里,中苏之间一直在秘密谈判。谈判的主要内容,是关于苏联方面帮助中共方面掌握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 潘其武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极其震惊地瞪着梅斯。紧接着,他的脑海里的各种各样的情报就开始旋转、运行、互相印证,互相参照。他和叶公瑾一样,掌握着中苏之间,美苏之间、美台之间,大量的情报。有些情报他一眼就能看明白,但有些情报却需要一个关键的线索来揭示。左少卿这件事,就需要一个有关原子武器的情报来揭示。他此时也明白,阮其波不是被中共所杀,而是美国人所杀。而最大的可能,这个左少卿不仅看见了这场刺杀,甚至有可能拍下了照片。 老天!潘其武心里不由一声惊叫。如果被中共拿到了照片,美国人丢不丢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共肯定会获得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这是他不敢预想的。 潘其武沉默了很长时间,让这些情报或者情况在脑海里停止旋转,或者说完成旋转。他轻声说:“梅斯先生,我们在左少卿的背包里没有找到胶卷,或者任何类似的东西。你怎么解释?” 梅斯摇摇头,“那并不重要。只要她死在这里,一切都没有问题。” 潘其武的眼睛转着,轻声说:“这件事,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他的脑海又开始旋转。显然,除掉左少卿肯定是梅斯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那么,另一个原因呢?“梅斯先生,你还有什么事?” 梅斯意味深长地说:“我想要那个杜。”他停了一下,又说:“难道你不想要吗?” 潘其武立刻想到,今晚姜山岩向他汇报工作时,他所忧虑到事。姜山岩虽然很有把握,但在潘其武的心里,却并没有这么大的把握。如果真的没有除掉左少卿,他今后在叶公瑾面前,就再也硬不起来了。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如果他手里有一个杜自远呢?那么,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潘其武微笑看着梅斯,“请梅斯先生放心,这件事,我会认真考虑。” 有关梅斯与潘其武秘密会面这件事,是大约凌晨五点钟的时候,传到杜自远的耳朵里的。这时,他并没有睡着。只是合着眼睛,在忧虑中思考心里的问题。 中午时,迟洪向他报告,龙锦云连人带车,都被姜山岩劫走了。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才没有拍桌子。下面的同志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心里的压力同样很大。一个副局长亲临到这个地方来指导工作,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轻声对秦东海和迟洪说:“我会考虑这个问题。到时候,按我的要求办。” 但直到这个时候,他仍然没有想出办法。所有的办法都是有缺陷的,甚至会造成新的损失。他一直在为下一步怎么办而辗转反侧。 他猛地一睁眼,在黑暗中看见阿竹伸着他细细的脖子,正俯身专注地看着他。 他轻声说:“阿竹,有事吗?” 阿竹也轻声说:“刚才迟叔的同志送来消息,说有一个叫梅斯的人,夜里十点五十分时,去了金边大饭店,和潘其武见面。就这些。” 杜自远猛地坐起来,把这件事又问了一遍。这一次,阿竹更慢地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并且还惊讶地看着他。 杜自远让双腿垂到床边,一动不动地考虑了五分钟。他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这个梅斯给他帮了一个大忙,他真应该谢谢他。 他微笑着,拍了拍阿竹那张年青的脸,“阿竹,你通知你的秦哥和你的迟叔,七点钟之前,到我这里来。” 阿竹受到感染,也露出笑容,“好的,我这就去通知。”他又说:“杜叔,好久没看见你这么高兴了。” 杜自远想了一下,点点头,“是呀,也不能太高兴。高兴过了头,就会有意外发生。阿竹,你快去吧。” 这天上午的八点钟,杜自远和秦东海步行去了中国外交部驻金边的办事处。好在距离并不算太远,步行只需要半个小时。 杜自远这次去办事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设法通过外交途径营救左少卿。在最近的几天里,办事处的同志一直和柬埔寨外交部保持密切联系,商讨这件事。 这几天里,柬埔寨警方也问讯过左少卿。但左少卿除了表示自己是从台湾来外,面对柬埔寨警方出示的两支手枪和一把匕首,也只说是为了任务所需。其他的,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柬埔寨警方已经确认,追杀这个女人的,正是来自台湾的特工人员。如果把这个女人交给台湾方面的人,则她的生命就会直接受到威胁。这与柬方的想法不符。 但把这个女人交给中国大陆方面,似乎也不妥。毕竟这个女人承认自己来自台湾。而台湾的背后又有美国人的影子。 西哈努克亲王在国际事务中秉持中立立场,但他又确实对中国大陆有非常好的好感。那么,这件事处理起来就非常微妙了。 杜自远坐在办事处里,负责处理此事的两位同志向他仔细分析这件事的方方面面。他们的结论是,这件事还是很有希望的,但不能着急。 但杜自远偏偏对此非常着急。他只是没有在脸上露出来而已。 杜自远进入中国外交部驻金边办事处这个情况,立刻被监视他的特务紧急报告给潘其武。潘其武和梅斯互相对视一眼就明白,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这样,潘其武和梅斯,还有姜山岩都坐在金边大饭店里,仔细地研究地图,尤其是从办事处到小旅店的几条路,更是仔细察看。同时,潘其武下令加派人手,在中共大陆办事处的外面严密监视。 杜自远却在办事处里整整呆了一天。梅斯和潘其武一直很疑惑,他有什么事要在办事处里呆一整天呢? 正文 二百八十九、 擒王 到了傍晚的时候,监视杜自远和秦东海的特务,终于发现他们离开了办事处。但他们刚走出没多远,从办事处里跑出来一个人,喊住他们。他们站在街边说了几句话,杜自远和秦东海又跟着那人回到办事处里。 这个情况让潘其武和梅斯很疑惑。似乎中共方面正在实施什么阴谋,他们却没有看出来。这两个自认为老谋深算的特工高手,反复分析推断,仍没有从中发现破绽。潘其武叮嘱姜山岩小心谨慎,派人严密监视办事处的前后门,不得有任何疏忽。 不过,他们也从杜自远出而复返这个细节里得出一个结论,杜自远今晚一定会返回小旅店,并且是步行,身边只有一个年青人陪同。 深夜九点多钟时,姜山岩接到手下特务的报告,说杜自远和那个年青人仍然没有离开办事处。并说办事处里的几个房间都亮着灯,似乎是很忙碌的样子。 潘其武终于下定决心,伏击杜自远。 他和姜山岩在从办事处到小旅店必经的一个路口设下埋伏。这里地形复杂,灯光不明,周围到处都是可以藏人的角落。姜山岩在街口两端安排了汽车,确定了动手的暗号,之后,七八名特务分散消失在周围黑暗的角落里。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潘其武回到金边大饭店里,和梅斯坐在一起。桌上的电话,直通姜山岩藏身的公用电话亭里。 夜渐渐深了,潘其武的客厅里就极其安静。他们各怀心思,彼此留着戒心。 潘其武向梅斯笑了一下,轻声说:“梅斯先生,金兰湾事件,你们不够严密。” 梅斯知道,他指的是左少卿窥见阮其波被刺过程那件事,就点着头说:“那件事确实出了意外,是事先无法预料的。不过,现在还有挽救的余地。” 潘其武也点点头,“希望如此。否则,被中共掌握了原子武器,这个后果就太严重了,我们承受不起。”他忽然笑着说:“梅斯先生,我随便问一句,我这次带着人出来,应该是你和叶公瑾商量的结果吧?” 梅斯想了一下,只好平静地说:“潘先生,希望我们今后还有机会合作。” 这就证实了潘其武的一个猜想,叶公瑾对付左少卿,是有后手的。并且,极有可能,也是和这个梅斯合谋。 这时,角落里的一架落地钟发出当当的响声,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潘其武和梅斯对视一眼,都沉默下来,也都静静地听着门外走廊里的动静。他们都听见,外面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就响起了敲门声。 潘其武心里就有一点不满。如果有了结果,姜山岩应该来一个电话才对。但他还是起身去开门。 但是,门刚一打开,就有两支手枪伸了进来,直接顶在他的脑门上。其中一个人用力推开门,一把抓住潘其武的衣领,一边仍用枪顶在他的额头上,推着他向后退。另外一个人,则直冲进去,把手枪对准刚刚站起来的梅斯。 他们的动作很快,迅速检查潘其武和梅斯身上,确认没有武器,然后就推着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站在他们的身后,用冰冷的枪口顶在他们的后颈上。 潘其武有些惊讶地注意到,那扇门仍然开着,这说明外面还有人。果然,他看见中共在金边的情报组组长迟洪出现在门口。被他带进来的,是潘其武留在身边的唯一警卫。其他人都被姜山岩带走参加伏击行动了。 迟洪把这个警卫推到墙边,让他蹲下。他自己则走到门后,静静地站着。 潘其武到这个时候才算完全明白,他和梅斯都上当了。上了一个老掉牙的当,三十六计中的第十五计:调虎离山计。他心里浮出一个大疑问,中共怎么知道他的人都出去设伏了? 潘其武看着那扇仍然开着的门,他忍不住就会想到,如果还有人进这个门,就应该是杜自远了。 正如他所猜测的,杜自远缓缓地出现在门口,表情冷峻地盯着客厅里的人。他关上了门,一声不响地在方桌旁坐了下来。 梅斯上身前倾。他的衣领立刻被身后的人揪住。但他仍然说:“杜先生,我想问一下,你想干什么?” 杜自远冷冷地盯着他,说:“梅斯,我没有问你,就不要说话!” 但梅斯不肯放弃,仍然说:“杜先生,我想和你谈一谈……” 杜自远却把桌子一拍,狠狠地瞪着他。 梅斯身后的人一下子勒紧他的衣领,还用枪口重重地在他脑后顶了一下。 这下子,梅斯和潘其武都明白,杜自远并不想和他们多费话,他甚至可能是带着杀心来的。 杜自远不想说话,就没有其他人说话的机会。杜自远一动不动地坐着,其他人也只能如木雕一样干坐着。这一坐,就是四个小时。这期间,杜自远只做了一个动作,他在桌上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就把话筒放在桌上。外面与这个房间的联系,就此中断。 凌晨五点钟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有人敲门的声音。 站在门口的迟洪看了杜自远一眼,便伸手拉开门。 姜山岩带着两个弟兄,一步跨进门里。他一看见客厅里的情况,不由大吃一惊,立刻拔出手枪,对准坐桌旁的杜自远。他身后的弟兄也拔出枪,指着屋里的人。 但是,杜自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其他人也不说话。甚至连潘其武和梅斯也不敢动一动。这个时候,随时都会有人开枪。那么最先吃枪子的,肯定是他们。 姜山岩也看清这个情况。他虽然举着枪,却不敢开枪。对方显然是有准备的。他的一双眼睛不时在潘其武和梅斯的脸上转来转去。 杜自远敲了敲桌面,轻声说:“姜先生,请把你的枪放在桌上。还有你的两个弟兄,也把枪放在桌上。” 姜山岩看着潘其武。潘其武却极其恼火地向他一挥手。姜山岩没有选择,只得把枪放在桌上。他身后的两个弟兄也走过来,把枪放在桌上。 姜山岩在桌边坐下,盯一眼桌面上的枪,又盯一眼坐在对面的杜自远,小声问:“杜先生,你想干什么?” 杜自远静静地看着他,说:“姜先生,一车一人,还有一个背包,请你派一个弟兄,立刻送到这里来。请快一点。” 姜山岩再次抬头看潘其武。潘其武恼怒地向他一挥手。姜山岩想了想,这一车一人还有一个背包,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也许能赶快了结这里的事。他起向对一个弟兄耳语几句,叫他快去快回。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潘其武忍不住猜想,杜自远就是这个目的吗?要人,要背包?他会把自己和梅斯劫持到大陆去吗?他觉得这件事有点匪夷所思,似乎是不可能的。那么,杀掉?他会这么做吗?他心里的这个猜测,很快被另一个更让他忧虑的猜测所淹没。这个杜自远是怎么离开办事处的,难道姜山岩没有发现?实话说,他疑心顿起。 早上快七点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迟洪打开门,只见龙锦云出现在门外。 龙锦云一看见坐在桌旁的杜自远也着实吃了一惊,急忙跑到他的身边。杜自远却摆手叫她不要说话。 跟在龙锦云身后进来的特务把一个背包放在姜山岩的面前。 姜山岩把这个背包向杜自远推过去,“杜先生,这个东西还给你。可以完事吗?” 杜自远向龙锦云做了一个手势,轻声说:“你检查一下。” 龙锦云心里就很纠结。她知道这个背包里没有老杜要的东西,现在更不会有。她拿不准该不该把这个话说出来。她一边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一边察看杜自远的脸色,猜测他的想法。 杜自远问:“少吗?” 龙锦云立刻说:“不少。” 杜自远听到这个话,虽然脸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极其失望。龙锦云的意思,是说这个包里确实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是,如果左少卿身上真有重要的东西,是一定应该在这个背包里。杜自远心里几乎也和潘其武一样,疑心顿起。 他向龙锦云做了一个手势,让她坐下来。 龙锦云走到他身边,小声说:“老杜,他们的人都在门外呢,拿着枪。” 杜自远似乎对此并不介意,他向龙锦云点点头,再次沉入内心的焦虑之中。 潘其武完全弄不明白这个杜自远究竟要干什么。他要的东西都还给他了,为什么还在这里坐着。潘其武忍不住向姜山岩使了一个眼色。 姜山岩看明白潘其武的意思,就向杜自远说:“先生,你要的人、背包,都给你了。你还想干什么?” 杜自远抬起头,冷漠地看他一眼,就回头对潘其武说:“潘先生,你们还要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相信不会超过这个上午。请耐心再坐一会儿。” 昨天晚上,外交部驻金边办事的同志告诉他一个情况,今天上午,柬埔寨外交部的人会再次打电话给国共双方的人,询问一下双方的意见。他们最后才会做出把左少卿交给谁的决定。这样,今天上午就很关键了。如果潘其武这里没人接电话,可能有利于柬埔寨警方把左少卿交给大陆方面的人。 但是,到了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杜自远和潘其武几乎同时得到消息,昨天傍晚,被关在柬埔寨国家监狱的左少卿越狱潜逃,现在下落不明。 正文 二百九十、 杀浴 左少卿要越狱,这是必然的。从她进了这个监狱时起,她就下定决心要越狱。但她于这一天的傍晚越狱,则是有特殊原因的。 第一个原因,是龙锦云对她说的话。龙锦云对她说:“请等候救援。” 但左少卿太难相信她的话了。她无法知道这个蓬头垢面的洗衣女工究竟是什么人。老黄与上级断了联系已经一个多月了,而她逃出美军金兰湾基地到现在,前后只有十几天时间。很难相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国内的人会找到她,并且一直追踪到柬埔寨。她怀疑,这个人更有可能是台湾方面的。所谓“等待救援”,更有可能是追杀她的一部分行动。 左少卿担心,她如果在监狱里继续呆下去,很有可能被人刺杀在监狱里。 第二个原因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那块万分重要、藏着微缩胶卷的香皂,居然那么不经意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一天的下午,又轮到女犯们洗澡。左少卿如往常一样,排在队伍里,慢慢穿过铁栅栏门,走进更衣室里。 上一次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衣服被人动过了,似乎受到仔细检查。当她回到牢房里的时候,发现自己那张简陋的床铺也被人搜查过。这个情况让她十分紧张,这说明有人正在寻找某个东西。 这时,她就为背包里的香皂担忧了。现在来看,无论她把香皂放在背包里,还是放在身边,都会受到别人的搜查,都难逃被找到的厄运。时间越久越危险。她感觉,现在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不得不考虑暴力越狱。只要给她机会,她会首先冲入楼下的储藏室,抢回她的背包。之后,她将要从楼顶越狱。 所以,这一次左少卿在进入更衣室之前,再次观察楼梯间的情况。她想,如果她的动作够快,她或许有时间抢回自己的背包,再图越狱。 她脱了衣服进入浴室后,脑子里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假如她洗完澡,在返回牢房的途中,突然冲下楼梯,有成功的可能吗?这个问题让她极其焦虑,成功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了。 左少卿仰起头,让温热的水冲洗自己的胸前时,她半眯的目光扫过整个浴室。她透过那些或胖或瘦的女人身体,看见黑胖女人那双阴沉狠毒的眼睛。她正在和身边的两个女人低声说着什么,并且用力做着手势。 左少卿预感,台湾方面的人极有可能已经买通了监狱里的看守或者犯人,企图对她下手,这是极其可能的。这也就是她必须立即越狱的第三个原因。其中最让她惊讶,也最诡异的,则是第二个原因。 这个时候,洗澡已经临近结束,许多犯人已经离开浴室,去更衣室穿衣服了。 左少卿出于防备心理,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浴室。这时,她看见一个黑黑胖胖的女看守,刚刚脱了衣服走进浴室里。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摇晃着手里的毛巾。她手里还拿着另外一样东西,这个东西极其异常地吸引着左少卿的目光。 那是半个香皂盒,没有盖。她看见那个香皂盒里放着一块香皂。它的颜色,它的形状,它上面还有没有被用掉的商标压痕,都是那么眼熟,那么令人震撼。左少卿只觉得脑海里一片轰轰的响声,仿佛惊雷滚过,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他妈的!那是老子的香皂!这个黑女人敢偷老子的香皂! 这个突然出现的情况,瞬间改变了左少卿脑中的越狱计划。这甚至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她向浴室门口那边看了一眼,最后几个女犯正走进更衣室里。现在的浴室里,只有她和那个正在擦洗身体的女看守。 左少卿没有一丝犹豫。她迅速并且无声地走到女看守的身后,紧攥鹰拳,将中指关节高高突起,照准她颈后凹陷处就是重重的一击。 颈后凹陷处是“哑穴”,是人身上要害穴位之一。为督脉、系督脉与阳维脉的会合之处。这里遭受重击,会直接冲击延髓中枢,令人倒地昏迷。 这个女看守只是小声哼了一下,就摔倒在水泥地上,完全失去了知觉。 左少卿上前一步,一把抓起那块至关重要的香皂。这时,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喊叫声。 黑胖女人站在浴室门口,一手指着她,同时尖声大喊大叫着。她不时指着倒在地上的女看守,又指着左少卿。她回头向更衣室里的人高喊。 一大群还光着身体的女犯人们聚到她的身旁,惊恐地看着浴室里的情况。 黑胖女人向身边的两个女人喊叫。这两个女人一边惊恐地看着左少卿,一边慌张地解着手上的毛巾。她们的手上都出现一把用铁片磨成匕首,直指着左少卿。 这种匕首看上去并不锋利,却能够轻而易举地在没有穿衣服的身体上划开一道大口子。只要你倒在地上,这个丑陋的匕首就会不断刺进你的身体,直至你死亡。 左少卿同样瞪起鹰一样的锐眼,盯着她们。她用毛巾的一端裹住香皂,再把香皂按在手腕上,她的手臂一抡,毛巾飞快地把香皂缠在手腕上。她掖好毛巾头,瞪起眼睛看着对面那个黑胖的女人。 黑胖女人向身边的两个女杀手再次喊叫了几声,似乎在对她们下达命令。这两个手执匕首不知死活的女人就瞪起她们眼睛,咧开大嘴,尖叫着向左少卿冲过来。 左少卿并不把这两个女人放在眼里,她始终盯着的,是她们身后的那个黑胖女人。此时,她将两个手掌高举起来,交叉在头顶,瞬间向两边砍下来。那两个女杀手一声惨叫,沉重地摔倒在地上,顺着光滑的水泥地滑过去,一直撞到墙边才停下来。她们都失去了知觉,身后的水泥地上都留下一道血痕。 聚在门外的女犯们都发出一声惊叫,用恐怖的眼神看着左少卿。她们都看见左少卿如豹子一般正向这边冲过来。她双手攥着拳头,锐利的黑眼睛里闪出杀人的凶光。她们惊呼着纷纷向后退去。 左少卿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黑胖女人的肚子上。她全身的肉,包括她脸上的肉,还有那对硕大的乳房,都如波涛一般剧烈地抖动起来。她重重地向后摔倒在地上,一直滑行到墙边才停下。她咧开了大嘴,就要哭嚎出来。 左少卿太愤怒了。她冲到黑胖女人的身边,脚尖一挑,脚下的木屐便飞了起来。她抓住这只木屐,照着黑胖女人的脸就抡了下去。黑胖女人的喊叫声嘎然而止,血从她的嘴里喷涌而出。 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一击,左少卿耽误了极其宝贵的两秒钟。 她冲到长椅前,一把抓起自己的衣服,绞成一团,紧紧地攥着。她飞快地向更衣室门外冲去。她必须立刻冲到楼梯间。 但是,当她冲向那道铁栅栏门时,栅栏门外一男一女两个看守,正拚命地拉动着铁门栓,想把铁栅栏门插上。当左少卿飞起一脚,踹向铁栅栏门时,她清晰地听见,铁门栓正在轨道里轰轰滑行的声音。当她的脚踹到铁门时,她已经听到铁门栓滑到头的哐当声,那是铁门栓滑行停止的哐当声。 她的脚还是踹到铁门上,铁门因此发出巨大的响声,却纹丝不动。 左少卿感到心里的世界正在暗淡下去,仿佛黑夜降临。她再次踹向铁门,并如发疯的母豹一般向门外的两个看守嘶吼:“开门——!”但她眼前的绝望已如黑雾一般弥漫上来。世界已一片漆黑。她只晚了两秒钟。 那一男一女两个看守已被这个近于疯狂的女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向后退去。 左少卿几近绝望,白皙的皮肤下面绷起成条成束的肌肉,如石刻一般。她目眦欲裂,怒视着那两个被吓坏的看守,剧烈地喘息着,却毫无办法。 这时,左少卿仿佛从极远处听到一个声音:“饱了,饱了……”她瞬间想起,这是她的名字,这应该是莫索在喊她。 她瞬间扭回头,近于疯狂的目光从那一群呆如木雕的乌黑女人的脸上掠过,立刻找到莫索那张脸。她看见莫索半弯着腰,一根手指笔直地横在鼻子下面,正指向她的右侧。莫索还在尖叫着,“饱了,饱了!”她的手指指向左少卿的右侧。 左少卿瞬间向右侧看过去,那里有一扇不引人注意的小门。她如疯了一般向小门冲过去。此时,莫索给她指的哪怕是一口油锅,她也要跳下去。正如临死的少年向她指着西边。她看出那边是绝路她也要往那边跑。已经死去的少年,还有现在的莫索,都是在用生命给她指路! 左少卿几步冲过去,一脚踹开小门。 小门的里面是一条窄窄的小走廊,前后有三扇门。第一扇门上画着一道闪电,第二扇门上画着拖把和水桶。第三扇门上,他妈的!竟然画着一段楼梯!这是消防楼梯!左少卿心中惊叫。 不久之前,她还曾经训斥过阿本上尉和其他情报军官。她说:“法国人的刻板和固执你们都是领教过的。他们在南亚国家盖房子,也要砌一个壁炉。”妈的!既然壁炉都要砌,这么大的监狱难道不需要一个消防楼梯吗! 左少卿此时真的是绝处逢生。 正文 二百九十一、 水遁 左少卿一脚踹开那扇藏着生机的小门。里面是窄窄的楼梯,可以上,也可以下。她要向上。她几步就冲到楼梯的尽头。在她头顶的上方,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盖板,并且锁着。 她毫不客气,一个朝天蹬,将那个盖板踹开。阳光裹着灰尘如刀一般砍进这个黑暗的洞口里。左少卿纵身向上跃起,直挺挺地跳出洞口,站在被耀眼的阳光烘烤着的楼顶上。 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楼房的边缘,尽力向南望去。她的目光越过一片荒地,和一片参差不齐的小树林。透过稀疏的树枝,她隐约看见有汽车驶过。她在心里庆幸,这条公路还在,公路上的汽车还在行驶。那么,她的越狱计划就可以顺利实施。 这个时候,风从南面吹过来,柔和地掠过左少卿的身体,让她感觉到惬意。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又是那么的舒服。她心怡意然地享受着这种舒爽。 她听见,从楼下牢房的窗口里,传来一片男犯人的喊叫声和口哨声,还有铝饭盒敲击铁栏杆的声音。她这才意识到,她此时是赤条条地站在楼顶上。 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扎紧腰带。她走到那个巨大的铁罐旁边,拍着它庞大而沉重的身体,并且再次察看铁罐下面用角铁焊起来的支架。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确地意识到,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左少卿弯腰从地上搬起一块沉重的水泥块。几天前,她和女犯们曾在这些水泥块上支起大锅,融化沥青。她让莫索去熬沥青,莫索感激地向她笑了一下。今天,莫索向她尖叫:“饱了!饱了!”她的手指却悄悄地向她指出逃跑的方向。 左少卿搬起沉重的水泥块,高高地举起来,用力砸向支架上的一根角铁。 这一击,却使铁罐和支架意外地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那根被砸中的角铁如琴弦一般抖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紧接着,它在眨眼间如面条一般弯曲,随之而来的吱嘎声和轰鸣声又是如此令人恐怖,即使是胆大包天的左少卿也吓得连连后退。巨大的铁罐嗡嗡地响着开始向一侧倾斜,钢铁支架也发出更大更恐怖的吱嘎声。 接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巨大铁罐沉重地倒下来,砸在楼顶上,整个楼房都为之震动。一股涛天巨浪从铁罐里涌出,直向楼下冲去。 左少卿听到楼下传来惊涛拍岸的巨大水声和轰隆声,仿佛山崩地裂。她惊恐地伸出头向楼下观看,巨浪已经消失,混浊的水正向四面流去。那道看上去非常结实的围墙已经被冲开一个大洞。那个洞大到可以开过去一辆汽车。 左少卿把自己的木屐扔到楼下。她翻身攀到楼房的外面,站在二楼的窗台上,然后纵身跃下。 她捡起地上的木屐,趟着泥水,钻出大洞,一直向外面的荒地和树林里跑去。她一直跑到公路上。 监狱里更多的犯人喊叫起来。眼前的情景让他们震惊,也让他们兴奋异常,整个监狱里都是一片高昂的呼喊声。犯人们后来告诉警察,说那个女人如推倒一座大山似的推倒了那个铁罐,激流般的巨浪在围墙上冲开一个大洞。那个女人钻出围墙一直飞到公路上,飞上一辆西去的卡车,然后就再也没有踪影了。 这天夜里,左少卿在铁路沿线跳下卡车,跳上了西去的列车。 说起来,这很传奇,但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柬埔寨唯一的这条铁路,是一条已经严重老化的铁路,从未受到合适的保养和维修。列车驶过时,它的铁轨会如柳条般扭动,而枕木更会像琴键一般上下跳动。列车的平均时速只有二十几公里,最慢的时候,每小时只能行驶十五公里。所以,左少卿跳上列车,只相当于跳上一辆行驶中的自行车而已。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左少卿才没有去曼谷。她不敢去。她很担心追杀她的那些人会像追赶一辆自行车一样开车追上来。她无心抱怨,但那列火车实在是太慢了。 事后说起来,左少卿所以能够成功脱逃,也幸亏是杜自远把潘其武、梅斯和姜山岩如同拘犯人一般拘在金边大饭店里。否则,潘其武一旦得到消息,他派出的汽车很快就会追上这列火车。 从下午六点钟前后,左少卿跳上火车,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杜自远和潘其武都得知左少卿已经越狱的消息时,左少卿刚刚抵达柬埔寨的边境城市波贝。左少卿从这里开始,向北步行。 后来,左少卿告诉杜自远,这一路她都是乞讨而行。好在泰国、缅甸、柬埔寨这些国家的百姓笃信佛教,乐善好施。只要在哪一家的门口站下,双手合十,就能吃一顿饱饭。你要是希望的话,还能得到其它施舍。 四月底的一天,左少卿历经磨难,终于风尘仆仆地到了南京。 但是,她的厄运显然还没有结束。为了迎接五一国际劳动节,南京市公安局在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等地拉网,收罗流浪无业人员,也包括形迹可疑的人。 左少卿因此也被南京市公安局收留,并被临时关进下关分局的拘留所里。左少卿绝对没有想到,她会在这里遇到另一个大灾星。本书第一卷第一节,那个被撤职的解放军连长,他叫胡广林。 这些是后来的故事。容在下慢慢叙述。 左少卿在柬埔寨边境城市波贝下了火车,在山林里跋涉的时候,另一个遇到灾难的人,则是龙锦云。 这天晚上,在杜自远居住的小旅店房间里,龙锦云终于有时间向杜自远汇报这几天里的经过。她注意到,秦东海也坐在桌边,正在飞快地做着记录,似乎要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她很希望能从秦东海的眼睛里看到一点关切的目光,但是,没有。他始终低着头做记录。这让她的心里隐隐有一点失望和不安。 龙锦云此时理清了头绪,开始汇报她在这几天里的整个过程。她那天早上从洗衣社出发,到达金边监狱。在监狱里,她意外地看见左少卿。她还叮嘱左少卿等候救援。她以为杜自远在这一段会问得更详细一些。但杜自远什么也没问,只是让她继续说,详细地说。之后,她开始说到在卡车上检查左少卿背包的程序和过程,她说:“老杜,我认真地找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时,她才发现杜自远脸色严峻,目光有些阴沉地盯着她,似乎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这个感觉,让她心里渐渐地恐慌起来。 她讲完后来被姜山岩抓住并被仔细搜查的过程,小声说:“老杜,这就是整个过程,我说完了。” 小房间里十分寂静,昏暗的灯光无声地照耀着他们。秦东海手持钢笔,小心地看着杜自远。而杜自远则一声不响地坐在桌边。他甚至没有再抬头看龙锦云一眼,只是沉默着。 过了许久,杜自远仍然垂着眼睛,轻声说:“好,我们重新开始,你把整个过程再说一遍。” 龙锦云不理解地看着他。她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把整个过程再说一遍,难道她有什么地方没有说清楚吗?她惊讶地看着杜自远。 但坐在旁边的秦东海却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他明白,现在已经不是询问了,而是审问,并且对其中的一部分不相信,有怀疑。老杜让龙锦云再说一遍,就是为了找出与第一遍不一致的地方。 秦东海心里已如刀割一般地疼痛起来,难以言明。他曾经枕在龙锦云的腿上睡了四个小时。他后来仍能时时忆起睡梦中的柔软和温馨。但他此时什么也不敢说,甚至不敢多看龙锦云一眼。他隐约察觉到,此时的龙锦云,已经失去上级和组织对她的信任。天!老杜怀疑她! 在下在前面就曾经说过,在情报机构里,最难得也最珍贵的,就是信任。失去了信任,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础。 在任何情报机构里,安全审查、忠诚度审查,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上级把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执行,未必就是信任你,他只是还没有找到你身上的可疑之处而已。 此时,杜自远心里也极其痛苦。他痛苦的不是因为对龙锦云这样的人产生怀疑。他痛苦的是,竟然没有在左少卿的背包里找到那个至关重要的东西。他坚定地相信,左少卿如果有重要的东西,一定会放在或者藏在背包里。但龙锦云却说,里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找到!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这是一个龙锦云无法解释的关键点,但灾难却常常因这一类的关键点而起。这个关键点只能等待左少卿来解释。而坐在小房间里的三个人,都不会想到,一个爱占小便宜的女看守,竟然会偷走左少卿的香皂。 生活中真的会遇到这种偶然。这样的偶然不出事便罢,一旦出了事,对当事人来说,就是沉重的甚至是致命的一击。 龙锦云正是在这样一个必然的过程中,遇到了这样一个偶然。她无法躲过。 几天后,杜自远带着龙锦云和秦东海辗转回到北京。龙锦云被命令在调查部招待所的一个小房间里住下,不得与外界联系。此时,龙锦云已经预感到灾难临头了。 正文 二百九十二、 厄运 龙锦云在招待所小房间里住下的第二天,和她谈话的是二局局长老罗。老罗的问话很简单,只是要求她详细叙述从洗衣社出发去监狱,到最后被带到金边大饭店的整个过程。老罗听完了她的叙述就离开了,没有说任何话。 第三天,是二局亚洲处处长楚伯林和她谈话。这次谈话是楚处长问,龙锦云回答。但楚处长并不是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提问,而是前问一句,后问一句,一会儿是结尾,一会儿是中间,是跳跃性的。 龙锦云打起十二分的精力,认真回答他的问题。 龙锦云是清华大学的优秀学生,是学生会主席。进入中央调查部后,是干部训练班的班长。这些都不是轻易得来的,她有极其精细的记忆和完整的叙述能力。 杜自远、老罗和楚伯林,都没有在龙锦云的叙述中找到任何不一致的地方。龙锦云最万幸的一件事,是她没有遭到姜山岩的殴打。这也是一个偶然。这样的一个结果似乎只能说明,左少卿的背包里确实没有特别重要的东西。 诚实的龙锦云完全想不到,上级对她的怀疑已经产生。这是很难消除的。 两天后,龙锦云离开这个小房间的同时接到一个调令,她被调到资料室工作。 但她在资料室里只工作了一个星期,她又接到了新的调令,调她去湖北调查局工作,并且立即启程。 这天夜里,龙锦云躲在被子里痛哭。她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被怀疑叛变!甚至怀疑她将那个至关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台湾来的潘其武。虽然这些仅仅是一个怀疑。但这无形的枷锁却紧紧地套在她的脖子上,让她难以呼吸。她年青的生命刚刚开始就已被打入死牢。她正在毫无救援也毫无希望地向水底沉去。留在她心里的只有绝望。 她的未来很清楚。往最好的方面说,她将在湖北调查局度过两年的脱密期。然后在一所小学,或者一家小商店里度过她的余生。她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她独自一人带着简单的行李去了火车站,没人为她送行。 五月初的北京,在她的眼里和感觉里,仍然是寒风凛冽,让她年青的心在冰冷中蜷缩着。到了这个时候,她也说不清还有什么东西在牵挂着她,她只是不安地向四周看着。她既害怕又希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她没有看见。 那个她既害怕又希冀的身影,此时一直站在墙角后面,看着她消瘦而孤独的模样,看着她用希冀的目光看着前后左右。 秦东海站在墙角里,看着孤独的龙锦云,却不敢走过去,更不敢和她说话。调查部的制度都是钢铁打造成的,谁也不敢违反。他偶然知道,她今天就要离开北京,也只敢在远处看她一眼,却怎么也消不掉心里的那一份牵挂。他一直看着龙锦云慢慢地走进了车站,才伤心地转身离去。他隐约感觉到,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龙锦云后面的故事,容在下慢慢叙述。 在这次金边行动中倒霉的,不止龙锦云一人。还有一个,就是姜山岩。 在那天的上午十点钟左右,当潘其武得知左少卿已经越狱逃跑后,立刻让姜山岩派人追赶。姜山岩要亲自去追赶,却被潘其武禁止。 姜山岩派出了两辆车,四个弟兄。一辆车追赶火车,一辆车直接开到泰国的曼谷。前一辆车在泰国境内追上火车,后一辆车在曼谷站台上堵截。他们最后在曼谷车站上会面,都没有找到左少卿。 面对这样的结果,愤怒焦躁的潘其武终究在官场上经历过磨炼。他深知此事必须对叶公瑾有一个交待,首先要做的就是保护自己。他平静地看着姜山岩,轻声说:“山岩兄,你和我一起回台北,看看叶局长对你还有什么指示。” 姜山岩刚在台北机场下了飞机,就被几名宪兵带走,被关进情报局看守所里。 在以后的几天里,每天都有人找他问话。主要问的只有这么几件事,第一件,在金边火车站设伏,为什么要选择在警察分局门外?第二件,中共的人后到,为什么会先拿到了背包?第三件,左少卿的背包,你检查得是否彻底?第四件,杜自远是怎么离开中共办事处的?你怎么会没有发现? 姜山岩目瞪口呆,拚命为自己解释。但是,这几件事是如此的诡异,令人神秘莫测。他越解释越混乱,最后连他自己也崩溃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军统和保密局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情报局。关进看守所的军官,无论军衔高低,都很难被放出来。姜山岩很快就看清自己的前途,他只能在这个看守所里终老了。他坐在牢房里放声大哭,终至精神错乱。 深夜时,叶公瑾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萎靡不振的潘其武,不怒不恼。 潘其武金边之行的结果,确实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在心中自语:“左少卿,这才是你,我没有看错你。”他相信,中国的特工,无论国共,无出其右者。 此事的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反倒让他心里有一种如浮一大白的感觉,很爽快也很尖利,如利刃划过一般。他明白,接下来要和左少卿过招的,将是他。 叶公瑾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在心里自语:“左少卿,你没有让我失望。只有我了解你呀,因此,只有我才能找到你。少卿,过去在南京,我有幸和你过招。我承认,是你胜。但是现在,你我还会过招。少卿,请你谨慎,我已今非昔比了!” 让叶公瑾心里爽快的另外一点是,这个潘其武,今后只能服服帖帖地为他工作了。他感觉,这样很好,非常好。 叶公瑾轻声说:“其武兄,你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潘其武慢慢站起来,“是,局长。左少卿这件事,局长还有什么指示?” 叶公瑾向他一笑,“其武兄,既然你问,那么我就告诉你,让你有一个准备。一,不惜一切代价,联络上右少卿。二,命令赵明贵那个组,秘密转移到武汉潜伏,等待我的命令。其武兄,这就是你现在的任务,不要再让我失望。” 潘其武走了之后,叶公瑾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他轻声自语:“少卿,我很期待和你再次见面。” 说起来,这个叶公瑾是走过沧桑的,他这只千年的老妖已经快成精了。他有一个极其清醒的判断,左少卿即使回国后,也不会轻易与杜自远联络。因为“水葫芦”,已如一尊门神一样站立在他们之间,阻隔着他们。 后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那么,左少卿最大的可能,就是去找她的妹妹右少卿。她要打开这个困局,也许只有右少卿可以帮助她。叶公瑾忍不住微微一笑,他希望潘其武能尽快找到右少卿。他已经准备好出招了。 这样一来,在下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就是关于右少卿的了。 这个时间,就要稍微往前推一点,是一九五七年的四月初。这个时候,她姐姐左少卿还在南越金兰湾美军基地里,训练当地的情报军官,还没有在“绿竹”咖啡店里与老黄见那最后一面。而远在北京的杜自远,则刚刚接到浙江省委书记杨克勤的电话,正处于心惊肉跳的时刻,驱车行驶在尘土飞扬的中直路上。 右少卿所在的地点,则是在湖北的武汉。再具体一点说,就是武昌。至少,在潘其武提供给叶公瑾的绝密简要资料里,是这么记录的。 看官们看见这个“至少”,一定会有一点疑惑。但要说清楚这个“至少”,在下还得掉一掉书袋,抡圆了从一千多年前说起。 公元二二三年,三国时期的江东吴王孙权,看中了长江边上的一座小山,名为“黄鹄山”。认为它是“上控蜀川,下视吴起”的战略要地,便命人在山上建了一座军事要塞。在以后的历史上,这个要塞并未起什么军事作用,倒是后来建在要塞里的黄鹤楼却名扬天下了。 这个要塞后经多次扩建成为城市,始称夏口,又称鄂城。公元二二九年,孙权在鄂城登基称帝,取“因武而昌”之义,将鄂城改名为武昌。 但是,看官们要是以为这就是武汉三镇之一的武昌,那就错了。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武汉三镇之一的武昌,一直被称为“江夏”。这就可以明白,最初的鄂城为什么被称作“夏口”了。“江夏”这个名称,从隋朝时就开始使用了,历史十分悠久。直至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国民政府才将原名鄂城的那个武昌,更名为寿昌,而将江夏更名为武昌。所以,今天的武昌,在一九一三年之前,名为江夏。 一九一四年,国民政府又将寿昌更名为鄂城。国民政府为何如此一改再改,还请知道者指点。 但是,右少卿的潜伏地点,明为在武汉三镇之一的武昌,而实际却在鄂城,即一九一三年之前的那个武昌。这是右少卿耍的一个慎之又慎的小阴谋。她可不希望在台湾国防部情报局的秘密档案室里,被人抄走了底细。 正文 二百九十三、 潜伏武昌 这个小阴谋,是右少卿的精明之处,但也是误事之处。她的电台损坏之后,潘其武曾派出两组人潜入大陆,要与她恢复联系。其中一个小组已经到达武汉,却没有找到她,也正是这个原因。 右少卿与台湾失去联系之后,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麻烦,是她目前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的一个问题。怎么解决,容在下慢慢叙述。 武汉(对右少卿而言则是鄂城)的四月,正是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的季节。梅雨季还没到,酷暑也没到,阴冷的冬季却已经远去。人们已经穿上春装甚至夏装了。街上的行人已经一改臃肿和灰暗,变得绚丽多彩了。尤其是年青的姑娘们和少妇们,变着法地打扮自己,自然也就打扮着这个城市的街景。 右少卿也换上了春装,只是并不鲜艳。她穿一件白色的棉布衬衣,袖子半卷,下面是一条米黄色的宽脚克罗丁长裤,脚上是一双极普通的平跟皮鞋,看上去清爽而麻利,在朴素中透着美丽。她头上仍是短发,只比过去在南京时略略地长了一点,将将垂到肩上,一只黑色的发卡别在右侧的头发上,衬出她好看的容貌。 她坐在狭窄昏暗的办公桌前,整理着一堆货单。她所在的这间小小的贸易公司,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定货和发货,整理发货单是她每天干不完的工作。 她今天整理发货单的速度比较快,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她已经整理完全部发货单。她今天想提前下班。她有重要的事要办。 这个时候,右少卿手里拿着整理好的一摞发货单,敲门进了经理办公室。她把发货单放在经理沈平福的面前,露出淡淡的微笑,轻声说:“沈经理,这是今天的单子,你看一眼。我家里有一点事,要早走一会儿,行吗?” 这个要求,沈经理自然会同意。右少卿是个很能干的职员。她其实是干着两个人的活儿,平时整理货单,月底时整理财务报表,两个活儿都干得简明而精细。但她只拿一个人的薪水,这是沈经理最满意的事。再说了,这么文静漂亮的女职员提出这么一点小要求,哪个男经理会拒绝? 沈经理是个忠厚的中年人,但在小心眼里还是有一点点好色。他并不敢挑逗这个能干的女职员,但在心里,却时时希望她有一点点那个意思的暗示,好让他得一回手,毕竟她是在自己的手下混饭吃。不过,他也并不敢抱多大希望。他隐约看出,在这个女职员漂亮温柔的外表下,偶尔会透出一丝冷峻来。他感觉,这一丝冷峻,来自于这个精干女人本性里的杀伐决断。 右少卿手里提着自己的布包,离开公司,走在日渐繁华的街道上。她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不经意地打量着前后左右。 时时保持警惕,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偶尔,她就会想到姐姐,也体验到当初姐姐在南京时,可能也是这样谨慎地打量前后左右,时时保持着警惕。 她体验到,公开和隐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 右少卿今晚出门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事,她要为全组七个组员重新寻找适合的工作和可靠的居住地。这是她每隔两年或者三年就要做的一件事。 对于任何潜伏人员来说,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或工作久了,周围的邻居或同事就会对这个人有越来越深、越来越细的了解。从说话方式,可以判断出他的文化程度。从吃喝习惯,可以看出他过去的贫富程度。甚至从他的知识面,也可以判断出他从前做过什么工作,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这很危险。迟早会有人对他的某一点感到疑惑,甚至看出他们的底细来。那个时候的老百姓,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右少卿因此时时保持着警惕。 所以,每隔两年或三年,右少卿就要让她的组员们变换工作和住地,切断他们和从前的联系。这样一来,即使是了解他们的邻居或同事,也不会了解得很深。 右少卿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尽快解决电台问题。这件事就很扯淡了。和台湾的联系中断,本可以让他们轻松一些。少承担一些任务,他们也就更安全一些。说到底,对潜伏人员来说,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呀! 但是,联系中断了,经费也中断了。人员潜伏是要花很多钱的。 每个组员都有自己的工作,但他们不敢做收入高的工作。收入越高越引人注意,也越危险。潜伏人员需要许多经费。出门的各种服装,必需的请客吃饭,外出的车马费,还有房租水电,处处都需要钱。不能说弟兄们为党国卖命,还得自己掏腰包养活自己吧?没有这个道理呀。 所以,眼下右少卿比较急迫的事,就是尽快解决电台问题。 右少卿不慌不忙地走着,又坐了几站公交车。下车后拐进太和街,前面不远,就是武汉第五潜伏组,组长魏铭水的“荣和小吃店”。 这个魏铭水,也是有些来历的。潜伏几年来,右少卿通过与魏铭水的接触和闲谈,逐渐了解他的底细。 魏铭水是湖北黄陂人,生于一九一三年。一九三五年,在国民政府武昌行营调查科任司法科员。一九三七年,任重庆市警察局四科科长。一九四一年,任重庆市警备司令部稽查处二科科长。一九四五年,任息峰监狱副主任。一九四七年,任贵州保安司令部情报处处长。一九四八年年底,被保密局秘密派遣到湖北武汉潜伏,任少将衔组长。武汉是他的老家,他也更熟悉一些。 这个魏铭水有一项天生的爱好,就是下厨,尤其对家乡的饮食小吃情有独钟。保密局安排他到武汉潜伏,他一口就答应了,留恋的就是家乡的饮食小吃。 魏铭水的“荣和小吃店”是一家小饭馆,门前的招牌已经很陈旧了。在街两边琳琅满目店铺之中,毫不起眼。这也正是右少卿所要求的。 右少卿走进“荣和小吃店”时,正赶上饭点,小吃店里的十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客人。 看官们一定还记得,这个右少卿是个吃货。当初在南京,她和姐姐左少卿在新街口吃街边的小吃,能把一个小肚子吃得滚圆,把姐姐的老鸭肉也给抢走吃了。 别看“荣和小吃店”的店面不大,却把武汉比较有名的小吃都汇聚在店里。简单地说一说吧,有“老通城”的豆皮、“四季美”的汤包、“谈炎记”的水饺、“顺香居”的烧麦、“福庆和”的牛肉米粉、“老谦记”的牛肉豆丝、“田启恒”的糊汤粉。其余的还有面窝、米粑粑、鱼汁糊粉、油墩、鸭脖子等等,也是一应俱全。至于武汉最著名的老干面,虽是早点,但在这个小吃店里,则是从早到晚都供应。 魏铭水在经营上面很上心,把人家的好东西都学来了。所以,他的这个“荣和小吃店”,每日三餐都是满座。此时,三四个伙计,正不停地把各色吃食端了出来,吆喝着送到客人面前。所以,当右少卿走进这个店里时,只觉得满店里都飘着诱人的香味,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她一掀门帘,直接进了店后魏铭水的小账房,笑着说:“老魏,我还没吃饭呢,有什么现成的,赏我一点儿。” 魏铭水斜着眼睛,撇着嘴角,一脸的坏笑,向门外喊:“阿三,一笼包,一碗豆丝,一碗汤,快点啊。” 门外的伙计一声吆喝:“好耶,包、丝、汤,这就来喽——” 几分钟后,阿三端着托盘进来。他在右少卿面前放下一笼热腾腾亮晶晶的小笼汤包,一盘油汪汪黄白色里间杂红辣椒丝牛肉豆丝,还有一大海碗香气四溢的鱼汁糊粉。之后,又在她面前放下一碟米醋、一碟梅花酱,一碟脆生生的豆芽菜,还有筷子和调羹。笑着说:“苏太,您慢用。” 右少卿看见阿三出了门,立刻卷起袖子,说:“老魏,谢了。”她先抓起调羹,舀了一大勺鱼汁糊粉滑进嘴里,“哇”,那叫一个爽滑。又把一只汤包吊进醋碟里,呲出两排细齿,小小地咬了一口,再“嗞”地一吸,立刻满口都是浓香的肉汁。她仰起头,长长地“嗯”了一声说:“老魏,真好吃,真好吃。” 魏铭水哈地一笑,“妈的,右少,是老子好吃,还是汤包好吃?” 右少卿满嘴都是食物,连连摇着手说:“是,是汤包好吃,是汤包好吃。” 一通风卷残云,右少卿满嘴舌齿留香,把个小肚子吃得又鼓了起来。她心满意足地擦着嘴,笑眯眯地看着魏铭水。 魏铭水仍然斜眼看着她。他点燃一支烟,把沾在嘴唇上的烟丝吐出去,轻声说:“好了,右少,你说吧,什么事?” 右少卿仍是笑眯眯的,盯着他那双有些阴沉的眼睛,轻声说:“老魏,弟兄们在这里,已经呆了快三年了,我想,最近给他们挪挪地方。这样安全一些。” 不管什么事,只要一涉及安全,在魏铭水心里,就是大事。 正文 二百九十四、 思念 但是,魏铭水还是对右少卿翻了一下眼睛。他问:“你准备,往哪里挪?” 右少卿从魏铭水的烟盒里也取了一支烟,划火点上,说:“老魏,我是这样想,鄂城这个地方,还是小了一点。咱们就算是挪了地方,但保不齐还会碰上熟人。所以,我想把弟兄们都挪到武昌去。那里是老城,环境又比较复杂,容易隐藏。” 魏铭水喷出一口烟,“你他妈的,都想好了?” 右少卿笑了一下,“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魏铭水把下巴一扬,“滚球去,你还用得着跟老子商量!老子都成磨道里的驴了,哪回不是听你的吆喝!” 右少卿嘻嘻地笑着,“你是深藏不露,我不过是猜到你的想法罢了。” 魏铭水把下巴向四面一甩,“那么,我的这家店呢,怎么办?” 右少卿小声说:“老魏,你恐怕,得忍痛割爱了。道理,我不说你也明白。” 魏铭水再次撇起嘴,在脸上露出一副恶相,转动着眼睛四顾这间小小的账房。他沉默许久,才说:“老子好不容易才把它弄得像个样子!我说,老子在武昌那边开个分店不好吗?” “不成。”右少卿的声音,要多柔软就有多柔软。 “我他妈的带两个伙计走!不成呀!”老魏瞪起了眼睛。 “也不成。”右少卿露出好看的笑容。 “他妈的,你让老子怎么着!”魏铭水更加凶恶。 “你重打锣鼓另开张呗,还能怎么样。”右少卿还是那么柔声细语的。 “混账丫头!”老魏真生气了,“那老子得花多少本钱呀!啊!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店,一天的流水是多少,你知道不知道!” 十五分钟后,右少卿终于说通了魏铭水,一身轻松地离开“荣和小吃店”。外面天已经黑了,昏暗的小街里,闪烁着迷离的灯光。 她晚上还得赶路,脚下也就加快了速度。 说起来,这个魏铭水是军统时期的老资格,又曾经当过情报处长,现在是少将衔的潜伏组长。但在武汉这个硕果仅存的潜伏组里,他说的话不算数。所有的事,都由她右少卿说了算。这个地位,不是平白来的,是她拿自己的命,实在说起来,也是拿全组的命换来的。 她,还有全组的弟兄们,包括魏铭水,都不希望被人五花大绑地架在卡车上,拉到荒郊野外被枪毙。对右少卿来说,不为别的,她还有一个女儿呢。 右少卿走上灯光绚丽的大街。大街里的车声和人声在她耳边喧哗,四月的暖风从街边的暗影里吹来,让她的眼里心里,既迷离又清醒。 她和组里的弟兄们潜伏在这个城市里,至今已经八年了,极不容易。她通过电台向台湾现在的情报局汇报她的位置,就是武汉。但是,现在的武汉是共党的天下,也已经八年了。 台湾的情报局,在武汉、在湖北、在全国,安插了那么多潜伏人员,不过是希冀着有一天东山再起,重回大陆。但是,具体到她,具体到每一个潜伏人员,能不能等到东山再起那一天,就不好说了。至少她,没抱这个希望。 哎呀——!右少卿在心中,忍不住叹息。人生就怕回首。再回首时,一生的来路都会陷于迷雾之中,也让她陷于迷茫之中。 有时,她真的要问自己,当初何苦来呢?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南京? 在南京的时候,姐姐躺在她的身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姐姐说:“妹,现在这个局势,每个人都会重新选择。妹,你也该重新选择。”姐姐还说:“妹,也许你应该听一听杜先生的意见。他见多识广呀。” 那天夜里,她把和姐姐的谈话录了音,她要一个证据。她曾经答应过叶公瑾,给他一个证据。但她终究没有把这个录音交给叶公瑾。有时她会想,姐姐是否能理解她心中的那种纠结? 这个时候正是春末,夜里还有一点凉。右少卿坐在从鄂城去武昌的公交车上,如入梦一般,望着车窗外的夜色。随着车身的摇晃,她既迷离又清醒地把这些如烟旧事,都一一想了起来。 说到底,她离开南京,到了这个鬼不生蛋的鄂城,都是为了杜自远呀! 她到最后才明白,她最爱的杜自远,爱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姐姐。她到最后才明白,她最爱的杜自远,一定和她的姐姐相爱了许多年。她心中好痛,为自己痛,也为姐姐痛。 那一天,杜自远要请她吃饭。她预感到这一次吃饭可能非比寻常。她心中撞鹿,即惊喜又恐惧。她第一次慌了神,向姐姐求教。那一天,姐姐靠在窗边,抱着她说:“好妹,衣服要好看的,还要……还要方便的,方便一些的那一种。明白吗?” 此时再回想起姐姐说这个话时的眼神,让右少卿心里更痛。 和她最爱的杜自远,相爱了许多年的姐姐,就这样,把她送到了杜自远的怀里。她当时太兴奋了,竟没有想那么多。今天回想起来,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心中的痛,为自己痛,也为姐姐痛。当时姐姐的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呢! 说到底,她至今不知道姐姐最后去了哪里。姐姐最大的可能是中共那边的人。那么,她回中共那边去了吗?也许,姐姐继续隐藏,也去台湾了吗?或者,她干脆去了美国?她完全想不清姐姐的结局。 但有一点她大概想明白了,今生,如果没有奇迹,她可能很难再见到姐姐了。姐姐是她唯一的亲人呀!她就那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姐姐!此时再想起,她好后悔,好后悔,却悔之晚矣。 一九四九年的三月初,她提着一个包了几件衣服的小包,神情萎靡,心绪沮丧地到了武汉。通过复杂的联系与接头,见到了新的上司魏铭水。 这些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仿佛都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 魏铭水的这个武汉第五潜伏组,当时有十个人。新来的右少卿是第十一个人。 魏铭水和他的组员们,对这个神情落寞、郁郁寡欢的女人很看不上眼。在潜伏组有限的几次秘密集中会议上,她总是垂着头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当时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潜伏,没有任何行动。 几个月后,他们看见这个女人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这才知道她还是一个孕妇。这不是一个累赘吗?她还能干什么呀?几个组员在魏铭水的耳边唠叨。 但挑选潜伏人员并不容易,能多一个人总是好的。魏铭水只能这样想。况且,她是从局本部派来的,又有中校军衔。右少卿是因为这次潜伏才被晋升中校军衔。魏铭水以前是上校军衔,也是因为这次潜伏才被晋升为少将。而他的组员们都是尉官和士官。他们不得不给这个沉默无语的女人留一点面子。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六日,解放军进入武汉。右少卿挺着已经隆起的肚子,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门。魏铭水和他的组员们则混在满街的人群里,看着解放军骑兵驰过已被欢迎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的街道。魏铭水后来才知道,这支部队是第四野战军第十二兵团八师的骑兵前哨。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魏铭水和他的小组,才成为真正的潜伏小组。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九日,右少卿在医院里生下一个女儿。 右少卿看着这个女儿,心里真的是悲喜交加。远在太原的母亲如果知道她已经有了一个外孙女,会有多高兴呀。可是,她却不能把这女儿抱到母亲面前。她原本以为,她和杜自远做过了那个事,并且有了一个孩子后,她的这份爱,就算是板上钉钉了。但现在,她心里最爱的那个人却不知人在何处,女儿一出生也看不见亲生的父亲,也让她哀伤不已。 还有更让她伤心的一点呢,这个女儿,其实是姐姐帮她得来的,是姐姐一步一步把她送到杜自远的怀里。可是姐姐一定与杜自远相爱了许多年呀! 右少卿看着女儿可爱的小脸,心里早已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感了。她考虑许久,最终给女儿取名苏霜媛。“霜”即是“双”,暗含着她和姐姐的孪生亲情,也暗含着她当初离开南京,以及现在在武汉,心里有一片化不开的冰霜。“媛”也是“远”,以纪念她的父亲杜自远。到了这个时候,右少卿才感觉,她心里仍然爱着杜自远。 这样,右少卿心里不得不想的另一件事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出事,无论如何!她咬着牙齿这样想。她一定要把这个女儿养大。 右少卿心里的这一份决心,在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终于发作出来。 一九五〇年一月,魏铭水接到台湾来的电报,要求他们采取一切“果断行动”,“予共党沉重打击”,等等,并说所需经费,即日汇至。电报里说的这个“果断行动”,就是指爆炸、破坏、暗杀,以及一切能造成社会混乱的手段。 魏铭水接到电报,如同接到圣旨,立刻召集手下的弟兄们秘密商量。这次秘商的范围很小,魏铭水并没有叫右少卿来参加。 正文 二百九十五、 叱凶 参加魏铭水密商会议的,是小组里的几个主要组员。 纪宝兴,上尉,戴眼镜,白面皮很干净,三七开的头发总是梳得很整齐。他如果穿军装,应该很精神。但他现在穿一身棉袍,脖子上围着一条黑毛线织的围巾。他在码头上当调度,兼做统计。他说:“炸货船。有的船上,装的就是军火。” 栗长贵,身体矮壮,四方脸,一双眼睛总是亮晶晶地看人。他是保密局湖北站行动队出身,在武汉就干过暗杀行动,是个铁血杀手。他说:“老魏,武汉市军管会咱们进不去,但进各区的区政府很容易。如果给他放上一箱子炸药,一定来劲!” 古占标,魏铭水从前的司机,上士,据说练过几天拳脚。仗着是魏铭水的亲信,从不把组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几句话不合就会和别人动手。这个时候,他起身大叫:“干!都他妈的干!还有什么主意,快说!” 刘溪,报务员,精通无线电。原是云南保安司令部的报务员,也跟着魏铭水在武汉潜伏,也被魏铭水当作亲信。这是一个瘦瘦的像青年学生一样的小伙子。他眨着眼睛看着魏铭水,轻声说:“老魏,不能说干就干吧?这是大事,总要先计划一下,查看一下吧。不要有什么纰漏吧。” 魏铭水很认可这个说法。几个人商量到半夜,确定先分头踩点,察看地形,察看退路,务求一击成功。 几天后,魏铭水通过刘溪向台湾发报,汇报了他们的想法和计划。一是在码头挑选军用船只,予以爆炸。二是在各区政府、银行、商场,挑选方便之处安放炸药。力求制造混乱,在社会上造成重大影响。 几天后,保密局的电报回来了,同意他们的方案。这时,保密局经香港转来的汇款也到了,是很大的一笔经费。魏铭水和他的组员们都眼睛亮亮的,神情里就有一些惊惧似的兴奋。似乎他们的爆炸一成功,天下就要大变了。 几天后的深夜里,魏铭水小组的全体成员,在他的“荣利饭馆”里开会,密谋实施爆炸和破坏的计划。 这一夜,魏铭水和他的组员们,终于看清了右少卿的真面目。 魏铭水小组开会的这个地方,是“荣利饭馆”的库房。墙边堆放着成包的大米和面粉,墙角里的油桶散发着浓郁的菜籽油的香味,货架上塞满了各种做菜用的配料和调料,地面上则放满了木箱和纸盒,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魏铭水坐在唯一的一把破椅子上,其他人则坐在木箱上,麻包上,或砖头上。一盏昏暗的电灯照耀着他们半明半暗的脸。每个人嘴里都叼着烟,半眯着眼睛,任凭烟雾从他们的脸上飘过。 这次会议其实已经很简单。爆炸的目标已经确定,炸药也已经准备好。现在要明确的,不过是执行人,接应人,观望人,最后一点,是行动的时间。 魏铭水在说着这些事的时候,略略地有一些惊讶。他渐渐地注意到右少卿的那双眼睛。将近一年来,那双几乎从没有抬起过的眼睛,此时正尖锐、锋利、凶狠,甚至还含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一动不动地盯在他的脸上。她的样子,如同潜藏的豹子,窥伺着致命一扑的机会。 此时,库房里也渐渐地安静下来,其他组员们也都注意到她的表情。他们或惊愕、或猜疑、或恐惧地看着她那张青白色的脸和那双似要杀人的眼睛。这个几乎从不说话的女人,在今天这个时候,终于露出她的真面目。 在那个时期,魏铭水还抱着为党国牺牲的信念,还期待着军统,妈的,现在是保密局,重新回来,让他这样的人重新拥有天下。在那个阴暗而诡异的夜晚,他更要维护在弟兄们中间的权威。他是老军统,也有一双阴沉而狡诈的眼睛。他也同样凶狠地盯视着右少卿。 “少卿。”他沉稳地说。 “叫我右少!”右少卿张口就是一声锐叫。 “右少卿!”魏铭水加重了语气,声音更里含着威慑,“对今天的计划,你有什么意见,可以说出来!老子听你说!” “一句话,我不同意!”右少卿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魏铭水瞪起了眼睛。 “因为你们是在找死!”右少卿咬着牙说。 “你敢违抗军令!”魏铭水的话让全组的人都绷紧了神经。 “军令不是叫全组的人都去送死!你们他妈的,就是送死!”右少卿的声音更加尖锐,“你们不知道吗!” 库房里一片寂静。每一张半明半暗的脸上,都有一双频频眨动的眼睛,看着魏铭水和右少卿。右少卿最后的这一句话如钢钉一般打进他们的心里。 对死亡的恐惧可以隐藏,尤其是不得不隐藏的时候。当可能发生的死亡,被人明确无误地说出来之后,再想隐藏已经不可能。这个时候,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动着看见死亡的星光。即使是魏铭水,也不得不为此沉吟。 “臭女人!”古占标,魏铭水从前的司机,不得不跳出来,卫护他的主子。他冲到右少卿面前,叫道:“你他妈的是怕死吧!你就是怕死!你是个胆小鬼!这个地方抡不到胆小鬼对老魏说话!” 右少卿也站了起来,一声断喝,“闭上你的臭嘴!你是个什么东西!” 古占标怒不可遏,一掌向右少卿抡过来。但他实在低估了右少卿。他也应该明白,对方一旦站起来,就已经是做好了准备的。 右少卿瞬间抬起左腕一格,顺势擒住古占标的右腕。同时,她的右手已如蛇一般直奔他的咽喉而去。古占标护喉,慌忙低头屈膝躲避。这正是右少卿所期待的。她一脚踹在他的膝弯上。古占标的双膝就落了地,被右少卿一脚踩住后膝窝。同时,她左手擒住古占标的右手腕向反肩处一拧,右肘同时压在他的颈后,右手则伸到前面抓住他的下巴。她双手一用力,古占标的右手被从肩膀上面拧下来,下巴几乎被拧到左肩上。他立刻发出一阵惨叫声。 右少卿这几个动作在瞬间完成,将古占标牢牢地固定在地上。这个擒拿术中的固技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右臂骨折,要么颈椎错位。 右少卿一声高叫:“王八蛋,你跟老子动手!你想死想活!” 这个时候,栗长贵不知死活地跳了起来,伸手从旁边的案子上抄起一把菜刀,指着右少卿喊道:“你想干什么!你他妈的放手!” 右少卿满脸杀气,咬牙说:“姓栗的,你敢动!老子连你一起收拾了!” 她说着,手里一用力,跪在地上的古占标已如杀猪一般地惨叫起来,空着的左手抽搐着在空中乱舞。 这时,魏铭水撩开衣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枪,指着右少卿,怒不可遏地喊:“右少卿,你想干什么!放手!” 按照规定,潜伏人员平时不得携带武器,连匕首也不能带。但魏铭水却时时带着一支小手枪,做防身之用。这个女人的凶狠,也让他感觉到恐惧。 右少卿面目狰狞地瞪着他,咬着牙齿说:“老魏,你用不着拿这个东西吓唬我。我不吃你这一套!”她手下再一用力,趁着古占标再次惨叫时,瞬间松了手。 这个古占标已经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着。 纪宝兴和另外两个弟兄慌忙跑过来,好歹把古占标扶起来,让他靠着麻包坐下来。其他人则恐惧地看着右少卿。他们第一次看清这个从不说话的女人有饿狼一般凶狠的性格。 右少卿用力一抖双臂,似乎要抖去身上的晦气。她盯着魏铭水说:“老魏,我有几句话,想和你单独说!” 魏铭水用力把手枪拍在桌子上,“用不着,你有话就在这里说!” 右少卿瞪着他,又一一看过周围的男女组员。她沉了一口气,说:“老魏,保密局在武汉安插了多少个潜伏组!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是不是?” 魏铭水瞪着她没有说话。这是绝密。他到武汉后,只参加过两次组长们的秘密会议。 右少卿一声冷笑,接着说:“至少有十几个潜伏小组吧,对不对!我问你,现在还剩下几个小组?别人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对不对!” 魏铭水一动不动,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她。这句话如刀一般抵在他的喉咙上。周围的人则意外地张大了嘴,恐惧地看着他们。 右少卿环顾周围的组员,同样恶狠狠地说:“你们都不长眼睛吗!这几个月来,我光从报纸上就看到,至少六个小组被共党捕获!张富德小组,在太和乡杀了几个乡干部,结果怎么样!全组八个人全被共党逮捕,全被枪毙!刘亚昆小组,想放火烧政府的仓库。火没放成,两个放火的弟兄却被警察抓住。这两个人在一天之内,就把全组的人都供了出来,结果怎么样?一个不少,也全被枪毙!” 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坐在周围的组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正文 二百九十六、 紧急隐蔽 仓库里的气氛令人窒息。他们都是潜伏人员,知道一旦暴露会是什么后果。右少卿说出,至少有六个潜伏组被共党捕获,组员全部被枪毙。这个消息就像一道闪电一样,把他们照亮在死亡的旷野里。 右少卿吼了一声,“你们到底看不看报纸!” 相信看官们还记得,当初右少卿从中条山里逃出来,和姐姐左少卿一起被拘禁在许府巷里接受审查的时候,特训班教官石河就很惊讶,她们竟然都接受过“社会动态分析”这门课的训练。所以,这一天右少卿狼一般露出真相,向他们发狠发怒,是有切实原因的。 听到右少卿这几句话,不要说那些头脑简单的组员们,即使是当过情报处长的魏铭水也心惊肉跳,身体里似有寒风怵然掠过。 “关系到你们的生死呀!”右少卿再一次怒吼,“你们都想过没有!武汉十几个潜伏组,我仅仅从报纸上看见的,就已经有六个组被共党捕获,一个不少全都被枪毙了!现在还剩下几个组!你们算过吗!” 仓库里陷入一片寂静,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这些突然脸色变得苍白的组员们,互相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即使是行动队出身,在武汉暗杀过共党分子的栗长贵,此时也呆若木鸡,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右少卿。 右少卿一个一个地注视着坐在仓库里的组员们。她的眼睛落在瘦高的纪宝兴脸上,如盯着贼似的盯着他。 “纪宝兴!”她的声音不高,却含着威力。 纪宝兴被吓了一跳,有些恐惧地看着她。 “共党的军火船一旦爆炸,所有沾边的人都会受到审查。我问你,到了那个时候,你跑得掉吗!你他妈的敢跑吗!你受得了他们的审查和追问吗!你他妈的立刻就会露馅!” 右少卿的目光刀似的抡到栗长贵脸上,瞪着他,又一声断喝:“栗长贵,放下你手里的那把破刀!老子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个沉不住气的笨蛋!放下刀!” 栗长贵看看手里的刀,又看看右少卿,撇了撇嘴,终于把菜刀扔在案子上。 “你以为炸共党的区政府是儿戏吗!你这么沉不住气,要不了两天就会查到你!你也跑不了!也会被捕!你们两个,受得了共党的审问吗!老子再问一句,你们审问过共党分子吗!老子在南京时就审问过!他们被打烂了,被打断全身的骨头都不开口!你们行吗!你们有他们的骨头硬吗!妈的,你们要不了一天就会招供,把全组的弟兄都招出来!他妈的,全组的出路只有一条!我们今天在座的人全都会被拉出去枪毙!一个也不会少!” 仓库里鸦雀无声。这些平时看来聪明能干,精神抖擞的人,一说起共党,就会咬牙切齿,又抖肩膀又抡胳膊的人,此时已经目瞪口呆,惊恐地看着右少卿。 在所有人中,毕竟魏铭水更老练,更沉稳,也更有经验。他敲了敲桌子,慢声说:“右少,我问你一句,你既然这么想,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你为什么不去台湾,或者干脆躲起来?” 魏铭水这一句话,算是问到右少卿的心里了。 听到魏铭水这句话,右少卿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慢慢在木箱子上坐下来。她从口袋里掏出烟,划燃火柴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 片刻,她轻声说:“老魏,我留下来的原因,是我自己的事。我留下来,他妈的也是自愿的。我猜想,你们也是自愿的,至少部分是自愿的。但是,我们他妈的留下来,不是为了送命!他妈的不值得!” 魏铭水有些阴沉地盯着她,“局本部的命令,你敢违抗吗?” 右少卿再次瞪起眼睛,“老魏,不要再提本部里的那些王八蛋!他们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室里,他们毫不关心我们承受多么大的危险,更不关心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他妈的,他们只要我们拿生命替他们换来官位!老魏,送命的事,我们不能干!” 魏铭水盯着她不说话。要是在从前,他可能早就把她枪毙了。但现在不是从前了,现在他们是潜伏人员。今天的要命之处还在于,他的军心已经动摇。他从身边那些组员们的脸上,已经看明白这一点。老实说,他自己也心旌摇动,不可自抑。 他阴沉地说:“他妈的,送命的事我们不能干,我们还能干什么?” 右少卿看着他,终于缓和了声音说:“老魏,我建议,什么爆炸暗杀,只会叫我们送命的事,不要再干。我们能把情报工作做好,就已经很好了。” “本部已经批准我们的行动方案,你说怎么办?”魏铭水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老魏,我相信,你可以找到理由。我也可以找到。” 魏铭水不动声色地沉默着,掂量着今后的行动和每一个组员的表情。他许久才说:“这样吧,今天已经很晚了,大家先回去休息。今后怎么办,我们找时间再商量。”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已经露出一丝凶光,盯在右少卿脸上。 右少卿也盯着他,坚定地说:“老魏,等一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魏铭水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右少卿说:“我知道你们为了这次行动,已经筹划了一段时间,去踩过点,去观察过,甚至是许多次!是不是?” “是。那又怎么样?”魏铭水狠狠地说。 “我怀疑他们已经暴露!”右少卿说话时一字一顿。 “你怎么知道?”魏铭水几乎是吼了出来。右少卿的话如刀一样,轻易地挑开他藏在心里的那一点侥幸,让他震颤,更让他愤怒。 右少卿丝毫不让地盯着他,“老魏,你用不着生气。你看看他们今天晚上的表现,就应该知道!他们动不动就发狠,动不动就拿刀!出门在外脸上都挂着凶相。他们要是不引人注意,我他妈的就不是右少!我怀疑,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了!他们差不多已经暴露了!” 栗长贵立刻跳了起来。纪宝兴也瞪大了眼睛。 魏铭水向他们一挥手,“好!就算你说的对!你说怎么办!”他其实在心里也产生了这样的怀疑。他知道这样的危险意味着什么。 右少卿用手指点着身边的组员们,“所有的人,三天之内,必须立刻隐蔽!改变工作单位,改变居住地。最重要的一点,每个人的居住地不能告诉别人。不要一个人被捕,把其他的人都给招出来!” 听到她的话,所有的组员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危险就在眼前。 右少卿一个一个地盯着他们,“我再说一遍,三天之内必须隐蔽!谁也不要拿自己的生命,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一个月后,在东菜场布告栏前看通知!现在,我的话说完了。你们怎么办,你们自己决定!我可要立刻隐蔽!老魏,我先走了。一个月后,在东菜场布告栏前看我的通知!” 右少卿说到这里,把每个人都盯了一眼,转身就走了。 库房里一片寂静。冰冷的风在库房里无声地旋转着,也扰动着每个人之间流动的恐慌的眼神。 魏铭水心里极其恼怒,但也只是藏在心里。有一点他明白,在目前这个环境下,谨慎是必不可少的。他看着身边的组员们,轻声说:“好,我们先隐蔽一下。一个月后,老子会和她算账!” 魏铭水真的是极其恼怒。会议结束后,他单独留下刘溪,拟了一份电文,让他给台湾方面发报。在电报里,他汇报了右少卿蛊惑动摇军心、拒绝执行上峰命令的行为。最后,询问处理办法。 刘溪的这个电报在天亮前发了出去。半个小时后收到本部回电,要求对右少卿按战时军法条例处置,决不可心慈手软,等等。 刘溪收到电报后,心中恐惧万分。此时,天已经亮了。他更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没有去找魏铭水,而是用一天时间辞了职,搬了家,把所有的设备转移到了新地点,并且隐藏起来。因此,魏铭水是在一个月之后才看到这封电报的。但这个时候,魏铭水的第五潜伏组已经发生了重大变故。 魏铭水虽然极其恼怒,但仍然采取行动隐蔽。他用了两天时间,将“荣利饭馆”以极低的价格盘给另一家饭馆老板。他和新老板约定,第三天早上去拿首笔定金。 但是,第三天早上发生的事,让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那天早上小雨,阴冷的街道湿漉漉的,映着初起的阳光,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魏铭水穿着长衫,头上戴着一顶旧礼帽,双手抄在袖子里,低头匆匆地走着,像一个去上课的老师。他一拐进街口,就吃了一惊。他看见自己的“荣利饭馆”门前聚着一群看热闹的行人。一些穿黄军装的士兵把看热闹的人向后推。 魏铭水立刻明白,出事了,并且近在眼前。 他在街角停下时,只感觉到浑身颤抖,似有电流掠过。几分钟后他才略略地清醒一些,移到一根电线杆的后面,似乎在看那上面的招贴。他瞄着饭馆门前的动静,同时也注意着周围的人,窥伺是否有人注意到他。 正文 二百九十七、 情报 几分钟后,魏铭水看见了结果。几个穿黄军装的士兵架着接手“荣利饭馆”的新老板从店里出来。这个新老板挣扎着回头喊叫,似乎在分辩自己的冤枉。但他很快被塞进一辆吉普车里。店里的伙计都被驱赶出来。一个士兵在店门上贴上封条。 魏铭水心中恐惧。他如果早到一会儿,可能就是他被那些士兵架走了。现在,那个倒霉的新老板,明显是他的替罪羊。 这个时候,魏铭水只能低着头悄悄离开。他不能不想到,正如两天前夜里,右少卿曾经说过的那样,组里一旦有人被捕,立刻就会招供,把全组的人都出卖了,其中自然也包括他。 又一阵小雨扑在他的脸上,武汉一月的寒风一直吹进他的心里。 此时他已经血本无归,这个已经不算什么了。他必须考虑现在去哪里。 他是昨天下午搬的家。毫无疑问,原来的住处,他绝对不敢再去了。问题是,新的住处他敢回去吗?昨天下午,是古占标帮他搬的家。古占标现在情况如何,他一点也不知道。如果古占标也被捕,那么,他的新住处里一定会有军管会的士兵。 魏铭水先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了两天,然后在郊区租了一间小平房。他告诉房东,他是从乡下来投亲戚的,但亲戚出门了,要一个月后才回来。他就此在那间小平房里住下来。他白天不敢出门,只到夜里时才出来到街上转一转。 一个月后,他在东菜场的布告栏上看见右少卿给他的留言。这之后,是右少卿逐一与组里的弟兄建立了联系。但她只找到六个人,包括魏铭水。组里还有四个人下落不明。 也就是在这几天里,魏铭水才从刘溪手里,看见那封局本部发来的电报。短短一个月,武汉第五潜伏组已经天翻地覆,时过境迁了。“按照战时军法条例处置”,已经变成对他极大的讽刺。他苦恼地摇摇头,将那封电报撕成碎片。 经过这次惊吓,他已不敢再轻视右少卿说的每一句话。从弟兄们的眼睛里,他也看见对右少卿的敬意。 经过一番小心谨慎的探听,他终于得知那四个弟兄的下场。仅仅因为这四个人曾经在一起商量过,搬到哪里比较好,希望和弟兄们住得近一点。而其中一个人一时偷懒,晚走了一天,就被军管会的士兵逮捕。他立刻就招供了。那三个人,也因此而落网。魏铭水弄清楚这些情况时,这四个人已经被军管会枪毙。 更吓人的是,魏铭水和剩下的弟兄,他们的原住地和工作单位,都遭到军管会士兵的搜查。他们只是按照右少卿的警告,早走了一天而已。 情况对魏铭水来说,似乎还不够糟糕。一九五〇年三月,全国开始了“镇压反革命”运动。这个运动后来被简称为“镇反”。但这个“镇反”运动却绝不简单。 右少卿与所有人恢复联系后,重新检查安排了每个弟兄的居住地和工作单位,并对每个人提出严厉警告,不得与其他组员联系,即使在大街上碰见也不得相认。在单位里老老实实工作,不准说任何多余的话。 甚至连魏铭水也不得与他的组员见面。所有组员只由右少卿一人负责联系。所谓“联系”,也不过是定期和每一个人打一次“照面”,知道这个人没有被捕罢了。 在那段时期里,魏铭水在一所小学里当总务,认认真真地管理库房里的纸张、作业本和粉笔。右少卿警告他:“你连一根大头针都不能丢。”他一有空时,就是看报纸。凡是涉及“镇反”的文章都仔细阅读。让他惊恐的是,一些曾经和他在一起参加过秘密会议的潜伏组组长,不断出现在报纸上。报纸上对这些人用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他们对自己的反革命罪行,供认不讳。” 魏铭水和他的弟兄们,整整隐藏了六个月,才逐步建立联系。他从刘溪交给他的第一封局本部来的电报中,隐约察觉,他们是武汉市仅存的潜伏小组。 他们这个小组,也正是从这个时候才逐步开始活动的。而他们的每一次活动,都是由右少卿严密策划,然后谨慎安排实施的。 魏铭水小组的全部“活动”,就是向台湾的局本部提供情报。这个“情报”,是由右少卿规定搜集范围,由组员们分头收集的。 右少卿规定的这个“情报”搜集范围,让曾经当过情报处长的魏铭水也目瞪口呆,莫名其妙。这些“情报”的搜集范围大体如下: 一、物价。市场上粮油、鱼肉、蔬菜、布匹、服装、鞋袜、煤炭、日用百货、房租、水电等等商品的价格和供应数量。重点收集紧缺商品的情况。 二、工资。各行业、各类从业人员的工资,是否经常加班以及加班费的数量。搜集的重点是国营企业和工矿企业。 三、社会。居民小组召集居民开会,或者开展其他政治活动的主要内容。重点是市区政府最近发出的号召,以及向下传达的方式和效率。 四、情绪。居民在私下场合所发的各种牢骚、怪话,互相传递的闲话甚至谣言。重点是政治方面、社会方面的内容,以及其他能反映民意民心方面的内容。 五、各级官员的姓名以及尽可能详细的履历,和他们的工资收入。 等等,等等。 这样的“情报”分类,总共有十几项之多。还有一些分类更加令人匪夷所思、难以理解,尤其是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所以在下没有在此一一列出。 好处是,所有这些“情报”,都可以通过公开渠道获得,几乎没有风险。 魏铭水的组员们看到这个“收集范围”,都张口结舌,如同看见神怪似的看着右少卿。即使是魏铭水自己,也看不出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右少,这就是你说的情报?”魏铭水疑惑地看着右少卿。 右少卿平静地向他点点头,“老魏,这些就是情报。这些东西既是经济情报,也是政治情报。比那些所谓的军事情报更有价值。” 经历六个月的恐怖深藏,魏铭水终于明白一件事,现在再搞那些爆炸、暗杀一类的行动,只会是自寻死路。他不想死,他的组员们同样不想死。那么,他就只能做这些“情报”的搜集工作,他此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第一批这样的“情报”发往台湾,是一封长长的电文。魏铭水看着这样一封小孩玩泥一般堆积出来的电报内容时,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古怪的笑容。他难以想像台湾的那些大人物们看见这份“情报”,脸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魏铭水把电稿交给刘溪,说:“发!让他们抄死!” 一个星期后,本部回电被送到魏铭水的手上。 回电极其简短:“务必扩大搜集范围”。 魏铭水和右少卿各怀心事,玩味这个回电。他们感觉,这个回电至少包含三层意思:一、没有责令魏铭水的第五小组再采取什么“果断行动”。这一点,让魏铭水和右少卿都松了一口气。二、明显对情报内容不满,但并没有加以苛责,这倒有点让魏铭水和右少卿意外。因此,三、这个电文间接证实,魏铭水这个小组,已经是隐蔽在武汉的唯一的潜伏小组了。这一点,让魏铭水和右少卿都心里一沉。他们此时,已如大风大浪中的一叶孤舟,只能独自挣扎,没有支援,没有策应。 魏铭水看清自己的处境,眼睛里就藏着尖刻,说:“右少,本部要求我们扩大搜集范围,你说,咱们怎么办?” 右少卿冷笑一声,说:“老魏,他们都是一群不可理喻的笨蛋!不要去理他们,继续给他们发这样的情报。” 这样的情报搜集工作持续了一年,也往本部发送了一年。终于,本部那边的回电有了一点变化。其中一封回电说:“务请更详细。”这个语气已经相当温和了。 魏铭水和右少卿可以确定的是,本部似乎已经认可了他们搜集的情报。此外,魏铭水小组的活动经费也按时汇来。这件事,最让魏铭水满意,也颇能说明问题。 现在,看官们可以猜一猜,这些“情报”,最后落到谁的手里?你够聪明,也猜对了。这些“情报”,确实落到右少卿的姐姐,左少卿的手里了。 看官们一定还记得,当初左少卿被叶公瑾挟持到台湾后,他们立刻就被毛人凤关进保密局的看守所。半年后,由于经国先生的暗中维护,这才被放了出来。叶公瑾得了一个“国家安全委员会”委员的闲职,有了一张干干净净的办公桌。而左少卿,则在国防部保密局(后来的情报局)下属的“情报研究所”里,得到一个情报研究员的闲职。 既然是“情报研究所”,自然是要研究情报的,尤其是大陆方面来的情报。 那些情报军官们,都是些脑子不够聪明的家伙,注意的都是军事方面的情报。他们看到武汉第五潜伏组发来的情报,都哂笑不已,随手扔在一边。 唯一细看这些情报的,只有左少卿。 正文 二百九十八、 审丑 左少卿是在无意中注意到这一类情报的。细看一番后,不觉心中一动。 在她最初的想法里,她更关心的是大陆目前的情况,毕竟她为那里的红色政权奋斗了将近二十年。这些情报虽然散乱纷繁,并且偏居武汉一地,但可以管中窥豹,让她了解大陆目前的现状。在她的心里,杜自远和妹妹右少卿,这两个她最关切的人,都在大陆呀。 这样的情报看得多了,让她敏锐地察觉到,武汉的这个第五潜伏组,对大陆社会现状的观察,真可谓别具用心,并且更有深意。这些情报反映的正是大陆目前的“社会动态”。 左少卿看着这些情报,有时就会在心中遥想,对提供情报的那些潜伏人员生出由衷的敬意来。在那个纷乱而且危险的环境里,仍能细心研究大陆复杂多变的“社会动态”,这个人该有多么细致的观察和深刻的思维呀!这个时候的左少卿,怎么也不会想到,提供这些情报的人,正是她的妹妹右少卿。 左少卿的这个研究员职位,虽然是个闲职,但总要做一些工作的。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她利用这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般的“情报”,分析并且起草了第一份研究报告,“关于大陆中共政权民众基础的利与不利”。 她的这份研究报告,并未在保密局引起什么反响,却意外受到国防部几位高层的重视,责成保密局加强这方面的研究。这就是后来保密局给魏铭水的电报,要求“务请更详细”的原因。 一九六二年,大陆遭到三年自然灾害,社会处于危机的边缘。蒋总统极想借机反攻大陆。这时,能反映大陆“社会动态”的情报,已成为情报局向蒋总统提供的重要情报内容之一。而左少卿在一九五七年之前所撰写的几份研究报告,竟然成为这一类研究报告的范本。今天再提此事,不禁让人哑然失笑。 需要告诉各位看官,右少卿提供的这些“情报”,其意义不在于让她的姐姐能够起草一份受到高层重视的研究报告,而是这个故事里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看官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个线索的重要性。后面的故事,容在下慢慢叙述。 现在,请看官们仍然回到一九五七年四月的那个晚上。 这个时候,右少卿在魏铭水的“荣和小吃店”里吃完了水晶汤包和鱼汁糊粉,乘公交车行驶在从鄂城到武昌的路上时,虽然她坐在摇晃的公交车里思念姐姐,思念杜自远,也回想起初到武汉时的种种惊险情景,但总的来说,她此时的心情很好。 但很快,她的好心情就受到破坏,也让她恶豹一般的性格再次发作起来。 魏铭水的第五小组现在还有七个人,其中六个人,包括魏铭水,都工作居住在鄂城。但在武昌,他们还有一个秘密据点,由一个名叫俞多娜的女组员看守。 这个秘密据点其实是第五小组的秘密仓库,储藏着全组的武器弹药,还有炸药、雷管、起爆器,以及各种各样的特工器材、不能销毁的文件、组员们不可被人看见的个人物品,等等。由于东西太多,并且这个秘密仓库设计巧妙,所以,这个仓库里的物资从来没有被移动过。 看守这个秘密仓库的女组员名叫俞多娜。看官们听到这个名字,就可以猜到,她上面一定还有好几个姐姐,她的父母一定嫌她“多了”,因此才会这样一个名字。 长大后的俞多娜,无法让她的父母改变对她的嫌弃看法。因为她是一个皮肤乌黑,相貌有些丑陋并且资质平庸的姑娘。一眼看上去,她几乎就是一个蹲在街边卖菜的农妇。因为在学校里常遭人欺负,她没有念完中学辍学了。 俞多娜最后的选择是参军。她真的希望参军能改变别人对她的看法。但她进入的,却是保密局陕西站主办的“汉中特种人员训练班”。她就此成了一名特务。之后,她在保密局陕西站当了一名文员。 一九四九年年初,她被派到武汉潜伏。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的平凡相貌和沉默寡言,使魏铭水相信,她是一个稳重踏实的人,因此派她看守秘密仓库。 但是,这天晚上九点多钟,右少卿来到这个秘密仓库门外时,这个俞多娜却不在家。按照右少卿给她的命令,天黑之后,她必须在家里“驻守”。 右少卿只得重新回到街上,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待。一直等到夜里快十一点时,她才看见俞多娜手里摇晃着一条手绢,飘飘欲仙地向她这边走过来。俞多娜脚步轻松地从右少卿面前走过时,脸上竟然带着愉悦的笑容。右少卿立刻猜到,这个丑八怪一样的黑丫头,一定是恋爱了! 俞多娜到了家门外,掏出钥匙开了门。当她打开电灯,回头准备关门时,突然看见门洞的外面站着一个黑影。她并没有看清这个黑影的容貌,但她立刻就看出那是谁了。她顿时被吓得魂飞天外,恐惧地向后退去。 这个时候,已是深夜,周围寂静无声。阴凉的夜风从门外直扑到俞多娜已经苍白的脸上。 右少卿如索命的鬼魅,冷着一张雪白的脸,一步一步走进来,随手在身后关上门。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俞多娜的面前,眼睛鹰似的盯在她的脸上。 俞多娜已经被吓得脸色大变,全身都在发抖。八年潜伏,她太清楚这个女人有多凶狠。在小组里,即使是魏铭水,也得听这个女人的,更何况是她。 这个时候,恐惧的俞多娜没有任何选择,她只能颤抖着跪下来,小声说:“苏姐,苏姐,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右少卿并不开口,甩手就是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俞多娜的脸上。 俞多娜一头摔倒在地上。她又慌忙爬起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她的上身一下一下地向一旁闪着,企图躲开第二个耳光。 右少卿俯身盯着她,终于低声开口,“说!今晚的过程!” 俞多娜这样的女人,一辈子说过无数的谎,但此时她绝不敢撒谎。她嗫嚅着说:“苏……苏姐,是……是这样……我……我常去街口的副食店买东西,认识……认识了那里的一个店员。他……他叫刘和胜。今天晚上,他……请我看……看电影,我……我就去了。对不起,苏姐,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右少卿凶狠地盯着她,“你他妈的,是不是还带他进了这个门!” 这一下,俞多娜无论再恐惧也得撒谎了。她知道潜伏组的纪律,她如果带人进了这个门,不要说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魏铭水也会杀了她。她急忙摇着头说:“没有,没有呀!我不敢呀!” 右少卿盯她一眼,回头向房间里扫了一遍。她立刻就看出了破绽。她冲到茶几跟前,从下面的搁板上拿出一个烟灰缸,用力放在茶几上,喝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烟灰缸里,竟然有一个烟头。 俞多娜哆嗦着说:“苏姐,苏姐,那……那是我抽的。我偶尔……偶尔……” 右少卿盯着她,一声断喝:“拿出你的烟!” 俞多娜哆嗦着,竟然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她小心地看着右少卿,希望能骗过她,躲过这一劫。 右少卿脸色冷峻地看着她,说:“拿出一支烟,点上!”看见俞多娜没有听明白的傻样子,她又吼道:“老子叫你点上火,抽烟!” 俞多娜仍然不明白,但她只能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右少卿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跪在地上的俞多娜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五分钟后,俞多娜手里只剩下一个烟头。 右少卿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示意她拧熄烟头。 俞多娜颤抖着,刚刚在烟灰缸里拧熄了烟头,右少卿突然抓住她的头发向下按,叫道:“王八蛋,你给老子低下头看一看,这两个烟头一样吗?一样吗!” 这两个烟头,确实不一样。俞多娜的烟头,被口水浸湿的部分很少,只有一点点。但另外一个烟头,被口水浸湿的部分却较长。吸烟的人,似乎嘴唇比较厚。 右少卿把她的头发一揪,迫使她抬起头,说:“王八蛋,你那个叫刘和胜的家伙,还是个厚嘴唇吧,是不是!你是不是还以为他是个忠厚人,就可以跟他上床!” 俞多娜恐怖地说:“苏姐,没有呀,我不敢!” 右少卿叫道:“你敢对老子撒谎!” 她的话音未落,俞多娜的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耳光。她倒在地上开始哭泣。 右少卿低声喝道:“歇!你给老子歇!” 俞多娜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用手捂着嘴,满脸都是泪水。 右少卿转身进了里屋,四面看了看,回头喝道:“起来!打开门!” 俞多娜急忙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她走到里屋一个巨大的衣柜前,用钥匙打开柜门。她把挂在衣柜里的衣服推开,伸手在底下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推开衣柜的背板,那里就出现一扇极窄的小门。 这个小门,通向魏铭水的秘密仓库。 正文 二百九十九、 疏漏 这个时候,右少卿盯了俞多娜一眼,慢慢跨进小门里。她打开灯,四下看着。 这里其实是一间暗室,洗印机、放大机、大小照相机,还有冲洗底片、照片的水槽、显影药、定影药,一应俱全。小屋里有一股酸酸的药水味道。 暗室里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小门。右少卿推开小门,就进入一个极小的院子。小院的周围是高低错落、简陋破旧的房子,把这个小院封闭成一个死院。俞多娜房间里那个大柜子的背板,是这个小院唯一的出路。小院周围的几间平房,就是魏铭水小组的秘密仓库。 右少卿在几间库房里巡视一遍。总的来说,库房里很干净,各类物品也摆放得整齐有序。墙边柜子里的枪支也都很干净,显然经常擦拭,保养得很好。 她回头盯了一眼身后的俞多娜,说:“很好。”就出了库房。 俞多娜慌张地重新锁上库房的门,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跟在右少卿身后。 这天夜里,右少卿和俞多娜并排躺在她卧室里唯一的单人床上。恐惧的俞多娜紧贴在墙边,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偶尔偷看右少卿一眼。 右少卿绝没有想到,后来的灾难,竟由这个俞多娜而起。 这时夜已深。窗外的夜风无声地流进这个房间里。 右少卿根本没有睡意。她看着俞多娜那张被吓坏了的脸,心里一直在犹豫着一件事。她这次出来,就是要为全组的人重新安排工作地和居住地。但这个秘密仓库是否也要移动,她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这套房子原来属于保密局湖北站,也就是现在的情报局湖北站。是湖北站许多秘密住房中的一个。魏铭水潜伏初期,已经将房主改在一个现在已经逃往香港的商人名下。中共政权对居住在香港的商人,有特殊的照顾政策。这是一个重点。 其次,这个房子几年前就被改造成现在这种结构。作为秘密据点,它的安全性相当高。如果转移离开,在武汉市,可能很难再找到这么安全的房子了。 第三,这个秘密仓库里的所有武器装备,数量很大,又是这么敏感,她也确实不敢轻易移动。如果邻居们看到,那么小的两间房子里,竟然搬出那么多的大箱子,一定会感到奇怪。如果有人汇报,如果有人检查,她的这个小组将立刻覆灭。 右少卿心里最犹豫的是,如果她出事,她的女儿会怎么样。她不敢想下去。 右少卿看着紧靠在墙边的俞多娜,看着她眨动颤抖的睫毛,伸手在她脸上抚摸一下。她问:“还疼吗?” 俞多娜惊慌地睁开眼睛,连连地摇头,小声说:“苏姐,我真知道错了。” 右少卿拍拍她的身体,“你知道就好。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你想一想,如果你的厚嘴唇男朋友是共党的探子,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你想一想,你守着多少武器炸药,共党会饶了你吗?” 俞多娜连连点头,“是,是我糊涂。” 右少卿问:“多娜,你想死吗?” 这个俞多娜顿时恐惧地睁大眼睛,“苏姐,我不想死,求你饶了我这一次。” “你既然不想死,就好好守着这个地方,不要和任何人来往。如果……” 说到这里,右少卿就有一点犹豫。她也是个女人呀,明白女人的心事。在心里,多少有一点同情这个相貌丑陋的女人。她恐怕从未被男人们多看一眼,更不要说甜言蜜语、亲吻抚摸了。大概想来,如果有一个男人对她说一句好听的话,就会让她心里开花。 右少卿轻声问:“你是不是想要一个男人?” 俞多娜慌忙摇头,“苏姐,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右少卿仍然问:“是不是想要?” 这时,俞多娜就沉默了,眼睛里也有了泪光。她隐约叹了一口气,小声说:“苏姐,男人……都看不上我。” 右少卿心中有所触动,对这个丑姑娘的同情就多了一点。所以,她想了想,就轻声说:“多娜,这样吧,如果真有人能看上你,你也真想和这个男人做那个事,也不是不可以做。但你要走得远一点,在旅馆里开房间,绝不能在这里。另外,一个男人,你只能交往一次,一定不要有第二次。想和你第二次上床的男人,一定是共党的探子,你明白吗?” 俞多娜惶恐不安地看着她。脸上的眼泪就如溪水一般不断地流了下来。她捂着嘴,满眼都是感激之情地看着右少卿,哭泣着说:“苏姐,还是苏姐疼我,还是苏姐关心我。谢谢苏姐。”她说着,就呜呜地哭泣起来。 右少卿这才明白,这个俞多娜想男人,已经企盼到何种程度了。 不过,右少卿死都不会相信,她给俞多娜出了一个多么坏的主意。这是一个后患无穷的主意,是精明的右少卿唯一的一次重大疏漏,也几乎让她陷入绝境。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容在下慢慢叙述。 第二天早上,俞多娜早早就爬了起来。她给右少卿打好了洗脸水,又做好早饭,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那张实在不算好看的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右少卿吃完早饭就出门了。今天是星期天,她要利用这个机会,给组里的几个人找好新的工作地和新的居住地。为了做好这件事,前两个星期里,她一直在关注报纸上关于招租或者招聘的启事。 更重要的是,她还想给自己找一个比较好的居住地。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新的居住地,几乎是一个天生地设的陷阱。 右少卿的这一天,为组员们寻找合适的工作地和居住地,还算顺利。 铁路货运站在临街的布告栏上贴出告示,招聘办公室职员,但要求学历是高中生以上的。右少卿从布告栏前缓缓转身,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这个位置对纪宝兴很合适。铁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连通四方。她希望铁路上有自己人。 汉江商贸公司的仓库需要搬运工。这个工作要的是力气,是剽悍,是野蛮。古占标五大三粗,低着头看人也会带着一股狠劲。他来干,就仿佛在身上披上一层伪装,没人会想到他从前还干过杀人的生意。 栗长贵则可以去鸿运运输公司。这个公司是专门为铁路运货的。这样一来,栗长贵和纪宝兴就可以由此建立起某种联络。一次朝鲜战争,让右少卿看到,武汉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运输中枢。在这里安插人,确实有必要。 这个时候,右少卿忍不住就想起姐姐当年在办公室里挂的一幅地图。姐姐到南京不久,就开始在各处安插密探,和她现在做的,几乎是一样的事。只不过,她们的位置已经颠倒过来罢了。 右少卿飘然如风地在弯曲的街巷里游走,为她的组员们寻找新的工作和住地。她心中的感觉是,她掌握着这些组员的命运。但她其实心里非常明白,她现在只希望能掌握住女儿的命运就行了。她想,或许某一天,她因缘际会,只是一个普通百姓的时候,若能够再见到杜自远,就可以告诉他,我身边的这个美丽姑娘,就是你的女儿。那时……她现在确实不知道,那时她会怎么样。她感觉,那太遥远了。 她很轻易地就给魏铭水找了一个小小的店面,让这个钟情于家乡饮食的少将衔特务,可以开一个小小的小吃店,作为藏身之地。这是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事。 这个小店位于一条偏僻的小街里,周围都是平民百姓,可以成为他的顾客。她走在路上时,就为这个小店想好了店名,叫“荣升小吃店”吧。 右少卿没有给报务员刘溪找工作。她想等所有人员都安定下来后,和他一起想办法解决电台问题。这件事,她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 到了这天傍晚的时候,右少卿已经为所有的组员都找好了新的居住地。她的要求是,隐蔽、普通、前后有门,周围街巷密布。无它,只是为了便于隐蔽,和逃命。 右少卿也给自己找了一个新住处。这是一个独立小院,一扇小门通到一条安静的小街上。右少卿在院子里看了看。她立刻看出来,这个小院原来只是普通的三间临街平房,后来占了旁边的空地,加盖了两间东厢房和围墙,因此形成一个小院。用今天的说法,这两间东厢房和围墙,应该算是“违章建筑”。 右少卿在院内院外看了又看,对这个小院十分满意。房东租给她的一间北房也干净整洁,家具齐全。这个时候,她脸上就露出了好看的笑容。 房东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自称王氏。右少卿的观察无声而细致。她从房东的外表做派看出来,她从前的生活似乎比较富裕。可能还有一点积蓄,所以才有能力加盖东厢房和围墙。不过,她看来没有职业。若是没有进项,她有再多的积蓄,坐着吃,总是要山空的。所以她要招一个房客,增加一点收入。右少卿很理解房东的这个想法。她心里感觉,这个房子和这个房东,都很让她满意。 这个时候的右少卿,不可能知道这个房东和这个房子会给她带来危险。 正文 三百、 移居 右少卿脸上挂着微笑,半眯的眼睛却在细细地打量这个房东。 房东王氏则淡淡地微笑着,颇有一点大家风度。她不经意地告诉右少卿,她还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五岁,正在上中学,“平时吧,家里就好清静的呀。”她的意思是说,你如果希望有一个清静一点的住所,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情况让右少卿略略地有一点疑惑。她判断王氏至少有五十五岁了,甚至可能不止。却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这颇让她有一点意外。但老年得子这个事,偶尔也有。这处住房确实很理想,她不想再换了。 她说:“王妈,这间北房,我觉得很好。就按您说的,每月八块钱吧。” 王氏就很高兴。这个看上去很精明的女人并没有和她还价,让她松了一口气。 右少卿笑容可掬,继续说:“王妈,是这样,我还有一个女儿,今年七岁,刚刚上小学。我呢,平时工作比较忙。所以,平时还得劳烦您照顾她。比如接送她上学放学。还有,我不在的时候,要麻烦您照顾她吃饭睡觉什么的。这样,我就再给您八块钱,您看好不好?” 王氏笑容满面,连连点头说:“莫事,莫事,好的呀。”她没想到,这个单身女人原来还有一个女儿,这就更让她放心了。否则,她要是时不时带一个男人回来,还真是一个麻烦事。另外,照看一个已经七岁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麻烦事,却可以增加八块钱,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这时,右少卿又说:“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和您商量。我们要是单独起伙,也挺麻烦的。我们母女俩想在您这里搭伙,我呢,每月再给您十二块钱,您看好不好?” 王氏更加高兴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又能吃多少呢?煤火一样的用,不过多添一把米而已。这样笼统算起来,每月就是二十八块钱了,几乎赶上一个人的工资了。她忙不迭地说:“成的,成的。苏太太您也放心,我们虽然没有什么钱,但在吃的上面,还是比较在意的,不会让您吃着不好。您女儿的饭,我会给她单做,一定不会差的。” 右少卿听她这么一说,也很高兴。当下双方约定,一个星期内就搬过来。右少卿当即付了两个月的房租和伙食费。王氏乐不可支,嘴里一再说不急的,不急的,却把钱接在手里,数了又数,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右少卿辞别王氏,离开小院时,天已经黑了。她心里很高兴,想乘夜车尽快赶回鄂城。她准备在今后的几天里,安排她的组员们逐一辞职,转移到武昌来。 但是,右少卿此时高兴,确实有一点早了。 看官们可以猜一猜,这个王氏是谁?本书里哪个女人和她的年龄相近,并且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你绝对智慧,猜对了。 这个王氏,就是当年南京宏发贸易公司经理梁富成的老伴。她现在的儿子,自然是被程云发拷打致死的梁吉成的儿子梁石头。正应了那句老话,世界广大,众生芸芸,不是冤家不聚头。 当年,梁吉成牺牲前,请求闽浙赣边游击纵队副司令员李云林关照他的儿子。李云林其实早已想到了这个问题,已经将他的嫂子和他的儿子梁石头转移走了。 当年,王氏带着侄子梁石头,被地下组织秘密送到济南。但济南离南京实在是太近了,她为此心里很不安,担心会被南京方面的人找到。于是,地下组织的同志征求王氏的意见,问她在什么地方还有亲戚。王氏想起,她在武汉还有一个远房亲戚,或许可以投奔。于是,地下组织派人,辗转半个月,终于将她送到武汉。但是,她的那个亲戚早已搬走了,没有找到。王氏此时也不想再奔波了,就凭着手里的一点积蓄,买了三间临街的北房,在武汉居住下来。 这样说起来,这个王氏还算是“烈属”,并且是有“烈属证”的。但当时武汉还没有解放,地下组织的同志就叮嘱她,要她藏好“烈属证”,千万不要被别人看见。所以说,右少卿住在这个“烈属”家里,是相当安全的。警察和居民小组都不会上门找麻烦。 但是,当年只有六岁的梁石头,却是见过左少卿的,并且是在审讯他父亲的刑讯室里。当时的审讯,以及左少卿的模样,已经如刀刻一般留在他幼年的记忆里。有兴趣的看官,可以再看看本书第六十六节的“父子审”,就会明白了。 这样一来,右少卿就要有麻烦了。但是,天下万事,总是曲折而诡异的,右少卿的麻烦,也并不是看官们已经猜到的那个麻烦。且听在下慢慢叙述吧。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右少卿和魏铭水经过一番细致的密商,然后开始安排手下的组员转移。右少卿与纪宝兴、古占标、栗长贵等人一一见面,仔细交待居住地点,以及将去应聘的单位。之后,所有的人都从鄂城转移到了武昌。魏铭水新的“荣升小吃店”也开始筹备起来了。 但是,魏铭水和右少卿虽然都十分谨慎,却在无意中留下一个想不到的疏漏。他们没有转移俞多娜看守的那个秘密据点。因为右少卿确实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地方。 古人说:智者千虑,也有一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天的下午,右少卿抱着一个包袱和一只皮箱,带着只有七岁的女儿苏霜媛,乘车到了武昌王氏的家里。 这个苏霜媛,小名媛媛,是一个非常美丽可爱的小女孩,天真烂漫且聪明伶俐。 看官们想一想就知道了。右少卿自己就是一个美女,且受过良好教育,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平时在家里,把自己杀伐决断的强人性格藏得严严实实。对女儿是柔情蜜意,百般疼爱。另一个杜自远,当初在南京“旋转门”与右少卿第一次见面,他那惊鸿一瞥,和几句温和言语,已让右少卿有了十分的满意,自然别有一番俊郎帅气的风度。这样两个人生的一个女儿,当然是一个天生的美人坯子。 王氏看见这么一个可人疼的小美人,满眼睛里都是笑意。 右少卿周到细致,把女儿在王氏家里安顿好,客气地说,自己这几日还有一些事要办,可能回不来,麻烦王氏多多照顾她的女儿,就出门走了。 右少卿这几天,正想尽快解决电台问题。这样,她的麻烦,也就延缓了几日。 这样一来,天真烂漫的小媛媛,就给留在王氏的家里。 这个小媛媛,极其聪明。她呆在王氏的家里,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眨啊眨,把一张乖巧的小嘴吧啊吧,只消五分钟,就把王氏哄得鲜花盛开,喜气盈门了。 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王石头,也就是当年的梁石头,放学回到家里。他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和母亲偎在一起说笑。他虽然也知道家里要有一个新房客,但一看见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还是有一点不知所措。 小媛媛一回头,看见王石头,小手一拍,惊叫一声:“哎呀,你是石头哥哥吧?” 王石头定着眼睛看着她,也有一些惊讶。 小媛媛说:“你好高呀,石头哥哥。” 王石头不由笑了起来,走到她跟前,蹲下来看着她。 小媛媛说:“我是媛媛。我和我妈搬到你家来住了,不碍你的事吧?” 王石头笑着说:“我欢迎你来我家住,行不行?” 小媛媛就拉着他的手说:“石头哥哥,你能带我出去玩吗?我保证不缠着你。要是有别的孩子和你玩,我就回家来,跟奶奶说话。” 王石头就笑了起来,“你叫我妈奶奶,又叫我哥哥,叫乱了吧?” 小媛媛眨着眼睛看着他,“那我该叫你什么呀?叫你叔叔吗?” 王石头对这个称呼也有些意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其实已经喜欢上这个小女孩了,他笑着说:“你随便叫吧,没关系。” 看官们等着看吧,要不了一个月,这个王石头和小媛媛,就要有麻烦了。 右少卿把所有的组员都安定下来之后,就开始和报务员刘溪商量解决电台的问题。右少卿解决电台问题的这个办法,没人会想到,竟然来自杜自远。 当年在南京,右少卿喜盈盈地去敬业银行看望杜自远,随着他在敬业银行里内外参观。她第一次知道,银行里竟然会有报房,报房里竟然会有电报机。 杜自远曾经说过一句话,右少卿当时并没有在意,但现在却想了起来。杜自远笑着对她说:“不光银行有电报,航运、机场、邮局、铁路,还有政府部门,甚至大的公司,都有自己的电报系统。” 杜自远当时还说过另外一句话,“你说的那种手工发报,我们也有。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让用的。军方对手工发报管理得很严,不经过批准,不准使用。” 杜自远说的这个“手工发报”,指的就是短波电台。 右少卿现在明白,无论是哪个单位,只要有电报系统,就一定会有一台备用的无线电台,在特别需要的情况下使用。右少卿的主意,就打在这个备用电台上面了。 正文 三百一、 夜侵 右少卿只需略略地考虑一下就明白,航运、机场、铁路,特别是政府部门,无不戒备森严,是轻易进不去的。比较起来,似乎只有邮电局比较好下手。 她和刘溪在这几天时间里四处探查踩点,最后选择了汉口邮电局。她和刘溪的一致意见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尽量少在武昌惹麻烦。因此,他们没有选择武昌的邮电局。 这天傍晚,右少卿和刘溪如同一对情侣,坐在街边的台阶上,观察着对面四层高的汉口邮电局。 邮电局的一层是营业大厅,里面全部亮着灯。从外面可以看见里面的营业员正在忙碌着。一些顾客进进出出,办理邮寄或发电报、打长途的业务。二层和四层有一些窗口里透出灯光,另一些窗口则黑着。亮灯的和黑灯的,零乱且无序。右少卿猜测,二层和四层可能是办公室。亮灯的办公室里,可能有人正在里面加班。 三层则不同,三层靠西侧的窗口全部黑着灯,没有一丝动静。倒是靠东侧的四个窗户全部亮着灯,而且亮得很整齐、很一致。她感觉,这四个窗户里,应该是一个大房间。 刘溪轻声说:“苏姐,应该是三层那几个亮着灯的房间。” 右少卿回头看着他,“你确定吗?” “我确定。”刘溪轻声说。 这一点,右少卿也能确定。 此时正是五月初,夜里还是有一点凉意。右少卿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右少卿看着汉口邮电局三楼的窗口,轻声问:“现在很晚了,他们在干什么?” “在工作。”刘溪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 “最早,在昆明时,我就在邮电局里工作过。我学了六个月发报。报房里人手不够,所以,我每天都是从早工作到晚。” “打报?” “是的,是叫打报。苏姐怎么知道?” “是听别人说的。”右少卿心里有一阵恍惚。她想起来,这是杜自远告诉她的。她又问:“他们从早上一直要工作到夜里吗?” “不是,他们分成两班,现在工作的应该是夜班。” “他们要工作到什么时候?” “我猜,可能要到夜里十二点。” 果然,到夜里十二点时,他们看见有人在窗前站了起来,用力地伸着懒腰,然后向另一边走去。 刘溪轻声说:“打报这个工作,算是个技术活,但干一天下来,也很辛苦。” 右少卿转回头,默默地看着他。这个有一张学生脸的年轻人,似乎表示出某种伤感,让她略略地有一点惊讶。 三层窗口里的灯光一下子暗了下来,但并没有全黑。房间里的灯光主要来自西侧的一盏灯。毫无疑问,房间里的人并没有全走。 刘溪轻声说:“苏姐,我猜,报房里可能还有值班的人。” 右少卿没有说话,这一点她早已料到了。她慢慢地站起来,说:“走吧,咱们明天晚上来。” 刘溪也站了起来,跟在右少卿后面慢慢地走着。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苏姐,明天晚上来,那些……那些值班的人怎么办?” 右少卿慢慢停下脚步,转身注视着他,希望借着昏暗的路灯能看清他的眼睛。她问:“刘溪,你是什么意思?” 刘溪看着她,无声地笑了一下,“苏姐,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报务员这个工作,是个很体面的工作。如果那个报房里丢了电台,值班的人就可能丢了工作。苏姐,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猜想,他们可能还要养家吧,我不知道。” 同情心这个东西,人人都有,多少而已。即使是右少卿和刘溪这样从保密局里出来的人,也是有同情心的。说到底,他们虽然是潜伏特务,终究不是杀人魔王。 右少卿默默地走着路,很久没有说话。但电台这个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她必须尽快解决。 第二天夜里,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右少卿和刘溪都背着帆布包,到了汉口邮电局的外面。他们绕到邮电局的北侧。那里是围墙,在邮电局的北侧围出一个大院子。 右少卿翻上围墙并不费力,但要帮助刘溪翻上围墙就要稍稍地费一点力。他到底不是行动员出身。 邮电局院子里寂静无声,水一般的月光和灯光,在院子里勾出斑驳的暗影。一些汽车和邮车停在楼房的前面,沿着围墙边,还停放一排邮递员用的自行车。 他们借着这些车辆的掩护,很快就溜到楼房的窗户下面。楼房的北侧有大门。但门边的窗户里有灯光。右少卿判断那是值班室。从大门进去显然不是好主意。 右少卿仔细观察,她看见一楼有一扇窗户竟然是开着的。她过去看了一下就明白,这个窗户里是厕所。她帮着刘溪,很轻易地翻进厕所里。 他们进入走廊。走廊里只有两三盏灯亮着,昏暗而寂静,总让人感觉到墙角的后面可能藏着人。他们放轻了脚步,小心地走着。 右少卿领着刘溪上了三楼。寻找报房是轻而易举的事。一扇双开的门上写着:“报房重地,闲人免进”。 门是锁着的。这对右少卿来说并不费力。她侧耳听了听报房里的动静,从帆布包里取出小小的工具包。她很快就用钢丝做成的万能钥匙打开了门锁。他们无声地闪进报房里。 偌大的报房里只亮着一盏灯,半明半暗。一些工作台排成长条形,每张工作台上都放着一台电报机,正是右少卿在杜自远的报房里见过的那一种。每台电报机的前面都有小小的键盘,很像英文打字机。 报房里面的一角,有一个用玻璃窗隔出来的小房间。他们无声地走到小房间的窗前,里面正是他们要找的值班人。是两个女人,一个中年妇女,另一个是年轻姑娘。她们都躺在床上睡着了。 刘溪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这两个值班的女人。他回头看了右少卿一眼,似乎想看出她要如何处理这两个女人。 右少卿没有说话。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条大手绢,蒙在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刘溪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这说明苏姐并不想要了这两个女人的命。 右少卿轻轻地去拧门上的把手。就在这时,床上的中年妇女却翻了一个身,并且睡眼矇眬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右少卿和刘溪迅速蹲下来,透过窗边看着她。 中年女人趿拉着鞋,摇晃着向门口走来。她拉开门走出来,立刻就看见蹲在门口的右少卿。她刚刚张开嘴,右少卿已如猎豹一般跃起,一记重拳打在她的脸上。女人一声哼叫,沉重地倒在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这个时候,右少卿立刻跳起来,冲进小房间里,直扑到那个年轻女人的床边。 那姑娘已经被小房间外面沉重的响声惊醒。她刚刚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就看见一个蒙着脸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正俯身看着她。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正要张嘴喊叫,太阳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 右少卿摸着她的鼻息,伸手从后腰拔出匕首。 她这个动作让身后的刘溪大吃一惊。他压低了声音喊:“苏姐,苏姐,不要呀!” 右少卿回头瞪他一眼,“闭嘴!”她用匕首割断窗帘上的绳子,很快就将两个女人捆了起来,最后用毛巾堵上她们的嘴。 刘溪蹲在她身边,小声说:“苏姐,你的拳头真重。” 右少卿盯了他一眼,“只有这样,她们以后的日子,才会好过一些。” 刘溪立刻就听明白了,连连点头。 此后,他们慢慢地在整个报房里巡视,寻找电台。半个小时后,他们在唯一的一只铁皮柜里找到了电台。铁皮柜里的搁板上,还有一些配件,这也是他们需要的。 后面的事,就是刘溪的了。他仔细地检查了电台,还有耳机、电键、天线、电池等等。他们把所有这些东西分装在两个帆布包里,背在背上,又按原路离开了汉口邮电局,沿着黑暗的小巷,迅速地消失了。 两天后,刘溪在自己的住所房顶上架设好天线,也对电台做了一番测试和调整,做好了发报的准备。这天的夜里,魏铭水和右少卿都坐在他的小房间里,看着他开机,调试波段,然后敲击着电键开始呼叫。 但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最先接收到武汉第五潜伏组的呼叫信号的,并不是台湾的情报局,而是在南京的左少卿。更准确的说,是左少卿从前的忠实部下,报务员出身的柳秋月。柳秋月用来接收电台信号的,竟然是一台亚美牌1651型收音机。 天下的事,总是有点诡异,令人不可预测。请看官们慢慢往下看吧。接下来咱们要讲的,自然是左少卿了。 左少卿从柬埔寨国家监狱里成功越狱,跳上开往曼谷的火车,在柬泰边境城市波贝跳下火车。之后,她一路乞讨,或步行或搭车,经缅甸进入云南抵达昆明。然后乘慢车北上。左少卿抵达南京的时间,是一九五七年的四月二十七日。 她绝没有想到,她的厄运还没有结束。就在这一天,她被关进南京市公安局的下关拘留所里,并在那里,遇到另一个灾星。 正文 三百二、 拘留 当左少卿终于走下那辆慢如蜗牛的火车,并且随着人流走出站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头发零乱,满面倦容。她的全部行李,就是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包袱。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再有,就是那块至关重要的香皂了。她此时的样子,真的如同一个逃难的难民一样。 她穿过这个曾经很熟悉,现在已非常陌生的南京站站台时,小心地看着周围。很难说隐藏在暗中的“水葫芦”,是否有力量在国内布下罗网,寻找她的踪迹。 但是,当她一出车站,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出站口的外面有许多警察,还有一些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人。他们正在检查每一个出站的旅客。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再想往回退已经不可能了。 一个戴红袖标的人拦住她,用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然后伸手向旁边一指,说:“往那边走。”旁边另一个戴红袖标的人也向她挥着手,示意她往那边走。 左少卿立刻就看出来了,这种阻拦是有选择的。对有些刚下车的顾客,他们挥挥手就让他们走了。但对他们认为可疑的人,或者像左少卿这样难民一般的人,就被他们指到一个被圈起来的空地里。左少卿想了一下,猜测可能是临近“五一节”,南京的警察们正在清理可疑或者闲杂人员。 左少卿不敢发作,只能尽量平静地走到那块被圈起来的空地里。用她眼光来看,被指到这里来的人,有的像她一样灰头土脸、衣服破旧。还有的则贼眉鼠眼,用惊慌不定的眼睛四处乱看着。 一个警察,手里拿着纸夹子,走到左少卿面前,用冷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左少卿明白,情况对她非常不利。 “你的名字?”警察拿着笔,打开纸夹子,抬头问她。 “左少卿。”她轻声回答。 “从哪里来?”警察又问。 “从昆明来。”左少卿的声音更低了。 “来干吗?” “来找亲戚。” “干什么?” “那边过不下去了,想在这里投亲戚,找个事做。”左少卿轻声回答。 “有证件吗?” 左少卿摇摇头,“没有。” 警察的目光就有一点阴沉了,再次上下打量着她。他点着脚下说:“在这里等着,不要走。”然后就转向旁边的人。 左少卿冷眼看着,果然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什么证件。警察看过证件,向那人挥挥手,让他走了。这时,她就很犹豫,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低着头,静静地站着,努力不引起别人更多的注意。 一个小时后,左少卿和另外十几个被挑出来的人,被赶上一辆卡车。 现在,左少卿坐在颠簸摇晃的车厢地板上,无言地看着外面,心里沮丧而灰暗。此时的感觉,竟是无从说起,甚至也无从想起。 她自从在南越金兰湾窥见阮其波被人刺杀后,到现在,差不多已有二十天了。在这段时间里,她几乎是步步惊险,步步危难。她在梅医生诊所里搏命,从美军基地里飞逃,两个向导被人先后枪杀,她越境时又将脚髁扭伤,在金边被台湾来的人追杀,最后,她从柬埔寨国家监狱里越狱出逃。所有这一切,她都挣扎着闯过来了,真的是步步艰险,步步命悬一线。 现在终于回到国内了。从她的感觉里说,她已经回家了。她在台北七年,日思夜想的,就是回家呀!但是,就在刚才,她被警察和戴着红袖标的人喝斥着,推搡着,赶上了这辆卡车。她颠簸着,心里总有一种难以消除的耻辱感。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车外的街景。旧景依稀,还存在她的记忆里。她看出来了,卡车正向下关方向行驶。她记得,下关警察分局有一个拘留所,应该是过去留下来的。毫无疑问,她将要被送进这个拘留所里。 现在,她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个问题,其实是对有选择的人说的。但她现在,其实没有选择。也许,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告诉警察,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要和一个叫杜自远的人取得联系。 但是,继续往下想,她就感到恐惧了。 警察一定不会相信她说的话。谁又会相信呢?这样一个穷困潦倒、满头乱发的女人,竟在台湾国民党保密局里潜藏了多年?她想骗谁呢?混一顿饭吃吗? 于是,警察们一定会反复盘问她,没完没了地盘问。那时,她可能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说出从前的经历,说出她的真名和曾经用过的名字,说出她曾经在南京的经历,说出她后来在南越的经历。最后,她只得说出藏在香皂里的,那个至关重要的胶卷。这样一来,毫无疑问,香皂和香皂里的胶卷就会离开她的手,离开她的控制,甚至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也许,到了最后,警察终于相信了她的话。他们就要层层向上级汇报,把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的秘密,一遍一遍地说给别人听。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的秘密就会在整个公安系统里流传。最后!他妈的最后!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的秘密就会毫无疑问地流进“水葫芦”的耳朵里。这是肯定的,没有“几乎”。 毫无疑问,接下来的结果,她会在某一个夜里,被人刺死在牢房里。 左少卿心里明白,她不能这么办,她要继续挣扎着走下去,完成她的使命。 “水葫芦”这个名字,早已如磐石一般,在她的心头压了许多年,成为她的梦魇。她不是一个肯轻易认输的人,她一定要揪出这个“水葫芦”。 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再次明白,找到“水葫芦”,把他挖出来,是她必须完成的任务。还是前面说过的那句话,她没有别的选择。 卡车果然开进下关拘留所的院子里。左少卿和另外十几个人,被警察喝斥着下了卡车,又被警察喝斥着站成一排。一名女警察手里拿着纸夹子,一个一个地点着名字。之后,她把这个纸夹子交给一个黑皮肤、身体结实强壮的警察。 黑皮肤的警察站在被拘留的人面前,注视着他们。他声音不高地说:“你们要在这里暂时住两三天,不会太久。我希望不会太久。在这两三天里,我们会审查你们的经历和来南京的目的。我警告你们,不要说假话。谁要是敢说假话……” 黑皮肤的警察说到这里,意外地停了下来。他黑黑的脸上出现一阵毫不掩饰的惊愕,接着,他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队伍里的一个人,左少卿。 他慢慢走过去,一直走到左少卿的面前,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审视着她,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一直低着头的左少卿,察觉到这个警察已经走到她面前。她慢慢地抬起头,尽可能平静地看着他。她隐约看出来,这个黑皮肤、身体结实强壮的警察,眼睛里藏着复杂的难以言明的惊愕和难以言明的愤怒,他甚至用近于凶狠的目光盯着她。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他看出她是什么人了吗?不可能,她从来没有见过他。 黑皮肤的警察再说话时,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一点嘶哑。他问:“你的名字?” 左少卿轻声说:“左少卿。” 黑皮肤警察打开纸夹子看了一眼,抬起头仍然盯着她,眼睛里仍然藏着愤怒和激动。他显然也在克制着。他慢慢地转回身,对身后的女警察说:“带他们走!” 左少卿和另外两个女人被送进一个大房间里。房间里有十几个铺位,七八个形色各异的女人坐在自己的铺位上。 时间不长,新来的女人和早来的女人很快就聚在一起,开始交头接耳,低声叙说各自知道的拘留所内外的情况。左少卿听出来了,情况对她很不利。 左少卿从女人们低声的议论里听出来,警察将要核实每个人的真实情况。如果属实,在南京还要有亲戚来认领,才可能出去。这个情况让左少卿忧心忡忡。她在南京并没有亲戚,她想不出找谁来认领她。这些还是次要的。 她想不明白的是,那个黑皮肤警察为什么要那样看着她。她的记忆力极好,如果在南京时她和什么人打过交道,她一定会记得这个人。但她对这个黑皮肤的警察一点记忆也没有。即使是她从前办过的案子里,也没有这个人的记忆。 但是,这个黑皮肤的警察一定是认识她的,并且和她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他那双眼睛里的愤怒,让左少卿十分惊讶,也十分担心。 仅仅过了一个小时后,曾经把她送进这个拘留房间的女警察又出现在门外。她指着左少卿说:“你,左少卿,出来!” 左少卿站起来的时候,稍稍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从铺位上拿起自己的小包袱,抱在怀里。她绝不敢把这个小包袱留在房间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低着头出了房间,跟在女警察的身后。 正如她猜测的一样,她被单独叫出来,一定和那个黑皮肤的警察有关。果然,她跟在女警察的身后拐进走廊之后,立刻看见那个黑皮肤的警察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扇门前,脸色严峻地盯着她。 正文 三百三、 胡广林 走廊里很安静。黑皮肤警察挥手叫女警察走了之后,仍然目光炯炯地盯着左少卿。片刻,他向那扇门里指了一下,说:“现在,你要把这个厕所,打扫干净!不要偷懒,我看着你打扫!”他的语气非常严厉。 左少卿仍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个警察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她仅仅明白一点,这个警察正在利用这个机会,发泄他的愤怒。 左少卿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不能发怒,不能抗拒,她只能忍耐。 她进了厕所,这才知道这个惩罚有多严重。这个厕所已经许久没有打扫了,甚至从来就没有被人认真地打扫过。厕所里肮脏不堪,并且散发着熏人的骚臭气。 她看着脏得难以下脚的厕所,没作任何表示。她在心里想,所有疑问,最后总会弄明白。这个黑皮肤警察的恶意,她最后总会弄明白。 她向四面看了一眼,就把自己的小包袱挂在墙上的钉子上,然后开始打扫厕所。 墙角里有扫把和墩布,还有乌黑的水桶。她先冲洗了水桶,然后用水桶接了水,冲洗恶臭肮脏的地面,还有更加肮脏的大便池和小便池,再用墩布擦洗整个厕所的地面。污浊的浆一般的混水流进地漏里,她一遍接一遍地冲洗着地面。接着,她开始用抹布擦洗水池、上了锈的水管,泛着黄碱的水泥墙和肮脏的木头隔板。 最后,她开始擦洗大便池和小便池。便池里有经年累月的尿碱,裂缝里积满了污垢。她从墙角找到一小块碎玻璃,就用它去刮那些污垢。 肮脏的工作累人,令人恶心的肮脏工作尤其累人。 一个小时后,左少卿已经筋疲力尽。她不得不跪在地上刮擦那些污垢。她的布鞋和裤子已经湿透。她的手被冷水浸得雪白。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那个黑皮肤警察一眼。她凭感觉知道,那个警察就站在门外,并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一直在思索,这是为什么? 整整两个小时之后,左少卿终于把这间肮脏的厕所擦洗干净了。她手里拿着抹布,环顾这间已经明亮起来的厕所。她想,只能这样了。 左少卿慢慢地转向门外,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一直站在门外的警察。 黑皮肤的警察终于移动,慢慢走到她的面前,审视着左少卿。他终于说:“你姓苏,对不对!” 左少卿如遭雷击,一下子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恐惧和迟疑都出现在她的眼睛里。她哑声问:“你是谁?” 警察黑黑的脸上露出一种肆意的微笑,那是一种突然放松下来,突然爽快起来的微笑,复杂而微妙,那微笑里甚至透出他毫不掩饰的凶狠。他说话时的声音变得嘶哑而短促:“我终于找到你了,苏少卿!” 左少卿无法掩饰她的惊恐和疑惑。她仔细观察眼前这个黑皮肤的警察,但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影子。但这个警察却清楚地说出她的名字,尽管那是一个曾用名。她继续问:“你是谁?” 警察毫不客气地瞪起眼睛,向外一指,吼道:“回到你的房间去!你好好的等着,我会和你算总账!走!” 左少卿放下抹布,在水池边洗了手,默默地从墙上摘下她的小包袱,走出厕所。她竭力回忆,但仍想不起这个和她有如此深仇大恨的人,是一个什么人。 左少卿回到大房间里时已经脸色苍白。极度的疲倦和极度的惊恐,让她全身无力。她怀里抱着她的小包袱,沉重地倒在铺位上,在倾刻间陷入昏睡。 但她的思维并没有停止。忽然,她心中一道闪电,刀似的划过,亮得耀眼。苏少卿,这是妹妹的名字呀!难道是妹妹,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这个警察的事吗?也许我可以告诉这个警察,我叫武凤英?行吗? 她心中的闪电只亮了瞬间就黯然消失,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得黑暗。她不能不想到,妹妹如果还活着,也许正在什么地方潜伏呢。她如果说出妹妹的身份,那么,警察的手里,立刻就有了妹妹的照片,或者说,等于有。她们是孪生姐妹呀! 即使是在昏睡中,左少卿的心里也是纠结万分。她想要这个妹妹呀,她真的不希望有人拿着她的照片,去追捕她的妹妹! 这个时候,站在大房间窗外的黑皮肤警察,一动不动地看着倒在铺位上陷入昏睡的女人。他心里翻腾的只有一句话,是他许多年前,站在中条山里的悬崖边喊出来的话:“苏少卿,你跑不了!”这也是他在梦中喊了无数次的一句话,今天终于实现。他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这个黑皮肤的警察,名叫胡广林,曾经是解放军的一名连长。 一九四八年三月之前,他带着一支小部队,秘密驻守在中条山深处,一个叫张庄的小山村里,看守一个叫苏少卿的女人。他对这个女人的全部了解,就是知道她是一个国民党军官,并且,还是军统特务。 但是,到了一九四八年三月的那一天,这个叫苏少卿的女人却逃跑了。她用一根根接起来的绳子坠下悬崖,逃得无影无踪。 胡广林带着他的战士追踪。他找到她曾经过夜的地方,找到她曾经燃起的一小堆火。他一直追踪到黄河边。他得到的消息是,昨天夜里,似乎有一个女人乘坐羊皮筏过了黄河。他的追踪就此结束。请看官们重新看一看本书的前三节吧。 回到部队后,失职的胡广林受到最严厉的处分。他被开除党籍,被撤职,被关禁闭。他仅仅保留了军籍。从此,他就是一个兵,永不被任用。 他苦恼得用头撞墙,用尖锐的木棍刺入自己的手掌。他隐约听说,因为他的失职,将给党造成巨大的损失。他悔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点。 他极想挽回一点损失。在战场上,他如黑煞神一般永远冲锋在最前面。他不惧弹雨,挺身站在战壕边,用精准的射击打掉敌人的火力点。在血与火的战斗中,他曾经代理过班长、排长,甚至代理过连长。但战斗一结束,他仍然是一个兵。 在团里报到师里,师里报到军里的请功名单上,他永远排在第一个。但最终,他的名字还是会被人划掉。直至全国解放,他仍然是一个兵。团里师里舍不得这个善于打仗的虎将,但他只能是一个兵。 一九五〇年,朝鲜战争爆发。胡广林感觉,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强烈要求上战场。但未获准许。他只能在鸭绿江边的训练营里训练那些即将上前线的侦察兵。他是所有教官里唯一的士兵,但他又是最严厉的教官。 一九五三年,朝鲜战争结束。胡广林从前的部下,现在的团长,拉着他的手说:“老胡,你的事,团里、师里和军里,都没有办法。你还是退伍吧。” 这时的胡广林已经万念俱灰,大脑和神经都已经有点麻木。他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他就这样退伍到了南京,进入市公安局,在下关分局的拘留所里当了一名管教。一年后,他被任命为监管股股长。有人告诉他,这个职务在军队里,相当于正连级。他听到这个话,只能哑然苦笑,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感觉。 现在,当年逃跑的苏少卿竟然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感觉冥冥之中的上天,或许要还给他一个公正,让他的今生,终于能有一个明白无误的交待。他心里有一种难以抑止的刀割一般的痛快,刀割一般的痛! 胡广林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立刻给所长写了一个报告,揭发现在被拘留的左少卿,曾经是一个国民党保密局的军官。他的这个报告,受到所长的高度重视。当天,就把这个报告以及有关左少卿的所有登记资料,送到南京市公安局。 第二天,这个报告和所附的资料,被主管局长批转到市局国内处。国内处处长则将这个报告批转到本处的反特科,责成科长张雅兰火速办理。 张雅兰初看到这份检举报告时,还没有太在意。一个将近十年前逃跑的国民党军官,到了今天还有什么意义吗?左少卿?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在她的追捕档案里,也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但是,当她翻看到后面,看见左少卿的照片时,这才大吃一惊,“怎么是她!”她一下子想起照片上这个人的姓名:左少卿! 相信看官们明白,张雅兰记忆里的左少卿,和检举报告里提到的左少卿,当然不是一个名字。在下已经多次说明过了。 张雅兰看着这张照片,说不出话来。往事如爆,雷电一般轰然在她眼前炸现。左少卿!这个只在她的恶梦中出现过的女人,现在化作她手里的一张照片,直抵她的眼前,直入她脑海的深处。刑讯室里的劈面耳光、圣保罗大教堂里的尖锐鹰眼、小巷深处被人扼住颈部时的低语。这个女人给她留下的唯一美好记忆,是她冷静地说:“张雅兰,我告诉你,高茂林也在陆军监狱里。”当时她听到这句话,不知有多么惊喜。 后来,张雅兰重回南京,进入市公安局工作时,她隐约听说,这个左少卿跟着保密局去了台湾。但是,现在她竟然又在南京出现……这意味着,意味着其中一定有极其特殊的原因。 正文 三百四、 重回旧地 张雅兰多年从事地下工作,深知何为隐蔽战线,何为绝对机密。左少卿如果真的有特殊原因,目前最需要的,可能就是隐蔽和保守秘密。 张雅兰打了一个电话,叫来她的助手肖凡冰,一个如冰一般冷静干练的公安人员。她从资料上抽下那份检举报告,递给肖凡冰,果断地说:“这个你看一看。两件事,第一,警告下关拘留所,此事不得再提。第二,将检举者和被检举者,都带到我这里来。我要分别询问。你负责安排。” 肖凡冰听明白她的意思,一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张雅兰心里“咦呀!”一声,长长的惊叹。她是后来才从杜自远的嘴里知道,这个左少卿的妹妹从中条山里逃回来,与她当面对质,指认她是中共特工。这个左少卿在身份已经暴露的情况下,竟然坚持下来,一直到今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她的意志何等坚强,又何等顽强! 张雅兰拿起左少卿的照片。照片显然是在拘留所里拍照的,背景是拘留所高高的围墙。她头发零乱,满面倦容,人也比从前在南京的时候瘦了许多。她想,左少卿,我能帮到你吗? 这个时候,在下关拘留所里,则是另外一种景象了。 肖凡冰奉了张雅兰的命令,独自开着一辆吉普车,去了下关拘留所。 在所长办公室里,所长和胡广林都在座。肖凡冰把那份检举报告向他们展示一下,只说了一句话:“刘所长,胡股长,我奉命通知你们,这件事,从今天起,不得再向任何人提起。”他无声地注视着他们,直至确认他们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 接着,他要求胡广林带出左少卿,和他一起去市局。 这个时候,左少卿再次被女警察叫出房间时,所有被拘留的女人们都惶恐不安地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对她的命运的担忧。左少卿也有同感,那个黑皮肤的警察对她说:“你好好的等着,我会和你算总账!” 现在,左少卿心里已经预感不妙。但女警察并没有带她去问话的“询问室”,而是将她带到院子里。她看见,那个黑皮肤的警察已如恶煞一般,站在一辆吉普车的旁边,正严厉地盯着她。 她被女警察推到吉普车旁边。黑皮肤的警察拉开车门,做手势让她上车。她一声不响地钻进吉普车里,坐在后排座位上。接着,黑皮肤的警察也上了车,坐在她的身边。她感觉,接下来就是要和她算总账的时间了。她抓紧自己的小包袱,眼神里更加冰冷。 一名脸色同样冰冷的警察上了汽车,坐在驾驶座上。吉普车发动起来,缓缓开出下关拘留所的大门。 左少卿抱着她的小包袱,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 现在她不得不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了。我可以跳车逃跑吗?几乎不可以。黑皮肤警察就坐在她的身边,并且不时地注视着她。她一动,他就会警觉起来。另外,车速也太快了,车外的景物如彩色的激流一样,从她模糊的视线里流过。她可能会被摔得头破血流,甚至失去知觉。她不能跳车逃跑。 但是,怎么办呢?她此时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隐约察觉吉普车经过了汉中门,并且向东,不一会儿,又开始向南。渐渐的,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吉普车已经向南驶上了丰富路,然后左转,进入曹都巷。老天,前面就是洪公祠的北大门呀! 她恍然间感到时光倒流,她似乎乘车出去办案,此时正返回保密局。柳秋月开着车,回头说:“少主,咱们能按时赶回去。”就是在那一天,她在二处的会议室里,看见坐在叶公瑾身边的妹妹。她们同时拉起衣袖时就已经确认,她们是孪生姐妹。 猛然间,她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胳膊,并且用力一摇。她在一瞬间回过神来。此时她才意识到,她正上身前倾,张着嘴看着前面。前面就是洪公祠北大门,两名武装警察站在门外。吉普车正无声地开进大门。 黑皮肤警察盯着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话里含着讥讽,“你是不是害怕了?” 左少卿清醒过来,慢慢地向后靠。她恍然想起,刚才汽车进门里,她看见挂在门口的牌子:南京市公安局。 吉普车沿着水泥路缓缓地向里面行驶。周围熟悉的景致如无声的狂风一般刮进左少卿的眼睛里,也刮进她的记忆里。 洪公祠里面的景物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在房前或墙边栽种了一些松柏。一些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匆匆走过。接着,她看见那栋已经刻在记忆里的保密局大楼。现在,它应该是南京市公安局的办公楼了。 吉普车在楼房前面停下来。左少卿默默地环顾周围的景色。 开车的警察扭回头,脸色冰冷地说:“胡股长,请你在车里等一下。我先把她送上去,然后再来接你。你,左少卿,下车。” 左少卿下了车,再次环顾周围的景物。时移势易的熟悉,如利刃一般划伤她的记忆。她恍惚着,跟在那名冷峻如冰的警察身后,慢慢踏上门前的台阶。 “呀!”往事如烟,也如水呀!漫过她的全身。当年,妹妹第一次在她家里过夜,第二天的早上,她就和妹妹并排踏上这些高高的台阶。当时的情景,仍然在眼前,让左少卿心中又是一阵恍惚。 进了大门,迎面的影壁上镶着一面大匾,里面是红色的草书。是什么内容,她无暇看清。她看清的是,她正跟在那名警察的身后,踏上楼梯。到了二楼,那名警察正如她预感的一样,向北拐,顺着走廊一直向里走。 就是在这条走廊里,妹妹在她的背后尖声喊:“你当心些吧!你没有几天了!”妹妹那时的话,正应了她此时的境况。 警察从未回头,只是向里走。至翼楼,向左拐。左少卿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前面就是当年二处的会议室。再往前,那扇门……那扇门…… 冰冷的警察正停在那扇门前,回头看着她,并且伸手敲了敲门。 左少卿再次陷入恍惚之中。那扇门,就是她从前的办公室。她在里屋,柳秋月在外屋。柳秋月推开她的门,递给她一个纸夹子,说:“少主,这是昨天的监视简报,你看一看。” 警察推开办公室的门,推着她进入办公室,然后就在她的身后关上门。 左少卿慢慢环顾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 她慢慢地转回头,茫然看见,里屋的门口站着一个穿公安制服的女人。她认识她,以前见过她。她是……她是?天!她是张雅兰呀! 左少卿一下子蒙住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却已经在瞬间松懈下来。她的身心全部放松下来。但多年的孤独和沉闷,一环扣一环的艰难和惊险,已如汹涌的海浪一样,淹没了她。那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委曲和哀伤,让她双眼矇眬发热,泪水也如溪水一般流了下来。 一双温柔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并且向下拉。她矇眬地看见,张雅兰也是满脸的泪水。她们未发一言,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张雅兰终于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沙发上,双眼注意地看着她,掏出手绢为她擦拭眼泪。左少卿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露出微笑。 张雅兰忽然站起来说:“少卿,你吃饭了吗?” 左少卿微笑说:“早上,在拘留所里……已经……” 张雅兰伸手止住她,“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那里的伙食。”她跳起来,冲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一个饭盒。她打开饭盒送到左少卿面前,“这是我的午饭,你赶快吃,快吃吧。你比以前可瘦多了。” 饭盒里是四个包子,虽然是凉的,却非常诱人。在这一段时间里,左少卿几乎没有正经吃过饭。早上的一碗稀饭早已没了踪影。她抓起包子,三口两口,就全吃了下去。 张雅兰耸了耸鼻子,又问:“少卿,你几天没洗澡了?” 左少卿露出尴尬的微笑,“昨天,派我打扫厕所,裤子和鞋,都浸透了臭水。” 张雅兰说:“我说呢,你身上怎么会有味?”她再次跳了起来,拉开衣柜翻找衣服。她说:“少卿,我带你去洗澡。就穿我的衣服吧。过去我比你瘦。现在,我看你也和我差不多了。” 她拿出一件深蓝色的列宁装,一条深灰色的长裤,一双平跟的皮鞋。再有就是衬衣和内衣。左少卿想起来,这个衣柜,曾经也是她的衣柜。张雅兰可能也和她一样,经常要便衣出行吧。 张雅兰把这些衣服卷在一起,又拿了毛巾和香皂,拉着左少卿说:“走,我带你去洗澡,好好洗一洗。” 左少卿笑着站起来。她也确实想好好洗一个澡了。不用张雅兰说,她自己也知道,昨天厕所里的臭味,还残留在她的身上。她伸手拿起自己的小包袱。 张雅兰说:“东西就放在这里吧,丢不了。” 左少卿却紧紧抓着自己的小包袱,有些谨慎也有些惊怵地看着她。 正文 三百五、 帮手 张雅兰的眼睛在左少卿脸上转了又转,小声问:“这个很重要?” 左少卿心里就非常犹豫。从她一认出张雅兰,心里就一直在犹豫,她要不要把有关“水葫芦”的事,有关南越金兰湾刺杀事件的胶卷,都告诉她。从她内心里说,她信任张雅兰。张雅兰两次被捕,是经过保密局刑讯室的严刑考验的。但她不敢保证张雅兰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么一个严重情况,她向上级汇报是非常应该的。但她的上级呢?上级的上级呢?最后这个情况会传到哪里?她不敢往下想。 她小声说:“雅兰,请你别在意。我随时都得带着我的所有东西。” 张雅兰一手抱着一大卷衣服,一手挽着左少卿的胳膊,眼睛却小心地注视着她。她小声问:“你还有任务?” 左少卿咬着牙,小声说:“请你,不要再问了。” 张雅兰点点头,“我不再问了。我明白。走,咱们先去洗澡。” 洪公祠的澡堂,还是从前的澡堂,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雾一般的水蒸汽,弥漫在澡堂里,也曾经弥漫在她和妹妹之间。妹妹的尖指甲,曾经刀似的划过她后背,留下道道抓痕。那种感觉,一直留在她的记忆里。 左少卿脱了衣服,进入浴室时,手里仍然抓着她的小包袱。她把这个小包袱挂在墙上的钩子上,回头有些歉意地看着张雅兰。 张雅兰笑了,小声说:“我保证不问,什么也不问。” 张雅兰打开热水,把左少卿拉到莲蓬下,帮助她洗头,帮助她擦洗身体。她一点避讳也没有,把左少卿什么地方都擦洗到了。她给她打香皂时,尖尖的指甲也和妹妹一样,刀似的划过她的身体。 张雅兰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少卿,你的身材还是那么好,胸脯这里,还是挺挺的。不像我,这么小。” 这时,左少卿才注意到张雅兰的身上。她完全没有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她身上的鞭痕依然清晰可见。有些鞭痕,当时一定是打烂了皮肤,造成感染,留下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疤痕。 左少卿抚摸着这些鞭痕,小声说:“雅兰,对不起,把你打成这样。” 浴室里的水蒸汽渐渐弥漫上来,笼罩在这两个女人的身上。 张雅兰低下头,也抚摸着身上网状的或深或浅的疤痕。她摇摇头说:“这些比较明显的疤痕,不是你打的。你打的是这些,这些已经快要消失不见的影子。那时,我真的恨死你了。你打完之后,第二天,我全身都肿了,又红又肿,感染了。全身的皮肤,薄得就像纸一样。后来,是别人审我。再用鞭子打时,我就惨了,一鞭一条口子,一鞭一条口子。这些疤痕,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左少卿默默地用毛巾擦洗这些鞭痕,仿佛要把它们洗去,“雅兰,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我一直就对你特别凶。看着这些伤疤,让我心里好疼。” 张雅兰笑着说:“也没什么。我的好多同事看见这些疤,对我崇拜得不得了。” 左少卿忽然想了起来,关切地问:“雅兰,高茂林呢?他在哪儿?” 张雅兰默默地揉着手里的毛巾。她仰起脸,让热热的水冲在脸上。好一会儿,她才勉强露出笑容说:“他不在了,再也见不着了。那年,按照你的安排,我去了陆军监狱。在那里,茂林给了我一个满满的拥抱。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拥抱。” 左少卿默默地抓住她的手,也由此感受到她的内心。 张雅兰微笑的脸上满是水,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浴水。她平静地说:“后来,我们那些犯人,随着九十七师去了江北。没多久,我就接到上级的命令,让我回南京工作。茂林呢,就随着部队走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后来我才知道,他最后随着部队去了朝鲜。第三次战役时,一颗巨大的航空炸弹,就落在他的脚边……”眼泪如溪水一般,终于明确地从她脸上流下来,她的嘴唇也瑟瑟地抖着,“他就这样走了,永远走了,连一片碎布也没有给我留下。” 左少卿很后悔问这句话。她默默地把张雅兰搂在怀里。两个女人默默地搂在一起,都无声地流着眼泪。莲蓬头里的热水哗哗地响着,冲在她们的身上。 张雅兰在左少卿耳边,小声说:“以前我有茂林,现在没有了。我现在好孤单。父亲进了省政协,经常出去开会和视察。我每天夜里回到家里,都觉得好孤单。我好想叫你姐,好让我不再孤单。” 左少卿搂紧她,轻声说:“好妹,好妹,我就是你姐,叫我姐,叫我姐。” 张雅兰轻轻地叫了一声,“姐,我真想有个姐。”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地将左少卿搂紧,轻声说:“姐,我能帮你做什么,我会尽最大的力。” 左少卿想了一下说:“现在,我最需要的,是帮手。” 张雅兰笑着说:“姐,这样吧,我就把那个胡广林派给你。我有这个权力。” 这恰恰也是左少卿心里曾经忧虑过的一件事。她很担心胡广林会把她的事说出去。她的眼睛落在挂在墙上的小包袱。她明白,她确实需要有人帮助她。另外,她也确实要把那个胡广林放在身边,以防泄密。 “这件事好办吗?”她问。 “没问题,我们反特科有权在全局范围内选择合适的人,从事秘密工作。你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好。” 这个时候的胡广林,独自一人坐在市局二楼的一间会议室里,整整四个小时。这期间,除了那个冰冷的肖同志给他送来一份午饭之外,再也没有别人进来。 说到底,他仍然是一名军人,令行禁止早已溶进他的血液里。但独自一人坐在这间会议室里,整整四个小时,还是让他忍不住焦躁。他心里曾一遍一遍地想,他将如何斥责那个叫苏少卿的女人。但他总是找不到更有力的措辞。四个小时后,他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了。 会议室的门终于开了。那位极少开口的肖同志出现在门口,向他点点头,说:“胡股长,请跟我来。” 市局反特科的科长办公室就在隔壁,几步路就走到了。肖凡冰推开办公室的门,回头示意胡广林进去,并且说:“和你谈话的是市局反特科张科长。” 张雅兰示意胡广林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手里翻看着他写的检举报告,不时抬头注视着他。她终于说:“胡广林同志,你的报告我已经看过了。但是,我要告诉你,经我们调查,你的检举不属实。” 胡广林黑黑的脸上已经涨成一片紫色,这个回答让他意外。他挺直了腰背,想开口说话。 张雅兰严肃地伸出一个手指,止住他,“胡广林同志,我没有让你说话。” 她把那份检举报告和其它登记资料整理齐,放进牛皮纸袋里,推到一边,然后严肃地看着他。“胡广林,我现在要特别告诉你,你的这个检举,已经让你卷进另外一件案子里,是一件更加严重的案子。所以,为避免这个案子扩散,受到干扰,我决定,暂时把你从下关拘留所里抽调出来,参与承担这件更重要的案子。你有不同意见吗?” 胡广林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感觉到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他喃喃地问:“是……什么任务?” 张雅兰严肃地看着他,“你承担什么任务,你的新领导会告诉你。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还是一个公安干警吗?” 胡广林惊愕地看着她,说:“我当然是。” “你能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的命令吗?” “我当然能!”胡广林几乎是咬着牙说。 “很好。从今天起,你要执行新的任务,你要不折不扣地完成这个任务。你的调动手续,会有人帮你办。我也会通知你们所长,你从今天起,暂时离开下关拘留所。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胡广林更加惊愕地看着她,“究竟是什么任务?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些?” 张雅兰严肃地看着他,“我说过了,你的新任务,你的上级会告诉你。现在,你可以见一见你的新上级。” 张雅兰这么说着,已经起身站起来,走到里屋的门口,并且打开门。 胡广林目瞪口呆,惊愕万分。出现在门口的,正是他指认的那个叫苏少卿的女人。他瞪着眼睛,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他眼前这个叫苏少卿的女人已经完全变了样。她穿着整洁的服装,透出她挺拔的身材。原来零乱的长发,现在盘在脑后,端庄而高贵。他现在才真正看出来,这个曾经像难民一般的女人身上,另有一种冷峻和坚毅的气质。今天早上之前的那种落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 左少卿平静地走到桌边,在椅子上坐下来,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 她语气平静地轻声说:“胡广林,你不要惊讶。我现在告诉你一个事实,以解你心里的疑问。一九四八年三月,也就是你说的那个苏少卿逃出中条山的时候,我正在南京。我当时的职务是,国民党保密局二处,行动二组的中校组长。” 正文 三百六、 悬心履历 办公室里非常安静。窗外的风,无声地从三个人之间掠过。 左少卿平静地注视着胡广林,清晰而简明地说:“我当时奉中共华北局情报部的指令,在南京承担非常重要的秘密任务。你负责看押的苏少卿出逃,给我承担的任务造成严重危害。胡广林,这就是你受到严厉处分的真正原因。我猜,你可能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原因。” 胡广林极其震惊。他确实直到今天才知道,他为什么受到那么严厉的处分。他在很长时间里都不服气。不就是跑了一个国民党的女军官吗?她不过是国民党第十三军的一个上尉,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他的团长后来告诉他,老胡,你的事,团里、师里和军里,都没有办法。他到今天才知道,他犯的错误有多严重。 胡广林喃喃地说:“那个苏少卿,她是……她是……”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你可能也猜到了,她是我的妹妹,亲妹妹,孪生妹妹。” 胡广林已经有些惊恐,他声音喑哑地说:“对不起,那时我真的不知道我犯的错误有多严重。这一次检举,也是我错了。对不起。”他低着头想了一下,又说:“还有,我让你打扫厕所,也是错误的。对不起。” 左少卿笑了,“这个事,不算什么。但是,”她清晰而明确地说:“希望你今后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你今后承担的任务,也不允许你再犯这样的错误。请你记住这一点。” 胡广林至此,成为左少卿追踪“水葫芦”的第一个助手。 但是,一个助手肯定是不够的。左少卿明白这一点。她要找的第二个助手,就是她从前的下属,柳秋月。在此之前,张雅兰已经把柳秋月的地址告诉她了。 可是,柳秋月此时,则完全是另外一种状态。 一九四九年九月,柳秋月解散了群龙无首的队伍,辗转回到南京。她一刻都不敢耽搁,立刻向南京军管会自首。 她曾经是国民党保密局的少校军官。因此,她直接被送进看守所关押候审。 她每天在看守所里的工作,就是写自己的详细履历,坦白自己的罪行。后来,军管会的工作人员反复询问和调查她的履历以及她在保密局里工作的情况。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调查她有无血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年底。 最后,她小心地对军管会工作人员说,一九四九年一月,她曾将一箱保密局绝密档案,交给南京地下党负责人杜自远。这件事,请长官核实。 这件事受到军管会工作人员的高度重视,先后有几个人反复询问档案的来源,和她交给杜自远的过程。柳秋月极其谨慎,绝口不提左少卿。只说当时保密局正在搬运档案,她借机盗窃一箱子档案。军管会的工作人员问她,为什么要交给杜自远?她说,她就在保密局,已经察觉杜自远是地下党。当时国民党已经临近倒台,她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等等。 一九五〇年二月,一名军管会工作人员终于对她说,你算“有功人员”。但有关保密局绝密档案的事,今后不得再向任何人提起。 那个工作人员说这句话时,表情极其严肃。柳秋月当然也不愿意再提,她只能连连点头。她就此结束了被“管制”日子,成为自由人。 柳秋月被结束“管制”仅仅过了一个月,她刚刚在一所小学里谋了一个历史老师的工作,“镇压反革命”运动,就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 那一段时间里,柳秋月心惊胆战,夜不能寐,暗自担忧灾难临头。她隐约意识到,如果对她的“管制”再晚一点结束,她可能会和许多“反动军官”一样,被判重刑,甚至被枪毙。想明白这个关键,她也暗自为自己庆幸。 到一九五七年四月底的时候,柳秋月在这个小学里已经当了七年的历史老师。 但是,她过去曾经担任过国民党保密局少校军官的历史问题,始终是她心头的一座大山,时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谨慎小心地给学生们上课,和同事们相处时处处退让,绝不与人发生争执。 可是有一天,校长忽然笑着对她说:“柳老师,你到咱们学校前,都在哪里工作呀,怎么你的履历里没有呢?有空的时候,补一份详细的履历来吧。你总不至于从没上过班吧。” 校长这么说着,笑嗬嗬地走了。柳秋月却吓得脸色苍白,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藏在桌子底下的手,瑟瑟地抖着。 晚上,她惶恐不安地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告诉傅怀真。 她和傅怀真是一年前结的婚。他们结婚,是因为他们都感受到当时的社会环境带给他们的沉重压力,希望在夜深时,能得到另外一个人的抚慰、关爱和鼓励。 但柳秋月的履历问题,已经成为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灾难。他们头挨着头,坐在床边猜测了一夜,没有猜出结果。 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在于,柳秋月当初被军管会“管制”时,是写过详细的履历的,她绝不敢有任何隐瞒。后来,她在学校里谋了一个历史老师的职位时,曾经询问军管会的工作人员,问是否可以。那位工作人员告诉她,可以。你的档案,我们会直接转到你的学校。但是,校长却问,你到学校前,都在哪里工作? 柳秋月和傅怀真猜测一夜,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学校的档案里,没有她解放前的履历。但是,怎么办呢?她要不要把过去的经历说出来呢?他们的直觉是,如果说出来,灾难一定会落在他们的头上。 可以预见到的灾难,就悬在他们的头上,久久没有落下来。可幸运,却再次意外地降落在他们的头上。那位校长调走了。从校长调走后到现在,没有人再问她的履历。但今天没人问,不表示明天没人问。一旦有人问,她是绝不敢隐瞒的。毫无疑问,那将是他们灾难的开始。柳秋月和傅怀真,一直就生活在这种忧虑之中。 明天是“五一节”,学校将要放假。今天下午,是柳秋月的最后一节课。 她双手背在身后,握着卷起来的教科书,在课桌之间慢慢地走着,看着那些可爱的男女学生。她如同过去背诵高官履历一样,缓缓地说:“曹操,字孟德,小字阿瞒。东汉沛国谯人,也就是今天的安徽亳州人。他生于公元一五五年。一七四年任洛阳北部尉,一八八年任典军校尉,一九六年任司空,行车骑将军事。二〇八年任东汉丞相,二一六年被册封为魏王,二二〇年逝世……” 这时,下课铃响了。 等欢闹的学生们都离开教室,柳秋月抱着一摞作业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简单地收拾一下,提着自己的布包,静静地走出学校。 怀真早上上班前说:“月儿,今天是咱们结婚一周年的日子,晚上回来,买一点好菜吧,咱们悄悄地庆祝一下。” 其实不用怀真提,她也记着这件事呢。她非常非常在意她的这个酸酸的丈夫,喜欢像鱼一样偎在他的怀里,享受他的抚摸。但是,更深入一点去理解,他们其实更像干涸车辙里的两条鱼,靠相濡以沫苟延残喘。 下班的路上,柳秋月先去了菜市场。她买了一斤肉,八角七分钱。买了一斤鸡蛋,六角六分钱。买了一节藕,八分钱。买了两斤青菜,一角钱。买了一条不太大的鲫鱼,五角钱。最后,她买了一瓶白酒,南京本地产的大曲,六角七分钱。 请看官们不要意外,这些都是当时的价格。 柳秋月把这一瓶白酒放进布包里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了一点笑容。怀真也能喝一点白酒。他喝一点酒后,夜里就会很兴奋。他在床上搂住他的月儿时,就会像一挺搂不住火的机枪一样,好猛好猛地对她射击。她想,我要是能有一个孩子,就好了。她知道,怀真也盼着这个。 柳秋月出了菜市场,沿着街边静静地走着。这一条街上的人不多,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夕阳如蛋黄一样停在西边的房顶上,给她的脸上蒙上一层淡红。 她猜想自己一定很好看。因为那边的树荫下正有一个人看着她,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她继续向前走着,并且扫了那个女人一眼。她想,赶快回家吧,怀真可能已经到家了,正等着她做饭呢。 她继续向前走了五六步,或者七八步,她记不清了。她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正向她的头上涌来,脑子里“嗡——嗡——”地响着。脚下也异常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她甚至有点恐惧地停下来,慢慢地扭回头,去看那个站在树荫下的女人。 夕阳就在那个女人的身后,给她镶上金色的边。那个女人的脸隐没在树荫之下。柳秋月看不清楚那张脸,但她的呼吸却一阵一阵地急促起来。 那个女人向前一步,走出树荫。 柳秋月张开了嘴,微微地摇着头,她不敢相信。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已经涌满了泪水。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走出树荫的,是她时时想起的少主,左少卿。 正文 三百七、 夜商 这个时候,柳秋月仍然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左少卿。她弯腰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地走过去,一把抓住左少卿的手,不停地摇着,嘴唇颤抖着说:“少主,是你吗?少主,真的是你吗?” 左少卿搂住她的肩膀,把脸贴在她满是泪水的脸上,轻声说:“秋月,是我,是我。咱们又见面了。” 左少卿终于找到一个她从前的部下。 这天的晚上,柳秋月和傅怀真一起忙碌着,做了一桌子的菜。他们给左少卿斟了一小杯白酒,也给自己斟上一小杯白酒。他们的脸上明显洋溢着喜悦。 柳秋月张口就说:“姐,碰一下吧。” 傅怀真的年龄其实比左少卿大两岁,此时也说:“姐,咱们碰一下吧。” 左少卿看着柳秋月和傅怀真,脸上露出笑容。她昨天认了一个妹妹张雅兰,没想到今天又认了一个妹妹。她感受到,她们愿意认她这个姐,真的是从艰难岁月里磨砺出来的,其情堪比亲情,是人生最珍贵的亲情。 她举起酒杯,和他们碰了杯,都一口饮尽。柳秋月忙不迭地给左少卿搛菜,一再劝她吃菜。 这样几杯酒下肚,左少卿轻轻放下筷子,微笑地看着他们,在温和中含着一点疑惑问:“秋月,还有怀真,怎么了,你们,有什么事吗?” 傅怀真笑着说:“月儿,我们好高兴是吧。一晃晃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我和月儿都好想你。我们看见你,好意外,好高兴的,真的呀。” 柳秋月却打他一下,不让他再说话。她转向左少卿,脸上就露出很深的忧虑。她说:“姐,能帮帮我吗?” 左少卿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她,“秋月,你说。” 于是,柳秋月就把有关她履历的事,前前后后都说了出来。她忧虑地说:“姐,我时时都为这个事担忧,忧得夜里睡不着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如果单位里有人再问起我从前的事,你说我怎么办?我说还是不说?” 左少卿很快就听明白这件事。她是一定要帮秋月的。但她自己也有为难之处。她目前的身份还没有公开,又与上级失去联系。更何况,她现在还处于危险之中,“水葫芦”随时都可能在暗中对她下手。她想帮秋月,现在也无从帮起呀。她想了想,就已经明白,这件事,最好是由杜自远出面帮助秋月,因为他也是当事人。以他的身份说一句话,在上级组织里,一定能起到作用。 左少卿想到这里,就轻声说:“秋月,这件事让我考虑一下,咱们晚上再说吧。” 柳秋月极其聪明,立刻就听明白了。她拿起酒瓶,给左少卿斟上酒,说:“姐,不急这一会儿,咱们喝酒吧。你是海量,再喝一满杯吧。” 到了晚上,柳秋月让傅怀真在外屋打地铺。她伺候左少卿洗了脸,洗了脚,然后和她一起上了床。她盘腿坐在床上,小心并且不安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也盘腿坐在床上,注意地看着她,小声说:“秋月,你要记着我一句话,还在行动二组时,我就拿你当妹妹看。你的事,我一定会帮你。但是,现在还不行。” 柳秋月注意地看着她,小声说:“姐,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左少卿点点头,“是。‘水葫芦’,你还记得吗?” 柳秋月一点头,“是,我记得。怎么,现在还没有找到他?” 左少卿说:“是的。这次回南京之前,我一直在国外工作。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却几次遭人暗算,差点丢了性命。我判断,这都是‘水葫芦’所为。我相信,他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所以,才千方百计要除掉我。我这次回南京,是秘密回来的,身份也不公开。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帮不上你。你要等我找到‘水葫芦’之后,最好也找到杜自远之后才行。秋月,他是你的当事人,你明白吗?” 左少卿不是不信任柳秋月,而是不得不谨慎。胶卷的事,她对张雅兰都不敢说,更何况是对柳秋月了。好在,胶卷的事和‘水葫芦’的事,其实是一件事。找到了‘水葫芦’,胶卷的事自然也就解决了。 但是,她眼下如何才能找到“水葫芦”,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柳秋月冰雪聪明,立刻明白“水葫芦”的事和自己的事,其实是一个前后顺序的关系,必须由彼及此。她过去是左少卿的忠诚部下,唯其马首是瞻。现在,左少卿要寻找“水葫芦”,又与她的切身利益相关,她怎能不竭尽全力。于是,她认真地说:“姐,你想怎么找到‘水葫芦’?” 左少卿却忧虑地看着她,“我现在,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呀。” 柳秋月看着左少卿忧虑的眼神,就双臂抱着腿,下巴放在膝盖上,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墙角,陷入深深的思索。 左少卿也在思索。她轻声说:“秋月,你说,如果我能找到我妹妹,会不会对寻找‘水葫芦’有帮助?” “姐,右少和‘水葫芦’,其实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潜伏……”柳秋月说到这里不由缩住了嘴,有些不安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却向她点点头,“你说的没错,他们都是保密局留下的潜伏人员,一样难找。也不知道我妹妹潜伏在什么地方。”她说到这里,再次陷入沉默。 其实,寻找妹妹这个问题,左少卿在开始启程回国前,就已经在考虑了。但是,中国实在太大了。她除了确信妹妹不在南京外,可能在任何地方。当初,她若是潜伏在南京,要不了几天就会回到自己身边。她非常确信这一点。 但是,在茫茫人海中,她到哪里去找她的妹妹呢?这是第一个问题。其次,即使她真的找到了妹妹,就能帮助我找到“水葫芦”吗?这是第二个问题。 实在地说,左少卿目前正陷于困局,不敢暴露行踪,不敢与杜自远联系。而在她的身后,叶公瑾从外面,‘水葫芦’则从内部,正在追踪她,要置她于死地,很难说什么时候就会找到她。她要打开这个困局,必须首先找到‘水葫芦’。但她如何找呢?至少目前来看,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看官们一定智慧,不妨动动脑筋,为左少卿想一个办法,并在留言中告诉在下,看看你我是否所见略同。 这个时候,柳秋月慢慢地扭回头,看着左少卿,说:“姐,你还记得钱玉红吗?” “当然记得了。”左少卿微笑说。她其实也在想着这个人,这个钱玉红,似乎是她唯一的线索了。 “姐,我非常怀疑她。我总觉得她和那个‘水葫芦’有关系。”柳秋月轻声说。 “钱玉红还在南京?”左少卿有些惊讶地问。 “在呀。”柳秋月扬起了头,也来了精神,“她差不多是和我前后脚回到南京的。当初我被军管会‘管制’的时候,曾经见过她。她远远地一看见我,掉头就走,好像根本不认识我。我当时的行动受到限制,被关在看守所里。她却很自由,和军管会的人谈完话,就可以回家。姐,我猜,她一定编了一个假身份。” 左少卿点点头,感觉确实可能如此。钱玉红的军衔比秋月高,任职时间长,又和叶公瑾有特殊的关系。她如果不编造一个假身份,可能很难有好日子过。 “姐,你知道吗?钱玉红又结婚了,男方是一个码头工人。” 左少卿吃了一惊。这个情况让她非常意外。她以前曾经和柳秋月分析过,钱玉红一直对她的男人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可见她对那个男人是非常在意的。但现在又为什么和别人结婚了呢? 柳秋月似乎也猜出了她的想法,有些神秘,也有些戏谑地说:“姐,我们以前猜对了,她离不开男人。她一定要有一个男人,天天做那个事,才活得下去。” “秋月,你怎么知道这些情况?”左少卿问。 “是三虎告诉我的。陈三虎,那个大头。” “陈三虎也在南京?”左少卿再次吃了一惊。 “是呀。他在码头上做苦力,扛大包,装货卸货什么的。他认识钱玉红现在的男人,他们都在码头上干活。” “你和三虎还有联系?” “只见过几面。最初,他找到我,问我去军管会自首的事,他应该怎么说。我说,就实话实说呗。你又没杀过人,没有血债,不过是个士兵,你怕什么。后来,他就告诉我,钱玉红已经结婚了。” 柳秋月说的这些情况,在左少卿的脑海里快速地旋转着,判断他们对自己目前的目的是否有帮助。这里面的一个要点是,钱玉红从前的那个男人,是不是‘水葫芦’呢?这个判断是否成立? “秋月,你认为钱玉红从前的男人可能是‘水葫芦’,有什么理由吗?” 其实,左少卿对这个情况也是有判断的。但她非常希望通过柳秋月的解释,来验证自己的判断。或许,也可以让她有新的想法。 左少卿的超人智慧,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体现出来的。 正文 三百八、 隙机 柳秋月立刻说:“姐,我们以前在保密局时,就感觉她是个结过婚的人。但她从来不说她是否结过婚,对不对?所以,我判断,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一定是个非常特殊的人。你还记得吗,当初,咱们在四川铜梁县查到钱玉红的婚姻登记,却被人特意做了掩盖,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 “但是,秋月,这也只能说明她男人的情况确实特殊,有可能是一个潜伏人员,却不能说明她男人就是‘水葫芦’呀。” “姐,我是这样想。咱们硬找‘水葫芦’,可能很难找到。但是,钱玉红的男人情况特殊,又可能是一个打入咱们内部的特务。”柳秋月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异样地闪动起来,“姐,我说咱们内部,可以吗?” 左少卿忍不住笑了,“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你接着说。” 柳秋月也笑了,仿佛松了一口气,“姐,我想的是,就算钱玉红的男人不是‘水葫芦’,咱们或许可以想办法,通过她的男人找到‘水葫芦’呀。” 左少卿的脑海里仿佛有电光一闪。柳秋月意外说出一个她以前从未想到的主意,通过潜伏于大陆的台湾特务,用某种方式,引出暗藏的‘水葫芦’。这或许是一个办法。至于如何把‘水葫芦’引出来,这只能到时候见机行事了。 左少卿笑着说:“秋月,咱们怎么才能找到钱玉红以前的男人呢?咱们再放宽一点,找到其他台湾特务也行。但是,怎么找呢?” 柳秋月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身体也轻轻地摇晃着,“姐呀,你怎么忘了,我是报务员出身呀,我对那些无线电信号特别敏感。”她说着,向桌上的一台收音机指了指,“我平时听收音机,常常听短波频道。有时就能听到无线电信号。姐,是那种高速发报的手法,非常快。我过去受训时,就被教官要求,发报的速度越快越好。姐,你想一想,那些潜伏人员,应该是用电台和台湾联系的,你说是不是?” “可是,你能破译那些密码吗?”左少卿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柳秋月摇摇头,“密码我破译不了。不过,姐,只要咱们下的功夫足够深,又能找到合适的无线电信号,或许,我们可以猜出一点有用的东西来。” 左少卿看着她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她差不多已经三十岁出头了,但仍显得那么年轻。她兴奋的时候,脸上会闪出朝阳般的红晕。 左少卿还知道,秋月其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报务员,只是因为不会巴结长官,才最终离开了保密局电讯室。另一方面,她其实还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情报人员,但极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左少卿却非常了解她。她非常聪明,又极其细致,再加上有超人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所以,她才能不动声色地察觉,她左少卿是中共方面的人。她只是不愿意揭穿罢了。这一点,她甚至超过了妹妹右少卿。 左少卿回头看着桌上的那台收音机,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那台收音机看上去很普通,也很小巧。深褐色的外壳,长方形,四个角圆圆的,很柔和的样子。正面左侧是音箱,右侧上方是调幅调频刻度盘,下方有三个旋钮。这就是一个家用的收音机,她无法将它和短波电台联系起来。 “秋月,这个收音机也能收到电台信号?”左少卿对此颇有一点怀疑。 “姐,”柳秋月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这台收音机可不简单。去年我和怀真结婚的时候,特意选了这台收音机。这是咱们国营南京无线电厂生产的,是一九五三年生产的新产品,红星牌502型收音机。它的线路和电子管都是最新设计的。我试了几回,它的接收性能非常好。” “你是不是特别懂收音机?” “姐,我可是学无线电的呀。不过,这个收音机的短波频道虽然能收到一些无线电信号,但还不够。我想把它再改造一下,增加带宽,就能收到更多的信号。另外,这一台收音机还不够,最好再有一台,就更好了。” 左少卿脸上露出微笑。她现在终于可以轻松一些了。虽然用这种办法能否找到‘水葫芦’还很难说,但至少,她现在已经有了一个起点,有了一个可以让她钻入的缝隙。她相信,凭着她和柳秋月的智慧,她们一定可以深深地钻进去,找到那个潜藏极深的‘水葫芦’。 她说:“那就这样,你负责做好收音机这件事。我呢,明天去找钱玉红,看看能不能从她那里找到线索。你把她的地址告诉我。” 柳秋月点点头,却又闪着一双大眼睛说:“姐,我能问一件事吗?” “你说,什么事?” “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一直没有想明白。” 左少卿笑了,“秋月,你还记得张雅兰吗?是她告诉我的。我还可以告诉你,她现在是南京市公安局反特科科长。” 柳秋月惊讶地张大了嘴。但很快,她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如灿烂开放的花朵一样。她隐约意识到,有了左少卿和张雅兰这层非同一般的关系,她和傅怀真的历史问题,就更有保障了。 左少卿和柳秋月几乎是秘商了一夜,就是要寻找一个可以找到‘水葫芦’的缝隙。天亮以后,她们在一起吃了傅怀真做的早饭,然后开始分头行动。 这一天上午,左少卿离开柳秋月的家,按照秋月给她指的路线,去寻找钱玉红。 钱玉红住的地方,离长江边不远,是码头工人或者其他底层平民聚居的地方。 左少卿坐了几站公共汽车,下车后走了一段路,就进入一大片破旧的平房区。这里小巷密布,道路坑洼不平。周围的房子有旧瓦房也有板房,甚至还有草房。居民们在狭窄的巷道旁晾晒衣物,或生火做饭。 左少卿静静地在小巷里走着,辨认着秋月告诉她的那所房子。她费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找到那间在这一带算是比较好的旧瓦房。她向附近看了一眼,然后上前敲门。 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来了,来了。” 左少卿已经听出来,正是钱玉红的声音。她在脸上露出一点微笑。 正如左少卿猜想的那样,钱玉红一打开门,认出站在门外的人,竟是当年的左少卿之后,立刻吓得向后一缩,脸色也变得雪白,用近乎恐惧的眼神看着她。 左少卿仍然微笑着,用平静的眼光看着她,什么话也不说。 钱玉红慢慢地缓过一口气来,先向左少卿的身后看了一眼,又伸头向门外的两边看了一下,确认没有别人,这才一把抓住左少卿的胳膊,把她拉进屋里。 她关上门,还透过门缝向外面看了一下,这才回过头来,紧张地观察着左少卿,有些恐惧地轻声说:“少卿,你是在找我吗?” 左少卿笑了,“当然是找你呀,要不,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是不是不欢迎?” 钱玉红拍了一下左少卿的胳膊,说了一句实话,“哎呀,你已经找到我了,我怎么还能不欢迎?” 她们互相观察着,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但心里都怀着戒备。 左少卿注意了一下,看出她确实变了许多。她穿着一件很旧的阴丹士林蓝的中式褂子,下面穿一条深褐色平纹布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旧布鞋。虽然不过是一身旧衣,但穿在她的身上,仍是那么干净妥帖。她原来烫的卷发,现在已经拉直了,剪成齐肩的短发。身上的唯一装饰,就是头上的一个黑发卡。她脸上没有化妆,仍显出她白皙丰腴的面容和好看的眼睛。 左少卿忍不住会想到,她现在虽然一身旧衣,一脸素容,却仍然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丰胸圆臀,腰肢柔软,言语举动之间,就把那么一种掩饰不住的妖娆,不经意地透露出来。 钱玉红拉着左少卿的手,让她在桌边坐下。随后又给她倒了一杯水,也在桌边坐下,小心谨慎地看着她,轻声问:“少卿,你这是……从哪儿来?” 左少卿微笑说:“从外面来。”她的这句话有两层含意,或者是从台湾来,或者是从国外来,就看你愿意怎么理解了。 “你来这里……有任务?”她似乎把左少卿看作是从台湾来。 “是。”左少卿简单地说。 “为什么来找我?” “咱们是老朋友了,所以来看看你。只是来看一看。” 钱玉红略略地松了一口气,“噢,那就好。少卿,你是怎么找着我的?” “是打听来的。你放心,那人的嘴很严,不会说出去。我更不会说出去。” “哎呀,我已经非常小心了,怎么还是被人知道了,这可怎么好呀。”她已经有点慌了,四面看着,似乎想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进去。 这下子,左少卿再也不敢吓唬她了。真怕把她吓跑或者吓死。她笑着说:“玉红,你真的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把以前的经历都瞒住了,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钱玉红仔细地盯着左少卿的眼睛,看出其中真的没有恶意,才多少放了心。 正文 三百九、 苟淫 这个时候,钱玉红露出一脸妖娆迷人的笑容,声音嫩嫩地说:“少卿,你是正派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害我。这样吧,你就在我这里吃个便饭吧。过一会儿,我家福哥也回来吃饭,你们见一见吧。” “福哥是谁呀?”左少卿明知故问。 “啊,对了,我结婚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就是和福哥吗?” “是的。”她说着,又不安地摇摇头,“少卿,真是什么也瞒不住你。说一句实话吧,我只能藏在这里了,平时都不敢出门。也多亏福哥肯收留我,要不然,我连个吃饭的地方,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少卿,请你多体谅我。”说到这里,她脸上已经是一副戚戚然的样子,乞求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就向她点点头,“玉红,我能理解,请你放心。” 钱玉红听了,一脸媚人的笑容,感激地拉住左少卿的手,不住地摇着。 两人正在说着,外面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把她们都吓了一跳。 钱玉红慌忙说:“是福哥回来了。你坐着,我去开门。” 钱玉红一打开门,外面的男人粗声问:“大白天的插着门,干什么呢?” 这个钱玉红脸上的笑容更加迷人,身上哪儿哪儿的都扭动起来,妩媚和妖娆都像失了火似的洋溢出来,连声音也变得嗲嗲的了,“福哥,不要生气好吧。是我远房的妹妹来了。我正和她在屋里说悄悄话呢。福哥今天回来的早呀,我还没做饭呢。” 钱玉红拉着一个粗壮的男人进来,指着左少卿说:“福哥,这就是我妹妹。我们也好些年没见了。福哥,我想留我妹妹在咱家吃个便饭,你说好不好呀?” 左少卿微笑着从桌边站起来,看着进来的这个男人。 被钱玉红挽着胳膊进来的,确实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他敞着怀,露出里面结实的肌肉。一颗圆圆的脑袋上几乎没有什么头发。满脸的胡子碴,乌油油的一张黑脸,透出一股蛮不讲理的野气。一双阴沉的眼睛,毫不客气地盯着左少卿。 钱玉红更加风情万种,几乎要化在这个男人身上了。一会儿给他拍拍肩上的土,一会儿给他扯扯衣服,又拉着他在桌边坐下,一边不停地说着:“福哥,班上的活累吧,你快坐下歇歇。少卿,你是不知道,我家福哥在码头上管着好些人呢,一天干下来,就是我家福哥最辛苦。福哥,中午咱家的菜都有,就是没有酒。你给我一点钱,我去买一瓶酒来。你喝一口,也解解乏。我这个妹妹呀,也能喝一点,你俩干一杯好不好?” 这个福哥只是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碎钞票来,扔在桌上。 钱玉红在他眼前,把这些碎钞票一张一张地捡起来,一张一张地数着,说:“福哥,我一共拿了一块钱,去买一瓶酒。家里的酱油也没有了,我再打一点酱油来。”随后,又抬头对左少卿说:“少卿,你坐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从窗台上拿了一个空酱油瓶,就出了门。 左少卿看出来了,钱玉红的口袋里,是一分钱也没有,完全靠这个男人养着她。这样一个情况,也勾起了她的心事,她也没有钱。 昨天上午,张雅兰和她分手时,塞给她几十块钱。她感觉,这就是张雅兰的所有积蓄了。这点钱对她来说,是不够的。她下一步要找‘水葫芦’,一定需要很多钱。 过去,她在保密局时,有一点积蓄,是她的工资所得,一直存在银行里。她随叶公瑾离开南京时,没有来得及取出来。昨天夜里,她向柳秋月问了一下旧币兑换新币的比例,心里就算出来,那也不过是一百多块钱。这也是一件让她很为难的事。 这个时候,屋里就有片刻的安静。这个粗壮的福哥此时正扭回头,直瞪瞪地看着左少卿,问:“你从哪儿来?” 左少卿收回思绪,小声回答,“从外地来。” “来干吗?” “想来找个事做。不知玉红姐姐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 福哥“嗤”的一声,“她自己都没有事做,还得老子养着她,给你找事?嗤!”他一脸不屑的样子。 左少卿笑着说:“那,福哥能帮我在码头上找个事吗?” 福哥又瞪她一眼,“码头上没有你干的活!你去,那些人一天就把你撕了吃了。” 左少卿听明白了,也笑了起来,“福哥说的对。那,我再想办法吧。” 只几分钟,钱玉红就拿着一瓶酒和一瓶酱油回来,放在桌上说:“福哥,酒买回来了。酒是六毛五,酱油是一毛一,一共是七毛六,还剩二毛四,给你。”她把手心里攥着的一点零钱放在福哥面前,并且用手指拨开,让他看清楚。然后又说:“好,福哥,你和我妹先坐着,说说话,我去做饭去。”说着,拿起酱油瓶去了厨房。 左少卿和身边的福哥,哪有什么话可说。两个人都安静地呆坐着。倒是福哥偶尔向左少卿这边扫一眼。不一会儿,他就起身进了里屋。 左少卿独自坐着,默默地打量着周围。这是里外两间的房子,虽然破旧,东西也很零乱,却擦拭得很干净。显然,钱玉红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女人。里外屋之间,只隔着一道三尺高的矮墙。矮墙上封了一道玻璃窗,分出内外来,也给里屋提供一点光明。 可能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或者是积年的污垢,那道分隔内外的玻璃窗已经不太透明了,只能模糊地看见里屋的双人床和桌椅。左少卿隐约看见,福哥正站在桌边,似乎在做什么事。 这时,她听见里屋的福哥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玉红,来!” 钱玉红忙不迭地从厨房里出来。她笑着向左少卿挥挥手,就匆匆进了里屋,“福哥,怎么了?” 福哥在里屋低声说一句什么话。钱玉红也放低了声音,急促地说了几句话。左少卿没听太清楚,似乎是说,等一等吧,正做着饭呢。那福哥就低声吼了一声,钱玉红就没了声音,但也没出来。 左少卿感觉,他们似乎正在争论什么事。听到人家夫妻间说私房话,似乎很不好。她就把头转向门外,看着外面那条安静的小街。 这时,房子里就很安静。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隐隐约约的,左少卿似乎感觉这安静的房子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种异样的气氛在房子里漫延。她想起来,钱玉红进了里屋后,好一会儿没出来,也听不到他们之间的说话声。她忍不住又把目光转向里屋。 分隔里外屋的玻璃窗,确实有些模糊。所以,左少卿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看清里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隐约看见钱玉红正站在桌边,上身却不自然地向前倾着,双手似乎撑在桌面上。异样的是,她的身体一下一下地动着,似乎被人从后面推着。 过了片刻,左少卿才模糊地看出来,是那个粗壮的福哥紧贴在她的身后,正挺着腰,一下一下地撞着她的身体。接着,左少卿才看清,钱玉红的衣服已经被推到腰上,下面露出来的,是她丰腴雪白的屁股。 那个粗壮的福哥正弓着腰,在钱玉红身后一下一下地用着力。他乌黑的不断挺动的屁股,把钱玉红的屁股衬得更加雪白。这时,他的一只手从衣服下面伸进去,一直伸到钱玉红的胸前,那样肆意地揉搓着。 这样的一个情景,让左少卿着实吃了一惊。她这才突然明白,里屋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事。也就在这时,她才看清钱玉红那张雪白的脸。 里屋的钱玉红正侧着脸,看着坐在外屋的左少卿。她脸上露出尴尬和无奈的笑容,似乎在恳求左少卿不要惊讶,不要意外,更不要出声。可是她的身体,却随着男人的动作而扭动着,正在迎合她的男人。 左少卿只觉得血液涌上她的脸。她感觉到羞臊和痛心。钱玉红虽然早已和叶公瑾通了私情,但她受过大学教育,又曾经是保密局二处的档案室主任,是校级军官。她有皎好的容貌,有优雅的身材和白皙柔软的肌肤。当她穿一身华丽旗袍时,更有一种雍容华贵的贵妇风度。但此时,她却被这样一个粗野的男人肆意地从身后侵入,被他肆意搓揉,并且是站在桌边。她还弓腰曲背地左右扭动着,迎合这个下作男人。 左少卿忍不住要为钱玉红感到难过和羞臊。她无声地转向门外,不想再看见那个苟且屈辱的场景。门外的小街白花花的一片,左少卿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大约十几分钟后,钱玉红系着腰带,低着头,从左少卿面前匆匆走过。片刻,厨房里又传出来炒菜做饭的声音。 左少卿看着里屋正系着裤子的福哥,脸上已经闪出一丝恶意。她只是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发作出来。她慢慢站起来,轻轻走进厨房。 厨房里的钱玉红抬头看她一眼,又急忙低下头,继续翻炒锅里的菜。锅里的菜滋滋地响着,冒出淡淡的油烟,在这间小小的厨房里漫延着。 正文 三百一十、 欲妇 左少卿在钱玉红的身边站了一会儿,轻声说:“玉红,那个男人竟然对你那样,你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钱玉红仍低着头,没有说话。长长的头发遮着她的脸,她炒菜的动作已经慢了。 左少卿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说:“玉红,你不能这样混日子呀。跟我走吧,离开这里,好不好?” 钱玉红仍然没有说话。但左少卿却感觉到她的肩膀正在颤抖。片刻,她才抬起头,看着左少卿。左少卿以为,她会看见一张正在哭泣的脸。但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看见的却是一张粉红色的笑脸,并且笑得全身乱颤。 左少卿惊讶地看着她,“玉红,你怎么了?” 钱玉红笑得更厉害了,并且终于笑出声来,好像这是一件让她特别快乐的事。 她继续翻着锅里的菜。之后,她慢慢地止住笑,一双好看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左少卿。她放下锅里的铲子,伸出一只手,搂住左少卿的腰,把下巴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立着。 片刻,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少卿,我现在终于相信,你不会害我。而且,我还感觉到,你挺关心我的。少卿,我好感动,谢谢你。” 左少卿慢慢脱出她的拥抱,和她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似乎能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她有些惊讶地说:“玉红,我不会害你,这是实话。可是,你就让他那样对你?就那样,随时随地,拉过来就上手,也不管你正在干着什么?” 钱玉红的一张笑脸变得更红了,像一朵鲜艳盛开的花,眼睛里更闪烁着晶莹的光。她摇着头,笑着说:“少卿,我这个人真是的,真没办法瞒你。我的这些丑事,怎么就都让你给看见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盖上锅盖,忍不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少卿,过去吧,我是和公瑾在一起。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想起那一段时光。后来,就是那一次,毛局长要害公瑾,幸亏是你赶来报信。少卿,你还记得吗?” 左少卿轻轻点点头,“我记得。”那一段经历,她当然记得。 这个时候,钱玉红就向左少卿露出有些肆意的笑容,“少卿,那天晚上,我跑出房间时,可是光着身子的,什么也没穿。少卿,我那个样子,也让你看到了吧。后来,我是到了车上才穿上内衣。那时,我好像还有一些羞耻心,看见你时总觉得不好意思。嗨,今天,福哥那样和我弄,又让你给看见了,看见我和福哥那么一种样子。你是不是觉得,只有坏女人才会和男人那么弄?” 左少卿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说:“我看,你在他面前,是一点地位都没有。他可能从来不给你钱,还那样把你吆喝过来,随意地弄。玉红,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钱玉红小声说:“总归,是福哥养着我。另外,说一句实话吧,我也喜欢他那样弄,真的。少卿,只有这样我才知道,他少不了我。”她仍然那样满面粉红地笑着说。 左少卿心里仍然为她痛惜。虽然隔着模糊的玻璃窗,她仍能看见钱玉红那雪白丰腴的屁股在男人的身前左右扭动着。 钱玉红低声说:“少卿,别给我说出去。” 左少卿说:“玉红,我不会说出去。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跟上这么一个无耻的男人。这么粗野,这么好色。我真恨不得给他一拳。” 钱玉红嘻嘻地笑了,“少卿,你千万不要打他。他一定打不过你,我知道。他就是对我才这样。”钱玉红的脸更红了,声音也更低了,“少卿,我不瞒你,我真的离不开男人。以前,我曾经跟过一个做生意的人。他有些钱,能保证我吃喝穿戴。可是,他和我做那个事……”她说到这里,就歪着脑袋笑个不停,“他一个星期只能和我做一次,我还没感觉到什么呢,他就射了。要是让他和我做到两次,老天,他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你别笑话我,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了他。” 听到这个话,连左少卿也笑了起来,“你还说,真不害臊。” 钱玉红已经笑得花枝乱颤,“少卿,都是些丑事,挺难为情的,我也没想瞒你。你也什么都知道,嗨,也都让你看见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跟你说一说,我心里倒感觉挺舒畅的。”她静了一会儿,又说:“我现在,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也不在乎这些事了。福哥和我那么弄,我真的挺乐意的,真的。” 左少卿一撇嘴,“可是,大白天的,还有客人在,就那么干起来了,也太过份了。” 钱玉红就异样地瞄着左少卿,耸着鼻子说:“少卿,那是因为你呀。” “你又胡说,怎么会因为我呢?” “你也挺漂亮的,又穿得这么整齐,身材这么好,有模有样的。”她凑到左少卿耳边,低声说:“你的胸脯也是挺挺的,是不是?告诉你吧,你把我家福哥的臊劲头引上来了,他又不敢惹你,只好拿我出火呗,这还不明白吗?” 左少卿忍不住打她一下,“别拿我说事。” 钱玉红嘻嘻地笑着,“少卿,是真的,你也挺招人的。” 左少卿一撇嘴,“这下,你晚上就可以安生一些了吧?” 钱玉红似有些得意地晃着脑袋,“少卿,说出来没人会相信,可不会安生呢。到了晚上,照样还有一回,夜夜都不会拉空的。我福哥干这个,可有本事了。” “不要说了,晚上干了,白天还要干,就是一个色鬼。” “少卿,我就喜欢色鬼。”她咯咯地笑着,“白天时,他要是听了那些下流工友说了什么女人事,中午回来就找我干那个事,也是在桌子旁边。今天是有你在,要不,他会叫我把衣服全脱了,且摸个没完,且弄个没完呢。你是不知道,他的臊劲头上来了,可不是一般男人能比的。” 左少卿伸手在她胳膊拧了一下。 这下子,钱玉红反而大笑特笑起来,眼泪都笑了出来。最后,她止住了笑声,又把头放在左少卿的肩上,搂着她的腰,目光迷离地看着她,轻声说:“少卿,这就是我的命,有这样一个男人天天和我弄,我挺知足的。” 这个时候,左少卿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问了一句她特别想问的话。她很随意地说:“玉红,其实我一直感觉你是个结过婚的人,是经历过这些事的,难道还那么在意福哥?那么在意他和你做那个事?” 这几句话,表面上的重点是在后面两句,真实的意思则是第一句。左少卿说完这个话,就细细地感受钱玉红的反应。 钱玉红仍在低头做菜。她把做好的菜盛在盘子里,然后继续在锅里放油。 左少卿急忙提醒她,“玉红,油倒多了。” 钱玉红却拿着油瓶子,一动不动站着,披下来的头发遮着她的脸。 左少卿慢慢低下头,去看她的眼睛。她意外地看见,钱玉红被头发遮挡着的眼睛正警觉地向上翻着,从眼角那里窥视着左少卿。那个眼神里藏着戒备和疑虑。 左少卿立刻明白,她不能再问了。但钱玉红这个眼神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她,钱玉红以前的男人,如果不是‘水葫芦’的话,至少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极其可能,也是一个潜入解放区的情报人员。 她明白的另外一点是,这个钱玉红虽然在男女做爱这个事上,需求极其旺盛,可以和任何一个男人,包括福哥这样的粗野男人,去做那个事,并且做得非常高兴。但在感情上,她的心却一直放在第一个男人身上。 左少卿一时还想不明白,钱玉红的这份藏在心里的情感,对她将来追踪‘水葫芦’意味着什么。 在下告诉各位看官,这一点至关重要。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钱玉红又恢复了她天生的媚态,一口一个“福哥”,把左少卿身上的汗毛都叫得竖了起来,鸡皮疙瘩一片一片地生出来。 她不断地给她的福哥和左少卿斟酒,又给他们搛菜。稍微闲一闲,就把一只手放在她福哥的腿上,说:“福哥,你就喝了吧,我妹都已经喝了,快喝呀,快呀。”手底下就去捏她福哥的大腿根,几乎就捏在那个地方了。 这个福哥看着是个酒囊,其实只是个饭袋。几杯酒下去,舌头就有点绕不过来了。他闪着色迷迷的眼睛对左少卿说:“你……你是玉红的……妹妹,也就……就是我阿妹,来……来,我……和阿妹再碰一下。” 吃完了饭,粗壮的福哥摇摇晃晃地进了里屋,要睡午觉。左少卿帮着钱玉红收拾了碗筷,就准备告辞了。 钱玉红说:“少卿,你等一下。”她进了里屋,打开箱子,似乎把什么东西塞进口袋里,就陪着左少卿出了门。 此时正是中午时分,周围的居民吃完午饭都休息了。小街里就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钱玉红陪着左少卿慢慢地走着,却一句话也不说。她低着头走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正文 三百一十一、 印章 她们快走到街口时,左少卿停下来,说:“玉红,送这么远了,别送了。” 钱玉红就停下来,仍然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少卿,求你一件事。” 左少卿注意地看着她,“什么事,你说。” 钱玉红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左少卿,说:“少卿,我就是一个想要男人的女人,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坏事也不敢干。我求你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行吗?” 左少卿看着她,谨慎地问:“玉红,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钱玉红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绸子手绢,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不过心里有一点害怕罢了。我不想再搅到什么是非里。少卿,你要是答应我,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她慢慢地把手绢展开,铺在手掌上,“我送你的不是这条手绢,我送你的是这条手绢上的一个印章。” 左少卿看见,那条手绢的中间,确实印了一枚印章。她仔细看了一下,认出是“伊公子”三个篆体字。她有些意外,这应该是叶公瑾的印章呀。她曾经让联勤总司令部的参谋长于志道猜一猜,“伊公子”是谁。于志道果然猜了出来。但钱玉红是什么意思呢?她一时想不出来。 钱玉红轻声说:“少卿,这是叶公瑾的印章。他在敬业银行里有一个户头,存了许多钱,其中有一部分,还是我的钱。我知道,叶公瑾当年撤离南京时,撤得很急,他没有取走他的钱。叶公瑾当年从账户里取钱,用的就是这个印章。” 相信看官们还记得这个手绢上的印章。本书第七十五节,“小心眼”,说的就是这件事。 左少卿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钱玉红又说:“少卿,我不知道你回到南京准备干什么,我也不想问。但我猜,你可能需要钱。你或许可以试一试,能不能从敬业银行里取出钱。” 左少卿说:“我看你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你就没取一点出来,给自己用?” 钱玉红笑了一下,“我是害怕,不敢取。再说,有福哥养着我,我也不需要钱。现在敬业银行已经收归国有了,是商业银行的一个分支。我听说,过去老主顾的钱,还给保留着,也可以取。少卿,你要是能取出来,就拿了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左少卿心里并不想应她这个请求。她将来可能还需要钱玉红的帮助。她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话题,“玉红,我知道,叶公瑾就在台湾,你不想他吗?” 钱玉红的嘴微微地咧开了,眼睛里也有了泪水,“少卿,别再跟我提他了。他当初把我扔下,让我寒了心。我那么伺候他,那么顺从他。在床上,他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只要他高兴就行。说一句不要脸的话吧,我对你也没有什么说不出来的。那时,我有时来例假,身上不方便的时候,还用嘴巴给他弄过。可是,这个没良心的,最后还是把我扔了,连一句告别的话,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我恨他,恨他一辈子。所以,我也不想用他的钱。你要是能取出来,就全取走,我高兴。” 她指着左少卿手里的手绢,露出猫一样的笑容,“少卿,我把这个给你,只求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左少卿和钱玉红分了手之后,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她想起钱玉红最后分别时的请求,心里就有一点纠结。 她其实真的很同情钱玉红,也很想放过她。但是,她又必须找到‘水葫芦’。所以,无论钱玉红和‘水葫芦’有没有关系,她迟早都要回来找钱玉红的。她相信,钱玉红的丈夫,一定是一个潜伏人员。她需要找一个潜伏人员做诱饵,引出‘水葫芦’。这就是她现在必须完成的任务! 不过,用什么办法,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压在她心头的‘水葫芦’,她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所以,今后她会不会再回来找钱玉红这个事,只能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左少卿把心里的事一一想了一遍,就知道在这个下午,她还有几件事要做。 她先去了夫子庙。夫子庙还是那么热闹,街上永远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街边的店家把自己的货品一直摆到街上,大声吆喝着招揽顾客。小贩们提着蓝子、挑着担子,在行人中往来穿梭。以前的黄包车现在已经换成三轮车,“当当”地响着铃铛,飞快地向前蹬去。 左少卿慢慢地在街上走着。终于,她在一个墙角的后面,看见一个小小的刻字摊子。一个六十多岁,满面皱纹的老人坐在摊子跟前,低着他花白的头,一双鹰爪般的手,握着一柄刻刀,正在一枚印章上刻字。 老人慢慢地抬起头,用他苍老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站在面前的左少卿。当他确认这个女人可能是他的一个主顾后,便把一个小板凳推到左少卿面前,说:“太太,您请坐。”然后继续低下头,刻着他手里的印章。 左少卿在摊子旁边坐下,并不开口。她捡起一颗已经刻好的印章仔细地看着。她其实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她必须仔细地看着,并且缓缓地转动这个颗印章,似乎正在对这颗印章做出内行的判断。 她终于放下手里的这个印章。这个动作,让老人慢慢地抬起头,用他苍老的眼睛注视着左少卿。左少卿向他露出一点微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条白绸手绢,将手绢上的印章亮给老人看。 老人默默地对着手绢上的印章足足看了三分钟,才抬头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她几乎分毫不差地看出老人心里的盘算。 毫无疑问,这不是政府用的公章,也不是私人用的名章。这只是一颗闲章,“伊公子”这三个字,可能是一个风流名士的雅号。这样的闲章,刻起来毫不费力。那么,这位太太用一块手绢给他做样子,目的只有一个:求似。 老人终于开了口,“太太,这个章刻出来,可能不太一样。” 左少卿摇摇头,目光在温和中透出一丝坚定,“老先生,必须一样。” “哎呀,太太,那就贵了。”老人沉默了片刻,终于轻声说。 “您收多少钱?”这时,她就看见老人的喉结缓缓地上下移动着,她判断出,他正在下着决心,要开出一个大价钱。她笑着说:“老先生,多少钱,您说吧。” “太太,要十五块钱。”老人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什么时候交活?”左少卿轻声问。 “两天后,还是这个时候。” 左少卿平静地看着他,摇摇头,“老先生,我三个小时后来取。您能完吗?”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很随意地向四周扫了一眼,仿佛在说,你若是不行,我就去找别的摊子。她平和地看了老人一眼,伸手去拿小桌上的手绢。 老人的一根鹰爪般的手指,压住了那条手绢,苍老的眼睛里藏着恳求,“太太,那就……那就三个小时,行。” 左少卿温和地笑着,但目光坚定,“老先生,如果不像,如果交不了活,我可不付钱。”说完,她轻轻地站起来,无声地离开了。 左少卿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去银行取她的那一点存款。她口袋里只有几块钱了,不足以支付老人的工钱。她今天必须把那一点存款取出来。 她乘了几站公共汽车,找到从前存款的那家银行。过去看上去很气派的一家支行,如今仅仅是一家储蓄所,三四名工作人员在柜台里忙碌着。 整个取款过程很简单。左少卿的存折早已没有了。如果还有的话,也是在台北。但她的好脑子记着那个存折上的十八位账号。她用一支已经秃了的蘸水笔,在取款凭条上写下她的名字和这十八位账号。然后告诉柜台里的职员,她的存折遗失了。 柜台里的职员找到了她的底账,然后耐心地告诉她旧币兑换新币的比例,以及存款利息的计算方法。“同志,因为您的账户解放后一直没有动过,所以,按照上级的规定,我们只能按活期利息给您计算。” 左少卿温和地笑着,“同志,”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两个字,“我理解,就请你按上级的规定办吧,我想全取出来。” 她的本息一共是一百三十四元六角九分钱。其中有十三张十元面额的大票,让左少卿心里很满意。她小心地把这些钱放进口袋里,微笑着向银行职员挥手告别。 她看着表,准时在三个小时之后,出现夫子庙里那个刻字的老人面前。 老人面无表情,默默地看着她。无声地把一只小板凳推到她的面前。等她坐下后,就把那条白绸手绢送到左少卿面前。仍然没有一句话。 左少卿展开手绢,在原来那个印章的旁边,已经有了一个新的鲜红的印章。左少卿低着头,仔细地比对这两枚印章。她终于确信,这两枚印章真的是一模一样。她抬头向老人露出微笑时,也明显地看出他松了一口气。 正文 三百一十二、 旧部 左少卿脸上的微笑,让老人多皱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点笑容。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到左少卿手里,示意她打开看。 左少卿打开锦盒看了一下,心里不由深深地赞叹。她其实忽视了一件事。如果这枚印章的用料不好,外形不精致的话,或者有很明显的修饰痕迹,就很容易引起银行职员的怀疑。此外,一枚新印章更容易令人生疑。 但这枚印章,却超出她的预料。这是一枚和田玉籽料,印面的切口极其巧妙,恰与原来印章的外形一致。她看出这枚印章已经被做旧,甚至印面的凹槽里也被填上深红色的老印油。这枚印章看上去,已经用了许多年。 左少卿从口袋里掏钱的时候,随口问:“老先生,您这一天,能挣多少钱呀?” 老人面色严肃,望着远处撇了一下嘴说:“估算着,一天两块来钱吧。您太太,算是我的大主顾了。”他沉默了一下,又说:“家里老少七口,全指着这个吃饭呢。” 左少卿此时已经拿出钱,她抬头看着老人那布满皱纹的脸,和他鹰爪一般的双手。她轻声说:“老先生,工钱十五块,料钱怎么算?” 老人向她点着头,“太太,都在里面了,都在里面了。” 左少卿温和地说:“老先生,您这个活做得很好,我很满意。所以,我想给您再添一点,您说吧。” 老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左少卿微笑的脸上,似乎还有些不相信。他迟疑片刻,终于颤颤地伸出两个鹰爪一般的手指。 左少卿想了想,在十五块钱之外,又添了一张大票,一起放进老人的手里,“老先生,希望您今后的生意做得更好。” 左少卿向双手颤抖的老人挥挥手,拿着那个精致的锦盒起身离开了。 左少卿走在路上的时候,感觉心里很舒畅。这个印章应该是一个吉兆,或许会给她以后的行动带来好运。她也希望那个老先生高兴,也许他今天晚上可以喝一小杯酒了,用他鹰爪般的手指,捏着小酒杯喝。 左少卿今天的最后一件事,是想找到陈三虎。她觉得,有了胡广林,有了柳秋月,再加上一个地痞一般的陈三虎,她的帮手应该够了。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正是人们下班的时候。左少卿站在码头的外面,看见一群一群的工人正走出码头的大门,互相嚷嚷着,四散走开。 这里其实也是码头的货场,堆满了灰色的砖头、高高的石堆,还有粗大的木料。路面上满是尘土,一有车辆驶过,就会扬起漫天的浮尘。 终于,她看见陈三虎和几个敞着怀的工人从码头里走出来。他们嘎嘎的说笑着,晃着膀子走过来。在前面的路口,陈三虎和那几个工人分了手,独自一人向左少卿这边走过来。 当他终于看见站在墙边的左少卿时,他竟然恐惧得像一个看见劫匪的小女孩一样放慢了脚步。他在昏暗中把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非常非常意外的样子。他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他伸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就嚎了一声,“主子!是主子吧!” 他向前冲了几步,就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姑娘一样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主子呀,你终于回来了!主子,你还记得我呀!你来找我呀!”他哇哇地大哭起来,一双手在地面上拍出一股股的尘土来,蒙到他被泪水浸湿的脸上。 左少卿走到他面前,想把他拉起来,“三虎,三虎,你起来,你起来。”却怎么也拉不起来。就抱住他的那颗大头,也流出了眼泪。 陈三虎抱住她的腿,又抱住她的腰,把满是泪水的脸埋在她的怀里,“主子,带我走呀,带我走呀,不要再把我扔下。我求求你了,主子。” 整整过了十分钟,嚎哭的陈三虎才慢慢平静下来。他从地上爬起来,用他肮脏的大手,捧着左少卿的手,使劲地亲着,真仿佛跑丢的孩子看见了亲娘。 天完全黑的时候,左少卿把他带到一家小酒馆里。她要了两个凉菜,一瓶白酒。她把酒满满地斟在两只大碗里。她说:“三虎,来,喝一口吧。” 陈三虎这个时候已经兴奋得手舞足蹈,满面红光,不知该怎么坐着才好了,一张粗陋的脸上满是喜悦。他双手捧起碗,和左少卿碰了一下,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这口酒下了肚,让他又有点激动起来,咧着嘴说:“主子,我就是傻,我也切记着,在南昌的时候,你被那个王八蛋拉走的那一天,我就跟没了娘的孙子一样,哭得哇哇的。我那个哭啊,哭我再见不着主子了。我傻呀,笨呀。我们去南昌的机场追你,找你。我哭啊,就是没有找着你!” 左少卿拉着他的手,摇了摇,说:“我知道。咱们再喝一口。” 陈三虎仰脸又喝了一大口,哈着气说:“主子,你说,为国还是为共?” 左少卿微笑看着他,轻声说:“为共。” 陈三虎就一拍桌子,“好,为共好!我就愿意为共!主子,我傻,我笨,你也记住我一句话。你把我陈三虎的这个脑袋拎在手里,哪天你想听一个响儿,你就抡起来可劲儿摔。我要是不给你响一个脆的,我就是裤裆里的……裤裆里的……”他咧开大嘴,傻笑起来,“主子,我说粗话了。” 左少卿笑着向他点点头,“三虎,我听明白了。我也记在心里了。” 陈三虎嗬嗬地傻笑着,“主子,你记着就好!” 后话,陈三虎这颗脑袋,果然为了他的主子爆了一个脆响。这是后话。 左少卿和陈三虎分手时,问他:“三虎,兜里还有钱吗?” 陈三虎一脸的傻笑,从口袋里掏出几毛钱放在桌上,“主子,就是这些。” 左少卿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大票,塞在他的手里,“三虎,这几天好好的,听明白了吗?不要惹事,不要喝多了。过几天,我安排好了,还会来找你。带你走。” 陈三虎咧着大嘴笑着,“成,成,主子,我好好呆着,等你吆喝,等你带我走。” 夜很深的时候,左少卿回到家里。这个时候,柳秋月正愁容满面地等着她。 傅怀真开的门。他腰上扎着围裙,弓着腰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姐姐,劝劝我的月儿好不啦。她吼吼地朝我发火呀!还叫我滚开。月儿从来没有这么对我说过话,我好难过的,你知道吧。” 左少卿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傅怀真急急地说:“我好好和她说的呀,明天我给她借还不好么?姐姐,她朝我发火呀,我好难过的。” 左少卿问:“你要去借什么?” 傅怀真捂着半个嘴,“借钱的呀。” 左少卿明白了,柳秋月是为钱而急。她笑着说:“这么晚了,你系着个围裙,还要做什么呀?” 傅怀真笑着说:“下一点挂面好不好?月儿怕你还没有吃过饭,要饿肚子。” 左少卿向他摆摆手,“不用了,我吃过饭了。钱的事,我去和秋月说。” 左少卿进屋的时候,隐约感觉自己今天有点过分乐观了,甚至是盲目乐观了。她必须更谨慎一些才好。 说到底,“伊公子”账户里的钱,目前还是天边的月亮。怎么自己的手底下就那么松?刻印章的时候,一时高兴,多给了双手如鹰爪的老先生十块钱。见到了三虎,一时感动,也塞给他二十块钱。可是秋月却在家里为钱发愁。她太不应该了。 左少卿轻轻在柳秋月身边坐下来,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她问:“秋月,这些钱够吗?” 柳秋月一把抓起那些钱,飞快地数了起来。她回头看着左少卿,小声说:“姐,我今天去了夫子庙,找到一家专卖废旧五金交电的商店。我在里面翻了一下午,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那里都有。有了这些钱,那些东西都能买下来。可是,姐,今后你不管要干什么,动一动都要钱呀。咱们手里没钱可不行。” 左少卿认真地点点头。未来还很遥远,甚至很危险,她现在绝不可以放松,更不可以大意。她一定要警惕。 她从口袋里拿出钱玉红给她的白绸手绢,让柳秋月看上面的印章。 她低声说:“秋月,钱玉红说,叶公瑾在敬业银行有一个账户,有很多钱。他取钱就用这个印章。下午,我找人刻了一个印章,就是这个。”她把刚刚刻出来的印章递给柳秋月,“你看一看。如果你觉得行,咱们明天就去试一试。要是能取出钱,咱们的问题就解决了。” 柳秋月仔细看着那个印章,又和手绢上的印章比较。她疑惑不定地看着左少卿,“姐,就用这个取钱,行吗?” “我不知道。咱们必须去试一试。” “即使有危险也要去?”柳秋月不安地看着她。 “是。”左少卿坚定不移地看着柳秋月。她明白,钱的问题,必须解决。 第二天上午,柳秋月先去学校里请了假,然后和左少卿去了从前的敬业银行。 从前的敬业银行现在也被收归国有了,是一家大银行的支行。 正文 三百一十三、 旧账 左少卿站在这间银行的外面,心里隐隐的就有一点激动。她曾经来过这里许多次。每一次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和杜自远见上一面,交换他们双方掌握的情况。另外一点,就是希望被他拥抱一下,至少是用力握一下手,让她感受到那种电流掠过全身的兴奋和激动。 左少卿想到这里,也只能在心里叹息。后来,种种因缘巧合,她又步步无奈,步步失当,竟把妹妹送到杜自远的怀里。现在想起,悔之晚矣。今天妹妹若是还在,怕是已经有了杜自远的孩子。 左少卿每每回忆到这里时,都会有今生已去,不知来生是否可期的感觉。 她和柳秋月慢慢走进银行,四面观察着。银行内部除了墙壁曾经粉刷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那道长长的柜台,仍如屏障一般将营业大厅划分为内外两部分。 柜台里一名年轻的职员抬头看见她们,就点点头说:“同志,是存款还是取款?请先到窗台前填单子。” 左少卿回头向窗台那里看了看,那里放着红蓝两色的凭单,还有蘸水笔。但她还是走到柜台前,不动声色地说:“我想查一下账。” 银行职员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们,说:“查账?有存折或者存单吗?” 左少卿打开手里的锦盒,拿出那枚印章,说:“用这个查。” 银行职员更加惊讶了,他下意识地接过印章,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看左少卿和柳秋月,说:“这个……这个怎么查?” 左少卿向柜台里面伸了一下手,说:“请你问一下你们经理,或者老员工,他们会告诉你。”她又说:“我一向用这个印章动账。” 年轻的银行职员走到另一张桌子前,把印章交给一个戴老花镜的职员看。那人看了看印章,又看看柜台外的左少卿。他随即起身,在几个铁皮柜里翻寻了一遍,终于拿出一个账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翻到一页,指给年轻人看。他又翻转手里的印章,显然正在和账册上的印章做着比较。 这个时候,正是左少卿和柳秋月最紧张的时候。如果印章不符,她们不仅拿不到钱,还会有大麻烦。如果真遇到这种情况,她只有再次求助张雅兰了。 鼻子尖上挂着老花镜的职员小声和身边的年轻职员嘀咕了几句,就慢慢走到她们面前,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然后说:“两位同志,您的账我们已经查到了。不过,这个账已经许多年没有动过了,账里又有一些特殊情况,所以,我要先向经理报告一下,然后再给您办理。” 左少卿平静地说:“老同志,是一些什么特殊情况?” 老职员仍然不动声色,“对不起,我要先向经理报告。两位请稍候。”说着,他就拿着印章和账册进了里面一扇门。 老职员的这个说法令人生疑,也令人畏惧。他给人的感觉是,他正要借这个机会去给派出所打电话。左少卿不能不想到这一点。但她现在没有办法,只能等。她回头向柳秋月笑了一下,示意她镇静。 几分钟后,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跟在老职员的后面出来。他走到柜台旁,手里拿着那枚印章,和气地说:“我是这里的经理。是你们两位要用这个印章查账?” 左少卿轻声说:“是,有什么问题吗?” 经理笑着说:“我想问一下,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动过这个账呀?” 左少卿说:“过去一直在国外。这次回来,就是要清理这个账。” 经理点点头,“噢,是这样。那么,请两位到我的办公室来吧。这个账里有一些情况,我需要向你们做一些解释,还有一些手续要办理。请吧。”他这么说着,就打开柜台边上的一扇小门,示意左少卿往里走。 经理的这个手势,很容易给人“请君入瓮”的感觉。但左少卿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她领着柳秋月进了那扇小门。 经理的那间办公室,正是当年杜自远的办公室,里面没有大的变化。左少卿环顾周围,心里又是一阵波动,过去的情景,又雾一般漫上她的心头。 经理客气地请左少卿和柳秋月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又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们对面。此时,那个老职员和年轻职员则怀里抱着一些账册和单据,也走进办公室,在门口的一张圆桌旁坐下来,安静地看着这边。 这个情况,让左少卿略略地安下心来,看来确实是要办一些手续。 经理笑容满面,温和地问:“您贵姓?” “姓左。这位姓柳。你是不是还要看一下我们的证件?”左少卿说着,就把自己的证件递给他。 经理看过证件,双手还给她,说:“左同志,是这样,这个账户里不仅数额比较大,而且比较复杂。您在国外,可能不知道。头一个问题是,过去用的旧币要兑换成新的人民币,比例是……” 左少卿笑着向他摇摇手,“经理同志,旧币兑换新币的事,我们已经知道,比例也知道。请您按规定办吧,我们没有意见。” 经理笑了,“那好,这是第一件。第二件是,这个账里有一笔美元,还有一批黄金,数额也比较大。按照上级的规定,外汇和黄金都要上缴国家,我们只能按汇率和黄金的国家定价,给您折算成人民币,您看……” 左少卿意识到,她不能事事同意,应该表示反对才合理。她笑着说:“经理同志,我并不想动这笔美元和黄金,想留待以后再说。” “对不起了,左同志,这是上级的规定呀。” “但是,这是我的私人财产,怎么处理应该是我的权力。” “我非常对不起,这些确实是国家的规定。过去您不在,没有您的签字,所以我们还保留着这些外汇和黄金。现在您来了,我们就必须按国家的规定办了。” “我没有其他选择吗?” “没有其他选择。这些都是国家规定,所有外汇和黄金都由国家统一管理。” 这么一个情况,左少卿需要转圜,就把目光转向柳秋月,微笑地看着她。 柳秋月极其聪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此前她一直很紧张,脸色比较严肃,此时就顺势一甩手,很不高兴地说:“我不管,反正是你决定的,将来有什么麻烦,也是你去解释,不关我的事。”说着,就把脸扭到一边。 左少卿就把脸转向经理,笑着说:“我们家里有一些麻烦事,可不可以商量一下,给我保留一部分?” 经理摇摇头,“真的很抱歉,都得上缴,请您多担待。” 左少卿犹豫了一下,就点点头说:“那么,就这么办吧。还有什么事?” 经理说:“还有第三件事。这个账上,还有一些在国外的投资,比如投资伦敦的股票,投资香港的外汇,等等。过去,这些投资都收回了,但一直没有人签收,所以,还悬在账上,需要请您一笔一笔地签收。这件事,需要费一些功夫。” 左少卿这下子想了起来,当初,叶公瑾把杜自远关押在许府巷,就是要他收回这些投资。现在来看,这些投资确实都收回了,只是叶公瑾没有来得及签收罢了。 她笑着说:“这件事我知道,解放前就都收回了,是不是?” 经理笑着点点头,“正是这样。” 左少卿说:“当时比较乱,家里人都忙着别的事,就把这件事给耽误了。经理同志,这些外汇,是不是也要上缴?” 经理再次笑着点头,“是的。” 左少卿挥了挥手,“算了,都按国家规定办吧。”又回头说:“秋月,你不要不高兴,也只能这样了。” 柳秋月一挥手,“我不管,只要给我钱用就行。” 经理听到这个话,就向坐在门口的两个职员做了一个手势。那两个职员立刻开始忙碌起来。 接下来的这个过程很漫长。两个职员把算盘打得噼啪响,一会儿填单据,一会儿跑到桌边打电话,一会儿又跑出去拿账册,或者发电报。然后就把一张一张的单据送到经理面前,让他签字。经理签完了再交给左少卿。左少卿就在单据上仔细盖了印章,然后递给柳秋月看。 每张单据上的数字都很大,让柳秋月心里非常震惊。但她却总是撇着嘴,一副不屑的样子,把看过的单子向桌上一扔。 整整两个小时后,所有手续才全部办完。 左少卿转向柳秋月说:“秋月,你也别生气了,所有的钱,都转到你的名下,这样行不行?” 柳秋月就说:“我要现金!现在就要!” 左少卿就转向经理,说:“麻烦您,把所有的钱都转到她的名下。另外,再取一万块钱的现金,好不好?” 经理连连点头,“行,没有问题。” 又过了半个小时,一个新开出来的存单和十捆十元面额的大票,都整整齐齐地放她们的面前。左少卿看也不看,就把那张存单收进自己的口袋里,只把那十捆钞票推到柳秋月面前。 柳秋月当仁不让,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帆布包,将那些钞票整整齐齐地放进去。 经理笑容满面,搓着手和她们一一握手告别。 左少卿看出来,这个账户清理完毕,一定是他的一大成绩。 正文 三百一十四、 采购 左少卿和柳秋月离开这家银行,在门外叫了一辆三轮车。 坐在车上,左少卿笑着说:“秋月,没想到,咱们还挺顺利的,是不是?” 柳秋月也捂着嘴直笑,“姐,我可真挺紧张的。我好担心他们会给派出所打电话。” “我也是。不过那位经理也挺高兴的。” “姐,你不知道,以前这个账上的钱,只是一个数字,既不是存款,也不能用来放贷。现在,他的银行里一下子增加了一大笔存款,他当然高兴了。”她拍了拍怀里的帆布包,“姐,咱们现在有一万块钱了,好重的呀!” “这下,咱们的经费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姐,是一万块呀,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柳秋月开心得脸都红了。 说起来也是难怪。今天的人,对一万块钱已经不太当一个事了。可在当时,却是一笔真正的巨款。还要过许多年之后,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社会上终于出现一小批富人的时候,他们才被称作“万元户”,由此就可以知道,一万元对柳秋月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这个时候,左少卿拿出那张存单,递给柳秋月。 柳秋月用指尖点着数了一下,张大嘴说:“姐,一共有十七万多呀!叶公瑾可真存了不少钱。其实,咱们有这一万块钱就足够了。” 左少卿笑着说:“不给他留着。算是他对咱们的支援吧。” 柳秋月笑着说:“这下,我想买的东西就都可以买了。” 左少卿也笑着,“买吧,需要什么就买什么。” 但是,左少卿和柳秋月这么高兴,远在台北的叶公瑾就不高兴了,这都是他的钱呀。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叶公瑾就得知了这个让他痛心的消息。但是,这个让他痛心的消息也让他确信,他以前对左少卿的判断,都是准确的。 到了这天的下午,柳秋月口袋里装了整整二百块钱,都是十元的大票,腰杆直直地去了夫子庙废旧五金交电商店。用今天的话说,她这是要去“淘宝”了。 柳秋月进去的这个废旧五金交电商店,是由几间高低不齐、阴暗混乱的旧房子串通而成的。墙边立着摇摇欲坠的木头架子,里面塞满各种各样的电器、零件、电线和许多说不出名堂的东西。中间有几张长长的桌子,上面散乱地堆满了各种无线电元件和五金配件。所有的东西,都是肮脏、陈旧、残缺不全、落满了灰尘的。 柳秋月在这些架子和桌子之间穿梭着,寻找她想要的东西。 她一直走到一个屋角。她昨天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墙边的架子上放着一台立式的收音机,这是一台亚美牌1651型五灯收音机,正是她想要的那一种。 抗战时,她随着姨妈一家逃难到武汉。在汉口,她进了军统办的无线电训练班。其中有一节课,就是通过收音机学习短波电台的收信机部分。使用的教具,就是这个亚美牌1651型收音机。她的老师对这台收音机有极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中国最顶级的收音机。甚至在世界上,也可以排在前列。老师也对这台收音机做了极其详细的讲解。这一堂课,让柳秋月对这台收音机有了很深的了解和记忆。 即使她今天回忆起来,有关这台收音机的各种功能,也仍然记忆犹新。 这台亚美牌1651型超外差五灯收音机,是上海无线电有限公司于一九三五年开始生产的。但它的内部电路则是由美国公司设计的,使用的电子管是美国rca公司专门为这台收音机定制的。这套电子管在行业内被称为“亚美旁特”。它的本意是美国公司为中国公司生产的“贴牌”产品。这和今天的中国公司为外国公司生产“贴牌”产品刚好相反。但时至今日,“亚美旁特”这四个字,已经成为对这套电子管的赞誉,表明它的质量,确实上乘。 柳秋月看中的,是这台亚美牌收音机的短波频段,以灵敏清晰著称。 但是,柳秋月看见的这台收音机却是坏的,它的价格也只要十五块钱。现在,柳秋月口袋里有了整整二百块钱,她理直气壮地向老板要了一只螺丝刀,她要打开这台收音机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地方坏了。 秃顶的胖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螺丝刀,抛给她。对她说:“姑娘,你要是能修好,我就便宜卖给你。” 柳秋月打开收音机后板,她立刻就看出来,是其中的一只6a7电子管烧坏了。这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个管子极其稀少,又极其珍贵,很难找到。 她只好离开这台收音机,继续在商店里转着,想寻找其他收音机。 她意外地在墙角的一堆破烂里看见一个眼熟的东西。那是用一根细细的空心管子弯成的圆形,它很像一个精致的篮球筐。她认出来,这是无线电测向机上的环形天线。这是她目前最最需要的一个东西。 她把这个环形天线从一堆破烂中翻出来。她略略地有一点失望。天线的底座和刻度盘已经没有了,只剩下环形天线。但这不是问题,她可以想办法解决。 她又从一个货架上找到一副落满灰尘的旧耳机。在家里收听嘀嘀响的无线电信号,邻居家也可能听到。因此,一副耳机是必须的。 柳秋月继续在货架和桌子之间穿行,寻找她需要的东西。这时,奇迹出现了,她恍然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东西。 这个时候,柳秋月刚刚从一大片装满各种无线电元件的盒子里,挑出一大堆她可能需要的元件,有电解电容、电阻、指示灯、双向开关等等。之后,她又找到了电烙铁、焊锡和焊油。再有,就是尖嘴钳、从大到小的螺丝刀。她还找到一大盘电线,是实心线。她要在房顶上拉天线,这是最好的。 当她抱着这一堆东西转过身来的时候,她觉得目光掠过的地方有些异常。她定住眼神细看,就在一个装满破烂的木箱子里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东西。她细看了一眼,那是一只乌黑肮脏的电子管。她屏住呼吸,慢慢把它拿起来,用手擦去上面的灰尘。老天,这正是一支6a7的电子管,管脚的铁壳上还刻着u。s。a。的字样。她对着光,仔细看着灯管里的格栅。她有一种预感,这应该是一只好管子。 柳秋月抱着这些东西走到柜台旁。她先向老板借了电表,测了一下宝贝似的电子管,果然是一只好的。她对老板说,“这些东西我全要了,你算账吧。” 秃顶胖老板却并不着急,他嘴角上叼着一支烟卷,斜斜地眯着眼睛看着她。他先拿起那个电子管,晃了晃,狡黠地说:“姑娘,我先告诉你,这个管子五十块钱。” 柳秋月瞪起了眼睛,她拍着身边的收音机说:“老板,你不厚道。你说过,这台收音机十五块钱,我要是修好了,你可以便宜卖给我,但这个管子你却要五十块钱,你是不是故意欺负我吧?” 老板露出奸笑,“那个收音机我确实可以便宜卖给你,但这个管子太珍贵了,得单算。姑娘,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一个内行,很懂的。这个管子就是这个价钱。” 柳秋月冷静地盯着他,心里已经警惕起来。放在眼前的这些东西,单独放,毫无意义。但放在一起,就变得敏感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无线电台。她想,这家店她再也不会来了,决不能再来。她必须尽快结账离开。 她冷静地说:“好吧,老板,你结账吧。” 胖老板的算盘一通乱响,所有的东西,一共是一百二十八块钱。柳秋月付了钱,把所有东西放进帆布包里,然后抱着那台亚美牌收音机离开了。 她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胖胖的老板正眯着他的小眼睛盯着她。 门外的阳光很刺眼,周围噪杂的人声让她心里不安。她感觉后背后正有冷汗慢慢地流下来。 她叫了一辆三轮车,匆忙坐上去。但她不敢立刻回家,而是让三轮车走僻静的小巷。她小心地观察身后,确认没有人跟踪,这才回到家里。 晚上吃完了晚饭,柳秋月就在她小小的房间里摆出全套的无线电修理厂的架式。她还给左少卿和傅怀真分配了任务。 左少卿负责在房顶上架设天线,要求是隐蔽、足够长,然后从窗口引进来。 傅怀真的任务是给那个环形测向天线做一个底座。底座要用两块圆形的三合板做成。要求是环形天线要安装得很垂直,很稳定,圆盘上还要画上精确的刻度。 她笑着对他们说:“夜里十二点之前,一定要完成。” 左少卿看着她,“秋月,为什么这么急?” 柳秋月解释说:“姐,军统和保密局的传统,无线电通讯主要是在两个时段,一个是十二点整,另一个是凌晨五点钟。姐,我想先听一听夜里十二点这个时段,一直听到凌晨五点。要不然,我们就要再延后一天。” 左少卿点点头,心里很赞同她的话,抓紧时间总是最好的办法。她什么也没有说,把实心电线挂在腰上,灵巧如猫地从窗户里爬到房顶上。傅怀真则开始用锯子和锉刀,制作测向天线的底座。 所有人都明白,今天晚上是一个关键。 正文 三百一十五、 测向 这个时候,柳秋月坐在桌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礼佛一般地看着面前的两台收音机。她拿起一把螺丝刀,仔细地把亚美1651型收音机,和家里的红星502型收音机全部拆开,开始进行她的技术改造工作。这项技术改造工作繁琐而枯燥,在下只能简单地说一说。 简单地说,一部电台,其实是由收信机和发信机两部分组成的。而收音机的功能,大体上相当于一部电台的收信机。但收音机的收信功能,要比电台的收信功能差很多。主要差距有两点,一是收音机的短波频率较窄,二是接收信号的失真度较大。柳秋月所能做的,也仅仅是从这两个方面进行改善。 继续简单地说,柳秋月的这两台收音机,它的调谐和本振回路,是采用双联的可变电容。好一点的收音机,通常都是这样。与双联可变电容并联的,还有一个固定电容,它的值大约在20皮法(pf)上下。柳秋月的第一步,就是去掉这个固定电容。这样做的目的,是使短波的接收频率提高,能收到更多的短波信号。柳秋月的第二步,是修改滤波器的频率范围,然后重新调整所有的微调电容。这样做的目的,可以尽最大可能提高信号的清晰度。 这些都是简单地说,具体的修改,还有许多其他内容,譬如反馈回路、花篮线圈、变压器、信号增益等等。不说了。 柳秋月最后完成改造的时候,已经快到夜里十一点半了。 最后,柳秋月在左少卿和傅怀真的默默注视下,用指北针仔细校对测向天线的方向,让它朝向正北,并将底座上的刻度归零。然后,她接通电源,打开收音机,并且在头上戴上耳机。他们隐约能听到她的耳机里不断传出来的滴哒声和啸叫声。看着她不断调着旋钮,同时,又不断调整着测向天线。有时,又会用细小的螺丝刀调整线路板上的微调电容。 房间里很安静。关严的窗户和厚厚的窗帘将街上的声音阻隔在窗外。屋子里飘渺着有一点刺鼻的焊油味。 左少卿坐在桌边,傅怀真则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他们专注地看着柳秋月用细长的手指调整波段。左少卿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十分了。 这时,头戴耳机的柳秋月仿佛被定住一般,双眼矇眬,一动不动,全部精神都贯注到她的耳机里。她极其轻微地移动着测向天线。 她的眼睛慢慢转向左少卿,轻声说:“姐,我听到信号了。”但她的一根手指缓缓地竖了起来,示意左少卿不要说话。 左少卿和傅怀真,这个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地看着她。 柳秋月盯着左少卿,“姐,这是一组电码,不断重复,不断重复,可能是呼叫信号。我判断这是呼叫,有人正在用电台呼叫。” 她仔细看了看测向天线下面的刻度盘,对傅怀真说:“231度,你记下这个数字,就是圆盘上的这个刻度。” 傅怀真用手点着脑袋,“月儿,我记着呢,231度。” 柳秋月跳了起来,冲到另一张桌子上的红星502型收音机跟前,并将测向天线和耳机都接过去。她给亚美1651型收音机接上从房顶拉下来的固定天线。这样,亚美收音机里继续传出滴滴的信号声。她调整音量,尽量不让声音传到屋外。之后,她开始慢慢地旋转红星牌收音机的旋钮,慢慢调整测向天线。 这时,亚美收音机里的信号声突然消失,只剩下轻微的电流声。左少卿和傅怀真都很惊讶,看着柳秋月。她继续调整红星收音机的旋钮,并且不时调整测向天线的角度。 房间里这个时候就极其安静,亚美收音机里只有轻微的电流声。再有,就是柳秋月耳机里轻微的嘀嘀声和啸叫声。 大约几分钟之后,柳秋月突然转向左少卿,惊喜地说:“姐,有人回应了,你们听,你们听。”她掀开头上的耳机让他们听。 接下来的信号声,连左少卿这样的外行也听出来了。当亚美收音机的信号声响起时,红星收音机的信号声就中止。同样,当红星收音机的信号响起时,亚美收音机的信号也会中止。它们就好像是两个人,正通过无线电在一问一答。 这样的无线电通讯持续了大约十分钟。 柳秋月说:“姐,他们的通讯要结束了。他们现在发的是结束码。” 果然,片刻之后,两台收音机里的滴滴声都停止了,消失了。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只有嘶嘶的电流声。 柳秋月摘下耳机,有些兴奋地看着左少卿。她说:“姐,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已经找到信号了。现在就看你的了。” 左少卿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无线电信号也许确实接收到了,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她完全不知道。 柳秋月看着她,两眼闪着晶莹的光,兴奋得脸都红了。她跳起来说:“姐,你等着。”她经过傅怀真身边时,还在他的胳膊上使劲掐了一把。 这个酸秀才傅怀真,就快乐地叫起来,“妈妈,你虐待我呀。” 柳秋月跑到书柜前,拿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全国地图,展开来,铺在左少卿面前。又拿出分角器、长尺和铅笔,也放在地图上。她仔细看了看连接红星收音机测向天线下面的刻度,然后用铅笔点着地图,开始向左少卿解释。 “姐,咱们现在的位置是南京,对不对?”她用铅笔点在南京上,“刚才,这台红星收音机收到的信号来自南方,偏东一点。按照测向天线测出来的角度,是174度,就是这个方向。”她用铅笔、分角器和长尺,以南京为起点,向南偏东方向画了一条直线。“姐,你看见没有,在这个方向上,只有两个大城市。我只能选择大城市。一个是杭州,还有一个,是台北。” 左少卿看着地图,又抬头看看柳秋月。她立刻就明白其中的意义,“我相信,信号方向是台北,回应的信号一定来自于台北。” 柳秋月笑了,“姐,我也是这么想。现在再看另一个信号,”她瞪着傅怀真说:“亚美的角度,是多少?” 傅怀真伸出一个手指说:“是231度,没有错的。” 柳秋月用分角器在地图上测出角度,抬头说:“姐,这个信号,也就是开始发出呼叫的信号,来自南京的西面,又偏南一点,是231度。”她用尺子在地图上向西偏南方向画了一条直线。“姐,你看见没有,这个方向上有三个大城市,分别是合肥、武汉和重庆。这个呼叫信号可能来自这三个城市中的一个。究竟是哪一个城市,得由你来选。姐,你选一个吧。” 其实,左少卿在听到她提到这三个城市时,心里已经触电似的一跳。“武汉”这个名字,和“武汉第五潜伏组”这个名字,都在瞬间跳进她的记忆。 看官们看到这里,一定已经猜到了,柳秋月接收到的,来自湖北武汉的无线电信号,一定是右少卿从汉口邮电局窃取的那部无线电台发出的。看官们一定会觉得,这件事未免太巧了。 其实,巧虽巧,却并不太巧。这是有原因的。 柳秋月能够捕捉到右少卿的无线电信号,主要有以下原因: 第一,其实,右少卿用窃取来的电台呼叫台湾的情报局,已经不止一天了。因为武汉这个组的无线电联络中断后,情报局的电台连续呼叫一个月后,已经停止对这个组的无线电监听。右少卿的电台并不能一呼即通。 第二,左少卿想寻找的,就是潜伏特务所发的无线电信号。夜里监听,就极有可能监听到。唯一的一点巧合,就是恰好监听到右少卿所发的信号。 第三,时至一九五七年,台湾潜伏在大陆的特务,实在已经不多了。国民党撤离大陆时,留下十几万潜伏特务。但到潘其武向叶公瑾提供潜伏特务的简要资料时,也只剩下十几个小组。因此,左少卿接收到右少卿无线电信号的概率,大大提高。 第四,潜伏特务与台湾情报局的无线电联络,大都是约定好联络时间的。像右少卿这样连续多日呼叫的,只能是在夜里十二点。而柳秋月又是报务员出身,知道保密局无线电联络的一些习惯,这个成功率自然就更高了。 但是,左少卿并不知道柳秋月捕捉到的无线电信号就是她妹妹发出的。她只是知道,在武汉确实有一个潜伏小组。 但是,在她的记忆里,武汉那个第五潜伏组,只活动到去年的上半年。因为在此之前,她一直能看到武汉第五潜伏组发来的情报。她确信,这个组的负责人,或者其中的主要成员,一定是一些思维深邃、目光敏锐、经验丰富的情报人员。在那几年里,她一直对武汉这个组,心存难以言明的敬意。 左少卿不能不想到,自去年下半年之后,她再也没有收到武汉方面发来的情报。对她来说,武汉这个独一无二的情报来源,已经中断了。 正文 三百一十六、 追踪 左少卿今天回想起来,当时她在台北,独自一人时,心里会丝丝缕缕地怀念武汉这个组。不仅是因为他们为她提供了许多带着家乡气息的情报,还出于她对那些有着深邃目光和杰出智慧的情报人员的敬意。 她猜测,武汉组失去消息,有两种可能,一是被大陆公安部门破获,这个可能性相当大。二是他们因为某个无人知道的原因停止了活动。 但是,现在柳秋月竟然从武汉方向收到了电台信号,这又说明什么呢? 左少卿点了一支烟,坐在窗前静静地思考。柳秋月和傅怀真则一点声音也不敢出,都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做出选择。 左少卿心里判断,第一,如果武汉那个组真的被当地公安部门破获,她或许可以通过张雅兰的关系,从武汉公安部门了解有关破获特务组织的情况。再进一步说,或许,她还可以利用那些被捕的特务,引诱‘水葫芦’现身。第二,如果武汉组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停止工作,而现在又开始工作,那么她当然应该去武汉。无论是第一,还是第二,她的首选,都应该是武汉。 想到这里,左少卿认真地向柳秋月和傅怀真点点头说:“我的选择,是武汉。” 柳秋月和傅怀真都认真地向她点点头,表示赞成。 左少卿一拍桌子,“好,秋月,咱们准备一下,然后去武汉。” 柳秋月脸色红红地满是笑容。她显然为自己努力的结果而兴奋。她一转身,又在傅怀真的胳膊上扭了一下。 这个酸秀才就再次叫了起来,“哎哟妈妈,你又虐待我。” 这天夜里,是左少卿在外屋打地铺。她隐约听见傅怀真在里屋说话的声音。他喘息地说:“月儿妈妈,你扭得像条鱼一样,我可是要忍不住了呀。”之后,就是柳秋月低低的笑声和哼哼的声音。 左少卿忍不住就想起妹妹以前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妹妹嘻皮笑脸地说:“姐,我要长那么一个东西,非把你干得透透的不可。”哎呀,许多往事,总是在不经意间浮上心头。她的那个流氓妹妹,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第二天,柳秋月先去学校辞了职。理由是,有亲戚在杭州给她介绍了一个差事,说是挺好。所以,她想过去看一看。然后,她就开始紧张地做着去武汉的准备。这些准备包括,她和左少卿的换洗衣服,洗漱用具。然后把红星牌收音机打进包里。这台收音机的体积小一些,比较好携带。其他的,还有测向天线和耳机等物品。毫无疑问,她到了武汉,还是需要这些东西寻找无线电信号的。 到了这天的晚上,胡广林和陈三虎也接到通知,都来了。 胡广林先进了门。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左少卿。看得出来,他到现在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对面前的左少卿,他怀着一种复杂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敬意和不安。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说:“你先坐吧,一会儿人来齐了,咱们一块说。”她又指着忙碌的柳秋月说:“她叫柳秋月,小学老师。不过,她今天辞职了。” 胡广林难以相信看着她,“老师?”他的眼神很疑惑。 左少卿笑了一下,说:“她从前,是保密局的少校军官,我的助手。” 胡广林看着正在忙碌的年轻漂亮的柳秋月,脸上的表情更惊讶了。 几分钟后,一副地痞无赖样子的陈三虎也进了门。他一看见开门的柳秋月,就嘻皮笑脸地说:“哎呀,柳姐姐,咱们又见面了。姐姐真是的,越来越漂亮了。” 柳秋月向他一撇嘴,“滚一边去!” 陈三虎笑嘻嘻地打了一个千,“喳,姐姐,我这就往里滚。” 他晃着膀子进了里屋,一看见左少卿,立刻换上一副点头哈腰的流氓样子,笑着说:“主子,我来了。主子,有事你吩咐,我保证没得说。”他嘴里这么说着,却拿眼睛瞟着胡广林,脸色也阴了下来,说:“喂,兄弟,警察吧?” 左少卿说:“三虎,你坐下。我给你们介绍。广林,他叫陈三虎,现在是码头搬运工。以前,他是保密局的上士行动员。他和秋月一样,也是我的部下。” 陈三虎摇头晃脑,看着胡广林那黑沉沉的目光,呲着牙说:“兄弟,我是主子手下的兵,只听主子的。从今往后,谁不老实,我他妈的就收拾谁!” 左少卿一瞪眼睛,“三虎,坐下!让你说对了,广林就是警察。你以后对他要尊敬一些,要不然,他可对你不客气。” 陈三虎斜着眼睛,说:“主子,成,成,没问题,我以后敬着他还不行吗?” 这时,柳秋月也进来,静静地在左少卿身边坐下。 左少卿逐一看着身边形色各异的四个人,感觉很满意。他们各有所长,各有特色。希望他们能帮助她,尽快找出那个‘水葫芦’来。 她静静地说:“秋月,广林,还有三虎,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个小组。明天,我们要一起去武汉。具体怎么走,秋月会安排。具体的任务是,我们要在武汉找一个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台湾国民党情报局安插在大陆的一个潜伏特务。我们的第一步,就是必须尽快找到这个人。”她这么说着,平静地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胡广林动了一下,说:“左同志,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左少卿笑了一下,“广林,还是叫我少卿吧,或者,叫我左少吧。” 胡广林掂量一下这两个称呼,说:“那,我就叫你左少吧。我想问的是,我们去武汉找人,有线索吗?” 左少卿沉吟一下,轻声说:“几乎没有线索,也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我现在只知道,这个人昨天晚上,还在用电台和台湾方面联络。就是这些。” 胡广林满脸的困惑,犹豫不定地看着左少卿。 陈三虎撇着嘴,斜着眼睛盯着胡广林,“兄弟,我可敬着你呢。所以我告诉你一句,这一行里的规矩,就是不要瞎问!不该问的别问,只管按主子的吩咐办,就行了。懂不懂!” 胡广林瞪着他,咬了咬牙,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左少卿一行四人,分成两组,乘火车去了武汉。 大约四天后,远在台北的叶公瑾,听到几个让他意外的好消息。 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最近一段时间,叶公瑾和潘其武商量“左案”时,都是在深夜。他感觉,夜深人静时,更有利于他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几件好消息,都是潘其武带给他的。 第一件,济南的赵明贵小组,八个人,已经全部转移到武汉。现在已经以合适的身份在武汉居住下来。赵明贵小组的主要任务,就是寻找右少卿。 正如叶公瑾判断的那样,寻找右少卿,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后来,赵明贵在潘其武的帮助下,终于找到右少卿,却绕了一个大圈子,也使了一些歪招。 第二件,四天前,右少卿所在的魏铭水小组,竟然主动与局本部联络。昨天夜里,电讯处已经与魏铭水小组进行了第二次无线电联络。 电讯处对这两次无线电录音进行了技术分析。得出的结论有两点:一、报务员确实是魏铭水小组的刘溪,指法符合存样。二、电台有异。似乎不是潜伏组配备的军用电台,而是民用电台。因此,不排除刘溪,甚至魏铭水小组全体,已被共党破获,并被共党“逆用”的可能。 潘其武说:“局长,如果这个情况属实,我们就要谨慎一些了。” 叶公瑾听潘其武介绍完这个情况,不由笑了起来,“其武兄,电讯处有些教条了。试想,如果共党要‘逆用’魏铭水小组,为什么要让他们使用民用电台?共党没有那么笨。我判断,魏铭水小组是安全的。” 潘其武想了想,说:“局长说的也对,确实是这个道理。有可能,是魏铭水用了什么办法,另搞了一部电台,也未可知。” 叶公瑾点点头,“有这个可能。那么,知道他们的具体地点吗?” 潘其武摇摇头,“我们两次询问。但魏组那边,绝口不提。” 叶公瑾说:“我判断,这是右少卿的谨慎。好吧,他们不愿意说,只好让赵明贵组多下一点功夫,好好找一找。一定要找到她。记住,是秘密找到。” 潘其武立刻点头,“我明白。” 第三件,叶公瑾为了这个第三件事,开始很生气,后来却大笑特笑起来。 这个第三件事,是潘其武接到南京潜伏组来的一封电报,内容是:据查,“伊公子”账户内资金已被动用,并改变了户主。 叶公瑾看完这个电报,心疼得仿佛被人插了一刀。 这个“伊公子”账户里的钱,可是他的私人财产呀!他为党国奋斗了这么多年,只积下这么一点财产。但当年撤离南京时,却没有来得及带出来。此时想起来,还是让他痛不可忍。现在,他手里除了存一点薪水外,没有任何财产。他想在家里养一个女人,都做不到,让他心里委实不舒服。 正文 三百一十七、 隐瞒 所以,叶公瑾这个人还是很有私心的。从他上任情报局局长之初,就秘密指示南京组,严密监视原敬业银行里的“伊公子”账户。他很想守住他的钱,更想把他的钱弄回来。但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但是,现在来看,倒仿佛是他有先见之明了,让南京组监视他的账户。居然有人动了他的账户!当他知道,新的户主竟然是柳秋月时,忍不住大笑特笑起来。毫无疑问,这是左少卿在动用他的钱。这就是说,左少卿已经到了南京。 叶公瑾用手指点着潘其武,“其武兄,看出这件事的意思来了吗?” 潘其武眨着眼睛,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叶公瑾有些得意地说:“左少卿动用这个账户里的钱,说明:第一,她缺钱。第二,她缺钱,说明她并没有和中共的情报机构取得联系。第三,她要用钱。她用钱干什么?我判断,她就是要去找她的妹妹右少卿。对不对?” 潘其武听到这里,也不能不佩服叶公瑾的心思缜密。他说:“局长判断的对。我感觉,还可以得出第四个结论,至少到目前为止,左少卿都是按照您的预测行事,步步都走在您的判断之内,她一定跑不出您的手掌心。” 叶公瑾再次大笑起来。 但是,叶公瑾心里的第四个结论,却是另外一个情况,也是他不愿意说的。他存在敬业银行里的钱,头一个,杜自远是最清楚的。他只是没有想到,杜自远目前竟然是共党情报机构的高官。当年,他把杜自远关在许府巷,确实是对他有怀疑。如今冷静地回想起来,他在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他当时过于在意自己的那些财产了。如果他当初下一个狠手,局面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这个想法,他是绝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对他的财产比较清楚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钱玉红了。左少卿能动用他账户里的钱,十之八九是从钱玉红那里得到的线索。这就是说,钱玉红不仅也在南京,并且与左少卿见过面。 想到钱玉红,叶公瑾心里忍不住又波动起来。这个钱玉红,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女人呀!也是他最想念的女人。她若在身边,那就太好了。想到这里,叶公瑾的眼前就浮现出钱玉红骑在他身上,如荡妇一般扭动着身子的样子。她白皙、丰腴、柔软、妩媚、多情、诱人。哎呀,她诱惑起人来,真是难以抗拒呀。把她抱在怀里,把她扑在身下,都是说不尽的享受呀! 当初,他要是能把钱玉红也带出来,那就好了。但是,当初他可不敢有这样的想法。他让左少卿去找于志道要登机证,如果能要到一张,他就自己走。如果能要到两张,他就带着左少卿走。他根本不敢想去要第三张。这样看来,钱玉红只能是他梦中的女人了。 叶公瑾慢慢收回思绪,重新注视着潘其武,轻声说:“其武兄,有这么几件事,你要尽快落实。” 潘其武立刻掏出小笔记本,说:“请局长指示。” 叶公瑾曲起手指,“第一,督促赵明贵组,尽快找到右少卿,然后秘密监视。其武兄,右少卿是个很精明的人,赵明贵找她可能有一些困难,你要帮他想想办法。这件事就拜托给你了。” 潘其武立刻点头说:“我一定。” 叶公瑾接着说:“第二,立刻给‘水葫芦’发电报,让他想办法,尽可能谨慎地通过南京的公安局,查找左少卿的下落。左少卿已经到了南京,南京的共党公安局有可能知道她的情况。第三,通知南京组,设法找到钱玉红。或许,她也知道左少卿的下落。” 潘其武把这三条都记了下来。 但叶公瑾的第三条,心里却另有想法。他想的是,能不能把钱玉红弄到台湾来。他太想念她了,他太想把她搂在怀里了。 因此,钱玉红送给左少卿一个印章样子,希望左少卿今后不要再去找她,这个愿望是肯定要落空的。不仅左少卿还会找她,现在叶公瑾也要找她了。她躲不过去。 大约这一天之后的第四天或者第五天,南京市公安局反特科科长张雅兰,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忙着工作。肖凡冰敲门进来,告诉她,有一个手持公安部公函的人,要与她见面,说有特别重要的事要谈。 张雅兰很惊讶,点头说:“请他进来吧。” 进来的人,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眼睛里却藏着机警和审视。他先和张雅兰握了手,轻声说:“张科长,打扰你了。” 张雅兰请他坐下,然后展开他递过来的公函,认真地看着。有人持公安部的公函到她这里来,今天还是第一次。公函内容十分简单,只是要求各省市公安局有关部门给予配合,对有关案件提供帮助,等等。 张雅兰问:“你怎么称呼?部里哪个局的?” 来人略沉吟了一下,微笑地说:“我姓王,王建远。但我不是公安部的。咱们是同行,我也不瞒你。我是总参情报部四局的。我的工作单位不便于对外,所以,就借了咱们公安部的名义出来。请原谅。” 张雅兰点点头。总参情报部这个名称,确实不能公开,也不利于开展调查工作。她说:“王同志这次来,有什么任务吗?” 这个王建远平和地说:“是这样,我们承办的一些案子,最近一直没有进展。上级建议我们和公安系统的同志联系一下,通报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从你们这里获得一些新的线索。我们几个同志分头到各省联络。我负责江苏、浙江两个省。” 王建远说到这里,就从皮包里拿了一份文件,递给张雅兰。 张雅兰快速一翻,看出这是一份有关案件和当事人的摘要。她立刻打电话叫来肖凡冰,把手里的摘要递给他说:“你念吧。你一边念,咱们一边议,看看咱们是不是掌握什么情况。有什么情况,也请王同志给解释一下。” 肖凡冰并不多说话,翻开摘要就开始念了起来。在念的过程中,有时是张雅兰提出问题,有时则是王建远主动做解释。他有时说,这个案子受到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有时说,这个人在最后一刻逃跑,非常可惜。但总的来说,张雅兰和肖凡冰对公文里提到的案件,并没有什么可提供的情况。 当肖凡冰念到公文里的最后一个人时,王建远又补充说:“张科长,这个人和你们南京有点关系。她其实是我们的同志,解放前一直在南京做地下工作。她现在用的名字知道的人不多,她在南京时,叫苏少卿,也被人称作左少卿。” 肖凡冰果然冰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只是扫了一眼张雅兰。 张雅兰虽然同样不动声色,但心里却着实吃了一惊。张雅兰毕竟做过几年地下工作。她明白,无论是今天的情报工作,还是过去的地下工作,绝没有巧事。如有巧事,必有特殊原因。左少卿几天前刚刚回到南京,今天就有人来询问她的情况。这个情况让她警觉起来。 她笑着问:“她是我们的同志?请你介绍一下。” 王建远就说:“这个苏少卿解放前是华北局情报部派出的一个同志,打入南京保密局从事重要工作。但解放后,我们和她的关系就断了,一直没有联系上。最近,我们从国外得到消息,说她可能已经回到国内。我们考虑,她曾经在南京工作过,猜想她可能会到南京来。所以,我来南京的目的,就是想问一下,咱们南京市公安部门有没有她的消息。如果有,我们想尽快和她恢复联系。” 张雅兰问:“王同志,她既然是自己同志,回国后为什么不和组织联系?” 王建远沉思了下,摇摇头,“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并不具体管这个案子。你这么一问,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张雅兰又问:“还有,她既然是自己同志,你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量找她?” 王建远向她点点头,“这个同志了解一些情况,涉及更重大的案子。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 张雅兰慢慢回头,看着肖凡冰,说:“咱们有这个人的消息吗?” 肖凡冰不动声色地摇摇头,“我这里没有。不知各区的分局里有没有。” 王建远立刻说:“能否请张科长给查一下,我们领导,对这个人很重视。” 张雅兰一点头,“王同志,那么这样好了。你把这个摘要留下来,我们逐一再查一遍,看看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你。你呢,也在南京住两天,四处转一转。有什么情况,咱们再联系。” 这个王建远连连点头说:“但在时间上,千万不能太长,我还要去浙江呢。” 张雅兰站了起来,“这个请你放心,两天之内,有没有情况我都给你一个信儿。” 来自总参情报部的王建远走了。反特科科长张雅兰的办公室里十分安静。 冰冷如冰的肖凡冰静静地坐在张雅兰的对面,一点点疑惑,一点点审视,从他细长的眼缝里漫延出来,如雾一般落在张雅兰的脸上。 他轻声问:“科长,你为什么向他隐瞒?” 正文 三百一十八、 汇报 张雅兰平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肖凡冰,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的沉入回忆中的微笑。 她说:“肖凡,我过去在南京做地下工作时,曾经两次被这个左少卿逮捕,两次都受到她的严刑拷打。她打得非常重,我几次昏迷,几乎丢了性命。那时,我并不知道她也是自己同志。我直到后来才知道,她和我承担的是同一个重要任务,并且是我的上级。肖凡,我和她承担的是非常重要的任务,至今没有解密。她曾经面对面告诉我,如果我当时受不了保密局的酷刑,她就会直接打死我。” 肖凡冰冰冷如冰的眼睛也闪出惊讶的光芒,难以相信地看着她。 张雅兰认真地点点头,“如果你问我信任什么人,我信任她,最坚定的信任。” “刚才那个人,你不信任?他是总参情报部的呀。”肖凡冰冷静地问。 “这个,我现在还说不清。但是,有一点,左少卿刚刚回到南京,没有几天,就有人来打听她的下落,这种巧合让我非常疑惑。我感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肖凡,你还记得左少卿手里的那个小包袱吗?她从来不让那个小包袱离开她的手。我相信,左少卿身上,一定负有极其重要的任务。肖凡,我要保护她,直至她完成任务。” “那么,总参情报部的这个同志怎么办?” “这样吧,你下一点功夫,把这个公文提到的其他案子都查一遍。如果有什么发现,就告诉他。至于这个左少卿,你告诉他,我们没有任何情况。” “好,我这就去办。”肖凡冰无声地离开张雅兰的办公室。 现在来看,叶公瑾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南京市公安局反特科科长,竟然是张雅兰。否则,他会很快找到左少卿。 这天晚上,张雅兰下了班,悄悄去了柳秋月的家。 当她坐在傅怀真对面,微笑看着这个她从前在国防部的同事时,这才知道,左少卿和柳秋月已经于几天前离开了。至于她们去了什么地方,坐在她对面的傅怀真眼神慌乱着,却就是不肯说出来。 傅怀真结结巴巴地说:“雅兰,我家月儿你是知道的,好有主意的。那个……那个左少卿,你更是知道的呀。她们好神秘的,什么也不告诉我。连她们要干什么,去了什么地方也不告诉我,我好难过的你知道吧。” 张雅兰就笑了起来。她和傅怀真在国防部同事几年,她太了解这个酸秀才了。她笑着说:“怀真,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还没学会撒谎呢。” “真的呀,真的呀!”傅怀真就叫了起来,“我一毫毫也不骗你,真的不知道。” 张雅兰感觉,她若不说一点真话,可能问不出结果来。她向傅怀真勾了勾手指,叫他把脑袋伸过来。她凑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怀真,我告诉你一个情况,有人正在秘密探听左少卿和柳秋月的去向。我感觉她们现在很危险。我必须尽快通知她们,你明白不明白?” 这个傅怀真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恐惧已经让他的脸色变白。他有些痛苦地说:“雅兰,我真的不好告诉你的,月儿要怨我的。” 张雅兰把他的耳朵用力一揪,咬牙切齿地说:“姓傅的,等你的月儿死了,就没人怨你了,是不是!你说话呀,是不是!” 傅怀真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开合着,眼睛里满是惊恐,呆呆地看着张雅兰。他终于说:“雅兰,她们去了武汉。我……我只知道这些。” 第二天的下午,张雅兰给住在招待所的王建远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两点,第一,她已经检查了最近几年办过的案子,未发现与他提到的案件或人员有关的情况。第二,因为有紧急任务要去广州,请他留下联络方式,以备今后发现有关情况后,好与他联系。之后,她和肖凡冰连夜登上了去武汉的火车。 张雅兰两次被捕,并且几乎死在保密局的刑讯室里,这样的经历不会白白经历过。她比别人更敏锐地察觉到一点,有人正在秘密地寻找左少卿。这是一个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她完全不知道。即使是总参情报部这个身份,也不能让她放松警惕。 她知道,左少卿一定有危险了。她想尽快赶到武汉,通过武汉公安局,找到左少卿。这是她刚刚认的一个姐,她不希望这个姐姐有危险。更别提这个姐姐身上,可能还担负着极其重要的任务。 看官们一定都看出来了,与本故事有关的人,正在不由自主地向武汉汇集。 而张雅兰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去武汉的。因为就在张雅兰启程去武汉的两天之前,本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也去了武汉,他就是杜自远。 杜自远去武汉,因为他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嘴里,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在他掌握的所有情况之上,增加了最后一片羽毛。 四月下旬,杜自远带着秦东海和龙锦云,辗转回到北京。不久,他处理了龙锦云,最终将她调到湖北调查局工作。虽然他说不出什么道理,但他确实不再信任龙锦云了。另外,他也知道,他极有可能冤枉了龙锦云。但处于目前的危急情况下,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个小事了。 这一次柬埔寨之行,杜自远自我评价,是一次严重的失败。他除了知道潜伏于金兰湾美军基地的左少卿可能携带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之外,一无所获。他没有查清阮其波遇刺的真实情况,也没有查清金兰湾交通线中断的原因。他确实知道梅组织已经被破坏,但被破坏的原因仍是一无所知。 他反复考虑过,他相信左少卿携带的重要东西一定放在她的背包里。但龙锦云却没有在那个背包里找到任何东西。这个结果导致他对龙锦云失去信任。 另外还有一件让他怒火中烧,更让他感到危机的事。他和秦东海、龙锦云刚刚抵达南宁不久,美国人,越南人,南越人,还有台湾的情报机关,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他甚至成了被伏击的目标! 杜自远相信,这次泄密,一定是潜伏于中调部里的‘水葫芦’所为。这个‘水葫芦’,已经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看官们从上一节和这一节里,或许已经猜出‘水葫芦’潜藏在什么地方了。但杜自远要猜到这个结果,还要过一段时间。 所以,杜自远回到北京后的几天里,心情十分恶劣。 杜自远和局长老罗,把这些情况反复分析过之后,竟然发现,他们现在真的是束手无策。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向部长汇报此事,以期获得更大的支持。 中共中央调查部的部长姓李。他其实还是一名军人,并且有很高的军衔。在杜自远看来,他还是中国隐蔽战线里的一位传奇人物,心里对他充满了敬意。 要见到这位李部长并不容易。老罗亲自出马与办公厅的贺主任协商,并一再说明情况的严重性。两天后,办公厅贺主任终于告诉老罗,李部长中午有半个小时的空隙,请他抓紧这点时间汇报工作。 结果是,李部长听老罗和杜自远的汇报,一直听了两个小时,中间把其他的工作全部推掉。汇报中间,李部长又给同时兼任外交部和中调部副部长的向副部长打了一个电话,问了一下情况。他放下电话的时候,脸色更加严峻。 这么一种情况,预示着老罗和杜自远的汇报绝不轻松。 随着汇报的进行,李部长的脸色越来越严厉。 “国民党特务,打入我们内部这么多年,你们竟没有把他找出来!” 李部长的眼睛直盯着老罗。解放前的许多年,老罗一直是李部长的直接下级,并且深受他的信任和重用。老罗任二局局长,也是李部长亲自点的名。李部长一直认为,党的情报系统,从组建至今,国外方面的情报一直相对较弱,因此他选择老罗负责这方面的工作。 但今天,几乎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这层关系的话,老罗恐怕好受不了。 李部长转向杜自远,语气就要和缓许多,“杜自远,你认为,金兰湾阮其波遇刺事件,与打入我们内部的‘水葫芦’,有直接关系?” 杜自远镇静地说:“是。并且是内外勾结与配合的关系。” 李部长盯着他,没有说话。 杜自远鼓足勇气,继续说:“阮其波事件,梅组织遭破坏,我的行踪被泄露,都说明敌人内外勾结,并且企图把阮其波被刺杀的事栽到我们头上。敌人的整个计划设置得非常精密,几乎无懈可击。目的就是为了破坏中苏谈判。” “你说‘几乎’,是指那个左,拿到了什么东西?” “是。从台湾情报局全力要消灭她的情况,以及美国中央情报局也插手其中,我们判断,那个左掌握了极其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知道。”杜自远的声音低了许多,心里却像有一把刀狠狠地划过。 李部长似乎也是这种感觉。他深沉的眼睛如黑暗中的一颗星,定在杜自远那张苍白的脸上,久久不动。 杜自远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 正文 三百一十九、 绝密档案 李部长办公室在这个时刻里就非常安静。老罗和杜自远都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李部长。 李部长沉思片刻,终于开口问:“你的下一步。” 杜自远谨慎地看了老罗一眼。他看见老罗非常轻微地向他点了一下头。于是,他转向李部长,说:“我们对‘水葫芦’有一些判断,我们想查看部里的档案。” “还有什么?”部长盯着他。 “我们还希望了解一些国内最近一段时间的特情,特别是,比较异常的特情。” 李部长向他们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你们的要求能不能实现,明天就会知道。” 杜自远跟在老罗的身后,离开部长的办公室。他们的心里都很沉重。如果不采取特殊的手段,几乎无法找到‘水葫芦’。 第二天早上,杜自远很早就到了部里。但中央调查部党委组织部的马部长,比他更早,已经等在他的办公室门外了。 马部长黑黑的脸上挂着会意而神秘的微笑,说:“老杜,你到底想了什么办法,让部长同意你查看档案?还让我早点和你面商。” 杜自远急忙打开门,说:“老马,老马,快请进,坐,坐。哎呀,你来一个电话就行了,干吗还要跑这一趟呀。” 马部长不依不饶,继续问:“说呀,问你话呢。” 杜自远便站在他的面前,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低声说:“老马,实在说,我遇到的情况已经不是一般的严重,而是极其严重。”他又补充了一句,“老马,我告诉你,部长差一点对老罗拍了桌子。” 马部长收起了笑容,脸色也变得严峻起来。他轻声说:“老杜,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了。关于你查阅档案的事,我给你准备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每天会有专人给你送档案。但是,所有档案只能你一个人看。我不能再让步了。并且,我要你以党性做保证,不能把你看见的任何情况说出去。” 杜自远认真地说:“老马,谢谢。我保证不把任何情况说出去,请你相信我。” 这样,杜自远终于获得查阅绝密人事档案的权力。 接下来,他们坐在一起,仔细确定了查阅范围,主要是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期间,在华北局情报部工作过的人。并且商定,每天晚上七点至十点,由杜自远独自一人去查阅。 此时,杜自远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但是,他送走马部长之后,还没有安下心来,局长老罗就静静地走进来,站在他的面前。 老罗的脸色,在平静中藏着严肃。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杜自远,轻声说:“自远,刚才三局局长已经和我联系过了。他们准备从今天下午开始,向你介绍情况。国内的情况,主要是特情。你是自己去,还是安排别人去?” 杜自远想了一下,说:“我想让楚伯林和秦东海去。晚上我要开始查阅档案,刚才老马已经来说过了。所以,我要做一下准备。” 老罗点点头,“好,那就这样。”但是,老罗说过这句话之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仍然站在桌前,用一个手指点着桌面,低头沉思着。 杜自远站在他的对面,默默看着他。他猜想,老罗一定还有话要说。 老罗慢慢地抬起头,眼神已经变得极其严厉,尖锐地盯在杜自远的脸上。他点了点头。杜自远便轻轻地走到他面前。两人的额头几乎碰到一起。 老罗几乎是从牙缝里说:“自远,部里能提供给你的,都提供给你了。”他停顿一下,继续说:“你必须找到‘水葫芦’,必须查清阮其波的死因!并且要快!我告诉你,外交部那里已经传来消息,中苏之间关于那件事的谈判,已经陷入停顿!自远,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杜自远看着老罗那双严厉的眼睛,只感到一股凉气从脊背后面升上来。 他当然明白老罗的意思,中苏之间的谈判,一定到了关键时刻。如果阮其波事件没有一个明确的交待,谈判将会破裂。后面的结果,就是老罗将要说的话。 老罗几乎就在杜自远的耳边,继续说:“你没有失败的余地!” 杜自远的脸色变得更加严峻。他隐约感觉到,老罗的这个意思,可以说,就是李部长和部里的意思,甚至是中央的意思。 这就好比打仗,你带着部队冲上了前线,去完成交给你的任务。你浴血奋战,部队损失惨重,甚至你受了重伤。但战斗失败了,交给你的任务没有完成。那么,等着你的将是党纪的处分,有时甚至是非常严厉的处分。没有解释的余地,没有将功折罪的余地,更没有恳求再给一次机会的余地。 杜自远此时已经明白,他承担的,是一项没有退路的任务。他必须完成。 老罗从杜自远的眼神里看出,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就再次向他点点头,仍从牙缝里说:“对你对我都一样!”之后,他就无声地走出办公室。 杜自远站在桌前,许久未动。此时他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肩上承受的压力。他或者完成任务,或者被任务压成粉末,没有第三种情况。 从这一天开始,杜自远在连续三天的夜里,坐在马部长给他提供的办公室里看档案。这个办公室门外有武装警卫。给他送档案的工作人员身后,也有武装警卫。 杜自远终于明白,马部长为什么如此在意、如此严密保护这些档案。 这些人的履历已经让杜自远震惊。大部分同志都承担过极端秘密的重大任务,这已经不能让他惊奇了。他自己就承担过保护“槐树”的重大任务。 让他震惊的是,这些人的履历中还或多或少地涉及到一些让他想不到的人。 杜自远长期在隐蔽战线工作,解放后又在多个情报系统里转战。他接触过、参与过、或者涉及过许多秘密。许多秘密在他的头脑中可能只是碎片,或者是偶然的察觉。但是,当他看见这些人的履历中所涉及的让他想不到的人和事的时候,这些碎片或察觉就会得到印证和连接,拼成一个大体完整的图,一个让他震惊的图。 一个他从未特别注意的同志,平凡而稳重,待人说话轻声细语。他竟是某个国民党一级上将的联络人。杜自远对这位国民党一级上将早已存在心里的疑惑和不解,此时霍然解开。 一位中央人民政府部长的秘书,人就在北京工作,每天勤勤恳恳地做着许多琐碎的工作。但他的中共党员的身份至今没有公开,在老马的档案里,被列为绝密。 一个同志,两年前被调到抚顺战犯管理所工作。但档案里注明,他的任务是和某一位战犯保持秘密联系。 一位女同志,因重罪至今被关在监狱里。但档案里有她的任务,尽管这个任务并没有具体明说。 中央社会工作部一个处长,于解放初期化妆潜逃,遭到公安部门和总参情报部的联合追捕。此事当时震惊党内军内。他最后竟然逃到了台湾。档案中记载上级给他的指示是:长期潜伏……等等,等等。 仅这些情况,已让杜自远脊背冰凉,额头上渗出一层层的冷汗。 此时正是夜里,小小的办公室里极其安静。他能听见武装警卫在门外来回走动的极轻的脚步声,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这些秘密,对任何情报系统来说,都是最高机密。如遭泄露,都将万劫不复! 但是,杜自远却没有从这些绝密的档案里找到‘水葫芦’的踪影。 左少卿曾经告诉他,‘水葫芦’大约是一九四六年一月潜入华北局情报部的。这个时间只是一个猜测。但‘水葫芦’曾经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在华北局情报部工作过,则是没有疑问的。侯连海与国民党第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的谈话录音,一定是‘水葫芦’泄露给美国中情局特务梅斯的。梅斯曾经对左少卿说,这个录音只有华北局情报部的几位高层听过。 ‘水葫芦’曾经在华北局情报部工作过,这一点,杜自远已经可以确定。另外一点,他还确定,‘水葫芦’此时一定潜伏在中央调查部里。他和秦东海、龙锦云刚刚抵达南宁,美国中情局就掌握了这个情况,足以说明这一点。 但是,杜自远连续看了三天的档案,却没有一个人和这个‘水葫芦’能对上号。他相信,以他的分析判断能力,只要某个档案里的人有一点线索或者痕迹,他都会发现。至少,他可以将这个人列为嫌疑。问题在于,他没有发现一点线索或痕迹。 杜自远心里还有一个判断,这个‘水葫芦’所以能接触到侯连海与王振清的谈话录音,可能是因为他当时处在一个比较关键的岗位上。杜自远就此与马部长探讨。 但是,马部长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无论他当时是否处于关键岗位,是否重要,都在这里了,都给你看了。老杜,你给我的范围是,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在华北局情报部工作过的人。这个范围已经足够大了。” 杜自远想一想就明白,老马说的对,这个范围已经足够大了。但是,他却没有找到‘水葫芦’的任何线索。这个情况让他焦躁不安,难以自抑。 正文 三百二十、 特情 每天夜里,杜自远看完档案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接下来,就是楚伯林和秦东海向他汇报工作。这几天,三局的同志每天向他们介绍国内最近一段时间的特情,以及对这些特情的处理情况。 所谓“特情”,就是国民党潜伏特务的活动情况。对这些潜伏特务的侦察与处理,中调部三局一直和公安部有密切的配合。所以,这些特情涉及全国各地,不仅数量大,而且情况复杂。 杜自远所以要掌握“特情”,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与左少卿的想法近似。他希望通过某一个目前仍在活动的特务组织,找到侦察‘水葫芦’的线索和办法。 楚伯林和秦东海每天收集到大量的“特情”后,首先进行分析筛选。因为绝大多数“特情”在他们眼里都是小情况,一望而知,与他们调查的目标没有任何关系。每天夜里,他们将筛选后的结果向杜自远汇报,并且逐一讨论。其中有些“特情”,他们第二天还会向三局的同志进一步询问。 几天之后,他们筛选讨论后留下的“特情”,只有三件。 第一件,济南的一部敌特电台信号,近日突然消失。 三局监听这部敌特电台已经很长时间,一直与当地公安部门保持密切联系,力争打掉这部电台。但这个敌特小组极其狡猾。他们每次发报的地点都会转移,且报务员手法老练,三四百组电码只需两分钟就发完了,是典型的高速发报。有的时候,监听电台还没有准确确定方位,这部电台已经发报完毕。 三局电讯处的监听员对这个报务员极其痛恨。这部电台每周工作三次,极有规律。但也可以猜想到,不知有多少情报经由这部电台发送到台湾。 但是,就是这个电台,近日突然消失,已连续近十日没有出现。电讯处的十余部大功率电台,每夜连续搜寻,竟然一点踪影也没有了。 三局的同志向楚伯林和秦东海介绍这个情况时,也是忧心忡忡。他们相信,这部电台的突然消失,很不正常,更有可能意味着出现了什么严重情况。 第二件,南京的两部敌特电台,近日非常活跃,几乎是每夜都要发报。 这个情况不仅让三局电讯处感到异常,就是楚伯林和秦东海听到这个情况,也感到异常。这个异常的一个特征,就是“近日”异常活跃。楚伯林和秦东海都感觉,很难说南京的这两部敌特电台的活跃,和目前正处于潜逃中的左少卿没有关系。 还有另外一个情况,是三局的同志特别在意的。监听的人把这两部电台分别称为“一号”电台和“二号”电台。“一号”电台长期长期与台湾保持联系,一般每周一到两次。近期则增加到每周三到四次。让人诡异的是那个“二号”电台。它以前极少发报,往往两三个月才发一次电报,且电文极其简短,往往只有十几组电码。但在最近的一个月里,它已经四次发报,且每次都超过一百组电码。 三局的同志相信,这个“二号”电台的背后,极有可能是一个潜伏更深也更重要的特务。楚伯林和秦东海分析后,也同意这个意见。这不能不让他们想到那个早已成为他们“眼中钉、肉中刺”的潜伏极深的“水葫芦”。 最诡异的则是第三件“特情”。三局的同志从公安部门获悉,湖北武汉的汉口邮电局,于上月底被人盗窃一部备用短波电台。近日,这部被盗电台竟然开始工作。经电讯处监听,这部电台已经与台湾建立了联系。 武汉确有一组国民党潜伏特务,这是三局早已掌握的。这组潜伏特务与其他潜伏特务最大的不同,是他们的长电文,几乎每次都是一两千码。三局电讯处对这个长电文深感担忧,猜不出都是些什么内容。他们特地组织了十几名破译专家,对武汉的长电文进行破译。电讯处向楚伯林和秦东海介绍武汉的这个“特情”时,最后用一句话对这些长电文进行概括:“极其重要的经济情报。” 去年的六月,这部电台突然停止工作。这已经让人惊异了。最让人惊异的是,这组潜伏特务,竟然盗窃了一部民用电台,于近日与台湾恢复联系。 三件事,都与“近日活动异常”有关。这三件“特情”,也让杜自远犹豫不决。 杜自远也明白,他必须尽快拿定主意。查阅档案已经让他冷水浇头,毫无收获。目前寻找“特情”,几乎是他唯一的出路了。济南、南京、武汉,他必须选择一地,立刻带人过去,力争找到一条缝隙,死命钻进去,在最短时间里,找到“水葫芦”,并破解阮其波遇刺之谜。 楚伯林与秦东海的意见,是选择南京。他们猜测,南京的“二号”电台更可能和“水葫芦”有关。杜自远却对此犹豫不决。他只是告诫自己,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就是这一天的夜里,他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嘴里,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 杜自远听完楚伯林和秦东海的汇报,已是深夜。在此前的夜里十点钟,杜自远已看完最后一份绝密档案,但他没有找到“水葫芦”的踪迹。他明白,这条路,他已经走到头了。 夜里十点钟之后,他听楚伯林和秦东海的“特情”汇报。三个小时后,他们三人几经讨论,从数十件“特情”中,筛选出以上三件。杜自远必须从这三件中选择一件,然后追踪下去。 这是一次赌博。杜自远深知这一点。一旦选错,他,还有老罗,都将万劫不复。中苏之间,有关原子武器的谈判,也将万劫不复。 五月初的北京,夜深时也还是有一点凉意。一点冷风,从不大的小窗口里漫延进来,在杜自远小小的办公室里四处飘动。 楚伯林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杜自远和秦东海都不吸烟,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各拿着一支烟,皱着眉头吸着。 杜自远看了一眼手表,此时已是凌晨两点半了。他终于说:“今晚就这样吧,都回去休息。明天上午,我们最后一次讨论。” 楚伯林和秦东海看着他,都轻轻点头。他们明白,明天上午,他们必须作出最后的决定。 秦东海开着那辆破旧的吉普车,送杜自远和楚伯林回宿舍。 这一路上,他们三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一切都等明天上午做出决定。 秦东海开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后来被称为中直路的土路上。土路上没有路灯,他小心地看着前面的土路和两侧的黑暗。杜自远和楚伯林则陷入各自的苦思之中。 这时,杜自远和楚伯林都察觉到秦东海刹了一下车,并且在减速。他们抬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正注意地看着右侧的路边。他们也向右侧的路边看。 路边的暗影里,站着一个人。他们很快就看出来,那是一个女人。 秦东海轻声说:“老杜,是小龙,龙锦云。” 路边很黑,那个女人又站在暗影里。杜自远和楚伯林尽力凝视,都看不出那个女人是龙锦云。只有秦东海能看出来。这与敏锐无关,而与情感有关。 吉普车停了下来。那个暗影里的女人似乎没有把握地向前走了两步,接着,她就冲到吉普车前,双手哆嗦着抓着车门,向车里张望。 当杜自远打开车门下来时,龙锦云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几乎是哭着说:“老杜,老杜,我看见左少卿了!” 楚伯林和秦东海都震惊到极点。但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他们都不敢说话,他们只能看着杜自远。他们看出杜自远的脸色非常冷峻,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冷峻到了极点。 他说:“小龙,你冷静一点。你在哪里看见她?” 黑暗中,龙锦云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全身都在颤抖着。只有那双眼睛充满希望地看着杜自远。她快速地说:“在武汉,在大街上。老杜,我见过她,在金边的监狱里,我和她说过话。老杜,没错,就是她,请你相信我。” 杜自远看了看周围,轻声说:“你把过程说一下。” 龙锦云喘了一口气,尽可能有条理地说:“四天前,傍晚六点过一点。我当时刚从文具商店里出来。”她说到这里,略略地顿了一下,“我给局里买办公用的信纸和信封,还有墨水、曲别针什么的。我从文具商店里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她从门前走过。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和你在金边时见过的样子,有什么变化吗?”杜自远问。 “有,有一点。她比在金边时胖了一点,但整个样子没有变。另外一点,是她把头发剪了,剪成短发。她没有看见我,但我一眼就认出她了。我跟了她一段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察觉了,后来,她把我甩掉了。老杜,就是她。” 楚伯林和秦东海都意识到,现在情况已经发生变化,左少卿出现在武汉。因为他们都相信龙锦云的话。他们都注意地看着杜自远。 但杜自远却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他平静地问:“小龙,你怎么会在这里?” 正文 三百二十一、 选择 龙锦云也注视着杜自远,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她继续说:“老杜,我知道这件事非常重要。我不敢对别人说,在局里也不敢说。我想来想去,必须尽快告诉你。我没有别的办法,就向局里撒了一个谎,说我还有一些东西在北京,要带回武汉。就这样,局里批准我三天假。到了这里,我进不了大门,我只能在这里等你。” “你等了多久?”杜自远轻声问。 “等了一天。早上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老杜,我不会认错她。” “你吃饭了吗?” “没有。”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 “是。”龙锦云不安地看着他。 杜自远似乎并不为这个意外的消息所动。他说:“那么这样吧。东海,你送小龙去招待所,给她买饭吃,让她住一晚上。明天早上,你送他去火车站,回武汉。” 秦东海说:“是,我会安排好。” 龙锦云却紧张起来,“老杜,请你相信我说的。” 杜自远看着她,“小龙,你先回去。你的三天假也快到期了。以后如果需要,我会去武汉找你。就这样,你上车吧。” 这个时候,龙锦云默默地看着杜自远。她终于明白,眼前的老杜并不相信她的话,至少是不完全相信。她眼睛里又涌出了泪水。她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了。她慢慢上了汽车,痴呆地望着车外的杜自远。 杜自远和楚伯林站在路边,看着吉普车渐渐远去。 他说:“伯林,天快亮了,咱们还是回单位凑合一晚上吧。” 楚伯林其实已经看出杜自远心里的想法,但他此时是一句话也不敢说。无论是在情报系统里,还是在普通单位里,关键的时候,万勿多言。这是人生法则。 杜自远此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并不相信龙锦云的话。 这么一种情况,中国的老百姓有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俗话,却极其精准地点明龙锦云的处境:新媳妇第一次做糊了饭,一辈子得不到婆婆的好脸。 新人想在新单位打开局面,完成好第一项任务,无论它多么细小,都至关重要。 杜自远对龙锦云的判断基于以下几点:一、她只是一个新手,掠眼识人,未必准确。二、她与左少卿只在金边见了一面,却偏偏在武汉又看见左少卿,未免太巧。三、也许,她更想重回中调部吧,把大街上一个看着相似的人当作左少卿了。 杜自远心中更加冷静,他叮嘱自己在第二天做决定的时候,一定不要受龙锦云的影响。老罗对他说:“你没有失败的余地!”言犹在耳。 这个时候,秦东海开车送龙锦云进城。 这一路上,龙锦云都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姑娘,已经隐约地感觉到,杜自远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话。她此时心中的苦,真的是难以言明。 秦东海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把手绢递给她,让她擦一擦眼泪。 在下前面就说过,在任何情报机构里,制度和规则都是钢铁打造的。秦东海虽然深爱龙锦云,相信她说的话,却不敢流露出任何与杜自远不一样的意思来。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天亮以后,有一班火车直达武汉。龙锦云其实已没有住宿的问题。所以,秦东海直接带她到王府井南边的一家小饭馆里去吃饭。 这个小饭馆,是中调部系统的一个点。它的背后,就是老罗与多恰罗夫会面的秘密地点。这个小饭馆存在了许多年,后来又被改建成一家照相馆。但它承担的任务并没有改变。不知今天是否还有人记得那个照相馆。如今,这个照相馆已经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地铁王府井站,东南口。 秦东海竭尽所有,给龙锦云要了一大碗排骨雪菜面、一盘煎得金黄的锅贴、一盘囟牛肉和一盘拍黄瓜。他看见她大口吃面的样子,就知道她真的饿坏了。 “小龙,”他轻声问,“你从早上就站在那个路边?” “是。”龙锦云的眼睛里充满了哀伤。 “一天没吃饭?” “那附近,没有卖饭的地方。” “你就那么等着?” 龙锦云抬起头,望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如荒野里孤立无援的落伍者。她轻声说:“我进不了中调部大门,又怕别人注意,只能在路边等。我认识老杜的车,希望他能看见我。”她望着秦东海的眼睛,“我真的看见了左少卿。你相信我吗?” 可秦东海什么也不敢说,他也猜到了杜自远的想法。 他只是问:“你说,你被她给甩掉了,为什么?”他心里想的是,龙锦云虽然是新手,但终究是受过训练的。 龙锦云叹息一声,“我那时刚买了一捆信纸和信封,非常重。我跟不上她。” 秦东海点点头,小声说:“下回,你把这些东西都扔掉,也许就能跟上了。” 龙锦云默默地看着他。她是聪明人,隐约明白,秦东海的话里藏着暗示。他的意思表明,他相信龙锦云看见了左少卿,这是第一个暗示。第二个暗示,如果她今后能够再次看见左少卿,并且跟上,那就最好了。她明白,她要改变自己目前的命运,这几乎是唯一的机会了。 吃过了饭,秦东海送龙锦云去了正阳门东车站。这个车站也称前门火车站,是北京当时最大的火车站。秦东海目送龙锦云上了火车。他心里还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机会。 上午十点多,秦东海驱车回到中调部时,才知道情况发生了重大变化。他立刻想到的是,龙锦云的命运,似乎有了某种转机。 就在秦东海回来之前,杜自远先后得到两条消息,且极其重要。 第一条,是三局电讯处处长匆匆赶来,亲自告诉他的。从济南消失的那个无线电信号,昨天夜里竟然在武汉出现。其发报手法立刻被监听员确认。电讯处对这个电台信号进行了多点测向,确认这个信号来自武汉。 杜自远得到这个消息时,也想到龙锦云看见左少卿的情况。他隐约感觉,这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特殊的联系。他有一点后悔,不该这么早就把龙锦云打发走。 第二条消息,则是局长老罗亲自送来的。这是一份秘密情报,来自台湾。大意是,济南赵明贵组,近日已由潘亲自掌握,恐有特殊任务,务请注意。 杜自远看见这个情报既意外又吃惊。他是认识赵明贵的。当年他在南京保护“槐树”的时候,这个赵明贵就是他最危险的对手之一。如果不是左少卿当时的果断,把那盘要命的录音送给毛人凤,“槐树”极有可能落入魔掌。现在不仅赵明贵,还有他的小组,全部到了武汉,并且由“潘”,就是台湾情报局副局长潘其武,亲自掌握。这个情况让杜自远非常警惕。 这里面最重要的一点,也是“近日”,是近日发生的事。“近日”的“特情”活动,使他预感到,都可能和左少卿有关,也更可能和阮其波遇刺案有关。 杜自远最后的决定,是在这两条消息的推动下,立刻做出的:去武汉。 他的第二个决定,是在秦东海回来后做出的。他说:“东海,到了武汉之后,你注意和龙锦云保持联系,是秘密联系。” 秦东海立刻向他点头,“是,我明白。” 秦东海明白的是,龙锦去是目前唯一见过左少卿的人。他很自然地想到,这极有可能就是龙锦云命运的转机。 但是,接下来,杜自远遇到另一个大难题,他手下无人。 追踪“水葫芦”和调查阮其波遇刺案,是目前杜自远手中最绝密的任务。他只依靠楚伯林和秦东海两个人。但楚伯林的亚洲处还承担着许多其他任务,不可能分身跟他去武汉。这样,杜自远手里只有秦东海一人可用。这是远远不够的。 此时,杜自远肩上的任务压力巨大,心里的疑虑也同样巨大。情报人员共同的职业病,就是疑心。尽管他们经过训练,能够把自己的疑心藏得很深,甚至深不可测。但疑心,总是如空气一般,悬浮在他们的周围。 杜自远绝不敢依靠武汉当地的公安部门,他甚至不敢依靠湖北调查局的力量。原因极其简单。这些单位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随时都要向上级汇报自己的工作。这些汇报的内容最后会流到什么地方,是杜自远不敢想像的。他担心这些内容可能落在“水葫芦”的耳朵里。 楚伯林也明白杜自远的疑虑。他最后提了一个建议,“老杜,可否了解一下当地驻军的情况。如果可能,我们或许可以使用军队的力量。” 杜自远很赞成这个建议。毫无疑问,军队与情报系统,与当地的公安系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系统,他可以考虑利用。 思考片刻,杜自远立即给现任的武汉军区魏参谋长,也就是当年在落凤岭向武凤英宣布整编命令的六纵魏副参谋长打了一个电话。询问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湖北省军区的司令员,竟然是原闽浙赣边游击纵队的副司令员李云林。 正文 三百二十二、 汇集武汉 杜自远放下电话时就明白,他终于找到一个他可以信任的人了。 第二天,老罗经过一番周密的安排,杜自远和秦东海于傍晚登上了前往哈尔滨的火车。他们此行的公开任务,是调查刚刚在哈尔滨发生的外国间谍案。 火车在天津停车时,杜自远和秦东海在站台转了一转,并且买了一袋子“十八街”大麻花带回到车厢里。入夜,十点多钟时,他们悄悄在唐山下了火车。一辆天津警备区的吉普车将他们送到机场。之后,他们乘飞机直飞武汉。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一辆黑色的轿车将杜自远和秦东海接到了湖北省军区。 湖北省军区位于武昌的洪山。以前并不是独立的省军区,一直由武汉军区公安军司令部兼湖北省军区。杜自远到达的这个时期,湖北省军区刚刚从公安军司令部独立出来,直接隶属武汉军区管辖。 在机场迎接杜自远和秦东海的,是一位干练的年轻军官,肩章上是一条杠三颗星,上尉军衔。他温和地笑着说:“首长,我姓吴,奉司令员的命令来迎接两位。” 吴上尉开车将他们送到省军区的大院,并一直向里开到宿舍区。 杜自远在汽车里就看见,个子高高的李云林已经站在门前等着他们了。过去他们头抵着头,肃穆恳切求助的情景,互以生命相助的经历,一下子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只觉得眼眶里滚热,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心里一直念叨着,“老李,老李,我又见到你了!” 杜自远一下车,就远远地向李云林伸出双手。李云林也同样表情激动地向他伸出双手。但走到跟前,他们都张开双臂,一下子就把对方紧紧地抱住。 战争年代形成的信任,是以生死相托付,彼此危险共承担,是在血与火中磨砺出来的,绝非泛泛之交可比。对此时的杜自远来讲,他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信任。 这一段时间以来,杜自远的心情第一次如此轻松,如此愉悦。他拉着李云林的手,随着他礼让的手势往屋里走,同时询问他这些年来的经历。 “老杜,”李云林声音朗朗,拉着杜自远进屋的时候,仍高腔大嗓地说:“你还记得你给我买的那批军火吗?你记得那批军火里有十五部电台吗?告诉你,发挥大作用了。那还是一九四九年五月吧,我们纵队从福建南平北上,第一个碰见的,就是二野的陈赓兵团。哎呀,陈司令见到我们的电台,都羡慕死了。后来我们配合他打下南昌时,他还想跟我要呢。他一再说,只要两部,只要两部。美国货呀,还是最新产品,小巧,好用。到最后,我再舍不得也还是给了他两部。”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 杜自远此时就站在客厅的中间,也和他一起笑着,心里的喜悦,溢于言表。 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就扫到沙发上坐着的一个女人。那是一个瘦瘦的女人,身体看上去很单薄。从他和李云林进门时起,她就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脸上还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 杜自远心里有一阵恍惚,眼前似有雾在弥漫,但他看不清雾中的那个人。那个女人身边的一副拐杖阻碍了他的回忆。他一再回头去看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他注意到那个女人的眼睛里闪着光彩,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 终于,杜自远仿佛触了电似的紧紧抓住李云林的胳膊,直瞪瞪地看着沙发上的女人。他眼前的雾逐渐消散,一个美丽的女医生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大叫一声,“文秀,文秀,是你吗?” 沙发上的女人抓起拐杖,艰难地站立起来。 她伸出颤抖着的手,说:“自远,你认出我了?” 杜自远几乎是踉跄着走到她的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从前那个美丽文静的女医生踪迹全无,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枯瘦单薄、脸色苍白、拄着双拐的女人。 过去消失的,不敢回忆的经历,如重锤一般砸进他的心里。那一天,他双眼通红地抓着李云林的手,恳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帮助他。那一天,他不仅把梁吉成送进了虎口,还把美丽文静的林文秀也送进了虎口。他要用这两个同志的生命保护左少卿,再进一步保护“槐树”。 杜自远心中怵然,这两个同志的生死,是他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都不敢再问的。 杜自远用力把瘦弱的架着双拐的林文秀抱在怀里,他说:“文秀,文秀,我绝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在南京,是我害了你。” 林文秀仰着脸,满眼睛里都是泪水,“自远,不要这么说。老李跟我说过,你要保护一个咱们的同志,他承担着极其重要的任务。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你是为了党的事业。” 杜自远扶着林文秀在沙发上坐下来,关切地问:“文秀,你的身体怎么样?” 林文秀笑了一下,“已经不行了,内脏都被打坏了,是个废人了。” “你的脚呢,是怎么了?” “被特务用铁锤打碎了。唉,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成了老李的累赘。” 杜自远心中痛惜。他抬头看着李云林,看着他一直在抚摸着林文秀的手,用那样一种爱惜的眼神看着她。他直到这时才明白,他当时对老李提了一个多么残酷的要求。他竟然要求老李放弃自己深爱的女人,并且几乎是,直接把她送进敌人的虎口里,送进保密局的刑讯室里。 请看官们重新看一看第九十六节“酷刑”,和第二百三十七节“重犯”。林文秀能够活下来,真的是一个奇迹。她还有故事在后面。容在下慢慢叙述。 这个时候,李云林握着林文秀的手,轻轻抚摸,表情同样复杂地看着杜自远。 “老杜,”他说:“我是个痴子,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文秀。我知道,她几乎没有存活下来的可能。但我心里就是放不下她。解放后,我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我想,我哪怕是找到她的墓地,给她烧几张纸也好呀。但是,你知道吗?我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你知道吗?这个时候我就在猜想,她可能还活着。” 李云林搂住林文秀,让她单薄的身体靠在自己宽阔的怀里。他的脸贴在林文秀的耳边,轻轻摩擦。 “老杜,我心里一直放不下她,一直在找她。直到一九五四年春,我在南京郊区的一家福利院里找到了她。”李云林非常感慨地看着杜自远,“老杜,我当时根本认不出她了。她瘦得皮包骨,躺在屋角的一张木床上。只有她那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那时,只认出她的眼睛。老杜,你知道她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她问我,陆军监狱里的那些重犯,都去了哪里?这几年,她一直问我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林文秀就握住杜自远的手,轻声问:“老杜,陆军监狱里的那些重犯,最后都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杜自远十分惭愧地摇摇头,“我只知道,那天夜里,他们都随着九十七师过了江。最后他们都去了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国民党派飞机猛烈轰炸九十七师。部队过了江没多久就解体了。我们同志的下落,我一点不知道。” 林文秀轻声说:“希望他们都好,希望他们都好。” 在这么一种情况下,杜自远就有点开不了口,请求李云林的帮助了。 倒是李云林看出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膝盖说:“老杜,你说吧,你不就是想要几个人吗?没有问题。我告诉你,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李云林这么说着的时候,就向客厅门口招了招手,“小吴,你过来。” 杜自远这才注意到,给他们开车的吴上尉一直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吴上尉走到客厅中间,双脚一并,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司令员。” 李云林笑着说:“小吴,见过老杜。” 吴上尉转向杜自远,再次立正敬礼,说:“首长。” 李云林对杜自远说:“他是省军区司令部的侦察参谋,小吴,吴坚,一个精明干练的家伙。老杜,我把他派给你,如何?” 杜自远立刻站起来,走到吴坚面前,和他握手,说:“吴参谋,你是侦察参谋,太好了。吴参谋,给我帮几天忙,可以吗?” 吴坚说:“首长,司令员已经跟我交待过,从今天起,我就服从首长的命令,承担首长派给我的任务。另外,我从师部侦察连挑选了五名战士,都是老兵,技战术都很过硬。我们随时听从首长的命令。首长还有什么指示?” 杜自远向他点点头,“吴参谋,我只有一条要求,从现在起,我们的一切行动都要严格保密,以党性做保证。” 吴参谋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是,首长。一切行动,严格保密!” 从这一天起,杜自远在武汉开始他的秘密侦察行动。 差不多在两天之后,张雅兰和萧凡冰悄悄从南京启程,也到了武汉。 这样一来,所有与左少卿相关的人,或者说,与阮其波遇刺案相关的人,都先后到了武汉,并如潜藏的猎豹一般,做好了跃出扑杀的准备。 正文 三百二十三、 记忆 即将在武汉展开的这次暗中搏斗,将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较量。这次较量的时间不长,只有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却极其激烈。请各位看官接着看吧。 在所有人中,第一个警惕起来的,毫无疑问,是右少卿。因为几天前,龙锦云在大街上看见的,就是她。 在武汉潜伏八年来,右少卿第一次发现被人跟踪。尽管那个跟踪者看上去像一个新手,但还是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天,她刚刚下班。她现在在一家修理合作社里工作,负责收费和开票。 这家修理合作社是由区政府出面,将许多过去散落在各个街角路边的手艺人组合而成的。后来。这种合作社被称作“大集体”,也叫“区办摊子”。这两种称呼今天都没有了,或许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对它还有一点记忆。 右少卿对修理合作社这种所有制形式并不在意,她只是需要一个职业而已。 这家修理合作社什么东西都修理,从箱包拉链到修鞋钉掌,从修理收音机到修锁配钥匙,无所不修。那些过去的手艺人们双手乌黑,扎着破烂围裙,整天默默地低着头,修理各种各样的东西。 右少卿也努力适应这个环境。她穿一件旧工作服,也系着一条蓝布围裙,胳膊上套着乌黑的套袖,坐在屋角的小桌前,为顾客开票收费。 她忙了一天,终于熬到下班。她等那些工人们都走了,就检查门窗,关闭电灯。然后锁上门,提着自己的小包,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但她很快就疑惑起来,她发现自己居然被人跟踪。她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被人跟踪,让她疑惑的是身后的那个跟踪者。她站在街边的橱窗前,看着橱窗里的商品时,对身后的跟踪者观察了片刻。那是一个年青姑娘,神色有些紧张,她手里竟然提着一个很重的布包。她看得出来那个布包很重,跟踪的姑娘不断的换着手。 一个跟踪者,竟然提着一个很重的布包。那个布包几乎就是一个标志。被跟踪的人很快就会注意到这个布包,会发现它多次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这个情况让右少卿有些拿不准了,她猜不出跟踪者是个什么人。似乎不应该是公安人员。公安人员不会拿着这么重的布包跟踪她。 右少卿没有让这个跟踪者跟踪多久,她很快就甩掉了这个跟踪者。 这个跟踪者,自然就是龙锦云。龙锦云自认为看见的是左少卿,她当时的惊讶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在以后的几天里,右少卿小心地观察自己的身后,打量周边的行人。那个姑娘再也没有出现。她也没有再发现可疑的跟踪者。 这就有点讨厌了,她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老魏。她所有的组员都没有发现被人跟踪。而最先发现被人跟踪的,竟然是她。这件事要是告诉她的组员们,简直就有点丢人。右少卿为此竟有一点气恼了。 这一天是周日,右少卿在家里休息。在家里,还有一件让她气恼的事。 周日,一向是她检查女儿作业的时候。她发现,她的小霜媛做那么简单的算术,竟然做错了两道题。这就让她有些气恼了。她板起面孔说:“媛媛,你做错了两道题,你再好好检查检查,看看是哪两道题做错了。” 小霜媛坐在小桌子旁边,一张红红的小嘴嘀嘀咕咕,可就是检查不出哪两道题做错了。让坐在小桌另一边的右少卿真的有些气恼。 也在家里休息的王石头,此时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这边。平时遇到小霜媛做作业做不出的时候,他早就过来指点了。但今天有小霜媛的妈妈在这里,他就不好插嘴了。他静静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右少卿。 自从这对母女住进他的家里,王石头就对这个被称为“苏姨”的女人有一点点疑惑。在他隐约的记忆里,似乎是见过这个女人的。但在什么地方见过,为了什么事,他就想不起来了。似乎苏姨对他并没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第一次见着苏姨的时候,她还笑着和他握了一下手,说:“你就是石头。好高的个子,都快赶上我了。王妈,您看是不是?” 王氏这个时候正从厨房里端着饭菜出来,说:“石头,给你苏姨打点水,让苏姨洗洗手,咱们吃饭了。他苏姨,家常便饭,你将就一下。” 那顿晚饭其实是很丰盛的。在石头的记忆里,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这样的饭菜。但在他另外的记忆里,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个苏姨了。 同样也是这件事,也是右少卿感到奇怪的一件事。自从她带着女儿住进这个家里之后,就隐约察觉这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有时会静静地注视着她。她偶然一瞥时,能看出他的眼睛里,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疑惑。他的眼睛有时会半眯着,既像注视,又像在回想,仿佛在解一道难解的算术题。 从旁而言,右少卿对这个王石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当年在保密局的刑讯室里,这个孩子才只有六岁呀。当时她坐在观察室里,连正眼都没有多看这孩子一眼。她对这个当年的梁石头没有任何印象。 这个时候,坐在桌边的小霜媛仍然心不在焉,在作业本上看来看去,就是找不出哪两道题做错了。她就把一只小手托在圆圆的腮上,歪着脑袋看着天花板,小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念叨着。 右少卿敲了敲桌子,说:“媛媛,你不看作业本,你在干什么呢。” 小媛媛就嘟着小嘴说:“你没有看见我正在思考吗?” “你应该看着作业本思考。” “那你不看着作业本,是不是就不能思考了?” 右少卿克制着气恼,“你不要跟我犟嘴,当心我‘卒瓦’(左卒右瓦,念cei)你。” 小媛媛鼓着小嘴说:“我又不是酱油瓶子,你干吗要‘卒瓦’我呀。” 坐在门口的王石头简直要笑出声来了。这个小媛媛一笑一颦都让他觉得可爱。每天晚上吃晚饭前,苏姨还没有下班的时候,是他一边督促小媛媛做作业,一边和她说笑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一笑起来,都会手舞足蹈,前仰后合。 小媛媛会问他一些怪问题,“石头哥哥,你说0是单数还是双数呀?” 王石头眨着眼睛,竟然回答不出来。 小媛媛就说:“石头哥哥,你好笨好笨呀。我们老师说,凡是能被2整除,又没有余数的,都是双数。0除以2还是等于0,是不是整除了?是不是没有余数?”她这么说着,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王石头也笑了起来。他没想到双数的定义还可以这么用。他拍着桌子说:“不要说嘴了,快做你的作业吧,苏姨就要回来了。” 小媛媛立刻向门口张了一眼,埋头做她的作业。 现在,小媛媛做错了算术题,眨着大眼睛看着房顶,让王石头心里乐不可支。 这时候,右少卿说了一句话,让王石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右少卿对着桌边的女儿说:“我给你一点时间,你可以再好好考虑一下。” 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如一根细细的针尖一般,一点一点挑破了王石头心里早已被封存,甚至被选择性忘却的记忆。那是他心里的一个伤口,模糊而疼痛。 请看官们重新看一看第六十六节“父子审”。 那是他记忆里最后一次看见父亲,在一个黑暗而且模糊的地方。他不记得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后来他上中学的时候,老师有时会讲到革命先烈遭受国民党特务严刑拷打的故事,他心里判断,那应该是在特务们的刑讯室里。 那时,父亲就坐在一张桌子的后面。父亲的身后,还站着两个面目凶恶的特务。父亲的对面,坐着一个……一个女人?一个穿着军装的女人? 此时,王石头的脸色渐渐苍白。因为他渐渐回忆起,坐在父亲对面的女人,好像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记忆在这里有些模糊,可能不是原话,但却是这个意思,他听得懂那个意思。那个女人说:“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你再好好想一想。”他记忆中模糊的女人,正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他望着坐在桌边的苏姨,只觉得胸中一阵憋闷。那个穿着军装的女人……就是苏姨? 王石头慢慢地站起来,脚步不稳地向门外走去。 右少卿此时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片刻的疑惑,但也仅仅是片刻。她根本想不到这其中的关键情节。她继续低头看着女儿的作业。 王石头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沉重地倒在床上,让逐渐清晰起来的记忆,一幕一幕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心里还是只有那一个问题,“苏姨就是那个女人吗?为什么这么巧?”母亲曾经对他说过,他们过去住在南京。“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审讯父亲的,就是这个女人吗?” 王石头心里有一连串的疑问,都是解不开的疑问。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对自己的记忆有点拿不准。但这些疑问,都勾起他对父亲的记忆和怀念。 正文 三百二十四、 暗侦 躺在小屋里的王石头,记忆最清楚的一点,父亲就是死在国民党特务的刑讯室里。这是他的母亲,也就是他的伯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的。 父亲的死,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这一天的傍晚,王妈母子和右少卿母女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右少卿隐约察觉王石头有一点变化。他低着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讲。他偶然抬起头时,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严肃的沉思。让她略感惊异的是,在那个沉思的眼神里面,甚至还包含着某种仇恨。 右少卿心里很奇怪,心里悠悠地转着,但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右少卿心里虽然有疑惑,但面对这个十五岁的男孩子,她并没有太往心里去。王石头说着一口嘎巴嘎巴的武汉话,看上去他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孩子。她最初来武汉潜伏时,他大概只有七八岁大。此前此后,她都不可能和他有什么交集。所以,她把心里的疑惑想了一想后,就放下了。她心里疑虑的,还是她被人跟踪这件事,尽管那个跟踪者是一个毫无经验的姑娘。 这样的生活还在继续。右少卿仍像往常一样每天按时上下班。但是,她比以前更谨慎了。每天出门,更注意观察自己的身前和身后。 大约是在三天或者四天之后,也是快到下班的时候,右少卿坐在她的小桌前清点收入,整理票据,准备下班。这时,她透过身边的小窗口向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她就意识到了危险,她可能真的被人跟踪了。这个跟踪者看上去绝不是个新手。 右少卿看着窗外的时候,正是一般人下班的时候。街上的人很多,但人们都在匆匆地走着,很少有人停下来。 这就显出来异常。在对面街边的树底下,站着一个年轻人,正在无聊地看着一张报纸。正是这个年轻人的无聊,引起右少卿的注意。那人来来回回地翻着手里的报纸。她感觉,这个年轻人看手里的报纸已经看了许多遍。另外一点,他翻报纸的时候,就会抬头向这边的修理合作社看一眼。 右少卿意识到,这是一个真正的跟踪者,目标就是她。 右少卿此时明白,她必须尽快将这件事告诉老魏,和他商量解决办法。另外一点,她必须及时通知她的组员们,要他们保持警惕,必要时立即转移。今天晚上,她必须做好这两件事。 也就在右少卿发现被人跟踪的这个时候,她的姐姐左少卿,带着她形色各异的三个组员,刚刚抵达武汉。 柳秋月仍如当年在洪公祠一样,是全组的大总管。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家安顿下来。所以,在一两天里,左少卿这个小组,还没有开始他们的侦察活动。 柳秋月很快在离江边不太远的一条叫司门口后街的地方租了两间房子,作为她和左少卿居住的地方。对陈三虎和胡广林,则让他们以采购员的身份,在小客栈里定了一个房间住下。 所有人,包括胡广林在内,都可以算是行家里手。他们没有任何耽搁,很快就安顿下来,随便吃了晚饭,就都在左少卿的房间里聚齐。 到了快夜里的十二点时,柳秋月在她的小房间里架起她的红星牌收音机,接上测向天线。然后头戴耳机,开始搜寻武汉第五潜伏组的无线电信号。 陈三虎和胡广林都是第一次看见柳秋月的这个架式。他们坐在墙边的凳子上,惊讶地看着柳秋月调试收音机和测向天线。她的耳机里隐约传出断续的嘀嘀声。 左少卿则吸着烟,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夜空。她在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现在,他们一组四人,都来到了武汉。因为柳秋月在武汉方向发现一个无线电信号。也因为左少卿想起,武汉确实有一个“第五潜伏组”。所以,左少卿不得不考虑,假如所有这些判断都是正确的,她又如何在武汉找到这个“第五潜伏组”呢? 她明白,国内的公安部门,也许还有其他情报机构,早已知道武汉有一个特务潜伏小组,并且监听搜寻了多年。他们尚且没有找到,我又如何才能找到呢? 这个问题,左少卿在从南京到武汉这一天一夜的火车上,一直都在考虑。她必须有更好的办法才行。 这时,柳秋月抬起头,看着左少卿,轻声说:“姐,我找到那个电台信号了。”她掀开耳机,让屋里的人都听见耳机里传出来的嘀嘀声。她小声说:“他们正在发报,我感觉,他们发报至少已经有十分钟了。” 陈三虎笑嘻嘻地看着她,说:“柳姐姐,你好厉害。主子,这帮不知死活的家伙,到现在了,还在活动呢?他们是不是傻呀!” 胡广林则是满脸的疑惑,他说:“这个,怎么知道是潜伏在武汉的特务?” 柳秋月说:“老胡,我们监听过这个信号,它的波长没变,发报手法也对。” 陈三虎兴奋起来,“主子,不就是找这个电台吗?你说,咱们怎么找?” 这也正是左少卿考虑的问题,她:“先别急,听听秋月怎么说。” 这时,柳秋月已经在桌上铺开武汉市地图。这是她下午刚刚从书店里买来的。她用铅笔在地图上点出他们现在的位置,看着周围的人,“姐,我们现在的地点是武昌司门口后街。”她用铅笔以司门口后街为起点,按照测向天线测出的角度,向东北方向画了一条直线,“姐,这个电台的位置就在这个方向。现在,我们只知道这些。不过,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这个电台。” 屋里的四个人都围在桌旁,看着桌上的地图,也看着地图上从司门口后街向东北方向延伸的直线。他们都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很大的范围。在这个范围里有许多街道和小巷,更有无数的房屋。想在这个范围里找到隐藏的电台,比上天都难。 柳秋月、胡广林和陈三虎都抬起头,看着一直盯着地图的左少卿。 左少卿也凝神看着地图。她终于抬起头,一一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轻声说:“不管怎么样,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电台。怎么找,我想先听听大家的意见。” 柳秋月没有说话。以她对左少卿的了解,她这么问,一定已经有了想法。 胡广林忍不住了,他说:“我对无线电这些东西,不太了解。但我还是看出来,这条直线画过去,是一片很大的地区。这简直就是大海里捞针呀。” 陈三虎斜眼看着他,“兄弟,你怂了?你可是共军呀!这么快就认怂了?” 胡广林瞪他一眼,“什么共军不共军的,你少胡说八道!” 陈三虎也不示弱,“怎么地,老子就这么说了,你砍我的头呀!” 胡广林的火气早已升了上来,只是不想跟这个无赖一样的家伙一般见识,竭力忍耐着。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找敌人的电台,干吗要带上这么一个家伙。 左少卿先说了话,“三虎,不要胡说!”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陈三虎立刻就软了下来,“主子,得,我敬着他。您说,您只要开口,我就一家一家去找,还怕找不着他!” 左少卿看着胡广林,轻声说:“不管怎么样,一家一家去找,肯定不行。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们必须另外想办法。” 小房间里安静下来,桌边的三个人都注意地看着她。 左少卿在烟灰缸里拧熄了烟头,扭头看着窗外,再次思考了一下。她回头说:“现在可以确定的情况是这样,第一,秋月的监听,发现武汉有一部潜伏特务的电台,这一点已经不用怀疑。第二,我也确实知道,在武汉有一个特务小组,叫‘第五潜伏组’。第三,从一九五〇年九月起,这个潜伏小组开始向台湾发送情报,是内容很广泛的经济情报。这些情报我都看过。” 坐在桌边的三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也不由自主地猜想着其中的原由。 从旁而论,左少卿能找到公安部门一直找不到的武汉“第五潜伏组”,是因为她确实掌握着公安部门不掌握的一些情况。 胡广林问:“左少,你怎么知道……这些情况?” 坐在旁边的陈三虎,自然不放过找他碴的机会,就把他一推,说:“你闭嘴!老子警告过你,不该问的就别问!听主子说!” 左少卿看着胡广林,也看着其他人,轻声说:“不要问我怎么会知道,也不要随意猜测。有些情况,你们不需要知道,听清我后面的话就行了。”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她继续说:“我要说的第四点是,在‘第五潜伏组’发送到台湾的这些情报中,有这么一部分内容,”她抬头注视每一个人,以引起他们的注意,“这些内容主要是武汉的市政府和区政府关于当前各种工作、各种政治运动的公告、要求或者指示,以及市区政府做出的各种决议,主要都是这方面的内容。我猜想,武汉第五小组的人要想获得这方面的情报,可能只有一个地方,就是市区政府门前的公告栏。” 正文 三百二十五、 借人 听完左少卿说出的办法,柳秋月顿时张大了嘴。她立刻就听明白了,这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办法,甚至潜伏的特务也不会察觉这个漏洞。 陈三虎则转着眼睛,还没有把这个意思想明白。 胡广林也听明白了。他说:“左少,你的意思是,监视市区政府门前的公告栏?”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是。” 胡广林疑问更大,“每个市区政府门前的公告栏?” 左少卿摇摇头,“不是每个市区政府,我们没有那么多人。”她指着地图说,“你们看,咱们在司门口后街,电台信号来自这里的东北方向。在这个方向上,西面是长江,东面则是一个很大的沙湖。在长江和沙湖之间,这是一个狭长地带,隶属于两个区,一个是武昌区,还有一个是青山区。我们盯住这两个区的区政府,另外,再加上一个市政府。我看,应该够了。” 这个时候,小房间里就很安静。每个人都有些惊讶地注视着左少卿。 柳秋月终于开了口,“姐,时间你考虑过吗?也许要很长时间我们才有发现。”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我考虑过。不过,这个第五小组,每周都会向台湾发送一次到两次电报。我判断,他们至少每周一次,会去市政府或某个区政府门前看公告。” 柳秋月点点头,表示她已经明白。 左少卿继续说:“关键是,我们要能把这个人认出来,认出那个看公告的人。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在认人这方面,秋月和三虎都应该没问题。他们以前就是干这个的。就是广林要细心一些,你和这一类的人,可能没有打过交道。” 陈三虎这下子可来了劲,向胡广林晃着大拇指说:“兄弟,看出来了吧,这就是我的本事,你等着瞧吧。” 左少卿笑了一下,“不过也说不定,广林从前是解放军的侦察连连长,应该也有一些经验。好了,现在咱们分配一下任务。从明天开始,我盯市政府,三虎盯武昌区政府,广林盯青山区政府。三虎,武昌区政府应该是个重点,你要留心一点。” 陈三虎快乐地点着头,“成,主子,您等好吧,我一定盯得严严实实的。” 左少卿回头抓住秋月的手,说:“秋月,你的任务最重。你对武汉比较熟悉,”她指着地图说:“你的任务就是从这里,向东北方向沿街巡视,既看人,也看可能藏着电台的房子。这两样,你都是内行。我猜想,这个第五小组不会单独把电台放在这里,可能还有其他人也住在这附近。你要多留心。” 柳秋月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就用力点点头。 这样,从第二天开始,左少卿小组的四个人开始分头行动,监视市区政府门前的公告栏。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陈三虎在武昌区政府门前,果然看见一个可疑的人。 后来得知,他就是在武昌火车站当职员的纪宝兴。说起来这也是必然的,武昌火车站距离武昌区政府,只有两站地,实在太近了。这里也是纪宝兴每隔几天就必去的一个地方。 陈三虎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不仅仅在看,还在用小本子抄写。 就这样,左少卿终于在武汉找到了她想找的第一个线索。 相比之下,杜自远找到他想找的线索,则要比左少卿稍晚一点。 那一天,杜自远和秦东海到达武汉,与李云林见面,并意外地见到林文秀。 李云林把省军区司令部侦察参谋吴坚上尉介绍给他之后,杜自远并没有立刻离开。因为李云林无论如何都要他们留下来,和他喝一杯酒。而杜自远心里,则有一个刚刚冒出来的想法,是一个一时又说不出口的想法。 在吃晚饭的桌上,因为有家里的保姆不时进来上菜,杜自远什么也没说。 李云林和他碰杯时,似乎已看出他的犹豫,就在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小声说:“老杜,咱们晚上再好好聊一会儿吧。现在喝酒!来,碰一下。” 晚饭之后,他们去了李云林小小的书房。李云林让保姆给他们沏上茶,然后就关上门,回头说:“老杜,这个门一关,谁也听不到我们说话。你呢,你还有什么话想说?说吧,我听着。” 杜自远默默地注视着他,也注视着围坐在办公桌旁边的秦东海和林文秀。他特别在林文秀脸上多看了一会儿。 他说:“老李,我这次来,有非常重要的任务。” 李云林一摆手说:“这个我已经猜到了,否则你不会到这里来。” 接下来,杜自远就简单介绍了他刚刚得到的情报,国民党潜伏在济南的一个特务小组,最近悄悄转移到武汉,并且已经与台湾方面建立了联系。 杜自远非常谨慎,绝口不提阮其波遇刺案,不提从国外潜逃回来的左少卿,更不提中苏之间已经陷于停顿的谈判。但特务转移到武汉这个情况,仍然十分重要。 李云林也做过地下工作。他在闽浙赣游击纵队当副司令员的时候,就分管情报工作。他立刻就从这个特务小组转移到武汉这件事里,察觉出异常来。他轻声说:“老杜,我猜,这个案子,一定涉及更重大的案子吧。” 这个时候,杜自远的脸色就全变了,嘴巴已经咧开来,目光更是极其严峻。他小声说:“老李,更多的情况我不能再跟你说,但确实涉及更严重的案子。老李,我请求你,无论如何都要帮助我。” 这一句话,是他们在南京时互相都说过的。那时,他们都遇到了极其严重的情况,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向对方提起这一句话。仅仅这一句话,已让李云林明白,情况一定极其严重。 他说:“老杜,吴坚还不够吗?” 杜自远向他点点头,“吴坚是我们需要的,非常需要。但是,还不够。” 李云林在些惊讶,“你说,你还需要什么?” 杜自远伸手握着林文秀的手,注视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老李,我还想跟你再借一个人。我请求你答应我。我想跟你借文秀。” 林文秀吃惊地张大了嘴,“自远,我?我这个样子,我能帮你干什么?” 杜自远严肃地向她点点头,“老李,文秀,从济南转移过来的特务小组,这个小组的组长叫赵明贵。文秀,你认识他。” 林文秀“啊”了一声,立刻在恍惚之间陷入到恶梦般的回忆里。 在保密局刑讯室里,是这个赵明贵和程云发共同对她审讯。他永远穿着干净整齐的军装,头发一丝不乱,脸色却永远是在阴沉中透出恶毒的苍白。他还曾经进入她的牢房里,轻言细语地劝她招供。同牢房的女犯们告诉她,他叫赵明贵。她不会忘记他,她最后被特务们用铁锤打碎右脚,就是他的示意。 林文秀看着杜自远,轻声说:“自远,你要我去认他?” 杜自远握着她的手,“文秀,现在还只是我的想法,我要看今后几天对这个特务小组的侦察情况。老李,你同意文秀必要时帮助我吗?我会派专人照顾她。” 李云林关切地看着林文秀,在她耳边说:“文秀,你行吗?” 林文秀向他点点头,“老李,我行。我要是还能干点什么,就太好了。” 这天夜里,秦东海和吴坚按照他们事先的约定,在湖北省军区的电讯室里,开始他们的无线电监听工作。 他们的做法,其实和左少卿一样,都是监听无线电信号。不同的是,左少卿监听的,是武汉第五小组的信号。而秦东海和吴坚监听的,则是赵明贵小组的信号。在来武汉之前,三局电讯处的同志,已经向他们提供了赵明贵小组所用电台的波长和无线电信号的录音。 省军区机要室设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宽大的窗户上拉着厚厚的窗帘。沿着墙边,是一排七台大功率电台,电台上方天线林立。每部电台旁边,都有一台环形的测向天线,随着监听员的手,缓缓地旋转着。监听员们头戴耳机,静静地坐在电台前,一边调整测向天线,一边调整着波长旋钮。当他们发现一个电台信号时,就会按下旁边的录音机按钮。 秦东海轻声说:“你们的力量挺棒呀。” 吴坚向他笑了起来,也轻声说:“我们以前和公安军司令部一起工作。我有的时候,也要干反特侦察工作。所以,这些设备都是我们平时用到的。现在,公安军司令部分出去了,划归省公安厅管辖,要不然,这样的设备我们更多。跟你说吧,公安部门的侦搜手段,我们都有。” 吴坚所说的那个公安军司令部,后来演变成湖北省公安厅所属的刑侦总队。 这样的侦搜监听持续两天后,他们终于监听到赵明贵小组的无线电信号。 秦东海带来的信号录音被装在录音机上,监听员一边听录音,一边监听收到的信号。他抬起头,向吴坚点点头,示意就是这个信号。同时,他又向旁边的测向员做着手势。测向员在一块很大的地图板上,旋转一个带分角器的长长的木尺,然后在地图上标出电台信号的大致方位。 正文 三百二十六、 赵明贵 经过多点监测,测向员在地图板上标出电台的位置,是在省军区所在地洪山以北偏东的方向,在沙湖和东湖之间的一个狭长地带里。 吴坚在这个狭长地带上划了一个圈,小声说:“电台就在这一带。” 秦东海在地图上看了一会儿,说:“这一片面积这么大,下一步怎么办?” 吴坚说:“可以使用无线电监测车,在那一带搜寻。不过,这可能需要很长时间。这个信号每次只有几分钟,咱们每次只能搜寻一小块地方。如果这个电台移动地方,咱们又要一切重来。” 秦东海摇摇头。他已经看出来,这一带都是普通民房,让一辆监测车在这里开来开去,可能会被特务发现。他说:“咱们去向老杜汇报吧,看看他怎么说。” 在省军区电讯室隔壁的小会议室里,秦东海和吴坚向杜自远汇报了监听情况,并在地图上指出电台所在的大致方位。 杜自远也感觉使用无线电测向车不是好办法,他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慢慢搜寻。 这样,他们三个人就俯身在地图上,仔细观察这一带的街道和走向,寻找其他办法。杜自远注意到,这个狭长地带的西面是沙湖,东面则是东湖,那是一个更大的湖。在这个狭长地带里,贯穿南北的中北路几乎是唯一一条通往市中心的道路。 这个时候,杜自远就想到了林文秀。 杜自远看着吴坚说:“这条中北路,是穿过这个狭长地带的唯一道路吧?” 吴坚想了一下说:“几乎是唯一一条。其他还有几条路,但都是小巷,比较弯曲也比较狭窄,车辆和行人大都是走中北路。” 杜自远的手指沿着中北路一直向南移动,最后停在一个交叉路口上。他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吴坚立刻说:“这是中北路和楚汉路的交叉路口。” 杜自远说:“事实上,这是从狭长地带里出来,去市中心的必经之路,对不对?” 吴坚一点头,“对,正是这样。” 杜自远抬头看着秦东海,“东海,你和吴参谋想想办法,在这个交叉路口设一个监视点。比方说,设一个小百货店,或者茶叶店什么的,监视这个路口。” 两天后,吴坚想方设法,终于在中北路和楚汉路的交叉路口租赁了一个小百货店。小店很小,除了一般的针头线脑等小百货之外,还有烟酒茶叶等等。 从这时起,被杜自远借来的林文秀,就成了这个小店的老板娘。她每天拄着双拐给过路的行人拿这个拿那个,收钱找钱。秦东海也成了一名店员,帮助林文秀上货、打扫卫生。没人的时候,就陪着她坐在小店里聊天,也看着过往的行人。 那个时候的中北路和楚汉路还没有今天这么宽阔,用今天的眼光来衡量,只能算是一条小街。小街的两边都是破旧的房子,还有就是满眼的招牌。小街的上空布满乱拉的电线,再有就是晾晒衣服的竹竿了。 但这条小街却真的是一条交通要道,是从沙湖和东湖之间穿过去,往水云居那个方向去的唯一一条路。所以,这条小街每天都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 林文秀和秦东海站在柜台里,默默地观察着过往的行人。天意如此,他们很快就在这个小小的百货店里,有了重大发现。 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是个阴雨天。天上落下阵阵小雨,随风四处飘着。以往满是灰尘,车辆一过就会卷起漫天尘土的小街,此时也变得有点泥泞了。人们小心地跨过积水,低着头匆匆走过。 大约傍晚的时候,小店里进来一个顾客。他打着一把伞,一进门就连连地跺脚。他走到柜台前说:“给我拿两包大前门,还有火柴。” 林文秀看了他一眼,就垂下眼睛,拄着双拐去货架前拿烟和火柴。 没人想得到,进来的这个人,正是从济南转移到这里的赵明贵。 他从林文秀手里接过烟和火柴。趁她找钱的时候,抽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划火点燃,然后就默默地打量这个小店和拄着双拐的老板娘。 这是一个单薄瘦弱的女人,她拄着的拐杖似乎都比她的身体沉重。她似乎随时都可能摔倒。在赵明贵看来,这个老板娘似乎很不讨人喜欢。她始终沉着脸,连眼睛也不肯抬一下。她把找回的钱放在柜台上,就回头去整理货架上的百货。 在小店另一端的秦东海已经从林文秀的脸上看出异常。他一边擦拭着柜台,一边用眼角瞄着这个刚进来的客人。 赵明贵把找回的钱放进口袋里。当他吸着烟走出小店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有了一些疑惑。那是一种说不明白的疑惑。他撑开伞,继续走在雨丝飘飘的小街里。 大约十分钟后,这是跟在赵明贵身后的秦东海,后来告诉杜自远的时间。走在小街里的赵明贵慢慢停下来。他转回身,透过蒙蒙细雨,看着远处的那间小店。一阵小雨扑在他的脸上,冰凉而潮湿。妈的!他终于想起来了,难怪有些眼熟,那个小店的老板娘应该叫林文秀! 赵明贵心里,此时已是一片冰凉和恐惧。自从他执行潜伏任务以来,无论是在济南还是现在的武汉,他心里从来没有存过一丝侥幸的想法。他明白,林文秀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一定和他目前执行的任务有密切关系。毫无疑问,这也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到了这个时候,发生在武汉的这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暗战,已经渐渐拉开了帷幕。 所有相关的人物均已到场,并且都对敌方有了隐约的察觉。 右少卿发现了真正的跟踪者。这是因为赵明贵终于追踪到了右少卿。陈三虎则在武昌区政府门前,注意到了正在抄公告的纪宝兴。而杜自远,则通过林文秀找到了赵明贵。而赵明贵,则对此有了察觉。 这个时候,所有各方都绷紧了神经,也提高了警惕,更做好了准备,都抱定了要在恶战中完成任务的决心。 更准确的说,这场恶战是在十天前悄然开始的。启动这个帷幕的,正是赵明贵,和他的小组。 故事讲到这里,就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个赵明贵了。他毫无疑问是个重要角色。 说起这个赵明贵,也是有些异常的。几乎从他开始执行潜伏任务的第一天起,他就由一个聪明、精明的军官,变成一个阴沉、阴险的恶鬼。 原因极其简单,因为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被保密局送到了台湾。 一九五〇年六月,他跟着叶公瑾的二处还在长沙的时候,就接到局本部的命令,要求他留下,去执行潜伏任务。 他先去了杭州。保密局情报处在杭州还有一个办公室,负责安排潜伏人员。情报处处长亲自向他交待任务,指定他的潜伏地点就是济南。赵明贵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也知道自己去不了台湾。像他这样保密局军官,要想在大陆生存下去,只能隐藏。潜伏就是隐藏。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希望和他的妻子和儿子呆在一起。 但是,在他去火车站,准备登上开往济南的火车上时,给他送行的情报处长却告诉他两个让他意外的消息。 情报处长先递给他一个大信封,说:“明贵兄,国防部对你的正式任命已经下来了,你已经被任命为保密局济南组少将组长。这个信封里就是你的委任状。” 赵明贵有些惊讶。他小心谨慎地奋斗多年,才好不容易混到一个上校。但今天,仅仅因为潜伏,他就被晋升为少将了。他的心里,真有一点悲喜交加的感觉。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能连连向情报处长致谢了。 “还有一个好消息也要告诉你,”瘦瘦的情报处长透过他的眼镜片盯着赵明贵。他继续说:“明贵兄,第二个好消息是,我刚刚接到通知,就在一个小时前,你的妻子和儿子,已经被送上飞往台湾的飞机。明贵兄,这下,你就可以安心为党国工作了。好好干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赵明贵愣怔地看着情报处长。他心里明白,他虽然潜伏下来,但保密局的高层并不信任他,怕他投共。 那一夜,坐在火车上的赵明贵身心冰凉,如同寒冬的夜里一脚踏入冰河。 他的妻子,是他初中和高中的同学。三年的初中,他们已经眉目传情,心心相印了。上高中的第一天,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要看见对方。就在那一天夜里,他的妻子,就把她稚嫩可爱的小身体给了他。 初夜的疼痛,让她的脸色更加雪白。她搂着他的脖子说:“阿贵,不要辜负我。” 赵明贵指天发誓,“下一次和你在一起,一定是在新婚的夜里。” 抗战爆发,赵明贵在参军的前一天,仓促和妻子成婚。从此他们天各一方,把心中的柔情和思念,都付与书信。直至军统重回南京,他们才相拥相抱在一起。 “可是,从今以后,她如何生活下去呀!”赵明贵坐在火车里,想的就是这件事。 他们没有什么积蓄,而妻子没有工作,更无一技之长。他们的儿子只有五岁。离开他,只会做太太的妻子如何才能生活下去? 正文 三百二十七、 如夫人 赵明贵听说妻子和儿子已经被送到台湾的消息,心中极为烦乱。还在杭州的时候,他就听说,一些军官家属先一步去了台湾,却找不到工作,陷入衣食无着的窘境。有些军官家属,竟沦为娼妓,以挣三餐。 赵明贵坐在火车上,极度揪心的掂念和忧虑,让他一夜未眠。当他抵达济南时,已如一个失魂落魄的鬼魅一般,在黑夜里独行。 他已不记得是如何住进那家等待接头的旅馆里。他一头倒在旅馆里的大床上,就陷入昏睡之中,整整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他偶尔清醒时,就在心里怒骂保密局,怒骂毛人凤,更怒骂潘其武。这些王八蛋竟然用他的妻子,他的儿子来钳制他,让他为那些王八蛋卖命! 赵明贵惦念他的妻子和儿子,几乎精神崩溃。 就在两天后,他的第一个组员进入他的房间,与他接头。 这是一个女人,名叫许文梅。她是原保密局河南站的上尉报务员。这个许文梅四个月前刚刚生过孩子。也就是在她生孩子的那个时候,她意外得到消息,她男人在战场上被共军俘虏,至今生死未卜。 许文梅在哀伤中哺育着她四个月大的孩子时,接到了执行潜伏任务的命令。 许文梅看着怀中的婴儿,泪如泉涌,哀之又哀,却没有一点办法。她更不敢违抗军令。她只好将孩子送到乡下老家,提着一只装着电台的皮箱,来到济南报到。 许文梅进入赵明贵的房间时已是傍晚。房间里半明半暗,弥漫着污浊的气味。她看着脸色苍白,满头乱发,倒在床上昏睡的赵明贵,十分惊愕。 她俯身在床边,轻声问:“长官,你怎么了?” 赵明贵无力地看着她,幽幽地说:“我要死了。” “你是不是病了?”许文梅关切地问。 “我要死了。”赵明贵的目光已经散了,望着昏暗的房顶。 “你吃过饭了吗?”许文梅再问。 “我要死了。”赵明贵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几乎听不见。 许文梅从他的眼睛里看见消沉和失意,也看出他的痛苦和难过。这样的心情,正与她此时的心情一样。她觉得这个躺在床上的长官,就像一个失去母爱的孩子,孤立无援,束手待毙,最需要的,就是她的关爱。 她轻声说:“长官,你不要这样,什么都会过去,都会好的。” 赵明贵仍然说:“我要死了。” 许文梅目光幽幽地注视着蜷缩在床上的赵明贵,感受着他心中的消沉与绝望,都仿佛与自己一样。她轻轻坐在床边,抚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冰凉而干枯,如饥饿的婴儿一般,几乎没有生机。这个感觉让许文梅心中微微一动。 接着,她就像抱起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一样,把赵明贵抱在怀里,让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前。再接下来,她犹如做梦一般,很自然地解开自己的衣服,把鼓胀的乳房送到他的面前,并且送进他的嘴里。 她等了片刻,乳 头上并没有吸吮的感觉。她怀里的这个男人迷惘而痴呆地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吸吮。她揉挤着乳房,让温暖的乳汁流进他的嘴里。 她喃喃地说:“长官,好好的,不管什么事,都会过去,都会好起来。” 到了夜很深的时候,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气氛变得安详而宁静。将死的赵明贵终于在许文梅的怀里活了过来。他隐约觉得,眼前的这个许文梅,也像他的妻子一样好,一样的温柔和可爱。也是他今后都离不了的。 到了这个时候,赵明贵就像个不知足的孩子一样,匍匐在许文梅的胸脯上,贪婪地吸吮着。许文梅则把自己像一本书一样完全打开,任他抚摸和进入。 这样两个为失去亲人而哀伤的人,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生存下去的欲望。 赵明贵一定要生存下去。至于为什么,他不愿去多想。他只是想活着。 这也是许文梅后来对他的叮嘱。他们就像夫妻那样生活着,也互相依赖着。几年来,赵明贵已经把许文梅当作自己的新妻子了,或者说,是如夫人。 赵明贵潜伏济南这几年,一直阳奉阴违。局本部来电报,要求他们采取“果断行动”,他一概是能拖就拖。或者上报了行动计划,言明某月某日实施。但到了最后,却又以种种借口,说该行动因故未能实施,俟后定将进行。无论如何,他的所有行动均以生存为前提。 一九五〇年,朝鲜战争爆发。济南是重要的交通枢纽。赵明贵每周三次电报,说济南站每天有多少多少军列通过。至于军列运送的物资,也多以他的猜测上报。 这几年,赵明贵和他的小组,就是这么生存过来的。但在局本部的记录上,却是成绩赫然,经费也就源源不断地汇来。 但是,上个月底,本部来的一封电报却让他大费思量。电报中命令,要求他尽快带全组人员秘密转移到武汉,安顿好后,立即与本部联系,准备接受新的任务。 许文梅是报务员,先看到了这封电报。夜里躺在床上时,就和他悄悄议论。 “阿贵,武汉好吗?”她偎在赵明贵的身边问。 “长江上三大火炉之一。”他回答。 “那就很热了,一定比济南热很多吧。” “热不热倒还好说。不知道给咱们的是什么任务。” “咱们现在挺好的,能拖着不去吗?” 赵明贵摇摇头,“看电报里的口气,可能不去不行。”他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叹一口气。“阿梅,一动不如一静呀。全组都过去,又是新地方,我很担心会出事。” 许文梅不愿意看着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忧愁,就伸手到他的下面,去抚摸他的那个东西,希望他能感觉到舒适。她轻声说:“阿贵,你那么聪明谨慎,什么都能应付过去。咱们一定不会有事,把心放宽一些吧。” 赵明贵也知道他没有什么选择。新的任务来了,他就只能执行。阿梅说的对,他得打起精神来应付,争取应付过去。 赵明贵这个时候就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说:“阿梅,抱着我。” 许文梅就笑了一下。阿贵让她抱着他,说明他的心情已经放松下来了。她翻身坐起来,盘起腿,然后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抱到自己的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孩子。等他张开嘴时,就把一个乳 头放进他的嘴里,让他吸吮着。 其实什么也吸吮不出来。赵明贵不过是这么含着,偶尔舔一舔。他们做这样的夫妻已经七年了。她有时会想到,她自己的孩子已经七八岁了,也不知长成什么样了。阿贵每天夜里这样吸吮着她的乳房,也已经有七八年了。每当他心情不好时,就会躺在她的怀里,像一个孩子似的吸吮她什么也吸不出来的乳房。 这样静默了片刻,许文梅隐约感觉到他身体的骚动,就在他的腿间摸了摸。那个东西已经起来了,握在手里很结实,就附在他的耳边说:“阿贵,我痒得不行了。让我躺下吧,你上来。”她并不用等赵明贵回答,就缓缓地躺了下去,就势把他抱在自己的身上。 赵明贵养尊处优一般地闭着眼,也不用费一点力,只等着阿梅替他找准地方,就把他那根棍子一样的东西,送入许文梅的身体,感受着那里面的潮湿和温暖。 许文梅在他耳边说:“阿贵,慢慢的,时间长一点。” 赵明贵当然也希望享受的时间更长一点。他放慢了动作,双手上上下下抚摸她的身体,掐她身上的软肉。不过,在许文梅这样的女人身上,想让时间长一点,却也不容易。赵明贵很快就忍不住了,他像个箍桶匠箍紧木桶一样,紧紧箍住她的身体,终于把身体里的那一点欲望,都倾泄了出去。 到了这个时候,赵明贵心里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想着,好了,那就这样吧。 所以,两天之后,经过一番细致的准备,赵明贵带着他的全组八个人,分别乘火车到了武汉。 许文梅在武汉沙湖东岸边租了一个小院,做为她的赵明贵的居住地。其他弟兄们也在附近租了房子住下来。 夜里,许文梅在家里支起电台,和本部联系。她曾经是上尉报务员,这样的军衔说明她的发报技术一流。她的三个手指捏着电键微微一抖,一组电码已飞向空中:“本部,赵组八人已抵武汉,候命。” 中调部三局电讯处处长紧急通报给杜自远的,就是这封电报。告诉他,原在济南的电台,现在出现在武汉。杜自远也就此做出决定:去武汉。 这天夜里,赵明贵收到的电报内容,却让他大为惊讶,竟然是让他秘密寻找武汉第五小组的右少卿。他完全没有想到,当年右少卿是第一个被抽出来执行潜伏任务的。没想到她竟然潜伏在武汉。一瞬间,以前和右少卿在一起的许多往事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但他心里很快就出现一个大疑问:“找她,是什么目的?” 他并不敢回电这么问。他让许文梅回电:“请提供线索。” 这个“请提供线索”,就让远在台北的潘其武大费了一番脑筋。 正文 三百二十八、 艳遇 潘其武还在发电报命令赵明贵小组由济南转移到武汉的时候,就一直在考虑寻找右少卿的线索。这是叶公瑾交给他的最重要的任务。 问题是,精明的右少卿连局本部都防着,不肯说出他们的地址或者联络地点。他要让赵明贵组寻找右少卿,当然要想办法提供一些线索。否则,在武汉的茫茫人海里,如何能找到右少卿? 潘其武考虑了几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搜集湖北站在武汉的所有房产情况,自然也包括房产地址。他考虑,潜伏武汉的特务小组,极有可能使用的是原湖北站的房产,特别是那些秘密住所。或许,武汉第五小组也会使用其中一套房产,并且一直使用到现在。 潘其武这个办法,还真就帮助赵明贵找到了武汉第五小组的人。 远在台北的潘其武,特地在情报局里组织了一些人,在档案室里查阅有关原湖北站在武汉的所有资料,凡涉及房产地址的,都要抄录下来。 但一番查阅后他才知道,当初湖北站在撤退前夕,已将大部分档案或焚烧或丢弃,所剩已经不多了。其中极少有涉及房产地址的。他不得已,又将情报局系统内曾在湖北站工作过的人,一一找来,单独询问。 谁知,一问之下,让他也大吃一惊。原来湖北站科长以上的军官们,几乎都在外面养了女人,使用的几乎都是湖北站的秘密住所。这个情况让潘其武这样的人也沉默许久。情报机构尚且如此,惶论军队?共党当初不过万人时,尚且不能消灭殆尽,更惶论今日占领大陆江山?潘其武这么想着,也不得不安慰自己,“如此,也是一生。不去多想它了!” 不过,他好歹总算是收集了十几处过去湖北站在武汉使用过的房屋地址。 所以,赵明贵小组抵达武汉之后,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寻找并且甄别这些房产现在由何人使用。 其实这些房产大体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办公用房,如办公室、仓库、看守所、训练班、掩护公司等等。这一类房产,解放军一进城就都被没收了,现在都已成了国家财产,由政府机关使用。另一部分,就是湖北站为特殊用途拥有的秘密住所,也就是后来实际上被军官们用来养情妇的房子。赵明贵要甄别的,就是这一部分房子现在由谁使用。 赵明贵谨慎安排他手下的弟兄,在暗中观察,向邻居们打听,再加上尾随跟踪使用者,一直跟到他的工作单位。一番调查探听之下,竟没有发现哪一个人是“武汉第五小组”的人。 倒是后来许文梅指着一个地址说:“阿贵,你不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吗?” 这处房子是里外两个小房间,非常小,并且很旧。怎么看也不像是湖北站曾经使用过的秘密房产。并且,住在这个小房子里的,是一个年龄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相貌乌黑丑陋,整天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潜伏人员。 看官们一定猜到了,这个女人就是俞多娜。 下面的弟兄拍回这个女人的照片。赵明贵把这张照片看了又看,仍然难以确定。 许文梅说:“阿贵,她没有工作,天天呆在这个小房子里,她靠什么过活?看上去,她似乎什么地方也不去,只是在家里呆着。我就是觉得很奇怪。” 赵明贵考虑再三,决定对这个女人下手。他要弄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武汉“第五小组”的人。 但是,赵明贵和许文梅都明白,怎么下手却是一个大问题。万一弄错了,那个女人去公安局报案,就很可能会给他和全组招来麻烦。 赵明贵到底还是精明一些,就和许文梅一起去那两间小房子外面观察,看看住在里面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以便确定对她下手的办法。 这样观察了两天,聪明的许文梅就笑着说:“阿贵,你不要看她丑,她一定喜欢男人。你注意到没有,她看见门前过往的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呀。” 赵明贵也看出了这一点,看出这个女人未必是个守得住的贞洁女人。 这样,赵明贵和许文梅商量一夜,终于制定出一个非常稳妥的办法:色诱。 即使这个女人真的是无辜的,事后也一定不会向公安局报案。 赵明贵这个时候就拍了拍许文梅的脸,笑着说:“阿梅,女人对付女人,真是没有一招不狠的,你真是太聪明了。” 这样一来,住在那两间小房子里的俞多娜,就要有大麻烦了。 这一天,是周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在这个周日,右少卿正在家里休息,检查小媛媛的算术作业,竟发现她有两道题做错了。她随随便便说的一句话,却让王石头隐约想起他最后一次看见父亲的情景,也引起他满心的疑惑和猜疑。 就在这个周日,林文秀和秦东海设在中北路和楚汉路交叉路口的小百货店,刚刚开张。他们站在小百货店里,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林文秀向秦东海介绍赵明贵的模样,“瘦,脸白,眼神阴沉。”这一天,那个关键的阴雨天还没有来临。 也是这个周日,左少卿小组四个人,正分散在武汉市区政府门前,注意着每一个看政府公告的人,想由此找到“武汉第五小组”的某一个人。这个时候,魏铭水第五小组的纪宝兴,还没有在公告栏前出现。 这个周日,对黑皮肤的丑姑娘俞多娜来说,则是一个可以放松的日子。她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天也是她陷入灾难的日子。 她独自一人吃完早饭。一碗泡饭,一点咸菜。那个年代的早饭,大体都是这样。 吃完了早饭,她洗了碗,收拾好房间,就锁上门走了。 她在这个秘密仓库里“驻守”了一个星期。她要用这个周日,去外面转一转。正如苏姐向她交待的一样,她出门就想走得远一点,看看街景,看看行人。如果可能,她还希望有一次“艳遇”。如果有,她一定不会把那个人带回家。她会在旅馆里开一个房间,这是苏姐教给她的最好的主意。因此,她又在口袋里装了一点钱。 周日是街上最繁华、最热闹的时候。大小店铺都挂出大减价的牌子,店员们站在门口,向来往的行人招呼着。忙了一周的人们也都换上干净衣服,或夫妻,或姐妹,或情侣,在这些店铺前流连。或者就是走一走,享受这轻松而且浪漫的一天。 俞多娜坐了几站公共汽车,就到了汉正街。这里是武汉最繁华也最热闹的地方。 这条今天已经名闻遐迩汉正街,在许多年以前,却不过是一条简陋破败的小街。虽有一些小贩在街上贩卖商品,却也并不多。每当下雨时,小街里遍地泥泞,让来往的行人苦不堪言。因此,从前的汉正街并不繁华。 直至乾隆四年,也就是一七三九年,汉正街终于用条石铺了路面。再遇雨天时,人来车往也就十分爽快了,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到同治三年,也就是一八四四年的时候,管辖武汉的巡抚钟谦钧,集资在汉正街的一端修起了万安巷等新码头。水路一开,汉正街从此就商贾云集,交易兴盛,大大地繁华起来。 俞多娜在这个繁华似锦,店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心里很轻松。时不时地被对面冲过来的半大小子撞一下胳膊,也让她很快乐。 中午时,俞多娜进了一家小茶馆,在窗前的桌边坐下。她向伙计要了一壶茶,两个葱油炊饼,一边喝茶解渴,一边吃着炊饼充饥,一边看着窗外的往来行人。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在喧闹的小茶馆里,俞多娜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进来。他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点心盒子,还有大大小小用纸绳捆扎的纸包,匆匆地走进来。他几乎要抱不住那些盒子了,轰的一下,就把这些东西都放在桌上。然后一边擦着汗,一边重新捆扎这些盒子和纸包。 他忙完了,才开始抬头向周围张望,并且很意外地看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俞多娜。他看上去有点惊愕,点着桌子说:“噢,对不起,这里没人坐吧?” 俞多娜向他笑了一下,摇摇头。 男人又说:“那……我可以坐一会儿吗?” 俞多娜再次向他点点头。她心里对这个男人有一个评判:好精神呀。三七开的偏分头一丝不乱,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上带着笑容,一身半新的中山装干净整齐。这个男人精神,清爽,看着就让人愉快。若是靠在他的怀里,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个男人指着桌上的盒子说:“我来武汉出差,给家里人,还有朋友们,带一点糕点。对不起,我坐一会儿就走。”他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汗。 俞多娜也从他的说话中,听出他的外地口音。她心里想,一个来这里出差的人,那是最好的了。要是能和他“艳”一回,之后各自走开,是什么麻烦也没有的。 她心里琢磨,我是否应该主动一点呢? 正文 三百二十九、 色诱 俞多娜心里存着“艳”一下的想法,对方的搭讪自然要接。于是,她第一次笑着开口说:“您坐吧,没关系。我也是坐一会儿就走。我只是没事闲坐坐。” 那个男人听到这个话,就向她露出笑容,是很迷人很吸引人的那一种。这就让俞多娜的心跳,加快了许多。 几分钟后,男人要走了。他努力抱起桌上的盒子和纸包。但是,有一根纸绳却断了,一个点心盒子和一个纸包掉下来,差点掉在地上。 俞多娜慌忙接住这个点心盒子和纸包,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地看着他。 男人又向她看了一眼,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没办法了。这个……你能帮我送一下吗?我就住在旁边的旅馆里,只有几步路。”说完就注意地看着她。 俞多娜拿着那个盒子和纸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很快,就向他点点头。这似乎是一个机会。这样,俞多娜就捧着盒子和纸包,跟在男人的后面出了小茶馆。 男人住的旅馆果然就在小茶馆的旁边。男人一再向俞多娜说着谢谢,一边领着她上了楼。他勉强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进了房间。 他把点心盒子都放在桌上,却并没有去接俞多娜手里的盒子和纸包,而是说:“请进来,请进来,谢谢你了。”然后就关上了房门,把走廊里的喧嚣都关在门外。 这样一种状况,就让这个房间里有了一点暧昧的气氛,也让俞多娜有些惶惶然。她心里隐隐的,还有一些意外的得了逞的惊喜。 那个男人请俞多娜在长条椅上坐下,满面笑容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了。我要是走在街上,这些点心盒子突然掉在地上,哇,那我可要出大洋相了。”他哈哈地笑着,似乎很无意地在俞多娜的腿上拍了一下。 只这一下,俞多娜的身体已经麻了半边。这正是她企望的“艳遇”。她只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罢了。 男人却很直接,用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看着她,伸手去拉她的手,似乎要让她坐得更近一些。他还轻声说:“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 俞多娜的脸已经全红了,很无力地说:“不用谢……请……不要这样……”但她还是半推半就地挪到男人身边。她低着头,等着后面出现的奇迹。 男人慢慢地搂住她的脖子,什么也不说,就去亲她的脸,亲她的嘴唇。 后面发生的事,让渴望“艳遇”的俞多娜完全处于茫然昏乎之中,也处于一片晕眩混沌之中。她只是隐约地记得,那个男人在她的身上上下抚摸,甚至伸进她的衣服里,弄得她浑身都麻了。 后来,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已被那个男人送到床上,被他麻利地脱去衣裤。男人拉开被子往身上一盖,就直接扑到她的身上。 天呐!早已身不由己的俞多娜也在心里惊叫一声,一个大家伙,忽隆一下,就进入她的身体。这个时候,她就只有哼哼的份了。 也不记得过了多久,那个男人一阵用力之后,终于把这件艳事干完。他翻身下来,侧躺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俞多娜这才渐渐地清醒过来,嗓子里还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哼哼着,模糊地看见男人的那张笑脸,梦似的浮在她的眼前。 男人就躺在她的右侧,此时很随意地把她的右臂拉开,压在自己的身下,似乎要贴得她更近一些。他的左手则从她的脖子下面伸过去,不经意地握住她的左腕。男人腾出来的这只右手,就在她的胸脯上摸来摸去。一张嘴也不闲着,在她的脸上左亲右亲。俞多娜这个时候,已经快乐得要昏过去了。 这个时候,男人说了一句话,让兴奋中的俞多娜忽忽悠悠地清醒过来。 男人说:“我的小宝贝,下次咱们什么时候见面呀?再这么来一回?” 俞多娜眨着眼睛,定定地看着男人那一张笑脸。她心里有了一点疑问:他不是来出差的吗?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看出那张笑脸上竟隐藏着嘲讽。那只在她胸脯上又揉又捏的手,也更像是调戏。苏姐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也渐渐在她的耳朵里响了起来。苏姐说:“想和你第二次上床的人,一定是共党的探子!” 她看着男人那张有些肆意的笑脸,这才逐渐想起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她的模样,不可能招男人和她第二次上床。她终于明白,她极有可能上了这个男人的圈套。 俞多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挣扎着,想赶快爬起来。但她的右手被男人压在身下。她的左手又被男人从自己颈下伸过来的手紧紧地抓着,男人的一条腿还压在她的身上,她根本就动不了。 这个时候,恐惧的俞多娜也不得不轻声说:“你快松手,让我起来。” 她身边的男人却更加阴阳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干吗起来,这样多好呀。” 俞多娜使劲地挣扎着,竭力想挣开男人的手。她说:“求你了,让我起来。” 男人却突然转向房门,大声喊:“喂,你快进来,我准备好了!” 俞多娜明白,糟糕了,一定要坏事了!也许她就要被人捉奸在床。想到这个结果,她恐慌得立刻就想穿上衣服。但她就是挣不开手,更起不来身。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一个手拿照相机的人。 天呀!她想。惊恐的俞多娜尖叫起来。 但她身边的男人立刻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讥笑地说:“小宝贝,不要出声,你要把走廊里的客人都招进来,那就更坏事了。”他甚至咯咯地笑起来。 俞多娜此时已被吓得脸色苍白,她也不敢再出声了。出声的后果让她更害怕。 拿照相机的人走过来,只一下子,就把他们身上的被子给扯到地上去了。接着,他就举起照相机,一张接一张地照起来。 俞多娜羞愧难当。她想抬起膝盖遮挡胸脯,立刻感到屁股下面凉嗖嗖的,全露了出来。她想放下双腿,又觉得全身上下毫无遮挡,如同展示。她想把身体扭转到一侧,又听到照相的人喊了一声,“好!这样好!”俞多娜简直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能把眼睛紧紧闭上,在床上扭来扭去,任凭那照相机咔嚓咔嚓地响着。 她身边的这个无赖男人,却一会儿去抓她的乳房,一会儿又伸手到她的两腿之间,摆出种种可耻样子。俞多娜羞怯难当,只觉得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照相的人终于走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俞多娜身边的男人也终于松了手,翻身坐了起来。 俞多娜哭泣着,猛地坐起来,伸出五指就向他脸上抓去。 那男人却向后一躲,只在胸前留下几条血道子。他咒骂一句,一掌抡过来。俞多娜惊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床上。 俞多娜嘤嘤地哭泣着。她全身颤抖着爬起来,想去拿自己的衣服。她只想赶快穿上衣服,离开这里。但她没想到,那个可恶的男人竟把她的衣服一把抢走,扔在长条椅上,一屁股坐在上面。俞多娜满脸都是泪水,咧开嘴无声地哭泣,也瞪着这个可恶的男人。 她叫了起来,“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还想怎么样!” 男人满脸都是得意的嘲笑,“小宝贝,你现在还不能走。你要是非想走,你就这样出去呀,我肯定不拦着你。” 俞多娜毫无办法。她不可能这样光着身子出,跑上大街。 这个可恶的男人却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他恶毒地笑着,欣赏着坐在床上,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的俞多娜。 在这样的情况下,俞多娜只能蜷着身子坐在床上,一双黑黑的眼睛透过泪水,同样恶毒地盯着那个可恶的男人。 说起来这也是一个问题,千万不要得罪丑女人。丑女人恶毒目光的后面,常常跟着可怕的报复。看官们接着看吧。 这么一种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俞多娜双臂抱着蜷起的膝盖,把脸埋在胳膊弯里的时候,渐渐的,她也多少清醒一些。 苏姐说,想和她第二次上床的人,一定是共党的探子。苏姐一定说错了。俞多娜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定不是公安人员。公安人员一定不会干这种事。 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流氓土匪黑社会之类的人,要对她劫财劫色什么的。她要是个富商千斤,大家闺秀,高官女儿,这个事还能说出个道理来。但她什么也不是,更没有钱,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没有钱。至于劫色,那更加没有道理了。她的皮肤,她的模样,她的身材,还用得着别人劫吗?她巴不得有个男人对她动手动脚,对她耍耍流氓呢。 同样,也不会有人拿着她的照片去卖钱。要是那样,他们怎么也要挑一个漂亮点的姑娘吧,不会找她这个样子的。 俞多娜完全糊涂了,完全想不出谁会这样对她下手。 但俞多娜到底是个情报人员,是受过训练的。她再笨也想得到,对她的这次艳遇、色诱,再到后来的照相,整个行动都是策划好的,是严密布置的。 俞多娜只是想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正文 三百三十、 淫问 俞多娜冷静地思考下来。她不能不想到,她在那间小茶馆里坐下来,前后也只有十几分钟呀!给她设圈套引诱她的人,竟然已经安排好了旅馆,买好了糕点,并且及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俞多娜恐怖地想到,这些人极有可能,是从她一出门的时候,就跟上她的。 这样一个结果,把俞多娜吓得几乎灵魂出窍。她家是组里的“仓库”呀!要是有人借这个机会进入她的家,并且找到“仓库”,那个后果就更加可怕了!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过去。武汉的五月,虽然已经暖和起来了。但像她这样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身上和心里都冷得瑟瑟地抖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让俞多娜担忧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俞多娜更加恐惧地把身体缩成一团。 赵明贵进来,默默地看着缩在床上的女人,不慌不忙地关上身后的房门。 他走到床前,从地上捡起被子,披在俞多娜的身上,并且替她裹紧,然后就在她身边坐下,默默地看着她。 俞多娜终于放松了一些。身上有一床被子,让她好受一些。她从眼角瞄着这个男人,希望这是一个好人。随后,她就看见身边的男人向坐在长条椅上的人挥了一下手。那个男人就起身出去了。她猜想,或许自己有救了。 但赵明贵并不想救她,他只想知道她是谁。他静坐了一会儿,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一张一张地摆在俞多娜的面前。 俞多娜看着这些照片,心里更加揪了起来。太难看了,她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那些人让她在这里等了这么长时间,原来是为了冲洗这些照片。她明白,后面的事,只能是勒索了。她只是不明白,他们能从她身上勒索到什么? 这个时候,房间里就很安静。俞多娜惶惶不安地窥视着身边的两个人。 赵明贵静静地看着她。他几乎能看出她心里的想法。他知道今天的行动就是一次冒险。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就只能走下去了。 他轻声说:“你好好听着,我要问你几句话,你都回答了,我就把这些照片还给你,然后放你走。你要是不回答,我就把这些照片贴在你家外面的墙上。” 俞多娜仍从眼角那里瞄着他,没有说话,只在心里猜测他的目的。 赵明贵说:“你叫什么名字?” 俞多娜迟疑一下,小声回答:“我姓俞……”她还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 “你的职业?”赵明贵也并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我……没有职业……”俞多娜嗫嚅着说。 “那么,一九四九年以前,你在哪里?做什么工作?” “我……我在……陕西……”她小声说,心里却更加不安。 “是西安吗?”赵明贵步步紧逼。 “是。”俞多娜只能这么回答。 “是不是保密局陕西站?”赵明贵问出关键的一句。 俞多娜的心忽悠忽悠悬了起来,几乎要灵魂出窍。这么问话的,只能是公安人员。但他们肯定不是公安人员,这一点她能肯定。那么,他们应该是……似乎他们应该是……国民党方面的人,台湾方面的人。但是,他们为了问这么几句话,竟要耍这么大的花招!那么……那么,在这个后面,一定没有什么好事。甚至可能是要命的事! 俞多娜这么猜想着,就更不敢回答了。 “问你呢,是不是保密局陕西站?”赵明贵坐在她的身边继续问。 俞多娜抱紧自己的身体,埋下头,就是不肯回答。 这时,一直旁观的许文梅走过来。她一把掀开俞多娜身上的棉被,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照她脸上就是一个耳光。接着,又把她掀翻在床上,双手掐住她的喉咙,咬牙切齿地说:“你姓俞,是不是!姓俞的,我们问你话呢!你到底是不是保密局陕西站的!快说!你要是不说,老子掐死你!说!” 俞多娜被她掐得快喘不过气来了,也恐惧到了极点。她看出眼前这个女人,一定说到做到。她吃力地从喉咙里说:“是,是。” 许文梅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揪起来,让她面对着赵明贵,还用双手掐着她的脖子,迫使她抬起脸,“你回答,你给我好好回答!” 俞多娜又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流出来。她咧着嘴说:“是。” 赵明贵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你现在,是在武汉潜伏?是不是?” “是。”俞多娜心里的防线已经崩溃了。 “你的组长是谁?快说!” 俞多娜迟疑了很长时间,终于小声说:“魏铭水。” 赵明贵慢慢放下手,抬头对许文梅说:“阿梅,放开她。这些足够了。” 许文梅放手的时候,照着她的脸又是一个耳光,揪着她的头发说:“不要脸的贱货!我告诉你,今天的事,你不准对任何人说!你要是敢说出去,老子一定掐死你!” 赵明贵把那几张照片摔在俞多娜身上,“这些送给你了。你要是敢说出去,魏铭水也会掐死你!你记好了!” 俞多娜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倒在床上嘤嘤地哭泣,绝望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俞多娜最后离开这个恐怖的房间时,已经是傍晚了。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去的路上。早上出门时那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 这天夜里,她蜷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默默地回忆白天发生的事情。那个男人一点过程也没有,就搂住她的脖子,和她亲吻,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她早该想到,这是有目的的,是特地为她设好了圈套的。她后悔自己当时太糊涂了,没有想到这一点,还以为真的碰到了好事! 她借着台灯的光,一张一张看着手里的照片。这个时候,她不可救药地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身材挺棒的,看上去很结实。似乎皮肤也很白。其中有几张照片,甚至看不出她正在被人强迫的样子,那个男人抚摸她的样子,似乎也很温柔。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这几张照片真的挺值得收藏的,可以留待以后慢慢地欣赏。 但有了后面的事,这几张照片就显得特别丑陋了。她的身体那样张开着,扭曲着,真像一个不要脸的娼妓。身边的男人更加可恶,故意在她身上摆出种种下流的样子。无耻呀,无耻到了极点! 俞多娜泪流满面,心里委曲得难以抑止。她下了床,拿了火柴,把这些照片一张一张都烧掉了。她对照片上躺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真的是恨到了极点! 接下来,俞多娜也不得不恐怖地思考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魏铭水,告诉苏姐。说有人正在找他们,可能是台湾方面的人。她猜不出他们想干什么。但他们在找魏铭水,则是肯定的。她要把这些都告诉他们吗?她明白一点,她告诉或者不告诉,其实都是死路一条。剩下的,只是个怎么死法的问题了。 这一天的夜里,赵明贵和许文梅回到他们位于沙湖东岸的出租房里。 那个时期,沙湖和东边的东湖还没有被遍植树木,修建成公园,更不是什么风景区。那个时期,这一带跟农村差不多,在破旧的房子中间,还有一些小块的农田或者菜田。蜿蜒其中的道路,更是狭窄而弯曲。 赵明贵和许文梅要进入他们租住的房子里,还要经过一条窄窄的田埂,穿过一片稻田。所以,这一带看着宽阔,其实却更安全。站在窗前,就可以看清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人,穿过那条田埂,走到他们的门前。 许文梅进入房间后,心情很愉快。她从布包里拿出在路上买的熟食和肉饼,一一倒进盘子里,摆在桌上,然后从柜橱里拿出一瓶酒,斟了两小杯,也放在桌上。 她说:“阿贵,来吃饭吧。” 赵明贵在桌边坐下时,仍然疑虑重重。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说:“我还是不明白,本部为什么要找右少卿。” 许文梅说:“阿贵,别多想了,交给咱们什么任务,就完成什么任务,能这样就行了。不管怎么样,咱们通过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总算是找到了魏组,找到了魏组,离那个右少卿也就不远了。”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找右少卿?而且,还要求我们秘密地找。” 赵明贵询问俞多娜的时候,只敢问到魏铭水,不敢问右少卿,原因就在这里。要是让人家察觉,他其实是在找右少卿,本部的任务就无法完成了。 许文梅笑着说:“肯定是这个右少卿有什么问题呗。否则,本部为什么让咱们找她。我说阿贵,你怎么对这个右少卿,这么在意呀?” 赵明贵向她翻了一下眼睛,“你可不知道,这个右少卿可是个比鬼都精的人,什么也瞒不过她。阿梅,咱们今天做的事,有点过了。” “你是说,咱们对付那个丑女人的事?” “是。那个右少卿,只要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有问题。她用不了几句话就可以从那个丑女人嘴里,把什么都问出来。阿梅,我担心那个右少卿会回过头找我们的麻烦。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呀。” 正文 三百三十一、 猜疑 赵明贵毕竟对右少卿更了解一些。他已经感觉到右少卿可能带给他的麻烦了。那一定是个大麻烦。看官们且慢慢看吧。 这天夜很深的时候,许文梅架起电台,向台湾发报:“已找到魏组一人,其他人很快可找到。下一步如何处置,立候。” 半个小时后,潘其武亲自拟了电文,发给赵明贵:“秘密寻找右少卿,并严密监视。如有异常,立刻报告,无论日夜。速。” 赵明贵看着这封电报,细细地琢磨,心里却更加疑惑。似乎寻找右少卿也并不是本部的真正目的,而是寻找她身边发生的“异常”。那么,什么样的事,才能算是“异常”呢?赵明贵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负责监视丑姑娘的弟兄向赵明贵报告,有一个年轻人去了丑姑娘家,呆了一个小时后离开。监视的弟兄立刻跟踪这个年轻人,发现他住在江边附近,赵家墩三条巷里。 又过了一天,监视这个年轻人的弟兄报告,发现这个年轻人和一个女人在沙湖边的树林里见面。监视的弟兄还拍回来照片。 到了夜里,照片被冲洗出来。 赵明贵一看见这张照片,就把大腿一拍,“阿梅,咱们找的就是这个女人!她就是右少卿!她就是右少卿!” 许文梅把这张照片看了又看,回头说:“阿贵,她挺漂亮的是不是?” 赵明贵斜着眼睛看着她。他一眼就看出来,阿梅的小心眼里是一片醋心。他轻声说:“阿梅,你千万当心,不要想歪了。这个女人,有可能是我们的大麻烦,是要我们命的大麻烦!” 赵明贵预感到的这个大麻烦,很快就要发生了。 许文梅这个一向温柔的女人,竟呲出了她的牙,“阿贵,我可不怕她,我才不怕她呢!我能对付她!”她的声音尖锐而凌厉。 意想不到的麻烦很快就出现了,却不是赵明贵曾经预感到的那一种。 赵明贵在旅馆房间里捉到俞多娜,并确认她就是“武汉第五组”的人。仅仅两天之后,一个傍晚时分,天上飘着小雨,赵明贵撑着伞从外面回来。 因为这天晚上要熬夜,和本部通电报,他在中北路和楚汉路路口的小百货店里买了两包烟。就是在那个小百货店里,他认出那个拄着双拐的老板娘,竟是在南京时的林文秀。这一下子,他完全恐惧起来。他明白,自己的周围已经危机重重了。 同时,也就在赵明贵看到右少卿的照片的这天傍晚,也是即将下班的时候,右少卿正坐在修理合作社的小窗口前,整理着面前的票据和钱款。 当她看见街对面那个翻看报纸的年轻人时,也感觉到紧张了。这个跟踪者不是她以前发现的那个小姑娘。她能看出那个小姑娘是个新手,她可以轻易地甩掉她。但这一个绝不是新手,对她来说,这一个才是真正的威胁。 这天傍晚下班的时候,右少卿没有回家。她必须立刻见到魏铭水,要和他商量一下目前的状况,商量一个解决办法。 走在路上的时候,右少卿数次在街边的货摊前停下,悄悄地观察身后这个跟踪者。这是个非常有经验的跟踪者,这一点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但有一点让右少卿疑惑,自始至终,她身后只有这么一个跟踪者。这个情况让右少卿非常奇怪,他竟然没有接应的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不应该的。 过去在南京时,她手下的弟兄们跟踪一个目标,至少是两个人,多的时候甚至会有四到六个人跟踪。前后交叉,左右交叉,互相接应,绝不让被跟踪的目标丢失。 但是,这个跟踪者却只有一个人,这是不应该的。她知道,当地的公安局一定有充足的人力资源,他们不会只派一个人来跟踪。另外一点,这个跟踪者也不是在路上意外遇到她的,而是从修理合作社门前开始跟踪的。他在修理合作社门前等待时,有充足的时间召来更多的人。但现在,他只是一个人跟踪。那么,右少卿不得不猜测,他也许不是公安人员。但他是什么人呢? 右少卿窥视着身后的这个跟踪者,心里真有点拿不准了。 右少卿绝不能让他跟踪太久。她自己可能已经暴露,但不能把老魏也暴露出来。几分钟之后,她把这个跟踪者甩在一片错综复杂的小巷里。 夜里十点多钟,右少卿走进“荣升小吃店”里的时候,魏铭水已经在他的小账房里等着她了。这本是一次定期的会晤,交换各自掌握的情况。但他一看见右少卿的脸色,就知道有麻烦了。 魏铭水不动声色,冷眼盯着右少卿。他心里想,女人就是女人,一有情况就挂在脸上。老子这几年懒得管这些破事,但到了关键时候,也许还得老子出手。 右少卿在魏铭水的对面坐下,小声说:“老魏,我被人跟踪了。” 魏铭水盯着她,“是什么人?警察?” 右少卿摇摇头,“问题就在这里。我看这个人不像是警察,警察不会一个人跟踪我。从头到尾,只有这一个人。” “你感觉应该是什么人?”魏铭水也感到疑惑。 “这个人是个跟踪老手,绝不是什么土匪强盗之类的。我猜,有两种可能。” “你说。” “第一,我猜,可能是共党情报机构的人,不知为了什么案子追踪到这里,所以人少,没有替换的。” “可是,武汉公安局,特别是湖北调查局,他都可以找到人手呀。” “这只是一种猜测。我只能先这么猜。” “就算这个人因为某个案子追踪到这里,怎么会追踪上你呢?你有纰漏吗?” 右少卿沉思着摇摇头,“我一直很谨慎,我也想不出我有什么纰漏。而且,我们近一年来,也没有任何行动,怎么会被人跟踪呢?” 魏铭水点点头。她说的对,他们的电台坏了,就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怎么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呢?他又问:“还有什么?” “老魏,第二种情况你可能更不相信。说实话,我也不敢相信。这也是猜测。” “是什么?” “他可能是台湾来的人。或者,和我们一样,也是潜伏人员。” “我们的人?”魏铭水真的有些吃惊,“你怎么会这么想,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也知道这么说有些牵强。但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原因了。” 魏铭水疑虑重重。虽然右少卿的说法让人匪夷所思,但事关生死,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他盯着右少卿说:“你判断,可能是什么原因。” 这时,右少卿就有一点犹豫了。她说:“老魏,我昨天见到刘溪了。刘溪说,本部来电,仍在问我们的藏身地点。这已经至少是第三次了。我一直对这件事很疑惑。我不明白,本部那里,为什么一直对咱们的藏身处这么感兴趣?” 魏铭水对这个说法也疑惑起来。遇事先疑,早已成为他的习惯。最近和本部恢复联系以来,本部确实多次询问他们的藏身地点,这也是前几年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问:“你看,要把我们的藏身地告诉本部吗?” 右少卿一摇头,“决不能告诉本部。以前是咱们小心,现在咱们可是有危险呀!” 魏铭水明白,她说的有道理。本部反复询问他们的藏身地,确实让人猜疑。 这时,右少卿看了看表,说:“刘溪应该到了。他昨天夜里应该和本部联系,可能有什么新情况。” 就是这时,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右少卿起身去开门,进来的果然是刘溪。 瘦瘦的刘溪走进来,站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看着屋里的两个人。他的神色似乎也有一些异常。他的样子,让屋里的魏铭水和右少卿都紧张起来。 魏铭水轻声说:“有什么情况,快说!” 刘溪坐下来,小声说:“老魏,苏姐,两件事。第一件,昨天夜里接到本部电报,电报内容是:‘交通近日抵汉,送电台与经费,速告具体地点和联络方法。’” 魏铭水忍不住和右少卿对视一眼。这差不多是本部第四次询问他们的地点了。这个情况确实让他们疑惑。 刘溪小心地看着他们,“老魏,要告诉他们地点吗?” 右少卿先摇了一下头,“老魏,不能告诉他们,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魏铭水说:“那么怎么办?电台和经费都是咱们需要的。” 右少卿小声说:“老魏,回头,咱们商量一个比较稳妥的联络办法,只告诉他们这个联络办法。这个时候,咱们一定不能出事!” 本部的电报,让魏铭水心里的疑心更重。似乎这事的背后,藏着什么对他们有危险的事。他点头说:“好,先这样。刘溪,你说第二件事。” 刘溪有些犹疑不定地看着他们,小声说:“前天,我去俞姐那里,去拿一个电台配件。老魏,咱们确实需要新电台。咱们用的那台,可能靠不住了。” 魏铭水瞪着他,“你说要紧的!” 刘溪就说:“是。老魏,我感觉,俞姐似乎有点不对劲。” 刘溪这句话,让魏铭水和右少卿都紧张起来。 正文 三百三十二、 问疑 这个时候的小账房里,已经布满猜疑的气氛。 “怎么不对劲?”魏铭水疑惑地盯着刘溪。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刘溪的脸上已经有些惊恐,“俞姐她一看见我,脸色就全变了,很紧张的样子。后来,我去库房找配件的时候,她一直跟在我的背后。我发现,她的右手一直放在身后。老魏,我后来找机会悄悄地观察了一下,她好像在后腰里插了一支枪。” 魏铭水和右少卿都大吃一惊。毫无疑问,俞多娜肯定是在防备什么。另外一点,俞多娜那个地点,一直就是他们最担心的。只是因为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地点,所以才没有移动。刘溪说的情况,似乎俞多娜也察觉到什么严重的情况。 魏铭水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她说没说,她遇到了什么事?” 刘溪几乎叫了起来,“她就是什么也没说呀!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这个时候,小账房里的气氛已经十分紧张。魏铭水和右少卿互相注视着,都在思考这其中的原因。 右少卿轻声说:“可以肯定,俞多娜一定发现了什么情况。” 魏铭水瞪着她,“她发现了情况,为什么不报告?” 右少卿心里猜测,有可能是俞多娜自己出了什么事,并且是说不出口或者不敢说的事。但她没有把这个意思说出来。因为就算俞多娜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她也不应该拿枪呀!这只能说明俞多娜遇到的一定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 她说:“老魏,我明天去多娜那里看一看。我要弄清楚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魏铭水说:“右少,你可要当心一点,别把你自己也栽进去。” 右少卿说:“我知道。” 刘溪急忙说:“给咱们送电台的交通怎么办?我怎么回电?” 这时,魏铭水的眼神已经变了,虽然不动声色,却狡黠而阴沉地地盯着右少卿。 右少卿也看着他。她突然明白,魏铭水一定是有想法了,并且是很严重的想法。她心里转了一下,隐约觉得,现在绝不能把送电台和经费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该果断时,决不能犹豫!这是生死关头呀! 右少卿看着对面的魏铭水,想到这里,就把椅子向前拖了一点,谨慎地看着魏铭水,她说:“老魏,你在打什么主意?你说出来,我一定听你的。” 接下来,魏铭水也向前伸出头,向右少卿和刘溪说出自己的想法。 右少卿和刘溪的脸色都变了,甚至有些恐惧地看着他。但目前的情况,也确实容不得他们多想。右少卿极其聪明,略一思考,立刻对魏铭水的想法予以补充,并且说出可能的结果。 这中间,只有刘溪多问了一句,“如果那些人……真的是自己人……” 魏铭水狠狠地瞪着他,“保我们自己的命,他妈的更重要!” 冷静地说,魏铭水的这个想法,是一个鱼死网破的想法,也是拚命的想法。 应该说,右少卿原本就是一个精明到头发梢的人,这是她姐姐左少卿早就对她作出的评价。这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但魏铭水的阴险狡诈,则是许多人不知道的。他能在云南保安司令部当上情报处长,一定是有他的特殊原因的。 在武汉潜伏以来,能够生存下去,是他心中最大的愿望。这几年,前面有右少卿冲锋陷阵,指东打西,他也乐得轻松自在,把精力都放在他的家乡小吃上。但到了关键时刻,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危及他的生命。 现在,他和右少卿反复秘商的,只有两点,他们也渐渐就此达成一致。第一,不知什么原因,他们这个小组可能会被本部出卖。第二,同样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甚至还有可能被本部派人消灭!本部三番五次询问他们的藏身地。右少卿被人跟踪,跟踪的人甚至可能也是潜伏特务。这些就是他们心里最大的疑问。 因此,当魏铭水说出他的想法后,右少卿立刻点头。在这个时候,她必须点头,她还有一个女儿呢,她一定不能出事!这就是她的根本想法。 最后,魏铭水恶狠狠地说:“好,就这样。你明天把俞多娜的事问清楚。我感觉,俞多娜发现的情况,可能是决定我们是否实施这个行动的关键。右少,你一定要问清楚。明天晚上,我们在这里做最后决定!不管是谁,绝不能让他给老子生事!” 第二天,右少卿继续上班。她坐在自己的小桌子旁边,继续给顾客开票收钱。 有空的时候,她就会偏过头,静静地看着窗外。她没有在那棵树底下再看见那个跟踪者。她明白,那个跟踪者一定知道他已经被发现了。因此,他最大的可能就是藏了起来。 右少卿仔细观察街那边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她在一个修鞋摊子的后面看见一个人。那个人偶尔才伸出头,向修理合作社这边看一眼。 右少卿撇着嘴,在心里想,王八蛋,有机会,我要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傍晚时,所有的工人都下班走了。右少卿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关灯锁门,然后静静地站在街边,看着街对面。她知道,那个跟踪者一定躲藏在某个角落里。 一辆公共汽车驶过来。这是那种老式的公共汽车,今天已经看不见了。它最大的特征就是它的圆头圆脑,和它的那个大鼻子。这种公共汽车烧的是柴油,总是从车尾喷出一股淡淡的黑烟。 右少卿等公共汽车从面前驶过时,她紧走了几步,一把抓住车门,蹬在车门外面的踏板上。她微笑看着车里惊讶的乘客们。这种公共汽车的速度很慢,常有着急上班的乘客,为了赶时间而吊在车门外。 公共汽车拐弯之后,右少卿跳下车,很快就消失在小巷里。 她今天晚上只有一件事,通知她的组员们,明天晚上在老魏的“荣升小吃店”里开会。他们是,铁路货运站的办公室职员纪宝兴,汉江商贸公司的仓库搬运工古占标,鸿运运输公司的职员栗长贵。刘溪已经不用通知。她最后一个要通知的,就是“驻守”秘密仓库的俞多娜。 右少卿最后到了俞多娜家的门外时,已经将近夜里十一点了。周围的小街一片黑暗,只有零星几盏灯光,点缀着如伏兽一般蜷缩在黑暗中的房屋。 右少卿仔细观察周围,确信附近没有潜藏的耳目。俞多娜家里黑着灯。她轻轻地走到门前,再次观察周围。她敲了敲门,两长两短。 一分钟后,房门轻轻打开。俞多娜幽灵一般站在门里的黑暗中。 右少卿轻声说:“不要开灯,去里屋。”她随手在身后关上门。她注意到,俞多娜是后退着进入里屋的。看得出来,她连自己人也防备。右少卿猜想,为什么? 里屋的门一关上,俞多娜就打开床头柜上的小灯。两个女人相隔几步远,互相注视着,眼睛里都藏着戒备。右少卿注意到,俞多娜的右手似乎不经意地垂在身后。 右少卿仍在心里猜想,为什么? 她慢慢走到俞多娜面前。虽然灯光很暗,她仍能看见俞多娜眼睛里的恐慌。 她轻声问:“多娜,你怎么了?是冷吗?你哆嗦什么?”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慢慢伸出左手,似乎很随意地去拍她的右臂。一瞬间,没等俞多娜反应过来,她的左手已经抓住俞多娜的胳膊,向前一拉,她的手上并没有东西。右少卿立刻把手伸到她的背后,立刻察觉她的后腰上真的插着一支手枪。 俞多娜惊叫一声,开始拚命挣扎,想挣脱右少卿的手。 右少卿已如闪电一般将她后腰里的枪拔在手里,与此同时,她的右手已抓住俞多娜的肩膀,借她挣扎的力一拉,俞多娜已靠在她的怀里,也被她勒住脖子。 但就在这时,右少卿隐约听到什么东西从鞘中拔出的声音。她这才看见,俞多娜竟然从袖子里拔出一把匕首,刀尖向下,被她紧紧地攥着。 右少卿真的是大吃一惊。此时,她左臂勒着俞多娜的脖子,右手抓着她的肩膀。她此时竟腾不出手,一时无法控制她拿着匕首的那只手。俞多娜手里的这把匕首如果向后刺,一定会刺入她的腹部。一瞬间,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右少卿把她用力一晃,低沉喝道:“俞多娜,你想干什么!” 俞多娜手里的这把匕首颤抖着,却并没有向后刺。她哆嗦片刻,终于把匕首扔在地上。接着,她就如鬼嚎似的哭了起来。 右少卿紧紧地抱着她身体,右手捂在她的嘴上。她很担心俞多娜会突然大声哭叫。同时,也等待她这一阵的情绪激动尽快过去。几分钟后,她感觉俞多娜正在软下去。她就势扶着她在床边坐下。 俞多娜此时虽然悲伤欲绝,多少还算有一些理智,没有大声哭叫。右少卿已经感觉到,她真的伤心到极点了。 右少卿去厨房拧了一条毛巾,默默地递给她。 俞多娜把毛巾捂在脸上,又抽泣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右少卿平静地问:“多娜,说吧,出了什么事?” 俞多娜说出来的话,让胆大包天的右少卿也惊心动魄。 正文 三百三十三、 长途电话 俞多娜呆呆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话。她断断续续地诉说几天前的那次“艳遇”,以及后来她被人捉奸在床,被人拍照,以及她被人掐着脖子审问的整个过程。她全身颤抖,脸上的泪水不间断地流下脸颊。她的两只手也用力地绞来绞去,快要绞断了。她的头也越来越低。 俞多娜虽然说的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右少卿还是听明白了。这正是几天前她给俞多娜出的那个主意。现在来看,那真的是一个馊主意。但俞多娜说到的情况,还是让她惊心动魄。她感到某种危险正渐渐逼近过来。 “他们问你,是不是在武汉潜伏?” “是。”俞多娜非常委曲也非常恐惧地看着她。 “他们问你,你的组长是谁?” “是。苏姐,我没有办法,我要是不说,他们就会把那些照片贴在外面的墙上。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害怕!” 右少卿没有再说话,只是尽可能平静地看着她。她已经看出来了,俞多娜再受惊吓,就可能精神崩溃。俞多娜说的这些情况,她自己未必能想得清楚。但右少卿听到耳朵里,却渐渐地清晰起来,并且也解释了这几天发现的情况。 给俞多娜设圈套的人,和跟踪她的人,肯定是一伙的。这是一。其次,现在可以肯定,这伙人极有可能也是潜伏特务。那么,第三,这伙人一定是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因为武汉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其他潜伏组了,这是她早就知道的。 但是!他妈的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这是她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有一点,在她的心里越来越清晰,从其他地方转移过来的这个潜伏组,极有可能要对她的“第五潜伏组”不利!他妈的不是出卖,就是消灭!这也是她和魏铭水反复讨论过的结果。 但是!他妈的但是!还是那个问题,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就为了他们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电台损坏,没有和本部联系?但是,最近他们已经和本部恢复了联系呀!另外一点,从刘溪收到的电报来看,台湾本部,对他们这个小组能恢复联系,颇多赞誉呀!难道仅仅是为了稳住他们? 寂静,有时就如匕首。它会无声地插在黑夜里,也会插在人心上。 右少卿在这个寂静的夜里,运转她如电的思维。难道本部真的会为了什么原因,出卖他们第五小组?但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右少卿无论怎么考虑,都想不出这个原因,但她确实感觉到了危险。 她明白,对他们这些把脑袋掖在腰带上,艰难生存在中共政权下的潜伏人员来说,对任何危险都不能心存侥幸,必须坚决反击! 右少卿把目光转移到俞多娜的脸上,目光尖锐而严厉。俞多娜看见她的这个眼神,也感觉到了恐惧,惊慌地看着她。 但右少卿只是对她说:“多娜,这些王八蛋这么对你,这么对我们,我们一定要剥了他们的皮!你敢吗?” 俞多娜立刻咬紧了牙,用力点头,“苏姐,我恨死他们了!我要杀了他们!我就是死了也要杀了他们!” 右少卿点点头,“多娜,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动手!” 俞多娜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苏姐,什么时候?你告诉我,什么时候?” 右少卿咬牙切齿,“多娜,你一定不要着急,等我们做好了准备!” 此时,在俞多娜看管的寂静的库房里,右少卿看着手中的匕首,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俞多娜站在她的身后,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她轻声问:“苏姐,我可以带枪吗?” 右少卿在枪柜里查看一遍,取出一支瓦尔特手枪,一支鲁格手枪,还有两把匕首。她把这些东西都放进她的布包里。 她回头看着俞多娜,小声说:“多娜,你不要带枪。枪声一响,会惊动许多人,你可能脱不了身。带一把匕首就行了。它能吓住许多人。” 俞多娜点着头说:“是,苏姐,我知道了。我会准备好。” 右少卿盯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多娜,不要轻举妄动,明白吗?” 俞多娜再次点头,“苏姐,我明白。” 右少卿想了一下,问道:“这两天,发现有人监视你吗?” 俞多娜立刻点头,“有的,他们就呆在街口,盯着我是不是出门。苏姐,那一阵,我怕得要死。所以……我就拿了一支枪,和这把匕首。我担心他们还会找我,对付我。我还担心……他们已经找过老魏了。我怕老魏……会对我……”她说不下去了,恐惧地看着右少卿。 右少卿回头瞪着她,“多娜,我告诉你,我们都是五组的人,我们是一体的!你明白吗!有事的时候,有危险的时候,我们会先护着五组的人!” “苏姐,我知道了。是我错怪了老魏和你。”她小声说。 “你知道就好。对监视你的人,不要去惹他们。注意他们就行了。” “是,我知道。” 但是,俞多娜这样的丑姑娘,见到仇人时,也是会发疯的。看官们看吧。 到了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右少卿重新回到魏铭水的“荣升小吃店”里。 魏铭水在他的房间里听到敲门声就很惊恐,直至确认外面真的是右少卿时,才轻轻打开门。他一看清右少卿的脸色,就意识到情况一定极其严重。 右少卿和他坐在小账房里,头抵着头,用力吸着烟。她先告诉他俞多娜遇到的情况。她讲到俞多娜被人捉奸在床进行逼问的时候,他还没有太大的反应,虽然脸色也很严峻。但当他听到,捉奸的人问,你们组长是谁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全变了。那些人明显是在找他,找他魏铭水! “他们只问了谁是组长?”魏铭水瞪起眼睛,盯着右少卿。 “是的。多娜说,那些人只问了这一句。多娜没有办法,只好说出你的名字。多娜说,那个男人就对旁边的女人说,行了,这就够了!老魏,他们找的是你!” “右少,”魏铭水瞪起他狼一样的眼睛,“我们要先动手,决不能坐以待毙!” 右少卿一点头,“我赶回来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他们继续头抵着头,继续用力吸着烟。把他们准备抢先一步的行动方案再次研究一遍。到天亮的时候,右少卿才悄悄离开魏铭水的“荣升小吃店”。 也是在这一天的夜里,杜自远独自一人,坐在湖北省军区的机要室里,正在和北京的罗局长通电话。 那个年代,要在国内打一个长途电话是很困难的。线路不好,又经多次中转,声音模糊不清,通话的人就要捂着一只耳朵大声喊叫。即使是在省军区的机要室里,通过内部线路和北京通电话,也是很不方便的。 杜自远进入机要室时,两名女话务员在机要室里值班守总机。他尽可能温和地说:“对不起,请你们离开十分钟,我要打一个长途。” 两个女话务员看看他,又看看站在门口的吴坚,就悄然离开了机要室。 杜自远要向老罗汇报的第一件事,是他已经通过林文秀,找到了赵明贵,并且进一步找到了赵明贵的大部分组员。现在,他已经安排吴坚和他挑选的几名战士,对这些人进行了严密的监视。 但是,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抓几个特务的。赵明贵这个小组,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碟小菜。他要找的是“水葫芦”。 杜自远在电话里要和老罗商量的,就是如何通过赵明贵这个组,找到“水葫芦”。办法一时没有。他们商定,如果有了想法,再进一步商量。 杜自远汇报的第二件事,是赵明贵这个小组到武汉后,和台湾方面几乎每天都要用电台联系,这个情况让他非常紧张。他很想知道,台湾的情报局为什么要让济南的赵明贵组转移到武汉来? 他说:“老罗,他们到武汉来,一定有特殊的任务。” 老罗说:“我也这么想。而且是在这么一个特殊时期。” 他们两人都感觉,这个情况有一个蹊跷之处,在于武汉原来就有一个特务小组,并且已和台湾恢复了联系。为什么还要转移过来一个小组呢? 老罗在电话里说:“自远,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来看,赵组来武汉执行的这个任务,似乎不能让武汉的这个组知道,是不是?其中的原因,你考虑过吗?” 杜自远回答:“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原因。一定有非常特殊的情况。” “肯定是的。所以,台湾方面一定要从外面调来一个小组,来完成这个任务。” “武汉的这个任务,究竟是什么任务呢?我很奇怪。” “自远,你一定要挖空了心思来考虑这个问题!” 这样一来,杜自远就向老罗提出建议,能否尽快组织一些密码破译专家,在最短的时间里,破译赵明贵小组的电报。 老罗立刻就同意了他的建议,“自远,我现在就安排这件事。” 杜自远说:“如果能破译赵明贵组的电报,可能让我们找到新的线索。” 正文 三百三十四、 指教 第三件事,杜自远和老罗分析了武汉原有的这个特务小组。这个小组近期几乎每天都和台湾方面联系。这个小组为什么不能承担武汉任务呢? 杜自远问:“我能否将这个小组,交给湖北调查局来处理?” 老罗极其严肃地说:“我感觉,至少现在不可以。一切以你的任务为重,不能因为湖北局调查武汉这个小组,就影响了你的任务!” 杜自远明白,老罗说的对。利用赵明贵组,寻找“水葫芦”,才是最优先的任务。 杜自远汇报的最后一件事,他请老罗从部里向湖北调查局发一个调令,名义上是将龙锦云调往其他地方,实际上却准备将她抽出来,在她上次看见左少卿的地方,继续寻找左少卿。 他说:“老罗,我这么做,可能希望很渺茫。但我还是想让她在那个地方观察一段时间,也许真的会碰见左少卿。如能这样,那就太好了。” 老罗在电话里想了一下,说:“明天我上班的时候,给湖北局打一个电话,就说有紧急任务,临时抽调龙锦云去工作。然后,你就把她接到手里。该怎么安排她的工作,不用我嘱咐你。” 杜自远立刻说:“是,我明白。” 客观地说,杜自远已经快被沉重的任务压垮了,无论是什么办法,他都要试一试。他此时,希望能尽快找到左少卿。 第二天的上午十点半,龙锦云提着自己的布包,慢慢走出湖北调查局的大门。 这是一个四方形的院子,位于一条僻静的小街里。院子里是普普通通的青砖红瓦砌成的小楼,还有两排平房。没人想到这里是湖北省调查局。 龙锦云出了院门,站在街边向远处张望。她的表情在平静中透出一丝凄凉。 就在刚才,局办主任老张把她叫到办公室,说部里在长沙有一项紧急工作,临时抽调她去帮忙。老张一再说,是临时工作,工作完成后,你还要回来。 她此时站在街边,忍不住就会想,她可能越走越远,最终不知会在何处落脚。 这几天,她下班后就会去广渠街,那里是她曾经看见左少卿的地方。 她到广渠街的时候,总是一天的傍晚。天很快就黑了。她只能借着路灯,在那附近的几条街上来回走着,希望能在那里再次看见左少卿。但是,她自己也知道,这么做几乎是毫无希望的。 龙锦云记得很清楚,她那一次看见左少卿,是在下午,还没到下班的时候。现在她在这几条街上来回地走着,却是在下班之后,没多久,天就黑了。她明白,碰到左少卿的几率,实在是太小了。但她除此之外,毫无别的办法了。 现在,龙锦云提着自己的布包,里面装着她的简单用品。她沿着街边向前走去。出了街口,才有公共汽车。她准备乘公共汽车去火车站,然后去长沙。 老张一再说,这是临时任务,以后还要回来。但她感觉,湖北调查局,她可能很难再回来了。还是那句话,她可能越走越远,最终不知会在何处落脚。 快走到街口时,前面的路边,从一辆黑色汽车里下来一个人。那个人扭回头,向她看着,并且在脸上露出阳光一般的笑容。 龙锦云愣怔了片刻才认出来,那人是秦东海。那一瞬间,她连呼吸都停止了,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她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这个时候,站在汽车旁的秦东海,正默默地看着走过来的龙锦云。他脸上的笑容也非常勉强了。他向周围看了一眼,就拉开车门,向她做了一个上车的手势。 龙锦云定定地看着他,也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慢慢坐进车里。她看着秦东海绕到汽车的另一边,也上了车。 她看着他发动汽车向前开去的时候,才声音颤抖地问:“你来……送我?” 秦东海回头看着她,克制着脸上的微笑说:“是老杜,让我来接你。” 龙锦云拚命地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是老杜?老杜在长沙有任务?” 秦东海说:“老杜和我,在这里,在武汉有任务。” 这时,龙锦云终于明白了。她曾在街上看见左少卿这件事,终于受到老杜的重视。老杜终于相信她的话了。那么,她这次的工作变动,应该也是老杜安排的。那么,老杜让东海来接她,一定是希望她在这里找到左少卿。 她毫无疑问地想到,这是她今生的一个机会,是一个非常非常关键的机会。她绝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 她问:“东海,现在去哪儿?” “老杜吩咐,让我先送你去省军区招待所,让你先住下来。然后……” “你不用说了,以后该干什么我知道。东海,你告诉我省军区招待所的地址就行了,我能找到。你现在最好送我去广渠街。我看见左少卿,就是在那里。” “小龙,不急这一会儿。还是先住下来吧。” “不,不,你先送我去广渠街。我知道我的任务是什么,我要先完成我的任务。” 这个时候,秦东海就放慢了车速。他无声地抓住龙锦云的手,深情地注视着她,许久没有说话。他心里其实很想说一点什么,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他知道,龙锦云要在大街上再找到左少卿,希望极其渺茫。但是,这确实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龙锦云也注视着秦东海,她也感觉到东海对她的牵挂。那是一个,让她心中非常非常温暖的牵挂。她说:“东海,什么也不要说,我都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她表情肃穆地望着车外,“东海,如果我能完成任务,你再对我说吧。” 秦东海果然什么也没有再说。他开车直接把她送到广渠街,并且看着她提着自己的布包,顺着街道向前走去。他想,希望有一天,我能把心里话,都对你说出来。 从这一天开始,龙锦云从早到晚,都在这附近的几条街上转着,走着,四面看着,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曾经见过的左少卿。 苍天有眼!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星期后,龙锦云终于在一条小街里,看见匆匆走过的左少卿。旁观而言,那是真正的左少卿。也正是因为如此,左少卿头上盘起来的长发,就着实把龙锦云吓了一跳,甚至对自己的记忆也产生了怀疑。 也是在这几天里,左少卿和她的小组成员们,每天夜里都聚集在她的房间里,汇总已经发现的各种情况。 自从陈三虎在武昌区政府门前发现了正在抄公告的纪宝兴之后,他再接再励,紧盯纪宝兴,并且进而发现了在鸿运运输公司当职员的栗长贵。 曾经当过侦察连长的胡广林绝没有想到,这个猪头猪脑的无赖家伙,竟然连续发现目标。这个时候,他也虚下心来,向得意洋洋的陈三虎请教。 这个时候,他和陈三虎正缩在鸿运运输公司外面的墙角里,好像两个晒太阳的懒汉,眼睛却瞄着站在货场门口,手里拿着纸夹子,正和几个司机说话的栗长贵。 “你怎么看出他是个潜伏特务?”胡广林低声问。 “先看他的眼睛呀,”陈三虎嘻嘻地笑着,向胡广林指点着,“他的眼睛,是不是有点阴阴的?看人就像……就像……妈的,就像审问!审问你懂不懂?” 胡广林点点头,“我知道一点。” 陈三虎就说:“是不是?审问的人,那个什么,是不是眼睛里都有疑问?盯着你看,在心里琢磨你,是不是?” 胡广林再次点点头,“三虎,你说的还真有点道理。还有什么?” 这下子,这个陈三虎就更加得意了。要不是胡广林拉着他,他几乎要拉开架式演说了,“兄弟,一看就知道,你这个警察没有审问过人,是不是?你再注意看那个家伙,你看,他脸上身上,啊,这儿那儿的,是不是都有点劲儿劲儿的?” 胡广林皱着眉,看着远处的晃来晃去的栗长贵,“什么劲儿劲儿的?” “就是那么一股劲儿嘛!这你还看不出来?妈的,就是当过官儿的劲儿。操!不是一般的官儿,是他妈有权有势的官儿!妈的,说白了,就是军统的官儿!比什么官儿都狠的官儿!军官!你明白了吗?” 这下子,胡广林真的有点开窍了。军统就是保密局,他听说,保密局现在叫情报局。比什么官儿都狠的官儿,这个比喻让他明白了一点。他隐约看出来,远处的栗长贵,用手里的纸夹子向司机们指来指去的样子,真的有那么一股劲儿,狠劲儿! 之后,左少卿和柳秋月也先后悄悄过来,观察纪宝兴和栗长贵。她们都向胡广林点点头,确认这两个人都是他们要找的潜伏特务。 陈三虎悄悄凑到胡广林耳边,小声说:“兄弟,在一堆人里,要认出一个‘共’来,那是你的本事。但一堆人里要认出一个‘国’来,那就是兄弟的本事了。” 他说到这里,就咯咯地笑起来,一张四方大脸上,洋溢出得意来。 胡广林看着他那个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这个无赖,还真有一点可爱。 正文 三百三十五、 正邪弟兄 发现纪宝兴和栗长贵之后,胡广林和陈三虎就要对这两个目标进行监视。 这么一个状况,两个人,盯两个目标,就比较难办了。所以,胡广林和陈三虎对这两个目标的监视,也就比较简单。主要是跟两个时段。一个是他们早上上班时,看看他们这一路上会从哪儿走,到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见面,一直跟到他们进入单位。晚上也是如此。如果有什么异常,夜里在左少卿房间里聚齐时,就要报告。 但是,胡广林和陈三虎只监视了两天,就发现了重大异常。这两个目标同时都不上班了。陈三虎悄悄去打听,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向左少卿报告。 “主子,”陈三虎眨着眼睛说:“这两个家伙都辞职了!不上班了!今天下午,这两个人一前一后,都在大街上小巷里来回转着,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左少卿神色警惕地盯着他,问:“广林呢?” “老胡还在那里盯着呢。他叫我回来报告,我就赶快跑回来了。” “三虎,你赶快回去。一定要把这两个人盯住了,看看他们最后去什么地方。另外一点,你也告诉广林,你们两个都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被他们察觉了。” “成,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陈三虎说完,立刻走了。 左少卿隐约感觉到,一定是有情况了,并且一定是大情况。 这天夜里,全组四个人,都聚在左少卿的房间里。听陈三虎和胡广林的汇报。 陈三虎叼着一支烟,把一颗大脑袋晃来晃去,他说:“主子,我感觉那两个家伙是在踩点。但是,他妈的,也不是一般的踩点。我觉得,他们好像是在观察地形。就好像咱们过去在南京,要采取一个行动了,总要先看一看从什么地方进去,从什么地方出来。主子,我觉得就是这样。” 左少卿点点头。她能理解陈三虎的说法,这应该是一次行动前的准备。她把脸转向胡广林,看他有什么要补充的。 胡广林认真地向她点点头,小声说:“我一直盯着他们。后来,我看见他们进了一家小饭馆,叫做什么‘荣升小吃店’。那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开始以为他们要进去吃晚饭,后来才发现不是。因为他们一直到饭馆打烊也没出来。” 陈三虎说:“老胡,我说我怎么找不着你了,你跟到那儿去了。你没进去?” 胡广林说:“我没敢进去,怕引起他们的怀疑。” 左少卿向胡广林点点头,“广林,谨慎一些最好。” 胡广林说:“是。所以,我就一直在外面守着。一直守到夜里十点半,快十一点的时候,他们才出来。左少,不光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出来的有四五个人。他们好像是在开会。当时天太黑,我看不清他们。” 陈三虎说:“老胡,那你是又盯回来了?” 胡广林说:“不是盯回来,我是另外盯上了一个人。他们是分头走的。我就盯上一个往我这边走的人。这个人最后去了赵家墩那一带。” 柳秋月听到这个话,立刻拿出地图,铺在桌子上。大家都围在桌旁看地图。 胡广林仔细在地图上找了一下,然后指着一个地方说:“左少,就是这里,靠近江边。我看了路牌,是赵家墩三条巷。这是一座三层的旧楼房。这个人住在三层,我看着窗户里的灯光,他住的应该是最东边的两间。” 柳秋月这时插话说:“姐,这个赵家墩三条巷,正在咱们的东北方向,会不会是他们藏电台的地方?”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你明天去看一看,观察一下。” 夜很深的时候,胡广林和陈三虎才离开左少卿的房间,走在回旅馆的路上。 陈三虎吸着烟,低声咒骂着,“老胡,你说这些个王八蛋,啊?是不是不开眼?眼下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的瞎闹腾,这不是找死吗!咱们才来了几天?就叫咱们主子给找到老窝了。妈的,到时候,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胡广林有些好奇,“三虎,你怎么总是叫她主子?” 陈三虎就嘻嘻地笑起来,“老胡,她就是我的主子,一点含糊也没有。再说,南京话,组长和主子,也差不多。告诉你,当年我们在南京保密局,我们主子是中校组长呢。你知道吗?我们全组百十号人,都敬着我们主子。老胡,告诉你吧,那个时候,我们主子就是个共党分子,弟兄们都知道。” 胡广林很惊讶,“那时候你们就知道她的身份?她还没事?” 陈三虎笑得更加张扬,拍着胡广林的肩膀说:“兄弟,这就叫本事呀。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盯着她,就是没抓到她的把柄。你知道我们主子训话时怎么说?她说:‘老子就是共党又怎么样!谁敢误了老子的事,老子就叫他尝尝二组的家法!’兄弟,知道我们二组的家法是什么?是五十鞭子。” 胡广林张大了嘴,“这不是体罚吗?她还打人?” 陈三虎笑着说:“你真少见多怪,体罚又怎么着?兄弟我有一回犯了事,就叫我们主子打了五十鞭。知道吗,是结结实实的五十鞭!在家里躺了十天!” 胡广林惊讶地看着他,“三虎,她打了你,你还这么铁了心跟着她?” 陈三虎抡起大拇指,来回晃着,“兄弟,谁叫咱佩服她呢!谁叫我们主子本事大呢!咱他妈的,就是服她!看见我们柳姐姐没有,那是我们二组的大总管,对我们主子,那更是忠心耿耿。告诉你,我们这些下面的弟兄都一样。我们主子要是一倒,我们都得卷铺盖回家。我说兄弟,你是怎么跟上我们主子的?你不是警察吗?” 胡广林想了想说:“我是被派来的,我必须来。” 陈三虎斜着眼睛,“兄弟,不是来监视我们的吧?” 胡广林一摇头,“别胡扯。我是另一种情况。”他说到这里,心里也忍不住一阵恍惚,一些让他纠结了许多年的往事,都在他的眼前一一晃过。他轻声说:“三虎,我到这里来,也算是有点关系吧。好多年前,我那时是连长,负责看押一个国民党女军官。我当时大意了,让她给跑了。” “兄弟,该不会是从中条山里跑掉的吧?”陈三虎瞪起了眼睛。 “就是中条山呀!”胡广林忍不住长叹一声。 “你妈的,你真笨!原来就是你害了我们主子!” “别提了。这是我这一辈子,最懊悔的一件事!” “那你最后怎么着了?” “还能怎么着,被撤了职。从此就是一个兵,再也没有翻过身来。” “你这个老胡呀,真他妈的是个……你也够倒霉的。你知道不知道?你看跑了人,可让我们主子被关了一个多月,差点被枪毙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后来,我也听说了。” “你知道就好!兄弟,咱们现在到这里了。我告诉你,别看是你们共党的天下,弄不好,也会要你的命!你可不能再大意了。你别看我一副混蛋样子,到了关键时候,我可不会糊涂。听主子的,绝对没有错。” “三虎,你说的对。以后,你也常提醒着我。” 陈三虎嘿嘿地笑起来,“成,你兄弟真有个好人样子,我喜欢。” 两个人一正一邪,却已经成了弟兄。他们这么说着,就回到他们住的小旅馆里。 陈三虎一进了房间,立刻变成一副睡不醒的猪样子。他把鞋往地上一蹬,连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还没有两分钟,就打起了呼噜。 胡广林还是在军队里养成的习惯,就拿起脸盆,去水房洗脸。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整个旅馆都沉入梦中。外面的街上,也极少有车辆驶过。胡广林接了一盆水,轻轻地洗脸。整个旅馆里,差不多就这么一点水声。 他正洗着,隐约听到背后有一点动静。他瞬间回头,就看见水房的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正无声地看着他。 他吃了一惊,很快认出来,站在门口的,竟然是张雅兰。 胡广林惊讶地看着她,“张科长,你怎么……” 张雅兰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轻声。她说:“广林,不要惊醒你的同伴。你的同伴是什么人?” 胡广林也放低了声音,“他以前是左少的部下,他叫陈三虎。” 张雅兰点点头,“陈三虎,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见过他。广林,左少卿在什么地方?我要尽快见到她,有要紧的事。” “好,我去通知她。你准备,在什么地方见她?” “前面的街口,有一间昼夜营业的小咖啡店,我在那里等她。另外,我和她见面这件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左少卿是否要告诉其他人,由她决定。” “我明白,我这就去通知她。” 胡广林拿着脸盆回到房间里,看见陈三虎还在床上打着呼噜,就悄悄地退出来。他向张雅兰挥挥手,就急忙走了。 张雅兰和肖凡冰,这次来武汉找左少卿,可算是费了大功夫。 武汉这么大的城市,人海茫茫。张雅兰要想找到左少卿,就只能通过公安局了。 正文 三百三十六、 暗动 张雅兰和肖凡冰到达武汉后,没有耽误,直接找到武汉市公安局国内安保处的葛处长,请他帮忙找个人。 这个葛处长过去和张雅兰常有工作上的配合,彼此熟悉。这个时候,就哈哈地笑着说:“小张,这还不简单吗?你说吧,想找谁?” 张雅兰也笑了起来,说:“老葛,这个人的名字,我还不能告诉你。” 葛处长说:“你看,你跟我逗是不是?你不告诉我名字,你叫我怎么找呀?” 这下子,张雅兰就笑不出来了。左少卿的行踪,应该是必须保守的秘密。她也绝不能把左少卿的名字告诉任何人。 她想了一下,说:“老葛,这件事比较敏感。为了保密,我不能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你,任何人都不能告诉。但是,你又要帮我找到这个人。” 葛处长眯着眼睛看着她,“我明白了,有特殊情况。好吧,我告诉你,找人这个事,有两个途径。一是通过派出所。外来的人要在本市暂住,从理论上来讲,应该到派出所登记。但我也告诉你,真肯费功夫登记的,很少。第二个途径,只能是查旅馆饭店的来客登记。从理论上来讲,每周,所有的旅馆饭店都要把他们的来客登记送到公安局。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那些旅馆饭店,有拖延的,不报的,遗漏的,甚至有的把上个月的登记当作这个月的,种种情况,也有不少。小张,你听清楚这个情况了吗?” 张雅兰露出好看的笑容,“老葛,这个事,我还是得请你帮我,帮我想想办法。” 葛处长笑容可掬,“这有两个办法,一个呢,你告诉我名字,我派人帮你找。还有一个呢,就得你自己去找。” 张雅兰想了又想,只好说:“那么,我还是自己去找吧。” 葛处长点点头,“看来真的是有特殊情况。没有名字,我就帮不上你。你自己找呢,也是两个办法。你们是两个人,一个去局里行业管理处,查看旅馆饭店报上来的客人登记。另一个呢,去那些没有报的旅馆饭店,一家一家的查。你行吗?” 张雅兰点点头,“看来,我只能这么办了。” 这样,张雅兰就把肖凡冰留在公安局里,去行业管理处查看全市旅馆饭店最近一周报上来的客人登记。自己则去那些没有报的旅馆饭店,查他们的客人登记簿。 肖凡冰要求让他去各旅馆饭店查,让张雅兰留在局里查。但张雅兰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出去查。她觉得,自己会更细心一些。 所以,这几天,张雅兰一直在武汉的所有小旅馆里查看客人登记簿。她猜测,左少卿或者胡广林,一定会尽量隐蔽自己的行踪,最可能住在小旅馆里。 她整整跑了一个星期,终于在一家小旅馆里找到胡广林的名字。 这天夜里,已是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张雅兰终于在街口一家日夜营业的小咖啡店里,见到了左少卿。 也正如她猜测的那样,左少卿一听说几天前有人曾经去南京打听她的下落,脸色顿时变得严峻起来。 “总参情报部四局?” “是。他是这么说的。” “叫王建远?” “是。” “这个人有多大年龄?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时候的左少卿,可真的是疑虑重重了。 此时,小咖啡店里寂静无声。一股凉凉的风,正从门口那里飘进店里,在左少卿和张雅兰身边静静地盘旋着。左少卿和张雅兰都在这寂静中,注视着对方。 张雅兰谨慎地想了一下,“姐,我看他大约三十岁出头吧。看上去,他挺精明的,从相貌和说话上看,也挺正派的。他一来就告诉我,说他是总参情报部四局的,为了便于工作,才借用了公安部的名义。姐,你觉得他有问题吗?” 左少卿静静地坐着,思考着。在她的感觉里,“水葫芦”应该不止这个年龄。另外,“水葫芦”似乎也不会亲自去南京打听她的下落。但是,她刚刚回到南京,这个人就来找她,这个情况还是让她警惕起来。会是“水葫芦”指使这个王建远来调查她吗?她真的拿不准。 她小心地问:“雅兰,你没有告诉他,我已经回到南京吧?” 张雅兰笑了,“没有。姐,我可没有那么糊涂。你可是刚刚回到南京呀!不过四五天吧,就有人来打听你的下落。我感觉,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这也太巧了。” “雅兰,这个王建远是怎么提到我的?” “他说,你当初被派到南京来,就是他们总参情报部安排的。他说,他们从国外得到消息,知道你已经回到国内。他说有非常重要的情况,因此想尽快和你取得联系。他带来的案情资料里,用的是你现在用的名字。他说你在南京时用的名字叫苏少卿,别人也叫你左少卿。” 这个时候,左少卿的脑子里已经轰轰地响了起来,如同驶过一列火车。她心里明白,安排我到南京来执行任务的人,应该是华北局情报部,他们也应该知道我叫武凤英呀!怎么会使用我现在的名字?他妈的!我现在的名字,是在金兰湾使用的呀!另外,暗藏的“水葫芦”并不知道我叫武凤英,他只知道我叫“鱼刺”。当年梅斯在旋转门里,就是这么对我说的。那么,这个“水葫芦”是隐藏在总参情报部吗?否则,他怎么会让这个王建远来打听我的下落呢? 左少卿对这个情况疑虑重重。她在考虑,怎么才能把这个情况通知杜自远?她眯着的眼睛,仔细注视着张雅兰。能通过她吗?去找杜自远?但是,这么做会不会反被“水葫芦”先截到这个情况?她对此非常犹豫。 张雅兰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她注意到左少卿盯着自己的眼神,就大约猜到她的想法。她小声问:“姐,你是想让我去做什么吗?” 左少卿心里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摇摇头。她说:“雅兰,如果我要你做什么,我会去找你。现在还不行。我现在做的事,非常非常……”她没有说下去。 张雅兰立刻说:“姐,我明白,你一定承担着十分重要的任务。你记着,我就在南京公安局,你有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左少卿握着她的手,“雅兰,需要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找你。” 张雅兰说:“那就行了。姐,你在这里的任务怎么样了?我听广林说,你已经找到一些潜伏特务的线索。你要动手吗?” 左少卿用力一摇头,“不行,现在绝不能动!我找这几个潜伏特务,就是为了那个更重要的任务。现在决不能动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左少卿不禁有些犹豫起来,她问:“雅兰,你在武汉还要呆多久?” “我来武汉,就是为了通知你刚才说的那件事。通知到你了,我的事也就结束了。姐,你是想让我多呆几天吗?” “雅兰,是这样,我发现的这个特务潜伏小组,最近有些异常。我说不准,他们是不是要采取什么行动。你最好在武汉多呆几天,也许可以帮到我。” “行,没问题,那我就多呆几天。明天我打个电话回去说一下就行了。” 左少卿看着她,忍不住笑了一下,“雅兰,这样吧,你也和我一起干几天吧。我身边的几个人,你也都认识。我也正好缺人手。” 张雅兰立刻高兴起来,觉得这一趟来武汉,真的没有白来。 第二天的深夜,张雅兰和肖凡冰出现在左少卿的房间里,和她的所有组员见面。 真正的警察,并且是承担反特任务的警察,出现在大家面前时,让房间里的气氛稍稍的有一点异常。 胡广林没有问题。他原本就是张雅兰把他安排在这里的。他和张雅兰、肖凡冰握了一下手,就静静地站在旁边。 柳秋月在紧张中,还有一点兴奋。她的履历问题,一直就像山一样压在她的心里。左少卿眼下一时还帮不上她。现在,南京市公安局反特科科长将在这里和她一起工作,她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 张雅兰握着她的手说:“柳秋月,我记得你。当年,就是你把我从国防部的禁闭室里带出来的。在路上,你还给我买过一袋包子。” 柳秋月高兴得脸都红了,说:“张科长还记得这件事呢。” 张雅兰说:“我记得。还有,你可能也知道,我和怀真是好多年的同事。我在国防部被控制使用时,别人都不敢接近我,只有他敢和我说话。他还向我提供过重要情报,是不是?这些,我都记得。” 柳秋月笑着,心里更加轻松了。 张雅兰走到陈三虎面前时,略略的有一点严肃,这让陈三虎有一点战战兢兢的。 她说:“我也记得你。我第一次被捕,就是你带的队,是吧?” 陈三虎连连哈着腰,“对不住,张科长实在对不住您。那时候抓您,是我们主子下的命令,我可不敢不执行。” 他这么一说,不仅张雅兰笑了,连左少卿都笑了起来。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肖凡冰,也在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正文 三百三十七、 暗窥 这天夜里,左少卿把他们发现的所有情况,向张雅兰和肖凡冰逐一做了介绍。 这个武汉第五潜伏组,几年来一直为台湾方面提供经济情报。他们与台湾的联系中断将近一年后,最近刚与台湾恢复联系。目前已经掌握的,一个叫纪宝兴,一个叫栗长贵。但最近这两个人都辞了职,并且一直在街上活动。 通过监视,他们联系最多的,一个是“荣升小吃店”的老板,另一个是住在赵家墩三条巷的年轻人。他们的往来非常频繁。另外,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女人,只是一直没有看清楚,不知是个什么人。 张雅兰和肖凡冰都有同感,这伙特务,可能真的要采取什么行动了。 张雅兰说:“姐,到时候,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立即通知武汉公安局。” 左少卿微微地笑着,“希望不要出现那种情况。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这几个人。” 张雅兰立刻说:“我明白。” 也是在这天的夜里,左少卿说的“这几个人”,魏铭水、右少卿和报务员刘溪,都坐在“荣升小吃店”的小账房里。他们刚刚收到本部的电报。电报内容是:“交通已抵汉。明日按约定取电台和经费。” 这个时候,“荣升小吃店”的小账房里灯光昏暗,也寂静无声。 这个电报,却让他们都感觉到紧张和危险。 魏铭水慢慢放下电报,脸色阴沉地盯着右少卿,“右少,你相信这个交通,只是来送电台和经费吗?” 右少卿也盯着他,咬着牙说:“老魏,我绝不相信!一定另有目的!” 魏铭水抿着嘴唇说:“但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真的要对我们不利?” 右少卿小声说:“老魏,有一个办法,就看这个交通和那些外来户有没有联络。如果有,肯定会对我们不利!” 魏铭水点着头,“那么好,咱们做好准备,迎接这个交通!如果他和那几个外来户有联络,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左少卿说:“老魏,你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 他们三个人在寂静中互相注视着。不用开口就知道,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绝不允许任何人危及他们的生命! 同样是这天的夜里,赵明贵和许文梅静静地坐在他们租住的民房里,也在接收本部来的电报。 许文梅头戴耳机,坐在电台前,调整着接收旋钮。她先听见本部方面的呼叫。她听到第一声无线电信号,就知道是本部在呼叫她。但为了谨慎,她还是稍稍等了一下,确认这个信号确实是由她早已经听熟的那个报务员发出来的。她的手指微微一抖,一组应答电码就发了出去。她拿起铅笔,准备抄收。 一分钟后,她抄收完毕。她发出一组结束码:“接收无误。” 赵明贵已经拿出密码本,翻译这封电报。电文是:“特派员已抵汉。后日按约定会晤,接受重要任务。勿误。” 赵明贵看着这封电报就琢磨起来,他小声嘀咕着,“本部这是怎么了?特派员已经到了,为什么叫我们后日见面?他磨蹭什么呢?” 许文梅笑着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也让人家各处走一走呀。” 赵明贵“嗤”了一声,“这个时候了,他会有那个闲心?我心里有一堆的疑问,就等着这个特派员来解释解释了。” 多疑的赵明贵,心里的疑问太多了。 许文梅看着疑虑重重的赵明贵,小声说:“阿贵,耐心一点。本部不给咱们交待清楚了,咱们也没法干呀。” 她收拾好电台,放进柜橱里,回来说:“阿贵,睡吧,已经后半夜了。” 夜里,赵明贵一如既往,躺在许文梅的怀里,仍然含着她的乳 头,一双手轻轻抚摸她的身体。他心里却在反反复复地思考眼前这件事。他有一种感觉,特派员这次来,一定会给他带来麻烦,甚至危险。但此时,但他又必须与特派员见面,以弄清楚他承担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眼下,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许文梅目光有些矇眬地看着他,身体轻轻地摇晃,仿佛真的抱着她的孩子。胸前的那一点痒痒,一直传递到心里。她在心里说:“阿贵,一切都会好的,不要太担心。我就在你的身边。” 万籁俱静。但所有各方的人,都在暗中行动着。 在北京,赵明贵收到的这封电报,中调部二局的老罗也收到了。这封电报立刻被送到破译专家的手里。凌晨五点,电文被破译出来。 早晨六点钟,住在省军区招待所的杜自远接到吴坚的电话,通知他有北京来的长途电话,请他赶快去机要室接听。 正在洗漱的杜自远急忙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就往机要室跑去。好在招待所就在省军区大院的外面,距离机要室也很近。他几分钟就跑到了。 吴坚正在机要室门外等着他。值班的两个女话务员已经被他请了出来。他们站在走廊里,看着匆匆跑来的杜自远。 电话正是老罗打来的。他在电话那头,把破译后的电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把每一个标点符号也念出来。杜自远在电话这头,拿一支铅笔,将电文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把每一个标点符号也仔细记下来。 电文如下:“(专、人)员抵汉(。)后日(?)(计划、计议)会晤(或会面)(,)接受(重要或特别)任务(。)(?)误(。)” 杜自远抄完这个电文,回到自己在省军区招待所的房间里,就开始仔细研究这个电文。 他知道,破译的电文极少有完全译出的。原因有三:第一、受参照电文数量的限制。收到的电文越多,参照物就越多。每封电报里,哪怕只有一两字被破译出来,所有电报可以互相参照,互相代入,由此即可知道电报的大意。参照电文越多,准确率越高。第二、受时间限制。这么多电报互相参照,互相代入,需要很多时间。但昨天夜里收到电报,今天早上完成破译,这个时间当然是不够的。第三、电文破译只需大体准确即可,不需要全部破译。这种电报都有时效性,确认大概意思准确就可以了,不可花费太多的时间。 杜自远看得懂这样的破译电文。括号里的文字,是经过猜测后补入的。这种补入,需要阅读者在研究时,要谨慎考虑。括号里的标点符号也是破译者加入的,这是一种断句。需要时,阅读者也可以重新断句。括号里的问号,是说明这一组密码没有破译出来,也没有猜测出合适的文字,也需要阅读者慎重考虑。 所以,杜自远阅读这封电报,大体有两种方法。第一种读法,是将所有括号以及里面的文字去掉,能念通即可。他读出的意思是:“(某人)到达武汉,后天会面,接受任务。” 第二种读法是,尽可能猜测括号里没有破译的电文,尽可能将文字连贯起来。这样,他读出来的意思是:“(某重要人)员已经抵达武汉,后日按照计划会面,接受重要任务,勿误。” 杜自远把这两种读法读出的意思进行对照,确认没有错误。 从理论上说,破译者和阅读者,看同一封破译后的电文,得到的结果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他们掌握的情况不一样。但这一次,杜自远看懂的意思,其实与破译者完全一样。也因为这封电报确实比较简短。 接下来,杜自远就开始思考这封电报里透露出来的意思。第一,一个重要人物已经到达武汉。第二,后天(现在说,就是明天)将与赵明贵会面。第三,赵明贵将要接受重要任务。第四,任务极其重要,不可耽误。 这时,一个疑问从他心里冒出来:“为什么是‘后日’呢?此人已经到达武汉,为什么要多呆一天?这一天他有其他事吗?”他想不明白,也对此犹豫不决。 杜自远另外要考虑的问题是,赵明贵将要接受什么任务? 在杜自远心里,赵明贵将要接受的任务只有两类:第一类,是潜伏特务通常可能承担的各种任务,例如刺探、窃秘、破坏、暗杀等等诸如此类的任务。第二类,则是可能和“水葫芦”,和正在逃亡的左少卿有关系的任务。 如果是第二类,那么,他此次来武汉,就算是来对了! 杜自远就此重新考虑。反过来说,如果是第一类任务,则武汉已经有一个潜伏特务小组,并且已经恢复了联系,就不需要再从济南调过来一个小组。这么一考虑,杜自远逐渐明白,赵明贵将要接受的重要任务,极有可能是第二类。 杜自远把这些问题都考虑清楚,就把吴坚和秦东海都叫到面前,和他们仔细商量监视赵明贵小组的工作。他说:“一定要严密监视,尤其是赵明贵明天的会面。如有任何情况,立刻向我报告。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我的位置,就在这个招待所的房间里,随时给我打电话。” 到了这个时候,总体而言,隐藏在武汉的各支力量,都在暗中做好了准备。 正文 三百三十八、 接头 但是,即便各方都做好了准备,但最后的结局,却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也把各方的棋局都给搅乱了。 这一天的下午,也就是魏铭水将要与台湾来的秘密交通见面的这一个下午。 魏铭水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裤褂,头上戴一顶旧草帽,坐在街边的墙根底下。他面前摆着一副象棋,棋盘上只有极少几个棋子,这是一副残局。铺在棋盘旁边的一张牛皮纸上写着:“残局一元,赢者两元。” 这个意思是说,谁要是和他下这副残局,要先付一元。如果赢了他,则可以收回两元。两元钱的输赢,在当时可是一个大赌注了。 这个魏铭水除了钟爱他的家乡小吃外,还有一个喜好,就是下棋。 这一个下午,先后有三个人向他挑战。魏铭水不用抬头,就知道这三个人都是高手。他们来了之后,并不立刻就坐下来走棋,而是站在旁边看这个残局。魏铭水猜想,他们一定是在心里默下,觉得有把握赢了,才坐下来,递给他一元钱。 但魏铭水知道这个残局的所有走法,对方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想赢他,决不可能。这样,就先后有三元钱进了他的口袋。 魏铭水心里很高兴,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魏铭水在下棋时,或者无人和他下棋时,他就会拿起一张报纸看,并且会偶尔抬头,看一眼街道的对面。 街道的对面,是武汉市商业局第三招待所。虽然只是一个招待所,却很气派。这是一栋五层楼,座北朝南。楼房外表是西洋式建筑,窗户巨大,窗框和门框上,都有卷曲的纹饰和雕塑。楼房的门前,还有一个小小的喷水池,只是没有喷水罢了。喷水池的边上,放着一些桌椅。几个客人正坐在桌边喝茶。 大约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一个客人走过来,也在桌边坐下。他向服务员要了一杯茶,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看报纸。他看的是“广州日报”。在武汉这个地方,看一份“广州日报”,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魏铭水虽然隔得远,但他的视力很好,也看见了这份“广州日报”。这是他规定的联络方式。五点钟这个时间,则是他规定的接头时间。但他现在还不想过去。他还在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交通”,也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这是个大约四十岁出头的人,看上去很稳重。他稀疏的头发梳向脑后,眼泡略有一点肿。服装干净整齐。魏铭水感觉,他似乎不像一个风餐露宿跑交通的人。 魏铭水坐在这里,就是要看一看,附近是否还会有什么特殊的人出现。他和右少卿都相信,这个送电台和经费的交通到他这里来,极有可能会对他们不利。这个交通或许是带着帮手来的。 不过,魏铭水至少到现在,还没有看见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五点过十分时,右少卿准时出现在街边。她像一个普通职员一样,提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不慌不忙地走过来。魏铭水只是扫了她一眼,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墙边的草丛里。这个意思是告诉她,目前一切正常。 右少卿就向招待所门前走过去。她找了一个可以看见魏铭水的位置坐下,然后从布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检查自己的眉毛。她透过手里的小镜子,也看见那个正在看“广州日报”的中年人。 不过,右少卿出现的这个时间,稍稍有一点不巧。因为坐在街边另一侧的张雅兰和肖凡冰,正轮流监视着魏铭水。右少卿走过来的这个时候,正是肖凡冰在监视。所以,张雅兰并没有看见右少卿。这样一来,左少卿和右少卿见面的时间,还要再向后推一小段时间。 这个时候,坐在商业局第三招待所门前小桌旁的中年人,似乎有一些不耐烦了。 他偶尔会看一眼手表,然后向附近扫一眼,低头继续看报。他的另一只手,正在桌面上转着他的房间钥匙。房间钥匙上挂着一个小竹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他的房间号:三〇八号。把房间钥匙放在桌上,也是魏铭水规定的联络方式。 五点三十分,右少卿款款地站起来,向招待所的大门走去。但她却是从中年人的身边走过去的。她向那张小桌上看了一眼,看见钥匙牌和上面的房间号。 她一直走进招待所的大堂里,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拿起一本杂志看着。她偶尔向窗外看一眼。既看附近的情况,也注意那个中年人。 五点四十分,中年人收起报纸,付了茶钱,就离开了小桌。他进入招待所大门,然后就一直向楼上走去了。 右少卿注视他走上楼梯的背影,直至拐弯。她回头向窗外看出去,街对面的魏铭水已经站起来,拿着他的棋盘和马扎等物,不慌不忙地向另一边走了。 另一边的肖凡冰看着越走越远的魏铭水,心里就有一些疑惑。难道他在这里坐一下午,就是来下棋的?他看了看周围,就远远地跟在魏铭水的身后。一转眼,看见他进了公共厕所。肖凡冰一看那个公共厕所,就不敢再往前走了。 那个时候的公共厕所,都比较简陋,是没有窗户的。但四周的墙上是砌了十字空花的花墙的,又好看,又当了窗户,光照通风,全靠它了。这个空花花墙大约一人高,如果有人站在里面,透过花墙向外张望,那是再隐蔽不过的了。 肖凡冰在远处望着。几分钟之后,看见厕所里走出一个人来。他差点没认出来。这个魏铭水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草帽也不戴了,脸上架着一副墨镜。手里空空的,只拿着一张报纸,摇摇摆摆地走了。很快就进了厕所旁边的一条小巷里。 肖凡冰急忙赶过去进了公共厕所,只见魏铭水的所有东西都放在角落里。他掉头追出来,再追进小巷时,魏铭水已经踪影全无了。肖凡冰明白,他被这个老奸巨猾的魏铭水给耍了。 这个时候,右少卿坐在第三招待所的大堂里,她看见魏铭水从招待所后门进来,正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对着手腕上的手表。她随即站起来,向楼梯上走去。魏铭水则不慌不忙地跟在她的后面。 到了三楼的三〇八号门前,右少卿轻轻敲了敲门。房门立刻就开了,那个中年人站在门里,平静地看着她。 右少卿轻声问:“请问,一个从广州来的客人,是住在这里吗?” 中年人轻声说:“我就是,我就是从广州来的客人。” 右少卿闪开门,从她后面走上来的魏铭水无声地走进来。右少卿随后关上门。 魏铭水和中年人面对面站着,互相注视着。 中年人微微地笑着,“请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魏。”魏铭水不动声色地说。 “啊,魏铭水,魏组长。久仰。” “那么,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中年人点点头,“也免贵,姓曾,曾绍武,就是我。”他微笑着转向右少卿,“魏先生,这位女士是……” 魏铭水指了一下,说:“右少卿,一起来的。” 曾绍武笑着说:“魏先生,右女士,您两位请坐。” 魏铭水说:“曾先生,你应该有东西交给我吧?还是先把东西给我,然后再说。” 曾绍武一点头,“也好。” 他转身打开壁橱,从里面拿出一只旧皮箱和一只帆布包,都放在桌子上。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台崭新的军用电台。他又打开帆布包,里面是满满一包钞票,都是十元的大票。 他笑着说:“魏先生过一下目。电台是新的,全套的,都在里面了。经费是一万元。魏先生要细看一下吗?” 魏铭水说:“不用了。”随后就向右少卿点点头。 右少卿立刻合上箱子和帆布包,提到门口。她先开了门,向外面看了一眼,随后轻轻敲了两下门。对面的客房立刻打开门,刘溪站在门口看着她。右少卿立刻提起箱子和帆布包递给他。刘溪接过去,很快就退回到房间里。 至此,右少卿轻轻关上门,回头看着魏铭水和曾绍武。 魏铭水向曾绍武露出笑容,向沙发伸出手,示意他请坐。曾绍武也客气地伸出手,请魏铭水和右少卿先坐。曾绍武和魏铭水互相客气一番,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右少卿则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这个时候,房间里就略略地有一点尴尬。三个人脸上都带着微笑,互相注视着,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曾绍武看着右少卿,先开了口,“右女士,右少卿,哎呀,我孤陋寡闻,倒没有想到,还有姓右的,我真是少见识。” 右少卿也笑了,“姓右的还是有的,曾先生可能没留心。往远里说,汉朝有一个大臣就叫右公弼。宋朝时,安州府管司法的官吏就叫右喜祥。往近里说,我们这里的武汉京剧团里,就有一位编剧老师姓右,叫右受成,很有名的。” 曾绍武哈哈地笑起来,“承教了,承教了。我还真的不知道有人姓右。还是右女士细心,知道有这么多姓右的。有意思,有意思。” 没有下一章了,先看看别的吧 正文 三百三十九、 疑虑重重 右少卿笑着说:“若是曾先生留心一下,也许也会遇到姓右的。” 曾绍武又笑着说:“刚才我听右女士的话,我听得出来,右女士对武汉的这个京剧团也挺留心的,想必也爱好京剧吧?” 右少卿说:“爱好不敢说,但小时候确实学过。” 右少卿这么说着的时候,心里隐隐的有些异常的感觉。这个曾先生,或者知道她的经历,或者是有意确认她的身份。这倒是有点奇怪。 这时,一直眯着眼睛盯着曾绍武的魏铭水轻声说:“曾先生,这一路是否顺利?” 曾绍武立刻说:“还算顺利。只是心里还是挺紧张的。不过,东西总算是送到了,我也就放心了。现在,可以说是一身轻松了。” “那么,本部那里,我们是否也应该通报一下,说您已经把东西送到了?” “应该的,应该的。否则,本部怎么知道,我把东西送到哪里了?” “我看得出来,曾先生很有经验。过去一直在哪里任职呀?” “惭愧了。我一直就是一个交通,负责香港到内地这一线。倒是跑了不少地方。” “曾先生,本部那里,对我们还有什么交待?” 曾绍武眯起眼睛看着魏铭水,笑了一下说:“魏先生,刚才说了,我就是一个交通,只负责把东西从香港送进来。至于本部那里有什么交待,我真的不知道。魏先生,电台通了,本部有什么事,会通过电台告诉你们。您说呢?” 魏铭水听到这里,就点点头,“这次有劳曾先生特地给我们送东西,一路辛苦了。我们也不多打搅了。告辞了,曾先生请休息吧。”他说着,就站了起来。 曾绍武也站了起来,“魏先生不要客气,都是应该的。我呢,明天也该回去了。” 魏铭水和右少卿都与曾绍武握了手,然后悄悄离开了房间。 出了第三招待所的大门,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下来。招待所门前的一盏大灯,把喷水池附近的茶座照得一片通亮。 曾绍武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下面刚刚穿过茶座,正走上大街的魏铭水和右少卿。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街上的路灯都亮了起来。街边的行人也更多了。魏铭水和右少卿,很快就融进街上的行人里,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 魏铭水轻声说:“右少,他说他一直就是一个交通。哼!打死我也不相信!” 右少卿也点头说:“老魏,我也是这么感觉的。他说他明天就走,我会盯着他,看看他到底会去哪里。” 魏铭水一点头,“好,明天咱们就可以见分晓!” 第二天,右少卿果然发现,这个曾绍武并没有离开武汉。他一个上午都呆在房间里,没有出去。下午,他又坐在门前的喷水池旁边的茶座里,静静地看着报纸。 大约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悄悄地走过来,很随意地在曾绍武的旁边坐下来,并且向服务员要了一杯茶。 右少卿一看见这个年轻人,眼睛里就冒出了火。这个人,正是站在修理合作社外面跟踪她的人。王八蛋!你也露脸了!她悄悄地离开了商业局第三招待所。她在街边找了一部公用电话,打给魏铭水。 她说:“老魏,已经确认了。这个曾,和外来户有勾结!” 她说的外来户,指的就是从外面调进来的潜伏组。她和魏铭水都相信,这个新调来的潜伏组,就是来对付他们第五组的! 这个时候,这个曾经跟踪过右少卿,现在正与曾绍武见面的年轻人,绝没有想到,他已经被吴坚手下的侦察兵盯住了,并且看见他与一个中年人,在商业局第三招待所门外的茶座里见面。他们的样子,就是在接头。 杜自远得到这个消息后,就陷入极度的犹豫之中。他应该怎么办! 赵明贵这个组,是他的“药引子”。他并不想动他们。他希望能用赵明贵这个组引出“水葫芦”。但对那个刚刚出现的中年人,也就是电文里提到的“重要人员”,他应该怎么办?今天夜里,赵明贵将与这个“重要人员”会面。能不能在他们会面之后,秘密逮捕这个“重要人员”呢?这么做,对他的根本目的有用没用呢? 换一句最简单的话说,这个“重要人员”有没有可能掌握,或者知道一点有关“水葫芦”的情况呢?逮捕他,会不会打草惊蛇呢?他此时真的有点拿不准了。 到了这天晚上的十点钟,杜自远就是不想动,此时也不得不动起来了。因为所有各方的人都在暗中动了起来。吴坚手下的侦察兵,首先发现了情况。赵明贵和许文梅离开了他们租住的民房,去了武昌东湖宾馆。 杜自远立刻明白,赵明贵这是要与“重要人员”见面。他心里还是那个问题,他要不要逮捕这个“重要人员”呢? 但是,当他最后找到这个“重要人员”时,他已经被人干脆利落地刺死了。 这天晚上,赵明贵为了在武昌东湖宾馆,与本部派来的特派员曾绍武见面,是做了特殊安排的。他是个本性精明且极其谨慎的人。这一点,早在南京保密局时,就已经显露出来。潜伏几年来,更在他精明且谨慎之上,增加了多疑和狡诈。 现在,他确实在武汉找到了右少卿,尽管他不知道寻找右少卿的目的是什么。另外一点,他也在中北路和楚汉路交叉路口的小百货店里看见了林文秀。他确信,他已经被中共的情报机构发现了。这是最令他恐惧的。 有一个疑问,一直在他心里转着。被中共的情报机构发现,他几乎可以肯定,就绝没有脱身的可能。因此,他也不得不采取采取静止不动的策略。但是,中共的情报机构为什么不对他动手呢?有什么其他目的吗?他拿不准。所以,他准备在见过特派员之后,问清楚情况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他的如夫人许文梅,同样是个精干而且细致的女人。这一点,在她超一流的发报技术上也已经显露端倪。所以,当赵明贵向她说出他的疑虑时,她亲自去东湖宾馆的周围踩了点,看清附近的退路。她注意到,东湖宾馆的后门外面,是密如蛛网的小街和小巷,很便于她脱身或隐藏。这样,她就非常周密地在东湖宾馆的周围,安排了手下的弟兄。 她笑着对赵明贵说:“阿贵,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保你没事。” 赵明贵对她这个如夫人是百分之百地信任。所以,到了晚上十点钟,他们悄悄出了门,去东湖宾馆与特派员会面。 毫无疑问,许文梅的这个安排,自然也被杜自远所察觉。他立刻就明白,赵明贵与“重要人员”的会面,是在东湖宾馆里。 杜自远和吴坚、秦东海都聚在他的房间里,仔细地研究面前的地图,也研究了附近的大街小巷。他并不想抓这个赵明贵。赵明贵是他手里的“药引子”,还有更大的用途。他唯一拿不准的,还是要不要抓那个“重要人员”。 正是基于这么一种考虑,他决定把自己的位置前移。他指着东湖宾馆东面的一条小街说:“你们两个注意,今晚我的位置在这条小街里。如果有意外情况,就到这条小街里来找我。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 秦东海立刻点头。杜自远的命令,他从来都是绝对服从的。但他担心的,倒是吴坚手下的那些侦察兵,能不能也做到这一点。 吴坚看明白他的眼神,笑着说:“请你们放心,我们都是军人,令行禁止,是我们军人的天职。只要有问题,我会立刻到这里来找你。” 杜自远向他点点头,“好,这样最好。” 吴坚又说:“老杜,我给你派一辆车吧,你用起来会方便一些。” 杜自远立刻笑了起来,“要是有一辆车,就更好了。这样我可以坐在车里等,不用在这条街上傻站着了。你给我派辆什么车?” 吴坚笑着说:“就是我们司令员使用的大吉姆。我们就这么一辆好车。司令员也吩咐过,随时可以给你用。老杜,我再给你派一个司机吧。” 杜自远摇摇头,“那就不用了。你的人手也够紧的了,不要为了我,再抽出一个人。开车我没问题。是大吉姆?哈,你们李司令还真有一辆好车呀。” 所以,这天晚上八点多钟,杜自远和吴坚等人,也在东湖宾馆附近布置好了。 这天夜里十一点的时候,一直蹲守在“荣升小吃店”账房里的右少卿,终于得到纪宝兴的报告,在二十分钟前,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进了曾绍武在武昌东湖宾馆开的房间里。 纪宝兴说:“右少,他们是采取了保护措施的。有一个人在这一男一女之前先上了楼,但没有进入房间。这家伙就是以前跟踪过你的人。另外,他们在东湖宾馆附近,还安排了三到四个人。他们是有防备的。” 右少卿回头看着魏铭水,“老魏,现在已经确信无疑,曾绍武和那伙外来户,是有秘密联系的。现在他们正在会面!” 没有下一章了,先看看别的吧 正文 三百四十、 异动 右少卿这几句话,已经在寂静的小账房里,引起诡异的不安。 魏铭水阴沉地笑着,盯着她,“好呀,这些王八蛋!在我背后玩起这个来了!好!既然是这样,老子也不会对他们客气!”他扭头向刘溪一指,“你回去,今晚十二点整,准时向本部发报,就说电台和经费已经收到。全组甚慰,定将努力为党国效劳!等等,就是这一类的话。” 刘溪点着头说:“好,我没问题。本部那边如果问了什么事呢?我怎么回答?” 魏铭水更加阴沉地笑了起来,“我倒真希望他们问一点什么。如果他们问了什么,你要这样回答:请稍候。五分钟之后,再以我的口气回答。回答的内容要随机应变。要让他们感觉到,我就在你的身边。明白吗?” 刘溪说:“是,我明白。” 魏铭水转向右少卿和纪宝兴,“我们按原来商定的办法执行,尽可能把这些祸害都除掉!不管他们是谁,都不能危害到我们!” 右少卿和纪宝兴都脸色严峻地点着头。 魏铭水继续说:“宝兴,你转告长贵和占标,尽可能用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用枪,尽量干得像一次抢劫或者或者打架,再或者,就像为了个人恩怨报仇什么的,明白这个意思吗?尽量不要招来公安局的太多注意!” 在小账房里昏暗的灯光下,魏铭水已经看清右少卿和纪宝兴的脸色,他压低了声音说:“好,我们走!”他率先站了起来。 他们四个人悄悄离开“荣升小吃店”,分头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但是,魏铭水等人这一动,立刻就被左少卿察觉了。 这个时候,左少卿和张雅兰,还有其他几个人,一直待在距离“荣升小吃店”不太远的一处暗影里,静静地等待着。此时夜色已经很深,周围都是静悄悄的。 左少卿和张雅兰都相信,如果有异动,应该是在今夜。 昏暗的街道上,胡广林匆匆地从“荣升小吃店”那个方向走过来。 他看着左少卿和张雅兰,低声说:“他们已经动起来了,刚刚出门,是分头走的。这几个人里,还是有一个女人,不知道是个什么人。” 左少卿立刻一挥手说:“女人可以不去管她,注意盯着其他几个人。” 从旁观者而言,左少卿这一挥手,就又失去一个和她妹妹见面的机会。 这个时候,左少卿向身边的几个人招招手,“大家听好了,现在是这样,广林和三虎,注意小吃店的那个老板。我感觉,他应该是一个头儿。雅兰和肖凡,注意纪宝兴。秋月,你注意那个年轻人,他真有可能是个报务员。” 昨天,柳秋月找到了赵家墩三条巷的那栋三层楼。她细细观察后注意到,从东边的窗口里,有一条电线顺着墙边垂下来,并且是隐藏在雨水管的后面。不注意看,很难发现这根电线。她告诉左少卿,这条电线似乎是电台的天线。 昨天,左少卿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忍不住转了一个弯,如果能控制这部电台,不知会出现什么结果?这个情况,她一时还想不明白。 此时,柳秋月低声问:“姐,我只是盯着他?” 左少卿说:“对,你就是盯着他。看看他在干什么,掌握他的动向。” 柳秋月点点头,“行,没问题。” 左少卿转向其他人,“大家注意一点,我们今晚不是要采取行动,而是要阻止他们可能采取的行动,这一点至关重要!我不希望这些人干了什么事,引起公安局的注意。更不要让公安局以为,这是一次特务行动。我的目的,是留着这伙人。还有,也尽可能不要弄成刑事案。雅兰,万一我们阻止不了,出了人命案,你要设法让公安局当成刑事案来办。这一点很重要,我需要这个第五组再存活一段时间。” 张雅兰用力点点头,“我懂了,你放心吧,我能处理好。” 左少卿向每个人都点点头,“记着,我在你们的身后。有问题时,我会策应你们。现在,咱们出发!” 左少卿和她的组员们,走出暗影,分头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这天夜里十点四十分时,赵明贵和许文梅悄悄进了武昌的东湖宾馆,去与台湾来的特派员曾绍武见面。守在门外的纪宝兴,也正是在这个时间发现他们的。 这个时候,东湖宾馆里很安静。一个服务员坐在柜台里面,低头看着书。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走进来的人。一个弟兄先上了楼梯。赵明贵和许文梅静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也上了楼梯。 宾馆里大部分客人已经关灯休息了,只有少数房间里还亮着灯。隐约有一些音乐声或者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从这些房间里传出来。 赵明贵心里疑虑重重。但他也知道,许文梅已经做了周密安排,宾馆的附近都有自己的弟兄。这次见面,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上了四楼,赵明贵和许文梅站在楼梯口,看着前面的弟兄顺着走廊一直往前走。他小心地观察或者偷听两边房间里的动静。那个弟兄走到最后时扭回头,向赵明贵和许文梅做了一个一切正常的手势。 许文梅立刻进入走廊。她走到四一三号房间门前停下。她隐约听见房间里有收音机的声音。她向两边看了看,抬手敲了敲门。 那房门很快就打开了,曾绍武静静地站在门里,看着她。 许文梅轻声问:“先生,广州来?” 曾绍武一点头,“是,从广州来。来谈生意。” 许文梅便回头向赵明贵点点头。赵明贵很快走过来,直接走进房间里。 曾绍武无声地指了指房门。许文梅轻轻把门关上,并且锁上。 曾绍武注视着赵明贵,脸上渐渐露出笑容,轻声说:“赵明贵,赵组长?” 赵明贵谨慎地注视着他,“是我。你是谁?” 这个曾绍武却已经向他伸出双手,脸上的笑容更是意外地恭敬,“赵组长,明贵兄,久仰,久仰,终于见到你了。在下是曾绍武,本部派来的特派员。能在这里见到明贵兄,真的是太让我高兴了。来,来,请里面坐。还有这位,应该是许文梅,许少校吧,也请里面坐。” 曾绍武这样的恭敬,让赵明贵和许文梅都非常意外。本部派来的特派员,竟然自称“在下”,称他“明贵兄”,称许文梅为“许少校”。这些都让赵明贵心里惊讶。这么一种异常的情况,似乎意味着这次见面,以及将要接受的重要任务,也一定十分特殊。 赵明贵和许文梅在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还互相对视一眼,也都在心里猜测着。 赵明贵说:“曾特派员。” 曾绍武立刻说:“不敢,不敢,请直呼我绍武就可以了。” 可人家是特派员呀!赵明贵并不敢就这么直呼他的名字。他疑惑地问:“你刚才,称呼她什么?”他向许文梅指了一下。 曾绍武笑了,“我刚才称呼她许少校。两位,没有错的。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得到消息,许上尉近日已经被晋升为少校了。另外,她的职务是,本部直属武汉第一组电台台长。恭喜许少校。”他颇有深意地看着赵明贵和许文梅。 赵明贵却仍是满脸的疑惑,“本部直属,为什么?” 曾绍武嗬嗬地笑着,“明贵兄,本部的这个决定,说明你的这个小组,非常重要呀!我猜想,日后,本部那里也会通过电台向你做一个交待,或者说明。明贵兄等着看就知道了。”此时,曾绍武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继续说:“明贵兄,刚才说的这个,是许少校的军衔和职务。我个人还有一些咱们私人方面的情况,也想告诉明贵兄。你知道,现在的情报局本部,是谁担任局长吗?” 赵明贵摇摇头,“我在这里消息闭塞,什么也不知道。” 曾绍武笑着说:“是你的老长官,叶公瑾,叶局长。今年一月,他刚刚上任。” 这个情况真的让赵明贵大吃一惊,“叶公瑾?现在是局长?” 曾绍武用力点头,接着说:“是的。明贵兄,我这次临出来的时候,还特别受到叶局长的召见。叶局长特地向我提到你,还历数你在南京时取得的种种功绩。叶局长说,明贵兄是他见过的最谨慎,也最有能力的情报人员。” 赵明贵大为惊讶地看着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曾绍武向他倾着上身,压低了声音说:“明贵兄,叶局长还私下向我透露,希望明贵兄完成这里的任务后,能够回到他的身边,给他当副手。叶局长一再说,他刚刚上任不久,身边最缺少的,就是可靠可信,又有能力的人。哎呀,明贵兄,你将来若是回到本部,就应该是我的长官了。到时候,还请明贵兄多多关照在下。” 赵明贵此时已有腾云驾雾的感觉,一颗心已经飞到半空中去了。 去台湾?回局本部?就任副局长?这一切都是真的吗?眼前的这位曾特派员,绍武兄,说的很明白呀!他没有道理骗他。那么,这一切都会实现吗? 没有下一章了,先看看别的吧 正文 三百四十一、 受命 等一下,等一下。这个时候的赵明贵,心里再高兴,也不能不想到:“完成这里的任务之后?”这是什么意思? 赵明贵还算理智,也有一些头脑。此时,他略作考虑之后,已经发热的脑袋,已渐渐地冷静下来。他眯起来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曾绍武。他此时可以明确的只有一点,完成这里的任务之后?说明这一次的任务非同一般!或许,他完成这里的任务之后,也许真的能回台湾呀! 说起来,最了解赵明贵的,只有叶公瑾。叶公瑾这一个承诺,若有若无,却直击赵明贵的要害。当年在南京,一个小小的主任秘书,已让赵明贵如受到鞭策的驽马一般,狂奔起来。更何况是今天的情报局副局长了。 赵明贵其实知道自己的弱点:有一点利欲熏心。但他克制不住。在南京时他多次警告自己,遇事不要上前。但都没用。利益之前,他是克制不住自己的。 远在台北的叶公瑾,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赵明贵正目瞪口呆,身心都处于腾云驾雾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许文梅却冷冷地盯着他,不动声色。 赵明贵如果能当上情报局副局长,当然是前程远大,当然是好之又好。但对她,却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啊!她知道,赵明贵的妻子和儿子都在台湾。这是赵明贵以前告诉她的。他一旦回去,真可谓是阖家团圆,幸福美满了。 那么她怎么办?许文梅心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个想法。她会被孤零零地扔下?还是和他一起去台湾?她就算是去了台湾,又跟谁阖家团圆呢!她男人被共军俘虏,至今生死未卜。她的孩子更是不知人在何处,不知高矮胖瘦。赵明贵还会在意她吗?许文梅冷冰冰的心里忍不住就会想到,她更可能被扔在大陆呀! 她隐约感觉,这个男人也有一点靠不住了。这是她心里不能不打的小算盘。 许文梅心里的这个小算盘一打,就有问题了。看官们慢慢看吧。 赵明贵终究经历过沧桑,也在危险中磨砺了多年,处事也更加老练冷静。这样一个天大的好处,不久将要落在他的头上,让今日的他,总是不敢相信。 他静静地说:“绍武兄,本部的电报里,说我要接受重要任务。你刚才也提到,说我在完成这里的任务后,将会如何如何。绍武兄,远的,咱们就不去说了吧,还是说眼前的任务吧。我很疑惑,究竟是什么重要任务呢?” 曾绍武眯着他的小眼睛,直盯着赵明贵,几乎能看透他的内心。功利面前,言在心中,或者,言在口中,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况。他看得明白,赵明贵一定会惦念这件事的,他无须担心。 但曾绍武在开口的时候,还是露出他温和的笑容。他说:“明贵兄果然练达老成,世事洞明,在下非常敬仰。至于说到眼前的任务,此前,本部调你的济南组转移到武汉来时,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是秘密寻找右少卿,并且秘密监视。是这样吧?” 赵明贵说:“是的。这个任务我们已经完成。现在已经找到了右少卿,并且一直在秘密监视。绍武兄,说一句实话,对这个任务,我不太理解。” 曾绍武点点头,“明贵兄,我会给你解释清楚。没错,你刚才说的,是任务的第一步,你已经完成。这个任务的第二步,是本部和叶局长都确信,这个右少卿的姐姐左少卿,将会在武汉出现,并与她的妹妹见面。本部给你的重要任务是,干净彻底地消灭这个左少卿!明贵兄,是干净彻底地消灭!” 赵明贵听到这里,真的是大吃一惊。左少卿!这个他恶梦中的女人,时隔这么多年,竟然又出现了!并且将会出现在武汉!但是,为什么呢? 他说:“绍武兄,请务必说得更明白一些,以解开我心里的疑惑。” “好,请明贵兄仔细听。这个左少卿,就是一个共党情报人员,你承认吗?” “是,我承认。在南京时,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是的,在南京时,叶局长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叶局长为了钓出她身后的大鱼,这才留下她。之后,叶局长还带着她去了台湾,让她在现在的情报局任职。又留了她七八年,目的,也是为了钓她身后的大鱼。但是,这个左少卿的诡异之处在于,她在台北呆了七年,竟迟迟不与在台湾的共党分子联系。叶局长高瞻远瞩,也是为了让她彻底暴露出来,就派她去了南越,为吴庭艳政府训练中下级情报军官。但是,这个左少卿七年不鸣,一鸣真是惊人。她在南越始终没有动作,但在最后时刻,她却在南越拿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 “绍武兄,是什么情报?”赵明贵惊愕地问。 “明贵兄,先说一句,我绝无对你保密的意思,但这是个什么情报,我确实不知道。叶局长只是告诉我,这是一个微型胶卷。叶局长并没有告诉我胶卷里有什么内容。但他告诉我一点,这个胶卷,毫无疑问将会有力地推动中苏之间,有关制造原子武器的谈判!明贵兄,你听明白了吗?这个胶卷,可以有力地推动中苏之间的这个谈判呀!” “原子武器?”赵明贵大惊失色。 “是的,原子武器!美国人在日本使用过的,威力巨大的原子武器!” “有了这个胶卷,中共政权就能制造出这个武器?” “这一点,毫无疑问!这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灾难!” “绍武兄,我现在理解你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左少卿被消灭掉了,这个胶卷就不会再起作用?” “明贵兄,你说的完全正确!左少卿死了,这个胶卷也会随之消失。明贵兄,这就是我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这也是你必须完成的任务!完成之后,叶局长一定会将你调回台湾,担任他的副手。明贵兄,这就是你目前的任务!你清楚了吗?”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左少卿,现在已经回到大陆?” “是,并且千真万确!本部已经掌握了证据!” “我不明白,既然她已经回来了,回到了大陆,她难道不和中共的情报机构取得联系,交出她的情报?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呀!” “明贵兄,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左少卿一旦回到大陆,理应和中共的情报机构取得联系。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叶局长有十分的把握,相信这个左少卿,目前绝不会与中共的情报机构联系,而是会来找她的妹妹右少卿。” “为什么?”赵明贵惊讶地问。 “明贵兄,说一句实话,我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叶局长就是这么判断的,他对这一点有充分的把握。” 故事讲到这里,在下就想与看官们探讨一下。 从旁而言,左少卿回到国内后,所以不能与国内的情报机构联系,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水葫芦”已如一尊门神一样,阻挡在她与情报机构之间。她担心手里的胶卷会落在“水葫芦”的手里。 但假如,曾绍武此时告诉赵明贵有关“水葫芦”的这个原因,则赵明贵立刻就会想到小百货店里的林文秀,就会想到国内的情报机构已经发现了他,却没有对他动手。其原因,就是因为这个“水葫芦”。赵明贵如果知道这个原因,可能会有两种做法:第一,溜之乎也,躲藏起来。第二,他可能会找到更简单的消灭左少卿的办法。看官们看到后面就知道了。 但是,这个“水葫芦”,是叶公瑾,是台湾情报局的最高机密,叶公瑾怎么会告诉曾绍武,再告诉赵明贵呢?决不可能!这是叶公瑾不可能不犯的一个小错误,也是赵明贵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一个小关键。 探讨结束,请看官们重新回到故事里。 赵明贵满心里都是疑惑,盯着曾绍武继续询问:“本部怎么相信,左少卿会来找她的妹妹呢?” 曾绍武搬着手指向他解释,“第一,左少卿回到国内,孤立无援,她一定会找一个帮手。那么,谁会成为她的帮手?谁会是她最有能力的帮手?当然是她的妹妹右少卿。我听说,这个右少卿,在情报这一行里,也是一个一等一的高手。以你对她最了解,是不是这样?” 赵明贵点点头,“是。你说的第二是什么?” “第二,我听说,早在南京时,这两姐妹已经亲密无间了,甚至互相配合。除掉程云发,就是这姐妹俩互相配合的结果,是不是这样?” 赵明贵虽然目瞪口呆,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是的。第三是什么?” “第三,右少卿在武汉的这个小组里,曾经蛊惑人心,拒不执行本部的命令。她的组长魏铭水,曾经特意向本部报告过。但这个右少卿,这些年来,却只向本部提供一些油盐酱醋之类的情报。她的那个姐姐左少卿,在台北呆了几年,偏偏只收集武汉小组提供的情报。为什么?焉知她们不是有预谋,不是串通好的?” 这个曾绍武盯着赵明贵,目光极其严厉。 没有下一章了,先看看别的吧 正文 三百四十二、 截杀 赵明贵听到这些情况,再次惊讶地看着曾绍武。所有这些情况都在他的心里盘旋着,让他感到恐怖。他喃喃地说:“我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些事呀。” “是的。所以,这个左少卿一定会来找她的妹妹。她们姐妹俩一定会合谋,将那个至关重要的情报,交给中共的情报机构!” 至此,赵明贵已经明白了他的任务。但是,他的心里还有许多疑问。中共的情报机构现在已经到了武汉,本部方面知道这个情况吗?本部为什么认定左少卿不会和中共的情报机构联络?右少卿所在的这个第五小组,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能否和这个小组魏铭水联手,共同对付左少卿?等等。 但是,赵明贵心里的这些疑问,却都没有问出来。 因为这个时候,他手下的弟兄有些紧张地推门进来。对他说:“老赵,有情况!” 许文梅立刻走过去,小声问:“怎么回事?” 那个弟兄也小声说:“外面的弟兄发现,东湖宾馆附近出现一些可疑的人,数量不少。他们的形迹十分可疑,一直躲在暗处,向我们这边偷窥。” 许文梅大吃一惊,“是什么人,警察?” 这个弟兄说:“就是不知道呀。刚才,又来了几个人,在宾馆附近散开。我担心,他们可能要下手抓我们,也许他们还在等更多的人。” 许文梅回头看着赵明贵和曾绍武,有些紧张地说:“阿贵,我们最好离开!” 赵明贵立刻向她点头。他回头对曾绍武说:“绍武兄,我还有一些问题要请你解释。但今天不行了。这里不能久留,我们现在就要离开。你最好也离开这里。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和你联络。” 曾绍武已经站起来,紧张地说:“好的,我们再联络。现在就走!赶快走!” 毫无疑问,赵明贵手下的弟兄发现的,一定是来自三个方面的人。他们分别是:杜自远、左少卿,还有一支,则是魏铭水和右少卿。 从旁而言,杜自远和左少卿虽然都在严密监视东湖宾馆的这次会面,但他们都不希望这里发生什么引人注意的事。杜自远要的是赵明贵,左少卿要的则是魏铭水,目的都是为了他们的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但魏铭水和右少卿这一组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就是要在这里采取突袭行动。不管这些人是谁,谁要危及他们的生命,他们一定会痛下杀手!他们今天晚上的目标,其实就是赵明贵小组,还有秘密与赵明贵见面的曾绍武。 在下这一支笔,不能同时写两个故事。看官们请先看那个曾绍武吧。 曾绍武受到赵明贵警告,悄悄离开东湖宾馆。他在这里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不想再出什么意外。他想尽快赶回商业局第三招待所,拿着他的东西赶快离开,不要落入在危险之中。 他不敢走东湖宾馆的大门,而是从后门出来。他沿着小巷匆匆地走着。 但是,他刚走出巷口,就听到有人在黑暗中叫他,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他扭回头,向暗中看过去。虽然那里很黑暗,却看出站在那里的竟然是魏铭水。 魏铭水在黑暗中说:“曾先生,还真是曾先生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曾绍武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立刻就意识到危险。魏铭水明显是在这里等他。 他看看周围,周围黑暗而宁静,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轻声说:“魏组长,我到这里来,是要看一个朋友。你为什么在这里?”他心里却在考虑脱身的办法。 魏铭水慢慢地走出来,站在他的面前,“曾先生昨天不是说,今天就要走的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走?不知你在这里看的是什么朋友?能不能告诉我?” 曾绍武整理一下心情,感觉不能再客气了,他低声说:“魏先生,我给你送东西的任务已经结束,不代表我在这里就没有别的任务。” 魏铭水咬着牙说:“我问你的是,你要在这里见什么人?请你说出来!” “我要见什么人,与你无关!你不能多问!” “我偏要问!你是不是从外面调来一组人?” 曾绍武愕然地看着他,“魏组长,此事与你无关!” “你他妈的要害我们第五组,怎么与我无关!你今晚见的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你如果还有什么疑问,请与本部联络。我要走了!”曾绍武这么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魏铭水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曾先生,你究竟在这里还有什么任务?你必须告诉我!否则……”他说到这里亮出了右手,手里的一把匕首在暗夜里闪着寒光。魏铭水的这个动作,也是向黑暗中发出的一个信号。 曾绍武一看见闪着寒光的匕首,立刻就想挣脱他的胳膊,赶快离开。这时,就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一回头,已有一个人影冲到他的身后,什么话也没说,一把匕首已狠狠地刺入他的后背。他顿时张大了嘴。 这个时候,他隐约看见,魏铭水已经露出狰狞的笑容,哑着嗓子说:“你不说,老子就叫你死!”他的话音刚落,手里的匕首已经刺入曾绍武的上腹。 曾绍武没有任何挣扎,这两刀都刺入要害。他张着嘴,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他的两只无神的眼睛,痴呆地看着夜空。 古占标收起匕首,在他身边蹲下。很快从他口袋里掏出钱包,拿走里面的钱,只把钱包扔在旁边的地上。 魏铭水说:“占标,快走!” 他们很快就像小巷里跑去。只扔下扭曲着身体倒在地上的曾绍武,他仍张着嘴,痴呆地看着黑暗的天空,一动不动。 这一幕,正被远处的胡广林和陈三虎看见了。 他们是跟在“荣升小吃店”的老板后面,跟到这里来的。也看见他在黑暗中和另一个人低声说话。但很快,这两个人就迅速分开,一个闪在墙边的阴影里,另一个人则缩到墙角后面。这么一种情况,胡广林和陈三虎不能上前,只能躲在远处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 这时,从小巷里匆匆走出一个人。但他立刻被躲在角落里的店老板拦住,他们低声说话,甚至发生了争执。胡广林和陈三虎弄不清情况,就没有动。 但是,当他们看见另外一个人从黑暗中冲出来,一直冲到那个人身后,一刀刺入他的后背时,他们再想采取什么阻止行动已经不可能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店老板又对那个人狠狠地刺了一刀。那个人无声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过。 店老板和他的同伙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小巷里。 等了片刻之后,陈三虎看见附近无人,还想过去看一看,但被胡广林拉住了。 胡广林小声说:“三虎,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过去。要是碰上过路的人,我们就甩不掉了!要吃挂落。” “妈的!”陈三虎咒骂一句,“现在咱们怎么办?” “咱们跟着那两个人,看他们要去哪里,还要干什么。快走!” 他们这么说着,也向小巷里跑过去。 但是,他们刚刚跑进小巷里,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嘶心裂肺的惨叫声。但那惨叫声又嘎然而止,周围在瞬间又陷入一片寂静中,令人恐怖和惊怵。 胡广林和陈三虎不敢再往前走了,担心遇到脱不了身的麻烦。他们慢慢地退出小巷,躲在角落里观察。但他们一直没看见有人从那个小巷里出来。 现在,我们回头来看看赵明贵和许文梅,他们是如何脱身的。 这两个人,是魏铭水和右少卿要杀掉的主要目标。此事由右少卿负责。 魏铭水和右少卿对这次行动已经策划了三天,布置的行动方案极其细致。按理说,赵明贵和许文梅绝对没有存活的可能。但最后的结果,却被他们逃出陷阱。 从旁观者而言,赵明贵和许文梅能够脱身逃命,是有原因的。在下依次而言。 第一个原因,是张雅兰和肖凡冰的出现,破坏了右少卿的第一次刺杀行动。 已经察觉到危险的赵明贵和许文梅,是与曾绍武一起出了东湖宾馆的后门,分头沿着黑暗寂静的小巷仓惶逃命的。曾绍武向西,赵明贵和许文梅则向东。 在魏铭水和右少卿策划的行动方案里,西边有魏铭水和古占标,东边则有右少卿、纪宝兴和栗长贵。无论从东湖宾馆逃出来的三个人往哪边走,都逃不出魏铭水和右少卿布下的罗网。 问题在于,张雅兰和肖凡冰出现了。他们跟在纪宝兴的后面,也到了东湖宾馆后面的小巷里。因此导致右少卿的第一次伏击没有成功。 张雅兰和肖凡冰无声地潜入黑暗的小巷里,看见纪宝兴缩在角落里。他们立刻猜到,他躲在这里是等着伏击。他们只是不知道,纪宝兴要伏击的是什么人。 张雅兰和肖凡冰互相对视一眼,就已经知道应该怎么阻止这些人的伏击了。他们干脆从暗影里走出来,一边前后左右地张望,一边在小巷里慢慢地走着。 这两个人都是警察。警察走路都有警察的样子,躲在黑暗中的人都不会认错。 没有下一章了,先看看别的吧 正文 三百四十三、 仇淫 此时,张雅兰和肖凡冰走在小巷里的时候,各把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们在这里四面观望着,是一副公开的保持警惕的样子,仿佛正在这里寻找什么线索。 这个时候,赵明贵和许文梅刚刚从东湖宾馆的后门出来,正是心惊胆战的时候。他们突然看见小巷里迎面走来的两个人,似乎是警察,不由都紧张起来。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小心地窥视着张雅兰和肖凡冰。 张雅兰和肖凡冰摆出来的可是警察的架式,毫不隐晦地注视着他们。他们因此隐约看清赵明贵和许文梅的模样。和他们擦肩而过时,还停下来,回头注视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张雅兰和肖凡冰都在猜测,这两个人,是纪宝兴的目标吗? 张雅兰和肖凡冰的这个架式,让躲在角落里的纪宝兴不敢发出信号。他已经看出,这两个人极有可能是警察。远处的右少卿和栗长贵,虽然看不清这边的情况,但知道这里肯定是有意外了。 右少卿此时正藏在远处的角落里。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男一女已经拐进另一条小巷里,她却不能动手,这个情况让她十分恼怒。她心有不甘,看清那两个人走去的方向,转身就向另一边跑,想绕到那两个人的前面去,截住他们。 赵明贵和许文梅暂时躲过右少卿。但他们手下的一个弟兄,却没有躲过栗长贵的匕首。他原本走在赵明贵和许文梅的前面,为他们探路。但赵明贵和许文梅遇见张雅兰和肖凡冰后,临时改变路线,已经拐进另一条小巷。这个弟兄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栗长贵从后面冲上来,只一刀,就将他刺死。 这个情况,正被吴坚手下的侦察兵看见。但他们接到命令,不准轻举妄动,因此没有上前。一个侦察兵悄悄跑出小巷,向吴坚报告。 就在这时,这条小巷里的所有人,都听到小巷的深处,传来一声极其惨烈的喊叫声,瞬间又嘎然而止。让更加寂静的小巷里,仿佛有一股恐怖瘆人的冷风,正无声地向所有人身上吹来。 张雅兰和肖凡冰虽然是警察,也被这一声惨叫吓住了。他们慢慢地向发出惨叫的地方靠近,想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边发生的惨状,他们很快就会看见。 胆大包天的右少卿,听到这一声惨叫,也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此时,她也不得不减慢了速度,小心地察看周围的动静。 这一声惨叫,也被远处的左少卿听到。她原本只是为了接应胡广林和陈三虎,或者接应张雅兰和肖凡冰。但这一声惨叫,还是让她紧张起来。她绝不希望今天晚上发生任何不测事件。 她加快步伐,向东湖宾馆后面的小巷里走来,并且谨慎地看着周围的情况。 远远的,她看见远处的巷口有两个人匆匆走过,似在逃避。她贴在墙边向前移动时,又看见一个人从那个巷口闪过。她感觉,后面的这个人是追踪前面那两个人的。小巷里很黑,几乎没有什么光亮。所以,她并没有看出来,前面的两个人是赵明贵和许文梅,而后面追赶的人,竟是她的妹妹右少卿。 有的时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巧。这姐妹俩,几乎近在咫尺。 此时,刚刚从巷口跑过的赵明贵和许文梅,已经被那一声惨叫吓的魂飞魄散,脸色苍白。他们互相挽着胳膊,匆匆地向前走着,希望赶快离开此地。 他们并不知道,张雅兰和肖凡冰的出现,让他们躲过了第一波刺杀。 从旁而言,赵明贵和许文梅能躲过这次刺杀的第二个原因,没人会想到,竟然是因为丑姑娘俞多娜撤离职守!她就是引起那一声惨叫的原因!慢慢看吧。 丑姑娘俞多娜撤离职守,起于这一天的下午。 她知道今天晚上将要有行动,并且也清楚自己的任务。昨天晚上,她参加过小组在“荣升小吃店”召开的会议。此时,她静静地坐在家里,等待着。同时,她也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街道上的情况。 在她家的斜对面,靠近街口的墙根下面,一个老人看守着一个小人书摊子。俞多娜知道那个小人书摊子,花一分钱就可以看一本小人书。此时,两个半大的孩子,坐在小凳子上,正入神地看着小人书。 但在这两个孩子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也在看小人书。不同的是,他偶尔会抬起头,向俞多娜的这边看一眼。 俞多娜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监视自己的,已经在这里坐了两天了。她此时眼神冰冷,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年轻人,心里怀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气。 “淫贼”的同伙!俞多娜对所有“淫贼”的同伙都怀着怒气。她最想的,就是如何报复他们! 到了下午快傍晚的时候,出现了新情况。街口那里又走过来一个年轻人。俞多娜一看见这个男人,眼睛里已经由冰雪变成了火焰,并且在她的心里熊熊地燃烧起来。一想到就是这个男人,控制住她的双手,让她被人捉奸在床,让她光着身子被人一张一张地拍摄丢人的照片,还被人掐着脖子打耳光,俞多娜就忍不住去摸衣袖里的匕首。她此时真想冲出去,给那个男人一刀! 小人书摊子前的年轻人起身和那个男人走到一边,头挨着头说话。几分钟后,他们分手。那个“淫贼”男人转身要离开了。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窗前的俞多娜再也忍不住了。她趁那个看小人书的年轻人还没有回来,就悄悄地离开家门。她熟悉这里的地形。她在小巷里绕了一个小小的圈,就来到大街上。 她独自站在街边,看着前面。这个时候,西落的太阳照耀着她的半边脸,她半明半暗的脸被怒火烧得通红。街上的汽车如流动的光影,偶尔从她旁边闪过。姑娘们放肆的笑声仿佛天边的喧哗,在她的耳朵里忽远忽近。 所有这一切,都已经不在她的眼里。她只看着那个无耻的男人,就在她的前面摇摇晃晃地走着,就像一个随时准备脱下裤子,扑向年轻姑娘的淫贼。 这个时候的俞多娜,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着,一个杀人的念头已经完全控制了她。她想的是,“王八蛋!王八蛋!老子要杀了你!老子一定要杀了你!” 严格的说,这个怒火中烧的俞多娜,此时已经撤离职守。但让她意外的是,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并没有离开她的岗位太远。她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竟然到了武昌东湖宾馆后面的小巷里。 俞多娜穿过大街小巷,一直跟着那个男人走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隐约看见栗长贵从她面前走过,似乎还向她招了一下手。但她根本就没有在意。她早已忘了她的任务。 东湖宾馆背后的这一带,地形复杂,牛毛一样的小巷盘绕其间。俞多娜原本的任务,就是守住其中一个巷口。右少卿向她交待过,如果她发现目标出现,她只需喊叫一声,守在附近的纪宝兴和栗长贵就会冲过来。 俞多娜的任务如此简单。但她现在只盯着那个无耻的男人。 渐渐的,她也看出来了,那个男人似乎也是一个暗哨。他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时向附近张望。俞多娜为了盯着他,只得躲在一个垃圾箱的后面。冒着火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男人藏身的角落。 她心里一直盘算的一件事,就是什么时候冲过去。然后是,用什么办法杀了他才更解恨。她今夜一定要杀了那个王八蛋! 这个报仇的机会,直到夜很深的时候才出现。 蜷身在垃圾箱后面的俞多娜,也忍受着那个垃圾箱里散发出来的恶臭。这让她的心里更加恼怒。她也终于从袖子里拔出她的匕首,这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可以轻易杀死人的匕首,是她特意从仓库里挑出来的。 俞多娜躲藏在垃圾箱后面的这个时候,曾绍武刚刚向西走出巷口,他听见黑暗的角落里有人叫他的名字。而赵明贵和许文梅正走出东湖宾馆后门,刚刚与张雅兰和肖凡冰擦肩而过。此时,杜自远正坐在汽车里,观察小街里的动静。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俞多娜没有表。在那个年代,手表是一件十分昂贵的奢侈品。但她受过训练,能够大体准确地估算出时间。她判断,时间应该在十二点之后了。 这时,从小巷的西边跑过来一个人。他停下来,向躲在黑暗中的那个男人做了一个手势,之后就匆匆地走了。于是,那个男人终于离开了他的藏身地。他往小巷的两边看了看,就顺着小巷向东走去了。 俞多娜猜测,那个男人的守卫任务似乎已经完成,他就要离开了。妈的,这个时候不动手,更待何时!俞多娜也从垃圾箱后面钻了出来。她手里紧紧地攥着锋利的匕首,不紧不慢地跟在男人的身后。 此时,夜风阴凉,黑夜寂静。正是月黑杀人夜的时刻! 正文 三百四十四、 杀淫 在这样寂静和黑暗的时刻,俞多娜无声的脚步,也会让惊恐的人隐约听见。 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猛地一回头,发现有人在黑暗中跟在他的身后。虽然在黑暗中,他看不出跟在后面的是一个什么人。但那人提在手上,在黑夜里闪着寒光的匕首,却是清晰可见的。他被吓了一跳,立刻拔腿飞奔。 俞多娜也奔跑起来。她紧攥着匕首,提着一口怒气,在黑暗中狂奔。 她原本是追不上那个男人的。那个男人身高腿长,又受到惊吓,奔跑的速度尤其快。但是,苍天有眼,就是要给她一个报仇的机会!那个男人竟然在慌乱之中,跑进一条死巷里。 那个男人跑到了底,惊恐地看着三面墙壁,再无逃生之路。他这才扭回头,靠在墙上,惊恐地看着紧追过来的人。老天!追来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俞多娜此时的心里,却满是肆意的喜悦。天!这个地方太好了!他无处可逃!无处可逃!我要在这里杀了他!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个男人的面前。她看着男人那张惊恐的面容。她忍不住就会想到,苏姐说的对,一把匕首,可以吓倒许多人! 那个男人借着黑暗里的一点亮光,终于认出这个女人是谁了,也终于明白她的目的。他看着女人手里的匕首,恐惧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那个恐惧的男人看着满脸怒火的俞多娜,只想求饶,但“宝贝”是不能再叫了。 他哆嗦着,胡乱地说:“姑娘……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实在对不起。那天……那天……求姐姐饶了我,求姐姐饶了我……” 他没有带武器。潜伏特务不准带武器。他今晚的任务只是警戒,不需要带武器。但魏铭水和右少卿这一组人则不同。他们今晚就是要来杀人的。 俞多娜手中的这把匕首,真的已经把他吓得浑身乱颤了。 俞多娜低沉喝道:“转过身去,双手扶墙!快一点!” 这是她在保密局陕西站“汉中特种人员训练班”上学到的一句话。此前她从未使用过。她没想到今天会用! 被吓坏的男人不敢反抗,恐惧地转过身去,把双手扶在墙上。 俞多娜走过去,伸手抓住他的腰带,把他的双脚踢开,并把刀尖抵在他的腰上。 那个男人也察觉到这个刀尖,正在后腰肾脏的位置,是个要人命的位置。他此时更不敢反抗了。 俞多娜却有瞬间的迟疑,思考如何刺入这第一刀。一股恶念从她的心里升腾而起,也让她打定了主意。她要狠狠地报复他! 俞多娜不再多想,她很快地把匕首插进他的腰带下面,只听砰的一声轻响,他的腰带已经被割断。俞多娜抓着他的裤子,连里带外,用力向下一拉,这个男人的裤子就掉了下去,一直掉到膝盖上。 这样的一种情况,让那个男人的心里升起一点邪念。或许情况不会太糟糕,也许身后的这个女人,还想和他再玩一玩。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身后那个女人的手,已经放在他的屁股上,并且是那样轻轻地抚摸着,就如调情一般。并且,那只手还在向他的身前移动着,一直移到他的小腹上,仍然在轻轻地抚摸。接下来,就如他猜测的那样,女人的手开始向下移动,直至抓住他的那个命根子。 这个男人还感觉到,女人的身体已经贴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柔软。 他想,也许……也许还有救。他低声说:“姐姐,姐姐,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行的,姐姐要是喜欢,我……我一定好好伺候伺候姐姐。让……让姐姐高兴,让……让我和姐姐……再干一回,我……一定要让姐姐高兴。” 这个时候,他就痛恨起他下面的这个东西了。它怎么还不硬起来,赶快挺立起来呀!天下的女人,看着的、摸着的、用着的,都是硬起来的这个东西!快快硬起来呀,现在可是要命的时候呀! 俞多娜痴迷一般,还在抚摸着男人的那个东西,柔软而温热。这是她喜欢的东西。但现在,更是她痛恨的东西!她逐渐把那个东西抓紧,并且是齐根抓紧。 男人还在想着他或许有救的时候,就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贴在他的大腿根上。 冰凉!老天!这是什么!他还在猜疑的这一瞬间,锋利的刀刃已如切进豆腐一样,猛地切进他的皮肉里,并且在一瞬间,把他的命根子,齐根切断! 男人恐惧地张大了嘴。刀刃切进皮肉,那是一种异样的锋利的冰凉。这种冰凉正如闪电一般向他的心里放射过去。他在瞬间力气全无,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他愣怔着伸手到下面去摸。下面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他那个地方,就像个女人一样,什么也没有了,空空荡荡的。只有滚热的血正如泉水一般喷涌出来。 这一瞬间,剧痛正如火烧一般,从他的小腹下面直窜到他的大脑里。这个男人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极其惨烈的惨叫。他绝望至极!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软软的,还有些温热的东西,一下子塞进他的嘴里。 腿间的剧痛让他瞬间合上牙齿,并且紧紧地咬住那个软软的温热的东西。他的惨叫声也因此嘎然而止。他终于摔倒在地上,无声地也是徒劳地挣扎着。血正在他的身下漫延开。周围一片血腥气。 从旁而言,在那个男人最后的一点记忆里,可能会隐约察觉,他嘴里的那个柔软的还有些温热的东西,似乎还有一点骚臭味吧。或许如此。 第二天早上,当警察终于撬开这个男人的牙齿,从他的嘴里取出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时,人们才看出来,这是那个男人几乎被咬成两截的命根子。 这件案子,很明显地被武汉市公安局列为刑事案。但是,武汉市公安局国内安保处的葛处长,并不这么认为。这是后来的事。 现在,再来说说赵明贵和许文梅得以逃脱的第三个原因。同样没人会想到,竟然是杜自远救了他们。 这天的夜里,已经过十二点了。杜自远坐在汽车里焦躁不安。 黑暗的小街里很安静,没有一个行人。所有的窗户都黑着灯,窗户里的人都已经进入梦乡。但小街里的气氛却诡异地令人不安。杜自远正是这种感觉。 他预感到,今晚的事,可能已经超出他的预料,甚至难以控制。 就在几分钟之前,一个侦察兵跑过来向他报告,武昌东湖宾馆后门附近,出现一些可疑的人,是分几批到达的,并且来自不同方向。现在这些人大都隐藏在角落里,似乎正准备采取什么行动。 杜自远仅从人数上就预感到,情况非常严重,很可能要发生一起重大的暗杀事件。暗杀的目标,极有可能就是赵明贵,也许还有他手下的人!但赵明贵是绝不能死的,这是他手里唯一的线索! 这时,吴坚匆忙地跑过来,拉开车门坐进来。他神色紧张地向他报告,“老杜,情况很不好。我接到报告,东湖宾馆后门的西边,有一人被杀。目前正在监视,看看有什么人接近那个死者。刚才又接到报告,宾馆后门的东侧,又发生一起凶杀案,一个年轻人被人刺死。老杜,我感觉,今晚这里要发生大案子。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远处的小巷里,又传出一声极其惨烈的吼叫声,却又嘎然而止。之后,周围都陷入到一片寂静之中。 杜自远和吴坚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紧张地向远处张望。 杜自远感觉自己不能再等了,他必须赶过去察看。如果赵明贵也被人杀死,他这一趟武汉之行,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他急忙对吴坚说:“你赶快回去,通知你的人,如果再发现有人动手,立刻阻止。谁动手,就抓谁!快去!” 吴坚急忙向黑暗的小巷里跑去,去传达杜自远的命令。 杜自远也发动了汽车,向发出惨叫的那一带开过去。他在漆黑的小巷里行驶着,谨慎地看着周围的动静。 这个时候,赵明贵和许文梅正互相搀扶着,顺着黑暗的小巷拚命向前奔跑。他们并不知道前面是否有人要对他们下手。他们只是拚命地跑着,跑得越快越好。 同样在这个时候,右少卿在弯曲狭窄的小巷里绕了一段路后,冲出巷口。她立刻发现,她并没有截在赵明贵和许文梅的前面,而是仍然在他们的后面。她低声咒骂一句,手里紧攥着匕首,向他们猛追过去。 左少卿贴在小巷的墙边,看见的正是这一情景。她谨慎地走出巷口。她看见前面一个人,正奋力追赶。她也向前跑去,想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但她立刻就发现,前面的人停住了,站在小巷的中间。 小巷里太黑暗了。左少卿看不清那是一个什么人。她隐约察觉,好像是一个女人。她想,这个人好大的胆子! 左少卿绝没有想到,前面正在追赶的人,竟是她的妹妹,右少卿! 世上的事,总有一些巧事。容在下慢慢叙述吧。 没有下一章了,先看看别的吧 正文 三百四十五、 惊醒 这个时候,在前面仓惶逃命的赵明贵和许文梅,也听到身后的奔跑声。他们回头看了一眼,虽然看不出是什么人,但那人手里的匕首,在黑暗中闪着寒光,却清晰可见,更令人恐惧。他们更加拚命地向前跑,希望能逃出一条活命。 就在这时,前面的巷口里,一辆汽车突然开出来,却又在他们面前嘎然停止。 赵明贵猛地停下脚步,心里更是一片恐惧和绝望。他相信,汽车里的人也是杀手,是来堵截他们的。 汽车里的杜自远一眼就认出奔跑过来的赵明贵,尽管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同时,他也隐约看见,远处正有一个手持匕首的人,向这边狂奔而来。毫无疑问,这个人的目的,就是追杀赵明贵,还有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杜自远根本没有时间仔细思考,他在瞬间做出了决定。他从车里推开车门,低沉地喊了一声:“快上车!快!” 这一声喊,让赵明贵瞬间明白,汽车里的人不是杀手。他要杀他,用不着叫他上车。他也来不及多想,拉着许文梅向汽车冲过去。他们冲到汽车前,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汽车立刻轰起油门,向前驶去,急拐弯,并且亮起大灯,顺着弯曲的小巷向前疾驶。赵明贵此时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也许终于安全了。他和许文梅都回头看着车后的那个追赶者。 右少卿喘着粗气,又追了一段路,不得不停下来。再追下去毫无意义,她追不上汽车。她心里恼怒万分。她没想到这个王八蛋竟然安排了汽车来接应。她手里提着匕首,站在小巷的中间,愤怒地看着越来越远的汽车。但她此时,毫无办法。 赵明贵和许文梅都通过后窗,恐惧地看着那个站在小巷中间的杀手。如果没有这辆汽车,如果他们再慢几分钟,一定会死在这个杀手的手里。 赵明贵直到这个时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此时他遍身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衬衣。他转向开车的人。他想,在这个危险时刻,这个开车的人救了他,他应该表示他的感谢。但只在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他“啊”了一声,就像被人突然捅了一刀似的,猛地靠在车门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开车的人。他此时只有一种感觉: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杜……杜……”他结巴着,却说不出话来。 杜自远回头向他看了一眼,轻声说:“是我。” 但是,赵明贵就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恐惧地瞪着杜自远。仿佛面前又是一只饿虎,随时都会扑上来吃了他。他的这种表情,让坐在后座的许文梅也十分惊讶。她看看靠在车门上的赵明贵,又看看开车的杜自远,惊恐而迷糊。 说实在话,赵明贵此时并不知道杜自远的真实身份。但像他这样精明的情报人员,要想判断杜自远的身份,只是一瞬间的事。 过去在南京,杜自远就是地下党的领导人,至少是之一。就是他策反了王振清的第九十七师反水。而王振清则把陆军监狱里的四十三名共党重犯全部带走。最要命的是,杜自远毫无疑问是左少卿的同伙,他们经常见面。这是第一。 第二,中北路小百货店里的林文秀,不是随便出现在那里的。她一定和这个杜自远有必然的关系。换句话说,她一定是杜自远安在那里的。 第三,杜自远竟然出现在武汉,这是最关键的一点。一定和曾绍武交给他的任务有关。所以,杜自远的身份,应该是**情报机构的重要成员,至少是之一。 赵明贵的精神此时已近崩溃。杜自远今天夜里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他吗?但是,有人要杀他。追赶的人手持匕首,在他的后面猛追。这个杜自远却让他上了车,躲过刺杀。为什么?赵明贵完全糊涂了。 这时,杜自远一边开着车,一边对他说:“赵先生,这几年,过的好吗?” 赵明贵知道,回答这句话是毫无意义的。他问:“杜先生,能否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等着我吗?” 杜自远看他一眼,平静地说:“赵先生,你不是我的目标。” 杜自远的这句话说得很平稳,也很诚实。这一点,即使是精明多疑的赵明贵,也相信这是一句实话。 另外,杜自远的这句话,至少告诉他三层意思:第一,杜自远确实是**情报机构的人,这一点已无庸置疑。第二,杜自远确实早已发现了他,知道他的行踪。赵明贵拿不准的,是在济南,还是在武汉,被他发现的。第三,杜自远到武汉,似乎有更大的目标。这个目标是谁呢? 但是,这个第三点,又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他既然不是他的目标,这个杜自远又想拿他怎么办?赵明贵对此疑虑万分。是逮捕他,还是……放他走?眼下的情况,杜自远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放他走。他甚至不用多费心思,只需把他和许文梅扔给武汉市公安局就可以了。这么做,不会影响他寻找更大的目标。 考虑到这个结果,就让赵明贵忧虑起来。他轻声问:“杜先生,你现在,想怎么样?想把我们交给公安局?” 杜自远仍然平静地看着他,说:“赵先生,你不是我的目标。” 这时,杜自远慢慢将汽车停在路边。他侧过身,静静地看着赵明贵,又看了看后座上已经脸色苍白的许文梅。 杜自远平静并且轻声地说:“赵先生,你现在已经安全了,你们可以走了。” 赵明贵向周围看了一眼,这里是一条僻静的小街。他不相信杜自远还会在这里设一个埋伏来逮捕他。他没有这个必要。但他心里的疑问太大,他不弄清楚一些,今夜一定过不去。 他一手抓着车门把手,一边注视着杜自远,“杜先生,你是不是,想和我交换?” “交换什么?”杜自远问。 “也许,我知道一点……你要的目标的情况……也许……我知道。” 但杜自远却向他摇摇头,笑着说:“我的目标,和你没关系。你不必费心了。” 赵明贵注视着杜自远。他的表情似乎仍然在说,你可以走了。赵明贵打开车门,眼睛仍注视着杜自远。他推开车门,继续盯着杜自远。他终于下了车。 一直坐在后座的许文梅慌忙下了车,站在赵明贵的身后。 杜自远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看着他们。 赵明贵站在车外,也没有动,也在看着杜自远。 这是宁静的一分钟。小街里的夜风正若有若无地从他们之间吹过。他们互相注视着,都没有走。似乎谁先走,谁就输了。 赵明贵终于弯下腰,敲了敲车窗。杜自远不慌不忙地摇下车窗,看着他。 赵明贵盯着车里的杜自远,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终于说:“杜先生,据我所知,右少卿也在武汉。”说完这句话,他默默地盯着杜自远的眼睛。 杜自远仍然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谢谢你,赵先生。我和她已经没关系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再见,我要走了。” 杜自远的汽车缓缓地开走了,只留下满腹疑问的赵明贵,呆呆地看着渐渐远去的汽车。到了这个时候,赵明贵才感觉到全身冰凉。脊背上的冷汗,再一次湿透了他的衣服。他向四周张望,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个时候,杜自远开着车,却已经感觉到双手正在发抖。 “据我所知,右少卿也在武汉。”这是赵明贵刚刚说的一句话。 杜自远隐约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情况。但关键在什么地方?他一时想不出来。他在僻静的路边停下车,双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他的头抵在方向盘上,竭力在心里思考着。“右少卿也在武汉!右少卿也在武汉!”说明什么? 整整十分钟之后,杜自远的思路才渐渐理清。许多以前想不明白的事,现在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老天!老天!他在心里叫了起来! 赵明贵小组所以从济南调到武汉,是因为右少卿在武汉! 武汉的特务小组所以不受重用,不能接受重要任务,是因为右少卿在武汉! “重要人员”只向赵明贵交待重要任务,也是因为右少卿在武汉! “重要人员”交待的这个重要任务,极有可能,也是因为右少卿在武汉!这个重要任务一定和右少卿有关!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和右少卿有关呢?这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但这个答案似乎就在他的嘴边,甚至就在他的舌尖上。似乎他略微动动嘴,这个答案就会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这个时候,他心里就忍不住冒出一个半明不明的想法,这一切似乎和右少卿的姐姐左少卿有关系。 他知道,左少卿已经跟着叶公瑾去了台湾,后来如何,就一点也不知道了。而右少卿则潜伏在内地,这也是他知道的。一想到右少卿,杜自远心里就充满莫名的惆怅。美丽,一片真心的右少卿,也是他放不下的呀! 正文 三百四十六、 彻底惊醒 此时夜色已深,露水渐起,凉凉的湿润的夜风从车窗外飘进来,让杜自远仿佛浸入在冷水里。他不能不再次想到,左少卿和右少卿姐妹,是他心里永远也解不开的结。一个是始终存在他的心里,另一个则是不得不放在心里。 当年,在南京时,左少卿一直希望他能救她的妹妹,帮助她重新选择自己的道路。但杜自远却没有做到。他知道,左少卿对此是埋怨过他的。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右少卿会突然从南京消失,去执行潜伏任务呢? 刚才,他可以对赵明贵说: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但其实,在他的心里,他还是很惦念右少卿的。古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是一点也不假的。他更知道右少卿对他是一片深情,这一点尤其让他感动。特别重要的一点是,他和右少卿之间,可能还有一个孩子呀! 有些时候,每当夜深人静时,杜自远想到这一点,也会感觉到惭愧。他觉得在感情上,他对不起左少卿,在亲情上,他又对不起右少卿。他欠这姐妹俩的。 现在,右少卿已在武汉,这一点已从赵明贵嘴里证实。那么,她的姐姐左少卿,也会到武汉来吗?他尽管心里有了这种感觉,却没有办法去证实。 他没想到的是,这件事第二天就被证实了。 第二天早上,杜自远匆匆吃完了早饭。他正在考虑让秦东海和吴坚到他的房间里来,把昨天晚上的情况核对一下。这时,秦东海却带着龙锦云进了他的房间。 他一看龙锦云的表情,就知道有情况了。 此时的龙锦云两眼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她看着杜自远的时候,嘴唇似乎还在颤抖着。她的双手痉挛地绞在一起。 杜自远指了指桌边的椅子,“小龙,坐下,怎么回事?” 龙锦云坐下时,情绪更加激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杜自远抬头看着秦东海,“东海,怎么回事?” 秦东海同样不安。他小声说:“小龙说,她昨天又看见左少卿了,但没跟上。小龙觉得,她总是完不成你交给她的任务。她心里……很自责。” 杜自远听到这个话,起身走进卫生间。他拧了一条毛巾出来,递给龙锦云。他说:“小龙,擦擦眼睛,再擦擦脸,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再说是怎么回事。” 龙锦云接过毛巾,先捂在脸上。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着。 秦东海痛心地看着她,轻轻地扯她的衣角,“小龙,小龙。” 龙锦云终于放下毛巾,开始说话,“老杜,昨天下午,我在青阳北街,就是广渠街西边的那条街。我看见……我看见……左少卿从一家商店里出来。老杜,当时我特别仔细地看着她。老杜,真的是她。请你相信我,我真的看见左少卿了。” 杜自远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呢?” 龙锦云的嘴唇再次颤抖起来,快哭了出来,“老杜,我真的很小心,我远远地盯着她,一直跟着她。可是……可是……转过街口时,她就……她就……”她的眼泪不断地流下来,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杜自远拍拍她的手,轻声说:“小龙,我相信,你一定看见左少卿了,我相信你。” 龙锦云满眼睛里都是泪水,“可是,可是我没有跟上她。” 杜自远脸上露出微笑,“小龙,你不要太自责。你还年轻,经验还不够,没跟上,是很正常的。你知道吗?你看见的左少卿,是最优秀的情报人员,她经验丰富,机警过人,决不是一般人可比的。你要是能跟上她,我倒是真有点奇怪了。” 可是,龙锦云并没有因为这个安慰而好受一些,她仍然不安地看着杜自远,“老杜,我昨天看见她……是……是长发……” 杜自远顿时瞪大了眼睛,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老天!左少卿也在武汉呀! 昨天晚上,他一直没想清楚的是,右少卿在武汉,为什么如此重要。台湾的情报局特地从济南调来一个小组,“重要人员”只向这个小组交待任务,原来是因为她的姐姐左少卿。想到了这一层,杜自远的思路更加清晰。 这就是说,左少卿去了台湾后,后来又去了南越金兰湾!左少卿就是在那里拿到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她就是“基地之左”!她就是左少卿!她历经千难万险终于跑了回来!回到国内! 因此!因此!台湾的情报局一定相信,左少卿也会来武汉!会来找她的妹妹! 这是杜自远心里瞬间产生的又一个结论! 而左少卿所以会来武汉找她的妹妹,是因为她不敢与中央调查部联络!不敢与公安部联络!不敢与总参情报部联络!她不敢与国内的任何情报机构联络!她不敢和任何人联络!***!因为“水葫芦”就潜伏在我们内部!她怕“水葫芦”先截住她!先截住她手里的东西! 老天!杜自远恍然从梦中醒来,这就是一切的关键!左少卿手里的那个东西,就是一切事情的关键!龙锦云没有在左少卿的背包里找到那个东西。也许,那个东西就藏在左少卿的身上。台湾的情报局还在全力寻找左少卿,就说明那个东西还在左少卿身上!老天!杜自远此时,真的如从梦中醒来。他全明白了。 这个时候,杜自远再次想到,龙锦云第一次在大街上看见的那个女人,不是左少卿,就是右少卿!必是她们中的一个!而龙锦云第二次看见的,长头发!老天,那一定是左少卿了! 杜自远此时,虽然静静地坐着,也是满头的大汗。头脑里更是高速运转。他定定地看着龙锦云,他想,我真应该信任她!她没在左少卿的背包里找到那个东西,是真的。她第一次看见的应该是右少卿,也是真的!她第二次看见的,真的是长头发?长头发! 杜自远竭力克制着自己,目光却严厉地盯着龙锦云,“小龙,你看清楚了吗!你再想一下!她是不是长发!” 龙锦云已完全被他的眼神吓坏了。连站在旁边的秦东海也惊恐不安起来,小心地注视着龙锦云。 龙锦云低声说:“老杜,我昨天看见的,确实是长头发。可是……可是我上次看见的……是……是短头发。老杜,我没有欺骗你……” 杜自远“砰”的一拍桌子,然后伸出一根手指,仿佛枪似的指着龙锦云,大声说:“龙锦云,你看得没有错!一个长头发,一个短头发!你看得没有错!” 龙锦云和秦东海都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他。 杜自远向他们点着头,“我告诉你们,长头发的,叫左少卿,也就是你昨天看见的那一个。短头发的,叫右少卿,也就是你上次看见的。她们是亲姐妹,孪生姐妹!” 秦东海和龙锦云都惊愕万分地看着他。 杜自远已经兴奋起来。他笑着说:“小龙,东海,我要告诉你们,我们这次选择来武汉,是选择对了。小龙,这里面也有你一份功劳,有你一份功劳。不过,你以后回到部里,要多向东海学习业务。你两次跟丢了目标,是不是?我可要先跟你说好,我是不允许第三次的。你记往了吗?” 秦东海先咧开了嘴,露出了笑容。他听到老杜说,你以后回到部里。这就是说,小龙以后可以回到部里了!老杜相信她了!他也可以……和龙锦云在一起了。他悄悄地捅了捅龙锦云。 这个龙锦云也刚刚醒悟过来。她满脸的泪水,却已经露出了笑容。 当龙锦云离开杜自远的房间时,她怎么也忍不住哗哗流下的眼泪。但她红润的脸上则掩不住灿烂的笑容。 秦东海和她并排走着,回头注视着她。他碰了碰她的胳膊。龙锦云就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紧紧地攥着,并用她美丽的泪眼注视着秦东海。他们四目相对,无声地笑着,心里都有说不出喜悦和快乐。 可是,在这个时候,赵明贵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只感觉到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恐惧就像风一样在他心里盘旋。 昨天夜里,他一回到他的出租房里,就立刻要求许文梅转移所有的弟兄,连夜转移,片刻不要耽搁。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支小手枪,紧紧地攥在手里。 半个小时后,许文梅回来时告诉他,他们损失了两个弟兄。 “阿贵,”她有些惊恐地看着他,“他们没有回来,我感觉,是损失了。” “其余的人,”赵明贵脸色阴沉地盯着她,“都转移了?” “是。”她低声说:“阿贵,我们也转移吗?” 赵明贵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摇摇头,“没用,我们两个,转移也没用。我们可能早就被人盯上了。” 这个时候,许文梅就小声说:“阿贵,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告诉那个人,右少卿也在武汉?他是什么人?你们认识?” 赵明贵更加阴沉地盯着她,“阿梅,过去在南京时,他就是**地下组织的人。现在,他应该是**情报机构的人。他甚至可能是情报机构的高官!” “你怎么知道?”许文梅小声问。 “你注意到他开的车吗?一辆好车。”这时,他说了一句一直在他心里盘旋的想法,“阿梅,也许我们可以利用他,除掉右少卿,还有她的姐姐,左少卿。” 赵明贵是个极其精明的人,这一点,看官们已经了解。后面的故事,慢慢看吧。 ――――――― 抱歉告诉各位看官,在下因为接了新的写作任务,并且是签了协议,规定了完成时限的。所以,在下不得不暂停《双谍传奇》的写作,等那个任务完成后再回来。 请看官们相信,后面的故事会更精彩。再次向各位看官致歉。 正文 三百四十六 勾结 潘其武再次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局长,对不起,是在下。” 听到这个话,叶公瑾盯他一眼,转头看着窗外,也努力疏解着心中的怒气。 潘其武则一动不动地站在办公桌前,默默地注视着他。 这是一件让叶公瑾怒不可遏的事。那一天的往事如电影一般在他眼前幕幕闪现。那一天里,他数次与死亡擦身而过呀!爆炸、枪击、撞车,最后是被堵在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门外。如果不是左少卿姐妹俩竭力救援,他早已死于非命了。 叶公瑾心里真的是纠结得要命。那几次与死亡擦身而过,都是左少卿救了他。但是,他妈的!这一切又都是因为左少卿,把那盘要命的录音秘密交给了毛局长! 直到此时此刻,叶公瑾掌握了这一切情况时,他才真正明白左少卿的用意!左少卿把录音交给毛局长,一定是为了救‘槐树’。这就是说,那个时候他一定已经非常接近‘槐树’了,甚至可能就在手边,就在他的手边!近到唾手可得! 那个时候,左少卿一定察觉到‘槐树’有危险,她要救他,她拚了命也要救他,那也是为了救她自己! 这个时候,办公室里宁静得如同地狱。叶公瑾和潘其武一坐一立,互相注视着。 对叶公瑾来说,往事,过去不明白的事,如今都清楚了。对潘其武来说,则是在等待命运的结局。过去被他布置暗杀的人,现在却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感觉,后面的结局,无论如何都不会好。 叶公瑾看着窗外,却还有另外一种心情。他明白左少卿的真实身份,因此,左少卿所做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说一句大度一点的话,他和她,都是各为其主呀。 此时,叶公瑾心里考虑的问题是,眼前这个潘其武怎么处置。潘其武是保密局多年的主任秘书,现在升任情报局副局长,又是办公厅主任。他在情报局深耕多年,根深叶茂,要动他,弄不好会带翻整个情报局。这是他不能不考虑的。 在下评论,这个叶公瑾还算有一点肚量,把这一点感觉在心里藏了好几年。 一九六三年,叶公瑾终于推荐潘其武出任阳明山特区管理局局长。阳明山特区管理局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单位,因为蒋总统的士林官邸就在士林的福山脚下。一些驻华使节、高官,以及一些极其秘密的机构都设在阳明山特区。用一句夸张一点的话说,在阳明山特区里,密布着数不清的特勤人员。 旁观而言,叶公瑾最终善待潘其武,是因为在以后的这几年里,潘其武恭勤谨慎,处处小心,协助叶公瑾把情报局的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这样,叶公瑾就不愿意让他有受到伤害,被排挤出情报局的感觉。但叶公瑾也确实不敢再让他呆在自己的身边了。 这是几年后的事。以后的事,咱们不再去提它了。 但在此时,叶公瑾乘车行驶在从淡水镇到台北市的中山路上,心里纠结的就是这件事。他还没有拿定主意,要怎么对待这个潘其武。但他隐约感觉到,这个潘其武是个外儒内刚的人,可能已经做好了和他鱼死网破的准备。因此,他现在不能轻易动这个潘其武。 叶公瑾的汽车驶入台北市区后,街上的车辆增多,车速也慢了许多。 这时,另外一件糟心的事又冒进叶公瑾的思绪里。 不久前,他秘密安排行动大队的精干特工潜入南越,命令他们除掉左少卿。但是,这群笨蛋不仅没有除掉她,自己却丢了性命。两天前他听到汇报,三个特工都是惨死,对手没给他们留下一丝活路。 叶公瑾立刻就明白,这三个人一定都死于左少卿之手。只有左少卿才会下如此重手。她是一个多年生活在极度危险之中的**特工,处事极其果断,绝不会给任何对手留下活命甚至还手的机会。 叶公瑾从左少卿躲避暗杀这件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梅斯。几乎可以说,左少卿也是梅斯留给他的一个祸害。让他痛恨不已的是,他现在去台北市,就是为了去见这个梅斯。他妈的,美国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个梅斯让他痛恨,但他又不得不去应付他!王八蛋! 叶公瑾在宾山饭店门前下了车,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入饭店大厅里。 一株高大的棕榈树耸立在大厅的正中央,周围堆砌着一圈怪石,一股泉水从石头上潺潺流下。他走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进入电梯里。 当叶公瑾最终进入梅斯所住的房间,与他面对面,互相注视的时候,才隐然感觉到,岁月不饶人,他们都上了一点年纪。梅斯铁灰色的头发里已经有了根根白发。他知道,他自己也是如此。 和过去相比,另一处不同的地方是,无论是他,还是梅斯,眼神里都多了一些戒备,甚至还有愤怒。 他们简单的,不带任何友情地握了一下手。梅斯示意叶公瑾在沙发上坐下。他走到酒柜旁,拿出一瓶红葡萄酒,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叶公瑾。他们甚至没有碰一下酒杯的意思。他们都端着酒杯,互相注视着。 梅斯终于打破沉默,轻声问了一句,“叶先生,你有左少卿的消息吗?” 叶公瑾的怒气浮现在脸上,尤如看见敌人。他的三个最优秀的特工被左少卿干净利落地杀掉!好!这不算什么!她还可以继续活下去,甚至跑回大陆,这也不算什么!妈的!当年他九死一生,被毛局长追杀,不就是因为这个左少卿吗?他什么都可以忘,还会忘掉这件事吗! 叶公瑾忍着怒火,说:“梅斯先生,她是你们的人呀,你为什么要问我?” 梅斯也不客气,“叶先生,准确的说,她还是你们的人,也是由你出面,派她到南越去的。不是吗?” 叶公瑾吼叫起来,“如果不是你弄了一个倒霉录音,我还在大陆的时候,就把她除掉了,还会等到现在吗?” 梅斯摇着头,“叶先生,你这么说不对。去年年底,毛先生已经病入膏肓,那个什么录音早已对你不起作用,你为什么还要派左少卿去南越?为什么?” 叶公瑾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他心里的话不想对梅斯说出来。他当时真的怕左少卿的身份暴露呀,那样,他的前程就真的完蛋了。 梅斯冷冷地说:“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吗?为了你的前途?指望通过她,从我这里得到帮助?是不是?” “但是,”叶公瑾再次吼叫起来,“你从来没有帮助过我!你只是叫我等!” “但你终于等来了机会!是不是?你终于当上了情报局局长!” “那是经国先生看得起我!是经国先生帮助我!不是你!”叶公瑾怒吼。 梅斯盯着叶公瑾,默默地承受着他的指责。过去的旧账是永远也算不清楚的。他明白,他不能纠缠在这些旧账上。 梅斯终于向叶公瑾摆了摆手,说“叶先生,我希望我们现在不要算这些旧账,这对我们双方都不利。我们要以大局为重。” “还有什么大局!我昨天得到消息,左少卿已经逃离了南越!”叶公瑾狠狠地说。 “是这样,她确实逃离了南越。但是,这就是大局!”梅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一个左少卿,有什么了不起!算什么大局!”叶公瑾愤怒地瞪着他。 “我确切地告诉你,现在的左少卿,就是你和我的大局!”梅斯的脸色非常严肃。 叶公瑾愤怒地盯着梅斯,但他终于不得不平复自己的心情。他还算是有一些理智的,因为他确实从梅斯的话里听出其他意思,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说:“你说吧,究竟是什么样的大局?希望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梅斯向他举起酒杯。叶公瑾勉强和他碰了一下。他们互相盯视着抿了一小口酒。 梅斯低下头,考虑着自己要说的话。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叶公瑾,轻声说:“叶先生,你对中苏之间的关系有多少了解?” 叶公瑾意识到,梅斯即将说出重要的话。他说:“中苏之间,好不了,也坏不了。或者说,在表面友好的面具下面,他们之间存在很深的矛盾。对吗?” 梅斯点点头,“你说的对,但也不完全是这样。最近,中苏之间的关系开始升温了。因为赫鲁晓夫在那些东欧国家面前,迫切需要**方面的支持。” 叶公瑾一撇嘴,“我知道!那就提供资金,提供技术,提供专家,帮助**发展他们的破烂经济。我了解这些情况!” 梅斯放低了声音,“叶先生,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在苏联方面提供的东西里,还包括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 叶公瑾顿时瞪大了眼睛。他终于明白,这就是所有问题的关键。二战末期,美国的原子武器在日本显示出巨大的威力,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 正文 三百四十七 暗谋 但是,如果**也发展制造出原子武器,那么,世界政治力量就会发生严重的倾斜。那么,国民党将再也没有机会返回大陆了。 梅斯轻声说:“叶先生,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事。我相信,也包括你们。” 叶公瑾到底还是有一些政治头脑的,也对国际政治局势有比较清晰的认识,也善于分析各种各样的情报。但是,梅斯的第一句话就问,有没有左少卿的消息。左少卿又和南越,和原子武器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呢?这是他心里的疑问。 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闪出南越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被人刺杀的消息。这件事极其诡异。阮其波比较亲苏,对中国也有好感。但报纸上却说,他是被**方面的人刺杀的。这是一件让他非常怀疑的事。 但是,现在,他妈的现在!他的脑子突然开朗起来,原本在雾中的事,现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并且渐渐看出其中的奥秘。 叶公瑾此时已经隐约明白,阮其波被人刺杀,其目的就是为了破坏中苏之间的关系!那么,刺杀阮其波的人,就一定不是**方面的人,而是…… 叶公瑾盯着梅斯,脸上现出阴险的微笑,“梅斯先生,现在我大概能猜出,是谁刺杀了阮其波先生。你要我说出来吗?” 梅斯不动声色地看着叶公瑾,“叶先生,有些事,只可心知,不可言明。” 但叶公瑾仍有不明白的地方,他问:“但是,这件事和左少卿有什么关系?总不会是左少卿动的手吧?”他脸上露出一丝恶毒的嘲笑。 这正是一个梅斯最感痛苦的事。他曾想过许多种回答的方法,但其中都离不开“愚蠢”二字。他知道,他现在只能实话实说。他说:“叶先生,我们相信,我们确切地相信,她看见了阮先生被刺杀的整个过程,并且……” “并且什么?”叶公瑾终于来了兴趣,盯着梅斯的眼睛。 “并且……她极有可能拍下了照片!”梅斯的脸,已经因为痛苦而有些扭曲了。 叶公瑾的脑子迅速地运转着,许多情报从他的脑海里闪过,并且得出一连串的结论。一个结论又引发另一个结论,并且一个一个闪过。最后的结果是,左少卿手里的照片一旦公布,美国人颜面丢尽是小事,中苏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也是他妈的小事!要命的是,**将确切无疑地从苏联方面获得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这他妈的才是要害! 叶公瑾点了点头,“梅斯先生,我已经明白什么是大局了。” 梅斯勉强地笑了一下,“那就太好了。根据我掌握的情况,前天,左少卿已经越过边境,进入柬埔寨。叶先生,我们在那里没有人。” 叶公瑾再次点点头,“我明白了,你需要我们的人,去拦截左少卿?” 梅斯向前伸出头,“叶先生,不是拦截,是消灭!是万无一失地消灭!” 叶公瑾心里明白了,强大如美国中央情报局,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他们现在终于有求于他了。这种感觉让他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这天的傍晚,叶公瑾再次乘车回到国防部情报局。 他先去了潘其武的办公室。正如他猜测的一样,潘其武并没有下班,还在他的办公室里处理公务。他向潘其武指了一下,转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对潘其武来说,叶公瑾一句交待也没有就离开了情报局,这个情况本身就是一个异常。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必须处处小心。 看到叶公瑾的手势,他立刻离开办公桌,走进叶公瑾的办公室里。他一看见叶公瑾的脸色就知道,一定有什么特别的重大事情。 叶公瑾招手请潘其武在自己的对面坐下来。心里却极其犹豫。这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他要和潘其武说多少。第二,梅斯说的简单,需要他在柬埔寨的人解决左少卿。但事情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左少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想在柬埔寨除掉她,谈何容易!因此,他需要再多考虑一步。 “其武兄,”既然他现在不能动这个潘其武,对他就要客气一些。他问:“其武兄,我们在东南亚有多少人?” 这是一个很模糊的问题。潘其武猜测着他的意图,决定老老实实地回答,“局长,在东南亚,我们的力量还可以。但不是每个国家都有人。在越南、印尼和泰国是站,其他国家都是组,人少的只有一两个人。” “在柬埔寨呢?”叶公瑾平静地问。 潘其武已隐约猜到他的意思,极有可能是关于左少卿的事。两天前,他已经得到情报,被派到南越培训当地情报人员的左少卿潜逃,具体原因不明。但他不能问。 他轻声说:“局长,在柬埔寨,咱们有一个情报组,是一个大组,大约有七八个人。另外,需要时,我们随时可以往那里增加人手。” 叶公瑾点点头。这是一个好消息,可以让他仔细安排和布置。 叶公瑾默默地思考着,他的思路已经转向另一边。他因为太了解这个左少卿,就需要把行动计划安排得更周密一些。 他问:“其武,我们在大陆还有多少力量?” 潘其武注视着他,立刻说:“局长,我手里有咱们在大陆人员的简要资料,你要看一下吗?” 叶公瑾再次点点头。潘其武立刻站起来,离开办公室。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标着“绝对机密”印鉴的棕色卷宗走进来,递给叶公瑾,“局长,你请看。” 叶公瑾拿在手里的,是一个浅棕色的牛皮纸卷宗,薄薄的,卷宗的表面已经有些磨损。卷宗的封面和封底之间,系着一条细绳。卷宗右上方“绝对机密”印鉴,让人怵目惊心。 叶公瑾轻轻解开细绳,打开卷宗。卷宗里只有十几页纸。他一眼就看明白,这个卷宗里装着的确实是简要资料。每一页纸,记录一个潜伏小组的基本情况。他们的代号,组长姓名,潜伏地点,主要人员,还有他们的任务。 叶公瑾明白,他们的详细资料一定在档案室的绝密档案柜里。而这个卷宗,是为了情报局高层做决策时准备的。他抬头看了潘其武一眼,“只有这些?” 潘其武俯身上前,“局长,这是最主要的小组,属于一级机密。” “它的阅览范围有多大?”叶公瑾轻声问。 “过去是毛局长,现在是您。我负责掌握。”潘其武简洁地回答。 叶公瑾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低头逐一翻阅这些简要资料。过了十几分钟,当叶公瑾把这些简要资料都看完之后,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在这十几个潜伏于大陆的小组中,竟有两个人是他从前的部下。 一个是赵明贵,少将组长,潜伏地在济南。 往事如烟,弥漫在叶公瑾的心头。在南京时的种种情事,在他眼前一一闪现。这个精明、谨慎、不动声色的赵明贵,仍能在大陆那种严酷的环境里生存,一定是有他的原因的。叶公瑾的心里略一回旋就明白,他信任这个人。 另一个,却大出叶公瑾的意外,竟然是右少卿。她并不是组长。但他立刻就看出来,右少卿一定在这个小组里有非同一般的作用。组长是魏铭水。叶公瑾知道这个人,他在军统时期就是一个老牌特务。他的名字后面有一个括号,写的是:右少卿。叶公瑾隐约明白,右少卿在这个小组里的地位,可能是第二把手。还有一种可能,她是事实上的第一把手。他们的潜伏地点是武汉。 但叶公瑾还是指点着这一页纸问:“其武,这个组是怎么回事?” 潘其武转到他的身后,立刻说:“局长,这个组有一点特殊。这个魏铭水在政治上没有问题,资历也很够,但性格里稍稍有一点粗。这个组能够生存到现在,是这个右少卿起的作用。局长对这个右少卿一定非常了解。” 叶公瑾点点头。他心里明白,右少卿和她的姐姐左少卿,是他所见过的最智慧、最精明、也最有能力的特工。他在心里细细地对这姐妹俩做着比较和权衡。他感觉,做姐姐的更高超一点。但是,这么些年过来了,谁又说得定呢? 这时,他注意到,在这份简要资料的右上角,用铅笔注着三个小字:“待联络”。 他点着这三个字,“其武,这又是怎么回事?” 潘其武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这个组,和我们的联络中断了。” 叶公瑾皱起眉,“损失了?” 潘其武沉吟一下才说:“不是。一九五四年年底,这个小组和我们的联络突然中断,原因不明。我们当时确实以为是损失了。但时隔不久,我们突然收到这个组发来的几组电码。电码不完整,不知说的是什么。电讯处分析后认为,这个电码确实是魏铭水的报务员所发,特征很明显。其次,从信号不稳定的情况看,似乎是他们的电台出了故障。” 正文 三百四十八 右少卿 潘其武看着叶公瑾的眼睛,谨慎地说:“这可能,是他们失去联络的原因。” “后来呢?”叶公瑾简洁地问。 潘其武笑了一下,“我们一直努力和魏铭水这个小组恢复联系。魏铭水那边,也在努力和我们恢复联系。一九五五年二月,这个右少卿,甚至亲自跑到香港,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居然找到我们香港情报组的一个叫顾尚宾的人,想通过他和我们恢复联系,并获得一部新电台。但是,当时出了两件大事,顾尚宾仓促撤退,就没有和右少卿保持稳定联系。” 叶公瑾抬头盯着潘其武,“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潘其武放低了声音,“一件是,从**那边的情报机构跑过来一个人,就是郑远山。也许局长听说过这个人。” 叶公瑾点点头,“我听说过这个人。他现在是在……” 潘其武立刻说:“现在这个人被安排在中央二组,少将专员。也就是司法部调查局沈局长负责的那个组。现在属于控制使用。” 叶公瑾点头表示明白,“那么,这个右少卿,后来呢?” 潘其武脸上露出微笑,“局长,当时发生的情况简直叫人意外。这个郑远山出逃后,**那边几乎发了疯,他们的公安和总参情报部全力追捕这个人。我们这边也全力救援,终于协助他跑到了香港。后来,**那边换了一个人负责整个追捕行动。这个人您也认识。就是杜自远。” 叶公瑾有些惊讶地扭回头,看着潘其武,“杜自远?他的身份是……” “他那时是总参联络部的处长。他奉命接手这次行动。据说,原来负责追捕行动的人被撤了职。局长,意外的事在后面。” “是什么?” “当时我们在香港的人,几乎有一半的力量都在执行这个任务,保护郑远山。并且动用一切力量,千方百计帮助他离开香港。” “另一半力量呢?在干什么?”叶公瑾注意地凝视潘其武。 潘其武弯下腰,几乎是附在叶公瑾的耳边,“局长,当时发生的另一件事,就是‘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发生空难的事。这是我们筹备的另一次行动。” 叶公瑾立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当时虽然不在其位,却知道那是情报局近年来所进行的一次最重大的行动。行动虽然成功,但并没有达到目的。那次行动,在世界上造成了重大影响,把英国人和美国人都卷了进来。在台湾这边,有些人因此升了官,但有些人却因此送了命。 他知道的另一个情况是,那次行动之后,毛局长曾经有过秘密指令,要求今后再有此类行动,必须万分谨慎。他的真实意思是,今后不得再执行此类行动。 叶公瑾的头脑中盘旋着这些情况,思考着它们的意义。几分钟后,他的思路重新回到右少卿身上。他说:“其武,这两次重大行动,和右少卿有关吗?” 潘其武认真地说:“都有关系。但严格说起来,右少卿和前面的郑远山更有关系。因为**那边已经什么也不顾了,就是要除掉郑远山。我们也因此损失了许多人。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帮助郑远山离开香港的,竟然就是这个右少卿。局长,据香港情报组后来汇报,当时的情况真是十分激烈呀!” 叶公瑾听到这个话,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这个右少,还真有两下子!” 潘其武继续说:“这个右少卿请郑远山转告我们,要我们和她联系。当时时间紧迫,话没有说清楚,没有留下清晰的联络地址。我们就没有再和武汉的魏铭水小组取得联系。” 叶公瑾关切地问,“右少卿回去后,我们又采取什么措施了吗?” 潘其武说:“采取了。从五五年一直到去年,我们连续派出两个小组,带着电台和经费去武汉,希望和这个组建立联系。但是,这两个组都没有成功。” 听到潘其武这么说,叶公瑾就点点头,“我明白,那就是这两组人都损失了。其武,继续派人和这个组联络,争取联络上。” “是,我会去安排人。”潘其武轻声说。 这个时候,叶公瑾手里拿着这两份简要资料,却陷入了长考。 “长考”,本是围棋术语。是指一个棋手在博弈中长时间地考虑战术。曾有棋手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前,长考达两三个小时的。他所考虑,所比较的,往往是几种不同的博弈方案,在十几步甚至数十步之后的结果。 叶公瑾正是在考虑数十步之后的结果。他这一坐,就是数十分钟。 潘其武站在他的身后,也是一动不动,默默地等待着。 此时已是深夜,万籁俱静。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叶公瑾闭目沉思,只在偶尔时看一眼手里的简要资料。潘其武一动不动,如木雕似的站在他的身后。潘其武的谨慎,于此可见一斑。 一个小时后,叶公瑾终于抬起头。他向办公室里扫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始终站在身后的潘其武。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叶公瑾把赵明贵的简要资料推到潘其武面前,“其武兄,这个组,由你亲自掌握。所有的指令和回电,由你亲自保管,不要再让别人沾手。” 潘其武默默地把这张纸拿到手里,“是,局长,我亲自负责。” 叶公瑾又把右少卿的简要资料推到潘其武面前,“这个组,你要尽快和他们取得联系。多派几个组,总有一个组能躲过**的追捕。” “是,这个我亲自去安排。” “这样最好。”叶公瑾长出了一口气,“其武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那个左少卿。你应该认识她。” “是的,我认识。”潘其武平静地说。 “我得到消息,前天,这个左少卿离开南越金兰湾的美军基地后,已经越过边境,进入柬埔寨。你要负责组织我们在柬埔寨的人,截住她。截不住就除掉她!这件事必须干得万无一失,绝不能让她返回大陆。” “是,我一定。”潘其武简单地说。 “其武,必要的时候,你亲自去一趟,直接指挥。” 潘其武明白这个“必要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他必须亲自去督战,并且,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但他并没有动,仍然不动声色地看着叶公瑾。叶公瑾要除掉左少卿,他大约能猜到是什么事,一定和南越阮其波的死亡有关。但是,究竟为什么呢,他不明白。 终于,他轻声问:“局长,请你明示,为什么一定要除掉这个左少卿?” 叶公瑾沉默了片刻,说:“其武,这个左少卿的身上,可能带着一个胶卷。你若是看见胶卷,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潘其武用他老成持重、不动声色的眼睛看着叶公瑾。他明白,叶公瑾并没有说出全部情况。当年在南京,左少卿身上有共党嫌疑,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情况。他甚至知道,叶公瑾当时所以留着左少卿,更大的目的是为了钓她身后的大鱼。 但是,现在呢?为什么一定要除掉左少卿?她在台北闲居了七年,一无所事,就算她是**特工又怎么样?他还是不明白。这个左少卿身上可能藏着一个胶卷,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吗?似乎不像。在金兰湾那种地方,又能拿到什么重要情报呢?叶公瑾说,她身上可能带着一个胶卷。这个“可能”又是什么意思? 潘其武一动不动地坐着,默默地注视着叶公瑾。叶公瑾同样也默默地注视着他。他们事实上是在对峙着,一个想问,一个不想说。 最后,终于是叶公瑾先露出了微笑。他不是认输。他知道,如果让潘其武明白真相,可以促使他更好的完成任务。 他轻声说:“其武,这个左少卿的生死,和阮其波的死亡原因,有重大关系。” 潘其武点点头,“局长,这一点,我已经猜到了。” “而阮其波的死亡,是美国下手的结果。” “美国人?”潘其武真的大吃一惊,“为什么?” “阮其波死亡,会使中苏之间产生很严重的矛盾。美国人得到情报,最近一段时间,中苏之间正在进行谈判,是苏联帮助中国制造原子武器的谈判。” 潘其武顿时张大了嘴,他已经明白这件事的要害,非常严重的要害。 “但是,”叶公瑾继续说:“左少卿可能看见了美国人的刺杀过程,甚至拍下了照片!其武,这才是最要命的事!” 潘其武终于明白了,美国人,还有面前的这个叶公瑾,都是老谋深算。美国人为了破坏中苏之间的谈判,采取了一个极其精密,也极其隐晦的办法。 但是,潘其武还明白另外一件事。叶公瑾长考了一个多小时,他一定在心里策划了一个方案,或者说是行动计划。他让自己去执行任务,却又不肯说出他的计划,明显是在防备他。 正文 三百四十九 设网 这样,潘其武就不能不想到,叶公瑾对他的戒备和疑虑,并没有丝毫的减轻。 但是,我不在乎!这就是潘其武此时心里的想法。我倒要看一看,你叶公瑾策划的行动方案,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案! 潘其武离开叶公瑾的办公室之后,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五点登上飞机,他一分钟也没有停,一分钟也没有休息,而是做着紧张的准备工作。 他通过电台通知南越站和泰国站,要求他们立刻各抽调三名行动人员,携带必要的装备,去金边等候命令。此外,他又紧急从行动大队挑选了三名行动员和一名报务员,带着电台随同他一起出发。 他要求档案处提供一些左少卿各种角度的照片。他从中挑选了几张,要求技术处冲洗出数十张来。他要求所有的行动人员必须准确认清这个人。 第二天的下午五点,他上了飞机。在大约六个小时的飞行中,他一直在研究柬埔寨地图和交通图,为他的行动做准备。 那个时期,柬埔寨这个国家的公路交通和铁路交通,都极其落后。潘其武面对地图时判断,左少卿经大叻山穿过边境进入柬埔寨后,她只有一条路可走,从金边乘火车去泰国的曼谷。 柬埔寨只有一条铁路,是一九三一年由法国人帮助建筑的。从金边经磅清扬、马德旺、诗梳风到柬泰边境城市波贝,然后进入泰国到达曼谷。 但左少卿要从柬越边境抵达金边,却是一个漫长的几乎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旅途。她也许只能步行,甚至连搭便车的机会都很少。潘其武就是这么判断的。 潘其武在飞机上看明白这一点,感觉他完成此行任务的把握比较大,时间也很充裕。现在,他把自己的关注重点都放在金边,特别是金边火车站的周围。他相信,左少卿一定会出现在金边火车站。 夜里十二点时,潘其武和他的随行人员在位于金边西面,已经破败不堪的波成东机场下了飞机。前来接他的,是情报局柬埔寨组的组长姜山岩。他没有去姜山岩为他安排的旅馆住宿,而是直接去了金边火车站。 潘其武和姜山岩一起,反复察看了金边火车站周围的环境。虽然是在暗夜之中,周围的破烂房屋和狭窄的巷道构成极其复杂的地形,但潘其武仍然看出,这里可以构成一个滴水不漏的罗网。 他拿出一张左少卿的照片递给姜山岩,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说:“姜组长,你一定不能让这个人离开金边,这是死命令!” 正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将近傍晚的时候,潘其武刚刚在金边火车站设好他的天罗地网,左少卿果然疲惫不堪地到了金边。她的第一个目的地,正是金边火车站。 两天后,杜自远和秦东海等人,也追踪到柬埔寨首都金边。但是,晚了一步。 “机缘劫凑”这四个字,有的时候,你真的对它无言以对。 事实上,老成持重一心想在叶公瑾面前赢回信任的潘其武,仍然低估了左少卿。 他认为柬越边境虽然距离金边并不太远,但交通不便。从边境出发,或步行或搭车,再加上要躲避警察和军队。因此,左少卿要抵达金边,一定是在他布置好天罗地网之后。 但是,左少卿的智慧和能力又岂是潘其武之辈所能比的。再加上她的背包里有一叠二百美元的巨款,她很轻易就租到了一辆卡车,并且直达金边。 但是,冥冥之中,老天又意外地帮了潘其武一个忙,致使左少卿延误了两天时间才到达金边,并且在不知不觉中踏入潘其武特意为她设好的罗网里。 问题出在左少卿租好卡车,正准备上路的时候,柬越边境的所有公路和小路突然被军队和警察封锁了,任何车辆都不得通行。因此,左少卿终于上路的时间就因此被整整推迟了两天。 军队和警察封锁边境公路,为的是追捕一个叫塔春的柬埔寨人。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与左少卿没有任何关系。但对每一个柬埔寨人说起来,却又是一件天大的大事。这件事,就必须从柬埔寨和越南两国历史上的一件纠缠了四百多年的悬案说起。 从柬埔寨这方面说,现在越南的湄公河三角洲及以南地区,包括有东方巴黎之称的西贡市(今天的胡志明市),都曾经是柬埔寨的国土。大约十六世纪时,当时的越南王将自己的第六个公主嫁给了柬埔寨王国的济哲德国王。这位六公主虽然出嫁了,心却还在娘家。她竟然借着新婚的宠幸,向柬埔寨的济哲德国王讨要了湄公河及以南地区的大片土地,送给了自己的父亲。这样的媳妇,不脱了她的裤子打她的屁股,真的是天理不容。后来,这片令人伤心的领土就被柬埔寨人称作“下柬埔寨”。两国之间几百年来都为这片土地争议不断。后来还是法国殖民者替他们做了一个了断,将“下柬埔寨”划给了越南。并将这片土地叫做“cosaoxine”,意思是“六公主讨来的土地”。这是柬埔寨人至今放不下的一块心病。 从越南那方面说,越南人的野心,又岂是区区一块三角洲就可以满足的。从一八五八年起,法国开始殖民中南半岛,到一**三年,把越南、寮国、柬埔寨组成一个“法属印度支那联邦”。这个“联邦”,就给了越南人极大的想像空间。一九三〇年二月,胡志明在香港主持成立了“印度支那共产dang”(听听这个名称),还在这个党之下,特地设立了寮国支部和柬埔寨支部。胡志明还在成立大会上通过了一项决议,准备将来革命成功后,这三个国家成立“印度支那社会主义联邦”。这个想法,越南人从来就没有放弃过。 现在,咱们继续说一说越南和柬埔寨之间的这一桩历史旧案。 到了一九七五年,越南南北方统一后,越南军队首先控制了老挝,也就是当年的寮国。一九七八年,又对柬埔寨发动了全面的军事入侵,其目的还是为了他们的“印度支那联邦”。虽然这次军事入侵最终失败了,但越南人仍然没有放弃这个梦想。 这就是一九五七年那个时候,左少卿逃出越南前后的历史背景。 在此之前,一九五五年柬埔寨大选。西哈努克国王为了保住自己在柬埔寨的统治地位,控制议会,宣布放弃王位,改当亲王。从此,他就被世人称为西哈努克亲王。他同时组建了“人民社会同盟”,作为自己在议会选举中的主要力量。为了壮大声势,他把当时社会上比较有名望的人都拉入“同盟”。这些人当中有朗诺(一九七〇年发动军事政变,推翻西哈努克亲王的,就是这个人)、塔春(这个人曾经是著名反法武装“伊萨拉”的主要领导人)、宋双(他后来成为西哈努克的重要顾问。一九八二年成为民主柬埔寨联合政府的总理)、沈华(他创办了柬埔寨历史上第一份柬文报纸)。这一年的大选,西哈努克亲王领导的“人民社会同盟”获得大胜。 到了一九五七年四月的这个时候,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个塔春,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竟秘密前往南越共和国,与吴庭艳总统秘密谈判,策划推翻西哈努克政府,成立亲南越、亲美国的政府,同时密谈成立“印度支那联邦”的事。西哈努克亲王得到这个消息,不由勃然大怒,命令军队和警察封锁柬越边境,追杀塔春。 让人意外的是,这个塔春虽然拉过队伍,搞过武装斗争,却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瘾君子”。他弃车在山林里逃命时毒瘾发作,摔倒在地上,被后面追上来的士兵乱枪打死。 就是因为这么一件事,使左少卿推迟两天才上路。当她最终到达金边火车站时,潘其武已经在火车站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让人很无奈,也许左少卿命里该有这么一劫。这一劫,也让杜自远和左少卿这对将近二十年的恋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又失之交臂。 前面说过了,杜自远和秦东海到达金边是在两天之后。但他们到达的时候,左少卿已经被关进了金边南边的国家监狱里。她被关进监狱这件事,容在下慢慢叙述。 咱们先说一说杜自远。 在六国饭店顶层会议室里的那个会议上,中央调查部的两位副部长亲自说明情况,并且严肃交待任务,让杜自远心里的压力倍增,且极度焦虑不安。遥远南越金兰湾发生的一件刺杀案,竟与中国能否获得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有如此密切的关系,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到的。 他让秦东海做准备的时候,立即通过关系与空军联系。他得知空军有一架运输机正要飞往南宁。但是,飞机上装运的是秘密物资,空军不同意杜自远搭机。到最后,还是中央办公厅的那一纸“授权”发挥了作用,空军很不情愿地同意他们登机。 正文 三百五十 焦灼 杜自远和秦东海紧急做好准备,带着越语翻译,一个漂亮的,去年刚从北京大学毕业的学生会主席、党支部书记龙锦云,匆匆登上了飞机。 五个小时后,飞机在南宁军用机场降落。广西调查局的两个同志已经在机场等着他们了。杜自远没有一丝耽搁,立刻上了接他们的汽车,去了位于广西自治区政府后面,一条僻静小街里的调查局。 在广西调查局小小的会议室里,几天前,由杜自远亲自派出的两名调查金兰湾联络线中断原因的同志,正局促不安地等着向他汇报调查结果。 一进会议室,杜自远还没有坐下,就指着他们说:“你们说吧,什么情况。” 汇报非常简单。金兰湾联络线是人力交通,从北京到这里所有各点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进入越南之后。四天前,他们派出一名交通员,像往常一样秘密进入越南,目的是检查交通线的通行情况。但这个交通员至今没有回来。他们因此很不安,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杜自远脸色严峻,目光冰冷地盯着对面的两个年轻人。他坐在桌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那两个人的神色更加紧张。杜副局长亲自布置的工作,他们却没有完成,这是一件让人无法接受的失职。 秦东海也很严肃,他知道这一次出行任务重大。尽管他并不清楚任务的详情。 龙锦云则被这个场面吓住了。去年大学毕业后,她在调查部干部训练班学习半年,以优异成绩结业。这是她第一次承担重要任务。她不安地看着对面的两个同志,心里很为他们担忧。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寂静而不安。 杜自远盯着对面的两个同志,考虑了几分钟,起身说:“你们等着。”说完就出了会议室。他直接去了广西调查局局长的办公室。 广西调查局局长姓高,也是秘密战线上的一位老同志。他一看见杜自远的脸色,就知道情况严重。按照情报工作的一般原则,他不能询问杜自远此行的任务。他请杜自远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专注地看着他。 杜自远询问的,主要是他想经越南到老挝,再到南越的可能性、方法和路途。高局长详细向他介绍了这方面的情况,但坚决不同意杜自远去越南。 杜自远很生气,瞪着高局长问:“为什么!” 高局长严肃地盯着他,不断地摇头,“你应该知道,你的职务决定你不能去。南越还处于战争中,又被美国人所控制。” 但是,杜自远此行的任务太过重大。他非常想亲自去金兰湾,调查那里的情况。他低沉地说:“老高,我有任务在身!” 老高也很严肃,“我知道你有任务在身,否则你不会到这里来。但这是规定!” 严格地说,杜自远虽然来自上级部门,但与老高是平级,他并不能命令老高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杜自远和高局长出于职业习惯,都不想做无谓的争论。他们一起去了调查局机要室,给二局罗局长发了一封加急电报,简要介绍了这里的情况和杜自远的想法。 十几分钟后,他们收到罗局长的回电:“同意计划,但杜不能去。” 杜自远看着这封电报很恼火,心里像梗着什么东西似的难受。但他没有办法。老罗对目前的情况很了解,更知道他的任务有多么重要。他既然回电说不能去,就一定不能去。这个时候杜自远再着急也没用,情报机构的组织纪律他还是要遵守的。 他和高局长走到会议室门口时,高局长说:“我就不进去了。” 杜自远握住他的手,叹着气说:“老高,请你帮我和越南方面联系一下。明天上午,秦东海他们必须立即过境。老高,我的时间很紧。” 高局长轻声说:“我能猜得到。你放心吧,我会联系好,也会安排好。” 杜自远回到会议室里。此时已是深夜,会议室里很安静。桌边的人都木雕似的坐着,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 杜自远考虑了很长时间,抬头看着秦东海说:“东海,你明天和小龙一起去越南,该做什么,怎么做,你都知道。你要照顾好小龙,她是第一次执行任务。” 秦东海点点头,简洁地说:“是,我一定。” 杜自远转向会议桌对面的两个人,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这两个人中,组长王怀清年龄不大,却是一个老资格,建国前就从事情报工作。他原是总参谋部情报部的侦察员,参加过奠边府战役,在情报部著名干将茹夫一手下工作,为韦国清上将的作战指挥,提供过重要情报。一九五五年,情报系统大调整时,杜自远将他调入中央调查部。 江桂林则是一名经验非常丰富的老交通,足迹踏遍东南亚各国。他祖籍是潮州人,出生在印尼的华侨家庭,在西贡中学读书,和缅甸王室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他在抗战期间加入地下组织,一直从事交通工作。 杜自远明白,这样的两个同志,是非常可靠的。情报工作总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交通中断更是经常发生的事。他不能过于责备他们。 杜自远用缓和的口气说:“怀清,还有桂林,明天早上你们和东海他们一起出发,过境后和他们分开。你们要继续沿交通线进行检查,一定要找出中断的原因。” 王怀清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点头。 会议室里很安静。王怀清悄悄地收起自己的小笔记本,准备站起来。 这时,杜自远却严厉地伸出一个手指,枪似的指着他,几乎是咬着牙说:“怀清,有两点你要记住。第一,这次你们执行的任务,已经不仅仅是检查交通线的中断原因。你们能否找出交通线中断的原因,还关系到我们另外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能否完成了!” 王怀清双手抓着自己的小笔记本,目瞪口呆地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继续说:“怀清,这一点极其重要!第二,这次交通线中断很不正常,有可能是敌人阴谋的一部分。这也可能是你们派出的交通员没有回来的原因。所以,你们要万分小心,不要落入敌人的陷阱。记住,一定要小心!” 王怀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杜局长,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王怀清和江桂林离开了会议室,回去做准备。会议室里只剩下杜自远和秦东海、龙锦云三个人。杜自远目光沉重地盯着面前的两个人。 “东海,小龙,”杜自远轻声说:“现在的情况很奇怪,南越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遇刺死亡,正是在金兰湾联络线中断不久后发生的。我预感,这两件事可能有关系。如果真的有关系,你们这次去调查,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所以,你们也一定要谨慎。但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你们都要完成任务,查清联络线中断的原因!查清阮其波死亡的原因!”杜自远此时的脸色变得更加严肃,“这次任务要以你们的党性做保证!” 秦东海着实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想到调查一条联络线中断的原因,会被提到这样的高度。他说:“老杜,你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杜自远心里还有许多话想说,还想对他们多叮嘱几句,但看到龙锦云那张已经有些变色的脸,就没有再说下去。他只说了一句,“现在去做准备吧,天快亮了。” 凌晨五点,天还没亮。秦东海和龙锦云,王怀清和江桂林,都到了调查局的院子里。他们在调查局同志的指点下换了衣服,尽量符合越南人的着装习惯。 高局长给他们准备了一辆日产180卡车。这种卡车是日产公司以美国雪佛兰卡车为原型设计制造的。发动机80马力,最高时速75公里,载重1。5吨,相当轻便灵活,是日军在二战时用得最多的一种卡车。高局长告诉杜自远,这种卡车在越南很多,不引人注意。 杜自远围着卡车转了一圈。卡车上蒙着帆布,车上装着半车棉花包和几大桶汽油。过境后,秦东海的身份是走私商人,车上的东西就是他要走私的货物。 说起来,中央调查部对下面的情报人员有许多严格的规定,其中一条,就是规定情报人员不得从事走私活动。但是,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规定是规定,执行是执行。对于交通员和情报搜集人员来说,走私却是最好的掩护。 此时,司机已经发动汽车。秦东海等四个人都爬进车厢里,挤坐在货堆上。一名调查局的科长将负责他们过境。 卡车出了广西调查局的院门,立刻加快了速度,在漆黑的街道上向城外疾驶。 十几分钟后,卡车已经出了城,驶入崎岖不平的山路。 秦东海坐在棉包上,随着卡车的颠簸而摇摆着。他透过帆布篷上的小窗口,望着外面黑黝黝的山峦,心里盘算着抵达金兰湾后,他要采取的行动。 正文 三百五十一 险途 但是,他此时并不知道,坐在调查局高局长办公室的杜自远同样不知道,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金兰湾美军基地里的麦肯中校,接到梅斯从台北打来的长途电话。 电话铃声打破了麦肯中校的好梦。他从床上欠起身,打开台灯,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此时,那个年轻漂亮的,曾经给左少卿送过衣服的小女佣正躺在他的身边,一支胳膊放在枕头上,正沉入香甜的梦中。 麦肯中校的女秘书还没有回来,而他又离不开女人。那么,躺在他身边的,只能是这个漂亮的小女佣了。 麦肯扫一眼漂亮女佣小巧玲珑的身体和平静的脸,轻声说:“我是麦肯。” 梅斯在电话里说:“麦肯,打扰你了,但情况很重要。我刚刚接到电报,**那边,派出了三个人,正在去金兰湾的路上。麦肯,他们确实要去金兰湾。我猜想,他们要去调查核实阮先生的死因。” 相信看官们一定智慧。虽然杜自远是三个人离开北京,但进入越南,要去金兰湾的,却只有秦东海和龙锦云两个人。因此,梅斯得到的这个情报,一定发自北京。你猜对了,毫无疑问是发自潜伏在北京的“水葫芦”。我们慢慢往下看吧。 “是什么样的人?”麦肯中校在思考问题时,也会问一些多余的话。 “麦肯,”梅斯在电话里轻声地笑起来,“说出来你会感到很惊讶,为首的是**调查部的一名高层官员,他姓杜。” 麦肯“啊”了一声表示惊讶,他心里也确实很惊讶,“梅斯,我知道他是谁。是他亲自来吗?这太让我惊讶了。” “麦肯,情报很准确。这个杜将亲自去金兰湾,他还带了两名助手。看来,阮的事已经惊动**高层了。麦肯,你若把这个杜抓到手,那就太好了。” 麦肯中校无声地笑了一下,“梅斯,我会考虑这件事。他们什么时候到?” 梅斯说:“我认为,既然是杜亲自去,应该很快,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总之,就在这两三天里。麦肯,事关重大,你一定要谨慎。” 麦肯中校听得出来,梅斯的声音里藏着兴奋,也藏着阴险。 这个时候,麦肯中校的卧室里也流动着不易察觉的兴奋和阴险。 麦肯撇了一下嘴,轻声说:“梅斯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会做好准备。” 麦肯轻轻放下电话,靠在床头,目光阴沉地盯着天花板。他仔细地考虑了几分钟后,又重新拿起电话,他说:“我是麦肯。今天上午,你把那个小孩子带出来,就是那个叫阿竹的小孩子。我需要他。好了,该怎么办,上班以后咱们再谈。” 看官们可能想起来了,左少卿背着梅医生走进秘密联络站时,正是一个叫阿竹的小伙子开的门。到了这个时候,他已是一个很关键的小伙子了。 麦肯中校放下电话,再次回头看着身边熟睡的小女佣。他其实是仔细地观察她。在一片寂静之中,他隐约听见她轻微的鼾声。他相信,她还在梦中。 他的手顺着她的肩膀滑到她的胸前,抚摸着她小小的胸乳。小女佣动了一下,才缓缓地睁开眼,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似乎在问:先生,你要干什么? 麦肯轻声说:“你上来。” 小女佣欠起身,很快地搓了一下脸,似乎是让自己清醒过来。她跪坐在麦肯先生的身边,把他那个已经挺立起来的大东西好好地抚摸一回,然后爬到他的身上,开始她的服务。 麦肯中校因此很满意。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服务,还因为他再次确信,这个美丽的小女佣刚才确实是在睡梦中。 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蒙着帆布的日产180卡车仍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驶着。 从南宁到凭祥是一百八十公里的距离。卡车只用了三个小时就到了。 在旅途中,调查局的科长在路边的小吃摊上买了一些茶叶蛋和糍粑,递给车上的人。卡车继续向前疾驶。 半个小时后,秦东海等人刚刚吃完早点,卡车已经在“睦南关”前放慢了速度。 秦东海透过小窗口看见,坐在驾驶室里的科长只是从车窗里伸出手,向关前的两名警察挥挥手,卡车就继续向前驶去,直接穿过“睦南关”高大古老的拱门。 “睦南关”这个名字,是一九五三年才改的,以前它叫“镇南关”。今天它的名字叫“友谊关”。据说这个关是中国最著名的九大名关之一。但其中八个关口都在北方。在南方,它是唯一的有着漫长历史的著名关口。据说它从汉朝时就有了,非常古老的一个关口。 卡车过了“睦南关”,在越南海关前停下。 调查局的科长下了车,向海关走去。那里站着两名越南的公安人员。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等的就是这辆卡车。科长和他们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不久,那两名公安人员跟着科长走到卡车后面。他们从科长手里接过一份文件,他们一面低头看着文件,一面和车厢里的人核对。最后,他挥了挥手,一边笑嘻嘻地和科长说着什么,一边往回走。 龙锦云小声告诉秦东海,“那两个人说,车上的货物很值钱,让科长一定要请他们吃饭。他们怎么这样呢?” 秦东海看着她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知道,第一次承担任务的龙锦云,还需要过一段时间才会适应这些情况。 几分钟后,卡车经过一条特殊的通道穿过海关,继续向前行驶。 龙锦云坐在棉花包上,有些惊讶地看着秦东海,“咱们这就算出国了?” 秦东海笑着说:“这当然就是出国了。” 龙锦云仍然看着他,“怎么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出国了?” 秦东海笑起来,“出国你还要什么感觉,惊天动地吗?” 龙锦云忍不住笑了,“你别笑话我,我是第一次出国,还是这么一种方式。” 这个时候,秦东海就有一点得意,笑着说:“你以后要是留在我们二局,这样的机会可能很多,你等着瞧吧。” 龙锦云看着他笑了一下,转头透过小窗口看着外面的山峦和田野。 不过,这辆装满走私货物,属于广西调查局的卡车,这个时候,确实已经出了国,行驶在越南北方的国土上。 快到中午时,卡车到了河内。在一条僻静的小街里,王怀清和江桂林下了车。他们向秦东海挥挥手,很快就消失在小街里。他们将从这里开始,继续调查金兰湾交通线中断的原因。 进入河内市区以后,科长和司机也下了车。他们和秦东海和龙锦云握手告别。他们要从这里返回国内。剩下的旅途将是秦东海和龙锦云轮流驾驶。 卡车出了河内以后一直向西行驶,直奔越南的边境城市奠边府。他们将从奠边府进入老挝。 实在说,在那个年代,奠边府是从越南进入老挝的唯一通道。 一九五四年,法**队在奠边府建立了一个很大的军事基地,驻军近两万人,目的就是为了切断从老挝到越南的这个唯一通道,将老挝境内的越军主力和越南境内的越军分割成两个部分,然后逐一歼灭。 但是,法国人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越南军队背后的中**事顾问,指挥越军歼灭了奠边府的法**队,最终使法军撤出了越南。 也正是因为越南军队控制着老挝,才没有在老挝边境上设立关卡。所以,秦东海的卡车没有经过任何检查,就直接进入老挝了。 卡车在老挝境内一直向南。深夜时,他们到了巴色。这是老挝第二大城市。但在龙锦云的眼睛里,这里不过是一个小县城。她小心地驾驶着卡车,穿过城市里狭窄而古老的街道,一直向南驶去。 到了第二天上午,是秦东海驾驶卡车。他们同样未经任何检查就进入了南越。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无论是南越还是北越,都把老挝当作自己的属地。 从这个时候起,秦东海就要小心一点了。这里是南越,并且是在美军的控制之下。他们经过南越的波来古,向东到芽庄,再向南一点,终于进入了金兰湾。 秦东海和龙锦云轮流开车一天一夜,此时已经筋疲力尽。 秦东海问龙锦云,“你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龙锦云笑了一下,“有点疲倦,没事。还是先完成任务要紧。” 这也是秦东海的想法。他将卡车停在一家小旅店的门外,在柜台上开了房间。他们轮流在卫生间里洗了一个凉水澡。这一路上,特别是在老挝境内,几乎全是土路,他们身上脸上,甚至连头发根里都落满了尘土。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快和金兰湾的组织取得联系。 这一路上,秦东海都在考虑这个问题,如何谨慎地与金兰湾的组织取得联系。 秦东海在中调部二局亚洲处工作,具体分管在中南半岛的秘密情报线。他对金兰湾的组织和人员,以及和他们的联络方式,都了如指掌。 正文 三百五十二 落空 一般地来说,秦东海要和金兰湾的组织取得联系,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与金兰湾组织的联系,已经中断一个多月了。是什么原因造成中断,他完全不知道。有人被捕?组织被破获?还是仅仅因为交通线出了问题?在这些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他必须万分小心。 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这次任务极其重要。他已经从杜副局长沉重的眼睛里看出来,弄清楚阮其波死亡的原因,是一件极其重大的任务。楚处长曾经问过杜副局长,“关系到国家安全?”杜副局长极其严肃地说:“是的!” 所以,在这一路上,秦东海都在考虑,如何谨慎地和金兰湾的同志取得联系。 但是,接下来发现的情况,还是大大超出他的意外。 秦东海和龙锦云在小旅店里梳洗整齐,顾不上吃中午饭,就静悄悄地离开小旅店。他们首先去的是德隆街上的一家诊所。负责这家诊所的梅医生,是金兰湾组织的负责人。 德隆街是一条窄窄的小街。此时正是中午时分,小街里几乎没有人。 秦东海穿着一件白衬衣和浅棕色卡叽布长裤,腋下夹着公文包,看上去像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龙锦云则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半袖小上衣和一条深蓝色的裙子,梳着齐耳短发,手里提着一只点心盒子。猛一看,你会以为她是三十年代北平的大学生。但这正是当时越南年青姑娘最流行的服装。可见中国的服装文化对这个南亚国家有多么大的影响。 他们像兄妹,也像朋友,还像一对恋人,不时说着话,平静地向前走着。 快走到诊所门前时,秦东海微笑地说:“小龙,你不要往街对面看,只看着我,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好,就是这样。” 秦东海这样说着,眼睛却越过龙锦云,看着街对面的诊所。 诊所很安静地座落在小街对面。除了一个乞丐样的少年盘腿坐在窗户下面,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秦东海还是发现了异常,窗户里的白纱窗帘整整齐齐地垂挂着。但按照约定,如果一切正常的话,那个白纱窗帘应该有一角放在窗台上。 秦东海明白,这间诊所已经不安全了。 秦东海一边和龙锦云说着话,一边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他们一直走到前面的街口,拐进另外一条街里才停下来。他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龙锦云小声地问:“东海,怎么样?” 秦东海摇摇头,“这个诊所有问题,甚至可能已经出事,我们不能进去。” 接着,秦东海和龙锦云去了老黄住宿的地方。但还没有走到门前,连龙锦云这样的新手也发现有问题了。那扇门虚掩着,窗户上的玻璃碎了一块。这都是出了问题的迹象。 接下来,他们去了联络站。金兰湾交通线的终点应该通到这个联络站。联络站设在一条很深的小巷里。但是,他们隔着很远就看见,联络站的门上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封条。 秦东海和龙锦云默默地离开联络站,重新回到大街上。他们在一棵大榕树的后面停下来,开始低声商量。 从各种迹象来看,金兰湾的组织已经不是交通中断的问题,而是整个组织已经被南越当局破获了。 “东海,”龙锦云有些紧张地问:“还有其他人可以联络吗?” 秦东海摇摇头,“这三个地方是最主要的点。这三个点的人都出了问题,其他地方的人也保不住了。而且,其他人都不了解组织里的情况。” “那么,咱们找不到人,就没办法调查阮其波的死因,是吗?” “是。”秦东海沉重地点点头。 “咱们怎么办?”龙锦云的神色更紧张了。 秦东海非常非常不愿意在她面前说:“我不知道。”他不想在这个新来的女同志面前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 秦东海看了一眼周围,勉强露出微笑说:“小龙,不要显得那么紧张,露出一点笑容来。你让我考虑一下。” 秦东海非常明白,他决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这样回去就是他的失败。查清阮其波死亡的原因事关国家安全,他必须想办法完成这个任务。他决定冒一次险。 “小龙,”他尽可能平静地看着龙锦云,“我想重新回到诊所去,我想再看一看。如果可能,我想夜里进去看一看,也许在诊所里能找到什么线索。所以,我想现在再回去看一看。” 龙锦云紧张不安地看着他,“东海,你怎么知道那个诊所里没有人?” 秦东海严肃地说:“所以,我才要回去看一看。如果里面有埋伏,我们只能想其他办法了。如果里面没有人,我夜里一定要进去看看。再没有别的机会了。” “好,我和你一起去。”龙锦云平静地看着他。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他们差不多整整走了一个下午。秦东海心里猜想,也许诊所那里已经有了一点变化,或许能让他看出一点眉目来。 他们重新回到德隆街。中午时,他们是从诊所对面街边走过去的,目的是观察诊所及其周围的情况。这一次,他们决定从诊所门前走过去。也许,近距离观察,能让他们看得更细致一点。 但是,当他们刚刚拐出街口,走上德隆街的时候,秦东海就意识到有问题了。 秦东海中午来时,曾注意到诊所外面的墙根下坐着一个乞丐样的少年。此时再回到德隆街,那个乞丐样的少年,仍然盘腿坐在诊所的墙根下。他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他还只是个孩子呀!秦东海在心里想,他这么小就当了密探?如果这个乞丐样的少年真的是密探,他晚上就不可能再来了,诊所里一定有埋伏! 龙锦云碰了碰秦东海的胳膊,勉强做出笑脸,但说话的声音却异常紧张。她说:“东海,你看见那个乞丐了吗?” 秦东海向她露出真正的微笑,“小龙,不错,你也看出情况了。乞丐不应该在这么僻静的地方坐一下午。咱们继续向前走,我观察诊所,你注意那个乞丐。”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不紧不慢地从诊所门前走过去,如同两个普通的路人。 此时,这个热带国家虽然只是四月,耀眼的骄阳业已偏西,但暑气并未减弱。柏油路面上蒸腾起火一样的热气,灼烤着路上的行人。 秦东海和龙锦云脸上挂着汗水,心里都怀着谨慎,慢慢地走过诊所。他们走过去很远时,龙锦云拉住秦东海的胳膊用力一摇,并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东海,东海,”她急促地问:“你发现情况了吗?” “没有。”秦东海回头看着她,“诊所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也听不到动静。” “我发现那个乞丐有问题,一定有问题!”龙锦云紧张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秦东海也紧张起来,“你发现了什么?” “那个乞丐,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抱着一个膝盖,一直把脑袋搁在膝盖上。但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一直盯着我们。他的头没有动,但他的眼睛一直跟着我们动。他在盯着我们!”龙锦云紧张地看着秦东海。 秦东海的心悠悠地提了起来。龙锦云说的这个情况,正是他担忧的最坏的情况。他忍不住说:“妈的,他还真的是一个密探!他在那个墙边坐了一下午呀!” 他们忍不住都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孩子仍然坐在墙边,头仍然放在膝盖上,但脸已经转向他们这一边。毫无疑问,他一直盯着秦东海和龙锦云的背后。 情况糟到不能再糟了。金兰湾组织显然已经遭到破坏,夜里进入诊所寻找线索,本来是秦东海唯一的机会,甚至连这个机会也很渺茫。现在来看,诊所里一定有埋伏。秦东海焦虑起来,他现在找不到完成任务的办法。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让他们大吃一惊。 从诊所那边的街道上走过来一个人,像一个刚刚下班的职员。他低着头匆匆地走过来。他经过秦东海的身边时,突然说了一句话,是越南话,然后就走过去了。 秦东海瞬间盯了那人的后背一眼,急忙转向龙锦云。他看见龙锦云已经惊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了。 “他说什么?”秦东海轻声问。 “他说……他说,赶快离开,这里有危险!”龙锦云惊恐地看着他。 秦东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在这里,他们竟然被人看出了身份。老天,他们一定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被人看出来了。秦东海意识到,这次行动,极有可能已经失败,甚至还威胁到他和龙锦云的安全。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走着的人。他和龙锦云都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远远地跟在那个人的后面。 仿佛有感应似的,那人走到一个街口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似乎还点了点头,然后就走进小巷里。 正文 三百五十三 危如陷阱 秦东海和龙锦云都加快了脚步,向那个小巷走过去。他们拐进巷口时,看见那人正站在一家咖啡店门前。这一次,那个人是确切无疑地向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才走进咖啡店里。 从理智上来说,秦东海发现自己被人看破后,应该立即撤退。但现在,他身上的任务实在太重大,他无论如何都要冒一下风险,弄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小心地看着前后左右,然后和龙锦云一起走进了那个小咖啡店里。他心里有一丝祈盼,也许这是一个自己的同志,或者是南方联盟的人。 咖啡店很小,里面只有四五张桌子。除了那个人之外,此时没有其他客人。 那个人坐在角落里,面前放着咖啡壶和杯子。秦东海注意到,是三只杯子。 秦东海慢慢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严厉地盯着他,问:“你是谁?” 龙锦云小声翻译了这句话。那个人却并不着急,他在三只玻璃杯里倒满咖啡,轻轻推到他们面前,然后才说了一句话,仍然用的是越语。 龙锦云回头看着秦东海,“他说,他是自己人,是南盟方面的人。” 但是,秦东海此时只感到脑中的神经籁籁地跳着。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人的话。他隐约感觉到,眼前的情况仿佛是一个陷阱,他似乎已经掉进陷阱里了。 秦东海知道自己现在正在搏命。危险几乎就在眼前,甚至只需一个针尖就可能挑破,并且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他在心里保持着谨慎和警惕,但在脸上,还是露出一点淡淡的微笑,尽可能平静地看着那个人。 “你很有眼力。对我们,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轻声问。 那个人听完龙锦云的翻译,很镇静地笑了一下,是那种并不过分的微笑。他一边对着龙锦云说话,一边用机警的眼光看着秦东海。 他说:“不是我看出来的,是阿竹看出来的。就是诊所门前那个乞丐。诊所出事后,他一直坐在那里,等着你们。阿竹相信,你们一定会来。” 秦东海微笑着点点头,又问:“那么,阿竹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此时,在秦东海心里,却有一点点奇怪。在他的记忆里,金兰湾的组织里,确实有一个叫张水竹的成员。他的名字后面有一个括号,注着“阿竹”两个字。这似乎说明眼前的这个人说的是实话,可以信任。但是,这个细节也有可能是一个诱饵,并不能证明他说的就是实话。秦东海心里明白,他必须万分小心,尽可能认清眼前这个人,以及目前的处境。 那个人很安详地喝了一口咖啡,镇静地回答:“说一句实话,我也不知道阿竹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只是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你们是自己的人,并且可能有危险。我就跟上来了。看来阿竹没有认错。” 秦东海点点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了一下,“你就叫我阿本吧,朋友们都这么叫我。” 看官们一定智慧,也许已经猜出这个阿本是谁了。 “那么好,阿本,你为什么叫我们离开?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秦东海问。 “诊所出事了,”阿本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认真地看着他们,“梅医生被捕了。现在诊所里就有埋伏,这是我们掌握的情况。” 秦东海心里如同绷紧的弦,铮铮地响着。他努力不动声色地看着阿本。 小咖啡店里很安静,柜台里炉子上的水“吱吱”地响着。屋顶的吊扇缓缓地旋转着,给这间安静的小咖啡店里带来一些动感。 秦东海克制着心里的紧张,不动声色地问:“梅医生是谁?她叫什么名字?” 这时,阿本露出警惕的神色,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你们不相信我?还是我认错了人?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梅医生的名字。”他说着,就要站起来。 秦东海露出微笑,并且和解地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坐下来。他提起咖啡壶,慢慢地在三只玻璃杯里注入咖啡。此时,他已经明确无误地确信,他和龙锦云已经落入陷阱。他现在只有一点不明白,这个阿本想干什么。他或者他们,为什么不动手?他们想达到什么目的? 秦东海把玻璃杯推到那人的面前,“阿本,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正是为了诊所的事而来。我们不清楚诊所为什么会出事。你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吗?”他轻声说。 阿本的眼睛在他脸上来回转着,似乎想看出什么来,他小声说:“我知道的情况不多,有些只是猜测。据说,”他的眼睛隐约变得尖锐起来,“和我们这里的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被人暗杀有关。报纸上是这么说的,说是你们干的。是真的吗?” 龙锦云翻译这句话时,发现秦东海正低头喝杯子里的咖啡,并一下一下地吹着,似乎很烫嘴的样子。但她知道,这杯咖啡只是温热而已。她并不知道,秦东海此时已经在考虑如何脱身的问题了。 秦东海抬起头,很认真地说:“阿本,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个阮什么是怎么回事。但是,你说的事可能确实很重要,我需要向上级汇报一下。” 秦东海准备用这个说法作为离开的借口。但阿本的眼睛却如闪电似的亮了一下,虽然那很轻微,且稍纵即逝,但还是被他注意到了。他感到心上似有一条线,正一点一点地收紧。 阿本看着他,似乎很随意地问:“是现在吗?” 秦东海不动声色,“是的。” 阿本终于没有克制住,他问:“你们住在哪里?安全吗?” 秦东海笑了一下,“很安全,谢谢你的关心。” 阿本露出微笑,“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秦东海沉吟一下,“这个,现在还说不好。也许吧。” 阿本点点头,“我明白了,你现在要向上级汇报,对吧?” 秦东海再次点点头,“是的。” 阿本脸上露出的是狡黠的微笑,他说:“这样吧,我现在尽可能去打听一下梅医生的情况。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我还会来这里。如果我有梅医生的情况,我会告诉你们。另外,你们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也请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 秦东海听完龙锦云的翻译后,向阿本露出由衷的微笑,“谢谢你,阿本,明天我一定会到这里来找你。我们很关心梅医生的情况。”他站起来,认真地和阿本握手。 秦东海送阿本走出小咖啡店。他站在小咖啡店的门口,看着阿本慢慢向前走去。 此时天色已黑,阿本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里若隐若现。秦东海看着阿本拐过街口后,仍继续盯着那个街角看。但并没有人从街角那边伸出头来偷窥。 这个时候,阿本上尉其实一直就站在街角后面。他犹豫再三,也不敢伸出头看一眼。他只是向街口里摆烟摊的小贩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那个小贩向他眨着死鱼一般的眼睛,然后摇晃着向小街里走去。 小街里灯光迷离,昏暗中人影绰绰。远处传来女人肆意的说笑声,在秦东海耳朵里都显得怪异和惊悸。 他拉着龙锦云的手离开小咖啡店,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回头。他相信身后一定有人跟踪。他拉着龙锦云急急地走着。他有时进入商店,从这个门进去,从另一个门出来。有时进入饭馆,从前门进去,从后门出来。他们有时穿过热闹的夜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左穿右穿。 龙锦云惊讶地看着他,小声问他,“东海,怎么了?” 秦东海一摇头,“别说话,赶快走!” 他们最后在一座拱桥下的阴影里停下来,回头看着寂静的长堤。足足有五分钟,他们没看见有人走上这条长堤。到这时,秦东海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着龙锦云那张有些苍白的脸,轻声说:“那个阿本,是个特务!” 拱桥的上面,传来行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小贩的吆喝声。平缓的江水映照着两岸闪烁的灯火。风从江面上柔和地吹过来,白天的暑气正渐渐地消退。 龙锦云惊恐地张大了嘴,“东海,你怎么知道?” 秦东海沉重地喘了一口气,是那种心里仿佛压着一座大山般的沉重,“这个特务疏忽了,要么就是他不知道。诊所里的梅医生不姓梅,梅是她的名字,人们只是称呼她梅医生而已。所以,他说他不能告诉我们梅医生的名字,让他露出了马脚。” 龙锦云惊慌不安地看着他,“你就因为这个,判断他是特务?” 秦东海摇摇头,“锦云,你还记得诊所门前的环境吗?诊所周边的环境。诊所的那边是围墙,没有街口,没有门窗。他是从哪里出来的?我们只看见他从那边走过来,并没有看见他是从哪里出来的。” “你是说,他是从……”龙锦云惊讶地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从诊所里?” 正文 三百五十四 求助 “是的,你猜对了!他只能是从诊所里出来。诊所里有埋伏!那个家伙自己也这么说!”秦东海咬着牙盯着黑暗的河面,看着河面上闪烁的鳞光。 “为什么,他们不动手?他们已经看出我们是什么人。”龙锦云惊愕地问。 “他们是在找老杜!他们想抓到老杜!王八蛋!”秦东海恨得牙根痒痒。 到了这个时候,秦东海和龙锦云都说不出话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一个问题,阿本怎么知道他们还有一个上级?还有,特务是怎么看出他们的身份的?秦东海为此真的是疑虑重重了。 其实,同样问出这个话的,还有麦肯中校。 “阿本上尉,你是怎么看出他们的身份的?”麦肯中校微笑着轻声问。 这个时候已是深夜,麦肯中校的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他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边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一面微笑地看着对面的阿本上尉。 阿本上尉明显地迟疑了几秒钟。在麦肯中校面前,卖弄可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终于说:“长官,说一句实话,我没有看出来。那两个人看上去真的很普通。当时我就站在窗前,从我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阿竹的眼睛。长官,您把阿竹安排在诊所门外,实在是英明。每当有人从门前走过时,我都注意看着阿竹。我是先看见了阿竹的眼神,然后才注意到那两个人的。” 麦肯中校点点头,仍然微笑着说:“那么,你是怎么想到要上前搭话的?” 阿本上尉想了一下才说:“长官,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我应该试一试。您说过,他们应该是三个人。但我只看见两个人。还有一个人,我不知道在哪里。” “你派人跟踪他们了吗?”麦肯中校似乎很随意地问。 “我派了人。但是,没有跟到底,跟丢了。”阿本上尉轻声回答。 “你认为,他们是特意甩掉尾巴的吗?”麦肯中校脸上露出微笑。 阿本上尉沉吟一下,“长官,我不这么认为。跟踪的人说,那两个人从没有回头。我感觉,他们那种走路方式,只是出于习惯。他们是职业特工。” 麦肯中校点点头,又露出他温和的微笑。他非常希望能找到那个姓杜的**调查部高官。他太有价值了。 他轻声说:“阿本上尉,你确实试对了。非常好。明天你继续守在诊所里。如果他们不出现,你就在那个小咖啡店里等他们。我希望,他们还会出现。这一次,你要动手抓人了。” 阿本上尉认真地点点头,“是,长官。” 这时,一个念头从阿本上尉的心里冒出来。玛泰姆左在悬崖下面对他说的话,一直像噩梦一样盘绕在他的心上。因此,这是一个他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的念头。 阿本上尉抬起头,小心地看了麦肯中校一眼,轻声说:“长官,我想问一下,阮先生被人刺杀,真的是中国人干的吗?” 但是,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看见麦肯中校的那双眼睛,正阴沉地盯着他。他感到,身后有一股冷风正向他的脖子后面吹来。 冷静地说,左少卿曾经警告过他。他还要问出这句话,就是自寻死路! 看官们可以相信,虽然后面不会再提到这个阿本上尉,但他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这天的夜里,秦东海如婴儿一般蜷缩在日产卡车的驾驶室里,为他陷入绝境,难以完成任务而焦躁不安。 他让龙锦云去客房里休息,自己则在卡车里睡觉。他轻声对龙锦云说:“咱们的经费有限,开不起两间客房。你再不好好睡一觉,眼圈就更黑了。” 他的内心却如刀片划过似的清晰而惊悸。他们已经被人识破身份,这个时候就不能不小心一些。如果有人偷袭他们,他睡在卡车里,或许可以早一点发觉。 秦东海焦虑万分,仔细地考虑着眼前的情况。 秦东海明白,毫无疑问,金兰湾的组织已经遭到破坏。那个叫阿本的人不动声色地说:“梅医生已经被捕。”秦东海相信,至少这一句话是真实的。老黄下落不明,联络站已经被警察查封。那么,他找谁去调查阮其波的死亡原因? 秦东海双臂抱头,只感觉到头疼欲裂,心里痛苦得难以自持。我该怎么办?我如何才能完成任务? 老杜不在身边,他无人可以依靠。所有的困难,他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还是那句话,我该怎么办?事关国家安全的重大任务,我如何完成! 卡车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他看见龙锦云那张苍白的脸,出现在车窗外面,正定定地看着他。他打开车门让她进来。 “东海,”龙锦云坐进车里,小声问:“你想出办法吗?” 秦东海向她一笑,“我正在考虑。你睡着了吗?” 她摇摇头,“我睡了一会儿,就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全是我们的任务。东海,我是第一次承担任务,在这方面完全没有经验。虽然在干部训练班上学了很多东西,但我总感觉用不上。我躺在床上想呀想呀,一点办法也没有。东海,你有办法吗?” 秦东海听得出来,龙锦云已经焦虑到了极点。这是她第一次承担任务,如果完不成,对她今后的工作会有很大的影响。妈的,对他自己来说,也是这样呀! 他看着车窗外,东方的天际已经出现一线青白,天快亮了,他必须做出决定。 他拍拍龙锦云的手,“不要着急,一定不要着急。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龙锦云立刻抓住他的手,“什么机会?你快说,什么机会?” 秦东海轻声说:“我想联络南方联盟的同志,不知他们能不能帮助我们。” 他心里却很不安定。南方联盟的同志和金兰湾组织的工作,几乎没有联系。他心里的想法真的是希望渺茫。 上午九点整。这是秦东海和龙锦云耐心等待的时间。他们进入一家小咖啡店里喝咖啡。去得太早,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这是一间隐藏在一座三层楼后面的小咖啡店,隐蔽而昏暗,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金兰湾组织传递给国内的报告中曾经提到过这个小咖啡店。特别说明,它其实是南方联盟的一个联络站。 秦东海和龙锦云坐在这间小咖啡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咖啡店的内外。咖啡店很小。在这个时候,只有他们两个客人。柜台里坐着一个戴着圆圆眼镜的中年人,不慌不忙地打着算盘。一个年青的姑娘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和中年人说着话。 终于,秦东海看见那个姑娘端着托盘进了里屋。他想,这个机会很好。 他慢慢地站起来,脸上带着一点微笑,向龙锦云招招手,和她一起走到柜台旁。 柜台里中年人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秦东海通过龙锦云对他说:“先生,对不起,我想见一见洪伯伯。” 梅医生的报告里说,洪伯伯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暗语,表示要和南方联盟的领导人见面,并有极其重要的事情。 中年人默默地看着他们,摇着头说:“对不起,先生,这里没有洪伯伯。” 秦东海示意龙锦云再说一遍。但中年人仍然说,这里没有洪伯伯,你们找错了。秦东海无声地看着他,然后拉着龙锦云的手回到桌旁,继续喝咖啡。 龙锦云小声问:“咱们怎么办?” 秦东海向她摇摇头,“不要说话,咱们等着。” 接下来,就是漫长而痛苦的等待。 快近中午的时候,小咖啡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有了客人。喝咖啡的人互相聊着天,品评着咖啡的好坏。 秦东海察觉,有人坐在附近的桌旁,不时用一种谨慎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又过去很长时间,终于有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走进来。他和女店员开着玩笑,向店里看了看,然后就在秦东海的身边坐下来。 女店员给他送来咖啡后,他把小碟子里的方糖放进杯子里,用小勺慢慢地搅动着。他向秦东海看了一眼,很随意地问:“做生意的?” 秦东海听了龙锦云的翻译,平静地看着他说:“不是。是找人的。” “找人?坐在这里找人?”年轻人牵扯着嘴角盯着他。 “我们想请洪伯伯帮我们找人。”秦东海轻声说。 “是吗?找谁呀?”年轻人仍然很随意看着远处。 “我们想找德隆街诊所里的梅医生。”秦东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年轻人收起他嘴角上的冷笑,审慎地看着他们,轻轻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他望着窗外,喝着自己的咖啡。他喝完咖啡,去柜台付了钱,就走了。 此时已经过了中午。秦东海和龙锦云都饿得肚子里咕咕叫,只能不断地喝咖啡。 店里的客人少了。年青的女招待走过来,说:“你们一共是六盾,付钱吧。” 秦东海有些惊讶,他们并没有说要离开呀。他掏出钱包的时候,一直审慎地看着她,猜测她的用意。 正文 三百五十五 救援 秦东海把钱递给女招待,发现她给他零钱时,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秦东海也向窗外看了一眼。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站在窗外的路边,正看着他们。 女招待收好了钱,轻声说:“钱正好。跟着那个孩子走,快点走!” 听到这个话,秦东海立刻拉着龙锦云出了咖啡店,远远地跟着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穿着一身脏稀稀的短裤背心,赤着脚,很快地走着,只是偶尔回头看他们一眼。他一直在弯曲的小巷里钻来钻去。最后,他停在一扇门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就走了进去。 秦东海和龙锦云慢慢走到那扇破旧的门前,看着门里黑暗的房间。隔了片刻,他们才看清,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竟站着一个年青漂亮的姑娘。她正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们。 那个姑娘真的很漂亮,手和脸干净而细腻,服装整洁全体,手里拿着一个绣花的布包。她不像这间阴暗破烂房子里的主人。而且,她也没有请他们坐下来的意思。 那姑娘看一地说:“我只有十五分钟,请你们快说,你们是什么人?” 秦东海沉了一口气,通过龙锦云的翻译,轻声说:“我们从北方来,北方。我们到这里是来找人,找德隆街诊所的梅医生。” 姑娘立刻说:“你们找不到她了。她被捕了。” 秦东海点点头,“我们也猜到她被捕了。但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要找她。” “什么事?快说。”姑娘干脆果断地问。 秦东海盯着她的眼睛,“是关于阮其波阮先生被人杀害的事。我们想知道原因。” 姑娘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声音也变得严厉,“你们不知道?” 秦东海沉着地看着她,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坚定地说:“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必须知道原因!你知道吗?” 姑娘脸上明显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她突然问:“你们不是三个人吗?” 秦东海着实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这几乎就和昨天那个叫阿本的人说的是一个意思。他瞪起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姑娘一摇头,“这个你们不要管。但我确实听到一个人接到另一个人的电话。他们说的都是英语,非常纯熟的英语。你明白这个意思吗?”姑娘问。 秦东海点点头,咬着牙说:“我明白,他们应该是美国人。” 姑娘说:“是的。接电话的人和电话里的人,曾经说到这个意思,有三个人要来。你们是不是三个人?” 秦东海摇摇头,“我们是几个人,你不要再问。我们只想知道阮先生被人刺杀的原因。这件事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 姑娘冷冷地盯着他,“我告诉你们,阮其波先生死亡的原因,也是我们特别想知道的。真的和你们无关吗!” “完全没有关系!报纸上说的都是造谣!”秦东海瞪着她。 “好吧,这些也许是造谣。但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们,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不过,有一件事,不知对你们有没有用。在美军基地里,有一个属于军事顾问团的女教官突然逃跑了。她姓左。” “她叫什么?”秦东海急忙问。 “我只知道她姓左。前几天,军队和警察在全城搜捕她。” 秦东海不由咬紧了牙。他知道梅医生的组织里有一个同志渗入美军基地,她就姓左。他问:“你知道她逃跑的原因吗?” 姑娘再次摇头,“不知道。可能你们得找到她才能知道。” “我们想先找到梅医生。我们知道她被捕了,不知能否帮助我们见到她?” “不可能。我们也不知道她关在什么地方。等一下,”姑娘用尖锐的目光盯着他们,停了一下才说:“有一个人可能知道。这两天,德隆街诊所的外面一直坐着一个孩子,他是和梅医生一起被捕的。我猜想警察是有意让他坐在那里,目的就是为了引你们上钩。他可能知道一些情况。” 秦东海拚命思索这种种情况,整个情况完全看不出头绪来。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没话找话,“你说的,是那个像乞丐一样的孩子吗?” “他不是乞丐!”姑娘提高了声音,“他是被人特地从监狱里放出来,特意让他呆在那里的!你们想办法吧,或许他知道一点有关梅医生的情况。对不起,我必须走了。你们也要离开这里。一个中国人,还带着一个翻译,在这里非常显眼。请你们小心一些。” 姑娘拉开门,向两边看一看,迅速地走了。 相信看官们已经猜到,她就是麦肯中校的女佣。 那个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孩子向秦东海和龙锦云挥着手,示意他们赶快离开。 秦东海和龙锦云没有办法,只得离开这间破烂阴暗的房子。 秦东海和龙锦云离开那条满是垃圾的小巷,很快走到大街上。他们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后面停下来,开始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他们都很焦虑。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一天又将过去,而危险却步步逼近。如果他们没有在下午六点左右,出现在那间小咖啡店里,那个叫阿本的人很可能会带领警察在全城搜捕他们。 秦东海望着街边川流不息的行人和五光十色的招牌,在心里细细的策划自己将要采取的行动。毫无疑问,德隆街诊所门外的那个孩子是一个关键。 “锦云,”秦东海注意地看着她,仔细说出自己的行动计划。他最后认真地说:“下午六点之前,我们必须离开金兰湾!关键看你能不能及时回来!” 龙锦云的脸色苍白而紧张,用力咬着嘴唇,“你放心,我一定尽快赶回来!” 说完,他们就悄悄地分了手,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这下子,龙锦云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她心里非常焦虑和紧张,在这一刻里,应该是她第一次独自执行任务。她快步向前走着,不时回头向街道的两端张望。谢天谢地,她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车。 她上了出租车的后座,先把一张十盾的钞票塞给司机,说:“阿哥,我赶时间,你尽快送我去德隆街。” 出租车司机笑着收起钞票。他显然对这个车钱很满意。他很快开车向前驶去。 金兰湾如果不算美军基地,其实是个很小的地方,可以行驶出租车的街道没有几条。十分钟后,出租车拐上了德隆街。 龙锦云焦虑地向前看着。她一眼就看见那个坐在墙边的乞丐样的少年。她现在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更加紧张。她快速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她知道她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街边的行人是不是特务,她现在还没有分辨的经验。 出租车快接近诊所时,她拍拍司机的肩,“阿哥,请停一下。” 出租车停下来,她立刻推开车门,向坐在墙边的少年招手。 少年有些茫然地看着这辆刚刚停下来的出租车。接着,他就看见车里向他招手的女人。他大约有一秒钟的愣怔。这一秒钟对龙锦云来说,就像一年那么久。她拚命向少年招手,几乎就要向他尖叫了。 突然间,少年清醒过来。因为他听见诊所里有椅子倒地的声音,甚至还有喊叫的声音。这些声音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警告。他猛地跳起来,向出租车冲过来,立刻就像猴子一样钻进车里。 在这一瞬间,龙锦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过于响亮,她说:“阿哥,开车吧。” 出租车开始向前滑行。龙锦云感觉出租车开得实在太慢了。但她不敢催促。她只是紧紧抓住少年的胳膊,似乎怕他跑了似的。她回头向后看,看着诊所渐渐远去。 诊所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那个叫阿本的人,和另外两个人冲到街上。他们追赶了几步,但只能停下来。出租车已经开始加速,并且越来越远。 龙锦云把另一张十盾的钞票塞给司机,“阿哥,前面向左拐。” 出租车在龙锦云的指挥下,先后拐了几个弯,终于停了下来。 龙锦云拉着少年下了车,看着出租车远去后,她才拉着少年向小巷里走去。 龙锦云满脸都是汗,快喘不过气来了,拚命向前走着,领着少年在小巷里钻来钻去。少年也走得很快。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说:“姐姐,他们没有追上来。” 龙锦云有些恐惧地尖叫一声,“别费话!快点走!” 她终于看见秦东海站在卡车旁边,正焦虑地向他们这边张望。他拉开车门,让他们都钻进驾驶室里。他绕到卡车另一边,跳上卡车。卡车轰鸣一声向前冲去。 秦东海驾驶着卡车出了小街。他克制着不要开车过快。卡车不紧不慢地从狭窄的街道上驶过。他回头说:“你们两个都蹲下!不要让人看见!” 龙锦云和少年都背对着前方,跪在地板上,双肘放在座位上,在颠簸中左右摇摆着。她看着少年满是汗污的脸,和他乱糟糟的头发,就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给他擦脸上的汗。 正文 三百五十六 密电 那少年向龙锦云露出灿烂的笑容,“姐姐,谢谢你。” “你叫什么?”龙锦云在轰鸣的发动机声中,对着少年的耳朵大声问。 “阿竹。”少年也大声回答。 “张水竹,是你吗?”秦东海立刻扭头向他大声问。 少年扬起头看着他,“是我。你怎么知道?” “阿竹,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这是秦东海最关心的一件事。 阿竹眨着眼睛看着他,“我没有认出你们。我不认识你们。” 秦东海摇了一下头,“阿竹,我问的是,你是怎么看出我们是什么人的?” 阿竹抬起头,仍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龙锦云对着他的耳朵喊:“阿竹,昨天下午,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们看?” 阿竹终于明白了,说:“姐姐,是这样。你们中午的时候,曾经……曾经从街道的对面走过来。那时,我其实没有在意。经常有人从街道对面走过去。后来,到天快黑的时候,我看见你们又从街道的这一边走过来。我真的没有看出你们是谁,我只是记得你们。你们……是从同一个方向走过来的,我……我当时就很奇怪。所以,我就觉得,你们可能……可能……” “可能是什么?”龙锦云大声问。 “姐姐,是这样的,我吧,一直就在猜想,他们为什么把我从牢里带出来,让我蹲在那个墙根?我猜,他们就是为了让我认人。我猜这是他们的目的。我看见你们,感到你们可能是……反正,我感觉你们很特别。但是,我不敢动,只是看着你们。我只觉得你们可能是他们要找的人,但是,我也拿不准。当时就是这样。” 秦东海把着方向盘,不住地摇着头,“妈的!我们还是疏忽了。” 天黑的时候,卡车早已远离金兰湾。秦东海在一个小集镇里停下来。他从街边的小饭馆里买来米饭、油炸糍粑,还有梅干菜炖腌肉,都用棕叶包着。另外还有一瓦罐米汤。他们坐在卡车旁边的阴影里,一边看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吃饭。 龙锦云把米饭拨到阿竹的碗里,又挑了几块肉给他,“阿竹,多吃一点。” 阿竹嘴里塞满了食物,只能用力点着头。他终于说:“在牢里,一天只给吃两顿饭,还是稀的,一点油水也没有。” 秦东海轻声问:“阿竹,梅医生是怎么被捕的?” 阿竹抬起头,有些伤心地看着他,轻声说:“哥哥,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梅医生被人打伤了。她被打得很重,非常非常重,已经不能动了。后来,警察来的时候,看见她身上的伤,问她是谁打的。梅医生不说。后来,警察就把她抓起来了。” “还有谁被捕?”秦东海问。 “一起被警察抓起来的还有根叔,再就是我了。” “梅医生也关在牢里?” “我不知道。我进了牢房后,再也没有见过梅医生和根叔。”阿竹小声地说。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被捕的?”秦东海问。 “在联络站里。我和根叔负责守着联络站。” “警察怎么找到联络站的?” 阿竹摇摇头,“我不知道。梅医生被人送回来后不久,警察就来了。” “谁把梅医生送回来的?”秦东海有些惊讶。 “是一个女人把她背回来的。” “一个女人?”秦东海隐约意识到什么。 “是的,一个女人。我记得她,她的眼睛可凶了。后来我听她告诉梅医生,说老黄被人杀死了。杀他的人,和打梅医生的人,是一伙的。再后来,那个女人要对梅医生说一些很重要的话,梅医生就让我和根叔进里屋去了。” 秦东海心里有一种电击的感觉,让他惊悚不安。他每逢到关键的时候,心里都有电击一般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就是他的职业敏感。 他小心地问:“阿竹,你在里屋,听到她们说了一些什么?” 阿竹摇了摇头,“我和根叔只知道她们说话的声音很激烈,她们好像都很生气。说真的,我其实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生气,她们也许是……很吃惊的声音。后来,我听到梅医生大声对那个女人说:你赶快走!赶快走!这个东西实在太重要了!梅医生非常着急,一个劲儿地叫那个女人赶快走。还说,你一定要回国,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回国!好像还让她过边境什么的,我没有听清楚。” 秦东海近乎惊恐地看着阿竹那张年青而乌黑的脸,种种情况在他心里翻腾着。 今天下午,在那间阴暗破旧的房子里,那个漂亮的越南姑娘对他说,美军基地里,一个姓左的女教官逃跑了,她还受到军队和警察的严密搜索。 秦东海明白,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抓捕行动一旦动用了军队,就说明这个被追捕的人一定非常重要。从时间上推算,军队和警察搜捕这个女人,是在阮其波被人刺杀之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这个时间点,让秦东海此时惴惴不安。 现在,阿竹又告诉他,梅医生曾经命令一个女人立刻走,立刻回国,并且是经过边境。他预感,阿竹说的这个女人,极有可能就是渗入美军基地里的左少卿。在今年年初,金兰湾组织上报给调查部的报告里,曾经提到一个从台湾来的秘密工作人员,并且和她建立了联系。现在,梅医生让她立刻回国,是因为她掌握了什么重要情报吗?和阮其波被人杀害有关吗? 这个时候,听了少年的简单叙述,秦东海的心里就翻腾起来,甚至惶恐不安。虽然他心里拿不准,但情报职业养成的敏感,让他感觉这个情况极其重要。 秦东海的大脑拚命地旋转着,思考这个问题。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他应该怎么办。现在情况已经完全变了,他和龙锦云的行动也必须随之改变。但如何改变,他必须请示杜自远。在情报工作中,任何改变都必须立刻向上级汇报。 小集镇在这样的黑夜里就显得极其宁静。周围都处于黑暗之中,路边的竹林和椰树在微风中摇摆。极远处似有狗吠声传来。 秦东海惴惴不安,终于坐不住了。他起身说:“收拾好东西,我们要立刻走。” 龙锦云有些惊愕地看着他,“咱们去哪儿?” 秦东海的脸色很严峻,“去西贡。这里的情况必须尽快向老杜汇报!” 卡车重新驶上窄窄的公路,在漆黑的丘陵之间疾驶。 凌晨三点多钟,卡车驶入西贡的老城区,在一处狭窄的街道旁停下。秦东海让龙锦云和阿竹在车上等着,他很快就消失在阴暗的小巷里。 他去的是西贡的一个秘密联络站,这个联络站里有电台。 他跟着一个瘦瘦的中年人钻进阁楼里。那个中年人准备电台的时候,他坐在角落里草拟电稿。这是一个特别加密的电稿。电稿内容大致如下: “2629阅。我等南行获得以下情况:一、基地之左因不明原因撤退,并受到军警严密搜捕。二、梅组全部损失,原因不明。梅等人现下落不明。三、梅被捕前要求一个女人立即越境回国,似有极重要东西带回。我判断该女人可能是基地之左,所带东西可能与阮之死有关。四、我三人南下已被当地美方情报机构及南盟方面获知,内部疑有泄露。请求下一步指示,立候。” 在这封电报里,2629是“杜”的明码,也是经过加密的。指的是阅读这封电报的人。它的另一个作用,是解密这封电报的索隐。 电报发完后,瘦瘦的中年人担心电台受到监测,要求关机。 秦东海严厉地瞪着他,说:“不行!我必须等候回电!” 半个小时后,杜自远被广西调查局的一名通讯员叫醒,告诉他局里有一封电报给他,是密电。杜自远意识到可能有重要情况,急忙跟通讯员去了调查局。在调查局机要室里,一名机要员请他在收文薄上签字,然后递给他一封电报。 杜自远取出自己的密码本逐一翻译。翻译完了,他也看明白了。 电报里的情况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突然浸入到冷水里,令他浑身发抖。电报里说的情况,远比他想像的更加严重。 他此次南下,在调查部里是严格保密的。但竟被美国人掌握,甚至南盟方面的人也知道了。这种情况让他感到恐惧。毫无疑问,秘密是从部里泄露的,他今后的行踪几乎已经无密可保。更让他惊恐的是,他甚至不敢把这个情况告诉任何人。 “水葫芦”!这是杜自远心里立刻冒出来的想法。这个“水葫芦”就隐藏在调查部里,甚至有可能知道他的一切行动。杜自远想到这里,真的是不寒而栗。 金兰湾的梅组织全部损失,是另一件让他震惊的事。这已经不是交通中断的问题了。他隐约意识到,梅组织的损失,甚至有可能是阮其波被人刺杀的组成部分,是一种特别的预防措施。 正文 三百五十七 矇眬情感 那么,预防什么呢?杜自远不能不想到这一点。预防阮其波遇刺,可能会被梅组织察觉或者掌握?他感觉,情况可能就是这样。那么,他可以进一步判断,梅组织的损失也可能与“水葫芦”有关。甚至可能也是这个刺杀行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杜自远感觉到额头上有冷汗流下来。如果他判断得对,那么美国人的这次刺杀行动,真可以说是策划得极其严密。一切都是为了破坏中苏关系?为了破坏中国得到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杜自远不由自主地想,实情极有可能就是这样! 因此,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情况,是“基地之左”的撤退,并受到当地军警方面的严密搜捕。他感觉秦东海的判断正确,“基地之左”的撤退,极有可能与阮其波被人刺杀有关! “越境”!电报里的这个词尤其让他紧张。他立刻找来中南半岛的地图,仔细看着越南、柬埔寨及其周边国家的边境。他明白,渗入基地里的左少卿要逃离越南,并返回中国,柬埔寨几乎是唯一的出路。而她抵达柬埔寨之后,也只有一条出路,就是乘火车去曼谷。 相信看官们一定明白,杜自远知道“基地之左”是左少卿,却并不知道这个左少卿就是南京的那个左少卿。因为左少卿从台北去金兰湾,以美军顾问团随行人员的身份,负责对当地情报军官的培训,一定是改了姓名和履历的。这是情报人员执行新任务的通常做法。在这个故事里,只是为了看官们阅读顺畅,才仍旧称她为“左少卿”。因此,杜自远虽然收到过梅组织有关左少卿的报告,却并不知道她就是当年的武凤英。他们之间的故事,容在下慢慢叙述。 这个时候,广西调查局的高局长一直坐在杜自远的对面。他从杜自远的脸上已经看出,电报里的情况极其严重。他问:“老杜,我们能做些什么?” 杜自远严厉地盯着他,犹如盯着一个陌生人。 他沉思着过了一会儿才说:“老高,有两件事。第一,帮我安排一下,我要飞往香港。第二,有关我的一切情况,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不能告诉部里!我身负的任务,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我希望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高局长也严肃地看着他,目光里藏着疑问。他知道,杜自远身为调查部二局副局长,独自出境去香港,这就是一件大事,他应该向部里汇报。但看到杜自远的脸色,也知道其中一定有极其重大的情况。他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向杜自远点点头。 杜自远几乎是咬着牙说:“老高,谢谢你的理解。” 接着,杜自远紧急草拟了一封回电并加密,电文如下:“4440,来电已悉。速去柬埔寨金边火车站与我汇合。” 他和高局长去了调查局机要室,亲自看着报务员发出电报,并确认对方已经接收,这才回头准备出发。现在,他心里的疑虑如山一般沉重,他甚至不敢把他准备从香港再飞往金边的事告诉高局长。 危险临头!事关国家安全!这就是他此时的想法。 这个时候,正在西贡的一间小阁楼里焦虑等待的秦东海终于收到电报。他看明白杜自远的指示后,立刻站起来。他回头对满脸疑惑的中年人说:“通知你们组长,所有成员立刻转移,改变身份,改变住地和职业。这是紧急命令!” 秦东海离开小阁楼,在黑暗的小巷里奔跑。虽然此时是黎明前,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候,但他仍然是满头大汗。 尽管老杜的电报十分简短,但他明白,老杜一定同意他的看法,“基地之左”的左少卿极有可能已经逃往柬埔寨,并且会从金边火车站离开。最重要的是,左少卿的逃离,极有可能与阮其波被人刺杀有关系。如果真的如此,查清阮其波的死亡原因,左少卿将是关键中的关键。 秦东海此时奔跑的原因,是他知道,左少卿逃离金兰湾,已经有四五天了。从时间上推算,她越过柬越边境,也有两三天了。他很担心是否能在金边追上她。 秦东海回到卡车上,什么也没有解释,开着卡车离开西贡,一直向西驶去。 他们其实很幸运。在那个时期里,无论是北越还是南越,都把老挝和柬埔寨看作是自己的属地。因此,在越老和越柬的边境上并没有设立关卡,边境两边的人员是可以自由流动的。 这一天到中午的时候,秦东海开车越过边境,进入柬埔寨境内。夜里,他们终于风尘仆仆地到了柬埔寨首都金边,并在金边火车站前面的角落里停下车。 现在他们能做的,只能是等待。 金边火车站是一个很小的火车站,一栋两层的楼房就是车站。楼房的前面亮着几盏灯,照亮了小小的站前广场。广场的周围都是低矮破旧的民房,其中夹杂着几条弯曲狭窄的街道。一些行人和居民坐在站前广场上乘凉,摇着蒲扇大声地说笑。几个卖香烟和瓜子的小贩在乘凉的人群中转来转去。 秦东海的卡车就停在这个小广场旁边的阴影里。他们不敢坐在驾驶室里,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都钻进卡车车厢里,在黑暗中坐在高高的棉花包上。秦东海和龙锦云并排坐着,透过篷布上的小窗口看着外面。阿竹则躺在角落里,已经睡着了。 “老杜今晚也来?”龙锦云小声问。 “是。”秦东海咬着牙,忍着极度的困乏。 “他怎么来?也开车过来?” “不知道。电报里没说。”秦东海捂着已经张开的嘴。 “咱们为什么要来金边?”龙锦云小声地问。 但她没有听到秦东海的回答。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秦东海已经垂下头,身体也渐渐地歪向一边,眼看就要倒下来。她扶住他的肩膀,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这个时候,龙锦云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细微的感觉,是那种让人很心疼很牵挂的感觉。这几天里,他几乎就没有睡觉,一直开着卡车,长途疾驶。她曾提出和他轮流开车。但他没同意,说由他开车,速度会快一些。现在,他终于抵抗不住连续多日的疲劳了。 龙锦云扶着秦东海的肩膀,让他慢慢倒下来,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她第一次体验到一个男人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感觉,很温暖,也很奇异。这是一个曾经让她非常讨厌的男人。 龙锦云第一次看见秦东海,是在处长的办公室里。她属于五局外事处。 那天,她一进门就看见秦东海那双满是疑问的眼睛。他还用那种挑剔和不信任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他似乎就要对她摇头否决。处长一直在介绍她的条件和能力,四年的老党员,学生会主席,支部书记,中央调查部干部训练班的班长,政治可靠,成绩优秀。等等,等等。 最后终于使秦东海点头的,只是因为一个小原因,她是外事处唯一的越语翻译。小语种,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龙锦云的心里十分恼怒,竟然有人不相信她的能力。她非常想在这次任务中显示出自己的能力。在中央调查部的训练班里,她的成绩是最优秀的。但是,一到了金兰湾,遇到了种种困难和危险,她这才知道,她距离一个成熟的情报人员,还差得很远。 现在她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一个可以信任,也可以依靠的男人。这是她在这几天里得出的结论。最初几天讨厌他的那种感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锦云在黑暗中看着这张沉睡的脸,也听到他发出的低沉的鼾声,心里就有了一种柔软的纤细的感觉。她心里想,好,你放心地休息吧,我守着你。 这个时候,龙锦云还不知道,她的这份柔软的纤细的感觉,在今后的几个月里,还会受到什么样的磨难。 她很想向后挪一点,靠在后面的车厢板上,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但她猜想,以秦东海的机警,他一定会醒过来。这样,她就克制着没有动,只是在黑暗中注视着他那张疲倦的脸。 不料,秦东海这几天真的太疲倦了,他这一睡竟然整整睡了四个小时。龙锦云也就一动不动地坐了四小时,在寂静中忍受着全身的僵硬和酸痛。 天快亮的时候,车厢里已经有了一点光亮。车后的帆布突然被人掀开来,杜自远出现在车后。他说:“都下车,我们走。” 秦东海一下子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竟然枕在龙锦云的腿上睡着了,非常吃惊。 “这个,我怎么……这样……对不起……我不应该……”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龙锦云勉强笑着说:“你不用道歉。你太累了,我看得出来。” “那,咱们下车吧。”他怀着很深的歉意说。 “等一下,等一下,你拉我一把。我的腿麻了。” 正文 三百五十八 张网 秦东海终于扶她站起来。他看出来,龙锦云全身僵硬,已经直不起腰来了。他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龙锦云笑着向他摇头,“东海,不用,真的不用。” 他小心地扶着她,帮她下了卡车。愧疚的眼神一直在龙锦云的脸上转来转去。 这个时候,东方刚刚青白,周围的景物半明半暗,如在青色的雾中。 杜自远站在卡车后面,先听了秦东海的简要汇报,特别是南盟方面和阿竹所说的种种情况。他向秦东海点点头说:“你判断得正确。左少卿有可能携带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准备经这里回国。她携带的东西,也极有可能和我们的任务有关。” 接下来,杜自远开始分配任务。阿竹仍在卡车上留守。秦东海和龙锦云与金边的情报小组联系,要求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左少卿的下落。他自己则去中国外交部设在柬埔寨的办事处,设法了解到更多的情况。 但是,经过一天的忙碌,他们得到的情况极其严重。 这个时候,天色已晚。杜自远在一条僻静小巷的旅馆里定了一个房间,和秦东海、龙锦云坐在一起。阿竹则坐在旅馆外面的墙根下,观察附近的动静。 小房间里灯光昏暗,残破的墙上贴着妖艳的明星广告。一台电风扇在屋角里嗡嗡地转着,给三个沉默的人带去一点清凉。 他们现在得到的情况是,两天前,在金边火车站西边的小巷里曾经发生过一次激烈的枪战,七八个枪手无情地追杀一个女人。现在,这个女人被关押在金边南边的国家监狱里,目前境况不明。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秦东海从金边小组的同志那里得到令人惊讶的消息,台湾国防部情报局副局长、办公厅主任潘其武,亲自带人来到金边。他到达金边的时间,是发生枪战的前一天。 杜自远判断,金边火车站西边的枪战,必是这个潘其武引起的。他的目标,基本可以确定,是刚刚逃亡到金边的左少卿。他想不明白的是,左少卿此时为什么会被关押在金边的国家监狱里。杜自远对此是忧心忡忡。 还有第三件事,他从外交部驻金边办事处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一名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以游客的身份进入柬埔寨,并住进金边的昆朗大酒店里。他的名字叫梅斯。 杜自远虽然从未见过这个梅斯,但从武凤英嘴里,对这个中情局的特务早已有了很深的了解。梅斯的出现让他明白,左少卿逃离金兰湾这件事,已经受到美国中情局的高度重视。这个情况间接地说明,左少卿的逃离,极有可能和南越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被人刺杀,有某种间接甚至直接的关系。 杜自远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秦东海,轻声说:“你和柬埔寨小组的同志都要做好准备,我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这个行动分为两个部分。第一,既然左少卿现在被关在监狱里,她身上可能藏着的十分重要的东西,有可能和她的其它个人物品都存放在监狱的储藏室里。请柬埔寨小组的同志,想尽一切办法,把左少卿的全部个人物品都拿出来。也许其中就有重要的东西。” 秦东海明白这一点,严肃地点点头。 “第二件事,”杜自远轻声说:“你要和柬埔寨小组的同志一起,想尽一切办法救出监狱里的左少卿!” 秦东海再次用力点点头,“是,我一定!” 现在,我们回头来看一看,左少卿是怎么被关进金边国家监狱的。 就在两天前,也是一个夜晚,为了抓捕塔春而封锁边境的军队和警察撤离后,左少卿终于乘着租来的卡车抵达金边。 她非常谨慎,并没有直抵金边火车站。而是在距离金边火车站还有一条街的地方下了车。她站在一棵粗壮高大、根须盘虬的榕树后面,望着远处的火车站。 这个时候,左少卿根本没有想到,就在前一天的夜里,潘其武和姜山岩也站在这棵粗壮高大、根须盘虬的榕树后面,观察远处的金边火车站。那时,潘其武拍着粗大的树干,回头看着身边的姜山岩,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他轻声说:“山岩兄,我相信,左少卿到了金边后,一定会站在这棵榕树的后面,观察前面的金边火车站。” 姜山岩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又向附近看了一眼,立刻说:“长官,咱们可以在那边的角落里安排一个枪手。她只要出现在这里,就可以一枪干掉她!” 潘其武摇摇头,“不,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这里的位置不错。”姜山岩有些想不明白。 “山岩兄,就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一条打不死的黑鱼。如果一枪不中,你知道她会向哪个方向跑?她会立刻跑得无影无踪。”潘其武轻声说着。 姜山岩再次向附近看了一遍,不由点点头,“长官,您说的对。” 潘其武指点着说:“火车站那里可以算是一张罗网,这里就应该是一个网口。我们张开网口,等着她从这里钻进去。只要她钻进去,我们就会手到擒来。” 姜山岩看着有些得意的潘其武,只是点点头,并不想扫他的兴。 但左少卿站在这棵榕树后面,观察火车站的时候,并没有立刻从这个网口钻进去。她现在正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尤其是那些黑暗的角落和危险的窗口。 她现在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问题,正在困扰着她,也使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她不会说柬埔寨语,不会说法语,不会说英语。这三种语言是柬埔寨的官方语言。 这和在越南不同。从台北去越南金兰湾之前,她有一个月的时间,突击学习越南语言。而越南语又深受中国语言的影响,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相通之处。这使她突击学习越南语时,有一条捷径可走。 但在柬埔寨就不同了。柬埔寨虽然与越南是邻国,两国边境通畅,人员交流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但他们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几乎没有相近之处。 柬埔寨和越南都信奉佛教。但柬埔寨信奉的佛教是“南传佛教”,是从印度经锡兰传入缅甸、泰国和柬埔寨的。所以,柬埔寨的寺庙,与缅甸、泰国的寺庙很相似。 而越南人信奉的则是“北传佛教”,是经西域传入中国,再传入越南的。所以,越南的寺庙和中国的寺庙几乎一样。 从种族上来说,两国也完全不同。越南人的血统中有比较多的华人血统。因此,越南人的相貌与中国岭南人非常相近。柬埔寨人的血统则受印度人的影响,皮肤很黑还带有一些略浅的斑块。但柬埔寨人对自己的肤色很骄傲,他们自称是“黑色的高棉人”。如果某个柬埔寨人的肤色较浅,那么,他就一定有华人的血统。 他们的文字更是完全不同。柬埔寨的文字与缅甸、泰国相近,是从印度巴利文发展而来的。而越南的语言文字则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有许多相通的地方。 正是由于肤色和语言问题,让左少卿心中不安。 她的肤色白而细腻,在黧黑的柬埔寨人中间会显得非常突出。而她非常不希望自己在人群中显得突出。另一个问题,就是语言问题。如果她去了金边火车站,如何向售票员解说自己的去向和时间?而火车站又是一个人群集中的地方,更是她心目中最危险的地方。她非常担心自己会受到别人的注意。 梅医生说,她过了边境以后会安全一些。现在,左少卿可不这么认为。麦肯中校毫无疑问地知道,她一定会越过边境进入柬埔寨。而柬埔寨距离越南又实在是太近了,麦肯中校要派人进入柬埔寨追踪她,是轻而易举的。 这个时候,左少卿站在街边的大榕树下,望着远处有一些灯光的火车站,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不过,当她进入旁边的小吃店,想买一碗盖浇饭填饱肚子的时候,这个问题却意外地解决了。 小店的店主白白胖胖,手里拿着一条抹布,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向她走过来。左少卿猜测,他极有可能是一个华侨,或者有华人血统。 白白胖胖的店主向她说了一句话,看见她没有反应,似乎没有听懂,就翻着眼睛想了一下,又说:“你吃饭,在这里,什么饭吃,你?” 左少卿听了出来,他说的是生硬的中国话。也听出他的话里,竟有一点意外的幽默,是我吃饭,还是饭吃我! 她有些惊讶地笑着,也注视着他,说:“老板,你是华侨?” 胖胖的老板露出微笑,“呀,呀。我是华侨的,你也?” 左少卿看着胖老板,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她不想立刻就说出来。她请胖老板在桌边坐下,并递给他一支烟,又替他点上火。这样,他们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愉快地聊了起来。 正文 三百五十九 网口 左少卿笑着对店主说:“我,来办事,在这里。但是,我不会说这里的话。我想去火车站,买一张火车票。但我不会说,怎么办?” 店主有些惊讶,“太太,这里的话,你不会说,就敢来?” 左少卿笑着说:“原来有一个朋友陪着我。现在朋友家里有事,就回去了。他告诉我,前面就是火车站。但我不会说。” 胖店主仰起头想了一下,说:“你可以写话。你在一个纸的上面,写两个话,一个是,我要去一个地方。太太,将要去什么地方你?” 左少卿老老实实地说:“我要去曼谷。” 胖店主说:“呀,呀,你写,我去曼谷的票购买,用这里的语写。第二个是,多少钱需要请问?这个可以的,火车站明白。” 左少卿也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能给别人非常有益的指教,对这个店主来说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她希望胖店主很有成就感,然后可以帮她做下面的事。她笑着说:“老板,我不会写这里的字。” 胖店主一拍桌子,“当然是的,我能够写帮助你,我可以做到写。” 店主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写菜单的小本子,从耳朵上拿下一个铅笔头,很认真地在纸上写了两句话。然后指点着说:“这是柬埔寨文,第一个话,我买曼谷去的票。第二个,多少钱请问你要。对不对,这样肯定可以的。” 左少卿满面笑容,把这张小纸片放进口袋里。然后她要了一盘说不清什么菜拌的凉拌菜,一条烤鱼,还有一碗米饭,足足地吃了一顿。然后向胖店主挥着手,悄然离开了这家可爱的小吃店。 左少卿的手插在口袋里,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片,沿着街边缓缓地向前走去,也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那个在黑暗中座西朝东的火车站。正如潘其武预料的那样,左少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他设下的网口。 左少卿经过一个贩卖日杂百货的小摊时,买了一顶竹编的斗笠戴在头上。让她的脸,隐没在斗笠下浓重的阴影里。 潘其武站在高大的榕树后面,呵呵地笑着,向姜山岩说:“你们看不见她。我知道。她太善于隐藏了。所以,你们看不见她。” 姜山岩有些不服气地看着他。他感觉周围的灯光足够明亮,他手里有这个女人非常清楚的照片。他怎么会看不见她呢?但是,他不想争辩。永远不要和长官争辩,是他做人的原则。 小小的火车站,如一座简陋的民房,现在已经出现在左少卿的眼前了。她警觉的目光扫过周围的暗影,不引人注意地走上小小的站前广场,并且穿过那些正在乘凉互相说笑的人们。她向火车站走过去。 潘其武站在火车站门前的台阶上,望着黑暗的站前小广场上,那些东一群西一群正在乘凉聊天的居民们,他指着眼前的这个小广场说:“山岩兄,她一定会穿过那些聊天的人,向这边走过来,一直走上这个台阶,甚至会从你们的面前走过。但你们看不见她。我认识她,我了解她。她是真正的高手。” 姜山岩站在潘其武的身边,也看着面前的小广场。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握着沉甸甸的手枪,似乎随时都准备拔出来。他此时也相信,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正穿过聊天的人们向火车站这边走过来。 “她会站在这个台阶上,向两边观望,看看周围有没有危险。”潘其武轻声说。 “长官,”姜山岩望着每一个向台阶上走来的人,“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她的照片。观察人,认出人,是我们的本职。” “但你们还是看不见她。她会从你们的身边走过,然后进入车站大厅里。然后直接去售票窗口买票。”潘其武这么说着,也慢慢回头向车站大厅里张望。 “长官,请您对我们有一点信心。”姜山岩轻声说。 “我当然对你们有信心,否则我就不会这样站在这里了。”潘其武说。 这时,潘其武指着车站大厅里说:“山岩兄,我告诉你,当她买完票之后,会抬头向大厅里张望。只有在这个时候,你们才会看见她。”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走上车站门前的台阶。她在斗笠下的目光谨慎地向两边看着。两边的阴影里,似乎鬼影重重。这样的感觉让她心里很不安。 她走进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几排长条木椅上坐满了等车的男女旅客。一望而知,他们都是乡下人,身边放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袱和箱笼,睏盹的目光呆滞而茫然。两个小孩子在木椅之间尖叫着奔跑。 大厅的最里面是一扇双开的玻璃门。透过门上的玻璃,她可以看见里面笔直的轨道和露天站台。站台里没有列车。她向大厅的右侧看过去,那里有三个售票窗口。此时只有一个窗口在售票。两个旅客站在窗口前,正一张一张地数着手里的钞票。 左少卿不慌不忙地走到售票窗口前,站在两个买票的旅客后面。几分钟后,轮到她买票了。窗口里的中年妇女漠然地向她抬起眼睛。 左少卿拿出那张小纸片,竖在中年妇女的眼前给她看。中年妇女看了看小纸片,就向她伸出几个手指。左少卿看明白了,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进窗口里。不一会儿,一张车票和几张零钞从窗口里递出来。 左少卿将票和零钱放进口袋里,然后转回头,看着身后的大厅。 这时,她怵然地看见候车大厅的另一边,一个年轻人正惊愕地张着嘴,直瞪瞪地看着她。随后,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左少卿立刻猜想到,那人的手里一定有一张自己的照片。 左少卿脑中的警铃急剧地响起来。她的目光瞬间扫向候车大厅的另一边,一个同样的年轻人也正从长条椅上站起来,也不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他又惊愕地抬起头看着她,眼神慌张而恐惧。 这个时候,左少卿心里如有电流掠过,神经瞬间紧绷如琴弦一般铮铮地作响。她看得懂对方的眼神,也就知道自己此时已经落入陷阱。她要安全离开,就必须立刻决定撤退的方向。她下意识地扫一眼右手边的玻璃门,那扇玻璃门的里边就是站台。她可以撞开这扇门逃跑吗?她完全不知道。 潘其武审慎地站在这扇玻璃门前,看着里面黑暗的站台,“山岩兄,”他轻声说:“从这里,她可以逃跑吗?她有路可跑吗?” “长官,决不可能!”姜山岩干脆地说,“这是个小火车站。站台里只有四条铁轨,两边都是铁路职工的宿舍和围墙。站台上没有列车,她无处可藏。我在围墙的尽头安排了一个人。他一发现有人奔跑就会开枪。长官,他的枪法很好。” 潘其武点点头,“很好,应该这么布置。但是,我感觉,她不会从这里跑。站台里的情况她并不了解,我相信她不会冒险。我猜想,她会从原路撤出。”他说着,重新向车站的大门口张望。 姜山岩说:“我会在候车大厅里安排人,不等她跑就抓住她!” 潘其武向他笑了一下,“你不要奇怪。你们在大厅里的人,可能拦不住她。” 此时,左少卿冷冷地盯着那两个正向她靠近的人,也看见他们的手正插进怀里。他们的眼神惊慌而紧张,不错眼珠地盯着她。 她的目光瞬间掠过候车大厅,初步判断,大厅里只有这两个人。她不担心他们,她担心的是外面还有多少人。看明白眼前的处境,她现在只有搏命了。 她用眼角瞄着他们,看见他们正慢慢地向她身边移动过来。她没有选择,也只能慢慢地继续向大厅的门口走过去。她必须立刻判明车站外面的情况。 潘其武站在车站门外的台阶上,看着门前的小广场。他向站前广场的左侧指了一下,“山岩兄,你要在那边的停车场安排两个人。如果看见她从大厅里跑出来,立刻开枪射击。你告诉他们,一定不要犹豫!” 姜山岩望着左侧的停车场,“长官,这个距离可能远了一点,未必能打中。” 潘其武向他笑了一下,“无须打中。只是要逼着她向右边跑。咱们的罗网在右边。” 姜山岩点点头,“长官,我明白,没有问题。” 事实证明,一切都在潘其武的预料之中。 此时,左少卿走向车站门口的脚步并不快。她察觉一个年轻人已经移到了她的身后。她准确地感觉到,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正抽出他怀里的手枪。接着,她就感觉到那支枪顶在她右边的后腰上。这正是她等待的机会。 先告诉各位看官,在下细细描述的这个过程,其实都发生在瞬间,甚至连坐在长条椅上的乘客们都没有看清楚。他们只看见那两个年轻人忽然就翻倒在地上了。 冰冷的枪口顶在后腰上的感觉,会让普通人受惊,却让此时的左少卿怒不可遏。 正文 三百六十 网底 说一句实话,从来没有人敢用枪顶在她的腰上。 左少卿微微提起的右臂闪电般地向后一击,那人的枪已经脱手而出,顺着地面滑走了。与此同时,她的左手已如蛇一般越过自己的右肩,直插他的咽喉,眨眼间就揪住他的衣领。她的右肘已经顶住他的腹部。在这个瞬间里,她全身发力,扭肩、收腹、弯腰,一气呵成,一个干脆利落的前摔。那人的双腿已经飞到空中,整个人如同被抛出的枕头一般向前飞去。 站在前面,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另一个人,已经抽出自己的手枪,却不敢开枪。因为他的同伴正向他飞过来。他只能侧身躲避。 在这个短暂的躲避瞬间里,左少卿已经一步跃到他的面前,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手枪,紧接着又是重重的劈面一拳。这个年轻人也向后面摔了出去。 当左少卿疾步冲出大门时,候车大厅里的旅客们这才刚刚瞪大了眼睛,并发出一阵恐怖的惊呼声。 一出大门,左少卿如炬目光瞬间掠过车站外面的环境。站前广场上正在聊天的人们此时刚刚向候车大厅这边扭过头来,还没有看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左少卿不再犹豫,立刻飞奔下高高的台阶。就在这时,左侧的停车场那边突然传来尖锐的枪声。子弹打碎她身后的玻璃。碎玻璃落地后发出巨大的响声。站前广场上的人们这才发出一阵恐怖的喊叫声,并开始四下奔逃。 这一枪确实使左少卿改变了主意。她立刻掉转了奔跑的方向,向右侧的黑暗中飞奔而去。她在奔跑中也拔出腰后的柯尔特手枪,哗地一声顶上子弹。她绝不相信有人能够阻挡她的去路! 潘其武站在车站前的台阶上,向右侧的黑暗中指点,“山岩兄,她如果向右边跑,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我就要祝贺你了。” 姜山岩笑得咧开了嘴,“长官,她要是往右边跑,她就无路可逃了!” 潘其武不动声色,“山岩兄,不要大意。很难说还会出现什么意外。” 左少卿在黑暗中向前飞奔。她的身后传来断续的呼喊声和奔跑声,随后就是吓人的枪声。左少卿忽左忽右地奔跑着,子弹不时打中她身边的墙壁。 在黑暗中,她隐约发现,前方左侧的巷口似有人影在晃动,正是举枪准备射击的样子。接着,那边传来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擦过她的耳边。 用手枪打移动目标,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左少卿要打固定目标却轻而易举。她瞬间举起手枪,柯尔特手枪发出一声巨响,那个人影立刻向后摔了出去。她判断,这个人必死无疑。 但那个巷口仍有人影晃动,并且隐在墙角后面向她射击。左少卿没有选择,立刻冲进右边的小巷里,继续向前飞奔。 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心里第一次产生出一阵恐慌。 她已经察觉到,这次围捕行动是经过极其周密的设计和谋划的。候车大厅里的那两个人是白送给她的。停车场那里的一枪,只是为了堵住她逃向那边的道路。现在左侧的小巷里有人阻击,但右侧的小巷却无人拦截。她隐约察觉到,自己正按照布网者的指引向前奔跑。她正在步入一个已经被人精心设置好的罗网里。 但是,她现在毫无选择的余地,只能继续向前飞奔。后面继续传来追赶的喊叫声,还有枪声。子弹偶尔掠过她的头顶。她一边奔跑着,一边快速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寻找这个罗网里可能有的漏洞。但是,一个漏洞也没有! 这个时候,她其实已经跑到了网底。 小巷的尽头,是一片小小的空场,大约只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周围是高低错落的平房和楼房,再无道路。她现在已经无路可逃! 左少卿猛地在小巷的巷口停下。周围虽然很黑暗,但她立刻就看明白自己的处境。她绝对相信,空场的周围一定藏有杀手。她如果跑上空场,极有可能会被乱枪打死。她急促地喘息着,再次打量周围的环境,寻找突出重围的缝隙。 这个地点,是潘其武和姜山岩昨天夜里选择好的。那时,他们就站在这个黑暗的空场的中间,细细地打量着周围。这里确实无路可走,无路可逃。 姜山岩笑着说:“长官,我准备在这里放四个枪手。他们的枪法都是经过训练的。只要那个女人一出现在这个空场上,他们一定会把她打死在这里。长官,我想确认一下,您真的不要活的,只要死的吗?” 这个问题让潘其武略略地沉吟了一下。能抓住活的当然最好。但他太了解这个左少卿了,她是一个能够在绝境中生存下来的职业特工,似乎无人可以将她置于死地。叶公瑾交待给他的这个任务太过重大。所以,他现在绝不能掉以轻心。 “山岩兄,”潘其武轻声说:“务必告诉你的手下,绝不可以大意。她一出现就开枪,打死她!坚决打死她!” 姜山岩点点头,“长官,放心吧,一定没有问题。” 这时,潘其武意外地发现一个问题,甚至就是一个破绽。他看见空地的里面,正对着巷口的地方,有一扇大铁门,门上有一盏昏暗的电灯。这盏昏暗的电灯却照亮铁门上的一个标志。正是这个标志让他疑惑起来。 他指着这扇铁门问:“山岩兄,这个铁门里是什么地方?” 姜山岩说:“这是金边市波北区警察分局。” 潘其武顿时瞪起眼睛,严厉地盯着姜山岩。 姜山岩却向他露出难以抑止的笑容,他说:“长官,请不要担心,绝对没有问题。外面的枪一响,这些警察绝不敢迈出这个大门一步。我太了解他们了。他们绝不会妨碍我们的行动。” 潘其武难以相信地看着他,“真的吗?” 他心里却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姜山岩设定的这个暗杀地点,竟然是在警察分局的门外。这对情报机构的秘密行动来说,是一个大忌讳。万一有一个警察大胆逞能,迈出这个大门,就等于他们和当地警察发生直接对抗。那是严重的外交事件,他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但是,他转念又一想,这是一个出人意外的地点,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在这个地方动手。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地点,那个左少卿才会放松警惕,谁又知道呢? 潘其武轻声说:“希望你的判断准确,那些警察不会迈出这个大门。” 姜山岩笑着说:“请长官放心,他们一定不会出来,我了解他们。” 但是,冷静地说,潘其武和姜山岩都犯了一个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小错误。 姜山岩在金边工作多年,当然知道这里是波北区警察分局。并且还知道,枪声一响,警察们一定不会出来,他们太怕死了。而潘其武是在观察到大门上的警徽之后,才从姜山岩的介绍中得知,这里是警察分局。在他们的潜意识里都相信一点,像左少卿这样的特工,又正在逃避刺杀的紧迫过程中,她决不会往警察分局里跑,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是,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在于,左少卿再精明,也不知道这里竟然是警察分局。在仓促之中,她也看不清门上的那个警徽,更没有考虑的时间。 所以,当她被困在那个小巷的巷口,前有伏击,后有追兵,进退不得的时候,她才看见对面的那扇大铁门。借着铁门上方的电灯,她看见铁门上有一扇小门,并且是开着的。她确信,这几乎是她唯一的逃生机会。 她从脚髁上拔出那支小小的瓦尔特手枪,顶上子弹。她举起双枪,先回头向身后的追兵连开几枪,压制住他们。之后她一步跨出巷口,双臂张开平举,向两侧连续射击。察觉两侧的火力停下后,她立刻拔腿飞奔,穿过那个令人恐怖的空地,一直冲进那个小铁门里。 左少卿冲进铁门的瞬间,身后的子弹连续不断地打在铁门上,发出震耳的响声。她一进了门,立刻回身关上小门,并插上铁门栓。她希望,这个小铁门至少能把外面的追兵挡住几分钟。 当她离开铁门,走进院子里,四面张望寻找出路时,却听到两旁的房间里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喊叫声,再有就是一阵零乱的拉动枪栓的声音。这时她才意识到,她进来的这个院子,不是军队驻地,就是警察的派出所。 她站在院子里没有动。她听出那些喊叫声里藏着极度的惊慌,还有那些零乱的枪栓声。不管是军队还是警察,在这样极度的惊慌之中,一旦受到惊吓,就会胡乱开枪。她不想被乱枪打死。 现在,借着院子里的灯光,她看见从几扇窗户里半露出来高低不齐的脑袋,还有长长的步枪和晃动着的手枪。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超出所有人的预料。甚至左少卿自己,在这样的时刻里,也不敢轻举妄动。 正文 三百六十一 入狱 左少卿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枪,缓缓地旋转着,让窗口里的人看清她的动作。她隐约觉得,这可能也是一种逃生的办法,至少可以暂时躲过外面的追杀。 窗户里又传出来几声喊叫,似乎在命令她。左少卿没有再犹豫,她慢慢地把手里的两支枪都放在地上,又把肩上的背包摘下来,也放在地上。她仍然慢慢地旋转着,缓缓撩开身后的衣服,让窗户里的人看见她后腰上的匕首。然后,她把匕首也摘下来,扔在地上。她站在原地等待着。 这个时候,在铁门外面,潘其武却暴怒地跺着脚。这个左少卿居然真的跑进了警察分局。现在,她竟然受到这帮蠢猪一般的警察的保护! 按照姜山岩的意思,是冲进警察分局,要么劫走左少卿,要么就地打死她,任务就算完成了。他非常希望潘其武点头,否则,这样一个结果,也将是他的失职。 潘其武狠狠地瞪他一眼,“你胡闹!这样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姜山岩小声问:“长官,咱们现在怎么办?” 潘其武说:“撤!另外想办法!” 在姜山岩收兵撤退的过程中,潘其武才知道,这一次他们损失惨重。 他从台北带来三个人,从越南和泰国各抽调了三个人,柬埔寨小组原有六个人。整个算起来,不包括他,共有十五个人。但清点之后才知道,他们一共是两死三伤。候车大厅里的两个人,一个摔断了锁骨,一个被打断了鼻梁骨。这两个都算轻伤。而那一个重伤则令人恐怖。一颗柯尔特手枪弹打中他的肩膀关节。他虽不至于死,但那条胳膊只剩一点皮肉连着。他肯定是残废了。 潘其武恼怒万分。他回到下榻的饭店里,不得不给叶公瑾发报,汇报这里的情况。结果可想而知,他和姜山岩都遭到叶公瑾的严厉训斥,并责令他们无论采取任何措施,务必完成任务! 到了这个时候,潘其武就有一点后悔,也许当时冲进警察分局,或许是一个好主意。也就是在他后悔的这个时候,他得到消息,火车站地区,已经被军队包围。 他有些惊愕地看着姜山岩说:“幸亏我们没有鲁莽行动。” 潘其武坐在他的房间里,低头沉思。叶公瑾说过,这个左少卿可能带着一个胶卷。他说:“你若是看见胶卷,就明白是什么原因了。” 潘其武考虑着这个情况,就把姜山岩召到面前,“山岩兄,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否则,局长那里就很不好交待。” 姜山岩急忙点头,“长官,我明白。怎么办,我听您的吩咐。” 潘其武小声说:“你要利用关系,在监狱里拉拢出一个人来,无论花多少钱都行。这个人要帮我们做两件事。第一件,把左少卿所有的个人物品都拿出来,一件也不许留。第二件,杀掉她!他要多少钱就给他多少钱!你能做到吗?” 姜山岩想了想,用力点头说:“请长官放心,我一定能做到!” 潘其武拉住他的手,“山岩兄,不可拖延,一定要快!争取在最近几天内就办成这件事!明白吗?” 姜山岩站了起来,“我明白,我现在就去办。” 相信看官们还记得,杜自远也向秦东海交待了这个任务,但却是在两天之后。这样一来,左少卿就很危险了。 当潘其武和姜山岩带着手下人撤退的时候,左少卿站在警察分局的院子中间,足足等了五分钟,但没有一个人敢出来。 这个期间里,她只听见屋子里的人哇啦哇啦乱喊乱叫着。但她什么也听不懂。终于,一副生了锈的手铐从屋里扔出来,直接扔到她的脚下。她弯腰捡起手铐,冷着脸盯着那个窗口,一股恶念直冲头顶。她很想抓起地上的手枪,在这个烂警察局里杀一个痛快!但是,现在还不是冲动的时候,她必须忍耐。她费了一点劲儿,终于把这副锈蚀的手铐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又有人在屋里怒吼着什么。两个警察终于从屋里出来。他们小心地走到左少卿身后,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到一个房间里。 随后,又有几名警察跟进来。他们严密地搜查左少卿的全身,确认没有任何危险物品后,就锁上门就走了。 这之后,又是很长时间没有人进来。 左少卿在椅子上坐下来,仔细衡量自己的处境。初步判断,她现在总算是安全一些了。至于今后怎么办,她只能走一步再看一步了。 这个时候,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警察们跑来跑去,大声喊叫着。她后来才判断出来,警察们打电话叫来了军队,并且把整个地区都包围起来。 潘其武和姜山岩也因此没有派人攻打这个警察分局。 这个时候,左少卿从窗户里看出去,只见一个黑胖的警察和一个瘦高的军官正在互相喊叫争吵。她猜测,他们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后来黑胖警察和瘦高军官进了房间,试图对她审问。但问了几句,她一句话也听不懂。这两个人又开始互相争吵。左少卿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们。 这样的过程一直持续到天亮以后。终于,一辆破旧的囚车开进院子里。 几名军官和警察进来,再次搜查了她的全身。然后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带出房间,并且推上囚车。几分钟后,她看见自己的背包被扔在囚车的地板上。 看见自己的背包,左少卿不由焦虑起来。她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但背包里的香皂不能不要。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地板上的背包,不知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才好。 囚车终于开出警察分局。两辆军队的卡车一前一后地夹着囚车。看来,警察和军队终于达成了妥协,共同押运这个令人恐怖的重犯。 一个小时后,囚车终于开进位于金边南边的国家监狱。 左少卿被人抓着胳膊带进一个大房间里。在这里,监狱方面的官员又不厌其烦地搜查左少卿的全身。这个时候,警察和军队方面的人则共同和监狱方面的官员们争吵。他们不断地打着电话,请示各自的长官。后来,他们终于取得一致,开始办理左少卿的入狱手续。 几分钟后,左少卿被带到一张高桌子前面。一名监狱官员当着她的面打开她的背包,检查并登记里面的东西。 她的背包里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她的枪和匕首肯定不在背包里,这一点她可以想像到。让她稍有意外的是,她的钱包也不见了。这样,里面的美元自然也没了踪影,应该是被某个警察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左少卿并不想对丢失的钱包说些什么。她只是冷冷地看着矮胖的监狱官员把背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几件衣服,几张地图,一个玩具指北针,一个打火机,还有一顶宽檐的凉帽。 当这个皮肤黑黑的官员从她的背包里拿出那块至关重要的香皂时,左少卿不能不犹豫一下。监狱官员说了一句话,并做了一个洗脸的动作。左少卿明白,他的意思是叫她带着这块香皂,在牢房里可以用来洗脸。 她犹豫了一秒钟,她不敢犹豫的时间太长。她还是摇摇头,把香皂推了回去。监狱官员没有再说话,就把那个香皂重新放回到背包里。 左少卿心事重重地看着监狱官员把这个背包拿进里屋,放在一个木头架子上。她心里有一种丝丝的疼,仿佛她的孩子被人拐走。让她焦虑的另外一点是,她不知如何才能拿回这块香皂。 之后,她被带进另外一个房间。一名看守样的人递给她一条毛巾、一只没有盖子的铝饭盒、一双筷子、一领草席和一双木屐。然后带着她出了房间,上了楼梯,再穿过长长的走廊,最后把她推进一间牢房里。 左少卿就此被关进柬埔寨的国家监狱里。 关押左少卿的这间牢房不大,三张双层床,连同她在内,一共六名女犯人。 那五名女犯人如同泥塑的菩萨一般坐在里面的一张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刚刚进门的左少卿。她们都是乌黑的皮肤,高颧骨,眼睛凹陷,身材低矮,不声不响地坐着,傻了似的看着她。 左少卿把自己的东西扔在门后的空床上,然后慢慢走到窗前。她再次回头盯了她们一眼。她知道全世界的监狱里都会有“狱霸”,但她看不出这些人中谁会对她构面威胁。她扭回头,继续看着窗外。 到了这里,她第一件要考虑的事,就是如何离开这里。这是她观察窗外的原因。 一九二四年,是法国人设计并且建筑了这个监狱。当时这是柬埔寨境内唯一的一座正规监狱。 二战期间,日本人来到柬埔寨。他们很“和平”,也很“友好”。他们不仅和柬埔寨政府保持合作关系,甚至与实际统治柬埔寨的法国人也保持友好的合作关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二战结束。 正文 三百六十二 窥逃 日本人在宣布投降之前,宣布给予柬埔寨、老挝和越南这三个国家“**”,尽管这种“**”从未真的实现过。所以,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南亚中南半岛的这三个国家,虽然都受到日本人的侵略,却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反日情绪,其原因大概也在这里。 日本人统治时期,他们向柬埔寨政府以及法国当局提出的许多合作建议之一,就是共同管理这座监狱,并专门拨出经费,对这座早已破败不堪的监狱进行整修和扩建。这其中就包括加高围墙,并在围墙上面架设了无法逾越的铁丝网。 左少卿透过牢房里那扇小小的插着几根粗铁条的窗口,向她目力所及的监狱和周边环境观察了十分钟。 她首先看到的,就是这道由日本人整修加固过的围墙。围墙确实很高,顶端架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最后还在“y”字型的铁桩上面,再加上一道一圈一圈的蛇型网。她得出一个结论,这所监狱极难逃越。 在下要告诉各位看官,左少卿在这种铁丝网面前,不可能再用“撑杆跳”的方式越过围墙。但左少卿是什么人?她最后逃出监狱的方式,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监狱的主体是一栋“l”型的二层楼房。左少卿判断,她所在的牢房位于“l”的一竖上,这是很长的一竖。她估计,这一竖的上下两层都是牢房。似乎女犯人都在二层的牢房里,至少她没有在走廊里听到男犯人的喊叫声。 让她比较迷惑的,是“l”那短短的一横。 按照她记忆中进入牢房的路径,那一横的楼下应该是监狱的办公场所。给她办理手续、存放她背包的房间,都在这一层。但楼上的那一层,她看不出是怎么回事。楼上的窗户是有玻璃的,这和她所在的这间牢房不同。她面前的窗户不是没有玻璃,是根本就没有安装玻璃的木框。这个国家地处南亚,窗户上有没有玻璃,是一件很无所谓的事。但那边的窗户不仅有玻璃,并且还是毛玻璃。这个情况让她感到迷惑。 左少卿只能把这个问题存在心里,希望以后能看明白。 另一个让她迷惑的地方,是在那一横的楼顶上,那上面架着一个巨大的铁罐。以她的目测判断,这个铁罐的直径大约有两公尺,高约有三公尺。从铁罐外面有垂直的锈蚀痕迹来看,它似乎是水塔,或者类似的东西。 楼下往南,距离“l”型楼房的这一横大约五公尺远,就是监狱的围墙。正是因为看见了这堵围墙,左少卿才得出了这个监狱难以逃越的结论。 天下的越狱行动,说穿了,其核心就是如何越过监狱的围墙。或者从上面越过,或者从下面钻过,再或者从中间穿过,无非就是这三条路径。左少卿感觉,以她现在的处境和能力,想越过这道围墙的可能性,真的是微乎其微。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左少卿没有找到逃离这座监狱的任何方法。 临近中午时,走廊里传来女人的高叫声。 左少卿看见同牢房的女犯们都拿起铝饭盒,就猜到是吃中午饭了。她也拿起自己的铝饭盒,像其他犯人一样,在水池边冲洗一下,便站在牢房门口等着。 一辆木头小车推到牢房门前。小车上放着一只巨大的木桶,木桶里是黑乎乎的类似粥一样的东西。推车的女犯挖了一勺这样的粥,一下子扣到左少卿的饭盒里。 左少卿端起饭盒在鼻子下面闻了一下,这才知道什么叫猪食。 米因为发霉而变成暗灰色。一些说不出名字的菜叶或者野菜,令人作呕地掺杂在粥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左少卿看着这一饭盒猪食,她不得不考虑另一个问题。她必须在几天之内离开这座监狱。因此,现在尽最大的可能保持体力,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她想,妈的!老子连黑蜘蛛都能吃,还怕吃这个东西吗! 左少卿是个依靠顽强意志生存到今天的人。她只做生存需要她必须做的事,其他的就什么也不去想了。她端起饭盒就大口地吃了起来。几分钟后,她终于把这份猪食吃了下去。 牢房里另外五个女犯挤坐在一张床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坐在中间的女犯向左少卿伸出饭盒,用筷子在里面划出一半,然后说了一句话。 左少卿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她要把自己的饭分一半给左少卿。左少卿笑着向她摇摇头,然后拍拍肚子说:“饱了。” 那女犯说:“噢,饱了。”她拍拍自己的肚子,“莫索。”然后指着身边的女犯说:“苏替、苏发、莲萨、多丽。” 左少卿这才明白,这个叫莫索的女犯是在向她介绍其他犯人的名字。把这个过程连贯起来考虑,她就意识到,现在她的名字叫“饱了”。这个名字让她觉得可笑,但她不想去纠正。想一想,“饱了”也是一个挺不错的名字。 她终于想起两个英语单词,她指着她们说:“尤尔,歪?”然后再指指牢房。 几个女犯都笑了起来。莫索捻着手指,说:“刀勒。”然后摊开双手摇摇头。 左少卿隐约明白,她们是因为欠债而坐牢。 她们用手势、用表情,再加上一个半个英语,又聊了几句。但语言不通,沟通起来就很困难,也很费心。 左少卿不想在这件事上再耗费精力。她站在床边铺好自己的床,然后爬上去躺下来。她需要考虑如何离开这所监狱。但是,几分钟后,她就陷入昏睡中。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左少卿陷入昏睡中,是因为这里确实是个可以叫人放松的地方。至少被人枪击的危险已经不存在了。至于如何离开这里,她肯定有充足的时间考虑。所以,说她陷入昏睡,也可以说是酣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察觉有人在碰她的身体。她瞬间睁开眼睛,盯着正攀在她床边的莫索。 莫索被她这个眼神吓了一跳,她向上抬着手,说:“阿波,阿波。” 左少卿坐起来。她知道莫索是叫她起床,但仍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她居然看见莫索做了几个明确无误的洗澡动作。洗澡?这倒是一件让她惊讶的事。 女看守们在走廊里大声喊叫,牢房的门被一一打开。左少卿学着其他犯人的样子,拿着毛巾,走出牢房,在门外排队。她估计,这一层里大约有五六十个女犯人。 女犯们在看守的喝令下,转向走廊的另一头,依次走出那个铁栅栏门。铁栅栏门的外面是楼梯间。左少卿记得,她就是从这个楼梯间上来并被送进牢房里的。 女犯们穿过楼梯间继续向前走,又走进另一道铁栅栏门。左少卿判断,她们正走进“l”的短横里。犯人们又穿过一道门,然后进入一个大房间里。 大房间里空气潮湿,墙边摆放着一些木板钉起来的条凳。这个房间里确实如左少卿看见的那样,是有玻璃的,并且是毛玻璃。 那些女犯们一进了大房间,便开始飞快地脱衣服,把自己脱得光光的,一点顾忌也没有。一些抢先脱好衣服的人,手里拿着毛巾,然后摇摇摆摆地跑进另一个房间。紧接着,那个房间里就传出来哗哗的水声。 左少卿看着身边这些已经脱光衣服的女犯人们,一时还有一点犹豫。和这么多的女人一起脱光了衣服洗澡,是一件她从未经历过的事。 莫索站在她的身边,拉了拉她的衣服,示意她赶快脱衣服。接着,左少卿就发现她还做了另一个不易察觉的手势。她的大拇指似乎是在向身后指。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她立刻就看见一个又黑又胖又高的女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个黑胖女人的眼神里,可没有一丁点善意。左少卿猜想,这个监狱里如果有“狱霸”的话,那就是这个人了。如果这个“狱霸”向她挑衅,她一时拿不准该怎么对付她。 左少卿看了一眼身边的莫索。发现她正悄悄地做着一个含义下流的动作,是从自己的两腿之间向上抚摸的动作,然后再次向她指了指身后。左少卿隐约明白,这个黑胖女人可能还是一个专门“作贱”女犯人的家伙。她必须想好怎么应付她。 她脱了身上的衣服,跟在莫索的身后,赤条条地走进了浴室。 浴室同样是一个大房间,四面的墙边都是莲蓬头。左少卿试了一下水,水并不热,只是有一点温热而已。不过,在这个季节和这个监狱里,有温热水洗澡,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 左少卿展眼向周围看过去,自己也有一点震惊。 看官们可以想像一下,数十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在哗哗喷着温热水的莲蓬头下面,肆意地擦洗身体的各个部分,大腿、屁股、胸乳,无不纤毫毕现,无不展露无遗,这场面已经具有足够的视觉冲击力了。 正文 三百六十三 恶浴 如果在这群乌黑瘦小的女人身体中间,还有一个肌肤白皙,体态优雅,无论男女都会受到吸引的雪白身体,那就更加具有视觉冲击力了。左少卿明白这一点,她尽量往墙角里钻,希望不要引起别人太多的注意。 这时,她的注意力却转移到另外一个方面。她发现淋浴的水管是从房顶上延伸下来的。这就是说,监狱方面并没有费心建造一个锅炉房,来为犯人们烧热水。淋浴的水,应该来源于房顶上的那个大铁罐。 她立刻就想到,在这个南方国家,终日艳阳高照。那么一大铁罐凉水,只需两天就会被太阳晒成温热的水。犯人们绝没有过高的奢求,洗澡的水只需温热即可。 这时,左少卿弯下腰开始洗头。她现在没有香皂或任何洗头膏之类的东西,她只能用力抓挠自己的头皮。 隐约间,她看见地面上的许多只脚正很快地向旁边移去。她明白,身边的人正在闪开。她意识到有问题了。接着,她就看见一只乌黑的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放在她的屁股上,还肆意的揉捏着。左少卿知道,这一定是那个黑胖女人对她下手。这只黑手的触摸,让她极其恶心。 左少卿慢慢地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脑后,然后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周围的女犯们都惊恐地看着她们。她向那个黑胖的女人盯了一眼,就露出好看的笑容。 那个黑胖女人似乎受到了鼓励,脸上的笑容更加阴荡和放肆。她再次伸出手,想去抓左少卿的胸乳。左少卿不肯再让她得手,伸出左手,掐住她的肘关节。 左少卿的这个动作是如此随意,她掐住黑胖女人的右肘,似乎是在扶着她,也似乎是为了不让她的黑手再伸到自己的身上。她同时又伸出右手,有些放肆地在黑胖女人那硕大的几乎垂到腰间的**上捏了几下。然后,她笑嘻嘻地撮起三个手指,闪电一般在黑胖女人锁骨下面一点的位置上点了一下。这个动作很轻巧也很顽皮,甚至还带有一点挑逗的意味。 但左少卿这一点,却是在暗中发了力的,寻常人早已疼得喊叫起来。但左少卿脸上的微笑和她轻巧的动作,让黑胖女人发作不出来。周围有那么多女犯在看着她,她要维护权威,只能隐忍那一阵剧痛。 但左少卿却不肯放过她,她左手的中指已经悄悄地立起来,狠狠地扎进她肘关节的缝隙里。 周围的女犯人们目瞪口呆。她们都惊讶地看见,黑胖女人的身体僵硬地挺着,脸上的肌肉却瑟瑟地抖着,目光也有些呆滞地看着左少卿。她不得不忍受剧痛。 左少卿却笑嘻嘻地托起她硕大的**,向旁边的女人们展示着,还亲热地拍打她满是肥肉的肚皮,拉扯她从两腿间一直漫延到肚脐下面的黑毛。大约一分钟后,她很随意地轻轻地推着黑胖女人,让她转向墙边的莲蓬头。 她向身边的女犯们做了一个谁都明白的动作。那些女犯们立刻争先恐后地围在黑胖女人身边,帮助她洗澡。 黑胖女人仍然转过身来,盯着不远处的左少卿。但左少卿已经转向另一边,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洗完了澡,犯人们在看守的吆喝下回到更衣室,穿上各自的衣服。 左少卿注意到,那个黑胖女人一边盯着她,一边和身边的几个女犯人低声嘀咕着。她明白,她已经严重得罪了这个黑胖女人。这个黑胖女人一定会报复她的。 让她意外的是,黑胖女人的报复迟至第二天的下午才出现。 第二天下午的这个时候,左少卿和同牢房的女犯们刚刚吃完午饭。她洗了饭盒,站在窗前又向监狱的内外观察了一会儿。她一直盯着房顶上那个巨大水罐。 几分钟后,她回到床边正准备休息时,那个黑胖女人却出现在牢房外面。她用一根粗木棍重重地敲打铁门,眼睛却狠狠地盯着左少卿。她向左少卿一指,又一指莫索,做着手势向她们吼叫。 莫索已经吓得缩下脖子,她拉一把左少卿,急忙出了牢门。 左少卿出了牢门。她看见走廊里已经站着七八名女犯人了。她们都缩着脖子,小心地看着黑胖女人。 这时,一个瘦瘦的看守不耐烦地向前挥挥手。女犯们都转身向前走去。黑胖女人走在最后,用力在左少卿背上推了一把。左少卿不动声色地回头盯了她一眼。 这支小小的队伍在看守的喝斥下,出了走廊铁门。铁门外就是楼梯间。从方位上看,如果继续向前,就是通向浴室的铁门。如果往右拐,则是楼梯。左少卿记得,她就是从这个楼梯上来,最后被送进牢房里的。 但这个楼梯还可以继续向上,通向一扇锁着的小门。左少卿看见,队伍正走上这道楼梯,并在那个小门前停下。她判断,小门应该通向楼房的房顶。 看守走到小门前,掏出钥匙打开小门。女犯们都通过这扇小门上了房顶。 但是,一到了房顶,所有的女犯们都痛苦地叫唤起来。 现在虽然只是四月,但对这个南亚国家来说,就已经进入酷暑了。外面的阳光如火一样暴晒下来,使楼顶的水泥板如同被火焰烧烤过的铁锅一样,散发着烫人的热气,且令人窒息。 楼顶的油毡层已经完全破损。她们的任务,就是用铁铲铲下破损的油毡,抛弃到楼下的一处空地。然后在楼顶铺上新的油毡,再在上面浇一层融化的柏油。 这样的工作,其艰苦和劳累可想而知。几分钟后,所有的女犯们都已经大汗淋淋。左少卿也同样如此。其他女犯天生的乌黑皮肤还看不出什么来,但左少卿白皙的皮肤已经被太阳晒成砖红色了。 但她不以为意。她的注意力也不这上面。她一边干着活,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 监狱围墙的外面是一片荒地,再过去则是一片小树林。她透过小树林的间隙,偶尔看见有汽车驶过。因此,她判断那里应该有一条公路。 如果她能穿过围墙,跑到这条公路上,她可以很轻易地跳上一辆卡车向西去。这个向西去的理由很简单,她不可能再从金边火车站上车,但她可以从西边的什么地方跳上火车。只有这样,她才能离开这个国家。 但是,问题又来了,她怎么才能越过下面的围墙。从楼顶向下看,围墙上面的铁丝网更加恐怖,更加不可逾越。 左少卿和其他女犯们一样,用力地铲着破损的油毡。再把这些铲下来的油毡运到墙边,抛到楼下的空地上。炽热如火的空气包围着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被汗水和灰尘覆盖。 黑胖女人站在楼梯口小门的阴影里,恶狠狠地瞪着她们。 铲除破烂油毡的工作艰苦而劳累。汗水把她们脸上的污垢冲出一条条的污痕。左少卿注意到莫索已经快受不了了,她的嘴咧着,几乎要哭了出来。左少卿向她做着手势,指挥她去大铁锅旁边烧火,融化柏油。 看上去,这似乎是一个更可怕的工作。但这个工作却是在大铁罐的阴影之下,只要站在上风头,也并不太热。莫索万分感激地看她一眼。 两个小时后,破损的油毡已经铲光。左少卿毫不客气地指挥其他女犯搬运油毡。昨天,那些女犯们都看见她对待黑胖女人的样子,谁也不敢拒绝她的指挥。 油毡铺在楼顶的水泥板上。女犯们用小桶把大锅里的柏油倒在油毡上,再用铲子刮平。这一下子,楼顶上的温度更高了,所有干活的女犯们都仿佛陷入在火焰之中。她们都加快了干活的速度,希望快点完成这炼狱一般的工作。 最后,谢天谢地,所有工作都完成了。女犯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大铁罐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水龙头。女犯们毫无顾忌地脱掉上衣,排着队,轮流在水龙头下面洗脸,也顺便洗一下身体,也降低火一样的体温。 左少卿在等候的时候,默默地打量着这个大铁罐。 它大得有一点可怕,它锈蚀的程度更让人害怕。也许要不了多久,它就会锈出一个大洞来,再也不能装水了。 大铁罐的下面是角铁焊的三角架,同样的锈迹斑斑。左少卿伸手在角铁上抠了一下,立刻有一大块铁锈剥落下来。这个已经锈蚀的三角架,现在还能承受那么沉重的铁罐,真的可以算是奇迹了。 轮到左少卿在水龙头下面洗脸时,黑胖女人却突然站了出来,向女犯们大声吼叫。莫索悄悄地拉了左少卿一下,示意她赶快去排队。左少卿凶狠地盯着黑胖女人。她真想现在就打她个满脸花! 左少卿满身汗污地回到牢房里,立刻脱掉全身的衣服,用水池里的自来水擦洗身体。这里的水是从地下抽上来的,在这个燠热的季节里,就显得更加冰冷刺骨。 莫索帮助她擦洗身体,也对她被冷水冰得雪白的肌肤发出啧啧赞赏。 正文 三百六十四 步步谋划 其他女犯们都坐在床边,笑嘻嘻地欣赏左少卿雪白优雅的身体,也看着莫索用粗毛巾擦洗到她的屁股或者大腿的时候,做出的各种夸张的手势。 左少卿拍拍莫索的肩,表示谢意,然后穿好衣服,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躺下来。她需要再次考虑藏在心中的逃跑方案。 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一直在困扰着她。她无论采取何种逃跑方案,作为第一步,她都要先冲到楼下的储藏室里,抢出她的背包才行。现在考虑到这个问题,她有点后悔当初把香皂留在背包里了。 一直到深夜里,左少卿还在为这个问题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夜里,秦东海和龙锦云开车到了金边火车站。第二天的早上,杜自远也到了金边。在第二天的这个夜里,杜自远交给秦东海两项任务,第一件,就是设法拿到左少卿的个人物品。 这件事就有一点诡异了。因为在两天前,潘其武就已经交给姜山岩同样的任务,设法拿到左少卿的所有个人物品。 从道理上讲,潘其武采取的行动在前,本应该先于杜自远拿到左少卿的个人物品。但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却落了一个后手,这是有原因的。 杜自远交给秦东海的两项任务,是有先后次序的。要他先拿到左少卿的个人物品,之后再采取行动,营救左少卿出狱。 而潘其武交给姜山岩的任务,则是干掉左少卿,同时拿到她的个人物品。这两个任务要同时完成。 但是,前一个任务是杀人呀!杀人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可以轻易接受的。姜山岩在落实这个任务的时候就有了一点难度。他有一个通过中间人不断加价,又不断劝说的过程。结果,就把拿走左少卿个人物品这项任务给耽误下来了。 这样一个细小的区别,就是诡异之事产生的诡异结果。这个结果,容在下慢慢叙述。老话说,一波三折。潘其武和杜自远同时对左少卿采取的这个行动,还真的是一波三折,且险象环生。 杜自远到达金边后的两天里,如同木雕一般,坐在藏于陋巷深处小旅馆的房间里,一动不动。 在第一天里,秦东海仔细向他汇报了到达越南之后的情况。他说:“梅组完全被破坏了,阿竹是唯一的幸存者。” 之后,杜自远把阿竹叫到面前,仔细询问梅医生和另外一个女人最后出现在联络站里的情况。他问得很仔细,一点一点地引导阿竹回想并且说出他头脑中残存的记忆。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那个女人极有可能就是左少卿。左少卿身上,极有可能带着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或者类似的东西。 那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他和秦东海都难以判断。左少卿身上的这个东西,重要到什么程度,有一个佐证:台湾情报局副局长潘其武亲自带人到金边来,一定是为了这个东西。另外,梅斯也到了金边呀! 杜自远忧心忡忡,情况要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他需要认真思考。 在这两天里,每天能进入这个小房间向他汇报工作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秦东海。一个是金边情报组的组长迟洪。 黑黑的阿竹则坐在门外的屋檐下,也如同一个木雕,一动不动。他会拦住他们中的一个人,说:“你等一下。”然后他进入小房间里,伸着细长的脖子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他问:“是谁?” 阿竹说:“是秦哥。”或者说:“是迟叔。” 杜自远喘一口气,说:“让他进来。” 杜自远问秦东海,“梅斯在干什么?” 秦东海小声说:“这两天,他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去,也没有人找他。” 杜自远忧虑地问:“东海,你说的南盟方面的那个姑娘,说有两个讲英语的人在电话里提到,我们是三个人。” 秦东海立刻说:“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我当时,真的被吓了一跳。” 杜自远问:“梅斯会是其中的一个吗?” 秦东海认真的想了一下,“老杜,我认为他不仅是,而且就是冲着你来的。” 杜自远点点头,“这个,我也想到了。” 有的时候,杜自远会问迟洪:“台湾来的人在干什么?” 迟洪小声说:“他们一直在活动。和监狱里一个叫阿葛的看守在联系。” 这个时候,杜自远就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他们谈成了吗?” 迟洪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 杜自远就沉默了,又陷入到他自己的沉思里。 他在盘算。如同一名兵临沙场的将军,盘算他的战术,一步一步地盘算。但最后看到的结果,却不是他所希望的。于是,他只能重新盘算,新的战术,新的阵法,新的策略。杜自远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他只想早于潘其武或者梅斯一步,救走左少卿。早于他们一步即可。但是,总是不够圆满。他为此焦虑而不安。 迟洪说:“老杜,我已经联系好了。一个看守,答应帮我们拿出左少卿的背包。” 杜自远抬起头,盯着他,也审视着他。他说:“叫龙锦云来。” 龙锦云被召到杜自远的小房间里。她在杜自远的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他。对她解释任务的,却是迟洪。 “小龙同志,”迟洪轻声说:“明天上午,有一家洗衣社的小卡车,将去监狱里收衣服。不是犯人们的衣服,主要是看守们的衣服和床单、桌面等等。你将化装成洗衣女工坐在卡车上,去监狱里收衣服。” 龙锦云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没想到自己会进入到一个监狱里。监狱对她来说,几乎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她轻声问:“然后呢?” 迟洪继续说:“最后,一个看守会抱出来一包衣服。左少卿的背包,就在这包衣服里。你要把这个交给他。”迟洪把一叠钞票放在桌上,推到龙锦云的面前。“小龙同志,你要尽快检查左少卿的背包,找到一样重要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但这个东西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不管你找到什么,把它塞进车厢板下面的一个缝隙里。没有人会找到那个缝隙。那是我们藏东西的地方。” 龙锦云张着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她非常想问一下,为什么要这样。但她不敢问。特别是,当她看见杜自远的脸色时。 杜自远脸色凝重。他说:“迟洪,你要盯住这辆卡车,一直到它安全回来。” 迟洪向他点着头,“是,我一定。” 杜自远心里非常不安,只是没有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 梅斯就在金边。台湾情报局的副局长潘其武,也在金边。他们不会坐着不动的。杜自远预感,拿到左少卿背包这件事,绝不会这么简单。他需要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迟洪领着龙锦云进了一个大院子。 在此之前,迟洪把她原本整齐的头发揉了又揉,抓了又抓,直到弄成一团乱麻,仿佛她刚刚从床上爬起来。接下来,迟洪毫不客气地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按在肮脏的墙上,来回蹭了几下。又用他的大手在她的脸上乱抹了几下,让她变成一个邋遢的洗衣女工。 大院子里有成排的木桩,木桩上拉着寂静的麻绳,在空中无声地绷出一条条弧形的线。院子的角落里,一个乌黑的压水井静静地立着。压水井附近的水泥地上有一道道排水的沟槽。水泥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许多木盆和铁盆。每个盆里都泡着待洗的衣物。 这是一家小小的洗衣社。一天的洗衣工作还没有开始。 迟洪领着龙锦云走到一辆小小的卡车旁边。洗衣社的老板已经坐在驾驶室里,无声地向他们点着头。迟洪让龙锦云爬进车厢里,小声说:“你要镇静。” 龙锦云努力向他露出笑容,向他摆摆手。卡车轰鸣着开出洗衣社。 卡车在黎明时分寂静的街道上疾驶。龙锦云坐在后面的车厢里,上下颠簸着。半个小时后,卡车驶进金边国家监狱的大门。 卡车在看守的指引下,开到监狱楼房的北侧,那里有一扇后门。看守挥着手,让洗衣社老板掉转车头,将车厢对着后门。看守示意卡车停下,他就进了后门。 几分钟后,一些女犯人抱着一包一包的衣服出来,扔在卡车车厢里。 龙锦云紧张地看着她们,把这些衣包往车厢里面推。 她突然一惊。她看见后面出来一个皮肤白皙的女犯人。她的神态,她的相貌,都不像是这个监狱里的犯人。龙锦云紧紧地盯着这个女人。 这个最后出来的女人察觉到龙锦云的目光,也注意地看着她。那个女人明显放慢了脚步,甚至还向两边扫了一眼。她慢慢地抱起衣包,准备扔进车厢里。 龙锦云来不及多加考虑,她抓住女人手里的衣包,紧张地问:“左,左,是吗?” 正文 三百六十五 背包 左少卿果然大吃一惊。她严厉地盯着龙锦云,并没有回答。 这时,后面的女犯人又抱着衣包出来了。左少卿听到脚步声,只能转身离开。 龙锦云一边接收着那些衣包,一边紧张地考虑,她应该再说什么。 这件事事后回想,也难怪龙锦云。即使是杜自远也没有想到,她会在这里看见左少卿。因此,他没有向龙锦云做任何交待。 这个交待其实就是一句暗语,一句可以获得信任的暗语。梅医生在街边与左少卿接头,左少卿与张雅兰接头,与郭重木接头,都需要一句暗语。这个暗语表明你的身份,表明你可以受到信任。 但是,龙锦云没有经验,她也没有暗语。所以,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得到左少卿的信任。后面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当左少卿再次抱着衣包出来时,龙锦云急促地说:“等候营救,请你等候营救。” 但左少卿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把衣包扔进卡车里,转身就走了。 被龙锦云认为相当合理的这两句话,在左少卿的耳朵里,却仿佛是最严厉的警告。她知道自己早已被人盯上了。她刚到金边的第一天就遭到追杀。“等候营救”这句话,在她的耳朵里,几乎就是说:“你等着,我一准备好就杀了你!” 事实上,正是龙锦云的这句话,促使左少卿提前采取越狱行动。 女犯人们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龙锦云惴惴不安地看着那扇小门。 终于,一个看守从后门里出来。他的怀里也抱着一个衣包。他乌黑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阴沉地盯着龙锦云。他很慢地走到卡车后面。但他并没有要把衣包交给龙锦云的意思。他只是用阴沉的目光盯着她。 龙锦云突然醒悟,她看见那个看守从衣包的下面伸出一只手。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叠钱,放在他的手里,然后迅速地抓住那个衣包。 看守似乎不愿意放手。他们无声地拉扯了一下。龙锦云几乎就要尖声喊叫了。他这才放开了手,然后迅速地逃进后门。 龙锦云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用力拍了拍驾驶室的车顶。卡车轰鸣起来,缓缓地向监狱大门外面开去。她拚命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去动这个衣包。 在监狱门口,一个看守跳上卡车,把那些衣包乱翻了一遍,确认那个下面没有藏人,然后挥着手让卡车开出了大门。 洗衣社的小卡车缓缓地开出监狱大门。 在龙锦云的感觉里,小卡车极其缓慢地开上了大街。 这个时候,姜山岩的汽车正在监狱门外停下来。那个叫阿葛的看守下了车,很快地向监狱里走去。姜山岩看着从身边开过去的这辆小卡车,以及卡车上那个神色紧张的洗衣女工,心里有瞬间的不可克制的疑惑。 洗衣社的小卡车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疾驶着。那个令人恐惧的监狱大门越来越远。龙锦云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清晨的风吹拂着卡车上的龙锦云。 她向前后看一看,没有异常。她手忙脚乱地解开面前的这个衣包。她一眼就看见那个浅棕色的双肩背包。她把背包拉到面前,按照在中央调查部干部训练班上学到的知识,她先对背包的外观进行仔细的观察。 老师说:“仔细观察某个东西的外表,看看有没有异常之处。” 背包已经很旧,很脏,背包的底部有沾过泥土的痕迹。还有一些痕迹,她判断应该是植物叶子留下的。这就是说,左少卿可能背着这只背包在丛林里穿行,甚至是匍匐爬行。她曾经越过越南边境,这些痕迹符合她的经历。 龙锦云慢慢地打开背包,同时注意地观察着。仍然没有异常。这时,她看见背包里的东西。她谨慎地把背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 一件衬衣,没有口袋,很单薄。她里外看了看,上面没有异常的痕迹。一条裤子,有口袋。她逐一掏了一遍,口袋里没有任何东西。她检查了裤腰、裤裆和裤脚,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她把检查过的衬衣和裤子放在自己的怀里。在这辆颠簸的卡车上,她只能这么做。 接下来她拿出来的,是两条女人的小裤。她捏了一遍,没有东西。然后拿出来的是几张地图。她逐张展开,里面没有夹着任何东西。背包里还有一个玩具指北针。她用指甲抠开后盖,里面也没有任何东西。 再接下来,龙锦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打火机,很普通的那种,需要灌汽油才能使用。她用拇指揿了一下擦火轮,打火机没有着。对她来说,这就是一个异常。她拔下后盖,打火机里有一些棉花。她用指甲把棉花都抽出来,里里外外地看,仍然什么问题也没有。它就是一个没有油打不着火的打火机。 到了现在,背包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现在她开始检查整个背包,它的带子、夹层、外口袋,以及各处缝线的地方。她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 龙锦云忧虑起来。迟组长和老杜向她交待得很清楚,就是要在背包里找到一个很特殊的东西。迟组长一再说,这个东西极其重要。但是,她却什么也没有找到。这个情况让不安起来,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时候,姜山岩还站在监狱门外的汽车旁。他心里一直隐隐地,有一些排不出去的不安。但他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时,他看见那个叫阿葛的看守从监狱里面跑出来。一看到阿葛的脸色,他就明白,出问题了。他几乎在一瞬间想到,问题可能就出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卡车上。这个时候,他更加明显地感觉到,那个紧张不安的洗衣女工,实在是可疑! 阿葛跑到他跟前,急促地说:“姜,姜,没有了!没有了!” 姜山岩揪住他的衣领,“什么没有了!快说!” 阿葛喘息着说:“那个女人的背包没有了。哪里也找不到,谁都说不知道。” 姜山岩脑子里轰轰地响着,这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灾难。他用力向阿葛一指,“回去找!继续找!看看是不是在别的地方!” 他这么说着,人已经钻进车里。他的黑色轿车一阵疯狂的轰鸣,在路中间急速掉头,就向大街上冲去。出了街口,姜山岩向停在路边的另一辆车急速地招手。两辆车一前一后,沿着狭窄的街道向前猛冲。 这个时候,焦虑不安的龙锦云,觉得自己一定遗漏了什么。她把整个背包再次检查一遍,确信没有任何异常。然后,她按照相反的顺序把拿出来的东西再一一放回去,并且再一次查看。 打火机、指北针,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后面是地图,她仔细查看每一张地图,上面没有文字,没有标记,没有夹带。她再拿起女人小裤,内外查看,没有文字和记号。最后是两件衣服。她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查看,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到了这个时候,龙锦云已经极其失望。她觉得自己实在无能。她把这个背包抱在怀里,望着飞快逝去的街道和房屋,心里已经有些发慌了。也许,只有老杜或者东海,才能从这个背包里发现重要的东西。 她抬起头向后张望时,发现有两辆汽车正快速地驶来。追上来的汽车和她的小卡车并排时,她看见车里的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一辆汽车开到卡车前面,另一辆汽车仍与卡车并排,但它们都开始减速。小卡车不得不在路边停下来。 两辆汽车上的人都跳了下来。他们手里拿着枪,对着龙锦云。 龙锦云有些恐惧地站起来。她向远处看,迟洪的汽车还在远处。她抱着背包想跳下卡车。但从汽车上下来的人已经冲上卡车,把她扑倒在衣包上。 姜山岩跳上卡车,从她手里抢走背包,立刻打开背包。但是,他也没有从背包里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回头吼道:“搜查她!快!” 按着龙锦云的两个人开始在她身上搜查。他们非常有条理,是从头到脚进行搜查。他们甚至扯开了她的胸罩,脱下她的鞋袜。他们回头向姜山岩摇摇头。 姜山岩想了一下,吼道:“全都带走!人、车,一个也不留!” 他扭回头,看着远处那辆停在路边的汽车。他看出车里只有两个人。他们不敢过来,因为他这里有六个人。不过,姜山岩也不敢过去。为了这个背包,天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发疯! 龙锦云和洗衣社老板都被塞进汽车里。一个特务钻进小卡车。三辆汽车依次发动起来,沿着街道向前驶去。迟洪的车远远地跟着他们。 姜山岩的这个小车队一路风驰电掣,一直开进他在金边的据点里。 这是一家运输公司。姜山岩的汽车抵达时,大铁门立刻打开,让三辆车开进去。 迟洪开车从门前经过时,只勉强看见院子里停着几辆卡车,再往里是一排平房。 正文 三百六十六 搜查 那扇大铁门关上后,有人通过门上的小窗口向外张望,盯着迟洪等人。 迟洪此时没有办法,只得开车回去报告。 姜山岩到了这里,算是回到自己最安全的窝里。他开始从容不迫地搜查。 他先命令两个人再次搜查龙锦云,是彻底的搜查。她的衣服被全部脱下来,被仔细看过,捏过,然后才扔给她。她的头发和脚上的布鞋也被仔细地搜查。但是,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姜山岩在一张宽大的桌子上,亲自检查那个至关重要的背包。他的搜查程序和方法与龙锦云完全一样。但是,他也没有找到任何重要的东西。 他和龙锦云不一样。龙锦云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东西。但姜山岩知道。潘其武告诉过他,可能是一个胶卷。但背包里绝对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 姜山岩回到院子里,观察这辆小卡车。他安排人对洗衣社老板进行严密的检查。同时安排更多的人对这辆小卡车以及车上的衣包进行检查。之后,他进入关押龙锦云的小房间里,想从她的嘴里得到一些情况。 这一次,龙锦云应对正确。她一言不发,低着头坐着,任凭姜山岩喊破嗓门也不开口。虽然她的心里非常紧张。姜山岩拍桌子的时候,也会把她吓一跳。但她咬着牙,就是不抬头,不让他看见她眼睛里的恐慌。 在中调部干部训练班里,她学习过审讯和反审讯。她知道最难对付的人,就是低着头,死不开口的人。现在,她非常努力地实践这一条。 姜山岩安排的这几项工作,整整进行了一个上午。到吃午饭的时候,姜山岩终于确信,他没有从左少卿的个人物品里,找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 看官们也许会奇怪,那个至关重要的香皂到哪里去了?看官们慢慢看吧。 下午,姜山岩重新回到监狱门口。他找到阿葛。阿葛说,监狱里没有左少卿的背包,绝对没有。谁也不知道她的背包是什么时候没有的。 姜山岩把这件事想了又想。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塞到阿葛的手里。 他说:“兄弟,你再费费心。到那个女人的床上去找,或者再想办法,在她身上找。你有这个办法吗?” 阿葛想了一下说:“有一个机会,每隔一天,女犯人们都要去浴室洗澡。衣服都脱在更衣室里。我可以安排人检查这个女人的所有衣服,还有她的床上。” 姜山岩用力地点着头,“阿葛,这样最好了。你无论从她的身上找到什么东西,任何东西,我都会给你这么多钱。但有一样,必须是从她身上找到的。”姜山岩的嘴角撇出一丝狡黠的微笑,“阿葛,我能看得出来。” 阿葛用力地点着头,“你放心,你放心。我这就去找。” 这天夜里,姜山岩不得不去金边大饭店,向潘其武汇报这一天来的结果。 潘其武听完他的汇报,心里非常疑惑。他相信姜山岩的谨慎和细致,那个背包一定经过极其细致的检查。但他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彻底检查了?” 姜山岩小心地看着他,“是,长官。人、背包、卡车、卡车上的东西,都经过彻底的检查。我知道微型胶卷是什么样子,但我确实没有找到。” 潘其武说不出话来。他这次来,其实是两项任务,一是除掉左少卿这个人,二是在她身上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胶卷。他理解,这两个任务,他能完成其中之一就可以了。或者杀人,或者找到胶卷! 他现在不得不回头问:“山岩兄,对左的行动,你安排好了吗?” 姜山岩明白,对左的行动,就是杀人行动。他立刻说:“请长官放心,已经全安排好了,就是这一两天。对方已经收了钱,并且做了保证。” 但是,潘其武怎么会放心呢?左少卿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姜山岩恐怕真的不是左少卿的对手。她还是会跑掉的。 这个预感,在他心里,实在是太明显了。 这个时候,潘其武就忍不住想起叶公瑾在那天夜里所做的安排。他要求潘其武亲自掌握赵明贵,并且尽快和右少卿那个组建立联系。也许,叶公瑾早已猜到这次中南半岛之行,他潘其武可能不会成功。所以,他叶公瑾是留了后手的。 潘其武想到这里,不由摇头叹息。如果这次任务完成得不好,他今后在叶公瑾面前就再也硬不起来了。 也就在潘其武为下一步的行动能否成功而忧心忡忡的时候,一个弟兄敲开了门,在姜山岩耳边低语几句。 姜山岩立刻回到潘其武身边,小声说:“长官,有客人来访。” 潘其武有些惊讶,谁会知道他住在这里呢?他问:“是谁?” 姜山岩小声说:“是梅斯先生。” 潘其武不由皱起了眉。无论过去的军统,后来的保密局,还是现在的情报局,和美国人的关系都是十分敏感的。叶公瑾就是因为和这个梅斯有过一次谈话,被人录了音,就几乎被毛局长杀掉。这个梅斯简直就是一个丧门星! 但是,梅斯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金边,肯定是有原因的。潘其武考虑的是,梅斯现在到他这里来,是否对他的行动有帮助。或许,这个丧门星能帮他完成任务。 他轻声说:“请他进来。”说着,他自己也站了起来。 房门一打开,梅斯面带微笑地走进来。他直接走到潘其武的面前,用力和他握了握手,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说:“潘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潘其武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向卧室伸出手,“请,梅斯先生。” 到了卧室里,梅斯很迅速地关好门,又走到窗前拉拢窗帘。他把两只沙发之间的小茶几向后一推,把一只沙发拉到另一只沙发旁边,然后就直接坐了下去。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潘其武,伸手向另一只沙发示意,“潘先生,你也请坐。” 潘其武看明白了,梅斯这是要和他密谈。他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梅斯先生,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梅斯轻声说:“潘先生从台北到金边来,是为了左少卿?” 潘其武一点头,“是。” 梅斯盯着他的眼睛,“那么,你知道不知道,**方面为了这个左少卿,也从北京派了人来。” 潘其武点点头,“这个事,我也听说了。” 梅斯却步步紧逼,“潘先生,你知道来的人是谁吗?” 潘其武有些犹豫。他确实知道**有人到金边来了。今天姜山岩差点失手,就是**方面的人干的。但他确实不知道来的人是谁。 梅斯轻声说:“是**调查部二局副局长。” 潘其武顿时明白这个人是谁了,他瞪起眼睛问:“杜?” 梅斯一点头,“就是他。” 这下子,潘其武也疑惑起来。他这次到金边来,是叶公瑾派他来的。但叶公瑾为什么要派他这个副局长亲自来,他并不清楚。他只能猜想,后面一定有极其特殊的事,只是叶公瑾没有对他说实话而已。 潘其武这么一想,就觉得眼下是一个最好的机会。他要问一问,为什么? 他微笑地看着梅斯,“梅斯先生,可否费心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个左少卿?” 梅斯默默地看着潘其武。他也猜出来,叶公瑾没有对他说实话。这件事虽然敏感,但告诉他实情,对他今晚的目的有利。 他向潘其武伸出头,把声音放到最低,“潘先生,我说一句话,你就明白了。” 潘其武也把头伸过去,:“梅斯先生,你请说。” 梅斯说:“最近几个月里,中苏之间一直在秘密谈判。谈判的主要内容,是关于苏联方面帮助**方面掌握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 潘其武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极其震惊地瞪着梅斯。 紧接着,他的脑海里的各种各样的情报就开始旋转、运行、互相印证,互相参照。他和叶公瑾一样,掌握着中苏之间,美苏之间、美台之间,大量的情报。 有些情报他一眼就能看明白,但有些情报却需要一个关键的线索来揭示。左少卿这件事,就需要一个有关原子武器的情报来揭示。他此时也明白,阮其波不是被**所杀,而是被美国人所杀。而最大的可能,这个左少卿不仅看见了这场刺杀,甚至有可能拍下了照片。 老天!潘其武心里不由一声惊叫。如果被**拿到了照片,美国人丢不丢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肯定会获得制造原子武器的技术。这是他不敢预想的。 潘其武沉默了很长时间,让这些情报或者情况在脑海里停止旋转,或者说完成旋转和拼凑。他轻声说:“梅斯先生,我们在左少卿的背包里没有找到什么胶卷,或者任何类似的东西。这个,你怎么解释?” 梅斯盯着潘其武摇摇头,“那并不重要。只要她死在这里,一切都没有问题。” 正文 三百六十七 擒王 潘其武的眼睛转着,轻声说:“这件事,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他的脑海又开始旋转。显然,除掉左少卿肯定是梅斯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那么,另一个原因呢? 他问:“梅斯先生,你还有什么事?” 梅斯意味深长地说:“我想要那个杜。”他停了一下,又说:“难道你不想要吗?” 潘其武立刻想到,今晚姜山岩向他汇报工作时,他所忧虑的事。姜山岩虽然对刺杀左少卿很有把握,但在潘其武的心里,对此却并没有这么大的把握。如果真的没有除掉左少卿,他今后在叶公瑾面前,就再也硬不起来了。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如果他手里有一个杜自远呢?那么,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潘其武微笑看着梅斯,“请梅斯先生放心,这件事,我会认真考虑。” 有关梅斯与潘其武秘密会面这件事,是大约凌晨五点钟的时候,传到杜自远的耳朵里的。这时,他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却并没有睡着。他只是合着眼睛,在忧虑中思考心里的问题。 中午时,迟洪向他报告,龙锦云连人带车,都被姜山岩劫走了。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才没有拍桌子。下面的同志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心里的压力同样很大。一个副局长亲临到这个地方来指导工作,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轻声对秦东海和迟洪说:“我会考虑这个问题。到时候,按我的要求办。” 但直到这个时候,他仍然没有想出办法来。所有的办法都是有缺陷的,甚至会造成新的损失。他一直在为下一步怎么办而辗转反侧。 他猛地一睁眼,在黑暗中看见阿竹伸着他细细的脖子,正俯身专注地看着他。 他轻声说:“阿竹,有事吗?” 阿竹也轻声说:“刚才迟叔的同志送来消息,说有一个叫梅斯的人,夜里十点五十分时,去了金边大饭店,和潘其武见面。就这些。” 杜自远猛地坐起来,伸手打开灯。他盯着阿竹又把这件事问了一遍。这一次,阿竹更慢地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并且还惊讶地看着他。 杜自远让双腿垂到床边,一动不动地考虑了五分钟。他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这个梅斯给他帮了一个大忙,他真应该谢谢他。 他微笑着,拍了拍阿竹那张年青的脸,轻声说:“阿竹,你现在去通知你的秦哥和你的迟叔,七点钟之前,到我这里来。” 阿竹受到感染,也露出笑容,“好的,我这就去通知。”他又说:“杜叔,好久没看见你这么高兴了。” 杜自远想了一下,点点头,“是呀,也不能太高兴。高兴过了头,就会有意外发生。阿竹,你快去吧。” 这天上午的八点钟,杜自远和秦东海、迟洪严密协商了半个小时后,迟洪立刻出去安排。杜自远和秦东海则步行去了中国外交部驻金边的办事处。好在距离并不算太远,步行只需要半个小时。他和秦东海不慌不忙地走着。 杜自远这次去办事处,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就是设法通过外交途径营救左少卿。在最近的几天里,办事处的同志一直和柬埔寨外交部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商讨这件事。 这几天里,柬埔寨警方也问讯过左少卿。但左少卿除了表示自己是从台湾来外,对柬埔寨警方出示的两支手枪和一把匕首,也只说是为了任务所需。其他的,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柬埔寨警方已经确认,追杀这个女人的,正是来自台湾的特工人员。如果把这个女人交给台湾方面的人,则她的生命就会直接受到威胁。这与柬方的宗旨不符。西哈努克亲王的柬埔寨政府,一向宣称自己秉持和平和中立的立场。 但让柬埔寨方面直接把这个女人交给中国大陆方面,似乎也不妥。毕竟这个女人承认自己来自台湾。而台湾的背后又有美国人的影子。 西哈努克亲王虽然在国际事务中秉持不偏不倚的立场,但他又确实对中国大陆有非常好的好感。那么,这件事处理起来就非常微妙了。 杜自远坐在办事处里,负责处理此事的两位同志向他仔细分析这件事的方方面面。他们的结论是,这件事还是很有希望的,但现在不能着急。 但杜自远偏偏对此非常着急。他只是没有在脸上露出来而已。 杜自远进入中国外交部驻金边办事处这个情况,立刻被监视他的特务紧急报告给潘其武。 潘其武和梅斯听到这个消息,互相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这样,潘其武和梅斯,还有姜山岩就都坐在金边大饭店里,仔细地研究地图,尤其是从办事处到小旅店的几条路,更是仔细察看。同时,潘其武下令加派人手,在**大陆办事处的外面严密监视。 杜自远却在办事处里整整呆了一天。这让梅斯和潘其武一直很疑惑,他有什么事要在办事处里呆一整天呢? 到了傍晚的时候,监视杜自远和秦东海的特务,终于发现他们离开了办事处。但他们刚走出门没多远,又从办事处里跑出来一个人,喊住他们。他们站在街边说了几句话。特务们发现,杜自远和秦东海又跟着那人回到办事处里。 这个情况让潘其武和梅斯很疑惑。似乎**方面正在实施什么阴谋,他们却没有看出来。这两个自认为老谋深算的特工高手,反复分析推断,仍没有从中发现破绽。潘其武叮嘱姜山岩小心谨慎,派人严密监视办事处的前后门,不得有任何疏忽。 不过,他们也从杜自远出而复返这个细节里得出一个结论,杜自远今晚一定会返回小旅店,并且是步行,身边只有一个年青人陪同。 深夜九点多钟时,姜山岩接到手下特务的报告,说杜自远和那个年青人仍然没有离开办事处。并说办事处里的几个房间里都亮着灯,里面人影幢幢,似乎是很忙碌的样子。 潘其武终于下定决心,今夜伏击杜自远。 他和姜山岩在从办事处到小旅店必经的一个路口设下埋伏。这里地形复杂,灯光不明,周围到处都是可以藏人的角落。姜山岩在街口两端安排了汽车,确定了动手的暗号,之后,七八名特务分散消失在周围黑暗的角落里。 剩下的,就是等待**调查部二局副局长杜自远出现了。 这个时候,潘其武已经回到金边大饭店里,和梅斯坐在一起。他们都看着桌上的电话。这个电话直通姜山岩藏身的公用电话亭里。 夜渐渐深了,潘其武的客厅里就极其安静。他们各怀心思,彼此留着戒心。 潘其武向梅斯笑了一下,轻声说:“梅斯先生,金兰湾事件,你们不够严密。” 梅斯知道,他指的是左少卿窥见阮其波被刺过程那件事,就点着头说:“那件事确实出了意外,是事先无法预料的。不过,现在还有挽救的余地。” 潘其武也点点头,“希望如此。否则,被**掌握了原子武器,这个后果就太严重了,我们承受不起。” 潘其武忽然笑着说:“梅斯先生,我随便问一句,我这次带着人出来,应该是你和叶公瑾商量的结果吧?” 梅斯想了一下,只好平静地说:“潘先生,希望我们今后还有机会合作。” 这就证实了潘其武的一个猜想,叶公瑾对付左少卿,是有后手的。并且,极有可能,也是和这个梅斯合谋。 这时,角落里的一架落地钟发出当当的响声,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潘其武和梅斯对视一眼,都沉默下来,也都静静地听着门外走廊里的动静。他们都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就响起了敲门声。 潘其武心里就有一点不满。如果有了结果,姜山岩应该来一个电话才对。但他还是起身去开门。 但是,门刚一打开,就有两支手枪伸了进来,直接顶在他的脑门上。其中一个人用力推开门,一把抓住潘其武的衣领,一边仍用枪顶在他的额头上,推着他向后退。另外一个人,则直冲进去,把手枪对准刚刚站起来的梅斯。 他们的动作很快,迅速检查潘其武和梅斯身上,确认没有武器。然后就推着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站在他们的身后,并用冰冷的枪口顶在他们的后颈上。 潘其武立刻意识到,他被杜自远掏了老窝。他有些惊讶地注意到,那扇门仍然开着,这说明外面还有人。果然,几分钟后,他看见**在金边的情报组组长迟洪出现在门口。被他带进来的,是潘其武留在身边的唯一警卫。其他人都被姜山岩带走参加伏击行动了。 迟洪把这个警卫推到墙边,让他蹲下。他自己则走到门后,静静地站着。 潘其武到这个时候才算完全明白,他和梅斯都上当了。上了一个老掉牙的当,三十六计中的第十五计:调虎离山计。 正文 三百六十八 拘禁 潘其武心里浮出一个大疑问,**怎么知道他的人都出去设伏了? 他看着那扇仍然开着的门,忍不住就会想到,如果还有什么人要进这个门,就应该是杜自远了。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杜自远缓缓地出现在门口。他表情冷峻地盯着客厅里的人。他关上了门,一声不响地在方桌旁坐了下来。 梅斯盯着他,突然上身前倾,似乎要开口说话。但他的衣领立刻被身后的人揪住了,并且用力一拉。但他仍然说:“杜先生,我想问一下,你想干什么?” 杜自远冷冷地盯着他,说:“梅斯先生,我没有问你,就不要说话!” 但梅斯不肯放弃,仍然说:“杜先生,我想和你谈一谈……” 杜自远却把桌子一拍,狠狠地瞪着他,“闭嘴,不许说话!” 梅斯身后的人再一次勒紧他的衣领,还用枪口重重地在他脑后顶了一下。 这下子,梅斯和潘其武都明白,杜自远并不想和他们多费话。他们猜测,这个杜自远甚至可能是带着杀心来的。 杜自远不想说话,就没有其他人说话的机会。杜自远一动不动地坐着,其他人也只能如木雕一样干坐着。这一坐,就是整整四个小时。这期间,杜自远只做了一个动作,他在桌上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就把话筒放在桌上。这个房间与外面的联系,就此中断。 凌晨五点钟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有人敲门的声音。 站在门口的迟洪看了杜自远一眼,便伸手拉开门。 姜山岩带着两个弟兄,一步跨进门里。他一看见客厅里的情况,不由大吃一惊,立刻拔出手枪,对准坐在桌旁的杜自远。他身后的弟兄也拔出枪,指着屋里的人。 但是,杜自远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其他人也不说话。甚至连潘其武和梅斯也不敢动一动。这个时候,随时都会有人开枪。那么最先吃枪子的,肯定是他们。 姜山岩也看清这个情况。他虽然举着枪,却不敢开枪。对方显然是有准备的。他的一双眼睛不时在潘其武和梅斯的脸上转来转去。 杜自远敲了敲桌面,轻声说:“姜先生,请把你的枪放在桌上。还有你的两个弟兄,也把枪放在桌上。” 姜山岩看着潘其武。潘其武却极其恼火地向他一挥手。姜山岩没有选择,只得慢慢走过来,把枪放在桌上。他身后的两个弟兄也走过来,把枪放在桌上。 姜山岩想给自己留一点机会,就在桌边坐下。他盯一眼桌面上的枪,又盯一眼坐在对面的杜自远,小声问:“杜先生,你想干什么?” 杜自远静静地看着他,说:“姜先生,一车一人,还有一个背包,请你派一个弟兄,立刻送到这里来。请快一点。” 姜山岩再次抬头看潘其武。潘其武再次恼怒地向他一挥手。姜山岩想了想,这一车一人还有一个背包,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也许能赶快了结这里的事。他起身对一个弟兄耳语几句,叫他快去快回。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潘其武忍不住猜想,杜自远就是这个目的吗?要人,要背包?他会把自己和梅斯劫持到大陆去吗?他觉得这件事有点匪夷所思,似乎是不可能的。那么,杀掉?他会这么做吗?他心里的这个猜测,很快被另一个更让他忧虑的猜测所淹没。这个杜自远是怎么离开办事处的,难道姜山岩没有发现?实话说,他此时疑心顿起。 早上快七点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迟洪打开门,只见龙锦云出现在门外。 龙锦云一看见坐在桌旁的杜自远,也着实吃了一惊。她急忙跑到他的身边。杜自远却摆手叫她不要说话。 跟在龙锦云身后进来的特务把一个背包放在姜山岩的面前。 姜山岩把这个背包向杜自远推过去,说:“杜先生,人和这个东西,都还给你。现在可以完事了吗?” 杜自远严厉地瞪他一眼,然后向龙锦云做了一个手势,轻声说:“你检查一下。” 龙锦云心里就很纠结。她知道这个背包里没有老杜要的东西,现在更不会有。她拿不准该不该把这个话说出来。老杜叫她检查一下,她就一边把背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一边察看杜自远的脸色,猜测他的想法。 这也是她再一次检查。屋里的几个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检查背包里的每一样东西。也许……所有的人都在想,会有奇迹出现。 龙锦云把所有的东西都摊开在桌面上,一样一样摆放整齐。她抬起头,默默地看着老杜。 杜自远盯着她问:“少吗?” 龙锦云立刻轻声说:“不少。” 杜自远听到这个话,虽然脸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极其失望。龙锦云的意思,是说这个包里确实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是,如果左少卿身上真有重要的东西,是一定应该在这个背包里呀。杜自远心里几乎也和潘其武一样,疑心顿起。 他向龙锦云做了一个手势,让她坐下来。 龙锦云走到他身边,小声说:“老杜,他们的人都在门外呢,拿着枪。” 杜自远似乎对此并不介意,他向龙锦云点点头,示意她坐下。他再次沉入内心的焦虑之中,思考这件事里,还有什么是他没有想到的。 潘其武无声地盯着杜自远。他完全弄不明白这个杜自远究竟要干什么。他要的东西都还给他了,为什么还在这里坐着。潘其武忍不住向姜山岩使了一个眼色。 姜山岩看明白潘其武的意思,就转向杜自远说:“先生,你要的人、背包,都给你了。你还想干什么?” 杜自远抬起头,冷漠地看他一眼,却回头对潘其武说:“潘先生,你们还要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相信不会超过这个上午。请耐心再坐一会儿。” 昨天晚上,外交部驻金边办事的同志告诉他一个情况,今天上午,柬埔寨外交部的人会再次打电话给国共双方的人,询问一下双方的意见。他们最后才会做出把左少卿交给谁的决定。这样,今天上午就很关键了。如果潘其武这里没人接电话,可能有利于柬埔寨警方把左少卿交给大陆方面的人。 但是,到了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杜自远和潘其武几乎同时得到消息,昨天傍晚,被关在柬埔寨国家监狱的左少卿越狱潜逃,现在下落不明。 应该说,左少卿要越狱,是她必然要采取的行动。从她进了这个监狱那一天起,她就下定决心要越狱。但她在这一天的傍晚越狱,则是有特殊原因的。 第一个原因,是龙锦云对她说的话。龙锦云对她说:“请等候救援。” 但左少卿太难相信她的话了。她无法知道这个蓬头垢面的洗衣女工究竟是什么人。老黄与上级断了联系已经一个多月了,而她逃出美军金兰湾基地到现在,前后只有十天时间。很难相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国内的人会找到她,并且一直追踪到柬埔寨。 左少卿怀疑,这个蓬头垢面的洗衣女工,更有可能是台湾方面的人。所谓“等待救援”,更有可能是追杀她的一部分行动。她担心,如果在监狱里继续呆下去,很有可能会被人刺杀在监狱里。 第二个原因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那块万分重要、藏着微缩胶卷的香皂,居然那么不经意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一天的下午,又轮到女犯们洗澡。左少卿如往常一样,排在队伍里,慢慢穿过铁栅栏门,走进更衣室里。 上一次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衣服被人动过了,似乎受到仔细检查。当她回到牢房里的时候,发现自己那张简陋的床铺也被人搜查过。这个情况让她十分紧张,这说明有人正在寻找某个东西。 这时,她就为背包里的香皂担忧了。现在来看,无论她把香皂放在背包里,还是放在身边,都会受到别人的搜查,都难逃被找到的厄运。时间越久越危险。她感觉,现在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不得不考虑暴力越狱。只要给她机会,她会首先冲入楼下的储藏室,抢回她的背包。之后,她将要从楼顶越狱。她已经看明白,只有从楼顶上,才能逃出这座监狱。 但是,其中的风险也是非常大的,尤其是,她要先冲到楼下,拿到背包后再冲回到楼顶。这个过程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但是,她必须如此了。她危在旦夕,无论她能否越狱成功,都危在旦夕! 所以,这一次左少卿在进入更衣室之前,再次观察楼梯间的情况。她想,如果她的动作够快,她或许有时间抢回自己的背包,再图越狱。 她脱了衣服进入浴室后,脑子里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假如她洗完澡,在返回牢房的途中,突然冲下楼梯,有成功的可能吗? 正文 三百六十九 杀浴 如何拿到背包这个问题,让左少卿极其焦虑,成功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了。 左少卿仰起头,让温热的水冲洗自己的胸前时,她半眯的目光扫过整个浴室。她透过那些或胖或瘦的女人身体,看见站在门口的黑胖女人正用她那双阴沉狠毒的眼睛注视着她,并且和身边的两个女人低声说着什么,并且用力做着手势。 左少卿预感,台湾方面的人极有可能已经买通了监狱里的看守或者犯人,企图对她下手,这是极其可能的。这也就是她必须立即越狱的第三个原因。其中最让她惊讶,也最诡异的,则是第二个原因。她绝没有想到她的香皂会突然出现。 这个时候,洗澡已经临近结束,许多犯人已经离开浴室,去更衣室穿衣服了。 左少卿出于防备心理,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浴室。这时,她看见一个黑黑胖胖的女看守,刚刚脱了衣服走进浴室里。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摇晃着手里的毛巾。她手里还拿着另外一样东西,这个东西极其异常地吸引着左少卿的目光。 那是半个香皂盒,没有盖。她看见那个香皂盒里放着一块香皂。它的颜色,它的形状,它上面还有没被用掉的商标压痕,都是那么眼熟,那么令人震撼。 左少卿只觉得脑海里一片轰轰的响声,仿佛有惊雷滚过,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他妈的!那是老子的香皂!这个黑女人敢偷老子的香皂! 这个突然出现的情况,瞬间改变了左少卿脑中的越狱计划。这甚至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她向浴室门口那边看了一眼,最后几个女犯正向更衣室里走去。现在的浴室里,只有她和那个正在擦洗身体的女看守。 左少卿没有一丝犹豫。她迅速并且无声地走到女看守的身后,紧攥鹰拳,将中指关节高高突起,照准她颈后凹陷处就是重重的一击。 颈后的这个凹陷处是“哑穴”,是人身上要害穴位之一。为督脉、系督脉与阳维脉的会合之处。这里遭受重击,会直接冲击延髓中枢,令人倒地昏迷。 这个女看守只是小声哼了一下,就摔倒在水泥地上,完全失去了知觉。 左少卿上前一步,一把抓起那块至关重要的香皂。这时,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喊叫声。 黑胖女人站在浴室门口,一手指着她,同时尖声大喊大叫着。她不时指着倒在地上的女看守,又指着左少卿。她回头向更衣室里的人高喊。 一大群还光着身体的女犯人们聚到她的身旁,惊恐地看着浴室里的情况。 黑胖女人向身边的两个女人大声喊叫。这两个女人一边惊恐地看着左少卿,一边慌张地解着手上的毛巾。她们的手上都出现一把用铁片磨成匕首。她们手里抓着这个铁片子,直指着左少卿。 这种匕首看上去并不锋利,却能够轻而易举地在没有穿衣服的身体上划开一道大口子。只要你倒在地上,这个丑陋的匕首就会不断刺进你的身体,直至你死亡。 左少卿同样瞪起鹰一样的锐眼,盯着她们。她用毛巾的一端裹住香皂,再把香皂按在手腕上,她的手臂一抡,毛巾飞快地把香皂缠在手腕上。她掖好毛巾头,瞪起眼睛看着对面那个黑胖的女人。 黑胖女人向身边的两个女杀手再次喊叫了几声,似乎在对她们下达命令。 这两个手执匕首不知死活的女人就瞪起她们眼睛,咧开大嘴,伸直手臂,尖叫着向左少卿冲过来。 左少卿并不把这两个女人放在眼里,她始终盯着的,是她们身后的那个黑胖女人。此时,她将两个手掌高举起来,交叉在头顶,瞬间向两边砍下来。 那两个女杀手一声惨叫,沉重地摔倒在地上,顺着光滑的水泥地滑过去,一直撞到墙边才停下来。她们都失去了知觉,身后的水泥地上都留下一道血痕。 聚在门外的女犯们都发出一片尖锐的惊叫声,都缩起脖子,并用恐怖的眼神看着左少卿。她们都看见左少卿如豹子一般正向这边冲过来,立刻尖叫着向后退去。 此时,左少卿双手攥着拳头,锐利的黑眼睛里闪出杀人的凶光,冲向那个黑胖女人。黑胖女人恐怖地向后退去。但她的两腿发软,全身都颤抖起来。 左少卿借着巨大的惯性,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黑胖女人的肚子上。 黑胖女人全身的肉,包括她脸上的肉,还有那对硕大的**,都如波涛一般剧烈地抖动起来。她重重地向后摔倒在地上,一直滑行到墙边才停下。她咧开了大嘴,就要哭嚎出来。 左少卿太愤怒了。她冲到黑胖女人的身边,脚尖一挑,脚下的木屐便飞了起来。她抓住这只木屐,照着黑胖女人的脸就抡了下去。 黑胖女人的喊叫声嘎然而止,血从她的嘴里鼻子里喷涌而出。 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一击,左少卿耽误了极其宝贵的两秒钟。 她迅速冲到长椅前,一把抓起自己的衣服,绞成一团,紧紧地攥着。她飞快地向更衣室门外冲去。她必须立刻冲到楼梯间。 但是,当她冲向那道铁栅栏门时,栅栏门外一男一女两个看守,正拚命地拉动着铁门栓,想把铁栅栏门插上。 当左少卿飞起一脚,踹向铁栅栏门时,她清晰地听见,铁门栓正在轨道里轰轰滑行的声音。当她的脚踹到铁门之前,她已经听到铁门栓滑到头的哐当声,那是铁门栓滑行停止的哐当声。 她的脚还是踹到铁门上,铁门因此发出巨大的响声,却纹丝不动。 这个时候,左少卿感到心里的世界正在暗淡下去,仿佛黑夜降临。一股预料之外的恐惧瞬间袭遍她的全身。她再次踹向那道牢固的铁门,并如发疯的母豹一般向门外的两个看守嘶吼:“开门——!” 但她眼前的绝望已如黑雾一般弥漫上来。世界已一片漆黑。她只晚了两秒钟。 那一男一女两个看守已被这个近于疯狂的女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向后退去,脸色苍白,恐惧地看着她。 左少卿几近绝望,白皙的皮肤下面绷起成条成束的肌肉,如石刻一般。她目眦欲裂,怒视着那两个被吓坏的看守。她剧烈地喘息着,却毫无办法。 她瞬间想到,几分钟之后,持枪的看守就会冲上来。她的生命和使命将要结束! 这时,已经处于绝境的左少卿,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听到一个声音。她开始并没有在意。但那声音渐渐清晰。有人在叫:“饱了,饱了……”并且不断重复。 她瞬间想起来,这是她的名字,这应该是莫索在喊她。 她瞬间扭回头,近于疯狂的目光从那一群呆如木雕的乌黑女人的脸上掠过,立刻找到莫索那张脸。她看见莫索半弯着腰,一根手指笔直地横在鼻子下面,正指向她的右侧。莫索还在尖叫着,“饱了,饱了!”她的手指却指向左少卿的右侧。 左少卿瞬间向右侧看过去,那里有一扇不引人注意的小门。在此之前她从未注意过这个小门。此时,她如疯了一般向那扇小门冲过去。 左少卿并不知道小门里有什么,或者通向什么地方。 但是,莫索给她指引的哪怕是一口油锅,是一片火海,她也要跳下去。正如临死的少年向她指着西边。她看出那边是绝路她也要往那边跑。已经死去的少年,还有现在的莫索,都是在用生命给她指路! 左少卿几步冲过去,一脚踹开小门。 小门的里面是一条窄窄的小走廊,前后有三扇门。第一扇门上画着一道闪电,第二扇门上画着拖把和水桶。第三扇门上,他妈的!竟然画着一段楼梯!这是消防楼梯!左少卿心中惊叫。 不久之前,她还曾经训斥过阿本上尉和其他情报军官。她说:“法国人的刻板和固执你们都是领教过的。他们在南亚国家盖房子,也要砌一个壁炉。”妈的!既然壁炉都要砌,这么大的监狱难道不需要一个消防楼梯吗! 左少卿此时真的是绝处逢生。 她一脚踹开那扇藏着生机的小门。里面漆黑一片,只能隐约看见窄窄的楼梯,可以上,也可以下。她要向上。她冲进黑暗里,完全凭借着感觉,在黑暗中一步三级,几步就冲到楼梯的尽头。在她头顶的上方,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盖板,并且锁着。 她毫不犹豫,也毫不客气,抬腿一个朝天蹬,将那个盖板踹开。 刹时间,阳光裹着灰尘,如刀一般砍进这个黑暗的洞口里。左少卿纵身向上跃起,直挺挺地跳出洞口,站在被耀眼的阳光烘烤着的楼顶上。 蓝天如水一般清澈,已经偏西的太阳鲜艳绚丽,此时正镶嵌在天空上,向她投射出温暖和抚慰的光热。左少卿早已如冰一般冻结的心,在一瞬间就融化开了。她感觉到胸中阔朗,也感觉到自由将临。 她不敢有一丝的耽搁,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楼房的边缘,尽力向南望去。 正文 三百七十 水遁 左少卿的目光越过一片荒地,和一片参差不齐的小树林。透过稀疏的树枝,她隐约看见有汽车驶过。她在心里庆幸,这条公路还在,没有消失。公路上还有汽车在行驶。那么,她的越狱计划就一定可以顺利实施。 这个时候,风正从南面吹过来,柔和地掠过左少卿光光的身体,让她感觉到惬意。她心怡意然地享受着这种舒爽。 她听见,从楼下牢房的窗口里,传来一片男犯人的喊叫声和口哨声,还有铝饭盒敲击铁栏杆的声音。她这才意识到,她此时正赤条条地站在楼顶上。 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扎紧腰带。之后,她走到那个巨大的铁罐旁边,拍着它庞大而沉重的身体,并且再次察看铁罐下面用角铁焊起来的支架。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确地意识到,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左少卿弯腰从地上搬起一块沉重的水泥块。几天前,她和女犯们曾在这些水泥块上支起大锅,融化沥青。她让莫索去熬沥青,莫索感激地向她笑了一下。今天,莫索向她尖叫:“饱了!饱了!”她的手指却悄悄地向她指出逃跑的方向。 左少卿搬起沉重的水泥块,高高地举起来,用力砸向铁支架上的一根角铁。 这一击,却使铁罐和支架意外地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那根被砸中的角铁如琴弦一般抖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紧接着,它在眨眼间如面条一般弯曲,随之而来的吱嘎声和轰鸣声又是如此令人恐怖,即使是胆大包天的左少卿也吓得连连后退。巨大的铁罐轰轰地响着开始向一侧倾斜,钢铁支架也发出更大更恐怖的吱嘎声。 接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巨大铁罐沉重地倒下来,砸在楼顶上,整个楼房都为之震动。一股涛天巨浪从铁罐里涌出,直向楼下冲去。 左少卿听到楼下传来惊涛拍岸的巨大水声和轰隆声,仿佛山崩地裂。当她惊恐地伸出头向楼下观看,巨浪已经消失,混浊的水正向四面流去。那道看上去非常结实的围墙已经被冲开一个大洞。那个洞大到可以开过去一辆汽车。 左少卿把自己的木屐扔到楼下。她翻身攀到楼房的外面,站在二楼的窗台上,然后纵身跃下。 她捡起地上的木屐,趟着泥水,钻出大洞,一直向外面的荒地和树林里跑去。她一直跑到公路上,并且很快就攀上一辆卡车。 监狱里更多的犯人喊叫起来。眼前的情景让他们震惊,也让他们兴奋异常,整个监狱里都是一片高昂的呼喊声。犯人们后来告诉警察,说那个女人如推倒一座大山似的推倒了那个铁罐,激流般的巨浪在围墙上冲开一个大洞。那个女人钻出围墙一直飞到公路上,飞上一辆西去的卡车,然后就再也没有踪影了。 这天夜里,左少卿在铁路沿线跳下卡车,又跳上了西去的列车。 说起来,这很传奇,但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柬埔寨这条唯一的铁路,是一条已经严重老化的铁路,从未受到合适的保养和维修。列车驶过时,它的铁轨会如柳条般扭动,而枕木更会像琴键一般上下跳动。二十多年来,列车竟然没有出轨,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 在这样面条一般的铁路上,列车的平均时速就只有二十几公里。在最慢的地段,每小时只能行驶十五公里。所以,左少卿跳上列车,其实只相当于跳上一辆行驶中的自行车而已。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左少卿才没有去曼谷。她不敢去。她很担心追杀她的那些人会像追赶一辆自行车一样开车追上来。她无心抱怨,但那列火车实在是太慢了。 事后说起来,左少卿所以能够成功脱逃,也幸亏是杜自远把潘其武、梅斯和姜山岩如同拘犯人一般拘在金边大饭店里。否则,潘其武一旦得到消息,他派出的汽车很快就会追上这列火车。 从夜里九点钟前后,左少卿跳上火车,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杜自远和潘其武都得知左少卿已经成功越狱的消息时,左少卿刚刚抵达柬埔寨的边境城市波贝。左少卿从这里开始,向北步行。 后来,左少卿告诉杜自远,这一路她都是乞讨而行。好在泰国、缅甸、柬埔寨这些国家的百姓笃信佛教,乐善好施。只要在哪一家的门口站下,双手合十,就能吃一顿饱饭。你要是希望的话,还能得到其它施舍。 四月底的一天,左少卿历经磨难,终于风尘仆仆地到了南京。 但是,她的厄运显然还没有结束。为了迎接五一国际劳动节,南京市公安局在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等地拉网,收罗流浪无业人员,也包括形迹可疑的人。 左少卿因此也被南京市公安局收留,并被临时关进下关分局的拘留所里。 左少卿绝对没有想到,她会在这里遇到另一个大灾星。本书第一卷第一节,那个被撤职的解放军连长,他叫胡广林。 这些都是后来的故事了。容在下慢慢叙述。 左少卿在柬埔寨边境城市波贝下了火车,在山林里跋涉的时候,另一个遇到灾难的人,则是年青的越语翻译龙锦云。 这天晚上,在杜自远居住的小旅店房间里,龙锦云终于有时间向杜自远汇报这几天里的经过。她注意到,秦东海也坐在桌边,正在飞快地做着记录,似乎要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 这个时候,忐忑不安的龙锦云,很希望能从秦东海的眼睛里看到一点关切的目光。但是,她没有看到。秦东海始终低着头做记录。这让她的心里隐隐的有一点失望和不安。 龙锦云此时理清了头绪,开始汇报她在这几天里的整个过程。 她那天早上从洗衣社出发,到达金边监狱。在监狱里,她意外地看见左少卿。她还叮嘱左少卿等候救援。她以为杜自远在这一段会问得更详细一些。 但杜自远什么也没问,只是让她继续说,详细地说。 之后,她开始说到在卡车上检查左少卿背包的程序和过程,她有些胆怯地说:“老杜,我认真地找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时,她才发现杜自远脸色严峻,目光有些阴沉地盯着她,似乎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这个感觉,让她心里渐渐地恐慌起来。 她讲完后来被姜山岩抓住并被仔细搜查的过程,小声说:“老杜,这就是整个过程,我说完了。” 小房间里十分寂静,昏暗的灯光无声地照耀着他们。秦东海手持钢笔,小心地看着杜自远。而杜自远则一声不响地坐在桌边。他甚至没有再抬头看龙锦云一眼,只是沉默着。 过了许久,杜自远仍然垂着眼睛,轻声说:“好,我们重新开始,你把整个过程再说一遍。” 龙锦云不理解地看着他。她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把整个过程再说一遍,难道她有什么地方没有说清楚吗?她惊讶地看着杜自远,又回头去看秦东海。 但坐在旁边的秦东海却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他明白,现在已经不是询问了,而是审问,并且对其中的一部分不相信,有怀疑。老杜让龙锦云再说一遍,就是为了找出与第一遍不一致的地方。 虽然没有抬头看,但察觉到龙锦云的恐惧和不安,秦东海心里已如刀割一般地疼痛起来,难以言明。 他曾经枕在龙锦云的腿上睡了四个小时。他后来仍能时时忆起睡梦中的柔软和温馨。但他此时什么也不敢说,甚至不敢多看龙锦云一眼。他隐约察觉到,此时的龙锦云,已经失去上级和组织对她的信任。天!老杜怀疑她! 在下在前面就曾经说过,在情报机构里,最难得也最珍贵的,就是信任。失去了信任,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础。 在任何情报机构里,安全审查、忠诚度审查,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上级把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执行,未必就是信任你,他只是还没有找到你身上的可疑之处而已。 此时,杜自远心里也极其痛苦。他痛苦的不是因为对龙锦云这样的人产生怀疑。他痛苦的是,竟然没有在左少卿的背包里找到那个至关重要的东西。他坚定地相信,左少卿如果有重要的东西,一定会放在或者藏在背包里。但龙锦云却说,里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找到!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这是一个龙锦云无法解释的关键点,但灾难却常常因为这一类的关键点而降临。这个关键点只能等许久之后,由左少卿来解释。而坐在小房间里的三个人,都不会想到,一个爱占小便宜的女看守,竟然会偷走左少卿的香皂。 生活中真的会遇到这种偶然。这样的偶然不出事便罢,一旦出了事,对当事人来说,就是沉重的甚至是致命的一击。 龙锦云正是处在这样一个必然的过程中,遇到了这样一个偶然。她无法躲过。 正文 三百七十一 厄运 几天后,杜自远带着龙锦云和秦东海辗转回到北京。龙锦云被命令在中央调查部招待所的一个小房间里住下,不得与外界联系。 此时,龙锦云已经预感到灾难临头了。 龙锦云在招待所小房间里住下的第二天,和她谈话的是二局局长老罗。老罗的问话很简单,只是要求她详细叙述从洗衣社出发去监狱,到最后被带到金边大饭店的整个过程。老罗听完了她的叙述就离开了,没有说任何话。 第三天,是二局亚洲处处长楚伯林和她谈话。这次谈话是楚处长问,龙锦云回答。但楚处长并不是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提问,而是前问一句,后问一句,一会儿是结尾,一会儿是中间,是跳跃性的。有些话,甚至是一问再问。 龙锦云打起十二分的精力,认真回答他的问题。 龙锦云是清华大学的优秀学生,是学生会主席,党支部书记。进入中央调查部后,是干部训练班的班长。这些都不是轻易得来的,她有极其精细的记忆和清晰完整的叙述能力。 杜自远、老罗和楚伯林,都没有在龙锦云的叙述中找到任何不一致的地方。龙锦云最万幸的一件事,是她没有遭到姜山岩的殴打。如果她遭到殴打,审查的人会更怀疑她叛变。这也是一个偶然。 这样的一个结果似乎只能说明,左少卿的背包里确实没有特别重要的东西。 诚实的龙锦云完全想不到,上级对她的怀疑已经产生。这是很难消除的。 两天后,龙锦云离开这个小房间的同时接到一个调令,她被调到资料室工作。 但她在资料室里只工作了一个星期,她又接到了新的调令,调她去湖北调查局工作,并且立即启程。 这天夜里,龙锦云躲在被子里痛哭。她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被怀疑叛变!甚至怀疑她将那个至关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台湾来的潘其武。 虽然这些仅仅是一个怀疑。但这无形的枷锁却紧紧地套在她的脖子上,让她难以呼吸。她年青的生命刚刚开始就已被打入死牢。她正在毫无救援也毫无希望地向水底沉去。留在她心里的只有绝望。 她的未来很清楚。往最好的方面说,她将在湖北调查局度过两年的脱密期。然后在一所小学,或者一家小商店里度过她的余生。她看来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她独自一人带着简单的行李去了火车站。没人为她送行。 五月初的北京,在她的眼里和感觉里,仍然是寒风凛冽,让她年青的心在冰冷中蜷缩着。到了这个时候,她也说不清还有什么东西在牵挂着她,她只是不安地向四周看着。她既害怕又希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她没有看见。 那个她既害怕又希冀的身影,此时一直站在墙角后面,看着她消瘦而孤独的模样,看着她用希冀的目光看着前后左右。 秦东海站在墙角里,看着孤独的龙锦云,却不敢走过去,更不敢和她说话。中央调查部的制度和规定都是钢铁打造成的,谁也不敢违反。 他偶然知道,她今天就要离开北京,也只敢在远处看她一眼,却怎么也消不掉心里的那一份牵挂。他一直看着龙锦云慢慢地走进了车站,才伤心地转身离去。他隐约感觉到,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龙锦云后面的故事,容在下慢慢叙述。 在这次金边行动中倒霉的,不止龙锦云一人。还有一个,就是姜山岩。 在那天的上午十点钟左右,当潘其武得知左少卿已经越狱逃跑后,立刻让姜山岩派人追赶。姜山岩要亲自去追赶,却被潘其武禁止。 姜山岩派出了两辆车,四个弟兄。一辆车追赶火车,一辆车直接开到泰国的曼谷。前一辆车在泰国境内追上火车,后一辆车在曼谷站台上堵截。他们最后在曼谷车站上会面,都没有找到左少卿。 面对这样的结果,愤怒焦躁的潘其武终究在官场上经历过磨炼。他深知此事必须对叶公瑾有一个交待,首先要做的就是保护自己。 他平静地看着姜山岩,轻声说:“山岩兄,你和我一起回台北,看看叶局长对你还有什么指示。” 姜山岩刚在台北机场下了飞机,就被几名宪兵带走,被关进情报局看守所里。 在以后的几天里,每天都有人找他问话。主要问的只有这么几件事,第一件,在金边火车站设伏,为什么要选择在警察分局门外?第二件,**的人后到,为什么会先拿到了背包?第三件,左少卿的背包,你检查得是否彻底?第四件,杜自远是怎么离开**办事处的?你怎么会没有发现? 姜山岩目瞪口呆,拚命为自己解释。但是,这几件事是如此的诡异,令人神秘莫测。他越解释越混乱,最后连他自己也崩溃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军统和保密局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情报局。关进看守所的军官,无论军衔高低,都很难被放出来。姜山岩很快就看清自己的前途,他只能在这个看守所里终老了。他坐在牢房里放声大哭,终至精神错乱。 深夜时,叶公瑾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萎靡不振的潘其武,不怒不恼。 潘其武金边之行的结果,确实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在心中自语:“左少卿,这才是你,我没有看错你。”他相信,中国的特工,无论国共,无出其右者。 此事的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反倒让他心里有一种如浮一大白的感觉,很爽快也很尖利,如利刃划过一般。他明白,接下来要和左少卿过招的,将是他。 叶公瑾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在心里自语:“少卿,你没有让我失望。只有我了解你呀!因此,只有我才能找到你。少卿,过去在南京,我有幸和你过招。我承认,是你胜。但是现在,你我还会过招。少卿,请你谨慎,我已今非昔比了!” 让叶公瑾心里爽快的另外一点是,这个潘其武,今后只能服服帖帖地为他工作了。他感觉,这样很好,非常好。 叶公瑾轻声说:“其武兄,你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潘其武慢慢站起来,“是,局长。左少卿这件事,局长还有什么指示?” 叶公瑾向他一笑,“其武兄,既然你问,那么我就告诉你,让你有一个准备。一,不惜一切代价,联络上右少卿。二,命令赵明贵那个组,秘密转移到武汉潜伏,等待我的命令。其武兄,这就是你现在的任务,不要再让我失望。” 潘其武走了之后,叶公瑾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他轻声自语:“少卿,我很期待和你再次见面。” 说起来,这个叶公瑾是走过沧桑的,他这只千年的老妖已经快成精了。 他有一个极其清醒的判断,左少卿即使回国后,也不会轻易与杜自远联络。因为“水葫芦”,此时已如一尊门神一样站立在他们之间,阻隔着他们。 后来的事实和发展,也确实如此。 那么,叶公瑾进一步判断,左少卿最大的可能,就是去找她的妹妹右少卿。她要打开这个困局,也许只有右少卿可以帮助她。这姐妹俩,是心连着心的亲姐妹。不过,也有可能是势不两立的对头!谁又说得清呢。 叶公瑾想到这里,忍不住微微一笑,他希望潘其武能尽快找到右少卿。他已经准备好出招了。 这样一来,在下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就是关于右少卿的了。 说到右少卿,这个时间点,就要稍微往前推一点,是一九五七年的四月初。 这个时候,她姐姐左少卿还在南越金兰湾美军基地里,训练当地的情报军官,还没有在“绿竹”咖啡店里与老黄见那最后一面。而远在北京的杜自远,则刚刚接到浙江省委杨克勤书记的电话,正处于心惊肉跳的时刻,驱车行驶在尘土飞扬的中直路上。而叶公瑾派出的三个杀手,则刚刚抵达金兰湾,正准备动手杀人。 一九四九年三月,右少卿终于因心中的纠结,而同意奉命潜伏。她的潜伏地点,就是在湖北的武汉市。再具体一点说,就是武昌。至少,在潘其武提供给叶公瑾的绝密简要资料里,是这么记录的。 看官们看见这个“至少”,一定会有一点疑惑。但要说清楚这个“至少”,在下还得掉一掉书袋,抡圆了从一千多年前说起。 公元二二三年,三国时期的江东吴王孙权,看中了长江边上的一座小山,名为“黄鹄山”。认为它是“上控蜀川,下视吴起”的战略要地,便命人在山上建了一座军事要塞。在以后的历史上,这个要塞并未起过什么特别重要的军事作用,倒是后来建在要塞里的黄鹤楼却名扬天下了。 这个要塞后经多次扩建而成为城市,始称夏口,又称鄂城。公元二二九年,孙权在鄂城登基称帝,取“因武而昌”之义,将鄂城改名为武昌。 正文 三百七十二 潜伏武昌 但是,看官们要是以为这就是武汉三镇之一的武昌,那就错了。 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武汉三镇之一的武昌,一直被称为“江夏”。这就可以明白,最初的鄂城为什么被称作“夏口”了。就长江而言,“夏口”在“江夏”的上游,有“江夏”的入口之意,故此得名。 “江夏”这个名称,从隋朝时就开始使用了,历史十分悠久。直至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国民政府才将原名鄂城的那个武昌(夏口),更名为寿昌,而将江夏更名为武昌。所以,今天的武昌,在一九一三年之前,名为江夏。 一九一四年,国民政府又将寿昌更名为鄂城(也就是今天的鄂州),又给改回去了。国民政府为何如此一改再改,还请知道者指点。 但是,右少卿的潜伏地点,明为在武汉三镇之一的武昌,而实际却在鄂城,即一九一三年之前的那个武昌。 这是右少卿耍的一个慎之又慎的小阴谋。她可不希望在台湾国防部情报局的秘密档案室里,被人抄走了底细。 这个小阴谋,是右少卿的精明之处,但也是误事之处。她所在的武汉第五潜伏组的电台损坏之后,潘其武曾派出两组人潜入大陆,要与她恢复联系。其中一个小组已经到达武汉,却没有找到她,也正是这个原因。 右少卿与台湾失去联系之后,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麻烦,是她目前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的一个问题。怎么解决,容在下慢慢叙述。 武汉(对右少卿而言则是鄂城)的四月,正是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的季节。梅雨季还没到,酷暑也没到,阴冷的冬季却已经远去。人们已经穿上春装甚至夏装了。街上的行人一改往日的臃肿和灰暗,变得绚丽多彩起来。尤其是年青的姑娘们和少妇们,变着法地打扮自己,自然也就打扮着这个城市的街景。 右少卿也换上了春装,只是并不鲜艳。她穿一件白色的棉布衬衣,袖子半卷,下面是一条米黄色的宽脚克罗丁长裤,脚上是一双极普通的平跟皮鞋。让人看上去清爽而麻利,在朴素中透着美丽。她头上仍是短发,只比过去在南京时略略地长了一点,将将垂到肩上,一只黑色的发卡别在右侧的头发上,衬出她好看的容貌。 她坐在狭窄昏暗的办公桌前,整理着一堆货单。她所在的这间小小的贸易公司,最主要的业务就是定货和发货,整理发货单是她每天干不完的工作。 她今天整理发货单的速度比较快,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她已经整理完全部发货单。她今天想提前下班。她有重要的事要办。 这个时候,右少卿手里拿着整理好的一摞发货单,敲门进了经理办公室。她把发货单放在经理沈平福的面前,露出淡淡的微笑,轻声说:“沈经理,这是今天的单子,你看一眼。我家里有一点事,要早走一会儿,行吗?” 这个要求,刚过中年的沈经理自然会同意。 右少卿是个很能干的职员。她其实是干着两个人的活儿,平时整理货单,月底时整理财务报表。这两个活儿她都干得简明而精细。但她只拿一个人的薪水,这是沈经理最满意的事。再说了,这么文静漂亮的女职员提出这么一点小要求,哪个男经理会拒绝? 沈经理是个忠厚的中年人,但在他的小心眼里还是有一点点好女色。他并不敢公开挑逗这个能干而漂亮的女职员。但在他的心里,却时时希望她有一点点那个意思的暗示,好让他得一回手,毕竟她是在自己的手下混饭吃。 不过,他也并不敢抱多大希望。他隐约看出,在这个女职员漂亮温柔的外表下,偶尔会透出一丝冷峻来。他感觉,这一丝冷峻,来自于这个精干女人本性里的杀伐决断。沈经理性格忠厚,很担心自己一时未能约束手脚,会遭到她的厉言指责。 但是,再忠厚的男人也免不了喜欢女人,尤其喜欢高挑大气的女人。一旦有了机会,譬如现在,右少卿站在他的桌边时,他还是会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她的衬衣系在裤子里。他就注意到她细而直的腰,再往上,他可以看见她坚挺的胸部。她把定货单放在他的面前时,他还可以看见她白而细腻的皮肤。 此时,沈经理抬起头,看着右少卿那张好看的脸,说:“好的,好的。” 当右少卿转身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沈经理就注意地甚至是肆意地观赏她微微有点扭动的屁股,不不,是臀部。那是一个水滴型的非常好看,也非常诱人的臀部。 当办公室的门关上的时候,沈经理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就会有片刻的遐想。他想像着右少卿站在他的面前,一件一件地脱去衣服,把她雪白的肌肤,细而直的腰,还有那个让他垂涎许久的胸脯展露在他的面前时的情景。 这个时候,沈经理完全不用想到他和这个女人同床共枕的情景,下面已经硬硬地挺起了。他知道,今天晚上他必须找他的弟弟沈平金,让他给自己找一个姑娘,解决一下眼前的问题。 在眼前这个局面下,弟弟沈平金还在偷偷地做着皮条客的生意,让他十分惊讶。不过,沈平金手里的几个姑娘,都是很不错的。 沈平福怀着一点色心,目送右少卿出了办公室。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想要这个女人了,几乎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步。这个想法,那么强烈地占据着他的内心。 大概谁都不会想到,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沈平福,会搅到这个故事里,并且惹出一连串的麻烦来。看官们慢慢看吧。 这个时候,右少卿手里提着自己的布包,离开沈平福的贸易公司,走在日渐繁华的街道上。她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不经意地打量着前后左右。 时时保持警惕,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偶尔,她就会想到姐姐,也体验到当初姐姐在南京时,可能也是这样谨慎地打量前后左右,时时保持着警惕。 她体验到,公开和隐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 右少卿今晚出门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事,她要为全组七个组员重新寻找适合的工作和可靠的居住地。这是她每隔两年或者三年就要做的一件事。 对于任何潜伏人员来说,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或工作久了,周围的邻居或同事就会对这个人有越来越深、越来越细的了解。从说话方式,可以判断出他的文化程度。从吃喝习惯,可以看出他过去的贫富程度。甚至从他的知识面,也可以判断出他从前做过什么工作,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这就很危险。迟早会有人对他不经意露出的某一点感到疑惑,甚至看出他们的底细来。那个时候的老百姓,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右少卿因此时时保持着警惕。 所以,每隔两年或三年,右少卿就要让她的组员们变换工作和住地,切断他们和从前的联系。这样一来,即使是了解他们的邻居或同事,也不会了解得很深。 右少卿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尽快解决电台问题。这件事就很扯淡了。和台湾的联系中断,本可以让他们轻松一些。少承担一些任务,他们也就更安全一些。说到底,对潜伏人员来说,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呀! 但是,和台湾的联系中断了,他们的经费也中断了。人员潜伏是要花很多钱的。 右少卿所在的这个武汉第五潜伏组,每个组员都有自己的工作,但他们不敢做收入高的工作。收入越高越引人注意,也越危险。潜伏人员需要许多经费。出门的各种服装,必需的请客吃饭,外出的车马费,还有房租水电,处处都需要钱。不能说弟兄们为党国卖命,还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吧?没有这个道理呀。 所以,眼下右少卿比较急迫的事,就是尽快解决电台问题。算起来,她的电台损坏,与台湾本部断了联系,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虽然她为了恢复与台湾的联系,特地去了一趟香港,甚至带回来五十万港币,却并没有与台湾方面恢复联系。那笔五十万港币,现在也所剩不多了。 对潜伏人员来说,断了联系虽然相对安全一些,却也造成新的不安。 右少卿不慌不忙地走着,又坐了几站公交车。下车后拐进太和街,前面不远,就是武汉第五潜伏组,组长魏铭水的“荣和小吃店”。 这个魏铭水,也是有些来历的。潜伏几年来,右少卿通过与魏铭水的接触和闲谈,逐渐了解他的底细。 魏铭水是湖北黄陂人。黄陂其实就在武汉的边上。武汉对他来说,可以算是家乡。他生于一九一三年。一九三五年,在国民政府武昌行营调查科任司法科员。一九三七年,任重庆市警察局四科科长。一九四一年,任重庆市警备司令部稽查处二科科长。一九四五年,任息峰监狱副主任。一九四七年,任贵州保安司令部情报处处长。一九四八年年底,被保密局秘密派遣到湖北武汉潜伏,任少将衔组长。武汉是他的老家,他也更熟悉一些。 正文 三百七十三 魏铭水 这个魏铭水有一项天生的爱好,就是下厨,尤其对家乡的饮食小吃情有独钟。保密局安排他到武汉潜伏,他一口就答应了,留恋的就是家乡的饮食小吃。 魏铭水的“荣和小吃店”是一家小饭馆,门前的招牌已经很陈旧了。在街两边琳琅满目的店铺之中,毫不起眼。这也正是右少卿所要求的。 右少卿静悄悄地走进这家“荣和小吃店”时,正好赶上饭点,小吃店里的十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客人。 看官们一定还记得,这个右少卿也是个吃货。当初在南京,她和姐姐左少卿在新街口吃街边的小吃,能把一个小肚子吃得滚圆,把姐姐的老鸭肉也给抢走吃了。 别看“荣和小吃店”的店面不大,却把武汉比较有名的小吃都汇聚在店里。 简单地说一说吧,有“老通城”的豆皮、“四季美”的汤包、“谈炎记”的水饺、“顺香居”的烧麦、“福庆和”的牛肉米粉、“老谦记”的牛肉豆丝、“田启恒”的糊汤粉。其余的还有面窝、米粑粑、鱼汁糊粉、油墩、鸭脖子等等,也是一应俱全。至于武汉最著名的老干面,虽是早点,但在这个小吃店里,则是从早到晚都供应。 魏铭水在经营上面很上心,把人家的好东西都学来了。所以,他的这个“荣和小吃店”,每日三餐都是满座。此时,三四个伙计,正不停地把各色吃食端了出来,吆喝着送到客人面前。所以,当右少卿走进这个店里时,只觉得满店里都飘着诱人的香味,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她一掀门帘,直接进了店后魏铭水的小账房,一边在他的桌旁坐下,一边笑着说:“老魏,我还没吃饭呢,有什么现成的,赏我一点儿。” 魏铭水斜着眼睛,撇着嘴角,一脸的坏笑,向门外喊:“阿三,一笼包,一碗豆丝,一碗汤,快点啊。” 门外的伙计一声吆喝:“好耶,包、丝、汤,这就来喽——” 几分钟后,阿三端着托盘进来。他在右少卿面前放下一笼热腾腾亮晶晶的小笼汤包,一盘油汪汪黄白色里间杂红辣椒丝牛肉豆丝,还有一大海碗香气四溢的鱼汁糊粉。之后,又在她面前放下一碟米醋、一碟梅花酱,一碟脆生生的豆芽菜,还有筷子和调羹。他笑着说:“苏太,您慢用。” 右少卿看见阿三出了门,立刻卷起袖子,说:“老魏,谢了。”她先抓起调羹,舀了一大勺鱼汁糊粉滑进嘴里,“哇”,那叫一个爽滑。又把一只汤包吊进醋碟里,呲出两排细齿,小小地咬了一口,再“嗞”地一吸,立刻满口都是浓香的肉汁。 她仰起头,长长地“嗯”了一声说:“老魏,真好吃,真好吃。” 魏铭水哈地一笑,“妈的,右少,是老子好吃,还是汤包好吃?” 右少卿满嘴都是食物,连连摇着手说:“是,是汤包好吃,是汤包好吃。” 一通风卷残云,右少卿满嘴舌齿留香,把个小肚子吃得又鼓了起来。她心满意足地擦着嘴,笑眯眯地看着魏铭水。 魏铭水仍然斜眼看着她。他点燃一支烟,把沾在嘴唇上的烟丝吐出去,轻声说:“好了,右少,你说吧,什么事?” 右少卿仍是笑眯眯的,盯着他那双有些阴沉的眼睛,轻声说:“老魏,弟兄们在这里,已经呆了快三年了,我想,最近给他们挪挪地方。这样安全一些。” 不管什么事,只要一涉及安全,在魏铭水心里,就是大事。 但是,魏铭水还是对右少卿翻了一下眼睛,表情里有些不太愉快。他瞪着眼睛问:“你准备,往哪里挪?” 右少卿从魏铭水的烟盒里也取了一支烟,划火点上,说:“老魏,我是这样想,鄂城这个地方,还是小了一点。咱们就算是挪了地方,但保不齐还会碰上熟人。所以,我想把弟兄们都挪到武昌去。那里是老城,环境又比较复杂,容易隐藏。” 魏铭水喷出一口烟,“你他妈的,都想好了?” 右少卿笑了一下,“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魏铭水把下巴一扬,“滚球去,你还用得着跟老子商量!老子都成磨道里的驴了,哪回不是听你的吆喝!” 右少卿嘻嘻地笑着,“你是深藏不露,我不过是猜到你的想法罢了。” 魏铭水把下巴向四面一甩,“那么,我的这家店呢,怎么办?” 右少卿小声说:“老魏,你恐怕,得忍痛割爱了。道理,我不说你也明白。” 魏铭水再次撇起嘴,在脸上露出一副恶相,转动着眼睛四顾这间小小的账房。他沉默许久,才说:“老子好不容易才把它弄得像个样子!我说,老子在武昌那边开个分店不好吗?” “不成——。”右少卿的声音,是要多柔软就有多柔软。 “我他妈的带两个伙计走!不成呀!”老魏瞪起了眼睛。 “也不成——。”右少卿露出好看的笑容,仍然温柔地说。 “他妈的,你让老子怎么着!”魏铭水的表情更加凶恶。 “你重打锣鼓另开张呗,还能怎么样。”右少卿还是那么柔声细语的。 “混账丫头片子!”老魏这下可真生气了,“那老子得花多少本钱呀!啊!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店,一天的流水是多少,你知道不知道!” 右少卿点着头说:“是,是,我都知道,都知道。可是,开个新店还会难倒你吗?不可能呀!你也不是开过一回了,是不是?” 十五分钟后,右少卿终于说通了魏铭水,一身轻松地离开“荣和小吃店”。外面天已经黑了,昏暗的小街里,闪烁着迷离的灯光。 她晚上还得赶路,脚下也就加快了速度。 说起来,这个魏铭水是军统时期的老资格,又曾经当过情报处长,现在是少将衔的潜伏组长。但在武汉这个硕果仅存的潜伏组里,他说的话不算数。所有的事,都由她右少卿说了算。这个地位,可不是平白来的,是她拿自己的命,实在说起来,也是拿全组的命换来的。 她,还有全组的弟兄们,包括魏铭水,都不希望被人五花大绑地架在卡车上,拉到荒郊野外被枪毙。对右少卿来说,不为别的,她还有一个女儿呢。 右少卿走上灯光绚丽的大街。大街里的车声和人声在她耳边喧哗,四月的暖风从街边的暗影里吹来,让她的眼里心里,既迷离又清醒。 她和组里的弟兄们潜伏在这个城市里,至今已经八年了,极不容易。她通过电台向台湾现在的情报局汇报她的位置,就是武汉。但是,现在的武汉是共党的天下,也已经八年了。打鬼子,也不过八年吧! 台湾的情报局,在武汉、在湖北、在全国,安插了那么多潜伏人员,他们不过是希冀着有一天东山再起,重回大陆。但是,具体到她,具体到每一个潜伏人员,能不能等到东山再起那一天,就不好说了。至少她,没抱这个希望。 哎呀——!右少卿在心中,忍不住叹息。有道是:人生就怕回首。再回首时,一生的来路都会陷于迷雾之中。此时,也让她陷于迷雾之中。 有时,她真的要问自己,当初何苦来呢?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南京? 在南京的时候,姐姐躺在她的身边,用那样关切的眼神看着她。姐姐说:“妹,现在这个局势下,每个人都会重新选择。妹,你也应该重新选择。” 那天,姐姐还说:“妹,也许你应该听一听杜先生的意见。他见多识广呀。” 就是那天夜里,她把和姐姐的谈话录了音。她只想要一个证据。她曾经答应过叶公瑾,给他一个证据。但她终究没有把这个录音交给叶公瑾。有时她会想,姐姐是否能理解她心中的那种纠结? 这个时候正是春末,夜里还有一点凉。右少卿坐在从鄂城去武昌的公交车上,如入梦一般,望着车窗外的夜色。随着车身的摇晃,她既迷离又清醒地把这些如烟旧事,都一一想了起来。 说到底,她离开南京,到了这个鬼不生蛋的鄂城,都是为了杜自远呀! 她到最后才明白,她最爱的杜自远,爱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姐姐。 她到最后才明白,她最爱的杜自远,一定和她的姐姐相爱了许多年。 每想至些,都让她心中好痛。为自己痛,也为姐姐痛。 那一天,杜自远要请她吃饭。她预感到这一次吃饭可能非比寻常。她心中撞鹿,即惊喜又恐惧。她第一次慌了神,向姐姐求教。 那一天,姐姐靠在窗边,抱着她说:“好妹,衣服要好看的,还要……还要方便的,方便一些的那一种。明白吗?” 此时再回想起姐姐说这个话时的眼神,让右少卿心里更痛。 和她最爱的杜自远,相爱了许多年的姐姐,就这样,把她送到了杜自远的怀里。她当时太兴奋了,太高兴,竟没有想那么多。今天回想起来,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心中的痛,为自己痛,也为姐姐痛。当时姐姐的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呢! 正文 三百七十四 旧痛 说到底,她至今不知道姐姐最后去了哪里。姐姐最大的可能是**那边的人。那么,她回**那边去了吗?也许,姐姐继续隐藏,也去台湾了吗?或者,她干脆去了美国?她完全想不清姐姐的结局。 但有一点她大概想明白了,今生,如果没有奇迹,她可能很难再见到姐姐了。姐姐是她唯一的亲人呀!她就那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姐姐!此时再想起,她好后悔,好后悔,却悔之晚矣。 一九四九年的三月初,她提着一个包了几件衣服的小包,神情萎靡,心绪沮丧地到了武汉。通过复杂的联系与接头,见到了新的上司魏铭水。 这些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仿佛都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 魏铭水的这个武汉第五潜伏组,当时有十个人。新来的右少卿是第十一个人。 魏铭水和他的组员们,对这个神情落寞、郁郁寡欢的女人很看不上眼。在潜伏组有限的几次秘密集中会议上,她总是垂着头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当时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潜伏,没有任何行动。 几个月后,他们看见这个女人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这才知道她还是一个孕妇。这不是一个累赘吗?她还能干什么呀?几个组员在魏铭水的耳边唠叨。 但挑选潜伏人员并不容易,能多一个人总是好的。魏铭水只能这样想。况且,她是从局本部派来的,又有中校军衔。右少卿也是因为这次潜伏才被晋升为中校军衔的。魏铭水以前是上校军衔,也是因为这次潜伏才被晋升为少将。而他的组员们都是尉官和士官。他们不得不给这个沉默无语的女人留一点面子。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六日,解放军进入武汉。右少卿挺着已经隆起的肚子,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门。魏铭水和他的组员们则混在满街的人群里,看着解放军骑兵驰过已被欢迎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的街道。 魏铭水后来才知道,这支部队是第四野战军第十二兵团八师的骑兵前哨。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魏铭水和他的小组,才成为真正的潜伏小组。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九日,右少卿在医院里生下一个女儿。 右少卿看着这个女儿,心里真的是悲喜交加。远在太原的母亲如果知道她已经有了一个外孙女,会有多高兴呀。可是,她却不能把这女儿抱到母亲面前。她原本以为,她和杜自远做过了那个事,并且有了一个孩子后,她的这份爱,就算是板上钉钉了。但现在,她心里最爱的那个人却不知人在何处。女儿一出生就看不见亲生的父亲,也让她哀伤不已。 还有更让她伤心的一点呢,这个女儿,其实是姐姐帮她得来的,是姐姐一步一步把她送到杜自远的怀里。可是姐姐一定与杜自远相爱了许多年呀! 右少卿看着女儿可爱的小脸,心里早已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感了。她考虑许久,最终给女儿取名苏霜媛。“霜”即是“双”,暗含着她和姐姐的孪生亲情,也暗含着她当初离开南京,以及现在在武汉,心里有一片化不开的冰霜。“媛”也是“远”,以纪念她的父亲杜自远。到了这个时候,右少卿才感觉,她心里仍然爱着杜自远。 这样,右少卿心里不得不想的另一件事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出事,无论如何!她咬着牙齿这样想。我一定要把这个女儿养大! 右少卿心里的这一份决心,在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终于发作出来。 一九五〇年一月,魏铭水接到台湾来的电报,要求他们“下定必胜信心”,采取一切“果断行动”,“予共党沉重打击”,等等。并说所需经费,即日汇至。电报里说的这个“果断行动”,就是指爆炸、破坏、暗杀,以及一切能造成社会混乱的手段。 魏铭水接到电报,如同接到圣旨,立刻召集手下的弟兄们秘密商量。这次秘商的范围很小,魏铭水并没有叫右少卿来参加。 参加魏铭水秘密会议的,是小组里的几个主要组员。 纪宝兴,曾经是**上尉,戴眼镜,白面皮很干净,三七开的头发总是梳得很整齐。他如果穿上军装,应该很精神。但他现在穿一身旧棉袍,脖子上围着一条黑毛线织的围巾。他在码头上当调度,兼做统计。他说:“炸货船。我在码头上观察过,有的船上,装的就是军火!” 栗长贵,身体矮壮,四方脸,一双眼睛总是亮晶晶地看人,似乎要盯在别人的心里。他是保密局湖北站行动队出身,在武汉就干过暗杀行动,是个铁血杀手。他说:“老魏,武汉市军管会咱们进不去,但进各区的区政府应该很容易。如果给他放上一箱子**,妈的,一定来劲!” 古占标,魏铭水从前的司机,上士,据说练过几天拳脚。仗着是魏铭水的亲信,从不把组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几句话不合就会和别人动手。这个时候,他起身大叫:“干!都他妈的干!还有什么主意,快说!” 刘溪,报务员,精通无线电。原是云南保安司令部的报务员,也跟着魏铭水在武汉潜伏,也被魏铭水当作亲信。这是一个瘦瘦的像青年学生一样的小伙子。到了这个时候,他眨着眼睛看着魏铭水,轻声说:“老魏,不能说干就干吧?这是大事,总要先计划一下,查看一下吧。不要有什么纰漏吧。” 魏铭水很认可他的这个说法。几个人商量到半夜,确定先分头踩点,察看地形,察看退路,务求一击成功。 几天后,魏铭水通过刘溪向台湾本部发报,汇报了他们的想法和计划。一是在码头挑选军用船只,予以爆炸。二是在各区政府、银行、商场,挑选方便之处安放**。力求制造混乱,在社会上造成重大影响。 几天后,保密局的电报回来了,同意他们的方案。这时,台湾本部经香港转来的汇款也到了,是很大的一笔经费。魏铭水和他的组员们此时都眼睛亮亮的,神情里就有一些惊惧似的兴奋。似乎他们的爆炸一成功,天下就要大变了。 几天后的深夜里,魏铭水小组的全体成员,在他的“荣利饭馆”里开会,密谋实施爆炸和破坏的计划。 这一夜,魏铭水和他的组员们,终于看清了右少卿的真面目。 魏铭水小组开会的这个地方,是“荣利饭馆”的库房。这个“荣利饭馆”是魏铭水潜伏以来经营的第一家饭馆,因此,他后来再开的小饭馆就都以“荣”字打头。 “荣利饭馆”的库房很狭窄,也堆满了东西。靠着墙边堆放着成包的大米和面粉,墙角里的油桶散发着浓郁的菜籽油的香味,货架上塞满了各种做菜用的配料和调料,地面上则放满了木箱和纸盒。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魏铭水坐在唯一的一把破椅子上,其他人则坐在木箱上,麻包上,或砖头上。一盏昏暗的电灯照耀着他们半明半暗的脸。每个人嘴里都叼着烟,半眯着眼睛,任凭烟雾从他们的脸上飘过。 这次会议其实已经很简单。爆炸的目标已经确定,**也已经准备好。现在要明确的,不过是执行人,接应人,观望人,最后一点,是行动的时间。 这时,魏铭水转向墙角里一个叫俞多娜的女组员,问道:“多娜,咱们的**有问题吗?有多少,够不够用?” 这个俞多娜是个相貌丑陋,皮肤很黑的姑娘。她立刻点头说:“**没问题。前几天老纪和占标还去检查过,要用的已经包装好了。” 纪宝兴也向魏铭水点头说:“没问题,多娜保管得很好,拿出来就能用。” 魏铭水在说着这些事的时候,就略略地有一些惊讶和迷惑。因为他逐渐注意到右少卿的那双眼睛。将近一年来,那双几乎从来没有抬起过的眼睛,此时正尖锐、锋利、凶狠,甚至还含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一动不动地盯在他的脸上。她的样子,如同潜藏的豹子,窥伺着致命一扑的机会。 此时,库房里也渐渐地安静下来,其他组员们也都注意到她的表情。他们或惊愕、或猜疑、或恐惧地看着她那张青白色的脸和那双似要杀人的眼睛。这个几乎从不说话的女人,在今天这个时候,终于露出她的真面目。 在那个时期,魏铭水还抱着为党国牺牲的信念,还期待着军统,妈的,现在是保密局,重新回来,让他这样的人重新拥有天下。在那个阴暗而诡异的夜晚,他更要维护在弟兄们中间的权威。他是老军统,也有一双阴沉而狡诈的眼睛。他也同样凶狠地盯视着右少卿。 “少卿。”他沉稳地说。 “叫我右少!”右少卿张口就是一声锐叫,声音尖利而刺耳。 “右少卿!”魏铭水加重了语气,声音更里含着威慑,“对今天的计划,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可以说出来!老子可以听你说!” 正文 三百七十五 叱凶 “一句话,我不同意!”右少卿瞪着魏铭水,说出的话,却是斩钉截铁。 “为什么!”魏铭水瞪起了眼睛。 “因为你们是在找死!”右少卿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他说。 “你敢违抗军令!”魏铭水的话让全组的人都绷紧了神经。 “军令不是叫全组的人都去送死!你们他妈的,就是送死!”右少卿的声音更加尖锐,“你们不知道吗!你们就没有想过吗!” 库房里一片寂静。每一张半明半暗的脸上,都有一双频频眨动的眼睛,看着魏铭水和右少卿。右少卿最后的这一句话,却如钢钉一般打进他们的心里。 对死亡的恐惧可以隐藏,尤其是不得不隐藏的时候。当可能发生的死亡,被人明确无误地说出来之后,再想隐藏已经不可能。这个时候,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动着看见死亡的星光。即使是魏铭水,也不得不为此沉吟。 “臭女人!”古占标,魏铭水从前的司机,不得不跳出来,卫护他的主子。他冲到右少卿面前,叫道:“你他妈的是怕死吧!你就是怕死!你是个胆小鬼!这个地方抡不到胆小鬼对老魏说话!” 右少卿也站了起来,一声断喝,“闭上你的臭嘴!你是个什么东西!” 古占标怒不可遏地瞪起眼睛,一掌向右少卿抡过来。但他实在低估了右少卿。他也应该明白,对方一旦站起来,就已经是做好了准备的。 右少卿瞬间抬起左腕一格,顺势擒住古占标的右腕。同时,她的右手已如蛇一般直奔他的咽喉而去。古占标护喉,慌忙低头屈膝躲避。这正是右少卿所期待的。她一脚踹在他的膝弯上。这个古占标的双膝就落了地,被右少卿一脚踩住后膝窝。同时,她左手擒住古占标的右手腕向他脖子后面的反肩处一拧,右肘同时压在他的颈后,右手则伸到前面抓住他的下巴。她双手一用力,古占标的右手被从肩膀上面拧下来,下巴几乎被拧到左肩上。他立刻发出一阵惨叫声。 右少卿这几个动作在瞬间完成,将古占标牢牢地固定在地上。这个擒拿术中的固技只有两个结果,要么他的右臂骨折,要么是颈椎错位。 右少卿一声高叫:“王八蛋,你跟老子动手!你想死想活!” 这个时候,栗长贵也不知死活地跳了起来,伸手从旁边的案子上抄起一把大菜刀,指着右少卿喊道:“你想干什么!你他妈的放手!” 右少卿满脸杀气,咬牙说:“姓栗的,你敢动!老子连你一起收拾了!” 她说着,手里一用力,跪在地上的古占标已如杀猪一般地惨叫起来,空着的左手抽搐着在空中乱舞,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着。 这时,魏铭水撩开衣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枪,指着右少卿,怒不可遏地喊:“右少卿,你想干什么!放手!” 按照规定,潜伏人员平时不得携带武器,连匕首也不能带。但魏铭水却时时带着一支小手枪,做防身之用。这个女人的凶狠,也让他感觉到恐惧。 右少卿面目狰狞地瞪着他,咬着牙齿说:“老魏,你用不着拿这个东西吓唬我。我不吃你这一套!”她手下再一用力,趁着古占标再次惨叫时,瞬间松了手。 这个古占标已经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着。 纪宝兴和另外两个弟兄慌忙跑过来,好歹把古占标扶起来,让他靠着麻包坐下来。其他人则恐惧地看着右少卿。他们第一次看清这个从不说话的女人有饿狼一般凶狠的性格。 右少卿用力一抖双臂,似乎要抖去身上的晦气。她盯着魏铭水说:“老魏,我有几句话,现在想和你单独说!” 魏铭水用力把手枪拍在桌子上,“用不着,你有话就在这里说!” 右少卿瞪着他,又一一看过周围的男女组员们。她沉了一口气,说:“老魏,保密局在武汉安插了多少个潜伏组!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是不是?” 魏铭水瞪着她,却没有说话。这是绝密。他到武汉后,只参加过两次组长们的秘密会议,并且都是在解放军进城之前。 右少卿一声冷笑,接着说:“至少有十几个潜伏小组吧,对不对!我问你,现在还剩下几个小组?别人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对不对!” 魏铭水一动不动,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她。她的这句话此时已如刀一般抵在他的喉咙上。周围的人则意外地张大了嘴,有些恐惧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 右少卿环顾周围的组员,同样恶狠狠地说:“你们都不长眼睛吗!没有看清现在的形势吗!你们以为共党的公安局都是吃白饭的吗!这几个月来,我光从报纸上就看到,至少六个小组被共党捕获!” 这个时候,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坐在周围的组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右少卿继续说:“一个张富德小组,在太和乡杀了几个乡干部,结果怎么样!全组八个人全被共党逮捕,全被枪毙!刘玉昆小组,想放火烧政府的仓库。结果怎么样!火没放成,两个放火的弟兄却被警察抓住。这两个人在一天之内,就把全组的人都供了出来,结果怎么样?刘玉昆小组一个不少,也全被枪毙!” 他们都是潜伏人员,知道一旦暴露或者被共党捕获,会是一个什么后果。右少卿说出,至少有六个潜伏组被共党捕获,组员全部被枪毙。这个消息就像一道闪电一样,把他们照亮在死亡的旷野里。 右少卿向他们吼了一声,“你们到底看不看报纸!” 相信看官们还记得,当初右少卿从中条山里逃出来,和姐姐左少卿一起被拘禁在许府巷里接受审查的时候,特训班教官石河就很惊讶,她们竟然都接受过“社会动态分析”这门课的训练。 所以,这一天右少卿狼一般露出真相,向他们发狠发怒,是有切实原因的。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密切观察社会上的动态,也在分析这些动态。 听到右少卿这几句话,不要说那些头脑简单的组员们,即使是当过情报处长的魏铭水也心惊肉跳,身体里似有寒风怵然掠过。 “关系到你们的生死呀!”右少卿再一次怒吼,“你们都想过没有!武汉十几个潜伏组,我仅仅从报纸上看见的,就已经有六个组被共党捕获,一个不少全都被枪毙了!现在还剩下几个组!你们算过吗!还有那些已经被破获,却没有登上报纸的!” 仓库里陷入一片寂静,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这些突然脸色变得苍白的组员们,互相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即使是行动队出身,在武汉暗杀过共党分子的栗长贵,此时也呆若木鸡,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右少卿。 右少卿一个一个地注视着坐在仓库里的组员们。她的眼睛落在瘦高的纪宝兴脸上,如盯着贼似的盯着他。 “纪宝兴!”她的声音不高,却含着威力。 纪宝兴被吓了一跳,有些恐惧地看着她。 右少卿盯着他说:“共党的军火船一旦爆炸,所有沾边的人都会受到审查。我问你,到了那个时候,你跑得掉吗!你他妈的敢跑吗!你受得了他们的审查和追问吗!你他妈的立刻就会露馅!” 这时,右少卿的目光刀似的抡到栗长贵脸上,瞪着他,又一声断喝:“栗长贵,放下你手里的那把破菜刀!老子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个沉不住气的笨蛋!放下刀!” 栗长贵看看手里的刀,又看看右少卿,撇了撇嘴,终于把菜刀扔在案子上。 “你以为炸共党的区政府是儿戏吗!你这么沉不住气,要不了两天就会查到你!你也跑不了!也会被捕!你们两个,受得了共党的审问吗!老子再问一句,你们审问过共党分子吗!老子在南京时就审问过!他们被打烂了,被打断全身的骨头都不开口!你们行吗!你们有他们的骨头硬吗!他妈的,你们要不了一天就会招供,把全组的弟兄都招出来!他妈的,全组的出路只有一条!我们今天在座的人全都会被拉出去枪毙!一个也不会少!” 仓库里鸦雀无声。这些平时看来聪明能干,精神抖擞的人,一说起共党,就会咬牙切齿,又抖肩膀又抡胳膊的人,此时已经目瞪口呆,惊恐地看着右少卿。 在所有人中,毕竟魏铭水更老练,更沉稳,也更有经验。他敲了敲桌子,慢声说:“右少,我问你一句,你既然这么想,当初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你为什么不去台湾,或者干脆躲起来?” 魏铭水这一句话,算是问到右少卿的心里了。 听到魏铭水这句话,右少卿盯着魏铭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慢慢在木箱子上坐下来。她从口袋里掏出烟,划燃火柴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 正文 三百七十六 隐藏 片刻,右少卿才轻声说:“老魏,我留下来的原因,是我自己的事。我留下来,他妈的也是自愿的!我猜想,你们也是自愿的,至少部分是自愿的。但是,我们他妈的留下来,不是为了送命!他妈的不值得!” 魏铭水有些阴沉地盯着她,“局本部的命令,你敢违抗吗?” 右少卿再次瞪起眼睛,“老魏,不要再跟我提本部里的那些王八蛋!他们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室里,他们毫不关心我们承受多么大的危险,更不关心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他妈的,他们只要我们拿生命替他们换来官位!老魏,送命的事,我们不能干!” 魏铭水盯着她不说话。要是在从前,他可能早就把她枪毙了。但现在不是从前了,现在他们是潜伏人员。今天的要命之处还在于,他的军心已经动摇。他从身边那些组员们的脸上,已经看明白这一点。老实说,他自己也心旌摇动,不可自抑。 他阴沉地说:“他妈的,送命的事我们不能干,我们还能干什么?” 右少卿看着他,终于缓和了声音说:“老魏,我建议,什么爆炸暗杀,只会叫我们送命的事,不要再干。我们能把情报工作做好,就已经很好了。” “本部已经批准我们的行动方案,你说怎么办?”魏铭水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老魏,我相信,你可以找到理由。我也可以找到。” 魏铭水不动声色地沉默着,掂量着今后的行动和每一个组员的表情。他许久才说:“这样吧,今天已经很晚了,大家先回去休息。今后怎么办,我们找时间再商量。”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已经露出一丝凶光,盯在右少卿脸上。 右少卿也盯着他,坚定地说:“老魏,等一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魏铭水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右少卿说:“我知道你们为了这次行动,已经筹划了一段时间,去踩过点,去观察过,甚至是许多次!是不是?” “是。那又怎么样?”魏铭水狠狠地说。 “我怀疑他们已经暴露!”右少卿说话时一字一顿。 “你怎么知道?”魏铭水几乎是吼了出来。右少卿的话如刀一样,轻易地挑开他藏在心里的那一点侥幸,让他震颤,更让他愤怒。 右少卿丝毫不让地盯着他,“老魏,你用不着生气。你看看他们今天晚上的表现,就应该知道!他们动不动就发狠,动不动就拿刀!出门在外脸上都挂着凶相。他们要是不引人注意,我他妈的就不是右少!我怀疑,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了!他们差不多已经暴露了!” 栗长贵立刻跳了起来。纪宝兴也瞪大了眼睛。 魏铭水向他们一挥手,“好!就算你说的对!你说怎么办!”他其实在心里也产生了这样的怀疑。他知道这样的危险意味着什么。 右少卿用手指点着身边的组员们,“所有人,三天之内,必须立刻隐蔽!改变工作单位,改变居住地点。最重要的一点,每个人的居住地不能告诉别人。不要一个人被捕,把其他的人都给招出来!” 听到她的话,所有的组员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危险就在眼前。 右少卿一个一个地盯着他们,“我再说一遍,三天之内必须隐蔽!谁也不要拿自己的生命,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一个月后,在东菜场布告栏前看通知!现在,我的话说完了。你们怎么办,你们自己决定!我可要立刻隐蔽!老魏,我先走了。一个月后,在东菜场布告栏前看我的通知!” 右少卿说到这里,把每个人都盯了一眼,转身就走了。 库房里一片寂静。冰冷的风在库房里无声地旋转着,也扰动在每个人之间流动的恐慌的眼神。 魏铭水心里极其恼怒,但也只是藏在心里。有一点他明白,在目前这个环境下,谨慎是必不可少的。他看着身边的组员们,轻声说:“好,我们先隐蔽一下。一个月后,老子会和她算账!” 魏铭水真的是极其恼怒。会议结束后,他单独留下刘溪,拟了一份电文,让他给台湾方面发报。在电报里,他汇报了右少卿蛊惑动摇军心、拒绝执行本部命令的行为。最后,询问处理办法。 刘溪的这个电报在天亮前发了出去。半个小时后收到本部回电,要求对右少卿按战时军法条例处置,决不可心慈手软,等等。 刘溪收到电报后,心中恐惧万分。此时,天已经亮了。他更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没有去找魏铭水,而是用一天时间辞了职,搬了家,把所有的设备转移到了新地点,并且隐藏起来。 因此,魏铭水是在一个月之后才看到这封电报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魏铭水的武汉第五潜伏组已经发生了重大变故,不是当日的样子了。 魏铭水虽然极其恼怒,但仍然采取行动隐蔽。他用了两天时间,将“荣利饭馆”以极低的价格盘给另一家饭馆老板。他和新老板约定,第三天早上去拿首笔定金。 但是,第三天早上发生的事,让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那天早上小雨,阴冷的街道湿漉漉的,映着初起的阳光,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魏铭水穿着长衫,头上戴着一顶旧礼帽,双手抄在袖子里,低头匆匆地走着,像一个去上课的老师。 他一拐进街口,就吃了一惊。他看见自己的“荣利饭馆”门前聚着一群看热闹的行人。一些穿黄军装的士兵把看热闹的人向后推。 魏铭水立刻明白,出事了,并且近在眼前。 他在街角停下时,只感觉到浑身颤抖,似有电流掠过。几分钟后他才略略地清醒一些,移到一根电线杆的后面,似乎在看那上面的招贴。他瞄着饭馆门前的动静,同时也注意着周围的人,窥伺是否有人注意到他。 几分钟后,魏铭水看见了结果。几个穿黄军装的士兵架着接手“荣利饭馆”的新老板从店里出来。这个新老板挣扎着回头喊叫,似乎在分辩自己的冤枉。但他很快被塞进一辆吉普车里。店里的伙计都被驱赶出来。一个士兵在店门上贴上封条。 魏铭水心中恐惧。他如果早到一会儿,可能就是他被那些士兵架走了。现在,那个倒霉的新老板,明显是他的替罪羊。 这个时候,魏铭水只能低着头悄悄离开。他不能不想到,正如两天前夜里,右少卿曾经说过的那样,组里一旦有人被捕,立刻就会招供,把全组的人都出卖了,其中自然也包括他。 又一阵小雨扑在他的脸上,武汉一月的寒风一直吹进他的心里。 此时他已经血本无归,这个已经不算什么了。他必须考虑现在去哪里。 他是昨天下午搬的家。毫无疑问,原来的住处,他绝对不敢再去了。问题是,新的住处他敢回去吗?昨天下午,是古占标帮他搬的家。古占标现在情况如何,他一点也不知道。如果古占标也被捕,那么,他的新住处里一定会有军管会的士兵。 魏铭水先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了两天,然后在郊区农村租了一间小平房。他告诉房东,他是从乡下来投亲戚的,但亲戚出门了,要一个月后才回来。他就此在那间小平房里住下来。他白天不敢出门,只能等到夜里时,才出来到街上转一转。但外面的情况让他恐惧,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抓特务。 一个月后,魏铭水在东菜场的布告栏上看见右少卿给他的留言。这之后,是右少卿逐一与组里的弟兄们建立起了联系。但她只找到六个人,包括魏铭水。组里还有四个人下落不明。 也就是在这几天里,魏铭水才从刘溪手里,看见那封局本部发来的电报。短短一个月,武汉第五潜伏组已经天翻地覆,时过境迁了。“按照战时军法条例处置”,已经变成对他极大的讽刺。他苦恼地摇摇头,将那封电报撕成碎片。 经过这次惊吓,他已不敢再轻视右少卿说的每一句话。从弟兄们的眼睛里,他也看见对右少卿的敬意。 经过一番小心谨慎的探听,他终于得知那四个弟兄的下场。仅仅因为这四个人曾经在一起商量过,搬到哪里比较好,希望和弟兄们住得近一点。而其中一个人一时偷懒,晚走了一天,就被军管会的士兵逮捕。他立刻就招供了。那三个人,也因此而落网。等魏铭水弄清楚这些情况时,那四个人已经被军管会枪毙了。 更吓人的是,魏铭水和剩下的弟兄,他们的原住地和工作单位,都遭到军管会士兵的搜查。他们只是按照右少卿的警告,早走了一天而已。 情况对魏铭水来说,似乎还不够糟糕。一九五〇年三月,全国开始了“镇压fan革命”运动。这个运动后来被简称为“镇反”。但这个“镇反”运动却绝不简单。 正文 三百七十七 情报 右少卿与所有人恢复联系后,重新检查安排了每个弟兄的居住地和工作单位,并对每个人提出严厉警告,不得与其他组员联系,即使在大街上碰见也不得相认。在单位里老老实实工作,不准说任何多余的话。 甚至连魏铭水也不得与他的组员见面。所有组员只由右少卿一人负责联系。所谓“联系”,也不过是定期和每一个人打一次“照面”而已,知道这个人没有被捕罢了。在这段时间里,这个第五小组也更没有任何行动了。 在这段时间里,魏铭水在一所小学里当总务,认认真真地管理库房里的纸张、作业本和粉笔。右少卿警告他:“你连一根大头针都不能丢。” 他一有空时,就是看报纸。凡是涉及“镇反”的文章都仔细阅读。让他惊恐的是,一些曾经和他在一起参加过秘密会议的潜伏组组长,不断出现在报纸上。报纸上对这些人用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他们对自己的fan革命罪行,供认不讳!” 魏铭水和他的弟兄们,整整隐藏了六个月,才逐步建立联系。他后来从刘溪交给他的局本部来的电报中,隐约察觉,他们是武汉市仅存的潜伏小组。 他们这个小组,也正是从这个时候才逐步开始活动的。而他们的每一次活动,都是由右少卿严密策划,然后谨慎安排实施的。 魏铭水小组的全部“活动”,就是向台湾的局本部提供情报。这个“情报”,是由右少卿规定搜集范围,由组员们分头收集的。 右少卿规定的这个“情报”搜集范围,让曾经当过情报处长的魏铭水也目瞪口呆,莫名其妙。这些“情报”的搜集范围大体如下: 一、物价。市场上粮油、鱼肉、蔬菜、布匹、服装、鞋袜、煤炭、日用百货、房租、水电等等商品的价格和供应数量。重点收集紧缺商品的情况。 二、工资。各行业、各类从业人员的工资,是否经常加班以及加班费的数量。搜集的重点是国营企业和工矿企业。 三、社会。居民小组召集居民开会,或者开展其他政治活动的主要内容。重点是市区政府最近发出的号召,以及向下传达的内容、方式和效率。 四、情绪。居民在私下场合所发的各种牢骚、怪话,互相传递的闲话甚至谣言。重点是政治方面、社会方面的内容,以及其他能反映民意民心方面的内容。 五、各级官员的姓名以及尽可能详细的履历,和他们的工资收入。 等等,等等。 这样的“情报”分类,总共有十几项之多。还有一些分类更加令人匪夷所思、难以理解,尤其是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所以在下没有在此一一列出。 好处是,所有这些“情报”,都可以通过公开渠道获得,几乎没有风险。 魏铭水的组员们看到这个“收集范围”,都张口结舌,如同看见神怪似的看着右少卿。即使是魏铭水自己,也看不出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右少,这就是你说的情报?”魏铭水疑惑地看着右少卿。 右少卿平静地向他点点头,“老魏,这些就是情报。这些东西既是经济情报,也是政治情报。比那些所谓的军事情报更有价值。” 经历六个月的恐怖深藏,魏铭水终于明白一件事,现在再搞那些爆炸、暗杀一类的行动,只会是自寻死路。他不想死,他的组员们同样不想死。那么,他就只能做这些“情报”的搜集工作,他此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第一批这样的“情报”发往台湾,是一封长长的电文。魏铭水看着这样一封小孩玩泥一般堆积出来的电报内容时,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古怪的笑容。他难以想像台湾的那些大人物们看见这份“情报”,脸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魏铭水把电稿交给刘溪,说:“发!让他们抄死!” 一个星期后,本部回电被送到魏铭水的手上。 回电极其简短:“务必扩大搜集范围”。 魏铭水和右少卿各怀心事,玩味这个回电。他们感觉,这个回电至少包含三层意思:一、没有责令魏铭水的第五小组再采取什么“果断行动”。这一点,让魏铭水和右少卿都松了一口气。二、明显对情报内容不满,但并没有加以苛责,这倒有点让魏铭水和右少卿意外。因此,三、这个电文间接证实,魏铭水这个小组,已经是隐蔽在武汉的唯一的潜伏小组了。这一点,让魏铭水和右少卿都心里一沉。他们此时,已如大风大浪中的一叶孤舟,只能独自挣扎,没有支援,没有策应。 魏铭水看清自己的处境,眼睛里就藏着尖刻,说:“右少,本部要求我们扩大搜集范围,你说,咱们怎么办?” 右少卿冷笑一声,说:“老魏,他们都是一群不可理喻的笨蛋!不要去理他们,继续给他们发这样的情报。” 这样的情报搜集工作持续了一年,也往本部发送了一年。终于,本部那边的回电有了一点变化。其中一封回电说:“务请更详细。”这个语气已经相当温和了。 魏铭水和右少卿可以确定的是,本部似乎已经认可了他们搜集的情报。此外,魏铭水小组的活动经费也按时汇来。这件事,最让魏铭水满意,也颇能说明问题。 看官们一定还记得,当初左少卿被叶公瑾挟持到台湾后,他们立刻就被毛人凤关进保密局的看守所。半年后,由于经国先生的暗中维护,这才被放了出来。叶公瑾得了一个“国家安全委员会”委员的闲职,有了一张干干净净的办公桌。而左少卿,则在国防部保密局(后来的情报局)下属的“情报研究所”里,得到一个情报研究员的闲职。 既然是“情报研究所”,自然是要研究情报的,尤其是大陆方面来的情报。 那些情报军官们,都是些脑子不够聪明的家伙,注意的都是军事政治方面的情报。他们看到武汉第五潜伏组发来的情报,都哂笑不已,随手扔在一边。 唯一细看这些情报的,只有左少卿。左少卿看见这些情报,是这个故事中的一个关键环节,并且引出种种故事来。看官们慢慢看吧。 左少卿是在无意中注意到这一类情报的。细看一番后,不觉心中一动。 在她最初的想法里,她更关心的是大陆目前的情况,那里的经济建设,百姓生活,衣食住行,等等,等等。毕竟她为那里的红色政权奋斗了将近二十年。 她看见的这些情报虽然散乱纷繁,并且偏居武汉一地,但可以管中窥豹,让她了解大陆目前的现状。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兴旺。她心里暗暗的,为那里的一切高兴。另外,在她的心里,杜自远和妹妹右少卿,这两个她最关切的人,都在大陆呀!她希望他们一切都好。 这样的情报看得多了,让她敏锐地察觉到,武汉的这个第五潜伏组,对大陆社会现状的观察,真可谓别具用心,并且更有深意。这些情报反映的正是大陆目前的“社会动态”。 左少卿看着这些情报,有时就会在心中遥想,对提供情报的那些潜伏人员生出由衷的敬意来。在那个纷乱而且危险的环境里,仍能细心研究大陆复杂多变的“社会动态”,这个人该有多么细致的观察和深刻的思维呀!这个时候的左少卿,怎么也不会想到,提供这些情报的人,正是她的妹妹右少卿。 左少卿的这个研究员职位,虽然是个闲职,但总要做一些工作的。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她利用这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般的“情报资料”,分析并且起草了第一份研究报告,“关于大陆**政权民众基础的利与不利”。 她的这份研究报告,并未在保密局引起什么反响,却意外受到国防部几位高层的重视,责成保密局加强这方面的研究。这就是后来保密局给魏铭水的电报,要求“务请更详细”的原因。 一九六二年,大陆遭到三年自然灾害,社会处于危机的边缘。蒋总统极想借机反攻大陆。这时,能反映大陆“社会动态”的情报,已成为情报局向蒋总统提供的重要情报内容之一。而左少卿在一九五五年之前所撰写的几份研究报告,竟然成为这一类研究报告的范本。今天再提此事,也不禁让人哑然失笑。 需要告诉各位看官,右少卿提供的这些“情报”,是这个故事里一个重要的线索。看官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个线索的重要性。后面的故事,容在下慢慢叙述。 现在,请看官们仍然回到一九五七年四月的那个晚上。 这个时候,右少卿在魏铭水的“荣和小吃店”里吃完了水晶汤包和鱼汁糊粉,乘公交车行驶在从鄂城到武昌的路上时,虽然她坐在摇晃的公交车里思念姐姐,思念杜自远,也回想起初到武汉时的种种惊险情景,但总的来说,她此时的心情很好。 正文 三百七十八 审丑 但很快,右少卿的好心情就受到破坏,也让她恶豹一般的性格再次发作起来。 魏铭水的第五小组现在还有七个人,其中六个人,包括魏铭水,都工作居住在鄂城。但在武昌,他们还有一个秘密据点,由那个名叫俞多娜的女组员看守。 这个秘密据点其实是第五小组的秘密仓库,储藏着全组的武器弹药,还有**、雷管、起爆器,以及各种各样的特工器材、不能销毁的文件、组员们不可被人看见的个人物品,等等。由于东西太多,并且这个秘密仓库设计巧妙,所以,这个仓库里的物资从来没有被移动过。 看守这个秘密仓库的女组员名叫俞多娜。看官们听到这个名字,或许可以猜到,她上面一定还有好几个姐姐,她的父母一定嫌她“多了”,才会有这样一个名字。 长大后的俞多娜,无法让她的父母改变对她的嫌弃看法。因为她是一个皮肤乌黑,相貌有些丑陋并且资质平庸的姑娘。一眼看上去,她几乎就是一个蹲在街边卖菜的农妇。因为在学校里常遭人欺负,她没有念完中学辍学了。 俞多娜最后的选择是参军。她真的希望参军能改变别人对她的看法。但她进入的,却是保密局陕西站主办的“汉中特种人员训练班”。她就此成了一名特务。之后,她在保密局陕西站当了一名文员。 一九四九年年初,她被派到武汉潜伏。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的平凡相貌和沉默寡言,使魏铭水相信,她是一个稳重踏实的人,因此派她看守秘密仓库。 但是,这天晚上九点多钟,右少卿来到这个秘密仓库门外时,这个俞多娜却不在家。按照右少卿给她的命令,天黑之后,她必须在家里“驻守”。 右少卿只得重新回到街上,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待。一直等到夜里快十一点时,她才看见俞多娜手里摇晃着一条手绢,飘飘欲仙地向她这边走过来。俞多娜脚步轻松地从右少卿面前走过时,脸上竟然带着愉悦的笑容。右少卿立刻猜到,这个丑八怪一样的黑丫头,一定是恋爱了! 俞多娜到了家门外,掏出钥匙开了门。当她打开电灯,回头准备关门时,突然看见门洞的外面站着一个黑影。她并没有看清这个黑影的容貌,但她立刻就看出那是谁了。她顿时被吓得魂飞天外,恐惧地向后退去。 这个时候,已是深夜,周围寂静无声。阴凉的夜风从门外直扑到俞多娜已经苍白的脸上,让她全身冰凉。 右少卿如索命的鬼魅,冷着一张雪白的脸,一步一步走进来,随手在身后关上门。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俞多娜的面前,眼睛鹰似的盯在她的脸上。 俞多娜已经被吓得脸色大变,全身都在发抖。八年潜伏,她太清楚这个女人有多凶狠。在小组里,即使是魏铭水,也得听这个女人的,更何况是她。 这个时候,恐惧的俞多娜知道自己犯了擅离职守的大错。她没有任何选择,只能颤抖着跪下来,小声说:“苏姐,苏姐,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右少卿并不开口,甩手就是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俞多娜的脸上。 俞多娜一头摔倒在地上。她又慌忙爬起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她的上身一下一下地向一旁闪着,企图躲开第二个耳光。 右少卿俯身盯着她,终于低声说:“说一下!今晚的过程!” 俞多娜这样的女人,一辈子说过无数的谎,但此时她绝不敢撒谎。 她嗫嚅着说:“苏……苏姐,是……是这样……我……我常去街口的副食店买东西,就认识……认识了那里的一个店员。他……他叫刘和胜。今天晚上,他……请我看……看电影,我……我就去了。对不起,苏姐,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右少卿凶狠地盯着她,“你他妈的,是不是还带他进了这个门!” 这一下,俞多娜无论再恐惧也得撒谎了。她知道潜伏组的纪律,她如果带人进了这个门,不要说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魏铭水也会杀了她。 她急忙摇着头说:“没有,没有呀!我不敢呀!” 右少卿盯她一眼,回头向房间里扫了一遍。她立刻就看出了破绽。她冲到茶几跟前,从下面的搁板上拿出一个烟灰缸,用力放在茶几上,喝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烟灰缸里,竟然有一个烟头。 俞多娜哆嗦着说:“苏姐,苏姐,那……那是我抽的。我偶尔……偶尔……” 右少卿盯着她,一声断喝:“拿出你的烟!” 俞多娜哆嗦着,竟然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她小心地看着右少卿,希望能骗过她,躲过这一劫。 右少卿脸色冷峻地看着她,说:“拿出一支烟,点上!”看见俞多娜没有听明白的傻样子,她又吼道:“老子叫你点上火,抽烟!” 俞多娜仍然不明白,但她只能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右少卿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跪在地上的俞多娜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五分钟后,俞多娜手里只剩下一个烟头。 右少卿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点着手指,示意她拧熄烟头。 俞多娜颤抖着,刚刚在烟灰缸里拧熄了烟头,右少卿突然抓住她的头发向下按,叫道:“王八蛋,你给老子低下头看一看,这两个烟头一样吗?一样吗!” 这两个烟头,确实不一样。俞多娜的烟头,被口水浸湿的部分很少,只有一点点。但另外一个烟头,被口水浸湿的部分却较长。这个吸烟的人,似乎嘴唇比较厚。 右少卿把她的头发一揪,迫使她抬起头,说:“王八蛋,你那个叫刘和胜的家伙,还是个厚嘴唇吧,是不是!你是不是还以为他是个忠厚人,就可以跟他上回床!” 俞多娜恐怖地说:“苏姐,没有呀,我不敢!” 右少卿叫道:“你敢对老子撒谎!” 她的话音未落,俞多娜的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耳光。她倒在地上开始哭泣。 右少卿低声喝道:“歇!你给老子歇!” 俞多娜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用手捂着嘴,满脸都是泪水。 右少卿转身进了里屋,四面看了看,回头喝道:“起来!打开门!” 俞多娜急忙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她走到里屋一个巨大的衣柜前,用钥匙打开柜门。她把挂在衣柜里的衣服推开,伸手在底下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推开衣柜的背板,那里就出现一扇极窄的小门。 这个小门,通向魏铭水的秘密仓库。 这个时候,右少卿盯了俞多娜一眼,慢慢跨进小门里。她打开灯,四下看着。 这里其实是一间暗室,洗印机、放大机、大小照相机,还有冲洗底片、照片的水槽、显影药、定影药,一应俱全。小屋里有一股酸酸的药水味道。 暗室里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小门。右少卿推开小门,就进入一个极小的院子。小院的周围是高低错落、简陋破旧的房子,把这个小院封闭成一个死院。俞多娜房间里那个大柜子的背板,是这个小院唯一的出路。小院周围的几间平房,就是魏铭水小组的秘密仓库。 右少卿在几间库房里巡视一遍。总的来说,库房里很干净,各类物品也摆放得整齐有序。墙边柜子里的枪支也都很干净,显然经常擦拭,保养得很好。 右少卿回头盯了一眼身后的俞多娜,说:“很好。”就出了库房。 俞多娜慌张地重新锁上库房的门,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跟在右少卿身后。 这天夜里,右少卿和俞多娜并排躺在她卧室里唯一的单人床上。恐惧的俞多娜紧贴在墙边,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偶尔偷看右少卿一眼。 右少卿绝没有想到,后来的灾难,竟是由这个俞多娜而起。 这时夜已深。窗外的夜风无声地流进这个房间里。 右少卿根本没有睡意。她看着俞多娜那张被吓坏了的脸,心里一直在犹豫着一件事。她这次出来,就是要为全组的人重新安排工作地和居住地。但这个秘密仓库是否也要移动,她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这套房子原来属于保密局湖北站,也就是现在的情报局湖北站。是湖北站许多秘密住房中的一个。魏铭水潜伏初期,已经将房主改在一个现在已经逃往香港的商人名下。**政权对居住在香港的商人,有特殊的照顾政策。这是一个重点。 其次,这个房子几年前就被改造成现在这种结构。作为秘密据点,它的安全性相当高。如果转移离开,在武汉市,可能很难再找到这么安全的房子了。 第三,这个秘密仓库里的所有武器装备,数量很大,又是这么敏感,她也确实不敢轻易移动。如果邻居们看到,那么小的两间房子里,竟然搬出那么多的大箱子,一定会感到奇怪。如果有人汇报,如果有人检查,她的这个小组将立刻覆灭。 正文 三百七十九 疏漏 右少卿心里最犹豫的是,如果她出事,她的女儿会怎么样。她不敢想下去。 右少卿看着紧靠在墙边的俞多娜,看着她眨动颤抖的睫毛,伸手在她脸上抚摸一下。她问:“还疼吗?” 俞多娜惊慌地睁开眼睛,连连地摇头,小声说:“苏姐,我真知道错了。” 右少卿拍拍她的身体,“你知道就好。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你想一想,如果你的厚嘴唇男朋友是共党的探子,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你想一想,你守着多少武器**,共党会饶了你吗?” 俞多娜连连点头,“是,是我糊涂。” 右少卿问:“多娜,你想死吗?” 这个俞多娜顿时恐惧地睁大眼睛,“苏姐,我不想死,求你饶了我这一次。” 右少卿轻声说:“你既然不想死,就好好守着这个地方,不要和任何人来往。不过……如果你……” 说到这里,右少卿就有一点犹豫。她也是个女人呀,明白女人的心事。想当年,她的杜自远订婚以后,是多么盼着和他在一起,被他抚摸,被他拥抱,还和他一起做那件事。当她终于和杜自远在一起度过那一夜的良宵后,她心里是多么高兴呀! 所以,现在看着身边的俞多娜,她在心里,多少有一点同情这个相貌丑陋的女人。她恐怕,从未被男人们多看一眼,更不要说甜言蜜语、亲吻抚摸了。大概想来,如果有一个男人对她说一句好听的话,就会让她心里开花。 右少卿轻声问:“你是不是想要一个男人?” 俞多娜慌忙摇头,“苏姐,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右少卿仍然问:“你就说,是不是想要吧!” 这时,俞多娜就沉默了,眼睛里也有了泪光。她隐约叹了一口气,小声说:“苏姐,我不好看,男人……都看不上我。” 右少卿心中有所触动,对这个丑姑娘的同情就多了一点。 所以,她想了想,就轻声说:“多娜,这样吧,如果真有人能看上你,你也真想和这个男人做那个事,也不是不可以做。但你要走得远一点,在旅馆里开房间,绝不能在这里。另外,一个男人,你只能交往一次,一定不要有第二次。想和你第二次上你床的男人,一定是个探子,你听明白了吗?” 俞多娜惶恐不安地看着她。脸上的眼泪就如溪水一般不断地流了下来。她捂着嘴,满眼都是感激之情地看着右少卿,哭泣着说:“苏姐,还是苏姐疼我,还是苏姐关心我。谢谢苏姐。”她说着,就呜呜地哭泣起来。 右少卿这才明白,这个俞多娜想男人,已经企盼到何种程度了。 不过,右少卿死都不会相信,她给俞多娜出了一个多么坏的主意。这是一个后患无穷的主意,是精明的右少卿唯一的一次重大疏漏,也几乎让她陷入绝境。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容在下慢慢叙述。 第二天早上,俞多娜早早就爬了起来。她给右少卿打好了洗脸水,又做好早饭,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吃饭。那张实在不算好看的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右少卿吃完早饭就出门了。今天是星期天,她要利用这个机会,给组里的几个人找好新的工作地和新的居住地。为了做好这件事,前两个星期里,她一直在关注报纸上关于招租或者招聘的启事。 更重要的是,她还想给自己找一个比较好的居住地。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新的居住地,几乎就是一个天造地设的陷阱。 右少卿的这一天,为组员们寻找合适的工作地和居住地,还算顺利。 铁路货运站在临街的布告栏上贴出告示,招聘办公室职员,但要求学历是高中生以上的。右少卿从布告栏前缓缓转身,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这个位置对纪宝兴很合适。铁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连通四方。她希望铁路上有自己人。 汉江商贸公司的仓库需要搬运工。这个工作要的是力气,是剽悍,是野蛮。古占标五大三粗,低着头看人也会带着一股狠劲。他来干,就仿佛在身上披上一层伪装,没人会想到他从前还干过杀人的生意。 栗长贵则可以去鸿运运输公司。这个公司是专门为铁路运货的。这样一来,栗长贵和纪宝兴就可以由此建立起某种联络。 一次朝鲜战争,让右少卿看到,武汉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运输中枢。在这里安插人,确实有必要。 这个时候,右少卿忍不住就想起姐姐当年在办公室里挂的一幅地图。姐姐到南京不久,就开始在各处安插密探,和她现在做的,几乎是一样的事。只不过,她们的位置已经颠倒过来罢了。 右少卿飘然如风地在弯曲的街巷里游走,为她的组员们寻找新的工作和住地。 这个时候,右少卿心中的感觉是,她掌握着这些组员的命运。但她其实心里非常明白,她现在只希望能掌握住女儿的命运就行了。 她有时就会想到,或许某一天,她因缘际会,只是一个普通百姓的时候,若能够再见到杜自远,就可以告诉他,我身边的这个美丽姑娘,就是你的女儿。那时……右少卿想到这里也忍不住叹一口气。她现在确实不知道,那时她会怎么样。她感觉,那太遥远了。 她很轻易地就给魏铭水找了一个小小的店面,让这个钟情于家乡饮食的少将衔特务,可以开一个小小的小吃店,作为藏身之地。这是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事。 这个小店位于一条偏僻的小街里。周围都是平民百姓,可以成为他的顾客。她走在路上时,就为这个小店想好了店名,叫“荣升小吃店”吧。 右少卿没有给报务员刘溪找工作。她想等所有人员都安定下来后,和他一起想办法解决电台问题。这件事,她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 到了这天傍晚的时候,右少卿已经为所有的组员都找好了新的居住地。她的要求是,隐蔽、普通、前后有门,周围街巷密布。无它,只是为了便于隐蔽,和逃命。 右少卿一番选择,也给自己找了一个新住处。 这是一个**小院,一扇小门通到一条安静的小街上。右少卿在院子里看了看。她立刻看出来,这个小院原来只是普通的三间临街平房,后来占了旁边的空地,加盖了两间东厢房和围墙,因此形成一个小院。用今天的说法,这两间东厢房和围墙,应该算是“违章建筑”。 右少卿在院内院外看了又看,对这个小院十分满意。房东租给她的一间北房也干净整洁,家具齐全。这个时候,她脸上就露出了好看的笑容。 房东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自称王氏。她面容慈祥,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右少卿的观察无声而细致。她从房东的外表做派看出来,她从前的生活似乎比较富裕。可能还有一点积蓄,所以才有能力加盖东厢房和围墙。不过,从她的年龄看来,似乎没有职业。若是没有进项,她有再多的积蓄,坐着吃,总是要山空的。所以她要招一个房客,增加一点收入。右少卿很理解房东的这个想法。她心里感觉,这个房子和这个房东,都很让她满意。 这个时候的右少卿,还不可能知道这个房东和这个房子,会给她带来多少危险。 右少卿脸上挂着微笑,半眯的眼睛却在细细地打量这个房东。 这个时候,房东王氏看着右少卿,淡淡地微笑着,颇有一点大家风度。 她不经意地告诉右少卿,她还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五岁,正在上中学,“平时吧,家里就好清静的呀。”她的意思是说,你如果希望有一个清静一点的住所,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 有一个情况让右少卿略略地有一点疑惑。她判断王氏至少有五十五岁了,甚至可能还不止。但她却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这颇让她有一点意外。但老年得子这个事,偶尔也有。这处住房确实很理想,她不想再换了。 她笑着说:“王妈,这间北房,我觉得很好。就按您说的,每月八块钱吧。” 王氏就很高兴。这个看上去很精明的女人并没有和她还价,让她松了一口气。 右少卿笑容可掬,继续说:“王妈,是这样,我还有一个女儿,今年七岁,刚刚上小学。我呢,平时工作比较忙。所以,平时还得劳烦您照顾她。比如接送她上学放学。还有,我不在的时候,要麻烦您照顾她吃饭睡觉什么的。这样,我就再给您八块钱,您看好不好?” 王氏笑容满面,连连点头说:“莫事,莫事,好的呀,七岁喽,好带的呀。” 她没想到,这个漂亮的单身女人原来还有一个女儿,这就更让她放心了。否则,她要是时不时带一个男人回来,还真是一个麻烦事。另外,照看一个已经七岁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麻烦事,却可以增加八块钱,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正文 三百八十 移居 这时,右少卿又说:“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和您商量。我们要是单独起伙,也挺麻烦的。我们母女俩想在您这里搭伙,我呢,每月再给您十二块钱,您看好不好?” 王氏更加高兴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又能吃多少呢?煤火一样的用,不过多添一把米,多做一点菜而已。这样笼统算起来,每月就是二十八块钱了,几乎要赶上一个人的工资了。这晨光哪里有介好事情呀,真是好的呀! 她忙不迭地说:“成的呀,成的呀。苏太太您也放心好了,我们虽然没有什么钱,但在吃的上面,还是比较在意的,一定不会让您吃着不好。您女儿的饭,我会给她单做,一定不会差的。” 右少卿听她这么一说,也很高兴。当下双方约定,一个星期内就搬过来。右少卿当即付了两个月的房租和伙食费。 王氏乐不可支,嘴里一再说不急的,不急的,却把钱接在手里,数了又数,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右少卿辞别王氏,离开小院时,天已经黑了。她心里很高兴,想乘夜车尽快赶回鄂城。她准备在今后的几天里,安排她的组员们逐一辞职,转移到武昌来。 但是,右少卿此时高兴,确实有一点早了。 看官们可以猜一猜,这个王氏是谁?本书里哪个女人和她的年龄相近,并且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你绝对智慧,猜对了。 这个王氏,就是当年南京宏发贸易公司经理梁富成的老伴。她现在的儿子,自然是被程云发拷打致死的梁吉成的儿子梁石头。正应了那句老话,世界广大,众生芸芸,不是冤家不聚头。 当年,梁吉成牺牲前,请求闽浙赣边游击纵队副司令员李云林关照他的儿子。李云林其实早已想到了这个问题,已经将他的嫂子和他的儿子梁石头转移走了。 当年,王氏带着侄子梁石头,被地下组织秘密送到济南。但济南离南京实在是太近了,她为此心里很不安,担心会被南京方面的人找到。于是,地下组织的同志征求王氏的意见,问她在什么地方还有亲戚。王氏想起,她在武汉还有一个远房亲戚,或许可以投奔。于是,地下组织派人,辗转半个月,终于将她送到武汉。 但是,她的那个亲戚早已搬走了,竟然没有找到。王氏此时也不想再奔波了,就凭着手里的一点积蓄,买了三间临街的北房,在武汉居住下来。 这样说起来,这个王氏还算是个“烈属”,并且是有“烈属证”的。但当时武汉还没有解放,地下组织的同志就叮嘱她,要她藏好“烈属证”,千万不要被别人看见。 所以,这样说起来,右少卿住在这个“烈属”家里,还是相当安全的。警察和居民小组都不会轻易上门找麻烦。 但是,看官们一定还记得,当年只有六岁的梁石头,虽然没有见过右少卿,却是见过左少卿的,并且是在审讯他父亲的刑讯室里。当时的审讯,以及左少卿的模样,已经如刀刻一般留在他幼年的记忆里。 有兴趣的看官,可以再看看本书第八十六节的“父子审”,就会明白了。 这样一来,右少卿就要有麻烦了。但是,天下万事,总是曲折而诡异的。右少卿的麻烦,并不是看官们猜到的那个麻烦。天下的事,可不会那么简单。 且听在下慢慢叙述吧。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右少卿和魏铭水经过一番细致的密商,然后开始安排手下的组员转移。右少卿与纪宝兴、古占标、栗长贵等人一一见面,仔细交待居住地点,以及将去应聘的单位。之后,所有的人都从鄂城转移到了武昌。魏铭水新的“荣升小吃店”也开始筹备起来了。 但是,魏铭水和右少卿虽然都十分谨慎,却在无意中留下一个想不到的疏漏。他们没有转移俞多娜看守的那个秘密据点。因为右少卿确实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地方。 古人说:智者千虑,也有一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现在简单归纳一下,看看右少卿在无意中留下了什么隐患。第一,她没有转移俞多娜看守的那个秘密据点。这个隐患已经说过了。第二,她竟然带着女儿搬到梁吉成的儿子,梁石头的家里。这个隐患前面也说过了。这个梁家,几乎就是一个天造地设的陷阱。还有第三个隐患呢,也和这个天造地设的陷阱有关。 右少卿原来所在的贸易公司经理沈平福,有一个亲弟弟,叫沈平金。这个沈平金居然就住在梁家的斜对面。 沈平金这个隐患就比较严重了。他后来是在无意中搅进这个故事里,却几乎把右少卿的姐姐左少卿给吓死。那是一个更为严重的灾难。容在下慢慢的叙述吧。 这一天下午,右少卿把所有组员都安排妥当之后,就在她所在的贸易公司里收拾自己的工作。之后,她进了沈平福的办公室。 她把所有的发货单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沈平福的面前,平静地说:“沈经理,实在对不起,因为有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新工作,似乎挺不错,我想去试试。所以,从明天起,我就不来上班了。这些发货单我已经整理好了,请你看一看。” 忠厚善良的沈平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想到这个漂亮的女职员就要离开他,他心里简直就受不了了。他是真的喜欢她。他希望每天都看见她,并且在心里想像着她没穿衣服的身体,会有多么诱人,甚至想像着她和自己在床上共做好事的情景。他的要求确实不高,只要她留在他的面前,让他可以想像就行了。因为他确实没有胆子对她动手动脚。但是,她现在竟然向他辞职,要离开他了。 沈经理喃喃地说:“是……是因为工作累吗?还是……因为薪水少?苏小姐,咱们……咱们是可以商量的,好不好?我可以……” 右少卿温和地止住他的话,说:“沈经理,都不是的,我只是想换一个新的工作。我在你这里一直都挺好的,现在就是想换一个新工作。请不要再劝我了。谢谢你的好意,对不起,我要走了。” 右少卿向有些痴呆的沈经理挥了挥手,就转身走出他的办公室。 沈平福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微微扭动的细腰和屁股,不是不是,是臀部。他真的想立刻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向她诉说他的感情,希望她会留下来。真的,他是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的。 但他并没有冲过去。除了因为他的忠厚,还因为他又感觉到自己下面的东西,正在不可救药地挺起。这几天里,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在心里想,今天一定要去找平金,把这个欲念解决一下了。他完全可以把平金给他找的姑娘,想像成他的美丽女职员,好好的和她温存一下。 这天的下午,右少卿抱着一个包袱,提着一只皮箱,带着只有七岁的女儿苏霜媛,乘车到了武昌王氏的家里。 这个苏霜媛,小名媛媛,是一个非常美丽可爱的小女孩,天真烂漫且聪明伶俐。 这个小媛媛如何漂亮,看官们想一想就知道了。右少卿自己就是一个大美女,天生丽质,并且受过良好教育,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平时在家里,又把自己杀伐决断的强人性格藏得严严实实。对女儿是柔情蜜意,百般疼爱,是一个再可亲不过的母亲了。 至于小媛媛的父亲杜自远,当初在南京“旋转门”与右少卿第一次见面,他那惊鸿一瞥,和他那几句温和言语,已让右少卿有了十分的满意。他自然别有一番俊郎帅气的风度。这样两个人生的一个女儿,当然是一个天生的美人坯子。 王氏看见这么一个可人疼的小美人,满眼睛里都是笑意。 右少卿周到细致,把女儿在王氏家里安顿好,客气地说,自己这几日还有一些事要办,可能回不来,麻烦王氏多多照顾她的女儿,就出门走了。 右少卿这几天,正想尽快解决电台问题。这样,她的麻烦,也就延缓了几日。 这样一来,天真烂漫的小媛媛,就给留在王氏的家里。 这个小媛媛,极其聪明。她呆在王氏的家里,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眨啊眨,把一张乖巧的小甜嘴吧啊吧,只消五分钟,就把王氏哄得鲜花盛开,喜气盈门了。 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王石头,也就是当年的梁石头,放学回到家里。他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和母亲偎在一起说笑。他虽然也知道家里要有一个新房客,但一看见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还是有一点不知所措。 小媛媛一回头,看见王石头,小手一拍,惊叫一声:“哎呀,你是石头哥哥吧?” 王石头定着眼睛看着她,也有一些惊讶。 小媛媛说:“你好高呀,石头哥哥。” 王石头不由笑了起来,走到她跟前,蹲下来看着这个好像是三个红苹果摞起来的小姑娘。 正文 三百八十一 情痴 小媛媛眨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说:“石头哥哥,我是媛媛。我和我妈搬到你家来住了,不碍你的事吧?” 王石头笑着说:“我欢迎你来我家住,行不行?” 小媛媛就拉着他的手说:“石头哥哥,你能带我出去玩吗?我保证不缠着你。要是有别的孩子和你玩,我就回家来,跟奶奶说话。” 王石头就笑了起来,“你叫我妈奶奶,又叫我哥哥,叫乱了吧?” 小媛媛眨着眼睛看着他,“那我该叫你什么呀?叫你叔叔吗?” 王石头对这个称呼也有些意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其实已经喜欢上这个小女孩了,他笑着说:“你随便叫吧,没关系。” 看官们等着看吧,要不了一个月,这个王石头和小媛媛,就要有麻烦了。 再说右少卿。她离开了王氏的家,心里的一件大事,就是尽快解决她的电台问题。但现在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在王氏家的周围转一转,看一看,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也观察一下附近的街巷。一是做到心中有数,二是为了将来有了意外,可以及时离开。这是每个特工人员到了一个新地方后,都会做的事。用三个字来概括,叫:“观四至”。 她没想到的是,就当她在王家附近缓缓观察的时候,却出了她察觉不到的意外。 前面说过,右少卿所在的贸易公司经理沈平福有一个亲弟弟,叫沈平金,就住在王氏的斜对面。 这一天的下午,右少卿从沈平福的贸易公司里辞职后,沈平福抵制不住心中的懊恼和失落,特别是小肚子里冒出来的那一点欲念,需要有个排遣的机会。他就来到他弟弟沈平金的家里。 沈平金是那种人长得瘦瘦的,双眼亮晶晶,一看就很精明的人。他比哥哥小几岁,今年将近四十岁了。他的社会阅历十分丰富,察人识事,是他最拿手的本事。 他一看见哥哥来了,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留下哥哥喝茶,自己却出门去打了一个电话。十几分钟后,一个叫阿玉的年轻姑娘敲门进来。 阿玉姑娘进了门,先向沈平金说了一句,“沈先生好。”然后就拿眼睛看着桌边的沈平福。小声说:“这位先生也好,就是没见过。沈先生给介绍一下呀。” 沈平金就给哥哥做介绍,说阿玉姑娘是某某公司的职员,很体面也很懂事的一位小姐,性格也非常的好。两位认识一下吧。之后,就自己借故出去了,把他们两个人留在房间里继续喝茶。 沈平福和阿玉姑娘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不说破,彼此笑盈盈的说话。 之后,沈平福就去拉阿玉姑娘的手。这个阿玉姑娘可是沈平金训练出来的,对这种场面极有经验,就低头笑着抽回手,还很害羞地笑着。 等沈平福再去拉她,她就低声说:“沈先生,请不要这样吧,多不好呀。” 此时,沈平福的心里已经大炽,有点控制不住了。在他眼里,这姑娘就仿佛就是他美丽的女职员,正在向他微笑招手呢。就什么也不顾了,上来抱住她,要带她去里屋。 这个阿玉姑娘就百般的拒绝挣扎,却又是那么柔弱无力,怎么也挣扎不出去。脸也红了,只是咬着嘴唇,并不大声呼叫。只用她细细柔弱的嗓音求他放开。这更引得沈平福兴起。那姑娘再怎么挣扎,人也还是在沈平福的怀里,挣脱不开身体。 所以,沈平福把姑娘拉进里屋,按倒在床上,也并不用费太大的力。 那姑娘倒在床上,还在嘤嘤地求他,让她起来。 沈平福就抱住她的双腿,一下子放到自己肩上,伸手到她腰里,把裤子一拉,就被他拉下来半截。他就势把自己的那个家伙送了进去。到了这时,这个阿玉姑娘才算安稳下来。双手捂着脸,似乎很不情愿又很害臊的样子。 这都是沈平金教给他的办法。他说:“我的哥呀,动作一定要快。先把要害占住,其他事就都好办了。” 忠厚善良的沈平福也正是这么办的。嗨,再忠厚善良的男人,也想办这个事呀。 到了占住要害,姑娘也不再挣扎的时候,他才把姑娘的裤子全脱下来,又把她的上衣全推上去,就开始征服他想像中的美丽女职员了。现在,他满脑子里只有他那个漂亮美丽的女职员。那姑娘的嘤嘤叫声,在他耳朵里,都是他的女职员在乞求他,甚至是催促他,要他再猛一些。 忠厚的沈经理在这么一个想像的也是放纵的过程中就很受用。几分钟之后,他心里的那点欲念就完全得到了满足。 沈经理完事之后,自然是要给姑娘钱的。他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递过去。 那姑娘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接过钱,却低头笑着说:“先生你真是坏死了。下回可不要再这样了,好鲁一个,真让人受不了。”说完,才扭着腰肢出了门。 她的意思,当然是希望沈先生和她还有下一回。 请看官们记住这个阿玉姑娘。她后来在无意中做的一件事,几乎把左少卿吓死! 这时,沈平金也回来了,继续坐在窗前的桌子旁边,和哥哥一起喝茶。这时,他脸上就露出精明透彻、深谙世事的微笑,一双眼睛也盯在哥哥的脸上。 他说:“哥呀,你是怎么回事?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呀。能跟我说说吗?” 刚才,在外面的角落里,阿玉姑娘从自己刚得的钱里,抽出一半,塞进沈平金的口袋里,一边笑着说:“沈先生,你介绍的这位客人,可真是不得了。” 沈平金冷冷地盯着她,谨慎地问:“怎么了?”他心里,并不想让阿玉姑娘知道,这是他的哥哥。 阿玉姑娘凑到他的耳边,笑着说:“他要么是十年八年没见过女人了,要么就是他心里有一个特别想要的女人。他嘴里一直嘟囔着:让我抱抱你,抱抱你就行。可是做起那个事,可是猛得不行了。他都弄疼我了,好鲁一个呢!” 沈平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从口袋里又抽出两张钞票,塞进阿玉姑娘手里,说:“行了,别抱怨了。你让他满意,我就不会亏了你。” 阿玉姑娘额外又得了一点钱,就很高兴地走了。 这个时候,做哥哥的沈平福听见弟弟这么问,就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在这件事上,他对弟弟是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接下来,就把他手下的一个女职员,如何如何漂亮,如何如何诱人,又把她的长腿呀、玉臂呀、胸脯呀、屁股……那个臀部呀,什么的,都细细地描述了一遍。眼神里仍然充满了渴望和向往。 沈平金笑着说:“你自己手下的职员,捧你的饭碗,你还搞不定吗?” “嗨呀!”沈平福再次长叹一口气,指着房门说:“她可不是你的姑娘,不是花钱就能搞定的。我心里,恐怕只有这一个愿望了,就是想和她有那么一次,就像刚才这样。有这么一次就好呀!我心里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件事了!” 说到这里,忠厚善良的沈经理就把他无限祈盼的目光转向窗外。 也只是一瞬间吧,沈平金就注意到,哥哥的眼神完全变了,变直了。模样也变傻了,似乎变得更痴呆了。他盯着窗外,缓缓地移动着他的目光。 沈平金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的小街里有一些行人在行走。他精明地略过那些男人,还有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他很快就注意到一个身材高挑、体态优雅的少妇,正慢慢地从街上走过。她似乎正很随意地向附近观望着。 精明的沈平金轻声问:“哥,是她吗?” 沈平福完全痴呆了,盯着在外面走过的右少卿,喃喃地说:“就是她,就是她。兄弟,我只求一次,只求一次。哪怕,让我抱抱她也好呀!” 沈平金就撇了一下嘴,细细地观察这个正从小街上走过的女人。也用他深邃的,阅历过无数女人的挑剔目光,审视着这个女人。 这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笑着说:“哥,我倒没想到,你还真有个好眼力。她还真是值得下点功夫的。” 沈经理并没有去看他的弟弟,他的目光仍然追随着渐渐远去的右少卿。他万分渴求地说:“兄弟,你能帮帮哥吗?” 沈平金也有一点着迷地说:“她确实不错。不过,也让你说对了,她确实不是可以用钱拿下来的。哥,我觉得,她似乎就住在这附近。我会注意她,看看能不能帮你找到一个机会。” 后来,沈平金找到的这个机会,却非常让人意外。这是后话,后话不提。 沈平福喃喃地说:“兄弟,你要是能成全了哥哥,哥什么都能答应你。” 弟弟沈平金笑着拍拍他的手,“哥,你等着吧,看看我能不能拿下她。” 谁也不会想到,右少卿的大麻烦,就是这样引起的。而最先遭受这个大麻烦的,竟然是左少卿,其后才是右少卿。看官们慢慢看吧。 正文 三百八十二 皮条客 沈平金这个人,倒是值得说一说。他也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个方面,尤其是在解放前和解放初期的那个时代。 说起来,这个沈平金也可以算是一个奇人了。他是一个皮条客。 皮条客这个行当,解放前就有很多。不光武汉有,全国哪个城市都有。解放前所谓“无妓无市,娼多昌荣”,指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也并没有什么可奇特的。 沈平金这个皮条客,手里有七八个姑娘,不仅在解放前就干得风生水起,着实让他挣了不少钱。到了解放后,政府和公安部门对娼家和暗娼严厉取缔,他居然仍然能够生存下来,这就有些奇特了。 在武汉,“乐户”(指有牌照的娼家)这个行业,即使在解放前,要生存下来也是并不容易的。头一个,国民政府就对“乐户”行征收很重的税,名为“花捐”。 在下手头有一份资料,是一九三〇年的《汉口警察捐税一览表》,其中详细记载,政府每年从娼女们身上征收的种种苛捐杂税。其中,征收“乐户捐”45000元,旅馆寄居“花捐”1320元,“花酒捐”1800元,“娼女执照费”2840元,“乐户执照费”5340元。这五项合计,是大洋56300元。这还仅仅是汉口一地的。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买一头牛也不过两个大洋呀。 政府之下,则是警察和黑帮对“乐户”娼女的抽头盘剥。这是更大更狠的一次盘剥,甚至就是强行勒索。据一九四八年汉口警察局的统计,全市有公娼1429人,娼家554家,暗娼则有上万人。其中比较高档的娼家多设在法租界的长清里、辅义里和江汉路联保里一带。下等的娼家则分散在贤乐巷、土垱、文书巷、沙家巷、桃源坊、磨子桥等处。不管公娼私娼,绝大部分都在警察和黑帮的控制和勒索之下。 这样的三重盘剥,最后能落到娼女们手里的钱,最多也只有十分之一了。她们挣到手的,可真的是血汗钱呀! 沈平金手里的姑娘,其实就是暗娼。他的奇特之处,就在于他巧妙地躲过了头上的政府、警察、黑帮这三重盘剥。他不仅自己挣了不少钱,也让手下的姑娘们挣到一些养家钱。正是因为如此,虽然解放后政府严格取缔娼家、娼女,他的这个皮条客却仍然能够生存了下来的原因。 归纳起来,沈平金这个人有两个长处。一是精明。他的精明无上限,正是靠着他的精明,才让他能够躲过政府、警察和黑帮的盘剥。二是他人虽坏,却有下限。他当然要从姑娘们身上挣钱,但决不过分。所以,他手里的姑娘挣到手的钱,要比公娼高出一大截。这也是解放后,政府一再劝说娼女从良,却仍有一些姑娘跟着他做暗娼的原因。 解放前,沈平金原来一直跟着哥哥学做贸易。也不是什么正经贸易,不过是一个掮客、跑单帮的商人,在买方卖方之间牵线搭桥,赚取一点利差或者挣一点佣金而已。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对缝”。 他脑子很聪明,手腕又极其灵活,每天如苍蝇一般在或明或暗的市场里寻找挣钱的机会。不过,他要想挣到大钱,却是不可能的,不过是混个温饱而已。 他后来竟干起了皮条客,却完全出于偶然。 他住在靠近江边的一个叫鲇鱼套的小街里,是父亲留下的一个只有四五间房的小院子。他一天三顿饭都在外面吃,家里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但他是个生性有条理的人,房间里收拾得还算整齐利落。 有一段时间,沈平金隐约察觉,小街里一个面熟的姑娘似乎对他有意。他不知道她姓什么,只听邻居们叫她“阿玉”。这个阿玉,就是今天帮助沈经理一泄欲火的阿玉姑娘。 当时,沈平金听说,阿玉的家境很不好,母亲有病,下面弟妹一大群。一家人每天只靠着父亲给人拉板车过日子。 沈平金有时从小街里走过,曾看见她坐在家门口洗衣服或晾晒被褥,是个很勤快也很操劳的一个姑娘。 有那么一段时间,沈平金察觉,阿玉在小街里看见他时,会默默地瞄他一眼,然后低下头走开,脸上却隐约地露出一点笑意。 沈平金天生的懂女人,又在烟花巷里历练过。他看到阿玉隐约含情的眼神,已经猜出几分意思。很自然的,他心里也对这个阿玉姑娘掂量了一下。 这个阿玉姑娘虽然并不漂亮,却也长得周正柔顺。单薄的小身体也有一些诱人的起伏。她身上的衣服虽然旧,却洗得干净整齐,肩上肘上的补丁也缝得细密妥帖。 沈平金这个时候并没有动情,却有一点动意。陋巷里的穷家丫头,能长成这个样子,已经相当难得了。他心里想,不知能不能沾一沾,尝一个鲜。 果然,有一天阿玉姑娘上门,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家里有没有废弃不要的单据纸,想钉起来给弟妹们写字用。沈平金会意,就把她领进家里。 沈平金随意地在家里四处找了找,自然是找不着什么废弃不要的单据纸。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点钱,抓住她的一只手,要塞进她的手里,说:“我没有你要的纸,给你一点钱,你去买几张纸吧。” 阿玉姑娘却攥着手不肯接,又不用力挣,只是说:“我不能白收沈先生的钱。” 沈平金仍然抓着她的一只手,笑着说:“不过是几毛钱,有什么关系,拿着吧。”他这么说着,就要把那一点钱往阿玉的侧袋里塞。 阿玉姑娘穿的是旧式的大襟褂子,侧袋是在腋下的。沈平金的钱没有塞进去,却把她腋下的扣绊给扯开了。 阿玉躲闪着,脸色已经通红通红的了。沈平金的劲头也上来了,不肯再放过,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已经伸进衣服底下,在她身上乱摸。他也看出来了,阿玉虽然躲闪着,却没有用太大的力。 这样一来,沈平金并没有费太大的事,就把半推半就的阿玉姑娘带上了床。 在后面缠绕起伏的过程里,阿玉姑娘一直紧闭着眼睛,脸色红红地,咬着嘴唇忍受着。 沈平金到了得逞的这个时候才知道,他弄了一个黄花闺女。这个情况让他很意外。他虽然是个情场老手,与许多姑娘上过床。但有一点他明白,弄到一个黄花大闺女,不是一件小可的事。 所以,他和阿玉姑娘临分手的时候,就又给了她一些钱。比他应该给的,就要多一些。说到底,这个沈平金虽然也算一个恶人,但作恶有下限,并不愿意做得太过分,何况又弄了一个黄花闺女呢。 第二天,沈平金就把这件事扔到了脑后。 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傍晚,天上落着蒙蒙小雨,风把雨丝无声地吹进房间里,让人感觉到湿润和凉爽,也让有心事的人感觉到一阵阵难以言明的惆怅。 沈平金正因为天气不好,不能出门跑生意,正在家里闷坐惆怅呢。 这时,他听到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很轻,他听出敲门的人似乎有些犹豫。他打开门一看,就有些惊讶,原来是阿玉姑娘站在门外。 借着不远处暗淡的路灯,沈平金看见她的头发已经全湿了,肩上的衣服也全湿了。沈平金猜想,她可能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也一定犹豫了好一会儿了。 沈平金低头看着她,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问:“阿玉,你要进来吗?” 阿玉抬头向他勉强笑了一下,摇摇头。她就那么怯怯地站在门外,偶尔抬头看一眼沈平金。她有时会伸头向小街里张望一眼,似乎怕被人看见。她终于小声说出来的话,让沈平金这个见过世面的人,也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说:“沈先生,我就是个……穷丫头,不敢……不敢总是高攀您。您要是……您要是看见有合适的人,就像……就像想和您上次那样做的人,麻烦您……麻烦您给我介绍一下……”她低着头,又停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谢谢沈先生。”然后就低着头赶快走了。 沈平金望着路灯下她单薄的背影,被雨丝裹胁着渐渐远去。他关上门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阿玉姑娘要的不是夫婿,而是客人,嫖客。 这个时候,沈平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为阿玉姑娘那乞求的眼神,也为她雨中单薄的背影。他隐约就有一点心痛的感觉。 几天后,沈平金把自己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介绍给阿玉姑娘,并且好人做到底,把自己的一间小偏房让给他们使用。 终归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所以,天快亮的时候,沈平金就站在自己的窗前向外面张望。他看见他的朋友提着皮包,晃晃悠悠地拉开院门走了。之后,他看见阿玉姑娘也出了小偏房,却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走到他的门前。他看见阿玉在他门前静静地站着,既不敲门,也不出声,似乎是在等着他出来。 正文 三百八十三 暗娼 沈平金一直站在窗前,注视着静静站在门前的阿玉姑娘,也在猜测她的想法。刚刚和男人做了那种事,似乎不应该是来和他告别的。这个事儿,也没什么好告别的。她为什么不离开呢? 沈平金犹豫再三,终于拉开门,看着站在门外脸色有些发青的阿玉姑娘。 阿玉姑娘有些难为情地看着他。随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卷钱,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她很快地把钱塞进他的口袋里。 她低着头后退,又向沈平金鞠了一躬,说:“谢谢沈先生,以后……以后,还要麻烦沈先生。谢谢,谢谢。”她一再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忙不迭地转身走了。 到了这天中午的时候,沈平金从朋友口中,也从街坊邻居的口中,得到一点情况。这点情况让他从阿玉姑娘这个事里,想明白了几件事。 第一件,阿玉姑娘的母亲一直病着,又有好几个弟妹。可她父亲拉板车时又扭伤了腰。这样,她家里立刻就揭不开锅了。阿玉姑娘一定是被这个饥荒逼急了。 第二件,阿玉姑娘塞给他的钱,是她那一晚所得的一半。 第三件,阿玉给了他一半,自己剩下的钱,却比“媚香楼”里的头牌姑娘还要高许多。阿玉到手的这些钱,固然能救了眼前的急,却救不了长远。所以,阿玉姑娘才会塞给他一半的钱,请求他今后继续给她介绍客人。 因此,第四件,沈平金意外地从这件事里,看见了“商机”。 解放前的武汉,由于是水路交通中枢,十省通衢之地,商贸繁荣,自然娼家和娼女也多。早年间,娼家大多开在汉正街附近的大火路、青莲路一带,后来逐渐向后城马路、歆生路以及大智门车站附近发展。至三十年代后,武汉的娼家简直就是遍地开花了。 汉口中山大道的“民众乐园”,是当年娼家最集中的地方,据说有二三十家大小娼家,每天有四五百名娼女在乐园里拉客。这些娼家里的娼女,少则二三名,多则**名,规模都不是很大。 当地的老人们说,位于江边司门口街的“媚香楼”里,有二十多名娼女,当时是武汉最大也最高档的一家娼家。高官富人招待贵客,多是在这里。 武汉的商业虽然发达,但娼女们挣钱并不容易,因为上面有政府、警察、黑帮的三重盘剥,再加上娼家老板也要挣黑心钱。所以,最后能落到娼女们手里的钱,也就很少了。 所以说,阿玉姑娘虽然把她一夜所得的辛苦钱给了沈平金一半,但自己落到手里的,要比“媚香楼”里的头牌娼女还要多,因为少了“中间层”。 这样一来,有些娼女为了多挣一点钱,就不得不做暗娼,也叫做“暗门子”。 这个“暗娼”有两种情况。一是单干。她们或者在家里坐等,或者出门去拉客。她们要是能等来一个客人或者拉来一个客人,就能做成一笔生意。二是由皮条客拉纤。虽然还是有了一个“中间层”,但比那些在家里坐等的暗娼要多一些客人,又比出门拉客的要来得轻松一些。 沈平金看到的“商机”,就是这个皮条生意。 沈平金是个很精明的人。他一番深思熟虑,就把这个生意操作起来。 他很快就找来几个姑娘。有的像阿玉一样,是为生活所迫。有的原来就是暗娼,算是改投到他的门下了。还有一些是学生,或者有工作的女职员,想挣一些钱来补贴家用。有了这些姑娘之后,沈平金就在自己的朋友圈里,给这些姑娘找客人。 不料,几天之后,恶劣的反应就反馈到他这里了。 有的朋友抱怨,说你找的姑娘是些什么人呀,比大街上的要饭花子还可恶。有的朋友说,你介绍来的姑娘,一进门就要钱,还死气白脸地讨价还价。更有朋友说,你的姑娘到了床上,就他妈的跟个死人一样,还催着老子快完事,一点职业道德也没有。这样的姑娘我以后还敢找吗!等等,等等,把他好好的数落一通。 沈平金只需一想,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天下最不安全的职业,大概就是娼女了,尤其是那些做“暗门子”的娼女。她们最怕的就是客人赖账。所以,她一进门总是先要钱,这是可以理解的。另外,娼女们做生意,几乎都是因为生活所迫。她们拿自己最羞耻的一部分去换钱,自然希望能多换一点钱来。这个,他也可以理解。但是,她们却把这件事做得这么恶劣,却很让沈平金生气。 于是,他立刻就把手下的这些姑娘都招到自己家里。他一开口,就把她们好一顿训斥,甚至还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 那些姑娘或者坐在凳子上,或者靠在墙边,都低着头,噘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沈平金瞪着她们。他到底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样训斥责骂不是办法。前面就说过,他是在烟花巷里历练过来的,知道那些娼女们对付客人的种种手段。他想了想也没别的办法,只有对这些姑娘进行一番教习才行。 于是,他也放缓了口气,很认真地说:“你们千万不要把自己当作婊姐子,把挣钱养家这件事做成一件下贱事。你们要记着,你们是良家妇女,是好好的女学生,只是一时手头急,才初次做这个事的。要让客人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你们明白这个道理吗?” 接下来,沈平金不得不从头教起。从姑娘进门开始,如何应答,如何近身,如何低头含笑,如何吸引客人。到了客人要上手的时候,又如何拒绝,如何挣扎,如何挣来挣去,还在客人的怀里,等等,都一一教习指导。 关键一点,要做出是初次做这件事的样子来。另一个关键一点,就是要引得客人起念头,还会想着你,才会多给你钱。等等,等等。又是一番教习。 至于床上的功夫,自然也要教习指导。沈平金没有办法,只得赤膊上阵,献身演示。第一个被叫到床上来的,就是阿玉姑娘。 阿玉姑娘那时候还是一个“雏儿”,不肯在众人面前脱衣服。沈平金就喝令所有的姑娘都把衣服脱了。那些人多是老手,什么都不在乎,扭捏一阵儿,就都脱了衣服,围成一圈,站在床边。 就从阿玉姑娘开始,挨着个把姑娘们叫上了床来做示范。什么“马上马下”、什么“前箫后庭”、什么“三十六势”,什么“装羞做小”、什么“吹拉弹唱”,等等,都指点演习一遍,真刀真枪地做了一遍。 也亏了沈平金当时年轻,又有一个好身体,才把这次教习都应付了下来。 那些姑娘们初时只是“嗤嗤”地笑,哪见过一个男人要对付这么多女人的。后来也改了态度,变得认真起来,一个一个爬上了床来学习“技法”。 沈平金最后说:“今后不准一进门就要钱,更不准讨价还价。完事后,客人一定会给钱的。给多给少,可要看你们的本事了。要是有回头客,就说明你的本事好,自然挣的就更多。你们挣钱是要养家的,是不是?” 一说到养家,姑娘也都沉默下来。这几乎就是她们唯一的目的。 沈平金又说:“你们还能干几年?何不趁着现在年轻,多挣一点钱,为将来从良做个小买卖积一点资本呢?” 姑娘们被他说到痛处,也不得不改变想法。从这以后,再上门应客的时候,就大不一样了,努力让自己像一个女学生,或者像一个良家少妇,再或者像一个偶然下海的女职员,以解手头一时之困的。至于床上的功夫,也都有了长进,很让一些客人满意。有的朋友就对沈平金说:“你介绍的姑娘真有两下子,兄弟我打了两炮都没有治住她。下回我还找她。” 沈平金只在朋友圈里为姑娘们拉客人。这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保密。他可不想引起警察或者黑帮的注意,再拿刀子来宰他们。 姑娘们挣了钱,自然比照阿玉姑娘的例,交一半给他。不过她们心里都有数,剩下的辛苦钱,要比那些大牌娼女挣得还多呢。 沈平金做了皮条客,对他的掮客生意也大有帮助。不过,从生意里挣的钱虽然多了,对他来说,却可以忽略不计,实在只是个小头了。 这样的好日子,一直维持到全国解放。沈平金是个聪明人,对早有耳闻的共党政权有一个清醒认识,他的这个生意,可能不受待见。所以,他立刻就收了手,并且叮嘱他的姑娘们,都回家好好待着,不要给自己招惹麻烦。 正如沈平金预料的那样,新政权虽然在最初还容忍娼家,但当时的武汉市公安总局一进城,立刻就公布了《娼妓管理办法》,对娼家这一行做了许多限制。 到了一九五二年九月,武汉市公安局和民政局遵照中南行政委员会指示,联合发布“废除娼妓制度,保护人民健康”的布告。对娼家一行全部予以取缔和禁止,并对一些有罪行的娼家老板做了严厉处理。 正文 三百八十四 电台 到了这个时候,沈平金额手称庆,知道自己算是躲过了一劫。 不过,到了后来,沈平金原来的姑娘们虽然大部分都从良了,但仍有一些姑娘感到收入不够,难以养家。头一个来找沈平金的,就是阿玉姑娘。 解放以后,阿玉姑娘也从了良,在一家小印刷厂里当了捡字工。工作很辛苦,收入却很少。可是,她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呢。父亲的腰伤更严重了,彻底不能再拉板车了。母亲仍然病着,强撑着操劳家务。阿玉姑娘望着下面的几个弟妹,要吃饭,要穿衣,还要读书。所有这一切都要钱呀。有时阿玉看见父母的眼神,是那种悲凉的说不出话来的眼神。 阿玉姑娘犹豫再三,就又悄悄地找到沈平金,希望他还能给她介绍一些客人。 她说:“沈先生,家里实在支应不过去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沈先生了,要是有合适的人,请沈先生给介绍一下吧。” 这个时候,沈平金也觉得风声似乎已经过去了。贸易这一行,现在更不好做了,就又把这个皮条生意悄悄地做了起来。他很谨慎,只找他比较信得过的姑娘,也只为熟悉的朋友介绍姑娘。 所以,到了沈平金的哥哥请他帮助,以求和他梦中的女职员成一次好事的时候,这个沈平金仍然在做着他的皮条生意。 无论是在解放前,还是解放后沈平金重操旧业的时候,有一种人他是一定要养的。这种人在旧社会有一个很难听的称呼,叫“**”。也有人叫他们“龟儿”的。 娼家里养“**”,就是为了欺负甚至勒索娼女。沈平金养“**”则要简单一些。他只有两个目的。一是保护他的姑娘。确实有些客人很肯花钱,却有欺负甚至虐待娼女的恶习,动不动还会把姑娘打伤。到了这个时候,“**”就得上前保护这些姑娘。二是对少数不太可靠的姑娘进行监督。确实有一些姑娘会对沈平金耍一点小聪明,少报收入,以达到少交钱的目的。 沈平金对这种情况自然是不能允许的,他的首要目的也是要挣钱的。于是,对有些他不放心的姑娘出门,他就要派“龟儿”监督她们。她们一出了客人的房门,“龟儿”就会上前抄走她们身上的钱。但也会给她们留一半。这就是沈平金人虽坏,却有下限的地方。 现在沈平金养的“龟儿”很少,只有一个人,叫孙八。 孙八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流浪儿,在大街上以扒窃为生。他人不大,却身手敏捷,几乎就是手到擒来。所以他才会有这么一个名字。他后来行窃的时候被人抓住,打伤了脸,留下一条很长的疤痕。所以,别人也会叫他孙疤。反正这两个名字叫起来都是一个声音,倒也无所谓。 后来,这个孙八就跟了沈平金做了“龟儿”。在沈平金这里管吃管住,月月还有工钱。这个孙八就不想再动了,忠心耿耿地听从他的使唤。 这个孙八就住在沈平金楼下的一间储藏室里。他不是保镖,不是打手,不是佣人,也不是帮工。但什么又都沾一点。只要是沈平金吩咐的,他都会认真地干。 这一天,沈平金把他的哥哥送走,就开始注意哥哥迷恋的那个少妇。他说他会注意她,但他不可能天天坐在窗前盯着呀。所以,这一天他再次在窗前看见那个很漂亮的少妇时,就把孙八叫到跟前,让他注意这个女人,要他探听有关这个女人的一切情况。 孙八自然没什么可说的。监视和打听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几乎就是一个美差。他一声不吭地接受了这个差事。 左少卿和右少卿的麻烦,因为这个孙八,就要开始了。 右少卿那么精明,那么谨慎,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一个身手敏捷、脸上有疤的“龟儿”,跟在她的身后,了解她的行踪,打听她的来路呢。 这几天,右少卿把所有的组员都安定下来,自己也搬了家,安顿好了女儿之后,就开始和报务员刘溪商量解决电台的问题。 一九五四年快到年底的时候,刘溪使用的短波电台突然发生故障,不能再用了。 那时,他们武汉第五潜伏小组的工作已经走上正轨。组员们按照分工收集整理情报也已经轻车熟路,很轻松地按照右少卿规定的收集范围,收集各种各样的经济情报,并且按照每周一次的频率,向台湾发送他们著名的长电文。 因为国内的公安部和总参情报部,都知道武汉有一个台湾特务小组,专门收集国内的经济情报,并发送到台湾。只是他们一直没有找到这个特务小组。因为刘溪发电报,是十分谨慎的。他几乎从不在一个地方发电报。他有时会进山里,或者到农村去发电报。所以,到一九五四年年底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出事。 他只是没有想到,他的电台会出现故障。 那时,台湾国防部保密局也已经认可了他们的工作,有时甚至在回电中专门要求他们收集哪一类的经济情报。自然,从台湾来的活动经费也按时汇来,甚至还有所提高。魏铭水对目前这种比较安全的状况,也非常满意。 但是,这个时候,他们的电台突然发生了故障,不能用了。这种情况不仅让魏铭水紧张,让台湾的保密局紧张。甚至国内的反特机构也感到紧张,因为不知是否要发生什么意外的情况。 刘溪那个时候,天天躲在他的小屋里,想挽救他的的电台。但他无论怎么检查,都找不出毛病来。俞多娜每天一次,从仓库里找出各种各样的电台配件送给刘溪,逐一更换,希望能使电台恢复正常。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魏铭水对这种情况就很着急。他并不关心他们小组发出的经济情报究竟有多大价值,他关心的是台湾方面定期汇来的经费。 他考虑再三,就和右少卿商量,想让她跑一趟香港,争取和自己人取得联系,再带一部电台回来。 他所以想到去香港,是因为他当年离开云南保安司令部,准备回武汉潜伏的时候,曾经偶然听到一个情况。他手下一个叫顾尚宾的科长,将要去香港工作,任务是为国内的潜伏人员募集资金。他的工作地点,大概就在香港九龙的一家教会的救济所里。 魏铭水和右少卿去了俞多娜看守的仓库,从他的个人物品中找出一张照片。他指着照片中的一个人说:“你注意看一下,这个人就是顾尚宾。你想想办法,和这个人取得联系,争取带一部电台回来。” 于是,一九五五年二月初,右少卿做了一番准备后,就去了香港。 那个时候从内地去香港,是一件十分简单而方便的事。 从广州开出的火车一直开到罗湖站。乘客们下了车,步行出车站,然后穿过一条不太长的街道,就进了香港。右少卿混在这些乘客中间,很轻松地进了香港。 但是,寻找顾尚宾却让她费了一点劲儿。她没有想到,九龙那一带,虽然如贫民窟一般的破烂和拥挤,却有数不清的大小教堂和教会组织。 右少卿手里攥着顾尚宾的小照片,一家一家在那些小教堂里寻找,逐一观察那些教友和教会里的工作人员。十几天后,她终于在一家救济会的会所里发现了目标。 那天是个傍晚,她慢慢在教友之间穿行,向那个她认定的人接近。当教友们的祈祷结束的时候,她已经走到那个人的身边。 她双手握在一起,做出祈祷的样子,低声说:“顾先生。” 那个穿着黑袍的人猛地向她扭回头,严厉甚至凶狠地盯她一眼。 祈祷结束后,顾尚宾离开救济会,向另一边的休息室走过去。右少卿慢慢地跟过去,走到他的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她低声说:“顾先生,魏先生让我问候你。” 顾尚宾快步地向前走着,似乎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一直走到墙角后面时,他才停下来,用严厉的目光盯着右少卿。 他说:“你是谁!” 右少卿也尽可能低声说:“请顾先生不要紧张。魏先生让我转告他对您的问候。因为他需要你的帮助。” 顾尚宾说:“你不要胡说,我不认识什么姓魏的!你走开!” 右少卿向周围看了一眼,确信这是唯一的机会。她说:“云南,保安司令部,您的长官,魏铭水,你怎么会不认识?” 顾尚宾瞪着她,“你到底想干什么!快说!” 右少卿急忙说:“有一句话,请你向上面转告。我从内地来,在武汉,组长是魏铭水。我们的电台坏了,和上面失去联系。请上面派人和我们联系,给我们送电台。” 顾尚宾盯着她,说:“你说的这些,我完全听不懂。你快走吧,我还有事!” 右少卿静静地盯着他,“顾先生,两天后,祈祷时间,我还会来。我们的情况,请你尽快核查。记着,我还会来找你。你必须给我一个回答!” 正文 三百八十五 观察 右少卿说完,严肃地盯着他,片刻,才缓缓地转身离开。 通常而言,顾尚宾遇到这种情况,应该立刻向他的上级,也就是香港情报站站长关锦州汇报。他也确实向关锦州汇报了。但意外的是,那时关锦州正在组织力量全力救援郑远山。右少卿的突然出现,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严厉的警告。他甚至认为她是大陆情报机构派来的探子。 关锦州对顾尚宾的报告根本不予考虑,并且严厉地训斥了他,命令他立刻隐蔽,不要再露面。顾尚宾就此被关锦州隔离了好几天。 后来,香港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爆炸案。关锦州得到情报,香港警察受到**方面的警告,要对他们下手。于是,顾尚宾等许多人,才紧急撤回到台湾。 到了这个时候,情报局的潘其武才知道,右少卿曾经到香港来,并想和台湾方面取得联系。他训斥了关锦州。但也没有处理他,毕竟那时正处于救援郑远山的一个关键时刻。 直到台湾海军截住郑远山独自一人驾驶的破渔船,并把他送到国防部保密局的时候,潘其武才知道,郑远山所以能逃过大陆方面的追捕,竟然是右少卿帮助了他。到了这个时候,老练沉着的潘其武也被这个情况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右少卿的这一段故事,容在下稍后叙述,因为这也是左少卿姐妹俩与杜自远之间的一段传奇故事。 所以,当时右少卿虽然和顾尚宾取得了联系。但并没有和台湾方面恢复联系。但她确实从香港带回来一笔数目不小的经费,解了魏铭水的燃眉之急。 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没有电台,魏铭水这个小组只能停止他们的情报收集工作。他们在忽然之间变得安全了。因为国内的反特机构也失去了目标。 但现在已经不能再拖延了,魏铭水明确要求右少卿想办法解决电台问题。 但是,绝对没有人会想到,右少卿解决电台问题的这个办法,竟然来自杜自远。 当年在南京,右少卿喜盈盈地去敬业银行看望杜自远,跟随着他在敬业银行里内外参观。她第一次知道,银行里竟然会有报房,报房里竟然会有电报机。 杜自远曾经说过一句话,右少卿当时并没有在意,但现在却想了起来。杜自远笑着对她说:“不光银行有电报,航运、机场、邮局、铁路,还有政府部门,甚至大的公司,都有自己的电报系统。” 杜自远当时还说过另外一句话,也让右少卿想了起来。他说:“你说的那种手工发报,我们也有。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让用的。军方对手工发报管理得很严,不经过批准,不准使用。” 杜自远说的这个“手工发报”,指的就是短波无线电台。 右少卿现在明白,无论是哪个单位,只要有电报系统,就一定会有一台备用的短波无线电台,在特别需要的情况下使用。右少卿的主意,就打在这个备用无线电台上面了。 右少卿只需略略地考虑一下就明白,航运、机场、铁路,特别是政府部门,无不戒备森严,是轻易进不去的。比较起来,似乎只有邮电局比较好下手。 她和刘溪在这几天时间里四处探查踩点,最后选择了汉口邮电局。她和刘溪的一致意见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尽量少在武昌这里惹麻烦。因此,他们没有选择武昌的邮电局。 这天的傍晚,右少卿和刘溪如同一对情侣,坐在街边的台阶上,观察着对面四层高的汉口邮电局。 邮电局的一层是营业大厅,里面全部亮着灯。从外面可以看见里面的营业员正在高柜台里忙碌着。一些顾客进进出出,办理邮寄或发电报、打长途的业务。二层和四层有一些窗口里透出灯光,另一些窗口则黑着。亮灯的和黑灯的,零乱且无序。 右少卿坐在台阶上猜测,二层和四层可能是办公室。亮灯的办公室里,可能有人正在里面加班。 三层则不同,三层靠西侧的窗口全部黑着灯,没有一丝动静。倒是靠东侧的四个大窗户全部亮着灯,而且亮得很整齐、很一致。她感觉,这四个窗户里,应该是一个大房间。 刘溪轻声说:“苏姐,应该是三层那几个亮着灯的房间。” 右少卿回头看着他,“你确定吗?” “我确定。”刘溪轻声说。 这一点,右少卿自己也能确定。 此时正是五月初,夜里还是有一点凉意。右少卿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右少卿看着汉口邮电局三楼的窗口,轻声问:“现在很晚了,他们在干什么?” “在工作。”刘溪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右少卿回头看着他。 刘溪仰着头,仿佛陷入到往事的回忆里,“最早吧,还在昆明时,我就在邮电局里工作过。我学了六个月发报。报房里人手不够,所以,我每天都是从早工作到晚。” “打报?”右少卿小声问。 “是的,是叫打报。苏姐怎么知道?”刘溪有些惊讶。 “是听别人说的。”右少卿心里却有一阵恍惚。她想起来,这是杜自远告诉她的。她又问:“他们从早上一直要工作到夜里吗?” “倒也不是。他们应该是分成两班,现在工作的应该是夜班。” “他们要工作到什么时候?” “我猜,可能要到夜里十二点,甚至更晚一点吧。” 果然,到了夜里十二点时,他们看见有人在窗前站了起来,用力地伸着懒腰,然后向另一边走去。 刘溪轻声说:“打报这个工作,算是个技术活,但干一天下来,也很辛苦。” 右少卿转回头,默默地看着他。这个有一张学生脸的年轻人,似乎表示出某种伤感,让她略略地有一点惊讶。 三层窗口里的灯光一下子暗了下来,但并没有全黑。房间里的灯光主要来自西侧的一盏灯。毫无疑问,房间里的人并没有全走。 刘溪轻声说:“苏姐,我猜,报房里可能还有值班的人。” 右少卿没有说话,这一点她早已料到了。她慢慢地站起来,说:“走吧,咱们明天晚上来。” 刘溪也站了起来,跟在右少卿后面慢慢地走着。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苏姐,明天晚上来,那些……那些值班的人怎么办?” 右少卿慢慢停下脚步,转身注视着他,希望借着昏暗的路灯能看清他的眼睛。她问:“刘溪,你是什么意思?” 刘溪看着她,无声地笑了一下,“苏姐,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报务员这个工作,是个很体面的工作。如果那个报房里丢了电台,值班的人就可能丢了工作。苏姐,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猜想,他们可能还要养家吧,我不知道。” 同情心这个东西,人人都有,多少而已。即使是右少卿和刘溪这样从保密局里出来的人,也是有同情心的。说到底,他们虽然是潜伏特务,终究不是杀人魔王。 右少卿默默地走着路,很久没有说话。她听得出来,刘溪正在委婉地劝她,最好有什么办法,既拿到了电台,又不要伤着人。右少卿并不想伤人,但电台这个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她必须尽快解决。 第二天夜里,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右少卿和刘溪都背着帆布包,到了汉口邮电局的外面。他们绕到邮电局的北侧。那里是围墙,在邮电局的北侧围出一个大院子。 右少卿翻上围墙并不费力,但要帮助刘溪翻上围墙就要稍稍地费一点力。他到底不是行动员出身。 邮电局院子里寂静无声,水一般的月光和灯光,在院子里勾出斑驳的暗影。一些汽车和邮车停在楼房的前面,沿着围墙边,还停放一排邮递员用的自行车。 他们借着这些车辆的掩护,很快就溜到楼房的窗户下面。楼房的北侧有大门。但门边的窗户里有灯光。右少卿判断那是值班室。从大门进去显然不是好主意。 右少卿仔细观察,她看见一楼有一扇窗户竟然是开着的。她过去看了一下就明白,这个窗户里是厕所。她帮着刘溪,很轻易地翻进厕所里。 他们进入走廊。走廊里只有两三盏灯亮着,昏暗而寂静,总让人感觉到墙角的后面可能藏着人。他们放轻了脚步,小心地走着。 右少卿领着刘溪上了三楼。寻找报房是轻而易举的事。一扇双开的门上写着:“报房重地,闲人免进”。 门是锁着的。这对右少卿来说并不费力。她侧耳听了听报房里的动静,从帆布包里取出小小的工具包。她很快就用钢丝做成的万能钥匙打开了门锁。他们无声地闪进报房里。 偌大的报房里只亮着一盏灯,半明半暗。一些工作台排成长条形,每张工作台上都放着一台电报机,正是右少卿在杜自远的报房里见过的那一种。每台电报机的前面都有小小的键盘,很像英文打字机。 报房里面的一角,有一个用玻璃窗隔出来的小房间。毫无疑问,这是值班室。 正文 三百八十六 夜侵 左少卿和刘溪无声地走到小房间的窗前,里面正是他们要找的值班人。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中年妇女,另一个则是年轻姑娘。她们都躺在床上睡着了。 刘溪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这两个值班的女人。他回头看了右少卿一眼,似乎想看出她要如何处理这两个女人。 右少卿没有说话。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条大手绢,蒙在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 刘溪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这说明苏姐并不想要了这两个女人的命。 右少卿轻轻地去拧门上的把手。就在这时,床上的中年妇女却翻了一个身,并且睡眼矇眬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右少卿和刘溪迅速蹲下来,透过窗边看着她。 中年女人趿拉着鞋,摇晃着向门口走来。她拉开门走出来,立刻就看见蹲在门口的右少卿。她刚刚张开嘴,右少卿已如猎豹一般跃起,一记重拳打在她的脸上。女人一声哼叫,沉重地倒在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这个时候,右少卿立刻跳起来,冲进小房间里,直扑到那个年轻女人的床边。 那姑娘已经被小房间外面沉重的响声惊醒。她刚刚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就看见一个蒙着脸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正俯身看着她。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正要张嘴喊叫,太阳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 右少卿摸着她的鼻息,伸手从后腰拔出匕首。 她的这个动作,让跟在她身后的刘溪大吃一惊。他压低了声音喊:“苏姐,苏姐,不要呀!” 右少卿回头瞪他一眼,“闭嘴!”她用匕首割断窗帘上的绳子,很快就将两个女人捆了起来,最后用毛巾堵上她们的嘴。 刘溪蹲在她身边,小声说:“苏姐,你的拳头真重。” 右少卿盯了他一眼,“只有这样,她们以后的日子,才会好过一些。” 刘溪立刻就听明白了,连连点头。 此后,他们慢慢地在整个报房里巡视,寻找电台。半个小时后,他们在一排木柜中唯一的一只铁皮柜里找到了电台。铁皮柜里的搁板上,还有一些配件,这也是他们需要的。 后面的事,就是刘溪的了。他仔细地检查了电台,还有耳机、电键、天线、电池等等。他们把所有这些东西分装在两个帆布包里,背在背上,又按原路离开了汉口邮电局,沿着黑暗的小巷,迅速地消失了。 两天后,刘溪在自己的住所房顶上架设好天线,也对电台做了一番测试和调整,做好了发报的准备。这天的夜里,魏铭水和右少卿都坐在他的小房间里,看着他开机,调试波段,然后敲击着电键开始呼叫。 但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最先接收到武汉第五潜伏组的呼叫信号的,并不是台湾的情报局,而是在南京的左少卿。更准确的说,是左少卿从前的忠实部下,报务员出身的柳秋月。柳秋月用来接收电台信号的,竟然是一台亚美牌1651型收音机。 天下的事,总是有点诡异,令人不可预测。请看官们慢慢往下看吧。接下来咱们要讲的,自然是左少卿了。 左少卿从柬埔寨国家监狱里成功越狱,跳上开往曼谷的火车,在柬泰边境城市波贝跳下火车。之后,她一路乞讨,或步行或搭车,经缅甸进入云南再抵达昆明。然后乘慢车北上。左少卿抵达南京的时间,是一九五七年的四月二十七日。 她绝没有想到,她的厄运还没有结束。就在这一天,她被关进南京市公安局的下关拘留所里,并在那里,遇到了另一个灾星。 当左少卿终于走下那辆慢如蜗牛的火车,并且随着人流走出站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头发零乱,满面倦容。她的全部行李,就是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包袱。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再有,就是那块至关重要的香皂了。她此时的样子,真的如同一个逃难的难民一样。 她穿过这个曾经很熟悉,现在已非常陌生的南京站站台时,小心地看着周围。很难说隐藏在暗中的“水葫芦”,是否有力量在国内布下罗网,寻找她的踪迹。 但是,当她一出车站,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出站口的外面有许多警察,还有一些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人。他们正在检查每一个出站的旅客。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再想往回退已经不可能了。 一个戴红袖标的人拦住她,用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然后伸手向旁边一指,说:“往那边走。”旁边另一个戴红袖标的人也向她挥着手,示意她往那边走。 左少卿立刻就看出来了,这种阻拦是有选择的。对有些刚下车的顾客,他们挥挥手就让他们走了。但对他们认为可疑的人,或者像左少卿这样难民一般的人,就被他们指到一个被圈起来的空地里。左少卿想了一下,猜测可能是临近“五一节”,南京的警察们正在清理可疑或者闲杂人员。 左少卿不敢发作,只能尽量平静地走到那块被圈起来的空地里。用她眼光来看,被指到这里来的人,有的人也像她一样灰头土脸、衣服破旧。还有的人则贼眉鼠眼,用惊慌不定的眼睛四处乱看着。 一个警察,手里拿着纸夹子,走到左少卿面前,用冷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左少卿明白,目前的情况对她非常不利。 “你的名字?”警察拿着笔,打开纸夹子,抬头问她。 “左少卿。”她轻声回答。 “从哪里来?”警察又问。 “从昆明来。”左少卿的声音更低了。 “来干吗?” “来找亲戚。” “干什么?” “那边过不下去了,想在这里投亲戚,找个事做。”左少卿轻声回答。 “有证件吗?” 左少卿摇摇头,“没有。” 警察的目光就有一点阴沉了,再次上下打量着她。他点着脚下说:“在这里等着,不要走。”然后就转向旁边的人。 左少卿冷眼看着,果然旁边的那个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什么证件。警察看过证件,向那人挥挥手,就让他走了。这时,她就很犹豫,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低着头,静静地站着,努力不引起别人更多的注意。 一个小时后,左少卿和另外十几个被挑出来的人,被赶上一辆卡车。 现在,左少卿坐在颠簸摇晃的车厢地板上,无言地看着外面,心里沮丧而灰暗。此时的感觉,竟是无从说起,甚至也无从想起。 她自从在南越金兰湾窥见阮其波被人刺杀后,到现在,差不多已有二十天了。在这段时间里,她几乎是步步惊险,步步危难。她在梅医生诊所里搏命。从美军基地里飞逃。两个向导被人先后枪杀。她越境时又将脚髁扭伤。在金边被台湾来的人追杀。最后,她从柬埔寨国家监狱里越狱出逃。所有这一切,她都挣扎着闯过来了,真的是步步艰险,步步命悬一线。 现在,终于回到国内了。从她的感觉里说,她已经回家了。她在台北七年,日思夜想的,就是回家呀!但是,就在刚才,她被警察和戴着红袖标的人喝斥着,推搡着,赶上了这辆卡车。她颠簸着,心里总有一种难以消除的耻辱感。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车外的街景。旧景依稀,还存在她的记忆里。她看出来了,卡车正向下关方向行驶。她记得,下关警察分局有一个拘留所,应该是过去留下来的。毫无疑问,她将要被送进这个拘留所里。 现在,她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个问题,其实是对有选择的人说的。但她现在,其实没有选择。也许,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告诉警察,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要和一个叫杜自远的人取得联系。 但是,继续往下想,她就感到恐惧了。 警察一定不会相信她说的话。谁又会相信呢?这样一个穷困潦倒、满头乱发的女人,竟在台湾国民党保密局里潜藏了多年?她想骗谁呢?混一顿饭吃吗? 于是,警察们一定会反复盘问她,没完没了地盘问。那时,她可能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说出从前的经历,说出她的真名和曾经用过的名字,说出她曾经在南京的经历,说出她后来在南越的经历。最后,她只得说出藏在香皂里的,那个至关重要的胶卷。这样一来,毫无疑问,香皂和香皂里的胶卷就会离开她的手,离开她的控制,甚至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也许,到了最后,警察终于相信了她的话。他们就要层层向上级汇报,把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的秘密,一遍一遍地说给别人听。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的秘密就会在整个公安系统里流传。最后!他妈的最后!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的秘密就会毫无疑问地流进“水葫芦”的耳朵里。这是肯定的,没有“几乎”。 毫无疑问,接下来的结果,她会在某一个夜里,被人刺死在牢房里。 正文 三百八十七 拘留 左少卿心里明白,她不能这么办,她要继续挣扎着走下去,完成她的使命。 “水葫芦”这个名字,早已如磐石一般,在她的心头压了许多年,成为她的梦魇。她不是一个肯轻易认输的人,她一定要揪出这个“水葫芦”。 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再次明白,找到“水葫芦”,把他挖出来,是她必须完成的任务。还是前面说过的那句话,她没有别的选择。 卡车果然开进下关拘留所的院子里。左少卿和另外十几个人,被警察喝斥着下了卡车,又被警察喝斥着站成一排。一名女警察手里拿着纸夹子,一个一个地点着名字。之后,她把这个纸夹子交给一个黑皮肤、身体结实强壮的警察。 黑皮肤的警察站在被拘留的人面前,注视着他们。 他声音不高却很威严地说:“你们要在这里暂时住两三天,不会太久。我希望不会太久。在这两三天里,我们会审查你们的经历和来南京的目的。我警告你们,不要说假话。谁要是敢说假话……” 黑皮肤的警察说到这里,意外地停了下来。他黑黑的脸上出现一阵毫不掩饰的惊愕。接着,他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队伍里的一个人,左少卿。 他慢慢走过去,一直走到左少卿的面前,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审视着她,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一直低着头的左少卿,察觉到这个警察已经走到她面前。她慢慢地抬起头,尽可能平静地看着他。她隐约看出来,这个黑皮肤、身体结实强壮的警察,眼睛里藏着复杂的难以言明的惊愕和难以言明的愤怒,他甚至用近于凶狠的目光盯着她。 左少卿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他看出她是什么人了吗?不可能,她刚到南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 黑皮肤的警察再说话时,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一点嘶哑。他问:“你的名字?” 左少卿轻声说:“左少卿。” 黑皮肤警察打开纸夹子看了一眼,抬起头仍然盯着她,眼睛里仍然藏着愤怒和激动。他显然也在克制着。他慢慢地转回身,对身后的女警察说:“带他们走!” 左少卿和另外两个被拘留的女人被送进一个大房间里。房间里有十几个铺位,七八个形色各异的女人坐在自己的铺位上。 时间不长,新来的女人和早来的女人很快就聚在一起,开始交头接耳,低声叙说各自知道的拘留所内外的情况。左少卿听出来了,情况对她很不利。 左少卿从女人们低声的议论里听出来,警察将要核实每个人的真实情况。如果属实,在南京还要有亲戚来认领,才可能出去。这个情况让左少卿忧心忡忡。她在南京并没有亲戚,她想不出找谁来认领她。这些还是次要的。 她想不明白的是,那个黑皮肤警察为什么要那样看着她。她的记忆力极好,如果在南京时她和什么人打过交道,她一定会记得这个人。但她对这个黑皮肤的警察一点记忆也没有。即使是她从前办过的案子里,也没有这个人的记忆。 但是,这个黑皮肤的警察一定是认识她的,并且和她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他那双眼睛里的愤怒,让左少卿十分惊讶,也十分担心。 仅仅过了一个小时后,曾经把她送进这个拘留房间的女警察又出现在门外。她指着左少卿说:“你,左少卿,出来!” 左少卿站起来的时候,稍稍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从铺位上拿起自己的小包袱,抱在怀里。她绝不敢把这个小包袱留在房间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低着头出了房间,跟在女警察的身后。 正如她猜测的一样,她被单独叫出来,一定和那个黑皮肤的警察有关。果然,她跟在女警察的身后拐进走廊之后,立刻看见那个黑皮肤的警察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扇门前,脸色严峻地盯着她。 走廊里很安静。黑皮肤警察挥手叫女警察走了之后,仍然目光炯炯地盯着左少卿。片刻,他向那扇门里指了一下,说:“现在,你要把这个厕所,打扫干净!不要偷懒,我会看着你打扫!”他的语气非常严厉。 左少卿仍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个警察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她仅仅明白一点,这个警察正在利用这个机会,发泄他的愤怒。 左少卿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不能发怒,不能抗拒,她只能忍耐。 她进了厕所,这才知道这个惩罚有多严重。这个厕所已经许久没有打扫了,甚至从来就没有被人认真地打扫过。厕所里肮脏不堪,并且散发着熏人的骚臭气。 她看着脏得难以下脚的厕所,没作任何表示。她在心里想,所有疑问,最后总会弄明白。这个黑皮肤警察的恶意,她最后总会弄明白的。 她向四面看了一眼,就把自己的小包袱挂在墙上的钉子上,然后开始打扫厕所。 墙角里有扫把和墩布,还有乌黑的水桶。她先冲洗了水桶,然后用水桶接了水,冲洗恶臭肮脏的地面,还有更加肮脏的大便池和小便池,再用墩布擦洗整个厕所的地面。污浊的浆一般的浑水流进地漏里,她一遍接一遍地冲洗着地面。接着,她开始用抹布擦洗水池、上了锈的水管,泛着黄碱的水泥墙和肮脏的木头隔板。 最后,她开始擦洗大便池和小便池。便池里有经年累月的尿碱,裂缝里积满了污垢。她从墙角找到一小块碎玻璃,就用它去刮那些污垢。 肮脏的工作累人,令人恶心的肮脏工作尤其累人。 仅仅一个小时后,左少卿已经筋疲力尽。她不得不跪在地上刮擦那些污垢。她的布鞋和裤子已经湿透。她的手被冷水浸得雪白。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去看那个黑皮肤警察一眼。她凭感觉知道,那个警察就站在门外,并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一直在思索,他是谁!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整整两个小时之后,左少卿终于把这间肮脏的厕所擦洗干净了。她手里拿着抹布,环顾这间已经明亮起来的厕所。她想,只能这样了。 左少卿慢慢地转向门外,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一直站在门外的警察。 黑皮肤的警察终于移动,慢慢走到她的面前,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她。 他终于说:“你姓苏,对不对!” 左少卿如遭雷击,一下子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恐惧和迟疑都出现在她的眼睛里。她哑声问:“你是谁?” 警察黑黑的脸上露出一种肆意的微笑,那是一种突然放松下来,突然爽快起来的微笑,复杂而微妙。那微笑里甚至透出他毫不掩饰的凶狠。 这时,他说话时的声音变得更加嘶哑而短促:“我终于找到你了,苏少卿!” 左少卿无法掩饰她的惊恐和疑惑。她仔细观察眼前这个黑皮肤的警察,但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影子。但这个警察却清楚地说出她的名字,尽管那是一个曾用名。她继续问:“你是谁?” 警察毫不客气地瞪起眼睛,向外一指,吼道:“回到你的房间去!你好好的等着,我会和你算总账!走!” 左少卿犹豫片刻,终于放下抹布。她在水池边洗了手,默默地从墙上摘下她的小包袱,走出厕所。她竭力回忆,但仍想不起这个和她有如此深仇大恨的人,是一个什么人。 左少卿回到大房间里时已经脸色苍白。极度的疲倦和极度的惊恐,让她全身无力。她怀里抱着她的小包袱,沉重地倒在铺位上,在倾刻间陷入昏睡。 但她的思维并没有停止,她一直在回想这是一个什么人,怎么知道她曾经叫苏少卿。忽然间,她心中一道闪电,刀似的划过,亮得耀眼。 苏少卿,这是妹妹的名字呀!难道是妹妹,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这个警察的事吗?也许我可以告诉这个警察,我叫武凤英?行吗? 她心中的闪电只亮了瞬间就黯然消失,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得黑暗。她不能不想到,妹妹如果还活着,也许正在什么地方潜伏呢。她如果说出妹妹的身份,那么,警察的手里,立刻就有了妹妹的照片,或者说,等于有。她们是孪生姐妹呀! 即使是在昏睡中,左少卿的心里也是纠结万分。她想要这个妹妹呀,她真的不希望有人拿着她的照片,去追捕她的妹妹!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大房间窗外的黑皮肤警察,一动不动地看着倒在铺位上陷入昏睡的女人。他心里翻腾的只有一句话,是他许多年前,站在中条山里的悬崖边上喊出来的话:“苏少卿,你跑不了!”这也是他在梦中喊了无数次的一句话,今天终于实现。他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这个黑皮肤的警察,名叫胡广林,是下关拘留所的监管股股长。但是,在解放战争期间,他还曾经是解放军的一名连长。 正文 三百八十八 胡广林 一九四八年三月之前,解放军侦察连连长胡广林,曾经带着一支小部队,秘密驻守在中条山深处,一个叫张庄的小山村里,看守一个叫苏少卿的女人。他对这个女人的全部了解,就是知道她是一个国民党军官,并且,还是军统特务。 但是,到了一九四八年三月的那一天,这个叫苏少卿的女人却逃跑了。她用一根根接起来的绳子坠下悬崖,逃得无影无踪。 胡广林带着他的战士们寻迹追踪。他找到她曾经过夜的地方,找到她曾经燃起的一小堆火。他一直追踪到黄河边。他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昨天夜里,似乎有一个女人乘坐羊皮筏过了黄河。他的追踪就此结束。 请看官们重新。 回到部队后,失职的胡广林受到最严厉的处分。他被开除党籍,被撤职,被关禁闭。他仅仅保留了军籍。从此,他就是一个兵,永不被任用。 他苦恼得用头撞墙,用尖锐的木棍刺入自己的手掌。他隐约听说,因为他的失职,军队的高层对他十分愤怒。他悔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点。 他极想挽回一点损失。在战场上,他如黑煞神一般永远冲锋在最前面。他不惧弹雨,挺身站在战壕边,用精准的射击打掉敌人的火力点。在血与火的战斗中,他曾经代理过班长、排长,甚至代理过连长。但是,战斗一结束,他仍然是一个兵。 在团里报到师里,师里报到军里的请功名单上,他永远排在第一个。但最终,他的名字还是会被人划掉。直至全国解放,他仍然是一个兵。团里师里舍不得这个善于打仗的虎将,但他只能是一个兵。 一九五〇年,朝鲜战争爆发。胡广林感觉,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强烈要求上战场。但是,仍然因为从前的原因,他未获准许。 胡广林最后的结果,只能在鸭绿江边的训练营里,训练那些即将上前线的侦察兵。他是所有教官里唯一的士兵,但他又是最严厉的教官。 一九五三年,朝鲜战争结束。胡广林从前的部下,现在的团长,拉着他的手说:“老胡,你的事,团里、师里和军里,都没有办法。你还是退伍吧。” 这时的胡广林已经万念俱灰,大脑和神经都已经有点麻木。他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就这样退伍到了南京,进入南京市公安局,在下关分局的拘留所里当了一名管教。一年后,他被任命为监管股股长。有人告诉他,这个职务在军队里,相当于正连级。他听到这个话,只能哑然苦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感觉。 现在,当年逃跑的苏少卿竟然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感觉冥冥之中的上天,或许要还给他一个公正,让他的今生,终于能有一个明白无误的交待。他心里有一种难以抑止的刀割一般的痛快,也刀割一般的痛! 胡广林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立刻给所长写了一个报告,揭发现在被拘留的左少卿,曾经是一个国民党保密局的军官。他的这个报告,立刻受到所长的高度重视。当天,就把这个报告以及有关左少卿的所有登记资料,送到南京市公安局。 第二天,这个报告和所附的资料,被主管局长批转到市局国内处。国内处处长则将这个报告批转到本处的反特科,责成科长张雅兰火速办理。 这一天的上午,张雅兰刚刚从外面开会回来。她已经好几天没到自己的办公室了。她放下自己的公文包,拿一条毛巾,仔细地擦着桌子和桌子上的台灯。这时,她才注意到那份检举报告。 张雅兰洗净毛巾,挂在铁丝上,坐下来看这份检举报告。初看这份检举报告时,她还没有太在意。一个将近十年前逃跑的国民党军官,到了今天还有什么意义吗?左少卿?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在她的追捕档案里,也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但是,当她翻看到后面,看见左少卿的照片时,这才大吃一惊,“怎么是她!”她一下子想起照片上这个人的姓名:左少卿!保密局二处行动二组组长。 相信看官们明白,张雅兰记忆里的左少卿,和检举报告里提到的左少卿,当然不是一个名字。在下已经多次说明过了。 张雅兰惊讶地看着这张照片,已经说不出话来。 往事如爆,雷电一般轰然在她眼前炸现。左少卿!这个只在她的恶梦中出现过的女人,现在化作她手里的一张照片,直抵她的眼前,直入她脑海的深处。 呀——!刑讯室里的劈面耳光、圣保罗大教堂里的尖锐鹰眼、小巷深处被人扼住颈部时的低语。这个女人给她留下的唯一美好记忆,是她冷静地说:“张雅兰,我告诉你,高茂林也在陆军监狱里。”当时她听到这句话,不知有多么惊喜。 后来,张雅兰重回南京,进入市公安局工作时,她隐约听说,这个左少卿跟着保密局去了台湾。但是,现在她竟然又在南京出现……这意味着,意味着其中一定有极其特殊的原因。她坚信这一点。 张雅兰多年从事地下工作,深知何为隐蔽战线,何为绝对机密。左少卿如果真的有特殊原因,目前最需要的,可能就是隐蔽和保守秘密。 张雅兰打了一个电话,叫来她的助手肖凡冰,一个如冰一般冷静干练的公安人员。她从资料上抽下那份检举报告,递给肖凡冰,果断地说:“这个你看一看。两件事,第一,警告下关拘留所,此事不得再提。第二,将检举者和被检举者,都带到我这里来。我要分别询问。你负责安排。” 肖凡冰听明白她的意思,一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张雅兰心里“咦呀!”一声,长长的惊叹。她是后来才从杜自远的嘴里知道,这个左少卿的妹妹从中条山里逃回来,与她当面对质,指认她是**特工。这个左少卿在身份已经暴露的情况下,竟然坚持下来,一直到今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她的意志何等坚强,又何等顽强! 张雅兰拿起左少卿的照片。照片显然是在拘留所里拍照的,背景是拘留所高高的围墙。她头发零乱,满面倦容,人也比从前在南京的时候瘦了许多。她想,左少卿,我能帮到你吗? 这个时候,在下关拘留所里,则是另外一种景象了。 肖凡冰奉了张雅兰的命令,独自开着一辆吉普车,去了下关拘留所。 在所长办公室里,所长和胡广林都在座。肖凡冰把那份检举报告向他们展示一下,只说了一句话:“刘所长,胡股长,我奉命通知你们,这件事,从今天起,不得再向任何人提起。”他无声地注视着他们,直至确认他们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 接着,他要求胡广林带出左少卿,和他一起去市局。 这个时候,左少卿再次被女警察叫出房间时,所有被拘留的女人们都惶恐不安地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对她的命运的担忧。 左少卿也有同感,那个黑皮肤的警察对她说:“你好好的等着,我会和你算总账!” 现在,左少卿心里已经预感到不妙。但是,女警察并没有带她去问话的“询问室”,而是将她带到院子里。她看见,那个黑皮肤的警察已如恶煞一般,站在一辆吉普车的旁边,正严厉地盯着她。 她被女警察推到吉普车旁边。黑皮肤的警察拉开车门,做手势让她上车。她一声不响地钻进吉普车里,坐在后排座位上。接着,黑皮肤的警察也上了车,坐在她的身边。她感觉,接下来就是要和她算总账的时间了。她抓紧自己的小包袱,眼神里更加冰冷。 一名脸色同样冰冷的警察上了汽车,坐在驾驶座上。吉普车发动起来,缓缓开出下关拘留所的大门。 左少卿抱着她的小包袱,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 现在她不得不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了。我可以跳车逃跑吗?几乎不可以。黑皮肤警察就坐在她的身边,并且不时地注视着她。她一动,他就会警觉起来。另外,车速也太快了,车外的景物如彩色的激流一样,从她模糊的视线里流过。她可能会被摔得头破血流,甚至失去知觉。她不能跳车逃跑。 但是,怎么办呢?她此时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隐约察觉吉普车经过了汉中门,并且向东,不一会儿,又开始向南。渐渐的,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吉普车已经向南驶上了丰富路,然后左转,进入曹都巷。老天,前面就是洪公祠的北大门呀! 她恍然间感到时光倒流,她似乎乘车出去办案,此时正返回保密局。柳秋月开着车,回头说:“少主,咱们能按时赶回去。”就是在那一天,她在二处的会议室里,看见坐在叶公瑾身边的妹妹。她们同时拉起衣袖时就已经确认,她们是孪生姐妹。 正文 三百八十九、 重回旧地 猛然间,坐在吉普车里的左少卿,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胳膊,并且用力一摇。她在一瞬间回过神来。此时她才意识到,她正上身前倾,张着嘴看着前面。 前面就是洪公祠北大门,两名武装警察站在门外。吉普车正无声地开进大门。 黑皮肤警察盯着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话里含着讥讽,“你是不是害怕了?” 左少卿清醒过来,慢慢地向后靠。她恍然想起,刚才汽车进门时,她看见挂在门口的牌子:南京市公安局。 吉普车沿着水泥路缓缓地向里面行驶。周围熟悉的景致如无声的狂风一般刮进左少卿的眼睛里,也刮进她的记忆里。 洪公祠里面的景物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在房前或墙边栽种了一些松柏。一些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匆匆走过。接着,她看见那栋已经刻在记忆里的保密局大楼。现在,它应该是南京市公安局的办公楼了。 吉普车在楼房前面停下来。左少卿默默地环顾周围的景色。 开车的警察扭回头,脸色冰冷地说:“胡股长,请你在车里等一下。我先把她送上去,然后再来接你。你,左少卿,下车。” 左少卿下了车,再次环顾周围的景物。时移势易的熟悉,如利刃一般划伤她的记忆。她恍惚着,跟在那名冷峻如冰的警察身后,慢慢踏上门前的台阶。 “呀!”往事如烟,也如水呀!漫过她的全身。 当年,妹妹第一次在她家里过夜,第二天的早上,她就和妹妹并排踏上这些高高的台阶。当时的情景,仍然在眼前,让左少卿心中又是一阵恍惚。 进了大门,迎面的影壁上镶着一面大匾,里面是红色的草书。是什么内容,她无暇看清。她看清的是,她正跟在那名警察的身后,踏上楼梯。到了二楼,那名警察正如她预感的一样,向北拐,顺着走廊一直向里走。 左少卿恍然想到,就是在这条走廊里,妹妹在她的背后尖声喊:“你当心些吧!你没有几天了!”妹妹那时的话,正应了她此时的境况。 走在前面的警察从未回头,只是向里走。至翼楼,向左拐。左少卿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前面就是当年二处的会议室。再往前,那扇门……那扇门…… 冰冷的警察正停在那扇门前,回头看着她,并且伸手敲了敲门。 左少卿再次陷入恍惚之中。那扇门,就是她从前的办公室。她在里屋,柳秋月在外屋。柳秋月推开她的门,递给她一个纸夹子,说:“少主,这是昨天的监视简报,你看一看。” 警察推开办公室的门,推着她进入办公室,然后就在她的身后关上门。 左少卿慢慢环顾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她整整在这个办公室里工作了一年呀!最经常出现在这个办公室里的人,就是柳秋月了。对了,还有叶公瑾、赵明贵、程云发。还有呀,就是她的妹妹,右少卿。妹妹冲进她的办公室,抱着她,惊慌地说:“姐,我怎么办呀。今天晚上,杜先生要请我吃饭!” 这些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久远得仿佛过了一生。自从她离开了这间办公室,她绝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重回旧地。 她慢慢地旋转着,四面观望。当她终于回头时,茫然看见,里屋的门口站着一个穿公安制服的女人。她是谁呀,我怎么看着她如此眼熟?我认识她吗?老天!我认识她,以前见过她。她是……她是?天!她是张雅兰呀! 左少卿在瞬间就明白,她终于遇到一个她可以信任的“自己人”。她一下子蒙住眼睛,还有些不敢相信。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却已经在瞬间松懈下来。她的身心全部放松下来。但多年的孤独和沉闷,一环扣一环的艰难和惊险,已如汹涌的海浪一样,淹没了她。那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委曲和哀伤,让她双眼矇眬发热,泪水也如溪水一般流了下来。 一双温柔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并且向下拉。她矇眬地看见,张雅兰也是满脸的泪水,注视着她。她们未发一言,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许多往事,水一般在她们之间流动着。许多难以言明的情感,也如水一般地在她们的心里波动。只有血与火,才能冶炼出她们那种难以言明的情感。 张雅兰首先克制住自己。她终于拉着左少卿的手,让她坐在沙发上。双眼仍然注意地看着她,还掏出手绢为她擦拭眼泪。 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露出微笑。 张雅兰忽然站起来说:“少卿,你吃饭了吗?” 左少卿微笑说:“早上,在拘留所里……已经……” 张雅兰伸手止住她,“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那里的伙食。”她跳起来,冲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一个饭盒。她打开饭盒送到左少卿面前,“这是我的午饭,你赶快吃,快吃吧。你比以前可瘦多了。” 饭盒里是四个包子,虽然是凉的,却非常诱人。在这一段时间里,左少卿几乎没有正经吃过饭。早上的一碗稀饭早已没了踪影。她抓起包子,三口两口,就全吃了下去。 张雅兰耸了耸鼻子,又问:“少卿,你几天没洗澡了?” 左少卿露出尴尬的微笑,“昨天,派我打扫厕所,裤子和鞋,都浸透了臭水。” 张雅兰说:“我说呢,你身上怎么会有味?”她再次跳了起来,拉开衣柜翻找衣服。她说:“少卿,我带你去洗澡。就穿我的衣服吧。过去我比你瘦。现在,我看你也和我差不多了。” 她拿出一件深蓝色的列宁装,一条深灰色的长裤,一双平跟的皮鞋。再有就是衬衣和贴身衣。左少卿想起来,这个衣柜,曾经也是她的衣柜。张雅兰可能也和她一样,经常要便衣出行吧。 张雅兰把这些衣服卷在一起,又拿了毛巾和香皂,拉着左少卿说:“走,我带你去洗澡,好好洗一洗。” 左少卿笑着站起来。她也确实想好好洗一个澡了。不用张雅兰说,她自己也知道,昨天厕所里的臭味,还残留在她的身上。她伸手拿起自己的小包袱。 张雅兰说:“东西就放在这里吧,丢不了。” 左少卿却紧紧抓着自己的小包袱,有些谨慎也有些惊怵地看着她。 张雅兰的眼睛在左少卿脸上转了又转,小声问:“这个很重要?” 左少卿心里就非常犹豫。从她一认出张雅兰,心里就一直在犹豫,她要不要把有关“水葫芦”的事,有关南越金兰湾刺杀事件的胶卷,都告诉她。 从她内心里说,她信任张雅兰。张雅兰两次被捕,是经过保密局刑讯室的严刑考验过的。但她不敢保证张雅兰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么一个严重情况,她向上级汇报是非常应该的。但她的上级呢?上级的上级呢?最后这个情况会传到哪里?她就不敢往下想了。 她小声说:“雅兰,请你别在意。我随时都得带着我的所有东西。” 张雅兰一手抱着一大卷衣服,一手挽着左少卿的胳膊,眼睛却小心地注视着她。她小声问:“你还有任务?” 左少卿咬着牙,小声说:“请你,不要再问了。” 张雅兰点点头,“我不再问了。我明白。走,咱们先去洗澡。” 洪公祠的澡堂,还是从前的澡堂,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雾一般的水蒸汽,弥漫在澡堂里,也曾经弥漫在她和妹妹之间。妹妹的尖指甲,曾经刀似的划过她后背,留下道道抓痕。那种感觉,一直留在她的记忆里。 左少卿脱了衣服,进入浴室时,手里仍然抓着她的小包袱。她把这个小包袱挂在墙上的钩子上,回头有些歉意地看着张雅兰。 张雅兰笑了,小声说:“我保证不问,什么也不问。” 张雅兰打开热水,把左少卿拉到莲蓬下,帮助她洗头,帮助她擦洗身体。她一点避讳也没有,把左少卿什么地方都擦洗到了。她给她打香皂时,尖尖的指甲也和妹妹一样,刀似的划过她的身体。 张雅兰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少卿,你的身材还是那么好,胸脯这里,还是挺挺的。不像我,这么小。” 这时,左少卿才注意到张雅兰的身上。她完全没有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她身上的鞭痕依然清晰可见。有些鞭痕,当时一定是打烂了皮肤,造成感染,留下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疤痕。 左少卿抚摸着这些鞭痕,小声说:“雅兰,对不起,把你打成这样。” 浴室里的水蒸汽渐渐弥漫上来,笼罩在这两个女人的身上。 张雅兰低下头,也抚摸着身上网状的或深或浅的疤痕。 她摇摇头说:“这些比较明显的疤痕,不是你打的。你打的是这些,这些已经快要消失不见的影子。那时,我真的恨死你了。你打完之后,第二天,我全身都肿了,又红又肿,感染了。” 正文 三百九十、 助手 张雅兰抚摸着身上的鞭痕,轻声说:“那时,我全身的皮肤,薄得就像纸一样。后来,是别人审我。再用鞭子打时,我就惨了,一鞭一条口子,一鞭一条口子。这些疤痕,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左少卿默默地抚摸她的身体,也用毛巾擦洗这些鞭痕,仿佛要把它们洗去。 她小声说:“雅兰,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我一直就对你特别凶。现在看着这些伤疤,让我心里好疼。” 张雅兰笑着说:“也没什么。而且,我也差点害了你。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后悔。” 左少卿轻声说:“那些事,都过去了。” 张雅兰也说:“是过去了。我的好多同事看见这些疤痕,对我崇拜得不得了。” 左少卿忽然想了起来,关切地问:“雅兰,高茂林呢?他在哪儿?” 张雅兰默默地揉着手里的毛巾。她仰起脸,让热热的水冲在脸上。好一会儿,她才勉强露出笑容说:“他不在了,再也见不着了。那年,按照你的安排,我去了陆军监狱。在那里,茂林给了我一个满满的拥抱,我那个高兴呀,真好。不过,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拥抱。” 左少卿默默地抓住她的手,也由此感受到她的内心。 张雅兰微笑的脸上满是水,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浴水。 她平静地说:“后来,我们那些犯人,随着九十七师去了江北。没多久,我就接到上级的命令,让我回南京工作。茂林呢,就随着部队走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后来我才知道,他最后随着部队去了朝鲜。第三次战役时,一颗巨大的航空炸弹,就落在他的脚边……”到了这个时候,眼泪已如溪水一般,终于明确无疑地从她脸上流下来,她的嘴唇也瑟瑟地抖着,声音也变了,“他就这样走了,永远走了,连一片碎布也没有给我留下。” 左少卿很后悔问这句话。她默默地把张雅兰搂在怀里。两个女人默默地搂在一起,都无声地流着眼泪。莲蓬头里的热水哗哗地响着,冲在她们的身上。 张雅兰搂着左少卿,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她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以前,我有茂林,现在没有了。我现在好孤单。父亲进了省政协,经常出去开会和视察。我每天夜里回到家里,都觉得好孤单。我好想叫你姐,好让我不再孤单。” 左少卿搂紧她,轻抚她瘦瘦的后背,柔声说:“好妹,好妹,我就是你姐,叫我姐,叫我姐。” 张雅兰轻轻地叫了一声,“姐,我真想有个姐。”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地将左少卿搂紧,仿佛怕她突然消失。她轻声说:“姐,我能帮你做什么,我会尽最大的力。” 左少卿想了一下说:“现在,我最需要的,就是帮手。” 张雅兰笑着说:“姐,这样吧,我就把那个胡广林派给你。我有这个权力。” 这恰恰也是左少卿心里曾经忧虑过的一件事。她很担心胡广林会把她的事说出去。她的眼睛落在挂在墙上的小包袱。她明白,她确实需要有人帮助她。另外,她也确实要把那个胡广林放在身边,以防泄密。 “这件事好办吗?”她问。 “没问题,我们反特科有权在全局范围内选择合适的人,从事秘密工作。你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好。”张雅兰说到这里的时候,满脸都是笑容。她忍不住在左少卿脸上亲了一下。她说:“姐,我现在好高兴呢。” 左少卿也搂紧她,甚至还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她心里,也是好高兴呀! 这个时候的胡广林,独自一人坐在市局二楼的一间会议室里,整整四个小时。这期间,除了那个冰冷的肖同志给他送来一份午饭之外,再也没有别人进来。 说到底,他仍然是一名军人,令行禁止早已溶进他的血液里。但独自一人坐在这间会议室里,整整四个小时,还是让他忍不住焦躁。 他心里曾经一遍一遍地想过,他将如何斥责那个叫苏少卿的女人。但他总是找不到更有力的措辞。漫长的四个小时之后,他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了。 会议室的门终于开了。那位极少开口的肖同志出现在门口,向他点点头,说:“胡股长,请跟我来。” 市局反特科的科长办公室就在隔壁,几步路就走到了。肖凡冰推开办公室的门,回头示意胡广林进去,并且说:“和你谈话的是市局反特科张科长。” 张雅兰没有多少客气,只是示意胡广林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她手里翻看着他写的检举报告,不时抬头注视着他,也仿佛是在审视他。 她终于说:“胡广林同志,你的检举报告我已经看过了。但是,我要告诉你,经过我们调查,你的检举不属实!” 听到这个话,胡广林黑黑的脸上已经涨成一片紫色,这个回答太让他意外。他挺直了腰背,想开口说话。 但张雅兰严肃地伸出一个手指,止住他,“胡广林同志,我没有让你说话!” 张雅兰把那份检举报告和其它登记资料整理齐,放进牛皮纸袋里,推到一边,然后严肃地看着他。 “胡广林同志,我现在要特别告诉你,你的这个检举,已经让你卷进另外一件案子里,是一件更加严重的案子。所以,为避免这个案子扩散,受到干扰,市局决定,暂时把你从下关拘留所里抽调出来,参与承担这件更重要的案子。你有不同意见吗?” 胡广林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感觉到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他喃喃地问:“是……什么任务?” 张雅兰严肃地看着他,“你承担什么任务,你的新领导会告诉你。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还是一个公安干警吗?” 胡广林惊愕地看着她,说:“我当然是。” “你能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的命令吗?”张雅兰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严肃。 “我当然能!”胡广林几乎是咬着牙说。 “很好。从今天起,你要执行新的任务,你要不折不扣地完成这个任务。你的调动手续,会有人帮你办。我也会通知你们所长,你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暂时离开下关拘留所。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胡广林更加惊愕地看着她,“究竟是什么任务?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些?” 张雅兰严肃地看着他,“我说过了,你的新任务,你的上级会告诉你。现在,你可以见一见你的新上级。” 张雅兰这么说着,已经起身站起来,走到里屋的门口,并且打开门。 胡广林目瞪口呆,惊愕万分。出现在门口的,正是他指认的那个叫苏少卿的女人。他瞪着眼睛,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他眼前这个叫苏少卿的女人已经完全变了样。她穿着整洁的服装,透出她挺拔的身材。原来零乱的长发,现在盘在脑后,端庄而高贵。他现在才真正看出来,这个曾经像难民一般的女人身上,另有一种冷峻和坚毅的气质。今天早上之前的那种落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 左少卿平静地走到桌边,在椅子上坐下来,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 她语气平静地轻声说:“胡广林,你不要惊讶。我现在告诉你一个事实,以解你心里的疑问。一九四八年三月,也就是你说的那个苏少卿逃出中条山的时候,我正在南京。我当时的职务是,国民党保密局二处,行动二组的中校组长。” 办公室里非常安静。窗外的风,无声地从三个人之间掠过。 胡广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说的话。 左少卿平静地注视着胡广林,清晰而简明地说:“我当时奉**华北局情报部的指令,在南京承担非常重要的秘密任务。你负责看押的苏少卿出逃,给我承担的任务造成严重危害。胡广林,这就是你受到严厉处分的真正原因。我猜,你可能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原因。” 胡广林极其震惊。他确实直到今天才知道,他为什么受到那么严厉的处分。 他曾经在很长时间里都不服气。不就是跑了一个国民党的女军官吗?她不过是国民党第十三军的一个上尉,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他的团长后来告诉他,老胡,你的事,团里、师里和军里,都没有办法。他到今天才知道,他犯的错误有多严重。 胡广林喃喃地说:“那个苏少卿,她是……她是……”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你可能也猜到了,她是我的妹妹,亲妹妹,是孪生妹妹。” 胡广林已经有些惊恐看着她。他声音喑哑地说:“对不起,那时我真的不知道我犯的错误有多严重。还有……这一次检举,也是我错了。对不起。”他低着头想了一下,又说:“还有,我让你打扫厕所,也是错误的。对不起。” 左少卿笑了,“这个事,不算什么。但是,”她清晰而明确地说:“希望你今后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你今后承担的任务,也不允许你再犯这样的错误。请你记住这一点。” 正文 三百九十一、 悬心履历 胡广林至此,成为左少卿追踪“水葫芦”的第一个助手。 但是,一个助手肯定是不够的。左少卿明白这一点。她要找的第二个助手,就是她从前的下属,柳秋月。在此之前,张雅兰已经把柳秋月的地址告诉她了。 可是,柳秋月此时,则完全是另外一种状态。 一九四九年八月,叶公瑾带着左少卿走了之后,柳秋月只好解散了群龙无首的队伍,辗转回到南京。她一刻都不敢耽搁,立刻向南京军管会自首。 她曾经是国民党保密局的少校军官。因此,她直接被送进看守所关押候审。 她每天在看守所里的工作,就是写自己的详细履历,坦白自己的罪行。后来,军管会的工作人员反复询问和调查她的履历以及她在保密局里工作的情况。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调查她有无血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年底。 最后,她小心地对军管会工作人员说,一九四九年一月,她曾将一箱保密局绝密档案,交给南京地下党负责人杜自远。这件事,请长官核实。 这件事立刻受到军管会工作人员的高度重视,先后有几个人反复询问档案的来源,和她交给杜自远的过程。 柳秋月极其谨慎,绝口不提左少卿。只说当时保密局正在搬运档案,她借机盗窃一箱子档案。军管会的工作人员问她,为什么要交给杜自远?她说,她就在保密局工作,已经察觉杜自远是地下党。当时国民党已经临近倒台,她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等等。 一九五〇年二月,一名军管会工作人员终于对她说,你算“有功人员”。但有关保密局绝密档案的事,今后不得再向任何人提起。 那个工作人员说这句话时,表情极其严肃。柳秋月当然也不愿意再提,她只能连连点头。她就此结束了被“管制”日子,成为自由人。 柳秋月被结束“管制”仅仅过了一个月,她刚刚在一所小学里谋到了一个历史老师的工作,“镇压fan革命”运动,就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 那一段时间里,柳秋月心惊胆战,夜不能寐,暗自担忧灾难临头。她隐约意识到,如果对她的“管制”再晚一点结束,她就可能会和许多“反动军官”一样,被判重刑,甚至被枪毙。想明白这个关键,她也暗自为自己庆幸。 到一九五七年四月底的时候,柳秋月在这个小学里已经当了七年的历史老师。 但是,她过去曾经担任过国民党保密局少校军官的历史问题,始终是她心头的一座大山,时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谨慎小心地给学生们上课,和同事们相处时处处退让,绝不与人发生争执。 可是有一天,校长忽然笑着对她说:“柳老师,你到咱们学校前,都在哪里工作呀,怎么你的履历里没有呢?有空的时候,补一份详细的履历来吧。你总不至于从没上过班吧。” 校长这么说着,就笑嗬嗬地走了。柳秋月却吓得脸色苍白,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藏在桌子底下的手,也瑟瑟地抖着。 晚上,她惶恐不安地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告诉傅怀真。 她和傅怀真是一年前结的婚。他们结婚,是因为他们都感受到当时的社会环境带给他们的沉重压力,希望在夜深时,能得到另外一个人的抚慰、关爱和鼓励。 但柳秋月的履历问题,已经成为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灾难。他们头挨着头,坐在床边猜测了一夜,但没有猜出能够让他们安心的结果。 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在于,柳秋月当初被军管会“管制”时,是写过详细的履历的,她绝不敢有任何隐瞒。后来,她在学校里谋了一个历史老师的职位时,曾经询问军管会的工作人员,问是否可以。那位工作人员告诉她,可以。你的档案,我们会直接转到你的学校。 但是,现在校长却问,你到学校前,都在哪里工作? 柳秋月和傅怀真猜测一夜,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学校的档案里,没有她解放前的履历。但是,怎么办呢?她要不要把过去的经历说出来呢?他们的直觉是,如果说出来,灾难一定会落在他们的头上。 可以预见到的灾难,就悬在他们的头上,久久没有落下来。可幸运,却再次意外地降落在他们的头上。那位校长调走了。 从校长调走后到现在,没有人再问她的履历。但今天没人问,不表示明天没人问。一旦有人问,她是绝不敢隐瞒的。毫无疑问,那将是他们灾难的开始。 这两年,柳秋月和傅怀真,一直就生活在这种忧虑之中。 明天是“五一节”,学校将要放假。今天下午,是柳秋月的最后一节课。 她双手背在身后,握着卷起来的教科书,在课桌之间慢慢地走着,看着那些可爱的男女学生。她如同过去背诵高官履历一样,缓缓地背诵着自己要讲的课。 柳秋月要讲的课,如水一般从她的嘴里流出来。她说:“曹操,字孟德,小字阿瞒。东汉沛国谯人,也就是今天的安徽亳州人。他生于公元一五五年。一七四年任洛阳北部尉,一八八年任典军校尉,一九六年任司空,行车骑将军事。二〇八年任东汉丞相,二一六年被册封为魏王,二二〇年逝世……” 这时,下课铃响了。 等欢闹的学生们都离开教室,柳秋月抱着一摞作业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简单地收拾一下,提着自己的布包,静静地走出学校。 怀真早上上班前说:“月儿,今天是咱们结婚一周年的日子,晚上回来,买一点好菜吧,咱们悄悄地庆祝一下。” 其实不用怀真提,她也记着这件事呢。她非常非常在意她的这个酸酸的丈夫,喜欢像鱼一样偎在他的怀里,享受他的抚摸。但是,更深入一点去理解,他们其实更像干涸车辙里的两条鱼,靠相濡以沫苟延残喘。 下班的路上,柳秋月先去了菜市场。她买了一斤肉,八角七分钱。买了一斤鸡蛋,六角六分钱。买了一节藕,八分钱。买了两斤青菜,一角钱。买了一条不太大的鲫鱼,五角钱。最后,她买了一瓶白酒,南京本地产的大曲,六角七分钱。 请看官们不要意外,这些都是当时的价格。 柳秋月把这一瓶白酒放进布包里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了一点笑容。怀真也能喝一点白酒。他喝一点酒后,夜里就会很兴奋。他在床上搂住他的月儿时,就会像一挺搂不住火的机关枪一样,好猛好猛地对她射击。 柳秋月这个时候就会想,我要是能有一个孩子,就太好了。她知道,怀真虽然从来没说,但也盼着能有一个孩子。 柳秋月出了菜市场,沿着街边静静地走着。这一条街上的人不多,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夕阳如蛋黄一样停在西边的房顶上,给她的脸上蒙上一层淡红。 她猜想自己一定很好看。因为那边的树荫下正有一个人看着她呢。而且,那还是一个女人。她想,自己一定很好看。她继续向前走着,并且扫了那个女人一眼。她想,赶快回家吧,怀真可能已经到家了,正等着她做饭呢。 她继续向前走了五六步,或者七八步,她记不清了。 这个时候,她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正向她的头上涌来,脑子里“嗡——嗡——”地响着。脚下也异常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她甚至有点恐惧地停下来,慢慢地扭回头,去看那个站在树荫下的女人。 夕阳就在那个女人的身后,给她镶上金色的边。那个女人的脸隐没在树荫之下。柳秋月看不清楚那张脸,但她的呼吸却一阵一阵地急促起来。 那个女人向前一步,走出树荫。 柳秋月张开了嘴,微微地摇着头,她不敢相信。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已经涌满了泪水。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走出树荫的,是她时时想起的少主,左少卿。 这个时候,柳秋月仍然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左少卿。她弯腰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地走过去,一把抓住左少卿的手,不停地摇着。 她嘴唇颤抖着说:“少主,少主,是你吗?少主,真的是你吗?” 左少卿搂住她的肩膀,把脸贴在她满是泪水的脸上,轻声说:“秋月,是我,是我。咱们又见面了。” 柳秋月哭泣着说:“少主,你怎么回来了?你为什么回来了?你是找我吗?” 左少卿紧紧地抱着她,说:“秋月,我就是来找你的。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呀!” 两个女人紧紧地搂在一起,无声地哭泣。柳秋月的布包静静地放在地上。 左少卿终于找到一个她从前的部下。柳秋月从此成了她的第二个帮手。 这天的晚上,柳秋月和傅怀真一起忙碌着,做了一桌子的菜。他们给左少卿斟了一小杯白酒,也给自己斟上一小杯白酒。他们的脸上明显洋溢着喜悦。 柳秋月张口就说:“姐,咱们碰一下吧。” 正文 三百九十二、 秘商 说起来,傅怀真的年龄其实比左少卿大两岁,此时也说:“姐,咱们碰一下吧。” 左少卿看着柳秋月和傅怀真,脸上露出笑容。她昨天认了一个妹妹张雅兰,没想到今天又认了一个妹妹。她感受到,她们愿意认她这个姐,真的是从艰难岁月里磨砺出来的,其情堪比亲情,是人生最珍贵的亲情。 她举起酒杯,和他们碰了杯,都一口饮尽。柳秋月忙不迭地给左少卿搛菜,一再劝她吃菜。 这样几杯酒下肚,左少卿就轻轻放下筷子,微笑地看着他们,在温和中含着一点疑惑问:“秋月,还有怀真,怎么了,你们,有什么事吗?” 傅怀真笑着说:“月儿,我们好高兴是吧。一晃晃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我和月儿都好想你。我们看见你,好意外,好高兴的,真的呀。” 柳秋月却打他一下,不让他再说话。她转向左少卿,脸上就露出很深的忧虑。她说:“姐,能帮帮我吗?” 左少卿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她,“秋月,你说。” 于是,柳秋月就把有关她履历的事,前前后后都说了出来。 她忧虑地说:“姐,我时时都为这个事担忧,忧得夜里睡不着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如果单位里有人再问起我从前的事,你说我怎么办?我说还是不说?” 左少卿很快就听明白这件事。她是一定要帮秋月的。但她自己也有为难之处。她目前的身份还没有公开,又与上级失去联系。更何况,她现在还处于危险之中,“水葫芦”随时都可能在暗中对她下手。 她此时想帮秋月,现在也无从帮起呀。她想了想,就已经明白,这件事,最好是由杜自远出面帮助秋月,因为他也是当事人。以他的身份说一句话,在上级组织里,一定能起到作用。 左少卿想到这里,就轻声说:“秋月,这件事让我考虑一下,咱们晚上再说吧。” 柳秋月极其聪明,立刻就听明白了。她拿起酒瓶,给左少卿斟上酒,说:“姐,不急这一会儿,咱们喝酒吧。你是海量,再喝一满杯吧。” 到了晚上,柳秋月让傅怀真在外屋打地铺。她伺候左少卿洗了脸,洗了脚,然后和她一起上了床。她盘腿坐在床上,小心并且不安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也盘腿坐在床上,注意地看着她,小声说:“秋月,你要记着我一句话,还在行动二组时,我就拿你当妹妹看。你的事,我一定会帮你。但是,现在还不行。” 柳秋月注意地看着她,小声说:“姐,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左少卿点点头,“是。‘水葫芦’,你还记得吗?” 柳秋月一点头,“是,我记得。怎么,现在还没有找到他?” 左少卿望着窗外的夜空,低声说:“是的,还没有找到。这次回南京之前,我一直在国外工作。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却几次遭人暗算,差点丢了性命。我判断,这都是‘水葫芦’所为。我相信,他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所以,才千方百计要除掉我。我这次回南京,是秘密回来的,身份也不公开。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帮不上你。你要等我找到‘水葫芦’之后,最好也找到杜自远之后才行。秋月,他是你的当事人,你明白吗?” 左少卿不是不信任柳秋月,而是不得不谨慎。胶卷的事,她对张雅兰都不敢说,更何况是对柳秋月了。好在,胶卷的事和‘水葫芦’的事,其实是一件事。找到了‘水葫芦’,胶卷的事自然也就解决了。 但是,她眼下如何才能找到“水葫芦”,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柳秋月冰雪聪明,立刻明白“水葫芦”的事和自己的事,其实是一个前后顺序的关系,必须由彼及此。她过去是左少卿的忠诚部下,唯其马首是瞻。现在,左少卿要寻找“水葫芦”,又与她的切身利益相关,她怎能不竭尽全力。 于是,她认真地说:“姐,你想怎么找到‘水葫芦’?” 左少卿却忧虑地看着她,“我现在,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呀。” 柳秋月看着左少卿忧虑的眼神,也双臂抱着腿,下巴放在膝盖上,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墙角,陷入深深的思索。 左少卿也在思索。她轻声说:“秋月,你说,如果我能找到我妹妹,会不会对寻找‘水葫芦’有帮助?” “姐,右少和‘水葫芦’,其实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潜伏……”柳秋月说到这里不由缩住了嘴,有些不安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却向她点点头,“你说的没错,他们都是保密局留下的潜伏人员,一样难找。也不知道我妹妹潜伏在什么地方。”她说到这里,再次陷入沉默。 其实,寻找妹妹这个问题,左少卿在开始启程回国前,就已经在考虑了。但是,中国实在太大了。她除了确信妹妹不在南京外,她可能在任何地方。当初,她若是潜伏在南京,要不了几天就会回到自己身边。她非常确信这一点。 但是,在茫茫人海中,她到哪里去找她的妹妹呢?这是第一个问题。其次,即使她真的找到了妹妹,就能帮助我找到“水葫芦”吗?这是第二个问题。 实在地说,左少卿目前正陷于困局,不敢暴露行踪,不敢与杜自远联系。而在她的身后,叶公瑾从外面,‘水葫芦’则从内部,正在追踪她,要置她于死地,很难说什么时候就会找到她。她要打开这个困局,必须首先找到‘水葫芦’。但她如何找呢?至少目前来看,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看官们一定智慧,不妨动动脑筋,为左少卿想一个办法,并在留言中告诉在下,看看你我是否所见略同。 这个时候,柳秋月慢慢地扭回头,看着左少卿,说:“姐,你还记得钱玉红吗?” “当然记得了。”左少卿微笑说。她其实也在想着这个人,这个钱玉红,似乎是她唯一的线索了。 “姐,我非常怀疑她。我总觉得她和那个‘水葫芦’有关系。”柳秋月轻声说。 “钱玉红还在南京?”左少卿有些惊讶地问。 “在呀。”柳秋月扬起了头,也来了精神,“她差不多是和我前后脚回到南京的。当初我被军管会‘管制’的时候,曾经见过她。她远远地一看见我,掉头就走,好像根本不认识我。我当时的行动受到限制,被关在看守所里。她却很自由,和军管会的人谈完话,就可以回家了。姐,我猜,她一定编了一个假身份。” 左少卿点点头,感觉确实可能如此。钱玉红的军衔比秋月高,任职时间长,又和叶公瑾有特殊的关系。她如果不编造一个假身份,可能很难有好日子过。 “姐,你知道吗?钱玉红又结婚了,男方是一个码头工人。” 左少卿吃了一惊。这个情况让她非常意外。她以前曾经和柳秋月分析过,钱玉红一直对她的男人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可见她对那个男人是非常在意的。但现在又为什么和别人结婚了呢? 柳秋月似乎也猜出了她的想法,有些神秘,也有些戏谑地说:“姐,我们以前猜对了,她离不开男人。她一定要有一个男人,天天做那个事,她才活得下去。” “秋月,你怎么知道这些情况?”左少卿问。 “是三虎告诉我的。陈三虎,那个大头。” “陈三虎也在南京?”左少卿再次吃了一惊。 “是呀。他在码头上做苦力,扛大包,装货卸货什么的。他认识钱玉红现在的男人,他们都在码头上干活。” “你和三虎还有联系?” “只见过几面。最初,他找到我,问我去军管会自首的事,他说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说,就实话实说呗。你又没杀过人,没有血债,不过是个士兵,你怕什么。后来,他就告诉我,钱玉红已经结婚了。” 柳秋月说的这些情况,在左少卿的脑海里快速地旋转着,判断他们对自己目前的目的是否有帮助。这里面的一个要点是,钱玉红从前的那个男人,是不是‘水葫芦’呢?这个判断是否成立? “秋月,你认为钱玉红从前的男人可能是‘水葫芦’,有什么理由吗?” 其实,左少卿对这个情况也是有判断的。但她非常希望通过柳秋月的解释,来验证自己的判断。或许,也可以让她有新的想法。 左少卿的超人智慧,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体现出来的。 柳秋月立刻说:“姐,我们以前在保密局时,就感觉她是个结过婚的人。但她从来不说她是否结过婚,对不对?所以,我判断,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一定是个非常特殊的人。你还记得吗,当初,咱们在四川铜梁县查到钱玉红的婚姻登记时,却被人特意做了掩盖,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 正文 三百九十三、 寻隙 左少卿明白,柳秋月说的,正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键。 “但是,秋月,这也只能说明她男人的情况确实特殊,有可能是一个潜伏人员,却不能说明她男人就是‘水葫芦’呀。”左少卿看着她说。 “姐,我是这样想。咱们硬找‘水葫芦’,可能很难找到。但是,钱玉红的男人情况特殊,又可能是一个打入咱们内部的特务。”柳秋月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异样地闪动起来,“姐,我说咱们内部,可以吗?” 左少卿忍不住笑了,“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你接着说。” 柳秋月也笑了,仿佛松了一口气,“姐,我想的是,就算钱玉红的男人不是‘水葫芦’,咱们或许可以想办法,通过她的男人找到‘水葫芦’呀。” 左少卿的脑海里仿佛有电光一闪。柳秋月意外说出一个她以前从未想到的主意,通过潜伏于大陆的台湾特务,用某种方式,引出暗藏的‘水葫芦’。这或许是一个办法。至于如何把‘水葫芦’引出来,这只能到时候见机行事了。 左少卿笑着说:“秋月,咱们怎么才能找到钱玉红以前的男人呢?咱们再放宽一点,找到其他潜伏的台湾特务也行。但是,怎么才能找到呢?” 这时,柳秋月就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身体也轻轻地摇晃着,“姐呀,你怎么忘了,我是报务员出身呀,我对那些无线电信号特别敏感。”她说着,向桌上的一台收音机指了指,“我平时听收音机,常常听短波频道。有时就能听到无线电信号。姐,是那种高速发报的手法,非常快。我一听这种发报手法,就感觉,他可能是一个情报人员,甚至就是潜伏的特务。我过去受训时,就被教官要求,发报的速度越快越好。姐,你想一想,那些潜伏人员,应该是用电台和台湾联系的,你说是不是?” “可是,你能破译那些密码吗?”左少卿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柳秋月摇摇头,“密码我破译不了。不过,姐,只要咱们下的功夫足够深,又能找到合适的无线电信号,或许,我们可以猜出一点有用的东西来。” 左少卿看着她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她差不多已经三十岁出头了,但仍显得那么年轻。她兴奋的时候,脸上会闪出朝阳般的红晕。 左少卿还知道,秋月其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报务员,只是因为不会巴结长官,才最终离开了保密局电讯室。另一方面,她其实还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情报人员,但极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在南京一年,左少卿却非常了解她。她非常聪明,又极其细致,再加上有超人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所以,她才能不动声色地察觉,她左少卿是**方面的人。她只是不愿意揭穿罢了。这一点,她甚至超过了妹妹右少卿。 这个时候,左少卿回头看着桌上的那台收音机,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桌上的那台收音机看上去很普通,也很小巧。深褐色的外壳,长方形,四个角圆圆的,很柔和的样子。正面左侧是音箱,右侧上方是调幅调频刻度盘,下方有三个旋钮。这就是一个家用的收音机,她无法将它和短波电台联系起来。 “秋月,这个收音机也能收到电台信号?”左少卿对此颇有一点怀疑。 “姐,”柳秋月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这台收音机可不简单。去年我和怀真结婚的时候,特意选了这台收音机。这是咱们国营南京无线电厂生产的,是一九五三年生产的新产品,红星牌502型收音机。它的线路和电子管都是最新设计的。我试了几回,它的接收性能非常好。” “你是不是特别懂收音机?” “姐,我可是学无线电的呀。收音机和电台的原理是一样的。不过呢,这个收音机的短波频道虽然能收到一些无线电信号,但是还不够。我想把它再改造一下,增加带宽,就能收到更多的信号了。另外,这一台收音机还不够,最好再有一台,就更好了。” 左少卿不太明白,“为什么需要两台收音机呢?” 柳秋月终于觉得可以显示出自己的专业技能了。她很快乐地说:“姐,你想呀,我们要是收听到一个电台信号,它一定正和另一部电台联系呢。我们要是同时把另一个电台信号也收听到,不就更好了吗?” 左少卿脸上终于露出微笑。她现在似乎可以轻松一些了。虽然用这种办法能否找到“水葫芦”还很难说,但至少,她现在已经有了一个起点,有了一个可以让她钻入的缝隙。她相信,凭着她和柳秋月的智慧,她们一定可以深深地钻进去,找到那个潜藏极深的“水葫芦”。 她说:“那就这样,你负责做好收音机这件事。我呢,明天去找钱玉红,看看能不能从她那里找到线索。你把她的地址告诉我。” 柳秋月点点头,却又闪着一双大眼睛说:“姐,我能问一件事吗?” “你说,什么事?”左少卿笑着说。 “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柳秋月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 左少卿笑了,“秋月,你还记得张雅兰吗?是她告诉我的。我还可以告诉你,她现在是南京市公安局反特科科长。” 柳秋月惊讶地张大了嘴,非常意外地看着她。 但很快,柳秋月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如灿烂开放的花朵一样鲜艳。她隐约意识到,有了左少卿和张雅兰这两层非同一般的关系,她和傅怀真的历史问题,就更有保障了,一定不会有问题。 左少卿和柳秋月几乎是秘商了一夜,就是要寻找一个可以找到‘水葫芦’的缝隙。天亮以后,她们在一起吃了傅怀真做的早饭,然后开始分头行动。 这一天上午,左少卿离开柳秋月的家,按照秋月给她指的路线,去寻找钱玉红。 钱玉红住的地方,离长江边不远,是码头工人或者其他底层平民聚居的地方。 左少卿坐了几站公共汽车,下车后走了一段路,就进入一大片破旧的平房区。这里小巷密布,道路坑洼不平。周围的房子有旧瓦房也有板房,甚至还有草房。居民们在狭窄的巷道旁晾晒五颜六色的衣物,或者用破扇子扇火做饭。 左少卿静静地在小巷里走着,辨认着秋月告诉她的那所房子。她费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找到那间在这一带算是比较好的旧瓦房。她向附近看了一眼,然后上前敲门。 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来了,来了。” 左少卿已经听出来,这正是钱玉红的声音。她在脸上露出一点微笑。 正如左少卿猜想的那样,钱玉红一打开门,认出站在门外的人,竟是当年的左少卿之后,立刻吓得向后一缩,脸色也变得雪白,用近乎恐惧的眼神看着她。 左少卿仍然微笑着,用平静的眼光看着她,什么话也不说。 钱玉红慢慢地缓过一口气来,先向左少卿的身后看了一眼,又伸头向门外的两边看了一下,确认没有别人,这才一把抓住左少卿的胳膊,把她拉进屋里。 她关上门,还透过门缝向外面看了一下,这才回过头来,紧张地观察着左少卿。她有些恐惧地轻声说:“少卿,你是在找我吗?” 左少卿笑了,“当然是找你呀,要不,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是不是不欢迎?” 钱玉红拍了一下左少卿的胳膊,说了一句实话,“哎呀,你已经找到我了,我怎么还能不欢迎?” 这个时候,她们多年未见,此时都互相观察着。她们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但心里都怀着戒备。 左少卿注意了一下,看出她确实变了许多。她穿着一件很旧的阴丹士林蓝的中式褂子,下面穿一条深褐色平纹布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旧布鞋。虽然不过是一身旧衣,但穿在她的身上,仍是那么干净妥帖。她原来烫的卷发,现在已经拉直了,剪成齐肩的短发。身上的唯一装饰,就是头上的一个黑发卡。她脸上没有化妆,仍显出她白皙丰腴的面容和好看的眼睛。 左少卿忍不住会想到,她现在虽然一身旧衣,一脸素容,却仍然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丰胸圆臀,腰肢柔软,言语举动之间,就把那么一种掩饰不住的妖娆,不经意地透露出来。 钱玉红拉着左少卿的手,让她在桌边坐下。随后又给她倒了一杯水,也在桌边坐下,小心谨慎地看着她,轻声问:“少卿,你这是……从哪儿来?” 左少卿微笑说:“从外面来。”她的这句话里有两层含意,或者是从台湾来,或者是从国外来,就看你愿意怎么理解了。 “你来这里……有任务?”她似乎把左少卿看作是从台湾来。 “是。”左少卿简单地说。 “为什么来找我?”钱玉红小心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恐惧。 正文 三百九十四、 苟淫 “咱们是老朋友了,所以来看看你。只是来看一看。”左少卿笑着说。 钱玉红略略地松了一口气,“噢,那就好。少卿,你是怎么找着我的?” “是打听来的。你放心吧,那人的嘴很严,不会说出去。我更不会说出去。”左少卿不想吓着她,努力给她吃宽心丸。 “哎呀,我已经非常小心了,怎么还是被人知道了,这可怎么好呀。”她已经有点慌了,四面看着,似乎想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进去。 这下子,左少卿更不敢吓唬她了。真怕把她吓跑或者吓死。她笑着说:“玉红,你真的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把以前的经历都瞒住了,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钱玉红仔细地盯着左少卿的眼睛,看出其中真的没有恶意,才多少放了心。 这个时候,钱玉红就露出一脸妖娆迷人的笑容,声音嫩嫩地说:“少卿,你是正派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害我。这样吧,你就在我这里吃个便饭吧。过一会儿,我家福哥也回来吃饭,你们见一见吧。” “福哥是谁呀?”左少卿明知故问。 “啊,对了,我结婚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就是和福哥吗?”左少卿仔细地观察她。 “是的。”她说着,又不安地摇摇头,“少卿,真是什么也瞒不住你。说一句实话吧,我只能藏在这里了,平时都不敢出门。这年头,也多亏福哥肯收留我。要不然,我连个吃饭的地方,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少卿,请你多体谅我。”说到这里,她脸上已经是一副戚戚然的样子,乞求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就向她点点头,“玉红,我能理解,请你放心。” 钱玉红听了,一脸媚人的笑容,感激地拉住左少卿的手,不住地摇着。 两人正在说着话,外面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把她们都吓了一跳。 钱玉红慌忙说:“是福哥回来了。你坐着,我去开门。” 钱玉红一打开门,外面的男人粗声问:“大白天的插着门,干什么呢?” 这个钱玉红脸上的笑容更加迷人,身上哪儿哪儿的都扭动起来,妩媚和妖娆都像失了火似的洋溢出来,连声音也变得嗲嗲的了,“福哥,不要生气好吧。是我远房的妹妹来了。我正和她在屋里说悄悄话呢。福哥今天回来的早呀,我还没做饭呢。” 钱玉红拉着一个粗壮的男人进来,指着左少卿说:“福哥,这就是我妹妹。我们也好些年没见了。福哥,我想留我妹妹在咱家吃个便饭,你说好不好呀?” 左少卿微笑着从桌边站起来,看着进来的这个男人。 被钱玉红挽着胳膊进来的,确实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他敞着怀,露出里面结实的肌肉。一颗圆圆的脑袋上几乎没有什么头发。满脸的胡子碴,乌油油的一张黑脸,透出一股蛮不讲理的野气。一双阴沉的眼睛,毫不客气地盯着左少卿。 钱玉红这个时候,更加风情万种,几乎要化在这个男人身上了。一会儿给他拍拍肩上的土,一会儿给他扯扯衣服,又拉着他在桌边坐下,一边不停地说着:“福哥,班上的活累吧,你快坐下歇歇。少卿,你是不知道,我家福哥在码头上要管着好些人呢,一天干下来,就是我家福哥最辛苦。福哥,中午咱家的菜都有,就是没有酒。你给我一点钱,我去买一瓶酒来。你喝一口,也解解乏。我这个妹妹呀,也能喝一点,你俩干一杯好不好?” 这个福哥只是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碎钞票来,扔在桌上。 钱玉红在他眼前,把这些碎钞票一张一张地捡起来,一张一张地数着,说:“福哥,我一共拿了一块钱,去买一瓶酒。家里的酱油也没有了,我再打一点酱油来。”随后,又抬头对左少卿说:“少卿,你坐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从窗台上拿了一个空酱油瓶子,就出了门。 左少卿看出来了,钱玉红的口袋里,是一分钱也没有,完全靠这个男人养着她。这样一个情况,也勾起了她的心事,她也没有钱。 昨天上午,张雅兰和她分手时,塞给她几十块钱。她感觉,这就是张雅兰的所有积蓄了。这点钱对她来说,是不够的。她下一步要找‘水葫芦’,一定需要很多钱。 过去,她在保密局时,有一点积蓄,是她的工资所得,一直存在银行里。她随叶公瑾离开南京时,没有来得及取出来。昨天夜里,她向柳秋月问了一下旧币兑换新币的比例,心里就算出来,那也不过是一百多块钱。这也是一件让她很为难的事。 这样一个时候,屋里就有片刻的安静。 这时,粗壮的福哥扭回头,直瞪瞪地看着左少卿,问:“你从哪儿来?” 左少卿收回思绪,小声回答,“从外地来。” “来干吗?” “想来找个事做。不知玉红姐姐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 福哥“嗤”的一声,“她自己都没有事做,还得老子养着她,给你找事?嗤!”他一脸不屑的样子。 左少卿笑着说:“那,福哥能帮我在码头上找个事吗?” 福哥又瞪她一眼,“码头上没有你干的活!你去了,那些人一天就把你撕了吃了。” 左少卿听明白他的意思,也笑了起来,附合地说:“福哥说的对。那,我再想其他办法吧。” 只几分钟后,钱玉红就拿着一瓶酒和一瓶酱油回来,放在桌上说:“福哥,酒买回来了。酒是六毛五,酱油是一毛一,一共是七毛六,还剩二毛四,给你。”她把手心里攥着的一点零钱放在福哥面前,并且用手指拨开,让他看清楚。然后又说:“好,福哥,你和我妹先坐着,说说话,我去做饭去。”说着,拿起酱油瓶去了厨房。 左少卿和身边的福哥,哪有什么话可说。两个人都安静地呆坐着。倒是福哥偶尔向左少卿这边扫一眼。不一会儿,他就起身进了里屋。 左少卿独自坐着,默默地打量着周围。这是里外两间的房子,虽然破旧,东西也很零乱,却擦拭得很干净。显然,钱玉红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女人。里外屋之间,只隔着一道三尺高的矮墙。矮墙上封了一道玻璃窗,分出内外来,也给里屋提供一点光明。 可能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或者是积年的污垢,那道分隔内外的玻璃窗已经不太透明了,只能模糊地看见里屋的双人床和桌椅。左少卿隐约看见,福哥正站在桌边,似乎在做什么事。 这时,她听见里屋的福哥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玉红,来!” 钱玉红忙不迭地从厨房里出来。她笑着向左少卿挥挥手,就匆匆进了里屋,“福哥,怎么了?” 福哥在里屋低声说一句什么话。钱玉红也放低了声音,急促地说了几句话。左少卿没听太清楚,似乎是说,等一等吧,正做着饭呢。那福哥就低声吼了一声。钱玉红也就没了声音,但也没出来。 左少卿感觉,他们似乎正在争论什么事。听到人家夫妻间说私房话,似乎很不好。她就把头转向门外,看着外面那条安静的小街。 这时,房子里就很安静。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隐隐约约的,左少卿似乎感觉这安静的房子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种异样的气氛在房子里漫延。她想起来,钱玉红进了里屋后,好一会儿没出来,也听不到他们之间的说话声。她忍不住又把目光转向里屋。 分隔里外屋的玻璃窗,确实有些模糊。所以,左少卿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看清里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隐约看见钱玉红正站在桌边,上身却不自然地向前倾着,双手似乎还撑在桌面上。比较异样的是,她的身体一下一下地动着,似乎被人从后面推着。 过了片刻,左少卿才模糊地看出来,是那个粗壮的福哥紧贴在她的身后,正挺着腰,一下一下地撞着她的身体。接着,左少卿才看清,钱玉红的衣服已经被推到腰上,下面露出来的,是她丰腴雪白的屁股。 那个粗壮的福哥正弓着腰,在钱玉红身后一下一下地用着力。他乌黑的不断挺动的屁股,把钱玉红的屁股衬得更加雪白。这时,他的一只手从衣服下面伸进去,一直伸到钱玉红的胸前,那样肆意地揉搓着。 这样的一个情景,让左少卿着实吃了一惊。她这才突然明白,里屋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事。也就在这时,她才看清钱玉红那张雪白的脸。 里屋的钱玉红双手撑在桌子上,正侧着脸看着坐在外屋的左少卿。她脸上露出尴尬和无奈的笑容,似乎在恳求左少卿不要惊讶,不要意外,更不要出声。可是她的身体,却随着男人的动作而扭动着,正在迎合她的男人。 左少卿只觉得血液涌上她的脸。她感觉到羞臊和痛心。说到底,她也是一个女人,却看见另一个女人,就这样被一个野蛮的男人从背后弄着,让她不可忍受。 正文 三百九十五、 欲妇 左少卿感觉,钱玉红虽然早已和叶公瑾通了私情。但她受过大学教育,又曾经是保密局二处的档案室主任,是校级军官。她有皎好的容貌,有优雅的身材和白皙柔软的肌肤。当她穿一身华丽旗袍时,更有一种雍容华贵的贵妇风度。但此时,她却被这样一个粗野的男人肆意地从身后侵入,被他肆意搓揉,并且是站在桌边。她还弓腰曲背地左右扭动着,迎合这个下作男人。 左少卿忍不住要为钱玉红感到难过和羞耻。她无声地转向门外,不想再看见那个苟且屈辱的场景。门外的小街白花花的一片,左少卿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大约十几分钟后,钱玉红系着腰带,低着头,从左少卿面前匆匆走过。片刻,厨房里又传出来炒菜做饭的声音。 左少卿看着里屋正系着裤子的福哥,脸上已经闪出一丝恶意。她只是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发作出来。她慢慢站起来,轻轻走进厨房。 厨房里的钱玉红抬头看她一眼,又急忙低下头,继续翻炒锅里的菜。锅里的菜滋滋地响着,冒出淡淡的油烟,在这间小小的厨房里漫延着。 左少卿在钱玉红的身边站了一会儿,轻声说:“玉红,那个男人竟然对你那样,你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钱玉红仍低着头,没有说话。长长的头发遮着她的脸,她炒菜的动作已经慢了。 左少卿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说:“玉红,你不能这样混日子呀。跟我走吧,离开这里,好不好?” 钱玉红仍然没有说话。但左少卿却感觉到她的肩膀正在颤抖。片刻,她才抬起头,看着左少卿。左少卿以为,她会看见一张正在哭泣的脸。但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看见的却是一张粉红色的笑脸,并且笑得全身乱颤。 左少卿惊讶地看着她,“玉红,你怎么了?” 钱玉红笑得更厉害了,并且终于笑出声来,好像这是一件让她特别快乐的事。 她继续翻着锅里的菜。之后,她慢慢地止住笑,一双好看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左少卿。她放下锅里的铲子,伸出一只手,搂住左少卿的腰,把下巴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立着。 片刻,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少卿,我现在终于相信,你不会害我。而且,我还感觉到,你挺关心我的。少卿,我好感动,谢谢你。” 左少卿慢慢脱出她的拥抱,和她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似乎能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她有些惊讶地说:“玉红,我不会害你,这是实话。可是,你就让他那样对你?就那样,随时随地,拉过来就上手,也不管你正在干着什么?” 钱玉红的一张笑脸变得更红了,像一朵鲜艳盛开的花,眼睛里更闪烁着晶莹的光。她摇着头,笑着说:“少卿,我这个人真是的,真没办法瞒你。我的这些丑事,怎么就都让你给看见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钱玉红这样说着的时候,盖上锅盖,忍不住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少卿,过去吧,我是和公瑾在一起。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想起那一段时光。后来,就是那一次,毛局长要害公瑾,幸亏是你赶来报信。少卿,你还记得吗?” 左少卿轻轻点点头,“我记得。”那一段经历,她当然记得。 这个时候,钱玉红就向左少卿露出有些肆意的笑容,“少卿,那天晚上,我跑出房间时,可是光着身子的,什么也没穿。少卿,我那个样子,也让你看到了吧。后来,我是到了车上才穿上衣服的。那时吧,我好像还有一些羞耻心,看见你时,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嗨,今天,福哥那样和我弄,又让你给看见了,看见我和福哥那么一种样子。你是不是觉得,只有坏女人才会和男人那么弄?” 左少卿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想才说:“我看,你在他面前,是一点地位都没有。他可能从来不给你钱,还那样把你吆喝过来,随意地弄。玉红,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钱玉红默默地翻着锅里的菜,停顿片刻,才小声说:“少卿,总归吧,是福哥养着我。另外,说一句实话吧,我也喜欢他那样弄,真的。少卿,只有那样我才知道,他少不了我。”她仍然那样满面粉红地笑着说。 左少卿心里却仍然为她痛惜。虽然隔着模糊的玻璃窗,她仍能看见钱玉红那雪白丰腴的屁股在男人的身前左右扭动着。 钱玉红低声说:“少卿,别给我说出去。” 左少卿说:“玉红,我不会说出去。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跟上这么一个无耻的男人。这么粗野,这么好女色。我真恨不得给他一拳。” 钱玉红嘻嘻地笑了,“少卿,你千万不要打他。他一定打不过你,我知道。他就是对我才这样。”钱玉红的脸更红了,声音也更低了,“少卿,我不瞒你,我真的离不开男人。以前,我曾经跟过一个做生意的人。他有些钱,能保证我吃喝穿戴。可是,他和我做那个事……”她说到这里,就歪着脑袋笑个不停,“他一个星期只能和我做一次,我还没感觉到什么呢,他就射了。要是让他和我做到两次,老天,他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你别笑话我,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了他。” 听到这个话,连左少卿也笑了起来,“你还说,真不害臊。” 钱玉红已经笑得花枝乱颤,“少卿,都是些丑事,挺难为情的,我也没想瞒你。你也什么都知道,嗨,也都让你看见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跟你说一说,我心里倒感觉挺舒畅的。”她静了一会儿,又说:“我现在,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也不在乎这些事了。福哥和我那么弄,我真的挺乐意的,真的。” 左少卿一撇嘴,“可是,大白天的,还有客人在,就那么干起来了,也太过份了。” 钱玉红就异样地瞄着左少卿,耸着鼻子说:“少卿,那是因为你呀。” 左少卿瞪她一眼,“你又胡说了,怎么会因为我呢?” 钱玉红嘻嘻地笑着,“你也挺漂亮的呀,又穿得这么整齐,身材还这么好,有模有样的。”她凑到左少卿耳边,低声说:“你的胸脯也是挺挺的,是不是?告诉你吧,你把我家福哥的臊劲头引上来了,他又不敢惹你,只好拿我出火呗,这还不明白吗?” 左少卿忍不住打她一下,“别拿我说事。” 钱玉红嘻嘻地笑着,“少卿,是真的,你也挺招人的。” 左少卿一撇嘴,“这下,你晚上就可以安生一些了吧?” 钱玉红似乎有些得意地晃着脑袋,“少卿,说出来没人会相信,可不会安生呢。到了晚上,照样还有一回,夜夜都不会拉空的。我福哥干这个,可有本事了。” “不要说了,晚上干了,白天还要干,就是一个色鬼。”左少卿皱着眉头看着她。 “少卿,我就喜欢色鬼。”她咯咯地笑着,连身体都妖娆地摇晃起来,“白天上工时,他要是听了那些下流工友说了什么女人的风流事,中午回来就找我干那个事,也是在桌子旁边。今天是有你在,要不,他会叫我把衣服全脱了,且摸个没完,且弄个没完呢。你是不知道,他的臊劲头上来了,可不是一般男人能比的。” 左少卿笑着,伸手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 这下子,钱玉红反而大笑特笑起来,眼泪都笑了出来。最后,她渐渐地止住了笑声,又把头放在左少卿的肩上,搂着她的腰,目光迷离地看着她,轻声说:“少卿,这就是我的命,有这样一个男人天天和我弄,我挺知足的。” 这个时候,左少卿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问了一句她特别想问的话。她很随意地说:“玉红,其实我一直感觉,你是个结过婚的人,是经历过这些事的,难道还那么在意福哥?那么在意他和你做那个事?” 这几句话,表面上的重点是在后面两句,真实的意思则是第一句。左少卿说完这个话,就细细地感受着钱玉红的反应。 钱玉红仍在低头做菜。她把做好的菜盛在盘子里,然后继续在锅里放油。 左少卿急忙提醒她,“玉红,油倒多了。” 钱玉红却拿着油瓶子,一动不动站着,披下来的头发遮着她的脸。 左少卿慢慢低下头,去看她的眼睛。她意外地看见,钱玉红被头发遮挡着的眼睛正警觉地向上翻着,从眼角那里窥视着她。那个眼神里藏着戒备和疑虑。 左少卿立刻明白,她不能再问了。但钱玉红这个眼神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她,钱玉红以前的男人,如果不是‘水葫芦’的话,至少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极其可能,也是一个潜入解放区的情报人员。 她明白的另外一点是,钱玉红在男女**这个事上,需求极其旺盛。 正文 三百九十六、 印章 钱玉红甚至可以和任何一个男人,包括福哥这样的粗野男人,去做那个事,并且做得非常高兴。但在感情上,她的那颗心,却一直放在第一个男人身上。 左少卿一时还想不明白,钱玉红的这份藏在心里的情感,对她将来追踪‘水葫芦’意味着什么。 在下告诉各位看官,这一点至关重要。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钱玉红又恢复了她天生的媚态,一口一个“福哥”,把左少卿身上的汗毛都叫得竖了起来,鸡皮疙瘩一片一片地生出来。 她不断地给她的福哥和左少卿斟酒,又给他们搛菜。稍微闲一闲,就把一只手放在她福哥的腿上,声音嗲嗲地说:“福哥,你就喝了吧,我妹都已经喝了,快喝呀,快呀。”手底下就去捏她福哥的大腿根,几乎就捏在那个地方了。 这个福哥看着是个酒囊,其实只是个饭袋。几杯酒下去,舌头就有点绕不过来了。他闪着色迷迷的眼睛对左少卿说:“你……你是玉红的……妹妹,也就……就是我阿妹,来……来,我……和阿妹再碰一下。” 吃完了饭,粗壮的福哥摇摇晃晃地进了里屋,要睡午觉。左少卿帮着钱玉红收拾了碗筷,就准备告辞了。 钱玉红说:“少卿,你等一下。”她进了里屋,打开箱子,似乎把什么东西塞进口袋里,就陪着左少卿出了门。 此时正是中午时分,周围的居民吃完午饭都休息了。小街里就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钱玉红陪着左少卿慢慢地走着,却一句话也不说。她低着头走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她们快走到街口时,左少卿停下来,说:“玉红,送这么远了,别送了。” 钱玉红就停下来,仍然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少卿,求你一件事。” 左少卿注意地看着她,“什么事,你说。” 钱玉红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左少卿,说:“少卿,我就是一个想要男人的女人,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坏事也不敢干。我求你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行吗?” 左少卿看着她,谨慎地问:“玉红,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默默地看着左少卿,点着头说:“我心里,还是很害怕。” 左少卿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不管怎么样,你也要多当心。” 她轻轻地说:“我只敢住在这里,远一点的地方都不敢去。现在一直就在抓特务,抓fan革命分子。我很担心政府会把我当特务抓起来。” 左少卿拍拍的胳膊,“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钱玉红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绸子手绢,说:“你也别再找我了。少卿,我没别的意思。我只不过心里有一点害怕罢了。我也不想再搅到什么是非里。少卿,你要是答应我,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她慢慢地把手绢展开,铺在手掌上,“我送你的不是这条手绢,我送你的是这条手绢上的一个印章。” 左少卿看见,那条手绢的中间,确实印了一枚印章。她仔细看了一下,认出是“伊公子”三个篆体字。她有些意外,这应该是叶公瑾的印章呀。 那年,她曾经让联勤总司令部的参谋长于志道猜一猜,“伊公子”是谁。于志道果然猜了出来。但钱玉红是什么意思呢?她一时想不出来。 钱玉红轻声说:“少卿,这是叶公瑾的印章。他在敬业银行里有一个户头,存了许多钱,其中有一部分,还是我的钱。我知道,叶公瑾当年撤离南京时,撤得很急,他没有取走他的钱。叶公瑾当年从账户里取钱,用的就是这个印章。” 相信看官们还记得这个手绢上的印章。本书第九十八节,“小心眼”,说的就是这件事。 左少卿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钱玉红又说:“少卿,我不知道你回到南京准备干什么,我也不想问。但我猜,你可能需要钱。你或许可以试一试,能不能从敬业银行里取出钱。” 左少卿说:“我看你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你就没取一点出来,给自己用?” 钱玉红笑了一下,“我是害怕,不敢取。再说,有福哥养着我,我也不需要钱。现在敬业银行已经收归国有了,是商业银行的一个分支。我听说,过去老主顾的钱,还给保留着,也可以取。少卿,你要是能取出来,就拿了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左少卿心里并不想应她这个请求。她将来可能还需要钱玉红的帮助。此时,她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话题,“玉红,我知道,叶公瑾就在台湾,你不想他吗?” 不料,钱玉红的嘴竟微微地咧开了,眼睛里也有了泪水,她摇着头说:“少卿,别再跟我提他了。他当初在南昌,把我扔下了,让我寒了心。那几年,我那么伺候他,那么顺从他。在床上,他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只要他高兴就行。说一句不要脸的话吧,我对你也没有什么说不出来的。那时,我有时来例假,身上不方便的时候,还用嘴巴给他弄过。可是,这个没良心的,最后还是把我扔了,连一句告别的话,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我恨他,恨他一辈子。所以,我也不想用他的钱。你要是能取出来,就全取走,我高兴。” 她指着左少卿手里的手绢,露出猫一样的笑容,“少卿,我把这个给你,只求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左少卿默默地看着她,许久才说:“玉红,你多保重,我走了。” 左少卿和钱玉红分了手之后,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她想起钱玉红最后分别时的请求,心里就有一点纠结。 她其实真的很同情钱玉红,也很想放过她。但是,她又必须找到‘水葫芦’呀。所以,无论钱玉红和‘水葫芦’有没有关系,她迟早都要回来找钱玉红的。她相信,钱玉红的丈夫,一定是一个潜伏人员。她需要找一个潜伏人员做诱饵,引出‘水葫芦’。这就是她现在必须完成的任务! 不过,用什么办法,到什么时候,怎样才能找到压在她心头的‘水葫芦’,她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所以,今后她会不会再回来找钱玉红这个事,只能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左少卿把心里的事一一想了一遍,就知道在这个下午,她还有几件事要做。 她先去了夫子庙。夫子庙还是那么热闹,街上永远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街边的店家把自己的货品一直摆到街上,大声吆喝着招揽顾客。小贩们提着蓝子、挑着担子,在行人中往来穿梭。以前的黄包车现在已经换成三轮车,“当当”地响着铃铛,飞快地向前蹬去。 左少卿慢慢地在街上走着。终于,她在一个墙角的后面,看见一个小小的刻字摊子。一个六十多岁,满面皱纹的老人坐在摊子跟前,低着他花白的头,一双鹰爪般的手,握着一柄刻刀,正在一枚印章上刻字。 老人慢慢地抬起头,用他苍老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站在面前的左少卿。当他确认这个女人可能是他的一个主顾后,便把一个小板凳推到左少卿面前,说:“太太,您请坐。”然后继续低下头,刻着他手里的印章。 左少卿在摊子旁边坐下,却并不开口。她捡起一颗已经刻好的印章仔细地看着。她其实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她必须仔细地看着,并且缓缓地转动这个颗印章,似乎正在对这颗印章做出内行的判断。 她终于放下手里的这个印章。这个动作,让老人慢慢地抬起头,用他苍老的眼睛注视着左少卿。左少卿向他露出一点微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条白绸手绢,将手绢上的印章亮给老人看。 老人默默地对着手绢上的印章足足看了三分钟,才抬头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也看着老人。她几乎能够分毫不差地看出老人心里的盘算。他确实在心里盘算着。 毫无疑问,这不是政府用的公章,也不是私人用的名章。这只是一颗闲章。“伊公子”这三个字,可能是一个风流名士的雅号,在什么书法绘画上使用的。这样的闲章,对他来说,刻起来毫不费力。那么,这位太太用一块手绢给他做样子,目的就只有一个:求似。求似就比较难了。 老人终于开了口,“太太,这个章刻出来,可能不太一样。” 左少卿摇摇头,目光在温和中透出一丝坚定,“老先生,必须一样。” 老人沉默了片刻,终于轻声说:“哎呀,太太,那就贵了。” “您收多少钱?”这时,她就看见老人的喉结缓缓地上下移动着,她判断出,他正在下着决心,要开出一个大价钱。她笑着说:“老先生,多少钱,您说吧。” “太太,要十五块钱。”老人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什么时候交活?”左少卿轻声问。 “两天后,还是这个时候。”老人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正文 三百九十七、 旧部 左少卿平静地看着老人,摇摇头,“老先生,我三个小时后来取。您能完吗?”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很随意地向四周扫了一眼,仿佛在说,你若是不行,我就去找别的摊子。她平和地看了老人一眼,然后伸手去拿小桌上的手绢。 老人的一根鹰爪般的手指,压住了那条手绢。他苍老的眼睛里其实藏着恳求,“太太,那就……那就三个小时,行。” 左少卿温和地笑着,但目光坚定,“老先生,如果不像,如果到时交不了活,我可不付钱。”说完,她轻轻地站起来,无声地离开了。 左少卿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去银行取她的那一点存款。她口袋里只有几块钱了,不足以支付老人的工钱。她今天必须把那一点存款取出来。 她乘了几站公共汽车,找到从前存款的那家银行。过去看上去很气派的一家支行,如今仅仅是一家储蓄所。三四名工作人员正在柜台里忙碌着。 整个取款过程很简单。左少卿的存折早已没有了。如果还有的话,也是在台北。但她的好脑子记着那个存折上的十八位账号。 她用一支已经秃了的蘸水笔,在取款凭条上写下她的名字和这十八位账号。然后告诉柜台里的职员,她的存折遗失了。 柜台里的职员找到了她的底账,然后耐心地告诉她旧币兑换新币的比例,以及存款利息的计算方法。大概的意思是,一九五五年三月一日,中央人民银行发行了第二套人民币,与旧币的兑换比例是一比一万。 银行职员解释说:“同志,因为您的账户解放后一直没有动过,所以,按照上级的规定,我们只能按活期利息给您计算。” 左少卿温和地笑着,“同志,”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这两个字,“我理解,就请你按上级的规定办吧,我想全取出来。” 她的本息一共是一百三十四元六角九分钱。其中有十三张十元面额的大票,让左少卿心里很满意。她小心地把这些钱放进口袋里,微笑着向银行职员挥手告别。 她看着表,准时在三个小时之后,出现夫子庙里那个刻字的老人面前。 老人面无表情,默默地看着她。无声地把一只小板凳推到她的面前。等她坐下后,就把那条白绸手绢送到左少卿面前。仍然没有说一句话。 左少卿展开手绢,在原来那个印章的旁边,已经有了一个新的鲜红的印章。左少卿低着头,仔细地比对这两枚印章。她终于确信,这两枚印章真的是一模一样。她抬头向老人露出微笑时,也明显地看出他松了一口气。 左少卿脸上的微笑,让老人多皱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点笑容。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到左少卿手里,示意她打开看。 左少卿打开锦盒看了一下,心里不由深深地赞叹。她其实忽视了一件事。如果这枚印章的用料不好,外形不精致的话,或者有很明显的修饰痕迹,就很容易引起银行职员的怀疑。此外,一枚新印章更容易令人生疑。 但是,这枚刚刚刻好的印章,却超出左少卿的预料。 这是一枚和田玉籽料。印面的切口不仅极其巧妙,也恰与原来印章的外形一致。她看出这枚印章已经被做旧,甚至印面的凹槽里也被填上深红色的老印油。这枚印章看上去,已经用了许多年。 左少卿真的很满意。她从口袋里掏钱的时候,随口问:“老先生,您这一天,能挣多少钱呀?” 老人面色严肃,望着远处撇了一下嘴,说:“估算着,一天两块来钱吧。您太太,算是我的大主顾了。”他沉默了一下,又说:“家里老少七口,全指着这个吃饭呢。” 左少卿此时已经拿出钱来。她抬头看着老人那布满皱纹的脸,和他鹰爪一般的双手。她轻声说:“老先生,工钱十五块,料钱怎么算?” 老人向她点着头,“太太,都在里面了,都在里面了。” 左少卿温和地说:“老先生,您这个活做得很好,我很满意。所以,我想给您再添一点,您说个数吧。” 老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左少卿微笑的脸上,似乎还有些不相信。他迟疑片刻,终于颤颤地伸出两个鹰爪一般的手指。他的意思很明显,是希望左少卿能再给他添两块钱。 左少卿想了想,却在十五块钱之外,又添了一张大票,一起放进老人的手里,“老先生,希望您今后的生意做得更好。” 左少卿向双手颤抖的老人挥挥手,拿着那个精致的锦盒起身离开了。 左少卿走在路上的时候,感觉心里很舒畅。这个印章应该是一个吉兆,或许会给她以后的行动带来好运。她也希望那个老先生高兴,也许他今天晚上可以喝一小杯酒了,用他鹰爪般的手指,捏着小酒杯喝。 左少卿今天的最后一件事,是想找到陈三虎。她觉得,有了胡广林,有了柳秋月,再加上一个地痞无赖一般的陈三虎,她的帮手应该够了。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正是人们下班的时候。左少卿站在码头的外面,看见一群一群的工人正走出码头的大门,互相嚷嚷着,四散走开。 这里其实也是码头的货场,堆满了灰色的砖头、高高的石堆,还有粗大的木料。路面上满是尘土,一有车辆驶过,就会扬起漫天的浮尘。 终于,她看见陈三虎和几个敞着怀的工人从码头里走出来。他们嘎嘎的说笑着,晃着膀子走过来。 在前面的路口,陈三虎和那几个工人分了手,独自一人向左少卿这边走过来。 当他走了几步,一眼看见站在墙边的左少卿时,他竟然恐惧得像一个看见劫匪的小女孩一样放慢了脚步。他在昏暗中把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非常非常意外的样子。他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他伸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就嚎了一声,“主子!是主子吧!” 他向前冲了几步,就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姑娘一样跌坐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边哭边说:“主子呀,你终于回来了!主子,你还记得我呀!你来找我呀!” 他哇哇地大哭起来,一双手在地面上拍出一股股的尘土来,蒙到他被泪水浸湿的脸上。他那样大哭着,就向左少卿伸出双手。 左少卿走到他面前,想把他拉起来,“三虎,三虎,你起来,你起来。”却怎么也拉不起来。就抱住他的那颗大头,也流出了眼泪。 陈三虎抱住她的腿,又抱住她的腰,把满是泪水的脸埋在她的怀里,“主子,带我走呀,带我走呀,不要再把我扔下。我求求你了,主子。” 整整过了十分钟,嚎哭的陈三虎才慢慢平静下来。他从地上爬起来,用他肮脏的大手,捧着左少卿的手,使劲地亲着,真仿佛跑丢的孩子看见了亲娘。 天完全黑的时候,左少卿把他带到一家小酒馆里。她要了两个凉菜,一瓶白酒。她把酒满满地斟在两只大碗里。她说:“三虎,来,喝一口吧。” 陈三虎这个时候已经兴奋得手舞足蹈,满面红光,不知该怎么坐着才好了,一张粗陋的脸上满是喜悦。他双手捧起碗,和左少卿碰了一下,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这口酒下了肚,让他又有点激动起来,咧着嘴说:“主子,我就是傻,我也切记着,在南昌的时候,你被那个王八蛋拉走的那一天,我就跟没了娘的孙子一样,哭得哇哇的。我那个哭啊,哭我再见不着主子了。我傻呀,笨呀。我们去南昌的机场追你,找你。我哭啊,我们就是没有找着你呀!” 左少卿拉着他的手,摇了摇,说:“我知道。咱们再喝一口。” 他喝了酒,一脸傻笑地看着左少卿。开口问的却很明白,“主子,啥时候回来的?” 左少卿点点头,“有几天了。” 陈三虎向前伸出脖子,很神秘地说:“那,您是,有事?” 左少卿又一点头,“是。” 陈三虎仰脸又喝了一大口,哈着气说:“好,主子,您说,为国还是为共?” 左少卿微笑看着他,轻声说:“为共。” 陈三虎就一拍桌子,“好,为共好!我就愿意为共!” 左少卿笑着说:“怎么样,你没问题?” 陈三虎把他那颗大脑袋一晃,“问题?啥叫问题!主子,我就是傻,就是笨,你也记住我一句话。您把我陈三虎的这个脑袋拎在手里,哪天你想听一个响儿,你就抡起来可劲儿摔。我要是不给你响一个脆的,我就是裤裆里的……裤裆里的……”他咧开大嘴,傻笑起来,“主子,我说粗话了。” 左少卿笑着向他点点头,“三虎,我听明白了。我也记在心里了。” 陈三虎嗬嗬地傻笑着,“主子,你记着就好!” 后话,陈三虎这颗脑袋,果然为了他的主子爆了一个脆响。这真是后话。 左少卿和陈三虎分手时,问他:“三虎,兜里还有钱吗?” 正文 三百九十八、 旧账 陈三虎此时一脸的傻笑,从口袋里掏出几毛钱放在桌上,“主子,就是这些。” 左少卿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大票,塞在他的手里,“三虎,这几天好好的,听明白了吗?不要惹事,不要喝多了。过几天,我安排好了,还会来找你。带你走。” 陈三虎咧着大嘴笑着,“成,成,主子,我好好呆着,等您吆喝,等您带我走。” 夜很深的时候,左少卿回到家里。这个时候,柳秋月正愁容满面地等着她。 傅怀真开的门。他腰上扎着围裙,弓着腰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姐姐,劝劝我的月儿好不啦。她吼吼地朝我发火呀!还叫我滚开。月儿从来没有这么对我说过话,我好难过的,你知道吧。” 左少卿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傅怀真急急地说:“我好好和她说的呀,明天我给她借去还不好么?姐姐,她朝我发火呀,我好难过的。” 左少卿问:“你要去借什么?” 傅怀真捂着半个嘴,“借钱的呀。” 左少卿明白了,柳秋月是为钱而急。她笑着说:“这么晚了,你系着个围裙,还要做什么呀?” 傅怀真笑着说:“下一点挂面好不好?月儿怕你还没有吃过饭,要饿肚子。” 左少卿向他摆摆手,“不用了,我吃过饭了。钱的事,我去和秋月说。” 左少卿进屋的时候,隐约感觉自己今天有点过分乐观了,甚至是盲目乐观了。她必须更谨慎一些才好。 说到底,“伊公子”账户里的钱,目前还是天边的月亮。怎么自己的手底下就那么松?刻印章的时候,一时高兴,多给了双手如鹰爪的老先生十块钱。见到了三虎,一时感动,也塞给他二十块钱。可是秋月却在家里为钱发愁。她太不应该了。 左少卿轻轻在柳秋月身边坐下来,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她问:“秋月,这些钱够吗?” 柳秋月一把抓起那些钱,飞快地数了起来。 数完,她回头看着左少卿,小声说:“姐,我今天去了夫子庙,找到一家专卖废旧五金交电的商店。我在里面翻了一下午,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那里都有。有了这些钱,那些东西就都能买下来了。可是,姐,钱是个大事。今后你不管要干什么,动一动都要钱呀。咱们手里没钱可不行。” 左少卿认真地点点头。未来还很遥远,甚至很危险,她现在绝不可以放松,更不可以大意。她一定要警惕。 她从口袋里拿出钱玉红给她的白绸手绢,让柳秋月看上面的印章。 她低声说:“秋月,钱玉红说,叶公瑾在敬业银行有一个账户,有很多钱。他取钱就用这个印章。下午,我找人刻了一个印章,就是这个。”她把刚刚刻出来的印章递给柳秋月,“你看一看。如果你觉得行,咱们明天就去试一试。要是能取出钱,咱们的问题就解决了。” 柳秋月仔细看着那个印章,又和手绢上的印章做比较。她疑惑不定地看着左少卿,“姐,就用这个取钱,行吗?” “我不知道。咱们必须去试一试。”左少卿看着柳秋月,说得很坚定。 “即使有危险也要去?”柳秋月不安地看着她。 “是。”左少卿坚定不移地看着柳秋月。她明白,钱的问题,必须解决。 第二天上午,柳秋月先去学校里请了假,然后和左少卿去了从前的敬业银行。 从前的敬业银行现在也被收归国有了,是一家大银行的支行。 左少卿站在这间银行的外面,心里隐隐的就有一点激动。她曾经来过这里许多次。每一次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和杜自远见上一面,交换他们双方掌握的情况。另外一点,就是希望被他拥抱一下,至少是用力握一下手,让她感受到那种电流掠过全身的兴奋和激动。 左少卿想到这里,也只能在心里暗自叹息。后来,种种因缘巧合,她又步步无奈,步步失当,竟把妹妹送到杜自远的怀里。现在想起,悔之晚矣。今天妹妹若是还在,怕是已经有了杜自远的孩子吧。 左少卿每每回忆到这里时,都会有今生已去,不知来生是否可期的感觉。 她和柳秋月慢慢走进银行,四面观察着。银行内部除了墙壁曾经粉刷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那道长长的柜台,仍如屏障一般将营业大厅划分为内外两个部分。 柜台里一名年轻的职员抬头看见她们,就点点头说:“同志,是存款还是取款?请先到窗台前填单子。” 左少卿回头向窗台那里看了看,那里放着红蓝两种颜色的凭单,还有蘸水笔。但她还是走到柜台前,不动声色地说:“我想查一下账。” 银行职员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们,说:“查账?有存折或者存单吗?” 左少卿打开手里的锦盒,拿出那枚印章,说:“用这个查。” 银行职员更加惊讶了,他下意识地接过印章,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看左少卿和柳秋月,说:“这个……这个怎么查?” 左少卿向柜台里面伸了一下手,说:“请你问一下你们经理,或者老员工,他们会告诉你。”她又说:“我一向用这个印章动账。” 年轻的银行职员走到另一张桌子前,把印章交给一个戴老花镜的职员看。那人看了看印章,又看看柜台外的左少卿。他随即起身,在几个铁皮柜里翻寻了一遍,终于拿出一个账册来,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终于,老职员翻到其中一页,就指给年轻人看。他又翻转手里的印章,显然正在和账册上的印章做着比较。 这个时候,正是左少卿和柳秋月最紧张的时候。如果印章不符,她们不仅拿不到钱,可能还会有大麻烦。如果真遇到这种情况,她只有再次求助张雅兰了。 鼻子尖上挂着老花镜的职员小声和身边的年轻职员嘀咕了几句,就慢慢走到她们面前,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然后说:“两位同志,您的账我们已经查到了。不过,这个账已经许多年没有动过了,账里又有一些特殊情况,所以,我要先向经理报告一下,然后再给您办理。” 左少卿平静地说:“老同志,是一些什么特殊情况?” 老职员仍然不动声色,“对不起,我要先向经理报告。两位请稍候。”说着,他就拿着印章和账册进了里面一扇门。 老职员的这个说法令人生疑,也令人畏惧。他给人的感觉是,他正要借这个机会去给派出所打电话。左少卿不能不想到这一点。但她现在没有办法,只能等。她回头向柳秋月笑了一下,示意她镇静。 几分钟后,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跟在老职员的后面出来。他走到柜台旁,手里拿着那枚印章,和气地说:“我是这里的经理。是你们两位要用这个印章查账?” 左少卿轻声说:“是,有什么问题吗?” 经理笑着说:“我想问一下,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动过这个账呀?” 左少卿说:“过去一直在国外。这次回来,就是要清理这个账。” 经理点点头,“噢,是这样。那么,请两位到我的办公室来吧。这个账里有一些情况,我需要向你们做一些解释,还有一些手续要办理。请吧。”他这么说着,就打开柜台边上的一扇小门,示意左少卿往里走。 经理的这个手势,很容易给人“请君入瓮”的感觉。但左少卿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她领着柳秋月进了那扇小门。 经理的那间办公室,正是当年杜自远的办公室,里面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左少卿环顾周围,心里又是一阵波动,过去的情景,又雾一般漫上她的心头。 经理客气地请左少卿和柳秋月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又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们对面。此时,那个老职员和年轻职员则怀里抱着一些账册和单据,也走进办公室,在门口的一张圆桌旁坐下来,安静地看着这边。 这个情况,让左少卿略略地安下心来,看来确实是要办一些手续。 经理笑容满面,温和地问:“您贵姓?” “姓左。这位姓柳。你是不是还要看一下我们的证件?”左少卿说着,就把自己的证件递给他。 经理看过证件,双手还给她,说:“左同志,是这样,这个账户里不仅数额比较大,而且比较复杂。您在国外,可能不知道。头一个问题是,过去用的旧币要兑换成新的人民币,比例是……” 左少卿笑着向他摇摇手,“经理同志,旧币兑换新币的事,我们已经知道,比例也知道。请您按规定办吧,我们没有意见。” 经理笑了,“那好,这是第一件。第二件是,这个账里有一笔美元,还有一批黄金,数额也比较大。按照上级的规定,外汇和黄金都要上缴国家,我们只能按汇率和黄金的国家定价,给您折算成人民币,您看……” 正文 三百九十九、 现金 左少卿意识到,她不能事事同意,应该表示反对才合理。 她笑着说:“经理同志,我并不想动这笔美元和黄金,想留待以后再说。” 经理认真地说:“对不起了,左同志,这是上级的规定呀。” 左少卿摆出据理力争的样子,说:“但是,这是我的私人财产呀,怎么处理,应该是我的权力吧。” 经理就摆着手说:“我也非常对不起,这些确实是国家的规定。过去您不在,没有您的签字,我们不能随便动,所以还保留着这些外汇和黄金。现在您来了,我们就必须按国家的规定办了。” “我没有其他选择吗?”左少卿放缓了口气。 “没有其他选择。这些都是国家规定,所有外汇和黄金都由国家统一管理。” 这么一个情况,左少卿需要转圜,就把目光转向柳秋月,微笑地看着她。 柳秋月极其聪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此前她一直很紧张,脸色比较严肃。此时就顺势一甩手,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说:“我不管,反正是你决定的,将来有什么麻烦,也是你去解释,不关我的事。”说着,就把脸扭到一边。 左少卿就把脸转向经理,笑着说:“我们家里有一些麻烦事,可不可以商量一下,给我保留一部分?” 经理摇摇头,“真的很抱歉,都得上缴,请您多担待。” 左少卿犹豫了一下,就点点头说:“那么,就这么办吧。还有什么事?” 经理说:“还有第三件事。这个账上,还有一些在国外的投资,比如投资伦敦的股票,投资香港的外汇,等等。过去,这些投资都收回了,但一直没有人签收,所以,还悬在账上,需要请您一笔一笔地签收。这件事,需要费一些功夫。” 左少卿这下子想了起来,当初,叶公瑾把杜自远关押在许府巷,就是要他收回这些投资。现在来看,这些投资确实都收回了,只是叶公瑾没有来得及签收罢了。 她笑着说:“这件事我知道,解放前就都收回了,是不是?” 经理笑着点点头,“正是这样。” 左少卿说:“当时比较乱,家里人都忙着别的事,就把这件事给耽误了。经理同志,这些外汇,是不是也要上缴?” 经理再次笑着点头,“是的。” 左少卿挥了挥手,“算了,都按国家规定办吧。”又回头说:“秋月,你不要不高兴,也只能这样了。” 柳秋月一挥手,“我不管,只要给我钱用就行。” 经理听到这个话,就向坐在门口的两个职员做了一个手势。那两个职员立刻开始忙碌起来。 接下来的这个过程很漫长。两个职员把算盘打得噼啪响,一会儿填单据,一会儿跑到桌边打电话,一会儿又跑出去拿账册,或者发电报。然后就把一张一张的单据送到经理面前,让他签字。经理签完了再交给左少卿。左少卿就在单据上仔细盖了印章,然后递给柳秋月看。 每张单据上的数字都很大,让柳秋月心里非常震惊。但她却总是撇着嘴,一副不屑的样子,把看过的单子向桌上一扔。 整整两个小时后,所有清账的手续才全部办完。 左少卿转向柳秋月说:“秋月,你也别生气了,所有的钱,都转到你的名下,这样行不行?” 柳秋月就说:“我要现金!现在就要!” 左少卿就转向经理,说:“麻烦您,把所有的钱都转到她的名下。另外,再取一万块钱的现金,好不好?” 经理连连点头,“行的,没有问题。” 又过了半个小时,一个新开出来的存单和十捆十元面额的大票,都整整齐齐地放她们的面前。左少卿看也不看,就把那张存单收进自己的口袋里,只把那十捆钞票推到柳秋月面前。 柳秋月当仁不让,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帆布包,将那些钞票整整齐齐地放进去。 经理笑容满面,搓着手和她们一一握手告别。 左少卿看出来,这个账户清理完毕,一定是他的一大成绩。 左少卿和柳秋月离开这家银行,在门外叫了一辆三轮车。 坐在车上,左少卿笑着说:“秋月,没想到,咱们还挺顺利的,是不是?” 柳秋月也捂着嘴直笑,“姐,我可挺紧张的。我好担心他们会给派出所打电话。” “我也是。不过那位经理也挺高兴的。” “姐,你不知道,以前这个账上的钱,只是一个数字,既不是存款,也不能用来放贷。现在,他的银行里一下子增加了一大笔存款,他当然高兴了。”她拍了拍怀里的帆布包,“姐,咱们现在有一万块钱了,好重的呀!” “这下,咱们的经费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姐,是一万块呀,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柳秋月开心得脸都红了。 说起来也是难怪。今天的人,对一万块钱已经不太当一个事了。可在当时,却是一笔真正的巨款。还要过许多年之后,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社会上终于出现一小批富人的时候,他们才被称作“万元户”,由此就可以知道,一万元对柳秋月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这个时候,左少卿拿出那张存单,递给柳秋月。 柳秋月用指尖点着数了一下,张大嘴说:“姐,一共有十七万多呀!叶公瑾可真存了不少钱。其实,咱们有这一万块钱就足够了。” 左少卿笑着说:“不给他留着。算是他对咱们的支援吧。” 柳秋月笑着说:“这下,我想买的东西就都可以买了。” 左少卿也笑着,“买吧,需要什么就买什么。” 但是,左少卿和柳秋月这么高兴,远在台北的叶公瑾可就不高兴了。这些可都是他的私房钱呀。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叶公瑾就得知了这个让他痛心的消息。但是,这个让他痛心的消息也让他确信,他以前对左少卿的判断,都是准确的。 到了这天的下午,柳秋月口袋里装了整整二百块钱,都是十元的大票,腰杆直直地去了夫子庙废旧五金交电商店。用今天的话说,她这是要去“淘宝”了。 柳秋月进去的这个废旧五金交电商店,是由几间高低不齐、阴暗混乱的旧房子串通而成的。墙边立着摇摇欲坠的木头架子,里面塞满各种各样的电器、零件、电线和许多说不出名堂的东西。中间有几张长长的桌子,上面散乱地堆满了各种无线电元件和五金配件。所有的东西,都是肮脏、陈旧、残缺不全、落满了灰尘的。 柳秋月在这些架子和桌子之间穿梭着,寻找她想要的东西。 她一直走到一个屋角。她昨天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墙边的架子上放着一台立式的收音机,这是一台亚美牌1651型五灯收音机,正是她想要的那一种。 抗战时,她随着姨妈一家逃难到武汉。在汉口,她进了军统办的无线电训练班。其中有一节课,就是通过收音机学习短波电台的收信机部分。使用的教具,就是这个亚美牌1651型收音机。她的老师对这台收音机有极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中国最顶级的收音机。甚至在世界上,也可以排在前列。老师也对这台收音机做了极其详细的讲解。这一堂课,让柳秋月对这台收音机有了很深的了解和记忆。 即使她今天回忆起来,有关这台收音机的各种功能,也仍然记忆犹新。 这台亚美牌1651型超外差五灯收音机,是上海无线电有限公司于一九三五年开始生产的。但它的内部电路则是由美国公司设计的,使用的电子管是美国rca公司专门为这台收音机定制的。 这套电子管在行业内被称为“亚美旁特”。它的本意是美国公司为中国公司生产的“贴牌”产品。这和今天的中国公司为外国公司生产“贴牌”产品刚好相反。但时至今日,“亚美旁特”这四个字,已经成为对这套电子管的赞誉,表明它的质量,确实上乘。 柳秋月看中的,是这台亚美牌收音机的短波频段,以灵敏清晰著称。 但是,柳秋月看见的这台收音机却是坏的,它的价格也只要十五块钱。现在,柳秋月口袋里有了整整二百块钱,她理直气壮地向站在屋角柜台里的老板走过去。 秃顶的胖老板俯身在柜台上,正在看着一份报纸。 柳秋月判断,他大概已经有五十岁了。在他有点浮肿的脸上,最显眼的,就是他大大的眼泡,和他小小的亮晶晶的眼睛。 他已经注意到这个年轻的姑娘正在向他走过来。他拿下嘴上的烟,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判断她是不是一个真心的买主。 柳秋月走到柜台前,笑着问:“老板,贵姓?” 胖老板向她点点头,说:“免贵,姓涂。有看中什么东西了吗?” 柳秋月回头指了指架子上的收音机,“涂老板,怎么,那个收音机是坏的?” 他向那边看了一眼,说:“是,是坏的。” 柳秋月说:“为什么不修一下。如果是好的,我想买。” 正文 四百、 采购 涂老板撇了一下嘴,“姑娘,这里的东西件件都应该修,可是谁修呢。” “老板,你有螺丝刀吗?我想打开来看一看,到底什么地方坏了。” “看样子,你很懂这个了。”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把螺丝刀,“我说姑娘,你要是能把它修好了,我就便宜卖给你。” 柳秋月抓起螺丝刀,说:“涂老板,我先看一下吧。” 柳秋月拿着螺丝刀回到架子旁,把那台立式的“亚美”收音机搬下来,然后打开收音机的后板。她立刻就看出来了,是其中的一只6a7电子管烧坏了。这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个管子极其稀少,又极其珍贵,很难找到。 她只好离开这台收音机,把螺丝刀还给涂老板。看到胖老板询问的眼神,她说:“没有办法了,是管子坏了。除非有管子,否则,没有办法。” 胖老板笑嘻嘻地看着她,“姑娘,那个架子上还有别的收音机呢,干吗不挑一台?能听见响儿不就行了吗?” 柳秋月摇摇头,“不,我只想要这种收音机。” 她离开了胖老板,继续在商店里转着,想寻找其他她需要的东西。 她意外地在墙角的一堆破烂里看见一个眼熟的东西。那是用一根细细的空心管子弯成的圆形,它很像一个精致的篮球筐。她认出来了,这是无线电测向机上的环形天线。这是她目前最最需要的一个东西。 她把这个环形天线从一堆破烂中翻出来。她略略地有一点失望。天线的底座和刻度盘已经没有了,只剩下环形天线。但这不是问题,她可以想办法解决。 她又从一个货架上找到一副落满灰尘的旧耳机。在家里收听嘀嘀响的无线电信号,邻居家也可能听到。因此,一副耳机是必须的。 柳秋月继续在货架和桌子之间穿行,寻找她需要的东西。这时,奇迹出现了,她恍然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东西。 这个时候,柳秋月刚刚从一大片装满各种无线电元件的盒子里,挑出一大堆她可能需要的元件,有电解电容、电阻、指示灯、双向开关等等。之后,她又找到了电烙铁、焊锡和焊油。再有,就是尖嘴钳、从大到小的螺丝刀。她还找到一大盘电线,是实心线。她要在房顶上拉天线,这是最好的。 当她抱着这一堆东西转过身来的时候,她觉得目光掠过的地方有些异样。她定住眼神细看,就在一个装满破烂的木箱子里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东西。 她走过去细看了一眼,那是一只乌黑肮脏的电子管。她屏住呼吸,慢慢把它拿起来,用手擦去上面的灰尘。老天,这正是一支6a7的电子管,管脚的铁壳上还刻着u。s。a。的字样。她对着光,仔细看着灯管里的格栅。她有一种预感,这应该是一只好管子。 柳秋月抱着这些东西走到柜台旁。她先向老板借了电表,测了一下宝贝似的电子管,果然是一只好的。她对老板说,“涂老板,这些东西我全要了,你算账吧。” 秃顶胖老板把柜台上的这些东西看了一遍,小小的眼睛隐约露出一点阴沉和好奇,默默地打量面前的这个姑娘。他嘴角上叼着一支烟卷,烟雾缓缓地飘起。 他先拿起那个电子管,向柳秋月晃了晃,狡黠地说:“姑娘,我先告诉你,这个管子五十块钱。” 柳秋月立刻瞪起了眼睛,她拍着身边的收音机说:“涂老板,你不厚道。你说过,这台收音机十五块钱,我要是修好了,你可以便宜卖给我,但这个管子你却要五十块钱,你是不是故意欺负我吧?” 老板露出奸笑,“那个收音机我确实可以便宜卖给你,但这个管子太珍贵了,得单算。姑娘,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一个内行,很懂的。我倒真不好说,姑娘是干什么的,不会是搞无线电的吧?我告诉你,这个管子就是这个价钱。” 柳秋月冷静地盯着他,心里已经警惕起来。放在眼前的这些东西,单独放,毫无意义。但放在一起,就变得敏感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无线电台。这个老板也许真的看出她的用意。 她想,这家店她再也不会来了,决不能再来。她必须尽快结账离开。 她冷静地说:“好吧,老板,就按你说的吧。你给我结账吧。” 涂老板没有再说话。他一边清点柜台上的东西,一边拨着算盘。偶尔的,他会抬起头,注意地看一眼柳秋月。 最后,他说:“姑娘,所有的东西,一共是一百二十八块钱。” 柳秋月无声地付了钱,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她带来的帆布包里,然后抱着那台亚美牌收音机离开了。 她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胖胖的涂老板正眯着他的小眼睛盯着她。 门外的阳光很刺眼,周围噪杂的人声让她心里不安。她感觉后背上正有冷汗慢慢地流下来。到了这时,这个涂老板给她留下异常的感觉。 她叫了一辆三轮车,匆忙坐上去。但她不敢立刻回家,而是让三轮车走僻静的小巷。她小心地观察身后,确认没有人跟踪,这才回到家里。 晚上吃完了晚饭,柳秋月就在她小小的房间里摆出全套的无线电修理厂的架式,要改造她的收音机。她还给左少卿和傅怀真分配了任务。 左少卿负责在房顶上架设天线,要求是隐蔽、足够长,然后从窗口引进来。 傅怀真的任务是给那个环形测向天线做一个底座。底座要用两块圆形的三合板做成。要求是环形天线要安装得很垂直,很稳定,圆盘上还要画上精确的刻度。 柳秋月笑着对他们说:“夜里十二点之前,一定要完成。” 左少卿看着她,“秋月,为什么这么急?” 柳秋月解释说:“姐,军统和保密局的传统,无线电通讯主要是在两个时段,一个是夜里十二点整,另一个是凌晨五点钟。姐,我想先听一听夜里十二点这个时段,一直听到凌晨五点。要不然,我们就要再延后一天。” 左少卿点点头,心里很赞同她的话,抓紧时间总是最好的办法。她什么也没有说,把实心电线挂在腰上,灵巧如猫地从窗户里爬到房顶上。傅怀真则开始用锯子和锉刀,制作测向天线的底座。 所有人都明白,今天晚上是一个关键。 有一件事,是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 就是夫子庙废旧五金交电商店的涂老板,此时并没有下班。 此时,废旧五金商店的门窗都已经关好,大部分的灯都已经关上了。整个商店里黑暗而瘆人,如同墓地一般。涂老板借着仅剩的几盏灯,在商店里巡视着,也谛听着。他终于确认,商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最后走到商店里的一角。这里的光线更加黑暗,他几乎是凭感觉摸着走到这里。他完全凭借记忆向前伸出手,先是摸到货架上的一个已经完全锈蚀的铸铁阀门。这是一个绝不会有人注意,更不会有人要的废品。他的手顺着锈蚀的阀门向后摸过去,终于在阀门的下面摸到一个小小的火柴盒。他拿起这个火柴盒,直接放进口袋里,就离开了。 涂老板在黑暗中走到另一边的一扇小门前,用钥匙打开门,无声地走进去。他关好门之后才打开电灯。 这个小房间非常狭小,小到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凳子。桌子上放着一台发报机。他从口袋里取出小火柴盒,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卷,展开来,是一封已经加过密的电文。电文是用细细的铅笔手工写成的,每一个数字都写得流利而清晰。他知道,写这封电文的人,一定受过严格的密码训练。 涂老板在桌前坐上,戴上耳机,打开电台。他等了一分钟,让电台预热。之后,他手执电键,轻快而迅捷地发报。内行人一听就知道,这是高速发报。 涂老板叫涂和祥。原保密局江苏站的电讯室主任。一九四九年初,他奉命潜伏在南京,以这家商店的老板为掩护。 他从来就没有完全弄清楚,他的具体任务究竟是什么。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在那个锈蚀的旧阀门的后面放一个火柴盒,里面是他要发送的电文。电文是加过密的,他也无法知道他发送的是什么内容。 他曾经连续几天观察那个放着旧阀门的角落,但从未发现有什么人会到那个角落里去。但到了一定时间,那里就会有一个小火柴盒。 小火柴盒出现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隔一个星期,有时却会隔一两个月。 他是个老军统,经验丰富,嗅觉敏感。他相信,一定有人在暗处时时盯着他。这种监视给他的感觉有一点复杂。似乎并不是担心他叛变,而仅仅是担心他出事。他相信,这种监视不是为了他的安全,而是为了给他送电文的那个人的安全。 两分钟后,涂老板的电文已经发送完毕。他关闭电台,并用火柴烧掉电文。至此,他今晚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可以轻松一下了。 正文 四百零一、 信号 这时,涂老板就想起今天下午,在他的五金商店里购买“亚美”牌收音机的那个姑娘。那姑娘很漂亮,让他有一点跃跃欲试的冲动。 老实说,这位涂老板也是一个色鬼,而且是一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的色鬼。至少,左少卿的灾难就和这个老色鬼有一些关系。慢慢看吧。 涂老板想到的另一点是,那个姑娘肯定是一个内行。她挑选的商品里有耳机,有环形天线,有各种无线电配件和元件,还有各种维修工具。他相信,这姑娘绝不会为了回家装配一台矿石收音机,就买这么一大堆东西的。她买的这些东西,几乎可以装配一部电台了。 涂老板判断,她不是一个无线电爱好者,也不会是公安局的监听人员。似乎,她有可能是一个潜伏人员吧?他这样猜想。 他感觉这件事很有意思。但是,他却无人可以报告。他也只能存在心里了。但他没有想到,大约隔了半个月之后,他还会和这个姑娘碰面。 这个时候,涂老板心里的“这个姑娘”柳秋月正坐在桌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礼佛一般地看着面前的两台收音机。她拿起一把螺丝刀,仔细地把亚美1651型收音机,和家里的红星502型收音机全部拆开,开始进行她的技术改造工作。 柳秋月进行的这项技术改造工作繁琐而枯燥,在下只能简单地说一说。 简单地说,一部电台,其实是由收信机和发信机两部分组成的。而收音机的功能,大体上相当于一部电台的收信机。但收音机的收信功能,要比电台的收信功能差很多。主要差距有两点,一是收音机的短波频率较窄,二是接收信号的失真度较大。柳秋月所能做的,也仅仅是从这两个方面进行改善。 继续简单地说,柳秋月的这两台收音机,它的调谐和本振回路,是采用双联的可变电容。好一点的收音机,通常都是这样。与双联可变电容并联的,还有一个固定电容,它的值大约在20皮法(pf)上下。柳秋月的第一步,就是去掉这个固定电容。这样做的目的,是使短波的接收频率提高,能收到更多的短波信号。柳秋月的第二步,是修改滤波器的频率范围,然后重新调整所有的微调电容。这样做的目的,可以尽最大可能提高信号的清晰度。 这些都是简单地说,具体的修改,还有许多其他内容,譬如反馈回路、花篮线圈、变压器、信号增益等等。不说了。 柳秋月最后完成改造的时候,已经快到夜里十一点半了。 最后,柳秋月在左少卿和傅怀真的默默注视下,用指北针仔细校对测向天线的方向,让它朝向正北,并将底座上的刻度归零。然后,她接通电源,打开收音机,并且在头上戴上耳机。 坐在旁边的左少卿和傅怀真,隐约能听到她的耳机里不断传出来的滴哒声和电流的啸叫声。也看着她不断调着旋钮,同时,又不断调整着测向天线。有时,她又会用细小的螺丝刀调整线路板上的某个微调电容。 房间里很安静。关严的窗户和厚厚的窗帘将街上的声音阻隔在窗外。屋子里飘渺着有一点刺鼻的焊油味。 左少卿坐在桌边,傅怀真则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他们专注地看着柳秋月用细长的手指调整波段。左少卿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十分了。 就在这时,头戴耳机的柳秋月仿佛被定住一般,双眼矇眬,一动不动,全部精神都贯注到她的耳机里。她极其轻微地移动着测向天线。 她的眼睛慢慢转向左少卿,轻声说:“姐,我听到信号了。”但是,她的一根手指缓缓地竖了起来,示意左少卿不要说话。 左少卿和傅怀真,这个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地看着她。 柳秋月盯着左少卿,“姐,这是一组电码,不断重复,不断重复,可能是呼叫信号。我判断这是呼叫,有人正在用电台呼叫。” 她仔细看了看测向天线下面的刻度盘,对傅怀真说:“231度,你记下这个数字,就是圆盘上的这个刻度。” 傅怀真用手点着脑袋,“月儿,我记着呢,231度。” 柳秋月向左少卿说:“姐,我相信,有人呼叫,就应该有人回呼。” 她跳了起来,冲到另一张桌子上的红星502型收音机跟前,并将测向天线和耳机都接过去。她给亚美1651型收音机接上从房顶拉下来的固定天线。这样,亚美收音机里继续传出滴滴的信号声。她调整音量,尽量不让声音传到屋外。之后,她开始慢慢地旋转红星牌收音机的旋钮,慢慢调整测向天线。 这时,亚美收音机里的信号声突然消失,只剩下轻微的电流声。左少卿和傅怀真都很惊讶,看着柳秋月。她继续调整红星收音机的旋钮,并且不时调整测向天线的角度。 房间里这个时候就极其安静,亚美收音机里只有轻微的电流声。再有,就是柳秋月耳机里轻微的嘀嘀声和啸叫声。 大约几分钟之后,柳秋月突然转向左少卿,惊喜地说:“姐,有人回应了,你们听,你们听。”她掀开头上的耳机让他们听。 接下来的信号声,连左少卿这样的外行也听出来了。当亚美收音机的信号声响起时,红星收音机的信号声就中止。同样,当红星收音机的信号响起时,亚美收音机的信号也会中止。它们就好像是两个人,正通过无线电在一问一答。 这样的无线电通讯持续了大约十分钟。 柳秋月说:“姐,他们的通讯要结束了。他们现在发的是结束码。” 果然,片刻之后,两台收音机里的滴滴声都停止了,消失了。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只有嘶嘶的电流声。 这时,柳秋月摘下耳机,有些兴奋地看着左少卿。她说:“姐,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第一天,我就找到了信号,太棒了。姐,现在就看你的了。” 左少卿看着柳秋月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无线电信号也许确实接收到了,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她完全不知道。 柳秋月看着她,两眼闪着晶莹的光,兴奋得脸都红了。她跳起来说:“姐,你等着。”她经过傅怀真身边时,还在他的胳膊上使劲掐了一把。 这个酸秀才傅怀真,就快乐地叫起来,“妈妈,你虐待我呀。” 柳秋月跑到书柜前,拿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全国地图,展开来,铺在左少卿面前。又拿出分角器、长尺和铅笔,也放在地图上。她仔细看了看连接红星收音机测向天线下面的刻度,然后用铅笔点着地图,开始向左少卿解释。 “姐,咱们现在的位置是南京,就是这里,对不对?”她用铅笔点在南京上,“刚才,这台红星收音机收到的信号是回应的信号,来自南方,偏东一点。按照测向天线测出来的角度,是174度,就是这个方向。”她用铅笔、分角器和长尺,以南京为起点,向南偏东一点的方向画了一条直线。“姐,你看见没有,在这个方向上,只有两个大城市。我只能选择大城市。一个是杭州,还有一个,是台北。” 左少卿看着地图,又抬头看看柳秋月。她立刻就明白其中的意义,“我相信,回应信号的方向应该是台北,回应的信号一定来自于台北!” 柳秋月笑了,“姐,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再看另一个信号,”她瞪着傅怀真说:“亚美的角度,是多少?” 傅怀真伸出一个手指说:“是231度,没有错的。” 柳秋月用分角器在地图上测出角度,抬头说:“姐,这个信号,也就是刚开始发出呼叫的信号,来自南京的西面,又偏南一点,是231度。”她用尺子在地图上向西偏南方向画了一条直线。“姐,你看见没有,这个方向上有三个大城市,分别是合肥、武汉和重庆。这个呼叫信号可能来自这三个城市中的一个。究竟是哪一个城市,得由你来选。姐,你现在选一个吧。” 其实,左少卿在听到她提到这三个城市时,心里已经触电似的一跳。“武汉”这个名字,和“武汉第五潜伏组”这个名字,都在瞬间跳进她的记忆。 看官们看到这里,一定已经猜到了,柳秋月接收到的,来自湖北武汉的无线电信号,一定是右少卿从汉口邮电局窃取的那部无线电台发出的。看官们一定会觉得,这件事未免太巧了。 其实,巧虽巧,却并不太巧。这是有原因的。 柳秋月能够捕捉到右少卿的无线电信号,主要有以下原因: 第一,其实,右少卿用窃取来的电台呼叫台湾的情报局,已经不止一天,是许多天了。因为武汉这个小组的无线电联络中断后,台湾情报局的电台连续呼叫一个月后,没有接到反馈的信号,就已经停止对这个组的无线电监听了。所以,右少卿的电台并不能一呼即通。 正文 四百零二、 集结 第二,左少卿想寻找的,就是潜伏特务所发的无线电信号。夜里监听,就极有可能监听到。唯一的一点巧合,就是恰好监听到右少卿所发的信号。 第三,时至一九五七年,台湾潜伏在大陆的特务,实在已经不多了。国民党撤离大陆时,留下十几万潜伏特务。但到潘其武向叶公瑾提供潜伏特务的简要资料时,也只剩下十几个小组。因此,左少卿接收到右少卿无线电信号的概率,大大提高。 第四,潜伏特务与台湾情报局的无线电联络,大都是约定好联络时间的。像右少卿这样连续多日呼叫的,只能是在夜里十二点。而柳秋月又是报务员出身,知道保密局无线电联络的一些习惯,这个成功率自然就更高了。 但是,左少卿并不知道柳秋月捕捉到的无线电信号就是她妹妹发出的。她只是知道,在武汉确实有一个潜伏小组。 但是,在她的记忆里,武汉那个第五潜伏组,只活动到一九五四年的年底。因为在此之前,她一直能看到武汉第五潜伏组发来的情报。后来,就再也没有收到武汉第五潜伏组的情报。 左少卿确信,这个第五潜伏组的负责人,或者其中的主要成员,一定是一些思维深邃、目光敏锐、经验丰富的情报人员。在那几年里,她一直对武汉这个组,心存难以言明的敬意。 左少卿不能不想到,自从两年前,她再也没有收到武汉方面发来的情报。对她来说,武汉这个独一无二的情报来源,已经中断了。 左少卿今天回想起来,当时她在台北,独自一人时,心里会丝丝缕缕地怀念武汉这个组。不仅是因为他们为她提供了许多带着家乡气息的情报,还出于她对那些有着深邃目光和杰出智慧的情报人员的敬意。 她猜测,武汉组失去消息,有两种可能,一是被大陆公安部门破获,这个可能性相当大。二是他们因为某个无人知道的原因停止了活动。 但是,现在柳秋月竟然从武汉方向收到了电台信号,这又说明什么呢? 左少卿点了一支烟,坐在窗前静静地思考。柳秋月和傅怀真则一点声音也不敢出,都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做出选择。 左少卿心里判断,第一,如果武汉那个组真的被当地公安部门破获,她或许可以通过张雅兰的关系,从武汉公安部门了解有关破获特务组织的情况。再进一步说,或许,她还可以利用那些被捕的特务,引诱‘水葫芦’现身。第二,如果武汉潜伏小组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停止工作,而现在又开始工作,那么她当然应该去武汉。无论是第一,还是第二,她的首选,都应该是武汉。 想到这里,左少卿认真地向柳秋月和傅怀真点点头说:“我的选择,是武汉。” 柳秋月和傅怀真都认真地向她点点头,表示赞成。 左少卿一拍桌子,“好,秋月,咱们准备一下,然后去武汉。” 柳秋月脸色红红地满是笑容。她显然为自己努力的结果而兴奋。她一转身,又在傅怀真的胳膊上扭了一下。 这个酸秀才就再次叫了起来,“哎哟妈妈,你又虐待我。” 这天夜里,是左少卿在外屋打地铺。她隐约听见傅怀真在里屋说话的声音。 傅怀真此时已经上了床,对蹲在床边正在洗屁股的柳秋月说:“月儿,洗洗就好了吧,你不知道我好着急呀。” 柳秋月竖起手指叫他小一点声音,又向外屋指了指,示意他少主在外面呢。之后,她很快就跳了起来,三下两下脱掉衣服,然后像鱼一样滑进傅怀真的怀里。 傅怀真抱着她,好一阵抚摸。又凑到她耳边说:“好月儿,我上来好吧。我好想好想上来,我要忍不住了呀。” 柳秋月笑嘻嘻地伸手到下面一捞,果然捞到一个大家伙,已经硬硬的了,就说:“哥,快上来。今天让你爽一爽好了,”她嘻嘻地笑,“我也爽一爽。” 这个酸秀才傅怀真,人虽然有些迂腐,但做起这件事来却是很麻利的。他立刻翻身跃上,手持那个大家伙,对准了花心,一下子就送了进去,随后就大动起来。 小小的柳秋月,缩在他的身体下,就扭了起来,去迎合她的哥哥。 几分钟后,傅怀真就喘息地说:“月儿妈妈,你扭得像条鱼一样,我可是要忍不住了呀。我射了好吧。我真忍不住了。” 柳秋月就在他的耳边说:“哥,打你的机关枪吧,哒哒哒,使劲射吧。” 左少卿躺在外屋。她听见柳秋月低低的笑声和哼哼的声音,自然也就知道他们正在干什么呢。她忍不住想,这两个人,真有个好兴致。 左少卿忍不住就想起妹妹以前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妹妹嘻皮笑脸地说:“姐,我要长那么一个东西,非把你干得透透的不可。”哎呀,许多往事,总是在不经意间浮上心头。她的那个流氓妹妹,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第二天,柳秋月先去学校辞了职。理由是,有亲戚在杭州给她介绍了一个差事,说是挺好。所以,她想过去看一看。 她回来后,就开始紧张地做着去武汉的准备。这些准备包括,她和左少卿的换洗衣服,洗漱用具。然后把红星牌收音机打进包里。这台收音机的体积小一些,比较好携带。其他的,还有测向天线和耳机等物品。毫无疑问,她到了武汉,还是需要这些东西寻找无线电信号的。 其中一件事,让她十分惊讶。在她收拾行李时,左少卿从她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慢慢打开来给她看。柳秋月惊讶地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香皂,并且是用过的。但左少卿手里拿着这个香皂,盯着她的眼神却极其严厉。 左少卿用低而严厉的声音说:“秋月,这块香皂,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你什么都可以丢,但这个香皂不能丢!你要拿命守着它!你听明白了吗?” 柳秋月接过这块香皂细细地看着。她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但少主的眼神告诉她,这个东西极其重要,并且一定有特殊的原因。 她低声说:“姐,这个很重要?” 左少卿盯着她,“是极其重要!原因,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将来,你一定会知道。记住,一定要保管好!” 柳秋月把香皂重新包起来,放进她专门装钱的帆布包里,并且是最底层。她猜测,这块香皂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但是,后来,精细如柳秋月也没有想到,她会把这块至关重要的香皂给丢了,并且引出一系列的麻烦来。看官们慢慢看吧。 到了这天的晚上,胡广林和陈三虎也接到通知,都来了。 胡广林先进了门。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左少卿。看得出来,他到现在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对面前的左少卿,他怀着一种复杂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敬意和不安。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说:“你先坐吧,一会儿人来齐了,咱们一块说。”她又指着忙碌的柳秋月说:“她叫柳秋月,小学老师。不过,她今天辞职了。” 胡广林难以相信看着她,“老师?”他的眼神很疑惑。 左少卿笑了一下,说:“她从前,是国民党保密局的少校军官,也是我的助手。” 胡广林看着正在忙碌的年轻漂亮的柳秋月,脸上的表情更惊讶了。 几分钟后,一副地痞无赖样子的陈三虎也进了门。他一看见开门的柳秋月,就嘻皮笑脸地说:“哎呀,柳姐姐,咱们又见面了。姐姐真是的,越来越漂亮了。” 柳秋月向他一撇嘴,“滚一边去!” 陈三虎笑嘻嘻地打了一个千,“喳,姐姐,我这就往里滚。” 他晃着膀子进了里屋。一看见左少卿,立刻换上一副点头哈腰的无赖样子,笑着说:“主子,我来了。主子,有事你吩咐,我保证没得说。” 他嘴里这么说着,却拿眼睛瞟着坐在桌边的胡广林,脸色也阴了下来,撇着嘴说:“喂,兄弟,警察吧?” 左少卿说:“三虎,你坐下。我给你们介绍。广林,他叫陈三虎,现在是码头搬运工。以前,他是保密局的上士行动员。他和秋月一样,也是我的部下。” 陈三虎摇头晃脑,看着胡广林那黑沉沉的目光,呲着牙说:“兄弟,我是主子手下的兵,只听主子的。从今往后,谁不老实,我他妈的就收拾谁!” 左少卿一瞪眼睛,“三虎,坐下!让你说对了,广林就是警察。你以后对他要尊敬一些,要不然,他可对你不客气。” 陈三虎斜着眼睛,说:“主子,成,成,没问题,我以后敬着他还不行吗?” 这时,柳秋月也进来,静静地在左少卿身边坐下。 左少卿逐一看着身边形色各异的四个人,感觉很满意。他们各有所长,各有特色。希望他们能帮助她,尽快找出那个‘水葫芦’来。 正文 四百零三、 西行 这时,左少卿静静地说:“秋月,广林,还有三虎,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个小组。明天,我们要一起去武汉。具体怎么走,秋月会安排。具体的任务是,我们要在武汉找一个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台湾国民党情报局安插在大陆的一个潜伏特务,并且,已经潜伏许多年了。” 屋里的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她。这么一种情况,让他们怎么去找? 左少卿继续说:“我们的第一步,就是必须尽快找到这个人。”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尽可能平静地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胡广林忍不住动了一下,举起手说:“左同志,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左少卿笑了一下,“广林,还是叫我少卿吧,或者,叫我左少也行。” 胡广林在心里掂量一下这两个称呼,就说:“那,我就叫你左少吧。我想问的是,我们去武汉找人,找你说的这个人,还有别的线索吗?” 左少卿沉吟一下,轻声说:“几乎没有线索,也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我现在只知道,这个人昨天晚上,还在用电台和台湾方面联络。就是这些。” 胡广林满脸的困惑,犹豫不定地看着左少卿。 陈三虎撇着嘴,斜眼盯着胡广林,恶声恶气地说:“兄弟,我可敬着你呢。所以我告诉你一句话,这一行里的规矩,就是不要瞎问!不该问的别问,只管按主子的吩咐办,就行了!你懂不懂!” 胡广林瞪着他,咬了咬牙,没有再说话。尽管他的心里还存着很大的疑问。 第二天傍晚,左少卿一行四人,分成两组,上了去武汉的火车。 他们坐的是硬座的普快。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就是慢得让人受不了的慢车。 左少卿坐在临窗的位子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和偶尔掠过的村庄里的昏暗灯光。她的思绪一时有些飘动起来,一些往事,如梦一般浮现在她的眼前。那些往事,正是因为那个她一直关注的武汉,才发生的呀! 一九五五年初,正是因为这个武汉和武汉第五潜伏小组,让她有幸去了香港。 那时,她根据武汉第五潜伏小组提供的经济情况和政治情报,连续几年撰写的有关大陆**政权下的社会动态分析,不仅受到国防部高层的重视,连保密局的毛局长也很重视。在那个时期里,国防部也成立了政战工作处和心理战研究室。有时,她也会被邀请去参加他们的研讨会。 但是,偏偏在一九五四年年底的时候,武汉的情报断了,再也没有了。 左少卿通过她所在的情报研究所,向保密局情报处询问。得到的回答是,武汉的情报确实已经断了,但原因不明。 这个消息让左少卿心里有些哀伤。她感觉,她与武汉的那个第五潜伏组已经有了一些血肉相连,息息相关。此时突然断开了,心里竟有说不出的疼痛。 说不清为什么,她很为武汉的潜伏人员担忧,为他们的命运担忧。她猜测,武汉第五潜伏组,极有可能是被**的公安局破获了。这个时候,她心里就有一种很矛盾的感觉。 但是,国防部的高官们并不关心武汉的情报组是否出了问题,人员安危与否。他们只是认为,保密局情报研究所如果仅仅研究武汉一地的经济情况,已经很难反映整个大陆的状况,更看不出大陆**政权未来的发展趋势。因此,要求情报研究人员一定要扩大视野,研究整个大陆的政治经济情况。 因此,国防部总政战部与国家安全局、特情室和保密局的毛局长等人,经过一番详细讨论和安排,终于同意左少卿和特情室的两个情报军官去香港,就近研究大陆的社会情况和经济情况。 一九五五年一月,左少卿所在的这个研究小组,以假身份到了香港。在香港,她的这个小组被安排住在九龙马头角的炮仗街。 今天的九龙,已经是高楼林立,色彩斑斓,一片繁华的景象,也透露出蓬勃向上的气氛。但在那个时候,这一带还是低矮的楼房,和大片破旧的民房,颜色灰暗而破败,如战时的贫民窟一般。密密麻麻的小巷,更如蛛网一般盘绕其间。 左少卿等人住在一条炮仗街里的一栋三层楼里。她很快就知道,这里是国防部保密局香港情报站的一个点。三楼里共有五套公寓。她的研究小组占据了其中的两套。另外三套,她判断是香港情报站的资料室一类的地方。她看的许多研究资料都是从那里取出来的。 也正是从这些研究资料里,她看到了大量有关美英,有关欧洲,有关日本,也有关台湾和大陆的各种经济情报。正是这些经济情报,它们甚至就是政治情报,让左少卿开扩了眼界。看清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政治,其实就缘于经济。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则是为经济服务的。一切战争和政治,都是为了经济利益。只不过,政治家们往往只看到政治,却忽视了经济,这个决定一切上层建筑的基础。 另外,每天都有一个叫曾绍武的人,给他们送来大陆发行的各种报纸和杂志。左少卿等人的任务,就是阅读这些报纸和杂志,从中分析出有价值的东西。 这一段时间,是左少卿最愉快的时候,因为她可以随便看到大陆党政机关发行的各种报纸和杂志,还有隔壁资料室里能够收集到的各种**党政文件和资料汇编。一句话,她在这里看到了许多在台湾绝对看不到的资料。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七日,**中央政治局决定撤销大区一级党政机构。这是左少卿从报纸上看到的一条资料。 左少卿眯着眼睛想了一下,她去南京执行任务时,是华北局情报部派遣的。所以,她当时应该隶属于华北局。现在,华北局等大区撤销后,不知她的上级部门是哪里。根据她在保密局得到的消息,国内的情报系统似乎都归军队的总参谋部管理。她想,我可能也归军队管理吧。 左少卿最惊喜的,就是看到了《一九五四年政府工作报告》,报告人是政府总理周恩来。这份报告对国内的经济建设做了全面的介绍。这些内容,与武汉第五潜伏小组发回来的情报相比,要更加宏观,更加详细和完整,也更加令人振奋。不过,武汉的经济情报,似乎可以算是这个报告的注脚吧。这个报告里的内容,让左少卿对国内的经济建设和经济状况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左少卿另外一件高兴的事,就是看见了国内刚刚通过不久的《宪法》。一九五四年九月十二日,全国人大讨论通过了**委员所作的《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的报告》。左少卿很高兴,她特地请曾绍武帮她找来这部新《宪法》,非常认真地读了一遍。 曾绍武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微胖,头发稀疏,一张方脸上总是带着微笑。但一双小眼睛里,却不时闪出审视和猜疑的目光。 左少卿看得出来,曾绍武在香港情报站里,大小也是一个头目,甚至有可能是一个重要头目。左少卿猜想,这有两种可能,或者他现在的任务,就是每天给左少卿这个研究小组购买报刊杂志。因此,他只是一个并不重要的小头目。另有一种可能,香港情报站可能对她还有一些防备,因此安排一个重要头目来监视她。 左少卿感觉,这个曾绍武应该是一个重要头目。因此,她决不敢对自己的处境有丝毫大意。 曾绍武笑着说:“少卿,共党的这个‘宪法’,你也要认真看吗?” 左少卿淡淡地笑着说:“曾先生,我只是想和咱们的《民国宪法》做一个比较。” 曾绍武就温和地说:“以少卿来看,孰优孰劣呢?” 左少卿平静地看着他,知道这其实是一次旁敲侧击的审查。她平静地说:“曾先生,孰优孰劣并不重要。关键是看执行。执行得好,才算是一部好宪法。” 曾绍武把她的话琢磨了一下,点着头说:“有道理。少卿深刻,少卿真是深刻。” 但是,这样每天研读大陆报刊杂志的时光很短暂。一个月后,情况发生了异常变化。左少卿也在不知不觉中卷入到这个异常变化里。 左少卿是在险境中磨砺出来的,警惕和敏锐早已成为她的生活习惯。 她隐约察觉,香港,或者说香港情报站,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情况。 她观察到的第一个现象是,资料室里的人突然减少了,有时甚至一个人也没有了。整个资料室里甚至整个楼层都变得异常安静。偶尔有人来,也是来去匆匆的。她注意到,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些紧张和不安,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低了。 其次,曾绍武两天没有出现,也就两天没有给他们带来新的报刊和杂志。 正文 四百零四、 异常 左少卿意识到,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她拿不准的有两点:一,是否和她有关。正如南甲老师教导过她的,遇事要先看看是否会危及自己的安全。二,如果确有什么大事发生,她是否有机会插手其中。她最希望的是,能否借机和国内的组织恢复联系。 到了第三天的上午,曾绍武终于出现。左少卿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有情况。 那天下着雨,也有些阴冷。曾绍武进来的时候,衣服几乎湿透了。 他走进左少卿的房间,匆忙掏出一把钱放在桌上。对她说:“少卿,这些日子,我有事,不能给你们带报刊杂志了。你们得自己去买了。” 左少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在心里猜测,可能出了什么情况。 曾绍武也有些阴沉地盯着她。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他要说的话上。他低头看着桌上的钱,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后来,他终于开口说:“少卿,那个,那个买报纸杂志什么的,主要是两个地方。一个是皇后大道的‘中国书店’,另一个是大陆新华社香港分社门外的一个报刊亭。这个报刊亭里有一些大陆出的报纸和杂志。你想看什么就买什么,随便买。过几天,我再给你送一些钱来。” 左少卿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问:“曾先生,出了什么事?” 曾绍武有些痴呆地看着窗外的天空,脸色更加阴冷。他向她点着头说:“少卿,北面出大事了。这段时间,我们全都在忙这件事。我昨天一夜没睡。”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没有说话。果然出大事了。 曾绍武看着窗外顺着屋檐滴落下来的雨水,摇了摇头,又回头说:“这个倒霉天气……真他妈的……我告诉你,是高层直接负责这件事,直接下达命令,命令我们必须完成任务!我现在得走了,你接着忙吧。” 左少卿明白,所谓“北面”,指的就是大陆。他说:“北面出大事了。”这个情况让她意外和紧张。 曾绍武向她挥了一下手,说:“我们都谨慎一些吧,不要惹出事来。”他从屋角里找了一把伞,就匆匆离开了。 左少卿坐在桌子后面没有动。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多问。但她非常关心这件正在发生的大事。更重要的是,她与组织失去联系已经五年多了。她确实希望有一个机会,让她找到组织。 这天的下午,左少卿也打了一把伞,肩上背着一个帆布包,出门去买报纸。 五十年代的香港,刚从二战中挣扎过来,经过几年的发展,虽然在灰暗的色调中显出一些五色斑斓来,但距离繁华还差得很远。香港的似锦繁华,还要十几年之后才会到来。 她居住的九龙马头角这一带,距离香港启德机场很近,每天有无数的大小飞机从头顶上飞过。在她看来,那些飞机几乎就是从楼房之间的狭缝里飞过去的。 像左少卿这样刚到香港的人,对那些飞得极低,因此显得巨大无比的飞机,都感到惊讶异常。但当地人对此已经熟视无睹,对飞机的轰鸣声也早已习惯了。 此时,左少卿打着伞,静静地走过窄窄的小街。 她满眼看过去,到处都是低矮拥挤的楼房,或者铁皮房子。每一扇窗户外面,都有数不清的竹竿和蛛网般的晾衣绳。在房檐下、门口外、甚至窗台上,每一丁点狭小的地方,都塞满了破烂东西。街道更是狭窄局促。雨中的行人匆匆地走着,雨伞总是碰到别人的头。 房檐上的水不断线地流下来,在地面溅出水花,让行人的裤脚和鞋袜都是湿漉漉的。另外一点,几乎每一扇窗口里,都传出打麻将的声音。 左少卿在行人中慢慢地走着。很难说香港情报站会不会派人跟在她的后面。但她时时保持着这方面的警惕。 她先去了皇后大道的“中国书店”。那时的书店和今天的不同,几乎每一间大一点的书店里都有卖报纸的柜台。今天的书店不再卖报纸了。 在“中国书店”里,柜台里的书报大多都是内地出版的。她在柜台前浏览一番,挑选了十几份报纸,主要是各省的报纸和经济方面的报纸。这些报纸几乎把她的帆布包塞满。之后,她去了位于九龙尖沙咀弥敦道的新华社香港分社。 她远远地看见,在新华社香港分社的一侧,确实有一间报刊亭。报刊亭四周的玻璃上挂满了五颜六色有半裸美女的杂志。前面的摊位上,摆满了各种报纸。但是,左少卿还没走到那个报刊亭,就已经感觉到周围的气氛有一些紧张。 她在报刊亭前的报摊上翻看报纸时,偶尔抬起眼睛看一看周围。 她刚到香港时,曾绍武曾经带着他们三个人观光似的从这里走了一趟。告诉他们,这里就是**的新华社香港分社。他仿佛是在介绍一个著名的观光景点。 但今天,这里的情景却与那天有了一些不同。今天周围的警察更多,还有一些穿着便衣的人在周围走动着。他们有的穿雨衣,有的打着油布雨伞,脸色都是黑沉沉的,警惕地盯着过往的行人。 在这个报刊亭里,也有一些内地出的报纸,主要是中央和地方的党报。左少卿也选了一些报纸,塞进她的帆布包里。她心里却在猜测着,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从直觉上来说,她不能惹事生非,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她付了钱,静悄悄地离开这个报刊亭,准备往回走。 但是,她刚刚往回走了不到一百米,就意外地在一间路边茶摊的雨篷下面,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还有他脸上那双惊讶、疑惑,甚至有些阴沉的眼睛。 左少卿绝没有想到,她意外看见的这个人,竟然是于志道!他的身边,坐着他从前的副官杨志。他们正如两个普通路人一样,坐在雨篷下喝茶。 左少卿没有想到的另一点是,因为见到了于志道,她竟然意外地被卷入香港的这一场乱局里,也几乎危及她的生命。 这一段传奇故事,容在下慢慢叙述。因为本故事的结局也发生在香港,并且也和这个于志道有密切的关系。看官们慢慢看吧。 这个时候,从南京西去武汉的普快,蜗牛般地在夜色里行驶着。 坐在车窗前的左少卿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既看不到边,似乎也看不到头。因为她此去武汉,究竟如何才能找到那个第五潜伏组,如何找到“水葫芦”,她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这次去,几乎就是在大海里捞针呀。 大约就在左少卿乘坐火车去武汉的三天之后,远在台北的叶公瑾,竟然听到几个让他意外,让他愤怒,但也让他高兴的好消息。 这个时候,台北已经是深夜。整个情报局大楼里寂静无声。 最近一段时间,叶公瑾和潘其武商量“左案”时,都是在深夜。他感觉,夜深人静时,更有利于他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几件既好又不好的消息,都是潘其武带给他的。 第一件,济南的赵明贵小组,八个人,已经全部转移到武汉。现在已经以合适的身份在武汉居住下来。潘其武交待给赵明贵小组的主要任务,就是寻找右少卿。 正如叶公瑾判断的那样,寻找右少卿,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后来,赵明贵在潘其武的帮助下,终于在武汉找到右少卿,却绕了一个大圈子,还使了一些令人不耻,也给他带来麻烦的歪招。 第二件,三天前,右少卿所在的魏铭水小组,竟然意外地主动与局本部联络。昨天夜里,电讯处已经与魏铭水小组进行了第二次无线电联络。 潘其武告诉叶公瑾,魏铭水小组呼叫本部,已经呼叫了一个多星期了。电讯处是在无意中接收到这个呼叫信号的。 电讯处对这两次无线电信号录音进行了技术分析。得出的结论有两点:一、报务员确实是魏铭水小组的刘溪,发报指法符合存样。二、电台有异。似乎不是潜伏组配备的军用电台,而是民用电台。因此,不排除刘溪,甚至魏铭水小组全体,已被共党破获,并被共党“逆用”的可能。 潘其武谨慎地说:“局长,如果这个情况属实,我们就要谨慎一些了。” 叶公瑾听潘其武介绍完这个情况,不由笑了起来,“其武兄,电讯处有些教条了。试想,如果共党要‘逆用’魏铭水小组,为什么要让他们使用民用电台?共党没有那么笨。他们也有的是军用电台。我判断,魏铭水小组是安全的。” 潘其武想了想,说:“局长说的也对,确实是这个道理。有可能,是魏铭水用了什么办法,另搞了一部电台,也未可知。” 叶公瑾点点头,“有这个可能。那么,知道他们的具体地点吗?” 潘其武摇摇头,“我们两次询问。但魏组那边,却绝口不提。不知为什么。” 正文 四百零五、 寻左 叶公瑾说:“我判断,这是右少卿的谨慎。好吧,他们不愿意说,只好让赵明贵小组多下一点功夫,好好找一找。一定要找到她。记住,是秘密找到。” 但后来发生的事却是,赵明贵并不是秘密找到的。这就给他带来了麻烦。 潘其武立刻点头,“局长,我明白。” 第三件,叶公瑾为了这个第三件事,开始很生气,后来却大笑特笑起来。 这个第三件事,是潘其武接到南京潜伏组发来的一封电报,内容是:据查,“伊公子”账户内资金已被动用,并且改变了户主。 叶公瑾看完这个电报,心疼得仿佛被人插了一刀。 这个“伊公子”账户里的钱,可是他的私人财产呀!他为党国奋斗了这么多年,只积下这么一点财产。但当年撤离南京时,却没有来得及带出来。此时想起来,还是让他痛不可忍。现在,他手里除了存有一点薪水外,没有任何财产。他想在家里养一个女人,都做不到,这让他心里委实不舒服。 所以,叶公瑾这个人还是很有私心的。从他上任情报局局长之初,就秘密指示南京组,严密监视原敬业银行里的“伊公子”账户。他很想守住他的钱,更想把他的钱弄回来。但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但是,现在来看,倒仿佛是他有先见之明了,让南京组监视他的账户。现在居然有人动了他的账户!当他知道,新的户主竟然是柳秋月时,他忍不住大笑特笑起来。毫无疑问,这一定是左少卿在动用他的钱。这就是说,左少卿已经到了南京。 叶公瑾用手指点着潘其武,“其武兄,看出这件事的意思来了吗?” 潘其武眨着眼睛,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叶公瑾有些得意地说:“左少卿动用这个账户里的钱,说明:第一,她缺钱。第二,她缺钱,又说明她并没有和**的情报机构取得联系。如果她已经和**的情报机构取得了联系,并且找到这个账户,从道理上讲,她不应该改变户主,而应该上缴。对不对?第三,她动钱,是因为她要用钱。她用钱干什么?我判断,她就是要去找她的妹妹右少卿。对不对?” 潘其武听到这里,也不能不佩服叶公瑾的心思缜密。他说:“局长判断的对。我感觉,还可以得出第四个结论。至少到目前为止,左少卿都是按照您的预测行事,步步都走在您的判断之内。她一定跑不出您的手掌心。” 叶公瑾再次大笑起来。他感觉,确实如此。 但是,叶公瑾心里的第四个结论,却是另外一个情况,也是他不愿意说的。 他存在敬业银行里的钱,头一个,杜自远是最清楚的。他只是没有想到,杜自远目前竟然是共党情报机构的高官。当年,他把杜自远关在许府巷,确实是对他有一些怀疑。如今冷静地回想起来,他在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他当时过于在意自己的那些财产了。如果他当初下一个狠手,现在的局面,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这个想法,他是绝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除了杜自远,对他的财产比较清楚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钱玉红了。左少卿能动用他账户里的钱,十之**是从钱玉红那里得到的线索。这就是说,钱玉红不仅也在南京,并且与左少卿见过面。 想到钱玉红,叶公瑾心里忍不住又波动起来。这个钱玉红,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女人呀!也是他最想念的女人。她若在身边,那就太好了。 想到这里,叶公瑾的眼前就浮现出钱玉红骑在他身上,如荡妇一般扭动着身子的样子。她白皙、丰腴、柔软、妩媚、多情、诱人。哎呀,她诱惑起人来,真是难以抗拒呀。把她抱在怀里,把她扑在身下,都是说不尽的享受呀! 当初,他要是能把钱玉红也带出来,那就太好了。但是,当初他可不敢有这样的想法。他让左少卿去找于志道要登机证,如果能要到一张,他就自己走。如果能要到两张,他就带着左少卿走。他根本不敢想去要第三张。这样看来,钱玉红只能是他梦中的女人了。 叶公瑾慢慢收回思绪,重新注视着潘其武,轻声说:“其武兄,有这么几件事,你要尽快落实。” 潘其武立刻掏出小笔记本,说:“请局长指示。” 叶公瑾曲起手指,“第一,督促赵明贵组,尽快找到右少卿,然后秘密监视。其武兄,右少卿是个很精明的人,赵明贵找她可能有一些困难,你要帮他想想办法。这件事就拜托给你了。” 潘其武立刻点头说:“我一定。” 叶公瑾接着说:“第二,立刻给‘水葫芦’发电报,让他想想办法,尽可能谨慎地通过南京的公安局,查找左少卿的下落。左少卿已经到了南京,南京的共党公安局有可能知道她的情况。第三,通知南京组,设法找到钱玉红。或许,她与左少卿见过面,有可能知道左少卿的下落。” 潘其武把这三条都记了下来。 但叶公瑾的第三条,心里却另有一个想法。他想的是,能不能把钱玉红弄到台湾来。他太想念她了,他太想把她搂在怀里了。 因此,钱玉红送给左少卿一个印章样子,希望左少卿今后不要再去找她,这个愿望是肯定要落空的。不仅左少卿还会找她,现在叶公瑾也要找她了。她命中注定,是躲不过去的。 大约这一天之后的第四天或者第五天,南京市公安局反特科科长张雅兰,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忙着工作。这时,肖凡冰敲门进来,告诉她,有一个手持公安部公函的人,要与她见面,说有特别重要的事要谈。 张雅兰很惊讶,点头说:“公安部的?请他进来吧。” 进来的人,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眼睛里却藏着机警和审视。他先和张雅兰握了手,轻声说:“张科长,打扰你了。” 张雅兰请他坐下,然后展开他递过来的公函,认真地看着。 有人持公安部的公函到她这里来,今天还是第一次。她注意看了一下,公函里的内容十分简单,只是要求各省市公安局及有关部门给予配合,对公函里提到的有关案件提供帮助,等等。 张雅兰问:“你怎么称呼?部里哪个局的?” 来人略沉吟了一下,微笑地说:“我姓王,王建远。但我不是公安部的。咱们是同行,我也不瞒你。我是总参情报部四局的。我的工作单位不便于对外,所以,就借了咱们公安部的名义出来。请张科长原谅。” 张雅兰点点头。总参情报部这个名称,确实不能公开,也不利于开展调查工作。她说:“王同志这次来,有什么任务吗?” 这个王建远平和地说:“是这样,我们承办的一些案子,最近一直没有进展。上级建议我们和公安系统的同志联系一下,通报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从你们这里获得一些新的线索。我们几个同志分头到各省联络工作。我负责江苏、浙江两个省。” 王建远说到这里,就从皮包里拿了一份文件,递给张雅兰。 张雅兰快速一翻,看出这是一份有关案件和当事人的摘要。她立刻打电话叫来肖凡冰,把手里的摘要递给他说:“你念吧。你一边念,咱们一边议,看看咱们是不是掌握什么情况。有什么咱们不明白的情况,也请王同志给解释一下。” 肖凡冰并不多说话,翻开摘要就开始念了起来。在念的过程中,有时是张雅兰提出问题,有时则是王建远主动做解释。他有时说,这个案子受到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有时说,这个人在最后一刻逃跑,非常可惜。但总的来说,张雅兰和肖凡冰对公文里提到的案件,并没有什么可提供的情况。 当肖凡冰念到公文里的最后一个人时,王建远又补充说:“张科长,这个人和你们南京有点关系。她其实是我们的同志,解放前一直在南京做地下工作。她现在用的名字知道的人不多。她过去在南京时,叫苏少卿,也被人称作左少卿。” 肖凡冰果然冰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只是扫了一眼张雅兰。 张雅兰虽然同样不动声色,但心里却着实吃了一惊。 张雅兰毕竟做过几年地下工作。她明白,无论是今天的情报工作,还是过去的地下工作,绝没有巧事。如有巧事,必有特殊原因。左少卿几天前刚刚回到南京,今天就有人来询问她的情况。这个情况让她警觉起来。 她笑着问:“她是我们的同志?请你介绍一下。” 王建远就说:“这个苏少卿解放前是华北局情报部派出去的一个同志,打入南京保密局从事重要工作。但解放后,我们和她的关系就断了,一直没有联系上。最近,我们从国外得到消息,说她可能已经回到国内。” 正文 四百零六、 追左 这时,张雅兰微微地皱起眉,“你们为什么认为她会到南京来?” 王建远说:“我们考虑,她过去曾经在南京工作过,猜想她可能会到南京来。所以,我来南京的目的,就是想问一下,咱们南京市公安部门有没有她的消息。如果有,我们想尽快和她恢复联系。” 张雅兰问:“王同志,她既然是自己同志,回国后为什么不和组织联系?” 王建远沉思了一下,摇摇头,“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其实并不具体管这个案子。你这么一问,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张雅兰又问:“还有,她既然是自己同志,你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量找她?” 王建远向她点点头,“这个同志了解一些情况,涉及更重大的案子。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 张雅兰慢慢回头,冷静地看着肖凡冰,说:“咱们有这个人的消息吗?” 肖凡冰不动声色地摇摇头,“我这里没有。不知各区的分局里有没有。” 肖凡冰很聪明。他的这个回答里,其实留着很大的回旋余地的。 王建远立刻说:“能否请张科长给查一下,我们领导,对这个人很重视。” 这时,张雅兰笑着向王建远点头说:“王同志,那么这样好了。你把这个摘要留下来,我们逐一再查一遍,看看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你。你呢,也在南京住两天,四处转一转。有什么情况,咱们再联系。” 这个王建远连连点头说:“但在时间上,千万不能太长,我还要去浙江呢。” 张雅兰站了起来,“这个请你放心,两天之内,有没有情况我都给你一个信儿。” 来自总参情报部四局的王建远终于走了。 这时,反特科科长张雅兰的办公室里就十分安静。 冰冷如冰的肖凡冰静静地坐在张雅兰的对面,一点点疑惑,一点点审视,从他细长的眼缝里漫延出来,如雾一般落在张雅兰的脸上。 他轻声问:“科长,你为什么向他隐瞒?” 张雅兰平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肖凡冰,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的沉入回忆中的微笑。 她轻声说:“肖凡,我过去在南京做地下工作时,曾经两次被这个左少卿逮捕,两次都受到她的严刑拷打。她打得非常重。我几次昏迷,几乎丢了性命。那时,我并不知道她也是自己的同志。我直到后来才知道,她和我承担的是同一个重要任务,并且是我的上级。肖凡,我和她承担的是非常重要的任务,至今没有解密。她曾经面对面告诉我,如果我当时受不了保密局的酷刑,她就会直接打死我!” 肖凡冰冰冷如冰的眼睛也闪出惊讶的光芒,难以相信地看着对面的张雅兰。 张雅兰认真地点点头,“如果你问我信任什么人?我信任她,是最坚定的信任!” “刚才那个人,你不信任?他是总参情报部的呀。”肖凡冰冷静地问。 “这个,我现在还说不清。但是,有一点,让我警惕。这个左少卿刚刚回到南京,还没有几天,就有人来打听她的下落,这种巧合让我非常疑惑。我感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肖凡,你还记得左少卿手里的那个小包袱吗?她从来不让那个小包袱离开她的手。我相信,左少卿身上,一定负有极其重要的任务。肖凡,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她,直至她完成任务!” “那么,总参情报部的这个同志怎么办?”肖凡冰问。 “这样吧,你下一点功夫,把这个公文提到的其他案子都查一遍。如果有什么发现,就告诉他。至于这个左少卿,你告诉他,我们没有任何情况。” “好,我这就去办。”肖凡冰无声地离开张雅兰的办公室。 现在来看,叶公瑾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南京市公安局反特科科长,竟然是张雅兰。否则,他会很快找到左少卿。这对他来说,真的是一个意外。 这天晚上,张雅兰下了班,悄悄去了柳秋月的家。 当她坐在傅怀真对面,微笑看着这个她从前在国防部的同事时,这才知道,左少卿和柳秋月,已经于几天前离开了。至于她们去了什么地方,坐在她对面的傅怀真眼神慌乱着,却就是不肯说出来。 傅怀真结结巴巴地说:“雅兰,我家月儿你是知道的,好有主意的。那个……那个左少卿,你更是知道的呀。她们好神秘的,什么也不告诉我。连她们要干什么,去了什么地方也不告诉我,我好难过的你知道吧。” 张雅兰就笑了起来。她和傅怀真在国防部同事几年,她太了解这个酸秀才了。她笑着说:“怀真,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还没学会撒谎呢。” “真的呀,真的呀!”傅怀真就叫了起来,“我一毫毫也不骗你,真的不知道。” 张雅兰感觉,她若不说一点真话,可能问不出结果来。她向傅怀真勾了勾手指,叫他把脑袋伸过来。她凑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怀真,我告诉你一个情况,有人正在秘密探听左少卿和柳秋月的去向。我感觉她们现在很危险。我必须尽快通知她们,你明白不明白?” 这个傅怀真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恐惧已经让他的脸色变白。他有些痛苦地说:“雅兰,我真的不好告诉你的,月儿要怨我的。” 张雅兰把他的耳朵用力一揪,咬牙切齿地说:“姓傅的,等你的月儿死了,就没人怨你了,是不是!你说话呀,是不是!” 傅怀真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开合着。他眼睛里满是惊恐,呆呆地看着张雅兰。他终于说:“雅兰,她们去了武汉。我……我只知道这些。其他的,再也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的下午,张雅兰给住在南京公安局招待所的王建远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两点,第一,她已经检查了最近几年办过的案子,未发现与他提到的案件或人员有关的情况。第二,因为有紧急任务要去广州,请他留下联络方式,以备今后发现有关情况后,好与他联系。之后,她和肖凡冰连夜登上了去武汉的火车。 张雅兰两次被捕,并且几乎死在保密局的刑讯室里,这样的经历不会白白经历过。她比别人更敏锐地察觉到一点,有人正在秘密地寻找左少卿。这是一个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她完全不知道。即使王建远有总参情报部这个身份,也不能让她放松丝毫警惕。 她知道,左少卿现在一定有危险了。她想尽快赶到武汉,通过武汉市公安局,找到左少卿。这是她刚刚认的一个姐,她不希望这个姐姐现在有危险。更别提这个姐姐身上,可能还担负着极其重要的任务。 看官们一定都看出来了,与本故事有关的人,正在不由自主地向武汉汇集。 而张雅兰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去武汉的。因为就在张雅兰启程去武汉的两天之前,本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也去了武汉。他就是杜自远。 杜自远去武汉,是因为他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嘴里,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在他掌握的所有情况之上,增加了最后一片羽毛。 四月下旬,杜自远带着秦东海和龙锦云,辗转回到北京。不久,他处理了龙锦云,最终将她调到湖北调查局工作。虽然他也说不出什么道理,但他确实不再信任龙锦云了。另外,他也知道,他甚至有可能冤枉了龙锦云。但处于目前的危急情况下,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个小事了。 这一次柬埔寨之行,杜自远自我评价,是一次严重的失败。他除了知道潜伏于金兰湾美军基地的左少卿可能携带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之外,一无所获。他没有查清阮其波遇刺的真实情况,也没有查清金兰湾交通线中断的原因。他确实知道梅组织已经被破坏,但被破坏的原因仍是一无所知。 他反复考虑过,他相信左少卿携带的重要东西一定放在她的背包里。但龙锦云却没有在那个背包里找到任何东西。这个结果导致他对龙锦云失去信任。 另外还有一件事让他怒火中烧,也更让他感受到危机的事。他和秦东海、龙锦云刚刚抵达南宁不久,美国人,越南人,南越人,还有台湾的情报机关,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他甚至成了被伏击的目标! 杜自远相信,这次泄密,一定是潜伏于中调部里的“水葫芦”所为。这个“水葫芦”,现在已经成为他的心腹大患,甚至威胁到他的生命! 看官们从上一节和这一节里,或许已经猜出‘水葫芦’潜藏在什么地方了。但杜自远要猜到这个结果,还要过一段时间。 所以,杜自远回到北京后的几天里,心情十分恶劣。 杜自远和局长老罗,把这些情况反复分析过之后,竟然发现,他们现在真的是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正文 四百零七、 汇报 老罗和杜自远几经讨论,终于确信,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向部长汇报此事,以期获得更大的支持。 **中央调查部的部长姓李。他其实还是一名军人,并且有很高的军衔。在杜自远看来,他还是中国隐蔽战线里的一位传奇人物,心里对他充满了敬意。 但要见到这位李部长并不容易。老罗亲自出马与办公厅的贺主任协商,并一再说明情况的严重性。两天后,办公厅贺主任终于告诉老罗,李部长中午有半个小时的空隙,请他抓紧这点时间汇报工作。 结果是,李部长听老罗和杜自远的汇报,一直听了两个小时,中间把其他的工作全部推掉。汇报中间,李部长又给同时兼任外交部和中调部副部长的向副部长打了一个电话,问了一下情况。他放下电话的时候,脸色更加严峻。 这么一种情况,预示着老罗和杜自远的汇报绝不轻松。 随着汇报的进行,李部长的脸色也越来越严厉。 他严厉地说:“国民党特务,打入我们内部这么多年,你们竟然没有把他找出来!你们每天都在干什么!” 李部长的眼睛直盯着老罗,仿佛这个恶果是老罗造成的。解放前的许多年,老罗一直是李部长的直接下级,并且深受他的信任和重用。老罗任二局局长,也是李部长亲自点的名。李部长一直认为,党的情报系统,从组建至今,国外方面的情报工作一直相对较弱,因此他选择老罗负责这方面的工作。 但今天,几乎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这层多年的信任关系,老罗恐怕好受不了。 李部长转向杜自远,语气就要和缓许多,“杜自远,你认为,金兰湾阮其波遇刺事件,与打入我们内部的‘水葫芦’,有直接关系?” 杜自远镇静地说:“是。并且是内外勾结与配合的关系。” 李部长盯着他,没有说话。 杜自远鼓足勇气,继续说:“阮其波事件,梅组织遭破坏,我的行踪被泄露,都说明敌人内外勾结,并且企图把阮其波被刺杀的事栽到我们头上。敌人的整个计划设置得非常精密,几乎无懈可击。目的就是为了破坏中苏谈判。” “你说‘几乎’,是指那个左,拿到了什么东西?”李部长直盯着他的眼睛。 “是。从台湾情报局全力要消灭她的情况,以及美国中央情报局也插手其中,我们判断,那个左掌握了极其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李部长皱着眉问。 “现在,还不知道。”杜自远的声音低了许多,心里却像有一把刀狠狠地划过。作为情报人员,在上级面前说不知道,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李部长似乎也是这种感觉。他深沉的眼睛如黑暗中的一颗星,定在杜自远那张苍白的脸上,久久不动。 杜自远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李部长办公室在这个时刻里就非常安静。老罗和杜自远都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李部长。 李部长沉思片刻,终于开口问:“你的下一步。” 听到李部长这句话,杜自远感觉这个最后的机会终于来了。他谨慎地看了老罗一眼。他看见老罗也非常轻微地向他点了一下头。于是,他转向李部长,说:“我们对‘水葫芦’有一些判断,所以,我们想查看部里的档案。” “还有什么?”部长盯着他。 “我们还希望了解一些国内最近一段时间的特情,特别是,比较异常的特情。” 李部长向他们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你们的要求能不能实现,明天就会知道。” 杜自远跟在老罗的身后,离开部长的办公室。他们的心里都很沉重。如果不采取特殊的手段,他们几乎无法找到‘水葫芦’。 第二天早上,杜自远很早就到了部里。但中央调查部党委组织部的马部长,比他更早,已经等在他的办公室门外了。 马部长黑黑的脸上挂着会意而神秘的微笑,说:“老杜,你到底想了什么办法,让部长同意你查看档案?还让我早点和你面商。” 杜自远急忙打开门,说:“老马,老马,快请进,坐,坐。哎呀,你来一个电话就行了,干吗还要跑这一趟呀。” 马部长不依不饶,继续问:“说呀,问你话呢。” 杜自远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马部长,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目光也更加沉重。 杜自远低声说:“老马,实在说,我遇到的情况已经不是一般的严重,而是极其严重!”他点着头又补充了一句,“老马,我告诉你,部长差一点就对老罗拍了桌子!” 马部长顿时收起了笑容,脸色也变得严峻起来。他知道部长拍桌子的严重性。 他轻声说:“老杜,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了。关于你查阅档案的事,我是这么安排的。我会给你准备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每天会有专人给你送档案。但是,所有档案只能你一个人看。我不能再让步了。并且,我要你以党性做保证,不能把你看见的任何情况说出去。”说完,他严肃地盯着杜自远。 杜自远认真地说:“老马,谢谢。我保证不把任何情况说出去,请你相信我。” 这样,杜自远终于获得查阅绝密人事档案的权力。 接下来,他们坐在一起,仔细确定了查阅范围,主要是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期间,在华北局情报部工作过的人。并且商定,每天晚上七点至十点,由杜自远独自一人去查阅。 此时,杜自远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但是,他送走马部长之后,还没有安下心来,局长老罗就静静地走进来,站在他的面前。 老罗的脸色,在平静中藏着严肃。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杜自远,轻声说:“自远,刚才三局局长已经和我联系过了。他们准备从今天下午开始,向你介绍情况。国内的情况,主要是特情。你是自己去,还是安排别人去?” 杜自远想了一下,说:“我想让楚伯林和秦东海去。晚上我要开始查阅档案,刚才老马已经来说过了。所以,我要做一下准备。” 老罗点点头,“好,那就这样,你安排吧。” 但是,老罗说过这句话之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仍然站在桌前,用一个手指点着桌面,低头沉思着。 杜自远站在他的对面,默默看着他。他猜想,老罗一定还有话要说。 老罗慢慢地抬起头,眼神已经变得极其严厉,尖锐地盯在杜自远的脸上。他点了点头。杜自远便轻轻地走到他面前。两人的额头几乎碰到一起。 老罗几乎是从牙缝里说:“自远,部里能提供给你的,都提供给你了。”他停顿一下,继续说:“你必须找到‘水葫芦’,必须查清阮其波的死因!并且要快!我告诉你,外交部那里已经传来消息,中苏之间关于那件大事的谈判,已经陷入停顿!自远,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杜自远看着老罗那双严厉的眼睛,只感到一股凉气从脊背后面升上来。 他当然明白老罗的意思,中苏之间的谈判,一定到了最关键时刻。如果阮其波事件没有一个明确的交待,谈判将会破裂。后面的结果,他猜想,就是老罗将要对他说的话。 果然,老罗几乎就在杜自远的耳边,继续说:“你没有失败的余地!” 杜自远的脸色变得更加严峻。他隐约感觉到,老罗的这个意思,可以说,就是李部长和部里的意思,甚至是中央的意思。 这就好比打仗,你带着部队冲上了前线,去完成交给你的任务。你浴血奋战,部队损失惨重,甚至你受了重伤。但战斗失败了,交给你的任务没有完成。那么,等着你的将是党纪的处分,有时甚至是非常严厉的处分。没有解释的余地,没有将功折罪的余地,更没有恳求再给一次机会的余地。 杜自远此时已经明白,他承担的,是一项没有退路的任务。他必须完成。 老罗凝神盯着他。他从杜自远的眼神里看出,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就再次向他点点头,仍从牙缝里说:“此事的结果,对你对我都一样!”他用手指点了点桌面,以加重他的语气。之后,他无声地走出办公室。 杜自远站在桌前,许久未动。此时他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肩上承受的压力。他或者完成任务,或者被任务压成粉末,万劫不复。没有第三种情况。 从这一天开始,杜自远在连续三天的夜里,坐在马部长给他提供的办公室里看档案。这是一个被严密守护的办公室,门外就有武装警卫。给他送档案的工作人员身后,也有武装警卫跟随。 杜自远看了三天档案。他终于明白,马部长为什么如此在意、如此严密保护这些档案。这些都是绝密档案呀!这些人的履历已经让杜自远大为震惊。 正文 四百零八、 绝密档案 其中大部分同志都承担过极端秘密的重大任务,这已经不能让他惊奇了。他自己就承担过保护“槐树”的重大任务。 让他震惊的是,这些人的履历中还或多或少地涉及到一些让他想不到的人和事。 杜自远长期在隐蔽战线工作,解放后又在多个情报系统里转战。他接触过、参与过、或者涉及过许多重大秘密。另外,还有许多他没有参与过的秘密,但偶尔会进入他的耳朵,在他的头脑中留下一些碎片,或者仅仅是偶然的察觉。 但是,当他看见这些人的履历中所涉及到的,让他绝对想不到的人和事的时候,这些碎片或察觉就会得到印证和连接,拼成一个大体完整的图,一个让他震惊的图。 一个他从未特别注意的同志,平凡而稳重,待人说话轻声细语。他竟是某个国民党一级上将的秘密联络人。杜自远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对这位国民党一级上将早已存在心里的疑惑和不解,此时霍然解开。他不能不想到,东北能顺利得以解放,关键就在这里呀! 一位中央人民政府部长的秘书,人就在北京工作,每天勤勤恳恳地做着许多琐碎的工作。但他的**党员的身份至今没有公开,在老马的档案里,被列为绝密。 一个同志,两年前被调到抚顺战犯管理所工作。但档案里注明,他的任务是和某一位战犯保持秘密联系。 一位女同志,从未在情报系统里工作过。但现在,却因重罪被关在监狱里。但档案里有她的任务,尽管这个任务并没有具体明说。 还有一个人,原是中央社会工作部的一个处长,却于一九五五年年初化妆潜逃,遭到公安部和总参情报部的联合追捕。此事虽然被严格保密,但当时仍然震惊党内军内。但这个人最后竟然逃到了台湾。 杜自远一看到这份档案,和这个人的名字,头脑中顿时一片轰轰作响,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曾经奉向副部长的严令追捕过这个人,却意外在最后一刻被他逃脱。这个人名叫郑远山,是杜自远绝对不会忘记的人。 那一次追捕失败,是杜自远心里永远无法忘记的耻辱。 恍然之间,许多往事都如上涨的潮水一样向他涌来,不仅淹没了他,甚至把他所在的小办公室也淹没了。杜自远在瞬间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之中。 那是一九五五年初,中央调查部还没有成立。他那时还在总参联络部工作,负责亚洲方面的情报工作。港澳台方面的情报工作,其实不在他的调查范围之内。但是,他在偶然中听说了这件事。他也注意到,总参情报部的人,每个人都神色紧张,通宵加班。他还听说,许多人被派出去,追捕这个叫郑远山的人。 他知道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郑远山知道许多国内各情报系统的秘密。他在化妆潜逃时,还带走了大量绝密文件。杜自远听到这些消息时,心里极其震惊。 杜自远后来才想起来,一九四六年年初,他刚到华北局情报部报到时,曾和这个郑远山有过几次短暂的接触。这个郑远山给他的印象,是一个相当沉稳干练的人。 但就在他刚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却接到紧急通知,去面见向副部长。 向副部长那时就是外交部副部长。但他另有一个职务,是总参联络部部长。他是杜自远的最高上级。但杜自远极少见到这位最高上级。联络部里的同志,都在背后称他为“向部”。 那一天,杜自远十分紧张。联络部向部长要召见他,这是他到总参联络部后的第一次。他紧急检查了手里的各项工作,确认心中有数,这才匆匆去见“向部”。 “向部”的办公室设在石大人胡同的那栋西式小楼里,是内外两间。 办公室的门外有身材挺拔,脸色严肃的武装警卫。他们询问了杜自远的名字,又查看了手里的登记本,这才替他推开门,让他进去。 办公室的外间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向副部长的秘书,他是杜自远早就认识的。另一个人,其实也是武装警卫,只不过穿着便衣罢了。 向副部长的秘书看见他进来,立刻请他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则进了里间的办公室。片刻,他从里面出来,无声地向杜自远招手,并示意他赶快进去。 杜自远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急忙往里屋走。 “向部”的办公室是一个大房间,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户,灿烂的阳光洒满整个房间。周围的墙边都是深栗色的高大书架。但书架里的书籍很少,绝大部分都是各式各样的文件夹、牛皮纸袋或者厚薄不一的卷宗。 杜自远看见,在宽大的书架前,还有一张长条桌,上面同样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件夹、牛皮纸袋或者卷宗。他看得出来,这张长条桌才可能是向副部长经常办公的地方。 此时,向副部长刚刚从这张长条桌前站起来,并立刻向杜自远指了一下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向副部长在办公桌后面坐下的第一句话就是,“自远同志,今天叫你来,是叫你把手头的工作先放下,立刻去香港。去找一个人。找到他,并且立刻把他带回来!” 杜自远默默地注视着向副部长,没有说话。虽然向副部长没有说明是一个什么人,但他预感可能是那个郑远山。作为情报人员,他有十分敏感的感觉。可是,说到底,他虽然负责亚洲方面的情报工作,但港澳台并不在他的工作范围之内。但他此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向副部长。 向副部长一向和善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眼睛也如鹰似的盯着杜自远。 他沉默了片刻,又说:“郑远山这个人你认识,或者见过面。”他并不需要杜自远回答。他摆着手顿了一下,几乎是咬着牙说:“他跑了!他带着许多重要的机密跑了!他要从香港往台湾跑!” 杜自远听出来了,这就是说,郑远山现在已经跑到香港了。 他的心不由缩了起来。郑远山已经到了香港呀!他要再去台湾就很容易了。他几乎随时都可能跑到台湾去。但是,向副部长的意思,却是叫他把这个郑远山抓回来。可他此时还在北京呀!他仍然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话来。 向副部长盯着他,放缓了口气,说:“我们最近一直在调查他。他察觉了。他化了妆,骗过监视他的人,跑了!公安部和总参情报部的人一路追踪他。但是他早有准备。先是飞到广州,然后越过边境去了香港!台湾那边有人在香港边境线上接应他!杜自远,你的任务,就是去香港找到他,把他带回来!你今天就出发!你需要的东西,入境签证什么的,会有人直接送到机场!” 当天夜里,杜自远和楚伯林带着几名精干部下,坐上一架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军用飞机,紧急向南飞去。在机场,有人交给他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他看了一下,里面是所有人的证件和身份资料。另外,就是有关郑远山的资料。但这份资料,却极其简单,甚至没有说明他有什么问题。 杜自远感觉,这次任务,有些蹊跷。 那个时期,国内还没有能够直飞香港的飞机,甚至没有飞往香港的国际航班。所以,他们的第一步只能先飞到广东惠州的军用机场。这里是空军第九师的驻地。 杜自远没想到的是,空九师的参谋长亲自监督这次飞行。并且已经安排好汽车,送杜自远去罗湖口岸。这是去香港最方便的通道。 向副部长在北京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在罗湖口岸,当地公安部门的人领着杜自远等人经一条专用通道,直接进了香港。 杜自远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的天气,和他的心情一样,阴沉而压抑。他乘坐的军用飞机在惠州一落地,迎接他们的就是连绵不断的淫雨。虽然汽车直接停在飞机旁边,但还是淋了雨,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漉漉的。 过了罗湖口岸,迎接他的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的社长黄佐竹。黄佐竹带来两辆车,直接送杜自远等人去了香港分社。 他们抵达的时候,香港分社的门外已经加强了警戒。一些身穿便衣的人,或者打伞,或者穿雨衣,在分社的附近担任警戒。 南方的冬季,一旦淫雨绵绵,就冰冷潮湿,让北方来的人也很不习惯。杜自远等人下了汽车,急步向香港分社里走去。他身上阴冷,但心里却已经火烧火燎了。 大约就在杜自远进入香港分社十几分钟后,天意使然,他心里永远牵挂的左少卿,却打着雨伞,缓缓地从另一侧走过来。她一边在香港分社旁边的报刊亭里挑选报纸和杂志,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那些或者打着伞,或者穿雨衣的警戒人员。她在心里猜测,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文 四百零九、 追逃 这个时候,左少卿不会想到,她也会被卷入到这场乱局里。 位于九龙尖沙咀弥敦道的新华社香港分社,是一栋很旧的小楼房,只有三层。黄佐竹的办公室在三楼的一间小办公室里。这里的办公室其实都很小。 黄佐竹在他的小办公室里,请杜自远和楚伯林在桌边坐下,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白水。然后压低了声音,向他们介绍情况。 他说:“自远同志,我们现在知道的是,这个郑远山两天前已经到了香港。但他藏在什么地方,我们不知道。”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说:“我们正在寻找。” 这时,杜自远问了一句他已经疑惑了一天一夜的话:“黄社长,他在这里已经两天了,怎么还没有去台湾?” 黄佐竹注视着他,勉强笑了一下,“我们在这里也有一些力量。另外,总参情报部也派来一些人。我们在所有的港口和机场都布置了人。只要一发现他,就抓住他。” 杜自远心里盘算一下,立刻说:“所以,他不会经机场或者港口离开香港。” 黄佐竹一点头,“是。郑远山对我们在这里的情况很了解。他知道我们会在机场和港口安排人。他要离开,只能寻找其他途径。这就是他没有立刻走的原因。” 杜自远谨慎地看着他,脑海里盘旋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他说:“台湾那边的人也在保护他?” 黄佐竹说:“是。这可以肯定!” “你们抓人,他们会反抗吧!”杜自远的眼睛里已经闪出凶光。 黄佐竹小心地点点头,“这是肯定的。上面给我们的命令是,抓捕他的时候,如果遇到反抗,就立刻报警。” 杜自远有些惊讶,疑惑地看着他,“香港警察会帮助我吗?” 黄佐竹说:“很难说。”他说到这里又摇摇头,“我相信,香港警察不会帮助我们。至少我们不能依靠他们。昨天,为了这个事,我特地去见了港督葛量洪。” “这个葛量洪,他是什么态度?”杜自远问。 “这个港督,总体来说还算可以。抗战结束后,他在香港还做了一些实事。他在国共之间,总体上是持中立立场。这几年我们和国民党那边的人争得比较厉害。如果有事,他基本上是各打五十大板。所以,我们的这次行动,掌握策略非常重要。” “但他是**的!”杜自远瞪着黄佐竹说。 “是。他代表的是英国政府。英国政府虽然承认我们,但只是为了保住他们在香港的利益。不过,我昨天据理力争,把这个葛量洪也说得哑口无言。我们也早就警告过他,香港这个地方,绝不能成为****的基地!现在,他勉强同意,在国共之间保持中立。” 杜自远低下头,陷入沉思之中。他明白,所有的情况都对他不利。 通过这短短的几句话,他已经明白黄佐竹的意思。这样,他也就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第一,郑远山看来暂时出不了香港。这只是暂时的,可能时间很短,甚至极短。因为封得了机场和港口,却封不了香港到处都有的小渔港,更封不了走私的渔船。一旦他们做好了准备,郑远山很快就会跑到台湾。 第二,就算郑远山出现在某个机场或港口,也不宜采取硬抓的办法。港督葛量洪的中立只要往台湾那边偏一点,他就将前功尽弃,甚至惹上很大的外交麻烦。对港督葛量洪的所谓中立,他不能存任何侥幸心理。 第三,香港警察可能也是一个大问题。 杜自远想到这里就问:“香港警察怎么样,真的能保持中立吗?” 黄佐竹笑了一下,说:“口头上,他们一定会说帮助我们。但在行动中可能很难说。第一,香港警察的贪污**,已经到了我们不可想象的地步。无论做什么,动一动都会要钱。没有钱他们什么也不会做,或者往你相反的方向做。第二,现在的警务处长麦士维,这是他的中文名。英文名是arthurcrawfordmaxwell。他说到底,也是个英国人,在政治上,他绝不会支持我们。第三,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香港警察里有大量的国民党特务,也包括法院和监狱。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杜自远也明白这一点,他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并且还必须谨慎,不能让英国人或者香港警察,抓到什么把柄。 他问:“目前,在香港的行动是谁负责?” 黄佐竹说:“是冯顿。他是总参情报部系统的。他的公开身份是香港鸿亚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封锁机场和港口,也是他布置的。在这次行动中,我一直和他配合。”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杜自远有些急迫地问。 “今天晚上,已经安排好了。在‘兰桂坊’单间里。”黄佐竹小声地说。 杜自远喝了一口白开水,回头望着窗外。外面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雨还在下着,似乎永远也停不了。他起身走到窗前,立刻有潮湿的雨丝飘到他的脸上。他希望黑夜早一点来,也希望早一点开始行动。 对这一次香港行动,他越了解情况,心里就越没有把握。他感觉,也许今天晚上,郑远山就可能上了某一条小渔船,消失在黑暗的大海里。 终于等到夜里,杜自远和楚伯林坐在“兰桂坊”的单间里,默默地喝着茶。 大约在夜里十点多钟的时候,单间的门被轻轻推开。门口出现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他有一颗圆圆的光光的脑袋,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他脸上的肉有几条横纹,露出一丝凶相,或者说是狡诈。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小眼睛,尖锐如鹰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杜自远。 杜自远慢慢地站起来,也谨慎地盯着他。低声说:“冯先生?” 那人轻轻关上身后的门,说:“是,我是冯顿。杜自远?” 杜自远一点头,并伸手请他在桌旁坐下。他倒了一杯茶,放在冯顿的面前。 有几分钟时间,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互相注视着,掂量着,似乎在判断彼此之间可以有几分的信任。这是他们第一次打交道。 冯顿先开了口,果断地说:“郑远山在两三天内还动不了。但台湾方面正在做准备。我相信,最大的可能就是从某一个小渔港,藏在一条走私船里离开香港!” 这两点,也正是杜自远最忧虑的。他其实从黄佐竹那里已经知道这两点。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应该怎么办! 冯顿又说:“上面是怎么交待的?” 杜自远小声说:“‘向部’的意思,是让我把人带回去。但我感觉,似乎也有实在不行,就立刻严厉制裁的意思。你的想法呢?” 冯顿摇摇头,“杜先生,不要鲁莽。还是严格按‘向部’的意思办吧。这件事我考虑了一天。我现在能做的,或者说必须做的,一是寻找郑远山的藏身地,二是寻找他可能离开香港的码头。这两点能做到一点,我们就能完成任务。” 杜自远说:“冯先生,我这次带来的人不多,并且人生地不熟。你要帮助我。” 冯顿点点头,“我已经安排好了。其实我们昨天就开始寻找了。你带来的人和我的人混在一起,互相帮助,这样比较好。另外,我给你安排了一个新的住地,在潮海饭店。你住在那里比较安全。在那里,我说了算。这样,我找你也比较容易一些。有什么情况,我会随时通知你。” 杜自远用力点点头。这时,他又问了一句他非常疑惑的一个问题,“冯先生,郑远山这次出逃,怎么就会逃掉了呢?我听说国内用了很大的力量追捕他,却让他逃到了香港。不应该呀!” 冯顿低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却说:“你等着瞧吧,这次的行动结束之后,会有一些人受到处分!他妈的,要么是有些人疏忽了,要么就是有些人故意放纵!我不该说这些。我们争取完成任务吧。最后一句,按‘向部’的意思办。” 杜自远盯着这个奸商一样的人,心里忍不住就会想起张伯为。他们很像。但他绝对相信张伯为,却很难相信这个冯顿。他一时想不清楚,他为什么不相信这个冯顿。他心里有一丝直觉,冯顿似乎没有对他说实话。 身为情报人员,这种感觉令人恐怖。就像是脚下不稳,身后又藏着危险。这是一种非常不踏实的感觉。 杜自远心里藏着疑虑,谨慎地注视着冯顿。 其实,冯顿也一直在注视着他,观察着他。冯顿也是在隐蔽战线里征战多年的老特工,谨慎和审视,是他眼睛里唯一的光芒。 此时,他轻声说:“老杜,今晚我们还要继续寻找郑远山。在潮海饭店,会有人通知你的人,在什么地方参与行动。其他的,明早五点,我们再联络。我还有一个约会,要早走一步了。” 冯顿站起来,和杜自远握了一下手,就离开了单间。 正文 四百一十、 偶遇 杜自远独自站在单间里想了想,现在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快去潮海饭店。他和楚伯林走出单间时,对他说:“你带人参加今晚的行动。行动中你要警醒一点,随时和我联络。” 楚伯林一点头,“是,我明白。” 也是这一天的傍晚。杜自远在新华社香港分社里,和黄佐竹讨论目前的局势时,左少卿正站在距离香港分社只有一百米的地方,疑惑地看着坐在街边茶篷下的人。 她刚刚离开那个报刊亭,肩上的帆布包沉甸甸地,里面塞满了报纸。 此时,她举着伞,站在雨中,极其惊愕地注视着坐在雨篷下喝茶的于志道。在她的眼里,于志道是天下最奸诈最狡猾的人,却出现在这里,确实让她十分惊讶。 这时,一直盯着她的于志道慢慢推开手里的茶杯,站起来。他有些阴沉地盯着左少卿,向远处一指,便顾自向前走去。 这个手势,差不多可以说是左少卿和于志道之间的一个默契。左少卿曾经两次去南京国防部找于志道,做的都是这个手势。现在是于志道向她做这个手势了。 杨志并没有跟着于志道向前走。他站在原地,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看着慢慢走过来的左少卿。等她走到身边时,小声说:“少组长,我来背你的挎包吧。” 左少卿仍盯着前方的于志道,无声地把挎包交给杨志。 杨志惊叹地说:“少组长,你怎么买了这么多的报纸呀?” 左少卿根本无心回答他这句问话。她只是盯着走在前面的于志道,心里有许多疑问在回旋。她一时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于志道也不回头,不慌不忙地走在前面,引着左少卿拐进一条小街,最后走进一家毫不起眼的酒店里。 左少卿跟在于志道身后,跟着他走进酒店,跟着他走上楼梯。她在心里判断,于志道可能早已在这里定好了房间。她这么想,是因为她看见于志道上了三楼后,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他打开一扇房门,并侧身请左少卿先进去。 左少卿这么猜想的另一个原因是,她不太相信于志道会住在这里。她猜测,这里可能是于志道要见什么人的地方。 果然,她走进房间后向四面看了看,整个房间干净整洁,一丝不乱。桌上、床上、椅子上,没有私人物品,也没有箱包等行李。那么,他是要在这里与什么人见面?他要见的这个人肯定不是自己。因为她和于志道完全是偶遇。 她不动声色,按照于志道的手势在桌边坐下,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于志道也在桌边坐下。他很注意地看了一眼杨志放在椅子上的大挎包。他回头说:“少组长,我现在这么叫你,可能不合适了吧?” 左少卿轻声说:“于长官,请叫我左少吧,我现在用的是左少卿这个名字。” 左少卿说的这个“左少”,当然是她现在用的一个化名,并不是在南京时用的那个“左少”。有关她的名字,在下已经强调过许多次了。 于志道笑了起来,“左少,我也不再是于长官了。我他妈的……”他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老子现在已经退役了!台北那个肮脏的地方,老子应该早点离开那里!” 左少卿看见他眼睛里闪出愤怒的凶光,和咬紧的牙齿,就在心里猜测,他极有可能是从台湾的官场里败了下来,不得不退役。 她轻声说:“那么,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于志道眨着眼睛看着她,似乎一时也没有想起来,应该让左少卿怎么称呼他。 这时,杨志在旁边小声说:“少组长,我现在称他为老板,你也叫他于老板吧。” 左少卿咯咯地笑起来,“好呀,于老板,看样子,你是到香港做生意来了。” 于志道用一种神秘莫测的目光注视着左少卿,淡淡地笑着说:“左少,还是让我先来问问你吧。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很疑惑。你怎么会出现在香港?” 左少卿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于老板,我是奉命来这里工作的。” 于志道眯起眼睛看着她,“奉命?奉谁的命令?”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是国防部的命令,台湾国防部。我奉命在这里就近研究大陆的经济和政治情况,这就是我现在的工作。” 于志道惊讶地看着她。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你?让你在这里工作?就近来研究大陆的情况?这他妈的是谁出的主意,是不是瞎了眼呀!啊,这也太有意思了!左少,你不觉得这事太有意思了吗?” 左少卿严肃地看着他,“于老板,请别嘲笑我。我现在,也是刚刚安定下来,不想再被人怀疑。所以,请你不要再对我说类似的话。” 于志道再次看了一眼放在椅子上的那个塞满报纸的帆布包,“你去那个报刊亭,就是为了买这些报纸?” 左少卿拍了拍那个帆布包,“是的,我主要通过这些报纸进行研究。” “左少,可能不止吧?”于志道目光尖锐地盯着她,“我看见你的时候,就注意到你一直在观察周围。你在观察什么呢?” 左少卿听到这个话,心里不由一动,不知能否从于志道嘴里得到一些她不知道的情况。她略一犹豫,就决定实话实说,“于老板,你看见我的时候,我确实是在观察。因为我感觉那附近似乎有一些异常。但我不明白出了什么异常。” 于志道目光有些阴沉地盯着她,“左少,你的感觉很敏锐,可能真的让你感觉到了。我跟你说吧,我到香港来,不是孤身一人来的,我也有一些耳目。我确实听说,大陆那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左少卿虽然不动声色,但心里立刻关切起来。 “具体出了什么事,我不清楚。但肯定是大事。不仅**那边提高了警惕,加强了戒备,台湾这边的人也很紧张。左少,我没有瞒你,我确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他们似乎是在争夺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我呢,也不想多这个事。他们双方在这里有什么麻烦事,我都不管,只要不影响我的生意就行。” 于志道说到这里,就眯着眼睛,细细地观察着她,“左少,你很关心这件事吗?” 左少卿摇摇头,“不。” 于志道盯着她,“可是,你却在**的新华分社旁边观察。” 左少卿静静地看着他,“于老板,我那只是……出于职业习惯。” 于志道默默地看着她,他似乎也在犹豫着一件事。他终于说:“左少,我有一句话想问你。如果有需要的话,你会帮助我吗?做一些事?” 左少卿笑了起来,“于老板,你怎么忘了。在南昌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一句话。我说,日后长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请说一声。你不会忘了吧?” 于志道向她点点头,“左少,我正是记着这句话,所以才要问一句。毕竟已经过去不少年了,你我都有了不少变化,目前又处于这么一种状况。” 左少卿认真地向他说:“于老板,我那时说的话,永远算数,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她想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于老板是最智慧的人,有些事不会叫我做。” 于志道也笑了起来,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左少,说的好,你说的真好!我不是奉承你,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我喜欢。” 左少卿笑了起来,“另外,于老板如果听到什么特殊的情况,比如,有关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的情况,又值得国共双方争夺的。如果有这方面的消息,也希望于老板能告诉我。相信于老板会理解我的意思。” 于志道也笑了起来,用手指点着她,“左少,我很理解。你也终于说出了一句实话。好,这个要求我同意。这就是说,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对不对?” 左少卿点点头,“对,是互相帮助。那么,说到正事,你又想让我帮助你。于老板,你现在想做什么呢?” 于志道又用手指点了她一下,“左少,请你放心,一定不会叫你做过分的事。” 这时,他看了一眼手表,又扭头看着窗外,似乎在思考一件很严重的事。 左少卿轻声说:“于老板,你在看表。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于志道却向她一摆手,“不是那个意思。你是聪明人,什么都能看出来。我呢,可能又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有些事,我就不会瞒你。可能,也瞒不过你吧。今晚,我要见一个人,就在这里。我希望你在座,或许你可以帮到我。” 左少卿疑惑起来,“于老板,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志道说:“我希望,他将来是我生意上的伙伴。他是香港鸿亚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他叫冯顿。”他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向她点点头,“左少,他可不单单是一个生意人。我得到的情报是,他有**背景。” 正文 四百一十一、 生意 这个时候,左少卿就眯起眼睛,无声地盯着于志道,也在心里猜测着他的意图。 “有**背景”,这是真是假?她不能不这样猜测。其次,如果是真的,这个人能否帮助她恢复和组织的联系?有没有这种可能?这是她拿不准的。第三,这个于志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有没有恶意?或者以此来利用她。他虽然已经从台湾国防部退役,但在这些涉及国共双方的事情上,他究竟会怎么样?她心里还是拿不准。 这个时候,于志道也在细细地观察着她,目光狡黠而深邃,如同一个恶魔。 片刻,他狡黠地笑了起来,轻声说:“左少,我大概能猜出你心里的想法。我要请你放心,我绝对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和大陆方面做生意,当然是大生意。这位冯先生,是我最好的选择。关键是,我绝不会拿自己的生意开玩笑。” 听到这个话,左少卿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以她的直觉,她相信于志道说的是真话。他在南京的时候就曾经帮助地下党购买军火。那个时候,他都敢做这种生意。如今,他已经被排挤出台湾官场,和大陆做生意,自然是顺理成章的。 他居然能找到一个“有**背景”的人和他做生意,这一点也确实让她惊讶。 左少卿笑着问:“那么,你想和大陆方面做什么生意?” 于志道微笑地说:“是货物贸易。大陆方面有大量的货物要出口换汇,也需要进口一些受控制的物资,而香港又是全球最大的转口贸易港口。左少,我感觉,大陆在这方面有非常大的需要。我呢,也有挣钱的需要。在香港这个地方,完全有条件满足我和大陆的需要。你认为呢?” 左少卿笑了起来,“于老板,你可没有对我说实话呀。” 于志道脸上也露出狡黠的微笑,“左少,我说的可全是实话呀。” 左少卿用手点了他一下,“你看呀,你已经找好了生意伙伴,对方又有**背景,你们双方互有需要。于老板,你还找我干什么呢?” 于志道哈哈地大笑起来,“聪明,左少,你真是聪明。我真的好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确实是一件让人很快乐的事。”他说到这里,又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左少,我不瞒你,这里面确实有一点问题。” “能不能说一说,让我也有一点思想准备。”左少卿注意地看着他。 于志道向她点点头,慢慢伸出一个手指,“首先,能否说服大陆方面和我做生意,是第一个问题。诚实地讲,他们也要承担很大的风险。其次,香港这边也有一些麻烦。我感觉,和大陆方面做生意,可能主要的办法,还是走私。有些货物是很敏感的,甚至就在禁运范围之内。但是,在香港这边有能力走私的,基本都在三合会的手里。我今晚也要和三合会的人谈一谈,到时候,希望你也在座。” 于志道说的话,让左少卿立刻想起她的香港情报站资料室里所看见的资料。确实如于志道所说,美国和英国,对大陆的经济封锁是很严格的。那么,比较简单的途径就是走私。想走私,就绕不开香港的三合会。这一点,她也是知道的。 左少卿笑着说:“于老板,我大体上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大概,对经济封锁、物资禁运这方面的情况,有一些了解。另外,我也可以算是一个江湖上的人吧。我到香港一个多月来,对这里的三合会也有了一些了解。” 这时,她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并向于志道伸出头,轻声说:“于老板,我在台湾时,就和三合会的人有一些接触。说不定,我真能起一点作用。” 于志道立刻向左少卿伸出手,和她用力握了一下,“左少,我第一眼看见你,虽然有些疑惑,但第一个感觉,你是可以帮助我的人。我的感觉果然没有错。” 恰在这时,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杨志立刻过去开门。于志道和左少卿也缓缓地站起来,转向房门。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身材粗壮,有圆圆的光头,微胖的脸上还有一双敏锐的小眼睛的人。他正是香港鸿亚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冯顿。 于志道向冯顿露出真诚的微笑,上前和他握手,并示意他到桌边坐下。然后指着左少卿说:“两位,我来介绍。冯先生,这位是我的朋友,几乎可以算是我的幕僚或者助手吧。她叫左少卿。少卿,这位是冯顿先生,香港鸿亚贸易公司的总经理。” 冯顿的小眼睛在左少卿脸上转着,似乎在判断她是个什么人。他转向于志道说:“于老板,我们约好的,是单独见面呀。现在怎么有了外人?” 于志道拍着他的手背说:“冯先生,她确实不是外人,她是我最信任的助手。我感觉,我这次和冯先生会谈,离不开她的帮助。” 实在说起来,这天晚上于志道和冯顿谈生意,如果没有左少卿在场,就一定谈不成。因为于志道所说的方法,都是冯顿难以接受的。 他们寒暄一阵后,就很自然地转入了正题,谈他们的生意。 于志道伸出两个手指,说:“冯先生,我想和大陆方面做生意,大概有两条途径。第一种,是合法生意。现在我得到消息,有人要出手一条旧船,载重量是三千七百吨,价格为一百万美元。我想把这条船买下来,并在巴拿巴注册。如果我有了这条船,大陆方面无论想运什么货,我都能做到。” 冯顿笑着说:“于老板,既然是这样,你干吗不把这条船买下来呢?” 于志道的眼睛里闪出一丝锐光,狡黠地说:“可惜呀,冯先生,我没有那么多钱。我要想买这条船,就只能从银行里贷款。但是,银行方面要我拿出七十五万美元的信用证。冯先生,你能为我出这个信用证吗?” 冯顿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警觉的目光在于志道脸上转来转去。他说:“于老板,你还是说第二种办法吧,我也听一听。” 于志道早已从冯顿的脸上看出来,这次生意可能很难谈成。他的脸色也因此变得严峻起来。他几乎是冷笑地说:“冯先生,我要说的第二种办法,就是走私。” 冯顿不说话了,只用严厉的目光瞪着于志道。 房间里安静下来。于志道和冯顿互相瞪视着,在无声中对抗着。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生意就很难谈成了。这是一直旁观的左少卿早已猜到的结果。 左少卿心里思虑的是,这个结果也间接证实,这个冯总经理确实可能有“**背景”。一般来说,做商人的都是在商言商,尤其是在香港这个地方。只要有钱赚,香港的商人是不会在意用什么方法的。 那么,冯顿如果真有“**背景”,于志道所说的两种办法,就都是他不能接受的。甚至,左少卿不能不猜测,甚至和冯顿在香港的任务有抵触。 在这期间,于志道和冯顿之间的对话又持续了几分钟。于志道努力解释他的理由,冯顿则始终都摇头表示拒绝。两个人的表情也更加严厉,谈到最后,他们几乎就是争吵了。 于志道说:“这是为大陆做生意,风险肯定有!要做生意就会有风险!” 冯顿则说:“生意我们要做!但不能用这种办法!我的鸿亚公司,不能被你的生意扯到泥沟里去。甚至受你的骗,上你的当!” 于志道说:“冯先生,我是讲信用的,绝不会骗你!这个生意对你的鸿亚有利,对我有利!同样,对大陆也有利!你为什么不做!” 冯顿指着他说:“我怎么知道你心里的真实想法!于老板,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从前是干什么的!这些我都知道!” 于志道也大声地说:“你知道就更好了!我也没想过要瞒你!告诉你,一九四八年我就跟**方面做过生意,而且是军火生意!是军火生意呀!这个你知道吗!老子骗过**吗!这个你知道不知道!” 冯顿也不客气,“那是从前!现在你想干什么,我不清楚!你简直是对我设圈套!” 于志道大叫:“你胡说八道!” 他们两个人都很生气,这个生意已经谈不下去了。 左少卿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在心里,她是希望这个生意能谈成的。 她在保密局做了几年的情报研究员,不是白做的。特别是,她的研究重点就在经济方面。她明白,于志道的这个生意,对大陆方面是有好处的,甚至是巨大的好处,必不可少的好处。但她一直在犹豫,她应该怎样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有点特殊呀! 现在,她已经看出来了,如果她再不说话,几分钟后这次谈判就会不欢而散。这两个人从此不会再见面。那么受损失最大的,将是大陆方面。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正文 四百一十二、 灼见 左少卿想到这里,就微笑着,缓缓地向他们伸出双手,示意他们不要再说话。她有话要说。 她说:“两位先生,两位先生,请稍停一会儿,都请喝一口水,平静一下心情。”她说着,就转向冯顿,“冯先生,请让我说几句话,好吗?” 冯顿已经非常生气,回头瞪着她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想给他帮腔吗?” 左少卿平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神很镇静,在不经意间透出一股压力,隐约表明,她将要说的话,非常重要。她说话时的声音很轻,却含有非同一般的震慑力。 她说:“只是几句话,冯先生何妨听一听呢。” 冯顿盯了她一眼。他其实并不想听她说话,他只是出于职业习惯,想知道这是个什么人。他说:“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左少卿静静地看着他,略略地停了一会儿,让他们的注意力更集中。也希望自己的话能更有份量一些。 她轻声说:“冯先生,刚才于老板有一句话,我很赞成。他说,这个生意对大陆有利。我感觉,冯先生虽然是一名商人,并且人就在香港。冯先生在商言商,避免风险是没有错的。但作为一个中国人,冯先生一定希望自己的祖国越来越好,不希望自己的祖国越来越坏。我其实相信,于老板和冯先生,都有这样的想法。” 她说完这个话,就注意地看着冯顿,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正如她的预测,冯顿警觉而严厉地盯着她,但并没有做出反对的表情。 冯顿说:“左女士,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不要拿大帽子来扣我!” “冯先生过虑了,我绝没有那个意思。”左少卿继续平静地说:“两位,我先说一点背景情况吧,也请冯先生指教。这个背景,就是美国对中国的经济封锁。这种封锁,据我所知,始于一九四九年二月。因为正是这个时候,美国国务卿艾奇逊,曾经在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上说过这样两句话。大意是说:‘**理论与中国的具体现实之间的第一个冲突,大概会具体地体现在经济领域中。’他的这个判断非常准确。因此,他又接着说:‘这正是美国对付**政权的最有效的武器。’冯先生,所以,美国从那时起,就准备用经济手段来对付**政权了。艾奇逊的这个讲话,后来作为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第41号文件,获得美国总统的批准。对中国的经济封锁,正是从这个第41号文件开始的。” 这个时候,房间里已经非常安静了。于志道和冯顿,不管他们的想法是什么,此时都有些意外有些惊讶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并不想给冯顿以理压人的感觉。还是那句老话:有理不在声高。所以,左少卿仍然用很轻的声音继续说话。 她说:“正是因为有了这个41号文件,美国当时把世界上的所有国家分为两类,一是‘r类’,这是指苏联和东欧国家。二是‘o类’,是指其他国家。美国对所有‘r类’国家的出口,都实行许可证制度,称为‘r’程序。在这个‘r’程序里,所有出口物资被分为两类。一类是指武器装备,也就是军火,这个不用我再解释。这一类里还包括所有与战争潜力有直接关系的战略物资。这类战略物资被称为‘1a’。据我所知,属于‘1a’的战略物资共有163种。另外一些战略重要性稍次一点的物资,则被称为‘1b’,比如钢铁、机车、机车部件、商船、载重10吨以上的火车车厢等等,这一类的物资共有288种。这两类物资,其实已经覆盖了很大的范围了。” 这时的房间里仍然很安静。于志道和冯顿都专注地看着这个说话声音不高的女人。一直坐在角落里的杨志,则惊愕地张大了嘴。 左少卿继续平静地说:“现在,美国把中国列为‘r类’国家,也实行物资禁运。只不过,与苏联和东欧国家相比,要稍稍宽松一点。这一时期,美国要求英国也对香港实行‘r类’管制,因为香港是亚洲最重要的转口贸易港。但英国方面一直不同意,他们担心惹恼**,使他们丢掉香港。但是,到‘韩战’开始的时候,英国也终于同意对香港实行‘r类’管制了,只不过要比大陆稍微宽松一些。冯先生,这就是目前的背景情况。” 这个时候,冯顿几乎是十分惊讶地看着左少卿。他完全没有想到她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旁观而言,冯顿虽然是一个商人,这是他的公开身份。他在商贸方面也十分有经验,在香港这个生意场里,也能够应付裕如。但说到底,他首先是一个情报人员,他的工作重心也在情报方面。另外,他目前的工作重点,就是如何寻找和抓捕郑远山。商贸方面的业务,至少暂时已经被他放到一边了。 但是,这个女人简单的背景介绍,立刻让他从一个新的高度来看待眼前这个经济问题了。他心里隐约明白,经济问题,对目前的中国来说,就是最大的政治问题。 冯顿此时已经蹋下心来,也冷静了许多。他更想听听,这个女人还能说出什么来。他注意地看着左少卿,说:“左女士,我很好奇,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会了解这些情况?” 左少卿笑了一下,“冯先生,我是做经济研究工作的,研究分析的重点就是中国大陆的经济状况。冯先生,无论对大陆而言,还是对美国政府和英国政府而言,经济问题,其实就是政治问题。美国的第41号文件,就是想用经济手段,控制和最终改变中国大陆的政治状况。这是我的理解。” 冯顿疑惑地看着她,“在香港?研究大陆的经济?你怎么不到大陆去研究?” 左少卿温和地说:“请冯先生不要奇怪,所谓旁观者清吧。从旁观察,也许看得更清楚一些。冯先生,你还要听我说吗?” 冯顿向她伸出手,“左女士,请你继续说。” 左少卿继续平静地说:“冯先生是做贸易的,可能也有些了解。自从‘韩战’结束后,美国政府对大陆**政权极其恼火。他们对中国的经济封锁,贸易禁运,也就更加严格了。无论是‘1a’还是‘1b’,禁运的物资种类都大幅增加。一些原来属于‘1b’的物资,被列入到‘1a’的清单中。原来不属于禁运的物资,则被列入到‘1b’之中。另外,对香港的禁运也比以前更加严格了。” 左少卿静静地说着,同时也在静静地观察着冯顿。 左少卿轻声说:“冯先生,我能够想像到,目前大陆在进口重要物资方面,特别是战略物资方面,一定遇到了非常大的困难。” 这时,于志道不断点头说:“是呀,是呀,冯先生,我也正是看到了这个机会,所以才向你提出这个建议的。” 冯顿这时就沉默下来了。他此时也感觉到,美国的经济封锁对国内经济建设带来的压力。在他过去几年的工作中,确实有几次任务,是为国内解决急需的物资。那几次任务,都是花费了巨大的代价,并且费了许多的周折。此时想起来,若是他有一条走私的路线,能够用较小的代价为国内买到这些重要物资,那就大不一样了。 冯顿沉思着说:“左女士,我得承认,美国的经济封锁,物资禁运,确实给大陆那边带来许多困难。” 左少卿点点头说:“是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同样严重。早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美国就拉拢了一些国家,组成‘巴黎统筹委员会’,对所有的**国家实行物资禁运。到‘韩战’开始后,这个‘巴黎统筹委员会’的作用就更大了。” 这时,左少卿隐约感觉到,自己所说的话,可能与自己的身份不太相符。于是,她略略地改变了自己的口气,又说:“美国政府的目的,原来是为了用经济手段压服中国,改变中国。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做,却把中国推向了苏联那边。这是美国人愚蠢的地方。但经济封锁的作用,确实是很严重的。” 冯顿向左少卿露出笑脸,说:“左女士的意思,是希望我接受于老板的生意?” 左少卿也笑着说:“我是于老板的助手,当然希望他的生意能谈成。我所以愿意帮助于老板,是因为我相信,于老板在做生意挣钱这方面,是最认真的。他绝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她转向于志道说:“于老板,是这样吗?” 于志道立刻哈哈地笑着说:“冯先生,她说的完全对。我对做生意这件事,是非常认真的。并且,我希望和冯先生做的这个生意,是长期的。这就是我的诚意。” 冯顿也哈哈地笑起来,转向于志道说:“于老板,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助手。她可真是不简单。左女士,我已经有几分信你的话了。也许你还有话要说。” 正文 四百一十三、 名片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继续说:“冯先生,我最后要说的话是,两位都是商人,挣钱是首要目的。现在的机会最好,特别是在香港。” 冯顿此时也更加认真了,“为什么?请说。” 左少卿静静地说:“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英国对香港的管制,也比以前更严格了。但是,英国人毕竟有一点心不甘情不愿的。他们不希望香港衰落,最后成为他们的负担。所以,他们对有些物资的管制,多少有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另外一个方面,香港毕竟是以转口贸易为主,许多年来,香港的商人也正是从这个夹缝里生存下来的。他们有许多维持贸易的手段,为了挣钱,他们也更有这个愿望。所以,现在香港几乎是大陆获得重要物资的唯一通道。没有这个通道,对大陆的经济状况,可能很不利。于老板说,这个生意对大陆有利,原因就在这里。以我了解的情况,美国政府对中国大陆的封锁,很有可能是长期的,甚至越来越严格。所以,于老板说,他想长期做这个生意,也是这个原因。” 此时,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冯顿低头沉思着。于志道脸上则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如果不是冯顿在场,他真想上前拥抱左少卿。杨志坐在角落里,仍然惊愕地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左少卿。 这时,冯顿看了一眼手表。他再次沉默片刻,终于说:“左女士,我承认,我对你说的情况很意外。显然,你对当前经济方面的了解,确实比较深入。我很希望今后有机会,还能和你多聊一聊。” 左少卿笑了起来,“那么,冯先生可否给我留一张名片,也许以后有机会,我会去拜访冯先生呢。” 冯顿立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到左少卿手里,“左女士,后会有期。” 接着,他又转向于志道,认真地想了一下,说:“于老板,我们的生意究竟会不会谈成,我不敢保证。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会认真考虑你说的两种办法。今晚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处理。等忙过这一段,于老板,我会联系你,和你再谈。” 于志道立刻站起来,热情地和冯顿握手,认真地说:“冯先生,我等你的电话。” 送走冯顿之后,于志道立刻张开双臂,把左少卿抱在怀里。 他拍着她的后背,真诚地说:“左少,左少,能够认识你,真是我三生有幸。哎呀,你说是不是?过去我们是对手,都想割了对方的脑袋。后来再到现在,我们又是最好的朋友。今天晚上,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呀!” 左少卿从他的怀里挣出来,笑着说:“于老板,还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感觉,要做成你的这件生意,可能还要费很多周折的。” 于志道拍着她的胳膊,“左少,你说的对,我会认真处理。怎么样,你现在累吗?今晚我还有一个约会,能够再跟我走一趟吗?” 左少卿点着头说:“我猜,也是为了这件生意吧。” 于志道收起了笑容,盯着她说:“这个约会也是个麻烦。他们是三合会的人。” 左少卿说:“是谈走私吧?” 于志道哈哈大笑,“让你说对了,就是要和他们谈走私的事。我觉得,他们也想挣钱,应该会同意的。不过是给他们多少利润的问题吧。” 但是,这一次,于志道高兴得有点太早了。今天晚上,他在三合会的地盘上,就真的遇到了一些麻烦。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仍然是左少卿帮了他的大忙。 这个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 但香港的夜,却永远都是不平静的。街上仍然有很多人。有的时候,这也真让人很疑惑,难道他们都不睡觉吗? 街边的橱窗里、房顶上、门楣上的霓虹灯仍然闪动着,在狭窄的街道上投下五光十色的光影。靡靡的音乐声,从舞厅里,从商店里,甚至从住家里传出来,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里波动着。 被霓虹灯照耀得光怪陆离的街边,总有一些妖艳的女人们,在这靡靡的音乐声中扭动着,向身边的行人放出她们的笑靥。 左少卿坐在于志道的汽车里,望着车外的街景,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其实是在克制着自己,不要露出太多的兴奋。 她手里一直攥着冯顿的名片,感受着它的光滑和硬朗。她现在有七分把握,这个冯顿先生可能真的有“**背景”。她一直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她能否借助这个冯顿,和国内的组织取得联系。 于志道的精明,可不是一般的精明。他此时正撇着嘴,斜着眼睛看着左少卿,自然也看到了她手里拿着的名片。 他指了指她手里的名片,轻声说:“左少,有什么想法吗?” 左少卿急忙把名片放进口袋里,只是向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于志道笑了起来,“左少,按照**的说法,我应该算是开明人士吧。请你记住这一点。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我也只帮助我喜欢的人。” 左少卿回头看他一眼,点点头,轻声说:“于老板,我记住了。” 杨志开着车,过了九龙,一直向南驶去。汽车在天星小轮渡口等待的时候,左少卿看着周围的环境,不由有些疑惑起来。 她问:“于老板,你这是要去哪里?” 于志道笑着说:“去湾仔。需要乘轮渡过海,去香港岛。” 左少卿想了一下,笑着说:“你该不会,去见三合会‘新义安’的人吧?” 于志道哈哈地笑起来,“左少,你真聪明。这是怎么想起来的?” 左少卿说:“我看你和冯先生谈的生意,是想用第一种办法,买船运货。现在去湾仔,是想用第二种办法了,走私。据我所知,湾仔就是‘新义安’的地盘。他们控制着香港岛上的所有渔船。” 于志道说:“你说的不错。我是不拘一格的人。这两种办法我都要用。” 左少卿说:“那么,你去的是湾仔的什么地方?” 于志道说:“湾仔的告士打道,‘德利’渔行。” “告士打道?那里确实是‘新义安’的地盘。”左少卿笑着点点头。 “左少,看不出来,你对香港的三合会也比较熟悉呀。” “倒是说不上什么熟悉。但干我这一行的,到了一个地方,总要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特别是黑白两道。于老板,你对‘新义安’熟悉吗?我听说,现在‘新义安’的龙头老大是炎哥。” 于志道赞赏地看着左少卿,点着头说:“也算是认识吧。我其实是认识这个炎哥的父亲。对了,他父亲和你还有些关系呢。” 左少卿有些惊讶,“他父亲是谁?怎么会和我有关系?” 于志道看着车窗外,回想着说:“他父亲可是个老军统,过去跟戴老板很熟悉。” 这个情况,让左少卿有些惊讶。 于志道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左少卿,继续说:“抗战的时候,他父亲就在香港广州这一带潜伏活动,听说还立过不少大功呢。但是,抗战一结束,他父亲就利用军统的势力,成了‘新义安’的龙头老大。这几年,他也确实闹得太过分了,简直就是敲诈勒索。前年吧,他父亲被香港警察抓到了。大概是看在他过去抗战的份上吧,只把他递解回台湾了。所以,现在炎哥是老大。” 左少卿回头看着他,“这么说,你是想请炎哥帮你走私?” 于志道快乐地笑起来,“你看,我有这么好的关系,干吗不利用起来呢。我这次来香港之前,还特地拜访了炎哥的父亲。他父亲的名字叫向乾。” “原来是这样呀。”左少卿点了点头,就没有再说话。 这时,有一条渡轮靠上港口。杨志开着车驶上渡轮。半个小时后,渡轮在香港岛湾仔靠岸。汽车很快就驶上了香港著名的告士打道。 告士打道,是香港岛上少数几条比较宽阔的柏油路。告士打道北面临海,隔着维多利亚湾,与九龙半岛遥遥相望。告士打道的南边,则是一大片拥挤的楼房和低矮的住房。那个拥挤的程度,几乎到了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地步。 如今的告士打道已经不临海了。那一片海后来都被填了起来,在这上面建起了高大宽敞的湾仔体育场。后来才有的华润中心、新鸿基中心,也建在这里。至于告士打道的南侧,则建起了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下烨烨生辉。告士打道的过去和现在,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世界了。 于志道要去的“德利”渔行,就在这条沿海的告士打道上。 左少卿跟着于志道在告士打道上下了车。虽然是在黑夜里,她仍然看见街道北侧的海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渔船。一些幽灵般的渔火,隐约照亮渔船上的甲板和桅杆,在黑暗的夜里,如同鬼域。她知道,湾仔的炎哥也是做走私生意的,用的就是这些渔船。 正文 四百一十四、 江湖 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还没有意识到这里有什么异常。她感觉,这不过是一次为了谈生意的平常见面吧。 在黑暗中,一个年轻人无声地跑过来。他向于志道说:“是于老板?” 于志道点头说:“对,是我。” “于老板请。我们炎哥在楼上等着您呢。”年轻人闪开身体,向前伸出手。 于志道笑着转向左少卿,拉起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胳膊弯上,然后向亮着几盏昏暗灯光的“德利”渔行走过去。 “德利”渔行是一座非常宽敞高大的大房子,在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样的结构。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扇宽大的木门上开着一扇小门。两个年轻人站在门口,看着走过来的于志道和左少卿,还有跟在后面提着皮包的杨志。 左少卿一进了门,就闻到满屋子的鱼腥气。她看出来,这座大房子,在白天是经营或者售卖鱼获的地方。湿漉漉的水泥地似乎刚刚冲洗过,还汪着水,在整个大房子里泛着阴凉的湿气。远处的墙边,还摞着数十个竹筐,似乎是用来装鱼的。一台乌黑的磅秤,静静地立在阴暗的墙边。 跟在他们身后的年轻人引着他们走上一道狭窄的楼梯。木楼梯在他们的脚下吱吱作响。他们拐了两个弯,终于走到一扇门前。 年轻人推开门,对里面说:“炎哥,于老板来了。” 里面立刻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于老板,于老板,快快,请进来,请进来!” 左少卿跟着于志道进了门。她立刻看见从桌边站起一个个子不高,却十分强壮的人。他那张长方脸上虽然笑着,却透着一股冷峻的杀气。 左少卿注意到,在那张方桌边还坐着一个人,是一个瘦瘦的目光有些阴沉的人。 炎哥的嗓音洪亮,大声说:“于老板,快请过来,到这里坐。啊,这个,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家父介绍来的一个朋友,姓陈,陈荫堂。我应该叫他陈叔。陈叔,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的于老板,也是家父的一个老朋友。哦,这位女士是……”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左少卿。 于志道笑着说:“这位女士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现在也可以算是我的智囊,她叫左少卿。左少,见过炎哥。” 其实,左少卿在听到炎哥介绍桌边的那个人时,心里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炎哥的父亲是老军统。他父亲介绍来的陈荫堂,有可能也是台湾保密局的人吧。她在心里这样猜测着。 左少卿的脑子里瞬间想到新华社香港分社门前的紧张气氛,也想起于志道向她介绍的情况。于志道说:“**那边出事了,并且是大事!”这些情况在她的脑海里盘旋汇合在一起。她感觉,眼前这个陈荫堂也应该算是一个异常。他今天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此时,听到于志道正向炎哥介绍她,左少卿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伸出右手和他握手。她脸上带着微笑,注视着炎哥,同时又很轻巧地伸出左手,把拇指、食指和无名指捏在一起,只把中指和小指伸出来。 在三合会的规矩里,这叫亮“印”,也是在表明自己的身份。 炎哥看见她的这个手势,十分意外,一双有力的眼睛直盯在她的脸上。 他撇着嘴一笑,说:“我倒是没有想到啊,这位女士也是同袍。请问堂口。” 左少卿笑着说:“远了,我在台北走,是‘歪嘴’。” 炎哥向她点点头,“原来是‘和’字堂的。是‘和胜和’,还是‘和合图’?” 左少卿说:“是‘和胜和’。台北的荃叔,是我的‘大佬’。” 炎哥立刻张开嘴说:“啊,知道了,是荃叔老前辈的弟子,尊贵,尊贵。请坐。” 接下来,四人落座。炎哥自然是坐上首。于志道坐在炎哥的右侧,陈荫堂坐在炎哥的左侧。左少卿则坐在炎哥的对面。片刻,有马仔送上茶来。 炎哥半侧着身体,面带微笑,注视着于志道。说:“于老板今天来,仍然是为以前说过的生意吧?我倒也看出来了,于老板是很有诚意的。我也和下面的弟兄们议论过这个生意。说一句实话,我很有兴趣。” 于志道笑容满面,说:“炎哥一向是做大生意的。所以,于某人的生意,自然要对炎哥的路数,要让炎哥有面子。” 这时,炎哥却把目光转向左少卿,又说:“我倒没想到,荃叔还有女弟子。当年家父和荃叔打天下的时候,是很投脾气的朋友,也一起遭过许多难。我倒是有些意外,多问一句,左女士怎么和于老板走到一起了。” 左少卿笑着说:“炎哥有可能不知道,我和于老板是老相识。当初于老板在南京的时候,我曾经和他是死对头,曾经闹得不可开交,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于志道就哈哈大笑地说:“炎哥,当时这个左少卿,当面对我说,要割我的人头。恨不得拿一把刀,当时就杀了我。倒是没想到,我和她是不打不成交,后来竟成了好朋友。真是彼一时,此一时呀!人在江湖上走,真是什么事也说不定的。炎哥可能还不知道,这位左女士,和令尊是一个系统的人。” 炎哥听到这个话,不由吃了一惊,就细细地打量左少卿。 左少卿虽然没有转脸去看,却已经察觉到旁边的陈荫堂也在回头注视着她。她没有动,只是微笑看着炎哥。 炎哥盯着足有一分钟,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说:“于老板,我眼拙,这个时候我才看出来,左女士可能还是个狠角色吧?” 于志道就向他点着头说:“炎哥,当时在南京,这个左女士,是真刀真枪地和我对着干,是下了狠手的。我也是下了一番功夫,才和她打了个平手。我于某人敬重的是有本事的人。这也是我和她能走到一起的原因。” 左少卿向炎哥一抱拳,“炎哥,不要听于老板这么说。我敬重于老板,也和敬重炎哥的江湖地位一样,是真心的。希望今天,于老板能和炎哥谈出一笔好生意来。” 左少卿这么一说,于志道和炎哥的话题自然就转到他们的生意上了。 但左少卿很快就看出来了,可能有麻烦。这个麻烦,就出在炎哥身边的陈荫堂身上。于志道专注和炎哥谈生意,没有注意到这个陈荫堂。但陈荫堂却不时小声在炎哥的耳边低语。他的低语,让炎哥的眉头皱了起来。 左少卿略一注意,就听清陈荫堂在炎哥耳边说的是江湖暗语:“流!流!” 在香港三合会的暗语里,“流”是说对方的话不可信,是假话! 这个时候,左少卿心里已经冒出火来了。这个陈荫堂利用于志道不懂三合会的暗语,当面说:“流!”这也欺人太甚了!此时,她眼神冰冷地盯着这个陈荫堂。 片刻,陈荫堂又在炎哥耳边说“流!”的时候。左少卿终于怒不可遏,眼睛也已经瞪了起来。她一拍桌子,瞪着陈荫堂大叫一声:“坚!坚!是坚!” 在香港三合会的暗语里,“坚”是说于老板说的都是真话,是可以信任的。 这个时候,房间里的气氛就完全变了。 陈荫堂黑着一张脸,回头瞪着左少卿。炎哥也沉下脸,疑虑地看着左少卿。 于志道看见左少卿凶狠地盯着陈荫堂,立刻意识到这个陈荫堂在暗中给他使坏。他沉下脸,警惕地盯着陈荫堂。 陈荫堂严厉地盯着左少卿,咬着牙说:“流!” 左少卿再一拍桌子,“坚!你他妈的胡说八道!” 陈荫堂瞪着她,喝道:“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左少卿大怒,一把抓住他的左手,右手则反向封住他的领口,瞪着他说:“王八蛋!格使!谁是你的顶爷!” 在三合会里,这是两句十分严厉的质问。一是问他的来路,二是问谁是他的“堂主”,受谁的庇护! 陈荫堂用力一挣,却没有挣开,叫道:“你他妈的放手!” 左少卿却喝道:“你给老子说!格使!顶爷!” 陈荫堂凶相毕露,恶狠狠地瞪着左少卿,终于从牙缝里说:“老子是‘新义安’的人!向乾就是我的‘顶爷’!怎么着!” 左少卿同样恶狠狠地盯着他,说:“你胡说八道!老子看你是想‘起飞脚’!” “起飞脚”在三合会的暗语里有两个意思,一是要背后下黑手,二是要背叛组织。这两者都是要送命的。 这时,左少卿一眼看见,陈荫堂那只空着的右手正向怀里伸。她岂能容他从怀里拔出刀或者掏出枪来,一声怒骂:“你混蛋!”反拳一击,正中他的喉部。陈荫堂立刻连人带椅子都向后摔倒在地上,在木板地上撞出巨大的响声。 陈荫堂已经拔在手里的枪,也被这一摔,脱手而出。他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喉咙,痛苦地哼哼着。 炎哥这下子发了怒,一拳捶在桌子上,向左少卿吼道:“你大胆!放肆!” 正文 四百一十五、 险恶 炎哥的马仔们早已听到房间里的争吵声,已经守候在门外。现在听到炎哥的吼声,立刻冲进来七八个人。他们手里还拿着长刀或木棒,虎视眈眈地盯着左少卿。 此时,左少卿脸色森森,横扫他们一眼,双掌一拂,向外一抖,侧身而立。 她向炎哥一抱拳,大声说:“炎哥,抱歉了!我不该在炎哥面前动手!但这个王八蛋自称是‘新义安’的人,是向爷的弟子。我现在问一句,是,还是不是!如果是,炎哥认他是向爷的弟子!我绝没有二话,就叫你的马仔拿刀来砍我的头!我左少卿要是哼一声,就不是荃叔的弟子!炎哥,请你说话!” 许多年前,左少卿曾经是落凤岭的土匪寨主,是在江湖里磨砺出来的。她后来又有南京保密局的绝命经历。杀人立威,敲山震虎,早已成为她震慑众人的手段。一个炎哥,一群马仔,其实并不在她的眼里。她此时的目的只有两点:一是帮助于志道谈成生意,二是想弄明白,这个陈荫堂出现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感觉,似乎和新华社香港分社门前的紧张气氛有关。 此时,于志道也慢慢地站起来,脸色阴沉地盯着炎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左轮手枪,放在桌面上,并且一直推到炎哥的面前。 他轻声说:“炎哥,你要杀她很容易。但先杀了我。炎哥,用枪更方便!” 但是,坐在方桌后面的炎哥,却凶狠地瞪着左少卿,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杀一个女人,在他心里并不是问题。何况她又在自己的地盘里闹事,还当面打伤了他的客人。但是,他心里却非常犹豫。 第一,双方都是从台湾来的。陈荫堂是台湾国家安全局的人。他来时就已经说明,他要在香港执行重要任务,请他协助。陈荫堂还带来了父亲向乾的亲笔信。父亲的信里也是这个意思。但于志道也是从台湾来的。他虽然已经退役,但到底是**上将,在台湾在香港一定还有一些势力。从于志道的话里,似乎这个左少卿也是台湾保密局的人,更何况她还是荃叔的弟子。这两层关系,是他不能不考虑的。 第二,陈荫堂并不是‘新义安’的人,也不是他父亲的弟子。但陈荫堂却当面这么说。他这么说说倒也无妨。但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他这个龙头老大却是不能认的。如果认了,就会坏了帮里的规矩。难道什么人都这么说一声,就成了他父亲的弟子吗?这件事要是传到江湖上,只会叫别人笑话他。妈的,这个王八蛋陈荫堂! 第三,他和于志道谈生意已经很长时间了。他早已看出来,于志道的生意是可以赚到大钱的。妈的,老子费心拔力经营帮伙,不就是为了赚钱吗?难道,就因为陈荫堂在他耳边说:“流!流!”他就不挣这个钱了吗? 炎哥心里盘算着这些情况,却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盯着眼前这个女人不放。但到底该怎么办,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左少卿的精明,不是常人能比的。她隐约看出炎哥的心思。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事要有个了结,就必须给他一个台阶,哪怕是半个台阶也好。 她想到这里,就再次向炎哥一抱拳,说:“炎哥,对不住,我让炎哥为难了。刚才的话我收回。我现在只想问炎哥一句话,还想不想和于老板做这个生意。如果还想做,就请这位陈先生离开。于老板一定会和炎哥认真谈这个生意。如果炎哥不想做这个生意了,于老板也不会勉强。我和于老板就立刻离开。好在香港的堂口很多,我们可以找别人谈这个生意。请炎哥发一句话。” 左少卿这几句话,果然给了炎哥一个台阶。 他立刻听出这个意思。他回头看着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喉咙的陈荫堂,很关切地问:“陈叔,你怎么样,是不是伤得很重?”他抬头说:“去一个人,找医生来,给陈叔看看伤。你们几个,扶陈叔去休息。” 那些马仔听明白炎哥的意思,立刻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陈荫堂架了起来,送到其他房间里休息。另有一个弟兄飞跑出去找医生。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炎哥坐在桌边,仍然盯着左少卿不放。 他声音低沉地说:“左女士,你一进门,我就看出你是个狠角色。你果然够狠,居然当着我的面,打伤我的客人!” 左少卿再次向炎哥一抱拳,“对不起了,炎哥。我实在是不希望炎哥和于老板的生意被这个人给搅了。他当着于老板的面说‘流’!实在让我忍不住!” 于志道哈哈地笑着说:“炎哥,你千万不要低估了这个左女士。她几乎就是个从刀尖上爬过来的人,心狠手辣!当年在南京时,我一个警卫班,八个人,被她杀了个一干二净。她还放出话来,要割我于某人的人头!我一直找机会先杀了她,可惜没有成功呀!不过,炎哥老弟,我也说一句到地的话。她如果真成了你的朋友,是可以为你两肋插刀的。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 旁观而言,于志道这几句话是没有错的。后来,左少卿果然成了炎哥的朋友。再后来,炎哥甚至曾为了其他事,专程去台北拜访过左少卿。 再再后来,到了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炎哥的‘新义安’已经成为香港最大的黑社会组织,让香港警察头疼不已。但到了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之前,炎哥的‘新义安’却归顺了中央政府,发誓绝不给新的香港特区政府添麻烦。这其中,就有左少卿一份功劳。 当然了,这些都是另一个故事了。如果今后有机会,在下会写给各位看官们看。 这个时候,炎哥心情已经乱了,对做不做生意这件事,也拿不定主意了。 他说:“于老板,今天算是出了意外。还有一些其他原因,和你的生意眼下也不好再谈下去。还是等日后有机会,再和你谈吧。请于老板相信我,我是很愿意和你做成这个生意的。” 有了炎哥这个话,于志道心里也很高兴,连忙说:“也好,也好。我过几天再和炎哥联系。也请炎哥相信我,现在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炎哥送于志道、左少卿出门的时候,就拉着左少卿的手,笑着说:“左女士,刚才,如果我的弟兄和你动手,结果会怎么样?” 左少卿回头看着他,已经从他看似玩笑的问话里,听出一丝威胁来。就笑着说:“炎哥太高看我了。炎哥不过损失几个弟兄,我可就没命了。” 炎哥微笑着向她点点头,“好,你真会说话。说得很客气,却也含着威胁,我听得出来。左女士,我会记住你的。两位,请走好,我就不远送了。” 左少卿先出了房间,却听见于志道和炎哥在后面低语。她慢慢走着,并不回头,只是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 于志道在后面拉了炎哥一把,轻声说:“炎哥,这个陈荫堂到你这里来,应该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吧?” 炎哥轻轻摇摇头,小声说:“于老板,不要问了。我什么都不能说。” 这两句话如冰与火一般,在左少卿心里慢慢地旋转着,也让她的神经渐渐绷紧。但她仍然弄不清楚,香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次,她有没有可能插手其中。 炎哥站在“德利”渔行的门口,看着于志道和左少卿上了车,这才进了渔行。 杨志开着车,缓缓地驶离了告士打道。 旁观而言,左少卿离开“德利”渔行的时间,略略地早了一点。她如果再晚一点走,就有可能看见另外一个她日思夜想的人,她妹妹右少卿。 但是,传奇就是传奇。左少卿确实没有在湾仔的告士打道上见到右少卿。事实上,她也根本无从知道妹妹右少卿,此时就在香港。 左少卿和于志道乘车离开“德利”渔行没多久,右少卿就到了这里。她是悄悄跟在顾尚宾的后面,尾随而来的。 她到香港其实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费尽了心机才找到顾尚宾。但是,这个王八蛋和她照了一次面后,竟然不露面了。 但是,谁要能逃出右少卿的手心,她右少卿也就不是右少卿了!右少卿的狡猾与精明,在这几年的潜伏中,已经磨练得更加炉火纯青了。 半个月前的那天傍晚,她在九龙救济会的外面和顾尚宾第一次取得了联系。她看得出来,顾尚宾对她有怀疑。但还是答应她,要向上面汇报,并让她等他的消息。 但随后几天,这个顾尚宾却踪影全无了。在九龙救济会里,再也没有见到他。 右少卿对此却是早有防备的。那天她和顾尚宾分手后,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她早已猜到,顾尚宾一定会数次回头,观察她的动作。右少卿并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走着,直至拐进另一条小街里。 正文 四百一十六、 界限街 事实上,顾尚宾看着右少卿拐弯后,仍然站在街边,观察右少卿拐进去的那个街口。他是想看一看,这个女人会不会重新走出来,或者,从街口伸出头,观察他。 但右少卿既没有出来,也没有伸出头。她快步继续向前走着,然后翻过一道围墙,又穿过一小片居民区,然后走到另一条街上,在一棵粗壮的棕榈树后面停下来。 右少卿的精明在于,她每到一处,都要细致地观察周围,特别是每条道路的走向。几年的潜伏让她有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经验,每到一处,必须首先看好退路。她翻墙走到这里,正是她事先看好的几条退路之一。 她此时站在这棵棕榈树的后面,正好可以看见前面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她知道,顾尚宾无论向哪里走,都必须经过这个十字路口。 大约十几分钟后,右少卿果然看见那个穿着黑色长衫的顾尚宾,正匆匆从前面的十字路口走过。右少卿缓缓地从棕榈树后面走出来,远远地跟在顾尚宾的身后。 右少卿跟在顾尚宾的身后,出小长街后,就上了窝打老道,一直向北走。 她看得出来,这个顾尚宾也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他这一路上,用种种方式回头观察自己的身后,是否被人跟踪。但右少卿离他很远,只需注意他那一身黑衣服就行了。所以,顾尚宾走了一路,并没有发现自己被人跟踪。 这个顾尚宾走到最后,就到了界限街。他行走的速度放慢了,回头观察的次数也更多了。右少卿感觉,他似乎快到目的地了。她在街边停下来,远远观察着正佯装看橱窗的顾尚宾。 界限街并不宽,却是香港非常著名的一条街。 一八六〇年,清政府和英国签署了一份屈辱的协议,就是有名的“北京条约”。在这个“条约”中,清政府将九龙半岛南部割让给英国。分割九龙半岛的界限,就是今天的界限街。当时还没有街,英国人称之为“界限线”。 一**八年,英国人和清政府签订了“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又租借了新九龙及新界。这样一来,在这条“界限线”以南的九龙半岛为“割让地”,以北的新九龙和新界,则成为“租借地”。 一九三四年,香港政府在这条“界限线”上开辟道路,就成为今天的界限街。 时至今日,这条界限街仍在发挥着特殊的作用。界限街以北地区的房屋物业,因为这里当年曾经是“租借地”,因此要向香港政府缴付地租。而在界限街以南,理论上已是英国的土地,这里的房屋物业,则要向香港政府缴付地税。北边缴地租,南边缴地税,这两边是有区别的。 同时,这条界限街不仅是九龙与新九龙和新界的分界线,也是油尖旺区与深水埗区的分界线。 顾尚宾走到界限街上的时候,就放慢了速度,小心地看着身后。 右少卿看得出来,他非常谨慎。他确认身后没有问题后,就进了一栋旧楼房。右少卿悄悄从那旧楼房门前走过,门牌号码是:九龙界限街41号。 如今,这栋老楼房早已没了踪影。但上了年纪的香港人或许还记得,这里曾经是著名的“大光明影业公司”的所在地。香港著名导演顾而已,曾在这里拍了一部著名的电影,叫《小二黑结婚》。看官们要明白,这个细节很重要。 右少卿缓缓从这里走过时,不仅看清了门牌号码,还察觉这里隐约有一丝紧张的气氛。这是她的职业敏感。她因此继续向前走。走到一处报摊前,她停下来买报纸的时候,不经意地回头观察。在不太多的行人中间,她看见一个卖水果的摊子,两个靠在墙边闲聊的年轻人,还有一辆停在墙边的黄包车。车夫躺在车上,用草帽盖着脸,似乎在打瞌睡。 但右少卿却看出来,这些人都是警卫,是守卫这栋旧楼房的。那么,问题就来了,这里为什么要受到如此严密的警戒? 这个时候,右少卿还没有其他的想法。她只想尽快和台湾的保密局取得联系,无论通过什么人都可以。 现在,她看见顾尚宾进了这栋小楼,再看见小楼外面的警戒,就已经猜测出来,这里可能是台湾保密局在香港的一个联络点,甚至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联络点。她心里的想法是,如何通过这个联络点,与台湾保密局恢复联系。不仅要得到新电台,还要获得经费。这是她到香港来的两个主要目的。 但直接找上门去,肯定是不行的,尽管顾尚宾也在里面。如果她受到里面人的怀疑,不仅不能建立联系,甚至会丢掉性命。 右少卿向附近观察片刻,就注意到41号的斜对面有一家小旅馆。她很快就在这家小旅馆的顶楼租了一个小房间。站在这个小房间的窗前,她可以看见41号外面的大致情况。 右少卿一连在这个小房间里盯了三四天,终于在这一天的傍晚看见顾尚宾从这栋小楼房里走出来。她略略地考虑一下就明白,只有盯住这个顾尚宾,她或许可以找到和台湾保密局建立联系的办法。 这天夜里一点多钟的时候,她跟着顾尚宾在九龙一带绕了一个大圈,终于跟着他从天星小轮港口上船,到了香港岛,最后到了告士打道的“德利”渔行的外面。 她到达的时候,左少卿和于志道刚刚乘车离开不久。 到了这个时候,右少卿心里的疑虑更加浓重,几乎到了化不开的地步。第一,顾尚宾在九龙绕了那么大一圈,才到了这里,显然是为了躲避跟踪。第二,她在“德利”渔行外面观察到,这里同样有超出异常的警戒。她心里的疑问是:为什么? 旁观而言,左少卿和右少卿,这两个特工行里的顶尖高手都到了这里。她们心里都有同样的疑问:为什么? 相比较而言,左少卿心里的疑惑更清楚一些。新华社香港分社外面的紧张气氛;于志道说**那边出了大事;冯顿的谨慎,还有他可能有的“**背景”;尤其是出现在“德利”渔行的陈荫堂。左少卿凭直觉,判断他是从台湾保密局派来的。所有这些情况综合起来,都预示着,香港这里确确实实正在发生着一件“大事”。 左少卿最为犹豫的是,她是否要插手其中。她插手其中有利还是有弊?其次,是她如何插手其中,能否对自己的同志有帮助。 这个时候,被右少卿跟踪的顾尚宾已经进了“德利”渔行,并且进了陈荫堂所住的小房间里。他看见陈荫堂双手捂着喉咙,表情痛苦地坐在椅子上。炎哥则坐在他的身边,正关切地看着他。 这个陈荫堂,并不是台湾保密局的人,而是台湾“国家安全局”第一处的少将副处长。这个“国安局”第一处的职责,重点负责对大陆的情报活动,并对岛内各情治系统针对大陆的情报工作,作政策性的设计和督导。可以说,权力极大。 台湾的“国家安全局”有一个著名的特点,就是将官多。全局不过一千多人,据说就有五百多名将官。所以,陈荫堂这个副处长也是少将,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陈荫堂此次来香港,是作为“国家安全局”特派员的身份,协调在香港的各情治系统的站组,共同做好接运郑远山秘密前往台湾的工作。 他这次与“新义安”大佬炎哥见面,事先取得了炎哥父亲向乾的亲笔信,准备用走私的办法,将郑远山送到台湾。不料,第一次见面,就遇到了于志道和左少卿,并被左少卿一拳击中喉咙,让他几乎昏厥过去。 此时,他喉咙仍然剧痛,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他阴沉地瞪着炎哥,说:“炎哥,你就不应该和这种人打交道!太恶劣了!” 炎哥就向陈荫堂陪出笑脸。炎哥的权势再大,也不敢得罪这位从台湾来的特派员。他尽可能缓和地说:“陈叔,你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个于老板可是**的上将呀,不久前刚刚退下来。他在**中一定还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也是我不敢得罪的。那个左女士,是台北荃叔的弟子。家父在台北,也多亏荃叔照顾呀。所以,我也不敢拿她怎么着。陈叔,你说你是‘新义安’的人,真的让兄弟很难办呀!” 陈荫堂瞪着他,哑声说:“什么很难办!你是这里的龙头老大,有什么难办的!把那两个混蛋都处理掉,你还做不了吗?有什么难的!” 炎哥听他这么说,就笑了起来,说:“陈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把这两个人处理掉,要不了两天,香港警察就知道了。香港警察一知道,就是全天下都知道了。香港警察对我会怎么样,可以放在一边不说。陈叔你的任务,可就全瞎了。你想一想其中的道理呀,是不是?” 正文 四百一十七、 危机 听到这里,陈荫堂就不说话了。他明白,如果被香港警察知道消息,走海路运送郑远山的办法就完全不能用了。这时,他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顾尚宾。 顾尚宾在香港情报站里,大小算一个人物。但在这里,在陈荫堂和炎哥的面前,就只能算一个小萝卜头了。所以,他进了门一直不敢说话,只能静静地站在门口。 陈荫堂瞪着他问:“你有什么事?” 顾尚宾就小声说:“陈特派员,我们关站长请你去他那里,说有重要的事商量。” 陈荫堂知道,肯定是关于运送郑远山的事。此事太过重大,已经惊动了总统府。经国先生更是亲自向他交代任务,务必把这个郑远山送到台湾去。所以,陈荫堂虽然一肚子气,却也不敢马虎大意。 他低头看了看表,说:“请炎哥给我安排一辆车,我天亮时就走。” 炎哥点着头说:“行,没有问题。但一定要天亮前走,以免被人看见。” 这时,一个马仔悄悄地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膏药和一盏油灯。他把膏药在油灯上慢慢地烘烤着。待膏药烤软了,他慢慢揭开膏药,然后小心地递到陈荫堂面前。 炎哥接过膏药,亲自动手,给陈荫堂贴在喉咙上。 他说:“陈叔,慢慢的,有一两天就好了。” 陈荫堂捂着喉咙,心里的火气仍然没有消,低声咒骂着站了起来。回头说:“好了,炎哥,就这样吧。我走了。你一定要挑一条好船,做好准备。” 炎哥向他点点头,“陈叔,你放心好了,我这里绝不会误事的。只是,你的货送来,一定要小心。万一让别人知道了,我就不好办了。” 陈荫堂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知道,我会安排好。” 炎哥送陈荫堂和顾尚宾出了门,看着他们上车走了,这才回到渔行里。 这一切都被藏在角落里的右少卿看在眼里。 她跟在顾尚宾的后面,一直跟到这里。在将近一个小时的等候时间里,她一直小心地观察着周围。她看出来,这里是一家渔行。门头上写着“德利”渔行。但周围的情况让她不安。她看出周围有许多暗哨。路灯下打扑克的人,缩在角落里睡觉的人,一个黑着灯的窗口里站着一个探头向外张望的人,等等,他们都是暗哨。更别提守在渔行门口的两个年轻人了。 她心里一直在猜测,顾尚宾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里为什么守卫森严? 这时,她看见顾尚宾先出来,并给后面的一个中年人拉开车门。她判断,这个中年人可能是一个更重要的人物,并且也是台湾方面来的人。 她可以通过这个人和台湾方面取得联系吗?但是,她考虑再三,也不敢在他们面前突然出现。在这么一种严厉的警戒措施下,是绝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的。 她可不希望被人当作一个意外而处理掉。她想,还是尽快回界限街去,看看有没有其他机会。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界限街41号旧楼房里的关锦州,还没有等来陈荫堂。却等来了他绝没有想到的于志道。 以于志道的精明,他到香港可不是来玩的。他来香港之前,早已把香港的情况都摸清楚了。他知道,保密局、国安局,还有军情室,在香港都有站组。但这些不同系统的情报站组之间,却有重重的矛盾。他们互相倾轧,甚至可能会互相拆台。他可不希望自己的生意被这些人的勾心斗角给破坏了。 所以,他将左少卿送回她在炮仗街的住宿地后,就直接去了界限街41号。 他得到消息,保密局驻香港情报站的站长关锦州,最近一段时间一直住在界限街41号的旧楼房里。在他的感觉里,他和关锦州的关系更近一些。当年在南京的时候,关锦州曾经在联勤总司令部的稽查处里当科长。联勤总司令部的稽查处虽然属于保密局系统,但也可以说是他的下属。 就在于志道到达界限街41号之前,台湾国防部保密局香港特别情报站的站长关锦州,一直坐在41号楼上三层的一间狭小的储藏室里。 先说一句,台湾国防部保密局改组为国防部情报局,是五个月之后的事。所以,现在领导香港特别情报站的,仍然是保密局。在这个故事里,一会儿是保密局,一会儿是情报局,说起来有一点乱。但在下却不能说错。 此时,关锦州所在的这间小储藏室,真的十分狭小,不过三四个平方。这里原来是存放各种杂物的地方。但此时,原来存放在里面的杂物都已经搬出去了。储藏室里的地上只放了一张席梦思床垫。此外,这间储藏室里唯一可以算作家具的,就是关锦州屁股底下坐着的一张小竹椅。 此时,他坐在这张唯一的小竹椅上,正在看着的,是盘腿坐在床垫上的一个中年人。这个中年人怀里抱着一个公文皮包,后背靠墙,盘腿坐着,也用一种疑虑重重的目光注视着关锦州。 这个中年人,就是被所有人关注着的郑远山。 他此时的脸色,因为疲惫而憔悴,头发更是乱糟糟的。下巴上的胡子也长了出来,显然已经多日没有刮脸了。 郑远山到香港已经两天了,一直住在这间小小的储藏室里。关锦州最担心的,就是害怕有人从窗户里看见他的影子,甚至对他开枪。眼前,这间小储藏室里,除了一扇小门外,是没有窗户的。所以,这里是郑远山最安全的藏身地。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郑远山很少说话,只是抱着他的公文包,静静地坐着。 关锦州其实很想看看他皮包里的文件。他不用想就明白,这个皮包里一定放着极其重要的文件,**的文件,甚至可能包括军队作战计划之类的绝密文件。 目前,无论是台湾军方,还是各情报系统,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大陆共军发动对台作战。去年以来,战争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台湾的上空,让人惶恐不安。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六日,大陆**政府正式对外宣布,一定要解放台湾。这个消息,就把台湾各方面的人都吓得心惊肉跳。 同年的九月三日至十五日,共军连续对金门、马祖各岛的**实行惩罚性打击。 海峡两岸的形势,至此急转直下。 十二月二日,美国同台湾签订了“共同防御条约”。 十二月八日,**的周恩来发表声明,谴责批评美台的“共同防御条约”是“非法的,战争的条约”。 十二月十日,美国和台湾交换“谅解换文”,正式取得在台、澎及附近地区部署军队的“权力”。 **军队立刻还以颜色,于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八日攻占了浙江沿海的一江山岛。一月二十四日,**的周恩来发表了《关于美国政府干涉中国人民解放台湾的声明》,指责美国干涉中国内政。 几天后,美国国会针锋相对,于一月二十八日授权美国总统,在必要时可以使用美**队防守台湾及沿海岛屿。到现在为止,美国已经在台湾海峡集中了六艘航空母舰和近百艘巡洋舰、驱逐舰,总数有数百艘军舰,就是要对**政权示威。 关锦州明白,战争的危险近在眼前。中美之间,似乎随时都会为了台湾,打一场大战。甚至可能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呀! 但是,蒋总统虽然有美国人给予的一切支持,他却从来就不信任美国人。美国人是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讲信义的。共军如果攻台,美国人是否会真的支持他,保护他,那可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呀! 这个大大的问号,关锦州心里也有,这是藏不住的。他在香港的情报工作,其中的一个重点,就是共军的调动情况和军力部署情况。 现在,关锦州不能不猜测,郑远山的皮包里,也许真的有共军攻台的作战计划。但是,他也相信,这个郑远山一定不会给他看这个皮包里的文件。说到底,这是人家安身立命的筹码。是到了台湾后,可以换取荣华富贵的资本,怎么会轻易拿出来给他看?他心里其实很理解这一点。 但是,怎么送这个郑远山离开香港,安全抵达台湾,却是关锦州心里最大的问题。他最担心的就是,这里可能已经受到**方面的严密监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很难带着郑远山,活着离开这里了。 关锦州为此,已经焦虑了两天。他的脸上,也是胡子拉碴的。 这两天里,每当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时,就会有以下对话,或者类似的对话。 “关站长,你这里安全吗?”郑远山说这个话的时候,总是用阴沉的目光盯着关锦州。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辨出虚实。 “郑先生,我保证这里绝对安全。”关锦州回答的时候,竭力表示出他有绝对的把握和能力,希望郑远山能放下心来。 “不可能,你不可能绝对保证!”郑远山眼里全都是不信任。 正文 四百一十八、 探秘 “郑先生,我亲自守在这里,就是绝对的保证。”关锦州向他点头说。 “我了解他们,他们的能力在你们之上。他们一定已经知道这个地方了!” “不一定吧,这里很偏僻。街上行人很少,我手下的人严密监视这里的一切。” “你准备,什么时候送我走?怎么走?” “我正在安排。一旦安排好了,立刻送你走。” “机场和港口都走不通!他们会派人守着。” “我知道,但我们会安排其他途径。” “走海上吗?乘坐一条走私的破渔船?” “总之,我们会安排好。你耐心等一下吧。” “我就是在这里等死!你们救不了我!我宁可自己想办法离开这里!” “那不可能。我们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关站长,我认真地请求你,让我独自一个人,自己想办法离开这里!” “不可能!你自己绝对走不了!我必须对你的安全负责!” “你们做不到!妈的,我就是在这里等死!等死!”郑远山怒不可遏。 “郑先生,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安全把你送走!”关锦州竭力安慰他。 “把我送到坟墓里!我知道!”郑远山的表情,已经接近于崩溃了。 关锦州面对这个几乎要歇斯底里的人,真不知再说什么好了。但他的心里,确实很不放心。他今天刚刚得到从大陆方面传来的情报,**方面已经换了一个负责人,负责这次“截杀”行动!他相信,**方面对郑远山,不是“截”,就是“杀”! 这个新的负责人,名叫杜自远,是**情报系统里的一名高官。他知道这个人! 关锦州不得不为眼前的情况忧心忡忡。 这时,一个弟兄悄悄地走过来,在关锦州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关锦州点点头。他低头看了看手表,说:“郑先生,你睡觉吧,休息一下。你总是这么坐着,会把身体搞坏的。” 郑远山冷冷地盯着他,“等你出去,锁上门,我再睡。” 关锦州默默地看着他,但什么也没再说。他慢慢站了起来,提起那张小竹椅,退出了储藏室。储藏室实在太小了,不把这张小竹椅拿出去,门就关不上。他关上储藏室的小门后,果然如郑远山所说,锁上了门。 他下了楼。于志道和杨志,已经坐在楼下的客厅里等着他了。 他懊恼地说:“我的于长官,你可真不该到这里来。我现在有事,脱不开身呀!” 于志道并不想接他这个话碴。他心里有自己的担忧。他恶狠狠地说:“锦州,我就问你一件事,陈荫堂那个王八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在香港!” 关锦州惊讶地看着他,“怎么回事?你见着他了?” 于志道说:“在湾仔,炎哥的渔行里!这个王八蛋要给我捣蛋,破坏我的生意!” 关锦州忍不住咒骂一句,这也是一件让他心烦的事!他说:“这家伙怎么露脸了?妈的!这不是招人注意吗!混蛋东西!” 于志道拉着关锦州在沙发上坐下来,目光沉重地盯着他,“锦州,我有消息,你目前正在执行重要任务。这个,我不想多问。我只问你,你的任务和国安局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陈荫堂也插手这件事!” 关锦州咬着牙,不住地摇着头。他心里的痛,让于志道一句话就给点到了。这次行动,原本是他们保密局的行动。郑远山这个人,多年前就已经和他们建立了联系。但最近他在大陆呆不下去了,受到越来越严格的审查,不得不撤出来。从头到尾,这都是保密局的任务呀!也是他一手负责的! 但是,国安局的陈荫堂一来,就把整个情况给改变了。他妈的,他手里有国防部的指令!还有经国先生的口谕!在台北的毛局长都没有办法!他一个小小的情报站站长又有什么办法!王八蛋! 说到底,现在整个行动还是他的香港情报站负责。但他妈的功劳,如果有的话,已经板上钉钉是他们国安局的了!关锦州一想到这里,心里的火就上来了。 他说:“我的于长官呀,我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呀!这次行动,有了功劳是人家的。但他妈的要是出了差错,可是我的呀!你知道不知道!我他妈的倒了八辈子霉,碰上了这种事!” 于志道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关锦州一支,随口问:“是什么倒霉任务?” 关锦州猛吸了一口烟,狠狠地说:“还不是因为,从他妈的**那边,跑过来一个人!”话出了口,他也住了口,眼睛直直地盯着于志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于长官,你可是我的老长官,不能害我呀!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别人要是从你嘴里听到这个事,就一定会猜到是我说出去的。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呀!” 于志道向他啐了一口,“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跑过来一个人吗?” 关锦州压低了声音,“是一个重要人物,共军情报部的一名高官!” 于志道却毫不在意地一摇头,“我他妈的不管这些事,我只关心我的生意!现在炎哥那边,为了这件事,也不和我往下谈了,说要等这件事过去再谈!你就告诉我,你这个倒霉差事,什么时候过去!” 关锦州向他点着头,“快了快了。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最多两三天。你耐心地等一等吧。等这件事过去,我陪着你去见炎哥。这总行了吧!” 于志道认真地向他点点头,“我到底没认错你这个兄弟。你可要说话算数呀,这事过去之后,你一定要陪着我去见炎哥。兄弟,我也是非找你陪着不可了。我今晚与炎哥见面,那个陈荫堂给我使坏,他被我的一个手下给打了。告诉你,炎哥可能对我不太高兴了吧。” 关锦州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满脸都是快乐,“我的老长官,你的这个手下真他妈的给我来劲儿!把他给打了?太他妈的来劲儿了!” “兄弟,我看得出来,打得可不轻呢。”于志道认真地说。 “真的!太好了!成,没问题,这事一过去,我陪你去见炎哥。”关锦州说。 关锦州好说歹说,终于把于志道送走了。 他心里感到好受了不少。这个陈荫堂,也真应该有人教训教训他! 大约一个小时后,也就是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顾尚宾陪着挨过打的陈荫堂到了界限街41号。陈荫堂这次来,就是为了和关锦州研究确定运送郑远山的办法。 这是一次秘密会议,在二楼的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召开。参加会的人除了关锦州和陈荫堂之外,还有顾尚宾和曾绍武。 他们秘商最多的一件事,首先就是如何安全带着郑远山离开这栋旧楼房。 他们都是有经验的特工人员,策划这种行动,一定要从最坏的方面考虑。那就是,假设这里已经受到**方面的严密监视,他们应该怎么带着郑远山离开。这是一件最叫他们伤脑筋的事。不过最终,他们还是商量了一个双方都认可的办法。其实也是最简单的一招:故布疑阵。 旁观而言,天下最有效的阴谋,往往都是最简单的办法。 接下来,他们要确定的事,就是时间问题,什么时候运送这个人。首要的一点,当然是越快越好。现在已经是凌晨。因此,这次运送行动的时间,是今夜,还是明夜。哪一天最好。 关锦州的意见,是今夜运送。他希望早一点结束这件事。 但是,陈荫堂更狡诈一些,他微笑地说:“锦州,我希望是明天夜里。但是,今天夜里,你要至少布置两个点,做出运送人的样子来。一来是为了迷惑**方面,二来也可以看一看,他们到底掌握我们多少情况。” 关锦州眼睛一转,立刻表示同意,因为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同时,他心里还另有盘算。第一,这个行动,现在是国安局的陈荫堂负责,他必须听陈荫堂的。第二,陈荫堂这个主意,确有他的高妙之处。这就是一次检测,看看**对他,到底掌握多少。今后再有行动时,他也可以早做准备。 最后,他们共同商定,明天夜里的凌晨一点整,开始运送行动。 会议结束后,顾尚宾和曾绍武奉命去安排人员和今夜的迷惑行动。关锦州则陪着陈荫堂上了三楼。陈荫堂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这个郑远山。他想见一见。 但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虽然郑远山住在三楼之上,却是隔墙有眼。 这个眼,就是精明透顶的右少卿的眼。 右少卿从湾仔的“德利”渔行赶回到这里,已经是凌晨的四点钟了。陈荫堂有车,她可没有车。她除了搭一段公车,几乎是步行赶到这里来的。 她到的时候,关锦州和陈荫堂的秘密会议刚刚结束,正一起向楼上走来。 其实,右少卿目前的处境很尴尬。她到香港来,就是要找到台湾保密局的人。 正文 四百一十九、 夜窥 右少卿希望和台湾保密局的人建立起联系,并最终通知台湾方面,给她所在的武汉第五潜伏小组送电台和经费来。 但是,她现在已经找到顾尚宾,并通过他找到了界限街41号,却不能和他们取得联系。因为她已经察觉到,无论是顾尚宾,还是41号里的人,目前都处于一种高度戒备之中。41号周围的暗哨就说明了这一点。在这种情况下,她如果露面,不仅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甚至可能被他们当作**方面的探子,直接除掉。 妈的,要是那样的话,她可就太冤了。比他妈的“窦娥”还冤! 但是,也正是由于41号里可能有什么严重的情况,偏偏就激起了右少卿的好胜心和好奇心。她就是想看一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她也可以从从容容的和他们取得联系。 所以,胆大包天的右少卿从湾仔回来后,就是想潜入41号,探一个究竟。 此时是凌晨,正是人们入梦最香的时候。即使是失眠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也会再次矇眬入睡。41号的周围寂静无声,都处于黑暗之中。 右少卿注意到,只有41号的楼上还亮着几盏灯。她相信,亮着灯的房间里,一定有人,或者有情况。 她根据这几天对41号的观察,小心绕到这栋旧楼房的后面。41号这栋楼房位于界限街的街南。所以,她绕到楼房的后面,实际上是绕到楼房的南面。 她无声地攀上一道高墙,向楼房南边的狭窄后院里张望。十分钟后,她确认这里没有警卫。她无声的翻上高墙,跳进后院里。 楼下的房间都黑着灯,窗户也关得很严,没有她潜入的机会。她抬头向上看,只有三楼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也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她明白,她只有爬上三楼,才有机会潜入进去。 右少卿在黑暗中,沿着楼边慢慢地走着,用手触摸着墙壁。她注意到,楼房的外面,在两扇窗户之间,有突出的砖柱。这既是一种装饰,也是为了加固外墙。 她抽下自己的腰带,扎成一个圈,套在双脚的脚踝上。她用双手抱着突出的砖柱,再用双脚的脚尖夹着砖柱。脚踝上的皮带给她的双脚增加了力量。她如壁虎一般,开始一下一下地向楼上攀爬。 几分钟后,她已经爬到了三楼。她轻轻地移动着,让双脚移到下面的窗楣上,双手抓住上面的窗台,伸头向窗户里张望。但是,窗户里有窗帘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能听到,正有人走进来,并且还低声说着话。 她壮起胆子,左手紧紧抓住窗框,右手则轻轻地伸过去,一点一点地掀开那个窗帘。她现在终于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况了。 窗户里面是一个不太大的门厅,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此时,有两个人正推开门走进这个门厅里。她认出来,其中一个中年人,正是从湾仔“德利”渔行乘车过来的。是顾尚宾给他打开的车门。她决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看见这个人。她猜测,这里发生的事,一定和“德利”渔行有关系。 接下来,她看见另外一个人掏出钥匙,打开一扇小门上的锁,并拉开铁门栓。接下来看见的情况,让聪明的右少卿也百思不解。 她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个小房间,没有窗户。房间里的地上放着一张席梦思床垫。小门打开的时候,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刚刚从床垫上坐起来,并用一种紧张和怀疑的目光看着门外的两个人。 让她奇怪的是,靠墙坐着的中年人怀里,竟还抱着一个皮包。好像是公文皮包。 门外的两个人蹲了下来,和坐在床垫上的中年人说话。他们的声音很低,右少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有一个动作她看明白了。从湾仔来的那个中年人,正向坐在小房间里的人伸出手,似乎想要他怀里的皮包。但里面的人却把皮包抱得更紧了,显然不想给他。蹲在外面的人便垂下手,没有再要,只是和里面的人低声说话。 但坐床垫上的中年人却只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瞪着他,并且不时地摇摇头,似乎很不信任他们。几分钟后,蹲在外面的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人重新关上门,并且锁上。他收起钥匙,拉着另一个人离开了。他们似乎是下楼去了。 右少卿挂在窗外,快要坚持不住了。她明白,她要是再不下去,就会掉下去。 她重新沿着那道砖柱,一点一点滑着,爬了下去。 此时,右少卿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巨大的疑问。 毫无疑问,台湾保密局的人,在这里拘禁了一个人,关在那个小房间里。因为小房间的门是从外面锁上的。但这是一个什么人呢?他明显是被拘禁着,但他却可以不把自己的皮包交出去。他一直把皮包抱在怀里。显然,那个皮包里有十分重要的东西。还是那个问题,这是一个什么人呢? 当右少卿回到41号斜对面的小旅馆里,在床上躺下来的时候,一边揉着痉挛的双手,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她思考的焦点就在那人怀抱的皮包上。 这不是绑架。被绑架的人不可能还在怀里抱着一个皮包。这个皮包早就被人抢走了,不会再留在他的怀里。 也不是关禁闭。保密局犯了错误的特务可能会被关禁闭。但从湾仔过来的那个中年人一定有很高的地位,是顾尚宾为他开的车门。他向手下的特务要他怀里的皮包,那个特务一定不敢拒绝。 那么,这个人是**那边的人吗?台湾保密局的人,抓了一个**方面的人,甚至可能是一个情报人员,秘密拘禁在这里? 不对。右少卿判断,似乎,也不是拘禁。外面的两个人是蹲下来和里面的人说话的,似乎很客气。被秘密抓捕的**特工,也不可能还在怀里抱着自己的皮包。 那么,右少卿就不能不猜测到,这可能是一个从**那边跑过来的人,甚至可能是**情报机构的重要人员。他甚至可能还带着极其重要的机密。这从他抱在怀里的皮包就可以看出来。是的,他一定要是**那边逃跑过来的人。 他被关在那个小房间里,不是为了拘禁,怕他逃跑。正相反,是为了保护他,怕他被人暗算。那个小房间里没有窗户,也是为了安全。 右少卿考虑再三,终于确认,一定是这种情况。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这栋楼房的周围有那么严密的警戒。右少卿此时的心里十分懊恼。她好不容易到了香港,并且找到保密局在香港的人,却偏偏遇上了这种事,让她不敢露面联系! 他妈的!我现在怎么办!右少卿焦虑的,就是这件事!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右少卿终于昏昏入睡。她在梦中还在考虑这个问题。 到了这个时候,右少卿还能够昏昏入睡。可是,还有许多人却不敢入睡呢。除了关锦州和陈荫堂之外,再有,就是杜自远、黄佐竹、冯顿这些人了。 在潮海饭店里,冯顿给杜自远安排的是一个大套间。 在外间,三四个年轻人正围在一张圆桌旁,整理着一大堆资料。资料里记载着台湾方面的情报人员在香港的地点,还有他们的姓名和职业等情况。 茶几上的电话不时响起来,就会有一个人小声地接听。然后,他会跑进里屋,报告刚刚接收到的情况。 杜自远、黄佐竹和冯顿坐在里屋,三个人都吸着烟,焦虑地沉思着。 这三个人坐在一起,其实代表着三个方面的力量。 黄佐竹是**香港工委的书记。所以,他其实是**在香港的最高领导人。 冯顿代表的,则是总参情报部。他在香港有很强的力量。虽然在党内他要接受黄佐竹的领导,但在情报工作方面,黄佐竹也要认真听取他的意见。 杜自远则是由“向部”派来负责这次行动的。他其实有着类似中央“特派员”的身份,只不过没有这么明确说罢了。所以,在这次行动中,他才是真正的领导人。 杜自远此时,真可以说是焦虑异常了。 他到了潮海饭店后,立刻要求冯顿手下的人,给他提供台湾各情报机构在香港的所有据点。冯顿对这些大大小小的据点原来都有一些了解。但杜自远要求重新核对一遍,要明确每一个据点有多少人,并且还要有名单。 杜自远的目的很明确,他就是想知道,那个郑远山可能藏在哪一个据点里。是台湾哪个情报机构负责保护他,保护他的人是谁,也要有名单。 所以,外屋的几个年轻人,忙碌的就是这件事。他们每查清一个据点,以及里面的人员情况,就要立刻向里屋的杜自远报告。另外还有一些人,包括楚伯林带来的人,都在外面调查每一个有名有姓的台湾特务,以及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正在从事的工作,目前有没有异常情况,等等。 正文 四百二十、 报答 到了天亮的时候,杜自远、黄佐竹和冯顿,都明白一个他们不可能忽视的问题,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台湾保密局香港情报站的站长关锦州目前的下落。 杜自远曾经站在外间,严厉地瞪着那几个年轻人,说:“通知所有的人出去找,一定要找到关锦州的下落!找到他现在的位置!就是翻遍整个香港,也要把他找出来!”他回头瞪着黄佐竹和冯顿说:“关锦州在哪里,郑远山就在哪里!” 但是,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他们仍然没有关锦州的消息。关锦州的家,他经常去的几个据点,甚至他小老婆的家,都有人监视。但都用电话向这里报告,没有发现关锦州的下落。 冯顿已经得到内线报告,台湾国安局第一处的副处长陈荫堂已经到了香港。他的任务,就是协调各情报系统,将郑远山运送到台湾。但是,陈荫堂的下落也没有找到。杜自远等人坐在里屋,陷入一片焦虑之中,原因就在这里。 这时,冯顿看见寻找关锦州的行动一时没有结果,就开始向黄佐竹汇报昨天夜里他与于志道见面谈判的情况。并且特别说明,于志道身边现在有一个专门研究大陆经济情况的左女士,并把她介绍的美国对中国实行经济封锁的情况,一一向杜自远和黄佐竹做汇报,希望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他说:“这个于志道提了两个办法,一是买船,在巴拿马注册,为大陆运送紧缺物资。但他要求我为他出具七十五万美元的信用证。这是个关键,我现在还拿不准他会不会骗我!二是走私,通过香港三合会的‘新义安’帮,为大陆走私紧缺物资。我感觉,这两种办法风险都很大。” 杜自远虽然并不想插手这件事,这也不是他的任务。但对于志道这个人,他却是比较了解的。他说:“老冯,这个于志道是个非常精明狡猾的人,但他敢和我们做生意,却不是第一次了。” 冯顿有些惊讶地看着杜自远,“你了解这个于志道?” 杜自远笑着说:“我间接的,和他打过交道。解放前,他就为华东局购买过一大批军火。那可是几十吨重的军火呀!其中仅电台就有十五部。那次军火交易就是我经手的。那时,他可是国民党联勤总司令部的参谋长呀!他这个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挣钱。只要他和我们做生意能挣到钱,他是一定会干的。老冯,我相信他不敢对我们耍花招!” 黄佐竹作为**香港工委的负责人,对美国、英国实行的经济封锁十分了解,更知道这种经济封锁对国内的经济建设带来多大的危害。几乎可以说,现在的香港,就是国内进口紧缺物资的唯一通道。但是,现在这个通道并不通畅。在他的任务里,这个问题早已到了必须解决的地步。 所以,三个人简单商量一下之后,就决定由黄佐竹向上级打报告请示。如果上级同意,可以立刻实行。 这件事商量定了,他们的话题重新转到郑远山可能藏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上。三个人再次陷入焦虑之中。 杜自远手里拿着汇集到一起的,所有台湾特务的据点以及他们的名单,对照着一张香港地图,仔细做着标注。他希望能从中看出来,什么地方更可能藏人。 但是,一直到这一天的中午,他们仍然没有找到这个地点,也没有找到关锦州和陈荫堂的下落。杜自远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甚至认为,今天夜里,台湾特务就可能把郑远山送到台湾去。 这个时候,同样焦虑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左少卿。 早上,她吃过简单的早餐后,就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桌上的报纸和杂志,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一直在考虑这两天里发生的各种情况。 她目前只知道,国内一定出了什么大事。这个大事目前已经转移到了香港。陈荫堂出现在湾仔,一定和这件大事有关。那么,炎哥的“新义安”,也可能和这件大事有关。但是,这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呢?她却一直没有弄清楚。 她坐在九龙炮仗街楼上的房间里,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她整整考虑了一个上午,仍然没有想清楚。不弄清楚,她就不能随意插手其中,更不能和在香港的地下组织取得联系。妈的,机会就在眼前,她却不能利用! 等到左少卿吃完午饭的时候,她也终于想清楚了。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干。她如果随意采取行动,有可能起反作用。一句话,她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这个时候的左少卿,其实有一点心灰意冷。至少眼下,不是她想办法与组织恢复联系的时候。她必须等待机会。到了这个时候,她决定去买报纸,也让自己散散心,让心里的焦虑多少平复一些。 天还是阴着的,但雨已经停了。雨后的香港,清晰而潮湿,仿佛刚刚洗过的玩具,还没有晾干上面的水分。 街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只顾低头走自己的路。香港街头涌满观光游客的情景,还要过许多年以后才会出现。此时的香港,还是一个萧条甚至有些破烂的城市。 左少卿慢慢地走着,脑子里缓缓地旋转着这几天发生的情况。人的心情有时就是这样,激情上来的时候,你会非常急迫地想做一件事。但一旦冷静下来,曾经有过的迫切愿望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明白,孤独,与组织失去联系,仍然是她身后看不见的影子。对此她毫无办法。 她先去了“中国书店”,买了最新出的报纸和杂志,然后就去了新华社香港分社旁边的小报刊亭。她在挑选报纸时,仍然可以感觉到香港分社门前的紧张和不安。她不再想这件事了。她把买好的报纸塞进她的帆布包里,然后往回走。 这一次的惊愕已经不像昨天那么强烈,但左少卿仍然有一些惊愕。因为她又在那个茶摊的雨篷下面,看见了于志道。 这一次,于志道的脸上已经没有第一次看见她时的疑虑和阴沉,而是向她露出淡淡的甚至是会意的微笑。他用手点了点身边的座位。他的意思,是叫她过去喝茶。 左少卿慢慢走过去,把沉重的帆布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然后坐下来,仍然有些惊愕地看着他。她问:“于老板,你又在等人?” 于志道微笑着,说:“左少,我在等你。” 精明与智慧,重新在左少卿的大脑里复活,并且开始旋转运行。她隐约意识到,于志道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是特意在这里等着她的。甚至,对她来说,可能还是好消息吧?她在心里这样猜想着。 她用温和的多少带有一点鼓励的笑容,看着于志道,她问:“有事?” 于志道给她倒了一杯茶,说:“先喝一口热茶。这么阴冷的天,喝一口热茶会很舒服。这是铁观音,养胃的。” 左少卿明白了,这个老滑头是在吊她的胃口。她喝了一口热茶。果然如于志道所说,温热的茶水喝进肚子里,立刻让她一直紧缩着的肠胃松动开了。那确实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她放下茶杯,静静地看着于志道,等他说话。 于志道仍然面带微笑,注视着她。之后,他不慌不忙地说:“左少,你昨天帮了我的大忙。虽然最后能不能成功,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仍然要感谢你。”他有意地停顿一下,以引起左少卿的注意,然后说:“并且,我还要报答你。” 左少卿预感到,于志道将要告诉她十分重要的事。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显得太急躁。 于志道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阴沉和狡猾重新浮现在他的脸上,双眼一动不动地盯在左少卿的脸上。 他轻声说:“左少,确实如你的感觉。香港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得到消息,从**那边,跑过来一个人,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有可能携带大量的机密。我得到可靠情报,是台湾方面的人接应了他,并且把他藏了起来。” 左少卿的脑海,瞬间就翻腾起来。携带大量机密?那么,如果不是政府高官,就极有可能是一个有地位的情报人员!这个情况就太可怕了!台湾方面接应了他?那么,他早就与台湾方面有联系?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于志道,轻声说:“台湾方面,是关锦州?” 于志道阴沉地向她点点头,“就是他!” “藏在什么地方?”左少卿的声音已经有些喑哑了。 “界限街41号。我要先说明,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至少有七成把握。”于志道严肃地向她点点头,“因为关锦州这两天一直住在那里。” 突然之间,左少卿明白了,台湾国安局的陈荫堂为什么会出现在湾仔的“德利”渔行了。台湾方面要走海路,用走私的办法把这个人送到台湾去。 但她没有说出这个想法,她只是更简洁地问:“什么时候?” 正文 四百二十一、 警告 左少卿盯着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于志道的脸上藏着精明和狡猾。在这样一种情况,她拿不准应该信任他多少。她终于问:“于老板,你为什么告诉我?” 于志道笑了起来,嘴角里闪出狡黠,“左少,我也和你说一句实话,我不会做无用功。我希望某些人会间接地知道,为了我的生意,我也会给他们提供帮助。我只希望我的生意成功。” 他静静地想了一下,又说:“左少,我明白你的处境。你怎么对待这个情况,是你的事。你是最聪明也最有智慧的人,一定会妥善处理这个情况,并且,”他冷静地竖起一根手指,“不会给我带来麻烦!更不会破坏我的生意!” 他慢慢推开手里的茶杯,做出准备起身的样子,又说:“左少,我觉得,我该说的话,都已经说清楚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事了。我要先走一步了。也希望你今后继续帮助我,直至我的生意成功。” 他站了起来,向杨志招了一下手,说:“我们走吧。” 于志道和杨志都走了。他们走得不慌不忙,但很快就在街角的巷口里消失了。 天还是阴的,偶尔有风从左少卿的脸上掠过。她静静地坐在茶篷下面,好一会儿没有动。她需要理清自己的思路,更需要采取正确的行动。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绝密情报,并且极其重大。如果不慎扩散出去,就极有可能给于志道召来麻烦,更有可能给自己的安全带来威胁。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如何处理这个情报,她其实没有更多的选择。她唯一的选择,就是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鸿亚公司冯总经理的名片。那上面有冯总经理的电话。 但是,存在的问题有以下三点:一、冯总经理真的有“**背景”吗?二、谁守在这个电话机旁?她相信不会是冯总经理。三、这个电话安全吗?电话机旁边的这个人安全吗?可靠吗?四、连于志道都知道冯总经理可能有“**背景”,难道台湾那边的人会不知道? 左少卿现在考虑的就是这些问题。她如果要做这件事,必须把这件事做得万无一失,绝不能留下任何后患。她不能对不住提供这个重要情报的于志道。 她在那个茶篷下整整坐了三十分钟,终于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现在她喝到嘴里的是凉茶,她希望这口凉茶能让她更冷静一些。 她背起沉重的帆布包,沿着街道慢慢向前走去。 几分钟后,她走到一条僻静的小街里,并在那里找到一个电话亭。这是英国式的电话亭,红顶绿身,四周是透明的玻璃。 左少卿走进电话亭时,再次向周围扫了一眼。不管怎么样,有没有人跟踪她,这个电话她都必须打。 她从口袋里掏出冯顿的名片,看清那个电话号码。她稳稳地拿起电话,拨了这个号码。大约半分钟后,那边有人拿起了电话,并且传来一个优雅女士才能发出的柔和的声音。 “这里是鸿亚。请问,您找谁?”电话里的女士问。 左少卿的声音同样优雅而柔和,“对不起,麻烦您找冯顿冯先生听电话。” “对不起,冯先生现在不在办公室。请问您是哪一位?”那位女士仍然在问。 “噢,真糟糕。”左少卿并不想回答电话里后面一句问话。她说:“那么这样吧,麻烦您转告冯先生几句话。” “您请说。”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平静而警觉。 左少卿沉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是这样的。我听说咱们香港这里曾经拍过一部特别好的电影,叫《小二黑结婚》。我听说特别好,但是我没有找着放这部电影的地方。我想请冯先生帮我找一下,我很想看这个电影。另外,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冯先生。我听说,湾仔那边有一家渔行,他们卖的海鲜特别好。我想离开香港时带一些好的海鲜走。对了,我大概明天,最迟后天就走了。麻烦你转告冯先生,都帮我找一下。谢谢您了,女士。” 电话那边的女士继续问:“请问您是哪一位?” 左少卿笑了一下,轻声说:“您不必问了,冯先生知道。谢谢您,再见。”然后,她就轻轻地挂上电话。她想,做情报工作的人,应该能听出这是一个警告。 在鸿亚贸易公司冯总经理宽大的办公室里,刚刚放下电话的优雅女士,也听出这是一个警告,并且,她经验丰富。 她放下电话后思考了十秒钟后,就坐了下来,拿了一张纸,把刚才电话里的对话尽可能完整地记录下来。之后,她出了办公室,招手叫来一个年轻人。她把手里的纸叠成一个小纸方,交到年轻人的手里。 她的声音仍然那么优雅而平静,“你现在去潮海大厦,把这个东西交给冯总经理。我不管你怎么去,我只要求你用最快的速度。快去吧!”她优雅的声音里终于露出一点威严。她盯着那个奔跑的背影一直消失在楼梯口。 她回到办公桌旁,立刻给潮海大厦打了一个电话。 在潮海大厦杜自远的大套间里,一个年轻人接了这个电话。他立刻进了里屋,告诉冯顿,有一个电话找他,他说:“是您的秘书。她说,有急事。” 冯顿立刻起身去了外间,去接这个电话。 优雅女秘书说的话十分简洁。她说:“冯总,我刚接到一个电话,似乎是个警告。电话记录正在路上。我相信这是一个警告。”之后,她就放下了电话。 冯顿慢慢放下电话。女秘书的这个电话,其实也是一个警告呀!这个情况让他警惕起来。他静静地走到门口,打开门,站在门口向外面看着。 几分钟之后,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冲上楼梯,向他奔跑过来,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方,直接放在冯顿的手里。 冯顿拍拍年轻人的肩,说:“很好,你尽快回去。” 他关上门,直接进了里屋。他打开纸方,迅速看了一遍,不由皱起了眉。他把这个纸条交给杜自远,说:“这是刚刚收到的。有人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你快看!” 杜自远也迅速看了一遍,也皱起了眉。他把纸条递给黄佐竹。黄佐竹看完之后,同样皱起了眉。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警告。但警告什么,他们都没有看出来。 电影?《小二黑结婚》?海鲜?湾仔的渔行?明天,最迟后天就要离开香港? 最令人恐怖,最令人紧张的,就是这最后一句话:“明天,最迟后天就要离开香港。”这句话明显指的是一个时间点,并且和他们眼前的任务契合,似乎是对他们的警告,甚至就是一个警报!但是,前面两件事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们都想不出来。 他们三个人互相瞪着,谁也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很安静,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再次轮流细看纸条上的内容,但还是猜不出是什么意思。 杜自远问:“老冯,你知道这个人吗?” 冯顿摇着头,“不知道。我想不出谁给我打这个电话。” 杜自远一句话也没说,他几乎是从黄佐竹手里夺下这张纸,然后就走到外屋。 外屋的年轻人都察觉到异常,用谨慎和惊讶的目光注视着他,或者说,是注视他那张已经十分严肃,甚至有一点狰狞的脸。 杜自远严厉地看着外间的每一个人。能被冯顿安排到这里的人,一定是他最信任的人。现在了,情况紧急,他更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他向屋里的人挥了一下手里的纸条,严肃地说:“这是刚刚收到的一个警告,我们判断这是一个警告,并且是对我们所有人的警告!这个纸条里说了三点,但用词隐晦,我们一时猜不出来。你们对香港的情况可能更了解。所以,我现在要求每个人都动动脑筋,想一想,这里面说的是什么意思。请注意听我念。” 屋里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注意地看着杜自远。冯顿和黄佐竹也走出来,看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杜自远念道:“我听说咱们香港这里曾经拍过一部特别好的电影,叫《小二黑结婚》。我听说特别好,但是我没有找着放这部电影的地方。我想请冯先生帮我找一下。我很想看一看这个电影。” 他放下纸条,看着每一个人,“谁能听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屋子里的人都面面相觑。这是一句非常平常的话,就是在打听一部电影。但在眼下,所有人都理解这是一句暗示。但暗示的是什么,却谁也想不出来。 杜自远的目光在每一张疑惑的脸上扫过。但他心里也有疑惑。他确实听说过,有一出舞台剧,就叫《小二黑结婚》。但从未听说还有这么一部电影。解放后的这几年,他几乎从不看电影。他没有时间。电影这个事,也不在他的情报搜集范围之内。 正文 四百二十二、 解密 此时,让杜自远感到诡异的是,这个电影故事的内容,是解放战争时期,发生在解放区的事呀。这时,纸条里的半句话立刻蹦到他的脑子里,“香港这里曾经拍过……”香港这里会拍这种电影吗? 他自然而然地问:“你们说,香港这里,会拍这个电影吗?” 一直站在窗前的一个姑娘说:“首长,香港拍过这个电影,我看过,特别……” 杜自远的目光像刀一样抡过来,直盯在她的脸上。那个姑娘被他的目光吓住了,不敢再往下说。 杜自远努力缓和口气,“你说,继续说,说下去。” 那姑娘结巴起来,“真的……有的……我,我看过,特别……特别好看……” 她身边的一个年轻人也起身支持她,“是的,是有这么一部电影,是香港拍的。在这里特别受欢迎。后来……后来还在内地去放映过,听说也特别受欢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觉得,他说的这些情况都是题外话,对目前任务没有一点帮助。他有些不安地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心里的疑惑却更大了。香港拍的电影,居然在内地也能放映,还受到欢迎?这都是他没有想到的情况。 他问:“这是谁拍电影?”他的本意是问,它到底是内地拍的,还是香港拍的。 但窗前的姑娘立刻说:“就是香港拍的。大光明,好像叫大光明什么的。” 她身边的年轻人立刻说:“是大光明电影公司,也许叫大光明影业公司什么的,我记不清楚了。但叫大光明是肯定没错的。” “是香港的电影公司?”杜自远问。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问,又能问出什么结果来。他只是不想停下来。 姑娘说:“是的,是香港的电影公司,就叫大光明。”现在,她有些理直气壮了。 这时,黄佐竹静静地走过来,说:“老杜,香港确实曾经有过一个叫大光明的影业公司。不过,后来这个公司搬走了,搬到内地去了。是一九五二年搬走的。我曾经帮助这个公司和上海方面的人协调过这个事。”他想了一下又说:“我印象中,这个大光明原来好像是在界限街,好像是。” 杜自远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地址,他极其严厉地问:“界限街41号!” 他这么一说,连冯顿和黄佐竹都紧张起来。屋里的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都想起来,保密局香港情报站,有一个据点,就在界限街41号。 冯顿指着面前的几个年轻人说:“你们想一下,那个大光明电影公司或者影业公司,以前是不是在界限街41号?”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谁也想不起来。 冯顿指着其中一个人说:“你立刻去查,查清楚。然后往这里打电话。快去!” 那个年轻人立刻向门外跑去。 杜自远盯着屋里的几个人,也包括黄佐竹和冯顿。他又说:“如果以前大光明电影公司就在界限街41号,那么,这个纸条的意思可能就是告诉我们,那里是藏人的地方!对不对?” 屋里的几个人都惊讶地看着他,却不敢回答他这个问题。 杜自远一点头,“好,现在我们看下一句。”他照着纸条继续念道:“还有一件事,我听说湾仔那边有一家渔行,他们卖的海鲜特别好。我想离开香港时带一些好的海鲜走。”他看着屋里的人说:“这句话的重点,似乎强调的是湾仔?” 黄佐竹说:“我也感觉说的是地点。” 杜自远回头瞪着冯顿,说:“我感觉,如果前面一句话,说的是藏人的地点。那么,这句话好像是点明他们出海的地点?是不是!” 冯顿立刻说:“我大约猜出来了。湾仔那里,告士打道上,只有一家渔行,就是‘德利’渔行。‘德利’渔行的老板是向炎,香港人称他为炎哥。他是三合会‘新义安’的龙头老大。他妈的,我明白了!他们要利用三合会的人帮他们送人,用走私的办法!是不是这个意思?” 杜自远说:“那么,这个人说,她明天,最迟后天就要离开香港,是说……” 冯顿说:“这是他们出发的时间!一定是!” 杜自远一拍大腿,指着他说:“就是这样!现在纸条里的三点警告,基本上都吻合了。藏人的地点,出海的地点,还有出海的时间!” 这时,桌上的电话如警报似的响了起来。冯顿不等别人去接,直接冲过去拿起电话。他听了一下立刻说:“好了,你立刻回来!” 他放下电话,回头对杜自远说:“大光明影业公司原来的地点,就在界限街41号!全都对上了!老杜,我要安排人,加强对界限街41号的监视!”他指着一个年轻人说:“你立刻通知下去,加强对界限街41号的监视!” 那个年轻人立刻抓起了电话,快速地拨着号码。 冯顿、杜自远和黄佐竹重新回到里屋,在桌边坐下,互相注视着。他们心里都有十分沉重的疑虑。说到底,他们都情报人员。疑心是他们思考问题的第一关。 黄佐竹小声说:“这个情报太准确了!是什么人会给我们提供这样的情报!” 杜自远转向冯顿,同样谨慎地看着他,“老冯,你还没有想起来,会是谁给你提供的这个情报?” 冯顿的圆脑袋闪着光,他的一双小眼睛也闪着光。他同样察觉到这件事的诡异。太过准确的情报,往往是令人怀疑的。他心里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感觉。 他轻声说:“我问过,我的秘书告诉我,打电话的是一个女人。但打电话的人不肯说她是谁。她只说,我接到这个口信,就知道她是谁了。” 杜自远说:“你现在知道她是谁吗?她不是你的人?” 冯顿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是谁。她也不是我的人。我的人不会从这个渠道向我报告。不过,我心里确实想到一个女人,就是昨天晚上刚认识的那个女人。她姓左,叫左少卿。但是,我现在也拿不准是不是她。我现在只能猜测,可能是她。” “为什么?”杜自远问。 “昨天夜里临分手时,我给了她一张我的名片。最近这一段时间,我只送出这么一张名片。昨天夜里送出,今天就有人来电话。所以,我猜测是她。” 杜自远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冯顿回想着,谨慎地说:“她说,她是在香港研究分析大陆的经济情况。我能听出来,她在这方面研究得很深,介绍的情况也很内行。她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但其实,我也没有看出她是什么人。”他说到这里用力摇了一下头,“他妈的!该不会是给我们下圈套的吧!” 黄佐竹说:“这个情报太怪了,这么准确。我们可不要被这个情报误导了。” 冯顿仔细地回想昨天晚上的情况,轻声说:“这个女人有一些派头,挺震人的派头。如果不知道她是研究经济的,还真像一个龙头老大呢!” 杜自远听到他的介绍,心里忍不住也有一点恍惚,仿佛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但那是不可能的。他问:“你判断她是什么人?” 冯顿摇摇头,“我还真说不准她是什么人。如果真的是她,我估计,她的情报可能是从于志道那里来的。” 杜自远想了一下,就向冯顿点点头,“你说的这个左少卿,以后要想办法了解一下。不过,那个于志道,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他是个为了挣钱,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人。也许,他通过那个女人,或者别的人,向你通报这个情报。” 冯顿笑了一下,“如果真的是于志道那里出来的消息,我一定要和他做成这个生意!就是吃亏赔本也愿意!我也真的要好好认识一下这个女人。” 旁观而言,后来冯顿真的和于志道做成了生意,也确实有一部分是出于这个原因。后来,于志道买的旧船,还有炎哥的走私渔船,也确实为内地的经济建设,运送了大量的紧缺物资。但是,于志道的那条旧船也出了大事,惹出了大麻烦。于志道也差点被香港警察逮捕。这个大事,就让杜自远一时没有离开香港。 但在这个时候,他们三个人心里的疑虑都没有消除,反而更加警惕了。 因为这个来自一个神秘女人的情报,确实太像一个圈套了,似乎就是想误导他们。这天夜里发生的事,似乎都证明这个情报是个圈套。 这天夜里十一点的时候,监视界限街41号的人向潮海大厦打电话回来报告,说在界限街41号的周围,确实发现有暗哨担任警戒。但没有看见关锦州。报告人还说,因为有窗帘,41号里面的情况看不出来。 这个情况,让他们更加焦虑,也更加疑虑了。杜自远站在窗前,看着满城灿烂的灯火。就他的心情而言,更像是香港阴沉的夜空,看不见任何星光。 正文 四百二十三、 险纵 在杜自远了解到的情况里,台湾在香港的情报机构,有好几个据点的外面都有暗哨担任警戒。这似乎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那个郑远山,可能藏在任何一个据点里。 杜自远在屋里转来转去,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在一起了。 他回头说:“我们分析一下。目前来看,他们走机场和港口的可能性比较小。他们能够看出来,我们对机场港口的监视最严密。所以,他们通过渔船码头,用渔船运送郑远山离开香港的可能性最大。但是,香港的大小渔船码头那么多,我们都盯是盯不过来的。” 冯顿和黄佐竹都点点头。其实他们早就明白这一点。现在杜自远不过是再把这些情况捋一遍而已。 杜自远又说:“如果我们在陆地上截不住他,就在海上截住他,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招。老黄,广州军区那边有问题吗?” 黄佐竹向他点着头说:“没问题,已经和他们说好了。如果我们这边确定,人已经到了海上,分社那里会通过电话向那边发一句暗语。海军就会派出巡逻艇,在海上截住他。不过,你也知道,香港以南的海域太广阔了。人有可能漏网!” 杜自远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这是最后一招。” 他拿起桌上那份让人疑惑不定的电话记录,仔细地看着。 他摇着头说:“老冯,这个情报还是有问题。如果郑远山藏在界限街,为什么要送他在湾仔上渔船呢?这样,他们得先乘渡轮渡过维多利亚海湾,才能到达湾仔。在湾仔上了走私渔船之后,还要先向东或者向西开出维多利亚湾,然后再向南走。这几乎是绕了一个大弯呀!” 冯顿说:“这个情报,我是又信,又不敢信。我担心我们会因为这个情报误了事!我现在的想法是,寻找最可能的藏人地点,我们直接突袭。” 黄佐竹立刻说:“不能那么干,会惹出麻烦来。香港警察一旦介入,我们就控制不住了。还是要再想别的办法。” 杜自远也知道这不是好办法。台湾在香港的据点很多,他们不可能都突袭。其次,这么做有可能打草惊蛇,那就更糟了。 但是,到了凌晨一点半时,情况发生了变化。潮海大厦的这个房间里,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先是凌晨一点半时,楚伯林给杜自远打来电话。他说:“老杜,我感觉,位于景福街的这个仓库可能有异常情况。刚才有两辆汽车开进仓库里。仓库外面的人也增多了。他们似乎要有行动。我们怎么办?” 杜自远此时真的是焦虑万分,脑海里迅速地盘算着各种情况,努力猜测,这是不是台湾方面运送郑远山的行动。但情报里说的是明天,最迟后天呀! 他咬着牙说:“老楚,你暂时不要动,注意看他们往哪个方向走!随时报告!明白吗,要随时报告!” 楚伯林立刻说:“我明白。”之后,电话就挂断了。 冯顿说:“老杜,我可以先向那一带集中人,做好准备。” 杜自远向他摆着手,“老冯,稍安勿躁,再等等看。” 冯顿紧张地看着他,“不先安排好人,到时候,我们可能来不及!” 杜自远严厉地瞪着他,“老冯,你不要干扰我!” 冯顿抿着嘴,几乎是怒视着他。坐在旁边的黄佐竹连连向他摆手。 十几分钟后,楚伯林再次来电话,“老杜,那两辆汽车又开出来了。他们上了太子道东,正在向东走,似乎要去观塘绕道。” 杜自远立刻说:“你跟在他们后面,不要太靠近。跟着他,看看他们是不是去观塘绕道。随时来电话!” 这时,冯顿一拍桌子,“你为什么不下令拦住他们!上了观塘绕道,向南就可以到九龙湾!一到九龙湾,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到海边。等他们上了船,咱们就来不及了!老黄,我的意见是,有枣没枣一竿子,先截住他们再说!” 杜自远说:“那就暴露了我们的目的!如果拦截错了,他们还有下一步。那时,我们就没办法了!我们只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力量!你知道不知道!” 黄佐竹也走过来,站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分开他们。 但他却盯着杜自远说:“老杜,你是行动负责人,你做决定。但如果郑远山就在这两辆车上,我们可能会把他放跑!” 这时,楚伯林再次打来电话,“老杜,他们从太子道东上了观塘绕道,正在向南走,可能要去九龙湾。我们怎么办?他们的速度很快,我们几乎追不上他们!” 杜自远咬着牙说:“你们跟着,不要太近!”他用力放下电话。 冯顿指着他大叫:“你应该拦住他们!不然会放跑郑远山!” 杜自远瞪着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记录,向他用力挥了一下,“这个情报!现在我们假定它就是假情报!好不好?我们假定它是假情报!就是为了欺骗我们的!但是,其中提到的三点,至少应该有一点或者两点是真实的!这是做假情报必须具备的!但是现在,藏人的地点不对!上船的地点不对!他妈的出海时间也不对!有这样的假情报吗!” 冯顿和黄佐竹都瞪着他,但也都说不出话来。 旁观而言,情报工作中的假情报,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雨点一样多。但所有的假情报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其中必有一部分,甚至大部分是真实的。谁要是拿出全假的假情报,那他就是一个弱智! 这时,杜自远瞪着他们,却放低了声音,“这次行动,我负责!” 这句话,其实更严厉。 冯顿和黄佐竹都在桌边坐下来,无声地看着他。杜自远负责这次行动,他们不能干扰他的指挥。此时,房间里的气氛更加严峻了。 楚伯林再次来电话,还是说那两辆汽车正在向南,速度很快,几乎追不上了。 杜自远果断地说:“老楚,你不要追了。你撤回,在尖沙咀一带待命!你到达以后,和我保持联系。” 冯顿冷冷地盯着他,低声说:“杜自远,你太自信了!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不在车上!你会害了我们大家!” 杜自远盯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只过了不到十五分钟,又出现了新的情况,而且是更严重的情况。 一个年轻人冲进里屋,向他们报告:“窝打老道,怡和公司里,刚刚开出来两辆汽车,沿着窝打老道一直向南行驶。我们怎么办?” 这下子,里屋的三个人都愣住了。怡和贸易公司,同样是保密局香港情报站的一个据点,甚至是一个更大的据点。从怡和公司出来向北,就是界限街,再向东一站地,就是界限街41号。这两个据点如此之近,几乎可以说就是一个据点。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从窝打老道向南,就是公主道。从公主道再向南,就是尖沙咀。到了尖沙咀就到了天星港口。这个港口是去香港岛湾仔最近的港口。 冯顿终于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来,指着杜自远大声说:“杜自远,你现在拦截不拦截!从窝打老道到尖沙咀很近,夜里街上没人没车,汽车开起来会很快!” 杜自远坐在桌边,目光尖锐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那个年轻人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黄佐竹轻声说:“老杜,现在跟刚才不一样了。刚才那两辆车,出发地点、出海地点和时间,都对不上。我们同意你说的。但是现在,第一,地点极其接近,几乎就是一个地点。第二,从方向上看,出海的地点也一样。除了时间不对外,其他的,基本上都一致呀!是不是应该先拦下来再说!” 杜自远脸色严峻地盯着黄佐竹。谁都看得出来,他正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判断着各种可能性。 这个时候,杜自远慢慢地转向门口的年轻人,坚定地说:“不要跟踪,让他走!另外,通知楚伯林,派人去天星港口,看看这两辆车是不是上了轮渡。看清楚以后,立刻打电话报告!快去!” 冯顿和黄佐竹都看着他,几乎同时问:“为什么!” 杜自远严肃地看着他们,轻声说:“有这么几个原因,我们一起来分析。第一,走观塘绕道的那两辆车,明显是打掩护的,对不对?那么,窝打老道上的这两辆车,也有可能是打掩护的!” 冯顿严厉地说:“观塘绕道的两辆车,有可能就是掩护窝打老道这两辆车的!” 杜自远向他伸出手,“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完。刚才说的是第一。第二,现在窝打老道这两辆车还不知道会不会上轮渡。如果上了轮渡,那么符合情报上说的第二点。”他抓起面前的电话记录向他们摇了一下,“如果这两辆车上了轮渡,那么,问题就来了。我刚才说过,他们要运送郑远山,他妈的为什么要在湾仔登船!完全说不出道理来!” 正文 四百二十四、 策划 冯顿和黄佐竹都疑惑地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也盯着他们。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们过来,“你们看一下这个地图。从尖沙咀到湾仔,必须乘轮渡。他们要在码头上等轮渡的时候,就可能遭到我们的袭击。难道他们想不到这一点!他们在轮渡上更危险,如果有我们的人在轮渡上,他们一个也跑不了!他们会想不到这种可能性!最后一点,就算是从湾仔登船,还要出维多利亚湾,然后才能到海上。这又是一个大弯。运送郑远山最紧迫的是什么!就是时间!他们却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为什么!” 冯顿和黄佐竹几乎同时问:“你说为什么?” 杜自远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因为这两条路上的车,都有可能是为了明天的行动打掩护!这就是我的判断!如果我们今天采取行动,就说明我们已经掌握他们的情况!那么,他们明天晚上的行动,就有可能取消,或者改期。到那时,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房间里的气氛因紧张而凝固,在静谧中藏着不可掩盖的危机。三个人都互相注视着,也在心里掂量着眼前的各种情况。 杜自远终于放缓了口气,“我知道我是在冒险,甚至有可能放跑郑远山!但是,和我分析的情况比较起来,这个险,我必须冒!我们都等着!” 杜自远想了一下,又说:“老黄,作为预防措施,你通知海军那边,加强海上巡逻。看看天亮前,有没有渔船出海。” 黄佐竹点了一下头,就去了外屋。他给香港分社打了一个电话,说:“明早的电讯稿,现在一定要整理出来。我等你的电话。” 他回到里屋时,杜自远说:“那么,我们都耐心地等着吧。” 黄佐竹和冯顿都不说话了。他们只能坐下来等。此时,杜自远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空。黄佐竹一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拧着自己的额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冯顿则坐在桌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他们这一等,就是四十分钟。 终于,楚伯林从尖沙咀打来电话,“老杜,从公主道上过来的两辆车,现在都上轮渡了。我们怎么办?” 杜自远平静地说:“你们全部回驻地。所有的人都休息,但是,任何人不得离开。下一步的行动,等候通知!” 他放下电话,又拿起桌上的电话记录,反复地看着。他抬头说:“我相信,这里面提到的三点,都应该是准确的。这是我的感觉,也是我的判断!” 杜自远心里有种很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很陌生了,但又是那么熟悉,仿佛是他曾经有过的经历。在他曾经有过的经历中,只有最智慧的情报人员,才能在与他完全没有联系的时候,给他传递来最准确的情报。这个人就是左少卿,那个多年来一直藏在他心里的女人。 他此时坐在桌边,低头沉思。在南京时,为了救出受了重伤的李云林,她能够在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在何处的情况下,给他发出准确的信号。很自然的,他也想起来,后来在“旋转门”的包间里,他和左少卿紧紧拥抱,热烈亲吻的情景。 我希望,仍把你抱在怀中;我希望,再吻你的双唇;我希望,和你相守一生!我的爱人,你在哪里?我的爱人,何时才能与你相见? 杜自远只能这样在心里期盼,期盼再次见到左少卿。但是,他也感觉到,如果不出现天大的奇迹,这几乎是难以实现的。他忍不住,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这一夜过去,天已大亮的时候,黄佐竹接到分社来的电话。 电话里的人说:“黄社长,今早要发的电讯稿不合格,已经拿回去修改了。” 黄佐竹说:“好,我知道了。你盯着这份稿子的修改。” 他放下电话,回到里屋对另外两个人说:“从海军那边传来消息,到今天早上之前,没有在香港周围海域发现有走私渔船。”他说着,就在脸上露出笑容。 冯顿也笑了。他转向杜自远说:“老杜,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向部’要派你来。你可真是把好手。”他想了一下又说:“你也真有胆量!” 杜自远疲惫地向他点点头,“老冯,谢谢你的夸奖。不过,后面还会出现什么情况,现在还很难说。你们两位也休息一下吧,准备今天晚上的行动。”这时,他的脸色又严峻起来,低声说:“我相信,运送郑远山的行动,就是今晚!” 黄佐竹和冯顿都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杜自远说到这里,脸色变得更加严肃起来,“今晚的行动,不要对任何人说。外面的几个人,一个也不准离开。老冯,他们都是你的人,你要负责!” 冯顿的脸色也变得严峻起来,向他点点头说:“我明白。” 也是在天大亮的时候,一直坐在界限街41号二楼办公室里的陈荫堂和关锦州,也得到了和杜自远类似的消息。 从观塘绕道南下的两辆车,最终抵达东湾渔港。车里有两个人上了等在那里的渔船,立刻就驶出了海。从窝打老道南下的两辆车,最后渡海到了湾仔。车上也有两个人在“德利”渔行的外面上了一条渔船,向东驶出外海。 到天大亮的时候,这两条渔船在海上兜了一个大圈后,重新返回原来的地方。船上的人打电话回来报告,一切顺利。只有观塘绕道的人发现,曾经有汽车追在他们的后面,但后来被他们甩掉了,此后一切顺利。 陈荫堂和关锦州坐在办公桌的两边,互相注视着。这个好消息,却叫他们心生疑虑。第一,**方面,确实对他们有监视,但似乎监视得并不严密。观塘绕道那边曾经被人追踪,但窝打老道这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们都明白,窝打老道这一路,才是重点呀! 第二,则让他们感觉到恐怖。对窝打老道这样的疏漏,对**的情报人员来说,似乎是不应该的。那么,**方面是否故意卖一个破绽,让他们从窝打老道走呢?似乎也没有这个道理。这两条船都出了海呀!如果郑远山真在其中一条船上,就已经离开香港很远了,下午就会到台湾。**似乎没有胆量卖这么大的破绽。 但是,如果真的是**卖的破绽呢?那就太可怕了! 第三,同样让他们恐怖。他们是做好准备的,判断**方面可能会截住其中一路汽车,甚至两路都截住。但是,**方面却几乎没有动静。对他们来说,最恐怖的事,就是摸不着头脑。 现在他们对**的情况,就是摸不着头脑。这一点更让他们恐怖! 陈荫堂说:“锦州兄,这件事如果出了问题,我们谁都承担不了这个责任。我的意见是,尽快向局里报告,听一听上面是什么意见。” 关锦州认为这个说法有道理。他们商量着拟了一封密电。关锦州立刻送到隔壁的电讯室,让他们向局本部发报。 下午,他们收到局本部的回电,电文内容是:“行动务必谨慎,尽速送回。” 他们对这个回电琢磨了一会儿,其中似乎只有两层意思:一是谨慎,二是尽速。 有了这个回电,陈荫堂和关锦州确定,行动仍在今夜的凌晨一点钟开始。但运送的办法还要谨慎商量。他们商量了一下午,终于制定了一个比较稳妥的运送办法。 这天的下午,杜自远、黄佐竹和冯顿也在商量今晚的行动方案。他们考虑了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也制定出一套比较稳妥的行动方案。 现在,万事具备,国共双方的人,都在等晚上的行动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走得很慢,但黑夜仍如期而至。界限街41号里的陈荫堂和关锦州,潮海大厦里的杜自远、黄佐竹和冯顿,都在等待最后的时刻。 这个时候,杜自远已经穿上黑色的外衣,并且戴上一顶黑色的鸭舌帽。他站在里屋的门口,静静地等待着。关锦州也穿好短外衣,在二层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凌晨十二点三十分时,界限街41号的外面,寂静而黑暗。 41号旧楼房门头上一盏昏暗的灯,只照亮门前的一小片地方。附近的街道上更加安静,除了偶尔有行人(暗哨)走过外,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这时,41号楼下的大门轻轻打开,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人无声地走出来。他一直走到街边,然后向街道的两端和周围打量着。 凌晨十二点三十五分,潮海大厦杜自远房间里的电话骤然响了起来,仿佛是空袭警报,让人惊心动魄。杜自远伸手抓起电话。 电话里的人紧张地说:“报告,关锦州从41号里出来了!是关锦州!没有错,就是他!他现在就站在门外,正向两边张望,似乎是在看周围的情况!我们怎么办!” 杜自远冷静地说:“你们继续观察,如果有情况,随时报告!” 正文 四百二十五、 混战 杜自远放下电话,向冯顿说:“老冯,你立刻发出通知,准备行动!我现在就去现场。”说完,他就推开门,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他乘电梯到了底层,很快走出大门。在大门外黑暗的角落里,一个年轻人站在汽车旁,正看着他。杜自远向他挥了一下手。年轻人立刻钻进汽车,发动引擎。 杜自远上了车,还没有坐稳,汽车已经向前急驶而去。 这时,在界限街41号门前,夜色正浓。附近的街道和房屋都隐没于黑暗之中。只有门上的一盏小灯,照耀出一点昏暗。 关锦州站在如水的夜色里,静静地向远处望着。他看了一下手表,正在他规定的时间里,两辆只亮着车前小灯的汽车,正无声地从黑暗中驶出来。他回头向大楼里招了一下手。 41号的大门立刻被打开,七八个人从楼里冲出来。其中两个人,架着一个头上戴着布套的人。这个人的怀里抱着一只皮包。 汽车刚刚停稳,这些人就拉开车门,把戴着布套的人推进车里。所有人都一声不响地钻进汽车里。关锦州也迅速地上了前面的车。 两辆汽车突然亮起大灯,加速向前冲去,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41号门前,重新归于寂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两辆汽车离开41号后,一直沿着界限街向西疾驶。街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几分钟后,这两辆汽车向南拐上窝打老道。 但是,也就在一瞬间,这两辆汽车的前后突然都亮起明亮的车灯。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 车里的人被突然明亮的大灯照花了眼。他们只能用手遮着眼睛向前后看。车里的人隐约看见有两辆或者三辆车堵在他们的前面,对着他们亮起大灯。他们再回头时,又看见后面也出现了两辆或者三辆汽车,也同样亮起大灯。前后出现的汽车,完全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刚刚拐上窝打老道的这两辆汽车吱吱叫着紧急刹车,才没有撞上去。车里的人都撞到前面的椅背上。他们只觉得眼花缭乱,周围一片明亮,完全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他们只是乱喊乱叫着。 坐在前车里的关锦州立刻意识到,他被**方面的人堵截了。 此时,前后的汽车里跳下来许多人。他们无声地冲到中间的汽车旁,拚命要拉开车门。汽车里的人则拚命反抗,抓住车门不放。车外的人拚命砸着车门。 关锦州吼叫着,指挥前一辆车里的人跳下来,冲到后一辆车的旁边,和包围汽车的人扭打在一起。这里立刻发生了一场混战。 先说一句,他们双方都没有武器。这一点并不奇怪。世界上所有情报机构对它的情报人员都有这条命令,外出不得携带武器。更何况这里是香港。香港警察如果发现某个人带有武器,会立刻逮捕他,并判他十年的重刑,无论这个人是国还是共。 如果看官们在某部影视剧里,动不动就看见某个情报人员拔出手枪或者匕首,你就可以一撇嘴说:“这个白痴!” 这场混战在几分钟内就结束了。包围上来的人很多,而关锦州的人则很少。包围上来的人不喊不叫,只是猛烈地击打双方。他们终于把守护汽车的人都打倒在地,或者摔倒在一边。 楚伯林首先冲上来,猛地拉开车门。他伸手就从那人的头上扯下布套。他吃了一惊,盯着这个怀抱皮包的年轻人。这个人根本就不是郑远山! 这个结果肯定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楚伯林退出汽车,高喊一声:“走!快走!” 关锦州被人摔倒在地上。他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让他大为惊讶的是,这些人并不是撤离。他们也没有返回自己的汽车,而是飞奔着向界限街冲去。 他立刻明白了,这些人要去界限街41号,他们要去那里劫人!他急了眼,大喊一声:“追上他们!截住他们!快!快!” 眼前的情况完全出乎关锦州的预料。他原本以为,**方面的监视人员会在他走出41号的时候看见他。但这些监视人员需要报告和请示,这会耽误一点时间。因此,**方面的人只可能在公主道,或者尖沙咀一带截住他们。如果是那样,留在41号里面的陈荫堂就有很充裕的时间了,可以立刻带着郑远山离开。但他绝没有想到,**方面的人在他出门只有几分钟就截住了他们。 现在,他们发现郑远山不在车上,就向41号冲过去。如果郑远山被他们劫走,他和陈荫堂都不会有好下场! 关锦州抓住一个弟兄,指着前面不远的怡和公司喊:“快去叫人来支援,快去!” 他带着剩下的弟兄,拚命追赶前面的人。他希望陈荫堂能及早发现这个情况,及早堵住大门。他拚命地喊:“快追!快追!” 他们偶尔追上一个人,几拳就把他打倒在地,又去追赶前面的人。 但是,他妈的!他们被截住的地方,离界限街41号实在是太近了!关锦州万分恐惧地看见,前面的人,已经冲到41号门前了。 幸亏,幸亏,陈荫堂听到外面的喊叫声和奔跑声,立刻组织人堵住大门,阻止**方面的人进去。 但是,冲到门前的人似乎并不意外。他们用力撞开大门,后面的人推挤着前面的人,不要命地向里面挤进去。里面防守的人,立刻和冲进来的人混战在一起。 这时,一辆卡车从界限街的东面开过来。从卡车上跳下来数十个人。他们无声地冲到门前,立刻冲进正在混战中的战场。他们明显是**方面的人,就是要冲进这栋楼里。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楼里的人就要守不住了。 关锦州正感到绝望的时候,从怡和公司赶来支援的人也到了。他们也有数十个人之多,立刻就冲进这场混战。 关锦州大叫:“堵住他们!把他们赶出去!全都赶出去!” 但是,混战的形势并不乐观。进攻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喊叫,只是拚命地往里挤,往里冲。他们咬牙切齿,目眦欲裂,奋力向前拥挤着、冲撞着。后面的人则疯了一般推着前面的人。他们逐渐挤进或者冲进大楼里,并且开始向走廊里、向每一个房间里冲去,并最终,向楼上漫延。 这是一场真正的混战!差不多有上百人在这里混战。一方在守,另一方在攻。 他们之间用拳击,用脚踢,用头撞。他们搂住对方的腰,抱住对方的腿,掐住对方的脖子,扭打在一起。双方的人在长长的走廊里,也在每一个房间里搏斗。 进攻的人要进入走廊,要进入每一个房间,寻找他们要找的目标。他们没有在房间里找到他们要找的人,立刻转身冲出来,又向楼梯涌去。 防守的人拚命抓住他们的脚,揪住他们的衣领,拚命要阻止他们冲上楼梯。 那道并不太宽的楼梯上,此时已经是人挤人,人压人了。进攻的人向上冲击,摔倒了就在楼梯上蠕动攀爬。他们几乎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进攻。 防守的人则堵住楼梯口,用手推搡,用脚蹬踹,甚至从上面扑下来,用自己的身体把下面的人砸倒。不时有人翻滚着从楼梯上摔下来,其实就是从其他人的头顶上,身体上翻滚下去的。进攻的人仍然拚命地向上面攀爬。他们抓住一个防守的人,就用力把他扯下来,然后再拉扯下一个。或者,就把他从扶手上摔出去。 进攻的一方,终于涌上了二楼。防守的人拚命阻截他们。偶尔有椅子或者抽屉砸过来,在双方的头上弹跳,许久落不到地上。有人踩着别人的身体猛扑过去。 在双方激烈的混战中,拳头打破了鼻子,手指抓破了脸。一只脚踹在对方的肚子上,而他的头,又被别人重重地撞在墙上。 倒在地上的人拚命挣扎,但被上面的人压着踩着,许久爬不起来,只能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几乎人人都受了伤。但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血,又扑向另一个人。 进攻的人踹开每一扇房门,冲进去搜索,再出来又去冲击另一扇门。 渐渐的,这场分不清彼此的攻防混战,已经逐渐从楼梯上漫延到了三楼。 形势对关锦州来说极其不利。他拚命地喊叫,连嗓子都喊哑了。但是,无论他手下的弟兄们怎么拚命,涌上三楼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到处都是人了。在楼梯上,在走廊里,在每一个房间里,到处都是扭打的人,翻滚的人。所有的人都在嘶声怒吼,高声叫喊,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这时,杜自远乘坐的汽车一个急刹车,在界限街41号的门外停下来。他脸色严峻,紧皱着眉头,跳下汽车就往楼里跑。 他一进门就看见,一楼的人已经不多。有了空间,双方的人在这里展开了更加猛烈的拳击和摔跤。他们呲牙咧嘴,面目狰狞,互不相让。 正文 四百二十六、 失踪 杜自远不敢耽搁,立刻冲上楼梯。但楼梯上满是翻滚扭打的人。他几乎是踩在这些人的后背冲到了二楼。 二楼里的人最多,几乎是人挤人了。他们互相扭打着,在走廊里和楼梯上滚成一团。他们喘着粗气,咬牙高声咒骂,竭力要把对手压到身下,掐住他们的脖子。但身后的人又勒住他们的脖子,把他们摔倒在地上。 杜自远用力推开扭打在一起的人,从人缝里挤过去,从他们的身上踩过去。二楼的情况一目了然,郑远山一定不在这里。他想尽快冲到三楼去。 这时,从走廊的人堆里冲过来一个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并向他怒吼。他回头一看,正是咬牙切齿几近疯狂的关锦州。 关锦州向他怒吼:“姓杜的,你他妈的滚出去!” 杜自远绝不想和他纠缠。他努力挣脱关锦州的手,沿着挤满人的楼梯,踩着他们的身体,费力地向三楼攀爬。 关锦州仍然拚命地抓住他,要把他摔下楼梯。他们互相扭打着,挣扎着,一同向三楼爬去。他们终于在纠缠中到了三楼。 但三楼里的人更多,几乎是人摞人,人压人。有人要冲进一个房间,后面的人就拚命抱住他的腰,把他摔倒在地,用拳头猛击。另一个人冲过来,把上面抡拳头的人撞倒,也就势扑压在他的身上。他们满头大汗地扭打着,吼叫着,一刻不息。 杜自远和关锦州互相揪扯着冲进走廊里。他们躲过互相扭打的人,最后终于冲进那个小小的门厅里。他们立刻就看见那个小小的储藏室。小储藏室的门开着。 这间小小的储藏室里亮着灯,地上放着一张席梦思床垫,但里面空无一人。 关锦州原本就知道,杜自远则立刻就猜到,这里是藏人的地方。 但是现在,这个小小的储藏室里空无一人,只有灯光照耀下的席梦思床垫和床垫上乱糟糟的棉被。 杜自远和关锦州都惊愕地看着那间储藏室,他们又回头互相惊愕地瞪着,眼睛里都露出不可掩饰的疑问。这个时候,他们也都说不出话来。 杜自远扭回头,大喊一声:“找着人没有!” 这一声喊,有如此惊人的魔力!突然之间,仿佛从什么地方,刮进来一股瘆人的冷风。这股冷风在走廊里,在房间里盘旋着,似乎还带着隐约的呼啸声。这股冷风从每个人的头上,身上掠过。也从他们的心里掠过。 这股冷风所过之处,所有的人都慢慢地住了手,也松了手。 他们挣扎着,踉跄着,或者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或者搀扶起自己的同伴。他们剧烈地喘息着,又互相瞪视着,眼睛里流露出难以言明的疑问和迷惑。他们有些痴呆的四面看着,似乎想找到什么答案。 这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冷风,只能让人感觉到的冷风,似乎正沿着楼梯向楼下掠去,掠过所有的人,如水一般向楼下涌去。冷风所过之处,所有挣扎扭打的人都逐渐住了手。他们慢慢地爬起来,抹着脸上的血,捂着身上的伤。他们互相搀扶,又互相观望,也似乎在寻找答案。他们的眼神里似乎还有一些不知所措。 没有人喊叫,没有人下命令。但整个楼房里,双方近百人,都停了下来,在无声中等待着。或者,也准备着新一轮的搏斗。 在三楼,杜自远怒视着关锦州。他已经明显看出关锦州的恐惧和不安。他也知道关锦州一定看得懂他的眼神。此时,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巨大的疑问,郑远山呢?他妈的,郑远山跑到哪里去了!! 杜自远再次大喊一声:“找着人没有!” 尽管他已经意识到没有找到人,但他还是要问。 这时,楚伯林从人堆里挤过来。他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地说:“老杜,上上下下都找遍了,没有找到人!” 关锦州大叫一声:“杜自远!杜自远!”但他却说不出话来。 他同样看得出来,很明显,郑远山也不在杜自远的手里。否则,他不会两次这么问。他妈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郑远山跑到哪里去了呀! 他又大叫一声:“陈荫堂!陈荫堂!你他妈的在哪里!” 陈荫堂终于从门外挤进来。他的头发垂在额前,脸上带着污痕,衣服也被扯开了。他脖子上的膏药在灯光下更加显眼。他看看杜自远,又看看关锦州,又回头去看那个空无一人的小储藏室。他恐惧地瞪着周围的人,大叫:“人呢!人呢!”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是疑问和迷惑,或者不知所措。 整个楼房里的人,那些站在走廊里、楼梯上,或者某一个房间里的人,都痴呆地互相看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股神秘的冷风,仍在他们中间无声地盘旋着。 就在这个时候,界限街41号的外面,突然亮起数十盏明亮的车灯,同时响起惊心动魄的警笛声。 国共双方,在房间里、走廊里、楼梯上的人,都回头向外面看。他们很快就看出来,在明亮的车灯后面,站着数百名香港警察。他们都举着枪,向楼房里瞄准。接着,他们就看见,香港警务处处长麦士维,正离开警车,向楼房门口走过来。他的脸色非常阴沉。 此时,麦处长的心里其实还很惊讶。他接到报告,说这里发生了十分严重的斗殴事件。报警的人说,可能还打死了人!但是,当他到达这里时,却看见楼房里所有的人都站立着,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他完全不明白,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走进楼房,向四周看着,然后向楼上走。 楼梯上的人给他让出一条道。默默地看着他从身边经过。 麦士维处长看得很清楚,这些人的脸上和身上都有伤。有的人头上在流血,有的人被打肿了脸或者打肿了眼睛。还有一些人则被人搀扶着。毫无疑问,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严重斗殴。但是现在,他们为什么就这么站着呢?也看不出谁和谁是一方的。这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 麦士维一直走到三楼,才看见他要找的人。一个是杜自远,一个是关锦州。 他向这两个人招了一下手,就率先走进一间无人的房间里。他等这两个进来之后,就关上门,扭回头,严厉地瞪他们。 他指着他们,几乎是怒吼着说:“你,杜先生!你,关先生!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非常清楚的知道!我现在不想管你们之间的闲事!我不想管!但你们不能给我管这个闲事的理由!你们绝不能再在这里发生斗殴事件!” 杜自远瞪着他,心里并不想说话。 关锦州却忍不住了。他说:“麦警长,我们没有发生斗殴,我们很和平。” 麦警长瞪着他,“那么你们在干什么!在做游戏吗!” “我们在找……找东西,我们就是在找东西。” “你狡辩!我明明看见外面的人,脸上有血,身上有伤!许多人都受了伤!” “我们就是在找东西。翻箱倒柜的,可能砸到了,有可能。”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在找什么东西!” “这个……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这位杜先生也不会告诉你。” 麦警长瞪着他们。他其实并不想多问,他知道国共之间的事,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他说:“如果你们继续斗殴……” “对不起,我们没有斗殴。”关锦州立刻说。 “我是说,如果你们再斗殴!我就会把斗殴的人全抓起来!判他重刑!毫不客气!我说到做到!我不管他是你们哪一方的人!你们明白吗!” 杜自远此时根本没有心情和这位麦警长耍什么嘴皮子。郑远山不见了,这才是他心里最大的事!他妈的!他怎么会不见了呢!他从关锦州和陈荫堂的脸上看出来,他们也不知道郑远山跑到哪里去了。所以,他不想在这里再费话了。 他说:“麦警长,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要先走一步了。请你继续教导他。” 杜自远拉开门就走了出去。他脸色冰冷,目光严峻。他谁也不看。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用力挥了一下手。许多他这一方的人都动了起来,跟在他的后面向楼下走去。他们互相跟随着,无声地走下楼梯,一直向门外走去。 这么一大群人,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有些人互相搀扶着,或者背负着,走出大门。他们从一大群更加惊愕的香港警察面前走过去。一直向远处走去,一直走进黑暗里,也消失在黑暗里。 被所有人关注的郑远山,就这样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 天一亮,关锦州和杜自远,几乎同时在全香港撒下大网,到处寻找郑远山。 上午十点刚过,发了狠的冯顿下令突袭香港情报站位于景福街的仓库。 开始,仓库的外面很平静,只有一些行人正从门外经过。突然一声响亮的唿哨,这些行人如同猛兽一般,疯了一般冲进景福街的仓库里。 正文 四百二十七、 突袭搜寻 仓库里面的人完全没有防备,被冲进来的人打倒在地。整个仓库也被他们搜了一个遍。但是,突袭的人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又在唿哨声中迅速撤离。 几乎与此同时,鸿亚贸易公司下属的一家印刷厂也遭到关锦州的突袭,也是一次突然袭击。但是,印刷厂里的许多设备,都被冲进来的特务砸坏了。他们同样,什么也没有找到。 下午,有上百人突然聚集在窝打老道上怡和贸易公司的门外。公司里的人立刻报警。香港警察赶到时,门外的人说,有一个小偷跑进怡和公司里面,要求怡和公司的人把小偷交出来,否则,他们就要进到里面去搜查!没有商量的余地。 怡和的职员连连向外面的人作揖,表示里面绝对没有什么小偷。但外面的人仍然聚集在外面,并且逐渐向门口里面挤。警察们努力阻挡,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封锁大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但同时,香港的许多地方都发生严重的冲突。国共双方的据点都遭到对方的攻击。目的只有一个,冲进去找人。 香港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有些商店提前关门,行人加快了脚步。全副武装的警察们都上了街,严密地监视着。 到了傍晚,香港总督葛量洪将黄佐竹请到总督府。 葛总督原本平和的脸,此时已经异常严峻。他严厉地警告黄佐竹,**方面不得再在香港制造动乱。否则,他决不会客气的! 黄佐竹冷着脸,瞪着港督葛量洪。他心里非常恼怒。葛总督的话里,明显偏向国民党一方。他一下子站起来,厉声说:“总督先生,香港是中国的香港,你要认清楚这一点!我们决不允许台湾特务在这里为非作歹!更不允许香港成为台湾特务**的基地!你想让香港翻一个底朝天吗!那么你就试一试!” 葛总督不得不软下来,摆着手说:“请黄先生不要急躁,我们可以再谈一谈。我们都不希望香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更不要闹出大的乱子。是不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是一致的。” 黄佐竹没有说话,只是严厉地注视着港督葛量洪。 港督葛量洪谨慎地看着他,“黄先生,我希望,这仅仅是我的希望,你或许可以和台湾方面的人再谈一谈。他们就在隔壁,要不要谈一谈?也许能消除误会。黄先生,你说呢?” 黄佐竹站起来,放缓了口气说:“葛总督,我希望你能秉持中立的立场。这样,我们今后还有合作的余地。另外,我相信你的情报人员也不是吃干饭的,应该知道现在香港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我们发现葛总督有意包庇台湾特务,我们一定会和你周旋到底!我告诉你,跟台湾特务,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次会面不欢而散,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但国共双方的突袭和反突袭,却渐渐地停止了。到了这天夜里的时候,整个香港都平静下来。 这天夜里,杜自远、冯顿和黄佐竹聚在潮海大厦的房间里,却静坐不动。 他们都不想说话。说到底,这次行动是一次严重的失败。郑远山消失了。他们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 他们明白的另外一点是,似乎郑远山也不在关锦州的手里。从今天一天的情况来看,他们也急红了眼,正在四处搜寻郑远山。 杜自远心里更焦躁一些。郑远山没有被带回国内,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跟“向部”交待。他心里的压力也更大一些。 心里的压力同样巨大的,还有关锦州和陈荫堂。郑远山失踪了,他们也无法向上面交待。他们真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 在此后的几天里,关锦州和陈荫堂秘商后,开始在全香港寻找郑远山的踪迹。 郑远山曾经说过,他不相信台湾方面的人能保护他的安全。他想一个人靠自己的力量离开香港。这个意思,他说过不止一次。 但是,作为第一步,他怎么能离开界限街41号呢? 关锦州和陈荫堂最后一次和郑远山见面,是那天夜里十二点二十分。关锦州正式告诉他,今天夜里将由陈先生负责,带他离开香港。那时,郑远山一言不发,只是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他们。他仍然不肯相信他们。 十二点三十分,关锦州出了41号的大门。如果门外有**方面的眼线,他希望他们能够看见他。后来的事实证明,**方面的人确实看见他了。十二点四十分,他们遭到**方面的阻截,之后就发生了一场极其严重的混战。凌晨一点十分,关锦州和**方面的杜自远同时发现,郑远山不见了! 他妈的,郑远山离开他们的视线,前后只有三十分钟呀!竟然就消失了!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道理嘛! 关锦州和陈荫堂仔细核对了那天夜里的情况。郑远山在三楼呀!他不可能跳楼逃跑!三楼里没有绳子,没有梯子,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助他逃跑。 那天夜里,关锦州出门的那个时候,陈荫堂带着剩下的人就在一楼等待。他正准备在几分钟后带着郑远山离开。但就在这时,他发现远处冲过来一群人。他预感到不好,立刻命令所有的人堵住大门。 他妈的!郑远山也不可能从楼下逃跑呀!他居然人间蒸发了! 五天后,一直急得团团转的关锦州突然收到局本部的电报,内容竟然是:“郑已抵台,速返台汇报。”关锦州面对这封电报,惊得说不出话来。 五天后,杜自远等人分别收到不同的电报。 黄佐竹收到中南工委的电报,其中的主要内容是:“同意你等报来的经贸方案,着速并谨慎进行。” 冯顿收到总参情报部的电报:“据情报,郑远山已经到达台湾,速汇报详情。” 冯顿和杜自远、黄佐竹看到这封电报,全都愣住了。他们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中一口闷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杜自远则收到“向部”的电报,内容极其简单:“原地待命。” 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时,都苦恼得要命,都感到难以向上级交待。他们最最想不通的是,这个郑远山究竟是怎么离开香港的! 要知道郑远山消失的原因和过程,他们这几个人还要过上好几年。但看官们,只须回到郑远山消失的那天夜里就可以了。 那天的夜里,郑远山坐在小小的储藏室里。他已经知道,今天夜里,关锦州将要采取行动,带他离开香港,前往台湾。 但他绝不相信,他们能安全带他离开香港! 他曾经是总参情报部的一个处长,非常了解国共双方在香港的力量。他更了解总参情报部在香港情报人员的能力。台湾方面的人虽然很多,但绝不是**方面的对手。因此,他不可能安全离开香港。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落到**方面的手里,无论任何情况,都将是一场灾难。他也不会得到好下场!他太清楚这一点了! 但他必须离开香港去台湾!这是必须的!他现在只想独自一人,用自己的办法实现这个目的。尽管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想出任何办法。 因此,当他面对关锦州和陈荫堂的时候,他只是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他看着他们无奈地转身离去。他略略有点意外的是,他们走的时候,并没有锁上门。因为他们说,二十分钟后,将要带他离开。 这个时候,郑远山谨慎地站起来,走到储藏室的门口,向外面观望。他很快就看出来,三楼已经没有人了。他迅速走到楼梯口,向下面看了一下。他看出来,所有人都在楼下,正在准备行动。 他重新回到门厅里,向四面看了一遍。他立刻冲到窗前。他猛地撩开窗帘,伸头向下面望了一眼。三楼很高,没有绳子或梯子,他绝对下不去。他重新回到门厅里,四面张望,之后又进了几个房间,寻找一遍。但是,他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这种情况,让他焦虑万分。 他再次回到窗前,向楼下看着,判断着他是否可以徒手攀下三楼。但他立刻看出来,徒手下去,完全不可能。 这时,他隐约从两眼的余光里察觉到一丝异常,是一种不可能有的异常。他慢慢地扭回头,向那扇敞开的窗户后面看过去。 猛然之间,他透过那扇窗户,竟然看见了一张脸,一张雪白的,“女鬼”一样的脸。他大惊失色,吓得向后一缩,恐怖地看着那张“女鬼”一样的脸。 这时,他惊讶地看见,那“女鬼”,不不,不是,那应该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竟向他露出一点微笑。他看见那个女人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推着那扇窗户,将它关上。然后,她就像鬼魂一般,飘到窗前。她重新打开窗户,双手撑着窗台,极其轻巧地跃上窗台。她猫一般地露出微笑,注视着他。 正文 四百二十八、 坠逃 郑远山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年轻的,甚至还非常漂亮的女人。此时,这个女人正蹲在窗台上,脸上带着一点微笑,平静地看着他。 郑远山盯着她问:“你是什么人?” 他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她一定是**方面的人,是来劫持他的。但是,如果是**的人来劫持,怎么会是一个女人呢?他迅速地向楼下看了一眼,楼下空无一人。又怎么会只有一个人呢? 他再次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右少卿今天上来,她的目的其实非常简单。她不想再与这栋楼里的人联系了,虽然他们确实是台湾方面的人。在目前的情况下,贸然联系,可能对她不利。因此,她这次上来,是想给这个楼里的人留下一封信,让他们转交给台湾的保密局本部。本部的人,会立刻明白她是什么人,并且知道她目前的需求。 但是,当她透过窗帘缝,看见储藏室里的男人观察楼下,又四处寻找东西的样子时,立刻就明白了,他想逃离这里。 右少卿的好奇心再次占据了上风。她非常想弄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再说,她也躲不下去了,那个人已经看见她了。 所以,这个时候,她就笑说:“先生,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 郑远山的心里却疑虑重重。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女人是**方面的人。但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呢?他仍然问:“你是什么人?快说!” 右少卿一边观察楼里的情况,一边说:“你不要管我是什么人。你只说你是不是想离开。你要想离开,就点头。” 郑远山再次向楼下看了一遍。楼下确实没有人,也不可能藏人。现在,离开这里,是他最大的目的。他用力一点头,然后说:“我想离开。可是,我怎么下去?” 右少卿看见他点了头,就伸手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一卷绳子。她非常麻利,也非常灵巧地抖开绳子,将绳子的一头从上面的窗框里穿过来,然后向郑远山招招手,“先生,请你到窗台上来。我送你下去。” 郑远山有点笨拙地爬上窗台,有些惊恐地看着她,也看着楼下。 右少卿迅速地将穿过窗框的绳子系在他的腰上。又将系在郑远山腰上的绳子在自己的腿上绕了两圈。她把从窗框另一边垂下来的绳子,在自己的腰后绕了一下,用双手紧紧抓住。 她对郑远山说:“你往下爬,快一点!” 郑远山把皮包套在手腕上,双手撑住窗台,慢慢地垂下双腿。他慢慢向下移动,也感觉到腰里的绳子渐渐拉紧。但他不敢松手。他拿不准,这个女人会不会随他一起摔下楼。他几乎有点恐怖地看着站在窗台上的女人。 女人向他露出微笑,说:“松手!”看他没有动,就伸出脚去踩他的手指。 郑远山不得不松手。他只觉得自己向下一沉,仿佛就要坠落。但还是停住了。他看见绳子在女人的腿上绷紧了。他看见绳子从她的腰后滑过,又从上面的窗框滑过,并且发出吱吱的声音。 郑远山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一分钟后,他到了地面。 上面的绳子掉落下来,如鞭子一般砸在他的头上。他捡起绳子,在虎口和肘部之间缠绕。接着,他就看见那个女人沿着突出的砖柱,如壁虎一般攀爬下来。 当他们翻过墙头,落到围墙的另一边时,他们都听到从楼里传出来激烈的喊叫声和撕打声。他们感觉那个楼房里,已经人声鼎沸了。 在黑暗中,郑远山拉住右少卿的手,说:“姑娘,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谢谢你。现在那里面已经翻天了,幸亏你救了我。咱们还是分手吧,各走各的路。” 右少卿冷冷地盯着他,说:“我救了你,你就这么和我分手吗?” 郑远山有些无奈地说:“姑娘,我没有钱。如果有我会全给你。但我没有。对不起,我要走了。”说完,他就向黑暗中走去,走得很快。 然而,右少卿却如幽灵一般,猫着腰滑行到他的背后。她轻巧地伸出左手,却如钳子一般抓住他的左手,然后向后一拉,她的肩膀已经伸到他的腋下。 郑远山完全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女人的肩膀,竟把自己一百六十多斤重的身体顶了起来,并且像羽毛一样飞到空中,然后就重重地摔在地上。当他想翻身挣扎的时候,脸上却挨了重重的一拳。这一拳是如此之重。他感觉自己在一瞬间灵魂出窍,神志也陷入混沌之中。他完全被打蒙了。 右少卿微笑着,弯腰将他扶起来,将他的胳膊拉上肩头,架着他走出小巷。 几分钟之后,她把郑远山架进她所住的小旅馆里。她微笑对店员说:“他喝醉了,我扶他上去休息一下。” 当郑远山从半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这个小房间里没有开灯,仍是漆黑一片。他隐约看见,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他的皮包,正站在窗前向外面观察着。他也听见了,外面正响着刺耳的警笛声。毫无疑问,他离开以后,那栋楼房里一定闹翻了天!并且惊动了香港警察。 女人从窗前扭回头,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冷笑,盯着他。随后,她打开小台灯,翻看那个皮包里的文件。 郑远山坐起来,说:“你不能看!赶快还给我!” 右少卿冷冷地盯着他,说:“你好好地呆着,否则我会再叫你吃一拳!” 郑远山明白了,他现在落在一个女强人的手里。他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活下来,不要被这个女人交给**方面,最后才是想办法离开。 右少卿终于看完了那些文件,全部都是**方面的秘密文件。她深知这些文件的价值。这些文件也证明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她把文件重新放进皮包里,放在自己的身边,然后抬头盯着郑远山。 她说:“你是从那边跑过来的?” 郑远山根本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谨慎地注视着她。 她又问:“想去台湾?” 郑远山想了想,只好轻轻地点头。 右少卿疑心顿起,冷静地盯着他,“为什么不叫那些人送你去台湾?他们也是台湾方面的人,你一定知道。” 这句话,可把郑远山吓个半死。这几乎就等于说,她是**方面的人了。但是,他考虑再三,也拿不准这一点。如果她是**方面的人,到了这个时候,早有一大群**方面的人挤进这个小房间里了。 他抱着连一丝都不到的幻想,决定实话实说。他小声说:“我不相信他们,他们的能力不如那边的人。我不敢相信他们。” “你说的那边,是指**的人吧?”右少卿轻声问。 “是。姑娘,你究竟是哪一边的人?”男人谨慎地看着她。 右少卿笑了,“你可能想不到,我也是台湾那边的人。” 郑远山瞪起眼睛,“你骗我!” “我没必要骗你。你想一想就应该明白。” “你和那里面的人是一伙的,为什么要救我出来?”郑远山谨慎地看着她。 右少卿收起笑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有我的麻烦。我和那个楼房里的人没有联系。我确实想和他们取得联系,但我不敢。那里的气氛太紧张了。” 郑远山明白了,她说的是实话。他问:“你为什么要和那里的人取得联系?” 右少卿默默地看着他,终于说:“我在武汉,我奉命潜伏在武汉。我们是武汉第五小组。但是,我们的电台坏了,和台湾失去了联系。结果,经费也断了。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和台湾那边恢复联系。” 郑远山目光深沉地盯着她,说:“是去年年底吧?你们的电台就没有再联络?” “是的,你知道?”右少卿问。 “我确实知道。但这事不是我负责,我只是听说。你想怎么样?” “我可以送你离开香港,但你要帮我带一个口信。告诉台湾那边的人,给我们送电台来,还有经费。你能做到吗?” “只要我能离开香港,我就能给你带到。但是,你怎么送我离开?” “我会想办法。我能做到这一点。”右少卿微笑地说。 郑远山终于点点头,说:“我姓郑,但名字不能告诉你。我得小心一些。” “我明白。我叫右少卿,那边的人知道。” “好。你送我离开,我帮你带到口信。” 右少卿笑了,“郑先生,我们一言为定!” 郑远山用力向她点点头,“我们一言为定!” 很快,天亮以后,右少卿悄悄出了门,去想办法。郑远山则怀着极大的担忧,在这个小房间里呆了一整天。 旁观而言,关锦州和陈荫堂犯了一个他们不得不犯的小错误。天亮的时候,他们都相信郑远山在**的手里。他们用了一整天去突袭**的各个据点。一直到了晚上,他们才逐渐明白,郑远山一定不在**的手里。因为**方面的人也在突袭,也在寻找郑远山。 正文 四百二十九、 锥心失败 到了这个时候,关锦州才开始安排人,以界限街41号为中心点,向四外寻找郑远山的踪迹。到了半夜的时候,关锦州的人终于查到这家小旅馆。并且得到一个情况,今天凌晨一点钟左右,住在楼上小房间里的一个女人,带回来一个喝醉的男人。 关锦州隐约意识到,这个时间点,正是国共双方混战在一起,并且察觉郑远山已经失踪的时候。但是,小旅馆的老板也告诉关锦州的手下,那个女人于三个小时前,和那个她带回来的男人,一起离开了。不知道他们的去向。 这个情况,让关锦州懊悔不已。 这个时候,右少卿和郑远山已经到了海上,乘坐一条偷来的渔船。 右少卿用了一天的时间,在香港的西面,面对大屿山的一处荒凉的海湾里,找到一个小渔港,并且看见渔港里停靠着几条机帆船。 到了夜色降临时,她静静地领着郑远山,离开了那家小旅馆。他们先乘黄包车,再乘出租车,几经周转,再次来到这个小渔港。 此时已经是半夜,周围寂静无声。小渔港里没有一个人。右少卿按照她白天观察的情况,选择了一条比较好的机帆船。她很轻易地撬开舱门,钻了进去,然后发动了柴油机。操纵机帆船要容易得多,只要掌握住船舵就行了。 他们没有亮灯,在黑暗的海面上一直向南行驶。 他们一起站在舵边,任海风吹拂着他们。他们看见黑黝黝的大屿山从船边掠过。 右少卿笑着说:“郑先生,我该和你告别了。” 郑远山盯着她,“你,你怎么回去?” 右少卿指着黑暗的大屿山说:“距离一千公尺,我能够游过去,上岸后再回香港。” 郑远山说:“右女士,谢谢你帮助我。我一定把你的口信带到。” 右少卿拍拍他的胳膊,“那样最好。记着,一直向南走。一个小时后向东走。天完全亮了以后,再向北。你应该能碰到台湾的巡逻舰。郑先生,祝你好运。” 她这样说完,就走到船边,纵身跳进黑暗的海里。她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到了这天傍晚的时候,郑远山的机帆船,终于遇到台湾海军的巡逻船。 还是前面已经说过的话,杜自远要知道这件事的真实过程,还要过几年。 但是,去香港寻找并且抓捕郑远山的事,始终是杜自远心里的一块心病。他认为,这是他在情报生涯里的一次重大失败。 在这次行动中,有许多让他不明白的地方。毫无疑问,他确信郑远山就躲藏在界限街41号里,却不知怎么会突然消失。他是特意选择在距离41号很近的地方设伏。就是为了一旦劫持不到人,可以立刻赶到41号去。 很明显,郑远山是被人救走了,并且送到台湾。但这是谁呢?他特意核对过每一个他所掌握的潜伏在香港的台湾特务,确定他们当时所在的位置。但是,没有一个特务有这样的机会。 老天,还有呀,一个神秘的女人竟给他送来极其准确的情报。杜自远绝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幸运。情报工作中没有幸运。但他无法解释这件事。 这些都是两年前,一九五五年二月的事了。这个时候,也就是现在,一九五七年五月初的这一天夜里,杜自远坐在中央调查部马部长给他提供的小办公室里,看着眼前的绝密档案,一下子陷入到两年前的往事里。 现在,他看见档案里的这个郑远山,却是另外一个情况呀!他几乎在香港截住这个郑远山呀! 杜自远翻看档案,心都哆嗦起来。档案里记载着上级给郑远山的指示:“重建精干组织,恢复稳定联络,长期坚持隐蔽。”老天!杜自远心中再次惊叹。他差一点在香港截住郑远山呀! 仅仅这些情况,已让杜自远脊背冰凉,额头上渗出一层层的冷汗。震惊和迷惑,如寒冬的旋风一样,在他心里盘旋着。 杜自远到底是在情报机构里工作。他确实听到一些消息,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三年,因为叛徒出卖,总参情报部布设在台湾的地下组织遭到国民党的严重破坏。许多同志被捕,并且很快遭到杀害。 那几年里,总参情报部的手里,仅剩下极少几条潜伏内线还在台湾工作着。但完整的组织系统已经不存在,幸存的人员也四处飘散,无法形成有效的工作。 此时他才明白,郑远山的任务,就是去台湾重建地下组织,建立新的联系渠道。老天,他差一点就在香港截住郑远山呀!他现在只能相信,有人在暗中帮助了郑远山,并最终帮助他去了台湾。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是谁帮助了郑远山。 有关郑远山的绝密档案,如刀一般,揭开了杜自远心里的一块伤疤。在今天之前,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一次严重的失败!可是,还不止呀!“向部”给他的电报,命令他“原地待命”。之后,交给他的另一件更加重大,并且震惊世界的任务。 但是,那又是一次失败呀!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在那一次失败里,他几乎是眼睁睁地把黄佐竹送上了死路,却无法挽救。 那一天,黄佐竹走上飞机前,是那么平静地注视着他,脸上甚至还有一点微笑。他握着杜自远的手说:“老杜,再见了。” 他看得出来,黄佐竹知道这可能是一条不归路,却能坦然面对。杜自远至今回想起黄佐竹临行前的微笑,心里都像刀割一样。黄佐竹乘坐的那架飞机,爆炸坠海,成为震惊世界的“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案件! 杜自远为了此事,又在香港工作了半年。那时,许多事他不明原委,许多疑惑都如乱麻一样纠结在心里。郑远山脱逃事,黄佐竹牺牲事,一直就像两把刀一样,扎在他的心里。但是,他最为疑惑的是,他从香港返回北京后,却没有任何人对他提起这两件极其严重的事!尽管他心里早已做好接受严厉处分的准备。 在他回北京之前,也就是一九五五年的七月,**中央调查部秘密成立。杜自远从香港回到北京后才知道,他被调到新成立的中央调查部工作,任二局副局长,行政级别为正局级。他没想到,他竟然还升了职! 今天看见的秘密档案,终于解释了他当时的疑惑。但他心里,仍然像刀割似的痛!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解脱心头的重压。 此时正是夜里,小小的办公室里极其安静。他能听见武装警卫在门外来回走动的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这些秘密,对任何情报系统来说,都是最高机密。如遭泄露,都将万劫不复! 但是,杜自远却没有从这些绝密的档案里找到‘水葫芦’的踪影。 左少卿曾经告诉他,‘水葫芦’可能是一九四六年一月潜入华北局情报部的。这个时间只是她的一个猜测。但‘水葫芦’曾经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在华北局情报部工作过,则是没有疑问的。侯连海与国民党第九十七师师长王振清的谈话录音,一定是‘水葫芦’泄露给美国中情局特务梅斯的。梅斯曾经对左少卿说,这个录音只有华北局情报部的几位高层听过。 “水葫芦”曾经在华北局情报部工作过,这一点,杜自远已经可以确定。另外一点,他还确定,“水葫芦”此时一定潜伏在中央调查部之内。他和秦东海、龙锦云刚刚抵达南宁,美国中情局就掌握了这个情况,足以说明这一点。 但是,杜自远连续看了三天的档案,却没有一个人和这个‘水葫芦’能对上号。他相信,以他的分析判断能力,以及他所掌握的情况,只要某个档案里的人有一点线索或者痕迹,他都会发现。至少,他可以将这个人列为嫌疑。但问题在于,他没有发现任何一点线索或痕迹。 杜自远心里还有一个判断,这个“水葫芦”所以能接触到侯连海与王振清的谈话录音,可能是因为他当时处在一个比较关键的岗位上。 第二天,杜自远就这个问题与马部长探讨。 但是,马部长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无论他当时是否处于关键岗位,是否重要,都在这里了,都给你看了。老杜,你给我的范围是,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在华北局情报部工作过的人。这个范围已经足够大了。” 杜自远想一想就明白,老马说的对,这个范围已经足够大了。但是,他却没有找到‘水葫芦’的任何线索。这个情况让他焦躁不安,难以自抑。 每天夜里,杜自远看完档案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接下来,就是楚伯林和秦东海向他汇报工作。这几天,三局的同志每天向他们介绍国内最近一段时间的“特情”,以及他们对这些“特情”的处理情况。 所谓“特情”,就是国民党潜伏特务的活动情况。对这些潜伏特务的侦察与处理,中调部三局一直和公安部有密切的配合。 正文 四百三十、 特情 但是,三局提供给杜自远的这些“特情”,却涉及全国各地,不仅数量大,而且情况非常复杂。 杜自远所以要掌握“特情”,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与左少卿的想法近似。他希望通过某一个目前仍在活动的特务组织,找到侦察“水葫芦”的线索和办法。 楚伯林和秦东海每天收集到大量“特情”后,首先进行分析筛选。因为绝大多数“特情”在他们眼里都是小情况,一望而知,与他们调查的目标没有任何关系。每天夜里,他们将筛选后的结果向杜自远汇报,并且逐一讨论。其中有些“特情”,他们第二天还会向三局的同志进一步询问。 几天之后,他们筛选讨论后留下的“特情”,只有三件。 第一件,济南的一部敌特电台信号,近日突然消失。 三局监听这部敌特电台已经很长时间,一直与当地公安部门保持密切联系,力争打掉这部电台。但这个敌特小组极其狡猾。他们每次发报的地点都会转移,且报务员手法老练,三四百组电码只需两分钟就发完了,是典型的高速发报。有的时候,监听电台还没有准确定位,这部电台已经发报完毕。 三局电讯处的监听员对这个报务员极其痛恨。这部电台每周工作三次,极有规律。但也可以猜想到,不知有多少情报经由这部电台发送到台湾。 但是,就是这个电台,近日突然消失,已连续近十日没有出现。电讯处的十余部大功率电台,每夜连续搜寻,竟然一点踪影也没有了。 三局的同志向楚伯林和秦东海介绍这个情况时,也是忧心忡忡。他们相信,这部电台的突然消失,很不正常,更有可能意味着出现了什么严重情况。 第二件,南京的两部敌特电台,近日非常活跃,几乎是每夜都要发报。 这个情况不仅让三局电讯处感到异常,就是楚伯林和秦东海听到这个情况,也感到异常。这个异常的一个特征,就是“近日”异常活跃。楚伯林和秦东海都感觉,很难说南京的这两部敌特电台的活跃,和目前正处于潜逃中的左少卿没有关系。 还有另外一个情况,是三局的同志特别在意的。监听的人把这两部电台分别称为“南京一号”电台和“南京二号”电台。“一号”电台长期与台湾保持联系,一般每周一到两次。近期则增加到每周三到四次。让人诡异的是那个“二号”电台。它以前极少发报,往往两三个月才发一次电报,且电文极其简短,往往只有十几组电码。但在最近的一个月里,它已经四次发报,且每次都超过一百组电码。 三局的同志相信,这个“南京二号”电台的背后,极有可能是一个潜伏更深也更重要的特务。楚伯林和秦东海分析后,也同意这个意见。这不能不让他们想到那个早已成为他们“眼中钉、肉中刺”的潜伏极深的“水葫芦”。 最诡异的则是第三件“特情”。三局的同志从公安部门获悉,湖北武汉的汉口邮电局,于上月底被人盗窃一部备用短波电台。近日,这部被盗电台竟然开始工作。经电讯处监听,这部电台已经与台湾建立了联系。 武汉确有一组国民党潜伏特务,这是三局早已掌握的。这组潜伏特务与其他潜伏特务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的长电文,几乎每次都是一两千组电码。三局电讯处对这个长电文深感担忧,猜不出都是些什么内容。他们特地组织了十几名破译专家,对武汉的长电文进行破译。 电讯处向楚伯林和秦东海介绍武汉的这个“特情”时,最后用一句话对这些长电文进行概括:“极其重要的经济情报。” 但是,自一九五四年的年底起,这部电台突然停止工作了。 这已经让人有些惊异了。现在,最让人惊异的是,这组潜伏特务,竟然盗窃了一部民用电台,于“近日”与台湾恢复了联系。 三件特情,都与“近日活动异常”有关。这三件“特情”,也让杜自远犹豫不决。 杜自远也明白,他必须尽快拿定主意。查阅绝密档案,已经让他冷水浇头,毫无收获。目前寻找“特情”,几乎是他唯一的出路了。济南、南京、武汉,他必须选择一地,立刻带人过去,力争找到一条缝隙,死命钻进去。并且要在最短时间里,找到“水葫芦”,并破解阮其波遇刺之谜。这他当前最大的任务。 楚伯林与秦东海的意见,是选择南京。他们猜测,南京的“二号”电台更可能和“水葫芦”有关。杜自远却对此犹豫不决。他只是告诫自己,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尽快采取行动。 就是这一天的夜里,他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嘴里,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 此时,杜自远听完楚伯林和秦东海的汇报,已是深夜。在此前的夜里十点钟,杜自远已看完最后一份绝密档案,但他没有找到“水葫芦”的踪迹。他明白,这条路,他已经走到头了。 夜里十点钟之后,杜自远听完楚伯林和秦东海的“特情”汇报。三个小时后,他们三人几经讨论,从数十件“特情”中,筛选出以上三件。杜自远必须从这三件中选择一件,然后追踪下去。 这是一次赌博。杜自远深知这一点。一旦选错,他,还有老罗,都将万劫不复。中苏之间,有关原子武器的谈判,也将万劫不复。 五月初的北京,夜深时也还是有一点凉意。一点冷风,从不大的小窗口里漫延进来,在杜自远小小的办公室里四处飘动。 楚伯林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杜自远和秦东海平时都不吸烟。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各拿着一支烟,皱着眉头吸着。 杜自远看了一眼手表,此时已是凌晨两点半了。他终于说:“今晚就这样吧,都回去休息。明天上午,我们最后一次讨论。” 楚伯林和秦东海看着他,都轻轻点头。他们明白,明天上午,他们必须作出最后的决定,因为时间不允许他们再拖延。 秦东海开着那辆破旧的吉普车,送杜自远和楚伯林回宿舍。 这一路上,他们三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一切都等明天上午做出决定。 秦东海开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后来被称为中直路的土路上。土路上没有路灯,他小心地看着前面的土路和两侧的黑暗。杜自远和楚伯林则陷入各自的苦思之中。 这时,杜自远和楚伯林都察觉到秦东海刹了一下车,并且在减速。他们抬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正注意地看着右侧的路边。他们也向右侧的路边看。 路边的暗影里,站着一个人。他们很快就看出来,那是一个女人。 秦东海轻声说:“老杜,是小龙,龙锦云。” 路边很黑,那个女人又站在暗影里。杜自远和楚伯林尽力凝视,都看不出那个女人是龙锦云。只有秦东海能看出来。这与敏锐无关,而与情感有关。 吉普车停了下来。那个暗影里的女人似乎没有把握地向前走了两步,接着,她就奔跑过来,一直冲到吉普车前。她双手哆嗦着抓着车门,向车里张望。 当杜自远打开车门下来时,龙锦云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几乎是哭着说:“老杜,老杜,我看见左少卿了!” 楚伯林和秦东海都震惊到极点。但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他们都不敢说话,他们只能看着杜自远。他们看出杜自远的脸色非常冷峻,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冷峻到了极点。 他说:“小龙,你冷静一点。你在哪里看见她?” 黑暗中,龙锦云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全身都在颤抖着。只有那双眼睛充满希望地看着杜自远。她快速地说:“在武汉,在大街上。老杜,我见过她,在金边的监狱里,我和她说过话。老杜,没错,就是她,请你相信我。” 杜自远看了看周围,轻声说:“你把过程说一下。” 龙锦云喘了一口气,尽可能有条理地说:“四天前,傍晚六点过一点。我当时刚从文具商店里出来。”她说到这里,略略地顿了一下,“我给局里买办公用的信纸和信封,还有墨水、曲别针什么的。我从文具商店里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她从门前走过去。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和你在金边时见过的样子,有什么变化吗?”杜自远问。 “有,有一点。她比在金边时胖了一点,但整个样子没有变。另外一点,是她把头发剪了,剪成短发。她没有看见我,但我一眼就认出她了。我跟了她一段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察觉了,后来,她把我甩掉了。老杜,就是她!” 楚伯林和秦东海都意识到,现在情况已经发生变化,因为左少卿出现在武汉。也因为他们都相信龙锦云的话。此时,他们都注意看着杜自远的表情。 正文 四百三十一、 去武汉 但是,杜自远却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龙锦云。他平静地问:“小龙,你怎么会在这里?” 龙锦云也注视着杜自远,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嘴唇微微颤抖。 她继续说:“老杜,我知道这件事非常重要。我不敢对别人说,在局里也不敢说。我想来想去,必须尽快告诉你。我没有别的办法,就向局里撒了一个谎,说我还有一些东西在北京,要带回武汉。就这样,局里批准我三天假。今天早上到了这里。我进不了大门,警卫不会让我进去。所以,我只能在这里等你。” “你等了多久?”杜自远轻声问。 “等了一天。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老杜,我不会认错她。” “你吃饭了吗?”杜自远冷静地问。 “没有。”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也没有吃饭?” “是。”龙锦云不安地看着他。 杜自远似乎并不为这个意外的消息所动。他说:“那么这样吧。东海,你送小龙去招待所,给她买饭吃,让她住一晚上。明天早上,你送他去火车站,回武汉。” 秦东海说:“是,我会安排好。” 龙锦云却紧张起来,“老杜,请你相信我说的话。” 杜自远看着她,“小龙,你先回去。你的三天假也快到期了。以后如果需要,我会去武汉找你。就这样,你上车吧。” 这个时候,龙锦云默默地看着杜自远。她终于明白,眼前的老杜并不相信她的话,至少是不完全相信。她眼睛里又涌出了泪水。她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了。她慢慢上了汽车,痴呆地望着车外的杜自远。 杜自远和楚伯林站在路边,看着吉普车渐渐远去。 他说:“伯林,天快亮了,咱们还是回单位凑合一晚上吧。” 楚伯林其实已经看出杜自远心里的想法,但他此时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无论是在情报系统里,还是在普通单位里,在上级做决定前的关键时刻,万勿多言。这是人生法则。 杜自远此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并不相信龙锦云的话。 这么一种情况,中国的老百姓有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俗话,却极其精准地点明龙锦云的处境:新媳妇第一次做糊了饭,一辈子得不到婆婆的好脸! 新人想在新单位打开局面,完成好第一项任务,无论它多么细小,都至关重要。 杜自远对龙锦云的判断基于以下几点:第一、她只是一个新手,掠眼识人,未必准确。第二、她与左少卿只在金边见了一面,却偏偏在武汉又看见左少卿,未免太巧。第三、也许,她更想重回中调部吧,有意无意,把大街上一个看着相似的人,当作左少卿了。 杜自远心中更加冷静,他叮嘱自己在第二天做决定的时候,一定不要受龙锦云的影响。老罗对他说:“你没有失败的余地!”言犹在耳! 这个时候,秦东海开车送龙锦云进城。 这一路上,龙锦云都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姑娘,已经隐约感觉到,杜自远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话。她此时心中的苦,真的是难以言明。 秦东海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把手绢递给她,让她擦一擦眼泪。 在下前面就说过,在任何情报机构里,制度和规则都是钢铁打造的。秦东海虽然深爱龙锦云,相信她说的话,却不敢流露出任何与杜自远不一样的意思来。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天亮以后,有一班火车直达武汉。龙锦云其实已没有住宿的问题。所以,秦东海直接带她到王府井南边的一家小饭馆里去吃饭。 这个小饭馆,其实是中调部系统的一个点。 这个小饭馆的背后,就是老罗与多恰罗夫会面的秘密地点。这个小饭馆存在了许多年,后来又被改建成一家照相馆。但它承担的任务并没有改变。 不知今天是否还有人记得那个照相馆。如今,这个照相馆已经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地铁王府井站,东南口。 在这家终将消失的小饭馆里,秦东海竭尽所有,给龙锦云要了一大碗排骨雪菜面、一盘煎得金黄的锅贴、一盘囟牛肉和一盘拍黄瓜。他看见她大口吃面的样子,就知道她真的饿坏了。 “小龙,”他轻声问,“你从早上就站在那个路边?” “是。”龙锦云的眼睛里充满了哀伤。 “一天没吃饭?”秦东海关切地看着她。 “那附近,没有卖饭的地方。”她轻声说。 “你就那么等着?”秦东海难过地问。 龙锦云抬起头,望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如荒野里孤立无援的落伍者。 她轻声说:“我进不了中调部大门,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只能在路边等。我认识老杜的车,希望他能看见我。”她望着秦东海的眼睛,“我真的看见了左少卿。你相信我的话吗?” 可秦东海什么也不敢说,他早已猜到了杜自远的想法。 他只是问:“你说,你被她给甩掉了,为什么?”他心里想的是,龙锦云虽然是新手,但终究是受过训练的。跟踪嫌疑者,是情报人员的基本能力。 龙锦云叹息一声,“我那时刚买了一大捆信纸和信封,非常重。我跟不上她。” 秦东海点点头,小声说:“下回,你把这些东西都扔掉,也许就能跟上了。” 龙锦云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藏着鼓励和信任的眼睛。 她是聪明人,隐约明白,秦东海的话里藏着暗示。他的意思表明,他相信龙锦云看见了左少卿,这是第一个暗示。第二个暗示,如果她今后能够再次看见左少卿,并且跟上,那就最好了。她明白这一点。所以,第三个暗示是,她要改变目前的命运,这几乎是唯一的机会了。 龙锦云默默地看着秦东海,也在心里思考这个唯一的机会。 吃过了饭,秦东海送龙锦云去了“正阳门东”火车站。这个车站也称“前门”火车站,是北京当时最大的火车站。新的北京站开始使用后,这个火车站就不再使用了。不过,今天的人还能看见这个火车站。它现在是一家博物馆。 秦东海目送龙锦云上了火车。他心里还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机会。他只能在心里祝福她,希望她好运。 上午十点多,秦东海驱车回到中调部时,这才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他立刻想到的是,龙锦云的命运,似乎有了某种转机。 就在秦东海回来之前,杜自远先后得到两条消息,并且极其重要。 第一条,是三局电讯处处长匆匆赶来,亲自告诉他的。从济南消失的那个无线电信号,昨天夜里竟然在武汉出现。其发报手法立刻被监听员确认。电讯处对这个电台信号进行了多点测向,确认这个信号来自武汉。 杜自远得到这个消息时,也想到龙锦云看见左少卿的情况。他隐约感觉,这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特殊的联系。他有一点后悔,也许不该这么早就把龙锦云打发走。 第二条消息,则是局长老罗亲自送来的。这是一份秘密情报,来自台湾。大意是说,济南赵明贵组,近日已由潘亲自掌握,恐有特殊任务,务请注意。 杜自远看见这个情报既意外又吃惊。他是认识赵明贵的。当年他在南京保护“槐树”的时候,这个赵明贵就是他最危险的对手之一。如果不是左少卿当时的果断,把那盘要命的录音送给毛人凤,“槐树”极有可能落入魔掌。 现在不仅赵明贵,还有他的小组,全部到了武汉,并且由“潘”,也就是台湾情报局副局长潘其武亲自掌握。这个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这也让杜自远非常警惕。 这里面最重要的一点,也是“近日”,都是“近日”发生的事。“近日”的“特情”活动,使杜自远预感到,都可能和左少卿有关,也更有可能和南越秘书长阮其波遇刺案有关。 杜自远最后的决定,是在这两条消息的推动下立刻做出的:去武汉。 他的第二个决定,是在秦东海回来后做出的。他说:“东海,到了武汉之后,你注意和龙锦云保持联系,是秘密联系。” 秦东海立刻向他点头,“是,我明白。”他心里感到一阵轻松。是那种非常美好的轻松,让他的心里有了一丝希望 他明白,龙锦云是目前唯一见过左少卿的人。他很自然地想到,这极有可能就是龙锦云命运的转机。 但是,接下来,杜自远遇到另一个大难题,他手下无人。 追踪“水葫芦”和调查阮其波遇刺案,是目前杜自远手中最绝密也最重大的任务。他现在只能依靠楚伯林和秦东海这两个人。但楚伯林的亚洲处还承担着许多其他任务,不可能分身跟他去武汉。这样,杜自远手里就只有秦东海一人可用了。这是远远不够的。但是,还能找谁呢? 正文 四百三十二、 星辰计划 此时,杜自远肩上的任务压力巨大,心里的疑虑也同样巨大。情报人员共同的职业病,就是时时都有的疑心。尽管他们经过训练,能够把自己的疑心藏得很深,甚至深不可测。但疑心,总是如空气一般,悬浮在他们的周围。 杜自远绝不敢依靠武汉当地的公安部门,他甚至不敢依靠湖北调查局的力量。原因极其简单。这些单位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随时都要向上级汇报他们最近的工作。这些汇报的内容最后会流到什么地方,是杜自远不敢想像的。他担心这些内容可能会落在“水葫芦”的耳朵里。 楚伯林也明白杜自远的疑虑。他最后提了一个建议,“老杜,可否了解一下当地驻军的情况。如果可能,我们或许可以使用军队的力量,参与我们的秘密调查。” 杜自远很赞成这个建议。毫无疑问,军队与情报系统,与当地的公安系统,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系统。“水葫芦”未必有能力把手伸进军队里。他可以考虑利用。 思考片刻,杜自远立即给现任的武汉军区魏参谋长,也就是当年在落凤岭向武凤英宣布整编命令的六纵魏副参谋长打了一个电话。询问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湖北省军区的司令员,竟然是原闽浙赣边游击纵队的副司令员李云林。 杜自远放下电话时就明白,他终于找到一个他可以信任的人了。 第二天,老罗经过一番周密的安排,杜自远和秦东海于傍晚登上了前往哈尔滨的火车。他们此行的公开任务,是调查刚刚在哈尔滨发生的外国间谍案。 列车经过天津时,停车六分钟。杜自远和秦东海利用这个机会在站台上转了一转,活动一下身体。他们还在站台里的售货车上买了一袋子“十八街”大麻花带回到车厢里。入夜,十一点多钟时,他们悄悄在唐山下了火车。 一辆天津警备区的吉普车将他们送到唐山机场。一架军用运输机正等着他们。 杜自远登上飞机时,周围一片黑暗。只有机翼上的几盏小灯勾勒出巨兽一般的机身。杜自远看着这架飞机,心里忍不住就有一阵抑止不住的恍惚。 这是一架美国道格拉斯公司于一九三六年设计生产的dc-3型客机。它有两台1200马力的“pratt&whitneyr-1830”式发动机,最大时速为368公里,舱门设在机尾的左侧。用今天的眼光看,它最多只能算是一架小型客机。因为它的载客量只有二十八人。不过,它却有一个相当夸张的名字:“空中列车”。 二战期间,美军大量征用这种飞机,并将它改装为军用运输机。它的军用型号为c-47。在著名的“驼峰”航线上飞行的,就是这种飞机。它为中国的抗战,运送了大量的军用物资。它也是公认的最成功的军用运输机之一。 杜自远看着这架飞机,不能不想到另一架飞机。也是这种dc-3机型,也是双发动机,并且是由运输机临时改装为客机的。它是属于印度空军的飞机。一九五五年四月,它曾在中国进行过一次秘密飞行。 杜自远心中颤栗地想到绝密的“星辰”计划。那次秘密飞行,就是“星辰”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个“星辰”计划,也是他心里的痛呀! 一九五五年四月十一日的中午,杜自远送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黄佐竹登上的,不是这种飞机,而是另一架更豪华也更气派,由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生产的l-749a型客机。他眼睁睁地看着黄佐竹沉稳地登上飞机。杜自远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是知道此去凶多吉少的。但是,他却脸上带着微笑,向站在飞机下的杜自远挥手。 那个时候,黄佐竹的妻子已经怀孕六个月了。他临行前对他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革命就会有牺牲。你要多多保重自己。”黄佐竹因“克什米尔公主号”的爆炸而牺牲。和他同乘这架飞机的,还有其他十名同志。 这个时候,当杜自远和秦东海乘坐的军用运输机,轰鸣着从唐山机场腾空而起时,悠悠往事,像云雾一样淹没了杜自远,让他心中颤抖,难以抑止。 那是一九五五年的二月底,“郑远山案”意外以“失败”告终。杜自远为此郁闷和苦恼,几乎难以自拔。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向部”的电报,只有四个字:“原地待命!” 一连十几天,他再也没接到“向部”的进一步指示。他只能在香港等待。 在这段时间里,他和楚伯林,与冯顿一起,着手整理台湾各情报系统在香港的详细情况。冯顿对这些情况原来就有一些积累,再加上这一次的详细调查,他几乎掌握了台湾特务的所有情况,包括详细的地址和名单,以及他们隶属的情报机构。 杜自远看着这些地址和名单,心里确实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台湾特务已经渗透到香港的各个层面。在香港政府里,在警察、监狱、司法系统里,一直到学校和教会,还有许多公司或社会团体里,都有台湾特务。几乎可以这么说,表面上统治香港的是港英总督府,但实际控制香港的,却是台湾的特务机构。 不久,杜自远通过秘密信使,将这份详细的名单和地址送回北京。 只过了三天,杜自远接到“向部”发来的密电,命令他立刻返回北京。电文是:“你速回京。”杜自远明白,这是叫他独自回京。楚伯林等人,还要继续在香港等待。 就在杜自远抵京的这一天,他参加了唯一一次涉及“星辰”计划的绝密会议。 会议地点就在“向部”的办公室里。参加会议的只有三个人:杜自远、“向部”,和办公室设在中南海里面的陈主任。 会议并不长。陈主任一如既往地用严厉的眼神瞪着杜自远。 杜自远心中恐惧,很担心因为“郑远山案”的失败,他会在这次会议上受到追究。但是,“向部”和陈主任,却一句也未提到“郑远山案”。 陈主任从他的皮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扔到杜自远面前,说:“这是你送回来的!” 杜自远一看,正是他三天前送回北京的密件,其中全部都是台湾特务机关设在香港的机构、据点和人员名单。 他低声说:“是。”心里却非常疑惑。 陈主任仍然瞪着他,严厉地说:“国民党特务,在香港有那么大的力量,我们今后的工作怎么开展!这个问题你想过没有!你想怎么办!怎么解决!” 杜自远目瞪口呆。潜伏在香港的台湾特务,根本不在他的工作范围之内。陈主任却因此责怪他,仿佛是他造成了这么严重的恶果。 但他不敢回答,更不敢反驳,只能默默地坐着,表情僵硬地看着他。 办公室里很安静。窗外的阳光灿烂地照耀着,但杜自远的心里,却是一片灰暗。 陈主任继续斥责说:“总有一天,香港我们是要收回的!但是,香港有那么多的国民党特务,始终和我们捣乱,我们能顺利收回吗!收回以后,我们能够安稳吗!你想没想过这些问题!” 杜自远的心里,更加苦恼了。他仍然不敢说话。 “向部”终于动了一下。他先拍了拍陈主任的手臂,似乎是示意他不要急躁。 之后,他缓缓转向杜自远,轻声说:“自远同志,香港,几乎完全被台湾特务所把持,这个问题非常严重。正如陈主任说的,香港迟早有一天,我们是要收回的。但那是以后的事。但是现在,它几乎是我们唯一的出口和进口。现在这种情况,对我们非常不利。所以,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可能解决起来不容易,但我们一定要逐步采取措施,逐步在香港壮大我们的力量,压缩台湾特务的活动空间。” 杜自远后来才知道,“向部”最后那两句话,其实就是“星辰”计划的核心。 在这样两位高层面前,其实没有杜自远说话的余地。他只能听着。 “向部”继续说:“现在有了一个机会。所以,陈主任制定了一个计划,名为‘星辰’计划。这个计划仅限我们三个人知道,由你具体执行。” 他说完,用尖锐的目光盯着杜自远。他显然要确认,杜自远是否领会了他的意思。之后,他就向陈主任点了点头。 陈主任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一份卷宗,隔着“向部”推过来,说:“你看看吧!” 杜自远小心地拿起卷宗。卷宗的封面上,只用铅笔写着两个草字:“星辰”。 卷宗上没有制定时间,没有批准文号,没有密级,更没有说明。只有那两个让人触目惊心的铅笔草字:“星辰”。 杜自远隐约感觉,这样的卷宗可能更有份量。 他慢慢打开卷宗,心里更加吃惊。这个卷宗里的文件如此之短,它其实只有两页纸,并且是手写的。它显然出于陈主任的手笔。 正文 四百三十三、 密谋 这份文件的标题是四个字:“星辰计划”。杜自远逐字逐句地细看。他是具体执行人,就必须记住其中的要点。但是,当他看完这个计划时,心里却充满了恐惧和疑问。他抬起头,用恐惧和疑问的目光看着陈主任。 陈主任则用严厉的目光瞪着他,沉默片刻,终于说:“不许提问!”他从杜自远手里拿回卷宗,冷冷地说:“你执行吧!” 这次秘密会议,只有三个人参加的绝密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其实,在台北,与“星辰”计划有关的另一个秘密会议,也在进行着。 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七日,香港情报站站长关锦州,接到保密局本部发来的密电,内容是:“郑已抵台,速返台汇报。” 关锦州和陈荫堂看见这封电报,都惊得目瞪口呆。这个郑远山究竟有多大的本事,他竟然能独自一人逃出香港,并且,几乎就是自己飞到了台湾!他们都在心里揣测,这次行动失败,他们可能都要受到严厉的追究。但所幸郑远山已经到了台湾,这一点让他们略略地心安。 他们先乘飞机绕道曼谷,然后再到台北。当天下午,他们被立刻送到保密局大楼位于顶层的秘密会议室里。 他们一进会议室,就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十分严肃。 主持会议的不是保密局局长毛人凤,而是国家安全局局长郑介民。参加会议的人,除了毛人凤外,还有国防部二厅副厅长徐人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第六组主任陈建中、中央委员会第二组副主任张炎元(主任是郑介民)、司法行政部调查局局长季源溥。此外,坐在桌尾的,还有保密局副局长、办公厅主任潘其武。在这个会议桌旁,层级最低的潘其武,也是中将军衔。 关锦州和陈荫堂进了会议室,怀着谨慎和不安,按照潘其武的手势,在他身边坐下。他们心里猜测,今天的会议,一定和郑远山有关,甚至可能要对他们清算。 郑介民看着桌边的人,说:“人凤兄,人已经来齐了,你先说吧。” 毛人凤点点头。他先捂着嘴咳嗽两声。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肺里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但今天的会议实在重要,他必须来参加。 他说:“锦州,还有荫堂。今天的会议只有两个议题。第一个议题,是关于‘一号’行动。锦州,你把这个行动的起源介绍一下。 关锦州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关于“郑远山案”,他就放心多了。 他上身前倾,双手放在桌面上,恭敬地说:“是,我汇报一下。今年一月,我们得到情报,今年的四月六日到十日,将要在印度的新德里召开亚洲国家会议。参加会议的有缅甸、锡兰、大陆中国、埃及、印度、日本、约旦、朝鲜、黎巴嫩、蒙古、尼泊尔、巴基斯坦、叙利亚、苏联、越南等十五个国家。我们得到情报,**派出的代表团由郭沫若率领。他们要从香港乘飞机去印度。所以,我们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郭沫若是知名人士,又是政府高官。如果我们采取果断行动,并且取得成功,一定会产生很大的政治影响。我们因此提出了这个‘一号’行动的建议。” 毛人凤接过他的话尾,平静地说:“各位,这是以前的计划。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得到最新情报,今年的四月十八日,将要在印尼的雅加达召开一次亚非会议。**的周恩来将要率领代表团出席这次会议。他们也是从香港乘坐飞机,直飞雅加达。我考虑,这是一个比郭沫若更加重要的目标。如果我们的行动成功,它在世界上的影响和震动将不可估量!” 他说到这里,眼睛里闪出锐光,环顾着桌边的高官们。 桌边的高官们,也在眼睛里闪出异样的光芒,并且互相点着头。 郑介民不动声色,冷静地说:“人凤兄,怎么确定**的周恩来,一定会在香港乘飞机?他们就没有其他途径吗?” 毛人凤盯了郑介民一眼。他心里实在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一九四六年,戴老板因飞机失事去世后,郑介民曾经一度担任保密局局长。他和郑介民之间为了争夺对保密局的控制权,曾经斗得你死我活。因为有蒋委员长的支持,也因为有蒋夫人的支持,最终是他取得胜利,当上了保密局局长。也最终将郑介民挤出了保密局。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郑介民现在是国家安全局的局长,统管台湾所有的情报机构。最主要的是,现在郑介民的背后有经国先生支持。他不能不顾及到这一点。想到这里,他伸手向潘其武点了一下,示意由他来回答。 潘其武看清毛局长的手势,轻咳一声,立刻说:“报告郑局长,情报非常准确。另外,我们也做了认真的分析。主要有这么几个情况。第一,大陆到目前为止,只有一条通往国外的国际航线,是北京至苏联伊尔库茨克航线。这个伊尔库茨克位于中西伯利亚南部,贝加尔湖以西。**的周恩来要从这里出国去雅加达,简直是南辕北辙,我们相信,这是不可能的。此外,他们再没有其他的国际航线了。他们要去印尼,只能经过香港。” 郑介民问:“那么,怎么知道他们要在香港乘飞机呢,难道不能走海路吗?” 潘其武立刻说:“郑局长,我们判断,**代表团走海路的可能性非常小。因为走海路的时间很长,大约需要六到七天的时间才能到达印尼。所以,第二,我们最近得到进一步的情报,**方面已经在印度的国际航空公司包租了一架飞机。包租协议上确定的是:‘政府包机’。另外,协议中还确定,这架飞机从香港起飞的时间,是四月十一日中午十二点左右。” 旁观并且冷静地说,不仅这些精明透顶的情报高官,还包括后来的许多研究这段历史的研究人员,都没有注意到这个“起飞时间”。亚非会议的召开时间是四月十八日,飞机从香港起飞的时间却是四月十一日。几乎可以说,任何一国的政府代表团都不会这么早抵达会议地点。 再一次旁观并且冷静地说,这个“起飞时间”,其实也是“星辰”计划的一个薄弱点。陈主任为此也犹豫了很长时间。但在后来的执行过程中,让他大为意外的是,竟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起飞时间”。 此时,郑介民听到潘其武的这些介绍,也点了点头。但他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思考问题也极其缜密。他又问:“有关这个飞机的情况,你们调查过吗?我们,能做到……一次成功吗?”他谨慎地选择词句。 潘其武看了看对面的毛局长,小心地说:“毛局长当初也提到这个问题,要求我们采取谨慎细致的措施。为了保证行动成功,我们也对这架飞机做了研究。首先,我们调查了印度国际航空公司,这是印度最大的两家航空公司之一。一九五三年,印度政府为了实现航空国有化,一共收购了八家私营的航空公司,组建了两家航空公司。这家印度国际航空公司专营国际航线。**代表团包租的飞机,就是这家公司的。此外,大陆方面目前和印度的关系非常友好,他们要包租飞机,一定会选择印度的航空公司,也就是这一家印度国际航空公司。最后,对这架飞机我们也做了研究。这是美国洛克希德-马丁公司于一九四七年设计生产的星座式l-749a型飞机。印度航空公司给它的命名是,‘克什米尔公主号’。这架飞机使用的是四台十八缸发动机,可以长途飞行。载客八十一人,完全可以装载**代表团的全体成员。” 郑介民问:“你们确信**的代表团和周恩来,一定会乘坐这架飞机?” 潘其武说:“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是这样,**的代表团出访,如果是往北或往西,一般是租用苏联的飞机。例如,去年四月,**代表团参加日内瓦和平会议,乘坐的就是苏联的三架伊尔-14飞机。但如果向东或向南出访,一般都是从香港出境,租用印度国际航空公司的飞机。我们最近得到可靠情报,下个月,**一个贸易代表团将要访问日本,租用的也是这架‘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最新的消息是,**代表团为了参加四月十八日的亚非会议,已经与印度国际航空公司签订了租用合同,租用的也是这架‘克什米尔公主号’。” 郑介民点点头,目光冰冷地盯着潘其武,轻声问:“那么,我们使用的特种器材呢?怎么样?” 潘其武先是一愣,但立刻就明白是指什么东西了。在军统和保密局的习惯里,所谓“特种器材”,指的就是定时炸弹。这是他们经常使用的东西。 正文 四百三十四、 启动 此时,潘其武小声说:“关于这个特种器材,我们已经和中美合作局接触过。美国方面同意向我们提供四件特种器材。这是一种强力爆炸燃烧弹,爆破力强,燃烧时产生的高温能熔化金属。使用的是美国最新的钟型计时器,定时非常准确。美国方面的人告诉我们,对付星座式l-749a这样的飞机,有一颗就足够了。我们认为,在这方面,完全没有问题。” 这时,郑介民没有再提问题,而是默默地思考着什么。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的高官都垂着眼睛,也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终究,此事太过重大了。 郑介民慢慢地环顾着桌边的人,轻声说:“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你们是否研究过?分析过?” 毛人凤默默地注视着他,说:“介民兄,请说。” 郑介民说:“第一、**的周恩来将要参加的这个亚非会议,究竟是一个什么性质的会议?第二、**的周恩来参加这样的会议,他的目的是什么?最后,如果我们的行动成功,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对我们是有利还是有弊?” 毛人凤微笑着,将目光转向潘其武,再次向他挥了一下手。 潘其武看清毛人凤的目光,就小心注视着郑介民,谨慎地说:“郑局长,毛局长在对待这个问题上,也是很谨慎的。首先,这是一次国际会议。**政权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国际会议。其次,参加会议的一共有二十九个国家,其中只有六个国家与**方面有外交关系,其他国家都和我们有外交关系。甚至可以说,关系还非常好。第三,**的目的,是想通过这次会议,在国际上壮大影响,和更多的国家建立外交关系。所以,我们的目的有两个,一是通过与我们有外交关系的国家,在会议上攻击**,攻击**,让他们在这次会议中颜面扫地。二是如果我们的行动成功,也会严厉打击**的气势,让他们缩回去!” 郑介民微微地笑着,“周恩来这个人,在座的人应该都非常了解。他是一个……非常有风度,又非常善于笼络人心的人。他有很大的能量,扩大**在亚非国家里的影响。这个,你们考虑过吗?” 潘其武小声说:“郑局长,所以,我们的行动必须成功,才能产生效果。” 郑介民默默地看着他,沉默许久,终于点头说:“这次行动,其实已经得到蒋先生的同意。蒋先生要求我,通过今天这次会议,把整个行动考虑得更周密一些。现在来看,你们确实考虑得很周到,也很严密。所以,我也赞成这次行动。只是……对那个亚非会议的性质、目的,以及可能产生的政治影响,需要做进一步的研究。人凤兄,这就是我的意见。” 毛人凤点头说:“介民兄,承教。”他转向潘其武,“老潘,郑局长的指示,你负责落实,一定要认真研究那个亚非会议,尽快拿出一个研究报告来。” 潘其武点头说:“是,我一定。” 郑介民转向其他高官,“各位看看,是不是就这样了?” 桌边的人都纷纷点头,表示赞成。 郑介民最后说:“至于具体的行动,相信人凤兄会做精细安排,并取得成功。”他想了一下又说:“对了,锦州和荫堂,人凤兄建议,这次行动仍由你们两位具体执行。希望你们两位克尽职守,取得成功。” 关锦州和陈荫堂都慌忙站起来,全身挺直,毕恭毕敬地说:“是,我们一定。” 郑介民招手示意他们坐下来,转向毛人凤说:“人凤兄,这个‘一号’行动,就这样了。我们还是谈第二个议题吧。” 毛人凤盯着他,沉默片刻,才静静地说:“关于第二个议题,目前还比较模糊。那个郑远山,终于脱离**方面的控制,安全返回台湾后,目前正在接受我们的审察。审察的第一步,就是听他叙述**情报机构各方面的情况。今天的第二个议题,就是从他的叙述中得来的。他说,**近期制定了一个‘星辰’计划。具体内容他并不清楚。但他听说,这个计划就是专门针对我们的。我很担忧,**方面是不是要对我们耍什么阴谋诡计,破坏我们的行动!” 郑介民轻声说:“‘星辰’计划?” “是。”毛人凤点头。 “那个郑,不知道这个计划的内容?” “他说,他完全不知道。他说,这个计划是刚刚制定出来的。最后一点,他猜测,这个‘星辰’计划,是由**情报机构最高层制定的。这也是他的猜测。” 郑介民转向其他高官,“各位,你们有这方面的情报吗?” 但是,所有的高官都用一种迷惑的目光看着他。他们都摇了摇头。 郑介民点点头,继续说:“所以,我们今天的第二个议题,就是要求各单位加强对这个‘星辰’计划的侦察,争取摸清这个计划的内容。记住一点,这个计划是专门对付我们的。我们必须早做准备,决不可疏忽大意!” 他说完,就用严峻的目光扫了一遍桌边的高官们。 在保密局顶层会议室里召开的这次秘密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可能没有人会想到,这次会议的结果,立刻引动了三个人。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第一个被引动的人,居然是闲极无聊,每天傍晚坐在门前拉京胡的叶公瑾。 自从左少卿被派到香港,去研究大陆的政治经济情报,叶公瑾的这把京胡就只能独奏了。他上班时还可以看看报纸,或者偶尔找他的下级军官聊聊天。但到了晚上,就比较难过了。那时还没有电视,收音机也没有什么好听的。独自坐在家里更加难受。他索性坐在门外的台阶前,独自拉他的京胡。 他此时的操琴技艺,已臻化境,在清亮中透着婉转,在激越里藏着哀怨。天色半暗时,他整个人都几乎溶入到自己的琴声中。 住在眷村里的人,各自坐在自己的门前,也静静地听着这哀怨婉转又清亮激越的琴声。退休的兵工署副署长李伯廉也坐在门前,听得如醉如痴,击掌打着节拍。他的戏曲功底,还不足以开腔演唱,只能这样听着。 此时叶公瑾拉着琴,偶尔抬头,就看见远处停下一辆黑色的汽车,从车里下来一个人。他立刻就看清楚了,是国家安全局局长郑介民。 郑介民并没有直接走过来,而是静静地站在昏暗的路灯下,远远地看着他。 叶公瑾仍然拉着琴,直至一曲终了。他不慌不忙地收起琴,提起凳子,向不远处的李伯廉挥了一下手,就走进自己的房间里。但他并没有关上门。 几分钟后,郑介民无声地走进他的家门,并且向他露出微笑。 郑介民前来拜访叶公瑾,一是出于精明,二是出于不得已。 说他出于精明,是因为他在宦海沉浮中早已历练成千年的老妖。他知道叶公瑾能生存到今天,并且在国家安全会议中保有一个“委员”的闲职,是因为他身后隐约站立着经国先生。所以,叶公瑾的未来仕途如何,充满了变数,难以预知。但“烧冷灶”,偶尔垂顾一下叶公瑾这样半死不活的人,却是他的人生智慧之一。 说他出于不得已,是因为他对今天在保密局会议中讨论的两个议题,心里还存着很大的疑虑。他略一环顾,竟发现他无人可以与之为谋。那些情治机构的头头们,以毛人凤为代表,其实不过是一些政客。他们坐在官位上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保住官位,谋取更大的权力而已。至于本职的情报工作,倒在其次了。他明白,要听取真实的意见,只有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叶公瑾了。 叶公瑾住所里的灯光并不明亮,只有一盏十五瓦的小灯,悬在他们的头顶上。叶公瑾洗了两只士兵用的破搪瓷缸子,沏了茶,将其中一只推到郑介民面前。 他说:“郑局长,请指教。” 郑介民微微地笑着,“你弓法娴熟,琴声嘹亮,还用我指教吗?” 叶公瑾说:“自娱自乐罢了。郑局长光临寒舍,应当不是为了听我拉琴。” 这时,郑介民就有些踌躇了。他想了一下说:“今天开了一天的会,脑筋都要木了。正好从你这里过,顺路来看一看。看你这么自在,我也很羡慕呀!” 叶公瑾淡淡地一笑,知道后面的话才是正题,便不肯再开口。 郑介民说:“想必你也知道,蒋先生已经批准‘一号’行动,只是我还有一些顾虑。也许是多虑,但心里总是不安。” 遭贬之人,在暗中窥视得久了,常有精锐目力,能从细微处观察大局。 叶公瑾正是这样的人。他首先听出这位郑局长对毛人凤的不满,其次,才看出他对所谓的“一号”行动有疑虑之处。“一号”行动是大事,他早已听说,目标是**的周恩来。但他并不知详情。 正文 四百三十五、 星辰之疑 叶公瑾考虑,郑介民既然说,蒋先生已经批准了“一号”行动。那么,在这其中一定还另有隐情。 于是,他笑着说:“郑局长,此其一吧?” 郑介民向他点点头,又说:“郑远山正在接受毛的审查。郑远山说了一个情况,让我很疑惑。他说,**情报机构的高层,制定了一个‘星辰’计划,并且是专门针对我们的。公瑾兄,我说一句实话,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呀!” 这个情况,却是叶公瑾不知道的。他问:“专门针对我们?” “正是。”郑介民认真地向他点点头。 “那么,是最近制定的?”叶公瑾问。 “正是。”郑介民再次点头。 这一下子,叶公瑾也疑惑起来。他小心地问:“郑局长,你是否担心,这个‘星辰’计划,和我们的‘一号’行动有某种关系?” 郑介民一动不动地盯着叶公瑾,许久才说:“正是!公瑾兄,你是唯一提到这一点的人。或许我今天没有白来。” 这时,叶公瑾却垂下头,在心里细细地盘算。 他这个国家安全会议的“委员”也不是白当的,有些情况也是知道的,虽然并不详细。但不管什么情况,一入了他的耳朵,都能听出个**不离十来。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星辰”计划如何才能针对他们,如何产生作用。但有一点他明白,郑局长的疑虑是有道理的。 他轻声说:“郑局长,**的‘星辰’计划如何发挥作用,我虽然想不出来。但我认为你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的情报机构有多狡猾,有多阴险,我们都是领教过的。我感觉,郑远山的说法,宁可信其有,早做防备为最好。” 叶公瑾的说法,正验证了郑介民心里的疑虑,也让他疑上加疑。但如何才能早做防备呢?却是他一时想不出来的。 这天夜里,郑介民和叶公瑾一直密谈到深夜才离去。他隐约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在保密局那次秘密会议后,第二个被引动的人,却是远在北京中南海的陈主任。 他在第三天的晚上接到发自台湾的一封密电。密电里简述了在保密局召开的这次秘密会议的主要内容,其中特别提到了“星辰”计划。密电里最后说,似已引起台方警觉。 陈主任看着这封密电,脸上难得地露出一点微笑。他立刻给已经返回香港的杜自远发了一封密电,电文的内容是:“‘星辰’计划,即日启动。” 远在香港的杜自远接到这个密电,立刻紧张起来。 他独自坐在潮海大厦的房间里,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开始仔细思考他将要采取的每一步行动。在陈主任的“星辰”计划里,所有的行动步骤都是诡异而微妙的,更是他以前绝对想不到的。他必须谨慎执行。 让杜自远稍稍有些难受的,是这个行动的第一步。他从今天起,必须深居简出,绝不在外人面前露面。 第三个被引动的人,竟然是看报纸看得十分枯燥的左少卿。 这件事会引动左少卿,其实就有点扯了。 原因在于,潘其武要落实郑介民的指示,安排研究人员专门研究亚非会议的性质和目的,以及未来的影响。结果是,他竟然没有在保密局各单位里找到合适的研究人员。他得知,局本部所属的情报研究所里,比较有能力的研究人员,如左少卿等人,目前正在香港研究分析大陆的政治和经济情况。其他人,对这个任务恐怕都不能胜任。 潘其武没有办法,就和毛人凤商量,决定由目前正在香港的左少卿等三个人,负责研究亚非会议的有关情况,并尽快提出研究报告。 说到底,潘其武和毛人凤并没有把这项对亚非会议的研究任务,当作一件特别重要的事。他们并不关心亚非会议开得怎么样。他们就是想进行一次秘密行动。这次行动成功了,就是他们最大的功劳。 左少卿就这样,又在无意中被卷进一次更严重的危机中。 这个时候,左少卿还没有接到台湾保密局的正式通知。她此时正坐在炮仗街的房间里,整天看那些报纸和杂志,已经看得头昏脑胀,两眼发花了。就在这个时候,她接到于志道的电话,问她下午是否有空。 她把报纸往桌上一扔,笑着说:“于老板,有事你尽管说,不用问我有没有空。其实我在这里早就坐烦了,正想找机会出去转一转呢。很希望你给我这个机会。” 于志道在电话里就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好,好,这就太好了。那么,今天下午,我叫杨志开车去接你。你什么也不用问,等你来了,到了地方,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告诉你,是非常好的一件事,你等着瞧吧。” 左少卿坐在桌边,望着窗外有些阴阴的天空。她和杜自远,看到的其实是同一片天空,都是阴阴的。这时,她就在心里猜想,看来于志道的生意,一定是有比较大的进展了。她能听出他在电话里的那种兴奋劲儿。 左少卿把满桌子的报纸一张一张地折叠起来,再摞起来,然后送到墙边地上的一大摞报纸上。这一摞报纸几乎有一人高了。她看着这些报纸,心里其实挺愉快的。她有时,就感觉自己是生活在国内,生活在那个喧闹、热烈、呼喊着的社会里。那个社会里的许多东西她都不太明白,但她就是喜欢那个社会。 当她转身望着窗外的时候,忍不住就会想到,也许,有一天她终于回到那个社会里的时候,可能会遇见杜自远。多年未见,她可能会被他拥抱,甚至被他亲吻。就像那天夜里,在南京“旋转门”的海棠间里,他们第一次重逢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现在真的非常希望被他用力地拥抱一下。 这时,她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她的妹妹。 想到妹妹,她心里就有点幽幽的。她的妹妹,曾经和她最爱的杜自远同床共枕。他们甚至可能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她最爱的杜自远,其实已经属于她的妹妹了。 这是左少卿心里永远无解的结。她的思绪每到这个时候,就会像冷库里的鱼一样,完全冻结。她怎么也不能从这个冻结里融化出来。 她慢慢地抬头,继续望着窗外阴阴的天空。 下午两点钟,她听到楼下传来轻微的汽车鸣笛声。她从门后的衣架上拿了一件深褐色的风衣,搭在胳膊上,又把一条淡绿色的纱巾围在脖子上。她脚上的中跟皮鞋轻脆地响着,走出房门。她希望她的心情能在这个下午恢复过来。 杨志开着车,脸上带着微笑,不时回头看一眼坐在身边的左少卿。 他说:“少组长,我们先去荃湾,再过海去牙鹰洲船厂。” 左少卿点点头。她觉得这几个地方,至少地名都非常好。 半个多小时后,她和杨志在荃湾下了车。她跟在杨志的身后上了一条小艇。 小艇非常的小。长长的橹在船尾摇摆着,可是摇橹的中年妇女却站在船头上。小艇的后部搭着帆布的篷。左少卿和杨志坐在帆布篷下。那条长长的橹就在他们的眼前晃动着。左少卿望着宽阔的海面,感觉自己的心情已经好了起来。 小艇到了牙鹰洲,直接在友联船厂旁边的小码头上停下。杨志付了船钱,引着左少卿向船厂里面走去。 船厂很大,却又很拥挤。几条长而狭窄的船坞里都停着维修的渔船和货船。 左少卿沿着石板铺成的通道向前走时,看见正在向她招手的于志道。接着,她就注意到那条锈迹斑斑的旧货船。于志道正站在那艘旧货船上向她招手。 杨志扶着她,经过一条窄窄的跳板,踏上那条货船。 船很大,也出人意外地破旧,仿佛已经许多年没有维修过,更没有重新刷过油漆。船身上到处都是油污和锈迹。一些维修工人在船上忙碌着。 “左少,”于志道大声地叫着她,“你看看,这就是我的船!这就是我的船!三千七百多吨,我用一百万美元把它买下来了!怎么样,好不好!” 他停下来,上下打量着左少卿。他摇了一下头说:“左少,你真是漂亮。我喜欢,我真的好喜欢。” 左少卿指点着周围,“于老板,它……它……”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也实在不想扫了于志道的兴,“它能开多远?” 于志道狡猾地笑了,“左少,你其实是担心它能不能开动吧。告诉你,完全没有问题。这条船是从新加坡开过来的,直接开进这个船坞里。” 左少卿关切地问:“它看上去很旧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它维修好?” 于志道用手指点着她,哈哈地笑,“左少,左少,你对我说话不用顾忌什么,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出来。我什么都不在乎。告诉你,我也不会做什么大修。我只是把它保养一下。只要它能行驶就行了,所以,用不了很长时间。” 正文 四百三十六、 议商 左少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就这个样子?你总要给它刷一刷油漆吧。” 于志道狡诈地向她笑着,“一条破船,一定运不了什么重要物资,对吗?” 左少卿不由点点头,小声说:“原来如此。” 于志道陪着左少卿,先看了巨大的货舱。舱底积满了泛着油花的污水,里面空旷而阴暗。他们又走下铁扶梯,看了轮机舱。这里维修的工人最多。他们都在那台巨大的满身油泥的发动机旁边工作着。 于志道说:“这里才是核心,最重要的地方。” 最后,他们去了驾驶室。左少卿意外地在这里看见了冯顿。 冯顿站在驾驶台前,透过前面已经有些模糊的玻璃,看着外面的海面。他扭回头,默默地打量穿着深褐色风衣,围着一条淡绿色纱巾的左少卿。 在这几天里,他不用费多大的事,就弄清了这个女人的身份。她竟然是台湾保密局情报研究所的情报研究员。她研究的,就是大陆的政治和经济情报。 “一个保密局特务!一个干练的女特务!”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这样评价她。 弄清楚她的身份,他也就确信,一定不是她提供了界限街41号的情报。 “她有可能和关锦州是一伙的,都是保密局的。”他在心里猜测。郑远山意外逃脱,是不是也和这个女人有关?那么,那个至关重要又极其准确的情报,也就不是于志道提供的了。 但是,他和于志道的生意还是要做的。中南工委的电报说的很清楚,“着速谨慎进行。”上级的意图是,生意一定要做,但要快,还要谨慎。这个快,就决定了他必须向于志道提供七十五万美元的信用证。现在,就有了这条破船。 这时,于志道走到冯顿的身边,和他一起透过前窗看着外面的海面。 “冯先生,在想什么呢?”他问。 冯顿看看他,又看看他身边的左少卿,笑了一下,缓缓地说:“不瞒两位,我从小就生活在海边,是在渔船码头上长大的。我曾经,那么渴望当一条渔船上的船老大。在我的记忆里,一条渔船上的船老大,是那么的威风凛凛,那么的不可一世。所有人遇见船老大,都要弯一下腰,恭敬地和他打招呼。” “冯先生,你现在终于有一条船了,是不是?”于志道说。 “这是你的船。它能不能开得动,能不能运好货,能不能挣到钱,都是你的事!”冯顿扭回头,目光有些严厉地盯着他。 “不光是我的事呀,冯先生。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事。”于志道也盯着他。 “这条船什么时候可以运货?” “维修、注册、登记,等等,这一切手续都办好了,估计要半个月吧。” “你准备,把这条船挂在哪家公司?” “香港只有两家航运公司。我准备把它挂在泰古公司的名下。我已经和泰古公司的人说好了,无非是给他们交一点钱的事。” “船名呢?你起名了吗?”冯顿点着头问。 “我准备给它起名叫‘蜀川’号。”于志道笑了一下,“我是四川人嘛。” “于老板,”冯顿严肃地看着他,“我最近了解了一下行情。你的前景并不乐观呀。美国人、英国人,对大陆的经济封锁是很严的。你怎么躲开他们的封锁?” 于志道转向冯顿,认真地看着他,“冯先生,这件事我认真考虑过了。我建议,你现在应该做一件事,在曼谷或者在新加坡,成立一家贸易公司,负责物资采购。你们需要什么,就采购什么。我负责运输。” 冯顿回头瞪着他,恶狠狠地说:“在曼谷和新加坡成立公司,那又要花一大笔钱!我已经给你出了七十五万美元的信用证!你还要让我花钱!如果你的船被扣了,或者出了其他事,我的钱怎么办!你负责吗!” 此时,于志道也沉下脸,说:“冯先生,这就是生意!做生意就会有风险!害怕风险,你就回家抱孩子去!你会回家抱孩子去吗!告诉你,我是他妈的承运方!既不是买方,也不是卖方!我不可能既运货,又去到处采购物资!这是你的事!你应该采购好物资后,委托我运输!” “但是,钱从哪里来!我还要花多少钱!你这个洞到底有没有底!” “这不是我的洞,是你的洞!有没有底要看你们的需要!”于志道向他叫道。 一说到钱,两个人的火气都上来了,并且激烈地争论起来。 开始,左少卿并没有在意他们的争论。这两个人,性格各异,身份也不同。他们要共同做生意,争论是免不了的。特别是,如果冯先生的“**背景”真的可以确定的话,那他们就是天生的敌人了。这样的两个人,他们要是不争论,那才是奇怪的事呢。 不过,她听了一下他们的争论,发现他们的争论主要集中在两点上,一是资金,二是风险。这个“风险”,其实是指货运业在香港未来的发展前景上。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研究大陆方面的经济,同时也注意到香港的经济。于志道和冯顿的争论,把她看到并且分析过的情况,都给勾了出来。 这个时候,她就露出一点点微笑,注视着这两个人。 冯顿首先注意到左少卿脸上的微笑。她就站在于志道的另一边。他瞪着于志道的时候,自然会注意到她脸上的微笑。随后,于志道也注意到左少卿的微笑。他立刻就意识到,我有这么棒的助手,为什么不把她也拉进来,一起争论。 于志道立刻说:“左少,你来评价一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你说!” 左少卿微笑地看着冯顿,温和地说:“冯先生,你听我说几句吗?” 冯顿一挥手,“你们就是一伙的,你一定是帮他说话,我猜得到!” 左少卿笑着说:“冯先生,这一次,我可不光是为于老板说话,我也为你说话。你愿意听一听吗?” 冯顿有些惊讶,“你会为我说话?不一定吧。你说吧,我看你能为我说什么。” 左少卿略略地思考一下,然后平静地说:“我最近研究大陆经济情况时,也对香港的经济情况做了一点研究。冯先生,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一点研究情况。”这时,她也转向窗外,伸手指着海对面的九龙半岛说:“你们两位看看香港,当年英国人占领它的时候,它只是一个小渔村,人口不过几千人。可是现在呢,它的人口已经超过二百万,并且成为亚洲十分重要的大都市,为什么?” 冯顿想了一下,却没有想明白,就说:“你说为什么?” 左少卿伸出两个手指,“至少在目前,是因为两点。第一点,就是你们两位刚才争论的资金问题。自从资本主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以来,任何经济体,无论是一个国家,还是一家公司,都躲不过原始积累这个阶段。世界之大,概莫能外。但是,香港却偏偏躲过了这个阶段,现在直接进入了工业化生产阶段。为什么?” 冯顿和于志道都注意地看着她。 左少卿缓缓地说:“第一,一九四九年,大陆那边革命成功。在这个过程里,也包括抗战时期,内地许多有钱人带着他们的资金,逃离了大陆。第二,最近几年,南亚一些国家发生了政治动荡,或者是追求民族**,或者是反抗殖民统治。总之,这些国家里的有钱人,也带着他们的资金逃了出来。这两部分逃离出来的资金有两个去向,一是台湾,二是香港。比较起来,似乎香港更让他们放心一些,因为香港是由英国人管理的。正是由于有了这些资金,香港才得以躲过了原始积累阶段。” 左少卿这时指了一下海面上大大小小的船,有渔船,也有货轮。 她说:“香港有这么多的船,有那么多的物资要运输,就说明香港已经进入工业化生产阶段。我想说的第一点是,香港市面上可能看不到钱。但在市面的下面,是有钱的。关键是想办法找到这些钱,聚拢这些钱,让这些钱发挥作用。这些钱一共有多少?这很难统计。我大概地估计了一下,大约在五亿美元至十五亿美元之间。我还是那句话,香港有钱,关键是找到并且聚拢这些钱。” 这时,于志道和冯顿的脸上,露出来的是惊愕的表情。他们都注意地听着。 左少卿继续说:“资金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那些进入香港的有钱人,他们带进来的不仅有资金,还带进来一大批设备、货物,可能还有证券之类的东西。这些钱,还有这些货物和设备,到了香港还能干什么?它们没有其他出路,只能投入生产。有了产品怎么办?香港只有这么大的市场,吸收不了多少产品。所有这些生产出来的产品,就只能投入贸易。两位先生,这就是货运了。而香港,几乎是天生的转口港。” 正文 四百三十七、 新任务 左少卿平静地看着冯顿和于志道,接着说:“货运是香港天生的本事。我感觉,将来香港如果能发达起来,也要靠货运。” 左少卿温和地注视着于志道和冯顿,“两位先生,你们其实正处于这样的一个机遇上。我认为,这是最好的机遇。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经营了。冯先生,这就在你的业务范围里了,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冯顿许久没有说话。他注意地看着左少卿。这个女人确实让他惊讶。他又回头去看海上的船只。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思考左少卿说过的话。 他终于轻声说:“我一直……就想当一个船老大,受人尊敬的船老大。也许,我真的有这样的机遇吧。也许真的有。” 这个时候的于志道,满脸都是笑容。他听得懂冯顿话里的意思。是左少卿再次帮助了他。他抓起左少卿的一只手,把它搭在自己的胳膊弯上,用手轻轻地拍着。然后,他望着窗外的海面,轻声说:“左少,我感觉,我可能也有一个机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船老大。我相信我能!” 说一句实在话,这样的三个人在一起做生意,本身就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冯顿是**总参情报部在香港的负责人。于志道则是刚刚退役的**上将。而左少卿则是一个潜伏于保密局内,却又与上级失去联系的情报人员。 这样的三个人之间,最缺乏的就是信任。 冯顿一旦弄清楚左少卿的身份,就怀疑她是否要和于志道联手对他下套。不仅让他在经济上损失,甚至会破坏他的情报工作。而于志道早已知道左少卿身上有共党嫌疑,他最担心的是,左少卿会不会和冯顿有勾结,甚至会破坏他的生意。 而左少卿心里的怀疑更沉重一些,她怀疑冯顿的“**背景”是真还是假。她通过间接的方式给冯顿提供过情报,但从冯顿的脸上却看不出有这方面的意思。此时,她还不知道郑远山已经到了台湾。 左少卿不能不想到,如果他不是隐藏得很深,就有可能是个“瞎炮”了。如果她不能通过冯顿与组织恢复联系,将来就更难办了。 实在说起来,这样的三个人在一起做生意,其中隐藏着说不尽的勾心斗角和隐晦揣测。这种情况,贯穿在他们做生意的整个过程之中,其中更充满了意外和惊险。不过,那都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或许将来有机会,在下会讲给各位听。但在这本书里,在下只能讲与本书有关的故事。 毫无疑问的是,有了左少卿引导,他们的货运生意是一定能做起来的。不过,也因此做出一场灾难来。这也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看官们慢慢看吧。 这天的晚上,左少卿从牙鹰洲船厂回来,坐在炮仗街房间里的台灯下,正在撰写她近期的研究报告时,多日未见的曾绍武却敲门走了进来。他在左少卿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表情有些异样地看着她。 左少卿无声地注视着他,在心里判断着他的来意。她问:“曾先生,有事?” 曾绍武点着头,轻声说:“左少,今天下午,关站长从台北回来了。他给你们三位研究人员带来新的任务。” 左少卿有些惊讶,“新的任务,是什么?” 曾绍武露出诡异的微笑,“关站长说,上峰要求你们三位,从今天开始,重点研究将要在印尼雅加达召开的亚非会议。我听说,这个会议将要在四月十八日召开,有很多亚洲和非洲的国家参加这次会议,其中也包括大陆的**政府。” 左少卿没有说话。但她隐约意识到这次任务,似乎不同寻常。 这时,曾绍武从地上提起一个很大的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大摞资料,放在左少卿的面前。他说:“这是关站长从台北带回来的有关资料。左少,你最近的任务,就是研究这些资料。如果这些不够,你就得自己想办法去找了。” 几天后,当左少卿对这些资料进行一番深入的研究后,她隐约意识到,可能有一件大事正在暗中酝酿,就要在最近发生了。台湾的保密局,一定不会平白无故的研究这样一个国际性会议的。 看官们要明白,左少卿的智慧,绝不是常人可比的。她也就此被卷入到这个即将发生的大事里。 在这几天里,她无意中从曾绍武的嘴里听到一个新消息,**的情报机构,最近制定了一个名叫“星辰”的行动计划,似乎要对台湾的情报机构不利。 这天晚上,曾绍武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他坐在左少卿的房间里,看着桌上、椅子上,甚至地上堆放的资料,不由摇了摇头说:“左少,我真是挺佩服你的,能够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看这么多资料。我可是一看见这些东西就头大了。” 左少卿笑着说:“我只有这么一点本事了,比不得你,上天入地,都做得到。” 曾绍武哈哈一笑,连连摇头,但心里还是挺受用的。他说:“察微知著,以小见大,这是你的本事,这才是真本事呢。上峰让你研究那个亚非会议,说不定就让你研究出别人想不到的问题来。像我这样的人,整天东跑西颠的,简直就是一个打杂的店小二。”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却有锐光闪过。 左少卿注意到他闪动的眼神,就淡淡地说:“曾先生,你客气了。我看得出来,你是关站长的得力助手,每天要为关站长操许多心。说真的,真是委曲你了。” 左少卿的这句话,真是准无再准地扎在曾绍武心里的痛处。 他曾经是叶公瑾的老部下。叶公瑾当**科科长的时候,他是科里的一名科员。当时叶公瑾自己都不顺,哪里有他升迁的机会。结果,他后来去了夏威兵团。夏威兵团的参谋长是他的远房亲戚。不料,他刚去不久,这个远房亲戚却调离了,把他一个人悬在那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一九四九年八月,他意外在南昌遇见叶公瑾。他心里,很希望这个从前的老长官能在仕途上助他一把力,就不断地向他通风报信。谁知,后来到了台湾,叶公瑾竟然成了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僵尸。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如何还能照顾到他曾绍武? 现在,他在香港情报站混了几年,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中校。难道这个中校军衔真要扛到死吗? 想到这里,这个曾绍武的小心眼就微微地一动。其实也不能怪他,他也算是有点病急乱投医了。他想到的,就是眼前这个令人诡异的左少卿。 这个左少卿身上,明明有多年的共党嫌疑。她到了台湾后又吃叶公瑾的挂落,本来是决没有好日子过的。天知道怎么回事,这么一个女人,竟然处处受到重视。在局本部所属的情报研究所里,她写的报告竟然能送到国防部高层的手里,并且受到重视。她还能被派到香港这个花花世界来,做她的情报分析和研究。 现在,最高层直接给她下达任务,要她研究那个鬼都不明白的什么亚非会议。他感觉,这个左少卿一定是有一些神通的,说不定可以为他所用。他妈的,这年头谁又知道呢! 曾绍武想到这里,就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了一支给左少卿,并且还替她点上火。如果这个女人可能帮助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真的帮到他。 他吸着烟,完全是下意识地向左少卿露出诚恳的样子来。他说:“左少,你的脑子好使,有这么一件事,你帮我想一想。” 左少卿笑着说:“曾先生客气了。你一直帮我办这个办那个,我很感激。我要是能有一丝一毫的回报,都是很愿意的。” 曾绍武凑到她的桌边,放低了声音说:“关站长昨天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动动脑筋想一想。我想了一天一夜,他妈的,毫无头绪!或许,你有什么新想法。” 左少卿平静地看着他,努力用平缓的语气说:“曾先生,你说。” 曾绍武向她点点头,说:“本部那边,最近得到新的情报,**情报部门的高层,制定了一个名叫‘星辰’的行动计划。据说,这个计划就是专门针对我们的。”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问:“我们怎么得到这个情报的?” 曾绍武更加放低了声音,“你知道,我们前一段时间一直在保护一个人。现在,这个人已经到了台湾。有关这个‘星辰’计划的情报,就是他提供的。” 左少卿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极为震惊。 第一,现在来看,于志道提供给她的这个情报十分准确,确实从**那边跑过来一个人。第二,她用隐晦的方式,将这个情报提供给冯顿。但是,似乎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从大陆跑过来的那个人,现在竟然已经到了台湾。 正文 四百三十八、 触疑 那么,左少卿现在不能不想到,很可能她提供的情报没有受到重视,或者他们没有理解其中的意思。这样一来,第三,那个冯顿到底有没有“**背景”,就有点疑问了。 这些情况让她意外。最让她意外的是,从**那边跑过来的人,居然已经到了台湾。这件事最让她不可理解。 左少卿的这些想法,都是在瞬间从她的心头闪过。她需要在独自一人的时候,重新考虑这些问题。现在,她要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曾绍武。 她静静地说:“曾先生,本部那边,对这个计划有一些了解吗?” 曾绍武摇摇头,“没有任何了解。关站长说,上面,责成国防部各系统,都要侦察这个‘星辰’计划。这也是关站长交给我的任务。” 左少卿轻声说:“好,曾先生,现在让我们把这件事重新梳理一下。第一,**那边,确实制定了这么一个计划?” 曾绍武一点头,“肯定的,已经从其他渠道得到证实。”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但她只是平静地说:“好。所以,第二,这个消息除了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提供过,还从其他渠道……”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在曾绍武的脸上。 曾绍武立刻说:“没错。在那个人之前,我们就从**内部得到这个情报了!” 左少卿心里立刻想到了“水葫芦”。这说明,曾绍武说的这个情况也是准确的。 她说:“好,第二,情报基本得到证实,对不对?” 曾绍武点头说:“对,至少是间接证实了。” 左少卿竖起第三根手指,“第三,**的这个计划,是最近制定的,对吗?” 曾绍武说:“是的,肯定是最近!” 左少卿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又提了一个问题,“曾先生,第四,**的这个计划,是针对我们的?针对保密局?” 曾绍武想了一下,说:“似乎不光是针对保密局的。上面感觉,有可能还针对其他情报系统。这才是最叫人担心的。国安、中二、中六,都在香港有据点,只是不如我们的力量大就是了。你说,**那边,会把这些点都端了吗?” 左少卿静静地说:“我感觉,那种可能性不大。再说,**的人如果动武,香港警察也不会坐视不管。现在,我们继续往下梳理。那么,第五,这个计划,和我目前研究的亚非会议有关系吗?” 左少卿这句话,让坐在对面的曾绍武很意外。他渐渐地瞪大了眼睛。可以看出来,他的大脑正在飞快地旋转着,随着左少卿梳理的思路往下思索着。 旁观而言,左少卿并不知道台湾的保密局的“一号”行动,将要对**代表团乘坐的飞机采取行动。但曾绍武是知道的。他立刻意识到,所谓的“星辰”计划,极有可能和亚非会议有某种特殊的关系,虽然他现在还想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冷静地说,这也是郑介民与叶公瑾密谈时所提到的疑虑。 想到这里,他就站起来说:“左少,你说的这个情况是我没有想到的。可能很重要,我要尽快向关站长汇报。” 左少卿却摇着手止住他,“曾先生,我不建议你现在就汇报。因为情况不明。如果你汇报的时候,不能把这件事说清楚,可能适得其反。所以,我建议你尽可能搜集更多的情况,等比较有眉目的时候,再汇报,可能更好。” 曾绍武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你说的对,说的对。如果弄清楚一些再汇报,会更受上面的重视。我懂你的意思。” 曾绍武到底是一个老资格的情报人员,经验很丰富,考虑问题自然而然地要瞻前顾后。他望着窗外略想了一下,就回头说:“左少,我感觉,你现在研究的有关亚非会议的情况,可能也很重要,是不是这样?” 左少卿其实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她目前如在雾中,还有许多看不清楚的地方。她还知道,有些情况,曾绍武一定知道,但不会告诉她。她必须自己分析其中的隐情,并且还要谨慎地掌握分寸。毕竟,这是国共双方的一次暗战,而她是属于共方的。她不能做有损共方的事。 想到这里,她平静地说:“曾先生,你说的对,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建议,你现在要谨慎地观察和分析,然后再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曾绍武心里十分认可这个建议,立刻用力向她点点头。 这天的夜里,曾绍武准备离开的时候,别有深意地盯着左少卿,说:“左少,我们刚才说的,都是绝密情报,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 曾绍武的这句话,让精明透顶的左少卿顿时警觉起来。 这个时候,在香港,还有一个人也警觉起来,就是她的妹妹右少卿。 此时,九龙西教友会的祈祷堂里,灯光昏暗。数十名低头祈祷的教友,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双眼矇眬地注视着祈祷台上摇曳的烛光,随着牧师的念诵,默默地祈祷着。 右少卿几乎是这些祈祷者中间唯一的年轻人。她每天在这里祈祷,已经有四五天了。她不敢再去界限街41号。那里刚刚丢了一个重要人物,任何意外出现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她只能在这里等顾尚宾,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比较好的消息。 她已经告诉郑远山,她现在就在香港。不知台湾那边,会不会派人来找她。 当她看见顾尚宾从侧门进来的时候,她感觉这件事似乎有点希望了。 她注意到,顾尚宾站在门口,正不动声色地向祈祷的人张望。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右少卿的脸上,并且默默地凝视着她。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教友会外面的侧廊里见面。顾尚宾仍然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注视着她,却许久没有说话。 他其实早就向关锦州汇报过右少卿的情况。但那一次,正是因为郑远山的事,关锦州把他训斥了一顿。今天,关锦州从台北回来,却主动向他问起右少卿的事。 关锦州确实在台北汇报工作时,听说郑远山是一个叫右少卿的女人送出海的。 这件事就叫人十分可疑了。不仅关锦州,就是潘其武也感觉,郑远山能够逃出香港,是**方面特意护送的结果。所以,他们对郑远山的审查,是严而又严。另一方面,他们也确实想知道,这个右少卿究竟是什么人。 结果,在这两件事之间,就出了一点他们想不到的小差错。 右少卿告诉郑远山,她叫右少卿。潘其武是知道这个右少卿的,也知道她潜伏在武汉。但是,右少卿第一次与顾尚宾联络的时候,告诉他的,却是她在武汉使用的名字,潜伏地点在鄂城。顾尚宾虽然在本书里张嘴闭嘴都是右少卿,其实说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关锦州也因此没有把顾尚宾嘴里的右少卿和救援郑远山的那个右少卿联系起来。但他对这个女人却有了一些怀疑,甚至怀疑她是**方面的人。 他叮嘱顾尚宾,“你留住她,对她考察一下。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所以,顾尚宾站在教友会外面的侧廊,隐在柱子后面,对右少卿说的是,“你的情况,我已经向上面汇报了。对你怎么办,还要再过一段时间。你现在就留在香港,和我保持联系。需要你做什么,我会通知你。” 右少卿明白,这是要对她做进一步的审查。 她问:“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顾尚宾严厉地瞪着她,“你不要瞎问!现在也不是你瞎问的时候!你每天还是到这里来,要像一个虔诚的教友。需要你做什么,我会通知你。” 不过,右少卿可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她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香港呆着。傍晚时,她静悄悄地跟在顾尚宾的身后,发现他去了一家叫“就记电料行”的商店,并在那里一直呆到深夜。 右少卿注意地观察周围。她感觉,这里和界限街41号一样,也是香港情报组织的一个据点,或者是一个联络点。 这个时候,她还猜不到这里正在发生的事。但是,她确实对顾尚宾的行动产生了怀疑。她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警觉。 这个时候,远在北京的陈主任,也遇到了意外的情况。“星辰”计划已经启动,但现在,却发生了一件几乎使“星辰”计划夭折的情况。 许多年以后,关心并且研究“克什米尔公主号”案件的人,都持有这样一种观点:他们相信,周恩来总理原来是准备乘坐“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前往万隆参加亚非会议的。只是后来得到情报,国民党特务要对“克什米尔公主号”实施爆炸破坏,他才“临时”改变行程,乘坐另外一架飞机去了万隆。 但事实上,负责制定周恩来亚非行程的陈主任,从来就没有这个想法。他后来制定“星辰”计划时,更没有考虑过让周恩来总理乘坐“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 正文 四百三十九、 亚非行程 万隆会议,或者说“克什米尔公主号”案件的起始过程,大致是这样的。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五日,印度尼西亚总理沙斯特罗•;;阿米佐约致函周恩来总理,代表五个发起国——缅甸、锡兰、印度、印度尼西来、巴基斯坦,邀请中国政府参加四月中旬在万隆召开的亚非会议。 二月十日,周恩来总理收到了印尼政府方面的正式邀请书。他当天复电印尼总理沙斯特罗•;;阿米佐约,告诉他,中国政府决定参加此次亚非会议。 二月十二日,陈主任通过国办,要求外交部为周恩来总理的此次亚非行程提供参考方案。他要求,外交部对这个方案也必须严格保密。 许多年以后,也就是二〇〇五年一月十日,外交部第三批解密档案对外公开。在这批档案里,就有外交部当时提供的周恩来总理赴万隆行程的参考方案。 外交部提供的行程方案有两种,摘抄如下: 1、乘飞机赴万隆,有两种办法: 甲:包租印度飞机,自昆明巫家坝机场经仰光至新加坡或直至雅加达。 乙:先乘中国飞机,自昆明飞至缅甸北部城市曼德勒。再乘缅甸飞机经仰光飞至新加坡。最后再乘英国、印尼或荷兰的飞机飞至雅加达。 2、走滇缅公路: 自昆明至腊戍的滇缅公路全长共1157公里,坐汽车需五天。到腊戌后,乘缅甸飞机至仰光或继续飞至新加坡,再到雅加达,共需六至七天时间。 外交部在以上行程方案之下,还特别注明:滇缅公路在中国境内长964公里,大半是山路。汽车(卧车)一般可以行驶,但雨天爬高山不方便。吉普车则通行无阻。卧车如日行七小时,每小时三十公里,则五天可到。如速度稍加快,则四天可到。这一段路治安无问题。滇缅公路在缅甸境内长193公里,道路平坦,一天可到。缅甸当局对交通线防卫很严。但公路通过的少数民族集聚区的民间散有枪支,并且可能有我国的逃亡反动分子活动,存在一定安全隐患。 从以上行程方案来看,外交部也从未有过让中国代表团经香港,乘坐“克什米尔公主号”前往万隆的想法。 陈主任仔细研究了这两种方案。他最后确定的方案,是第一种乘飞机的甲乙两个方案的结合。即:乘坐中国飞机,自昆明巫家坝机场飞往仰光,再飞往新加坡。如有可能,则直飞雅加达。 陈主任就此事与空军司令员刘亚楼秘商。刘亚楼当即表示,要等回去认真研究后再答复。 几天后,空军司令部给陈主任的答复让他很失望。答复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从昆明至仰光,我国没有国际航线。空军飞行员也未飞过这一航线,与缅甸地面联络也有困难。 第二,空军最好的飞机是苏联生产的“伊拉舍尔”军用运输机。如供我国代表团使用,需进行改装,大约需一个半月时间。可能来不及。 第三,“伊拉舍尔”运输机加油问题难以解决。因为缅甸飞机使用的是英美航油。“伊拉舍尔”运输机使用的是苏联航油。 答复在最后说:由于以上问题,空军执行这一飞行任务,有一定困难。 面对这种情况,陈主任的脸色变得很严峻,心里也有些踌躇起来。既然乘飞机经仰光前往万隆的办法行不通,那么,剩下的办法就只有走陆路了。 从这时起,中国代表团赴万隆参加亚非会议的准备,虽然几经中央讨论,但行程问题,始终是经陆路去仰光,再乘飞机去雅加达。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又出了一个陈主任从来没有想到的问题:周恩来总理生病了,并且很重。 三月十二日,正在工作中的周恩来突然感到腹中剧痛。他身边的工作人员立刻把他送进北京医院,专家经过检查,确诊为急性阑尾炎。当天夜里,周总理被送进手术室开刀。手术后,周总理就一直在北京医院里静养,直至三月二十八日才出院。 从周总理住院那天起,陈主任就开始牙痛,痛到忍无可忍。连一向稳重的“向部”也变得焦躁起来。他一进陈主任的办公室,就皱着眉头在屋里转来转去。这让陈主任的牙痛病更加严重起来了。 “向部”说:“老陈,你再考虑一下,还有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出国?” 陈主任捂着脸,说:“无论是乘飞机还是走陆路,缅甸都是唯一的通道。这还是在抗战时期形成的!没有其他的路了。” 陈主任的这个说法,表明他从未考虑过经香港出境。 “向部”又问:“其他途径,哪怕绕一点路也行呀!” 陈主任忍不住笑了起来,“咱们唯一的国际航线,就是北京到苏联伊尔库茨克的。那可要绕一个大圈呀!让那些外国人听说了,还不得笑掉大牙!” “向部”就不说话了。他其实也知道这个情况。 陈主任拍着桌子说:“民航局是干什么的!怎么弄到现在,只有一条国际航线!咱们应该有几十条国际航线才够用!” “向部”笑着说:“这个建议,只有你向总理提了。” 陈主任摇了摇头。他知道,即使提这个建议,也是以后的事,对眼下的情况没有一点帮助。 陈主任忧虑的另外一点是,他听说,已经有中央领导建议周恩来取消这次万隆之行。如果真的取消了,他的“星辰”计划就也有可能夭折。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要求卫生部每天一次,告诉他有关周恩来总理的病情。 三月二十八日,周恩来终于可以出院了。在出院前,北京医院的专家特地对周恩来的病情进行了会诊。 专家会诊的结果认为:“伤口恢复很好。惟闻总理近期将外出工作,需长途乘坐汽车。专家特建议如下:(一)乘坐汽车两三小时需休息一小时。(二)腹部应包腹带。(三)注意饮食。(四)除有卫生部保健局局长黄树则同志照顾外,另派北京医院外科主任王励耕陪同送至我国边境。” 陈主任是第一个看到北京医院提出的这份专家建议的。是卫生部部长亲自送到他的手里。这位卫生部长的眼神非常沉重。 他说:“陈主任,你负责总理的行程。你必须按照专家组的建议行事。这一点,没有什么可商量的。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 陈主任看着这份专家建议,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这样一来,整个陆路行程大约需要九至十天。这是不可接受的。 他明白,在目前情况下,再安排周恩来及代表团经陆路抵达缅甸仰光的办法,已经不可行了。他必须寻找其他办法。 在这几天里,陈主任的目光再次转到外交部提供的行程方案上。陆路不可行,就只能想办法乘飞机出行了。他和“向部”再次商量后,拟出新的行程方案。 这个新方案的要点如下: 第一、要求外交部、空军司令部和民航总局配合,秘密与缅甸政府联系,尽快开辟由昆明到仰光的国际航线。 第二、由空军司令部出面,秘密与印度空军联系,向他们借用一架可载客的运输机。要求是,飞机不能太大,不要惹人注意,但要安全可靠。 第二天,陈主任亲自把这份行程方案呈报给周恩来总理。 周总理看过方案,抬头看着他,只问了一句,“这个方案可行吗?” 陈主任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实话实说了,“总理,我们将尽最大的努力,争取实现。”他停了一下,终于又补充一句,“走陆路,留做最后的办法。” 周总理没有再问,就在报告上签了字。 实在而言,此时已经是四月初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开辟新的国际航线,是不可想像的。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借用印度空军的飞机,也是不可想象的。所以,至少到现在为止,中国代表团出访的行程,仍然是以走陆路为主的。 就在这个时候,又出现了另外一个情况。 四月三日,周恩来在中南海西花厅接见缅甸驻华大使吴拉茂先生。 吴拉茂大使在这次会见中,向周总理转达了缅甸政府吴努总理的一个重要口信。 吴大使说:“吴努总理非常希望,周总理能在本月十五日之前的两三天到达仰光。因为敝国吴努总理,还有印度的尼赫鲁总理,希望在亚非会议召开前,和您商量一下亚非会议中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及我们的对策。我们认为,这次会见很重要。” 周恩来明白,这次亚非会议十分重要,是中国政府第一次在全世界面前亮相。毫无疑问,西方国家是敌视中国的,一定会在会议期间捣乱。另外,一些和中国没有外交关系的国家,对中国还有一些偏见。因此,在亚非会议召开前进行这种磋商,是极其重要的。 但是,考虑到他的行程,周总理只能微笑着回答说:“大使先生,我很愿意和吴努总理、尼赫鲁总理见面,磋商我们都关心的问题。” 正文 四百四十、 政府包机 接着,周总理又说:“但是,在十五日之前到达,可能有困难。因为根据医生的嘱咐,我要在动手术的四个星期之后,才能乘坐汽车旅行。这个可以不去考虑。我就是现在出发,也可能来不及呀。因为从昆明到中缅边境需要五至六天时间。因此,我最快也要到四月十四日才能进入缅甸境内。再到仰光,可能还需要一至两天的时间。因此,请大使先生将这一情况转告吴努总理和尼赫鲁总理,请他们原谅。” 当天晚上,吴拉茂大使将周总理的意思报告了缅甸的吴努总理。 四月四日,吴拉茂大使再次拜见周总理,并带来了吴努总理给周恩来的信函。 吴努总理信函的内容如下: 尊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周恩来阁下: 我抱憾地从吴拉茂大使那里获悉,你最近因为急性阑尾炎而动手术。鉴于你目前的健康状况,我决不建议你沿陆路从昆明到畹町。 一九四〇年,我自己曾经走过那条路。因此我知道,在你目前的健康情况下,这一旅程对你将会如何疲惫。所以,我请求你和你的一行人,在十三日而不是十四日直飞仰光,如果这是可能的话。 这就会使你在踏上去雅加达的另一段疲劳的旅程之前,在仰光有点好好的休息。万隆的会议本身,也将是一个很累人的会议。因此,我请求你在会议以前,在仰光有点好好的休息。至于边境的会晤,你和我在这里会面时,可以把它安排在你完全恢复健康以后的一个方便的时间。 信函末尾有吴努总理的签字,时间是:一九五五年四月四日。 吴努总理的信函,事实上是要求周恩来总理乘飞机抵达仰光,而不是经陆路,并且要求抵达的时间是四月十三日。 陈主任也看见了这封信函。他心里更坚定了让周总理乘飞机去仰光的想法。 外人不可能知道的是,就在随后的几天里,陈主任凭借手中的权力,在暗中给外交部、民航总局和空军司令部,都施加了巨大的压力,要求他们必须按时完成任务,并且严格保密。 旁观而言,从一九五五年二月十日,周恩来总理正式复电印尼总理沙斯特罗•;阿米佐约,告诉他,中国政府决定参加亚非会议的那一天起,至四月四日这一天为止,无论是外交部,还是周总理和陈主任,从未考虑过让中国政府代表团,经香港乘“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前往雅加达参加亚非会议。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周恩来总理“临时”改变行程的问题。 但是,中国外交部又确实通过中国驻印度大使馆,从印度国际航空公司包租了“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并且特别声明是政府包机,用于参加在雅加达召开的亚非会议。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豪华,有八十一个座位的飞机。 比较奇怪的是,从那时一直到今天,从来没有人问一句:中国政府为什么要包租这架飞机? 事实上,台湾保密局的所有情报人员,也正是被这架飞机迷惑住了。他们都相信这是一架政府包机,乘坐这架飞机的,一定是周恩来率领的**代表团。 时至今日,冷静而言,这架属于印度国际航空公司的“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正是陈主任制定的“星辰”计划里的一个核心因素。没有这个核心因素,“星辰”计划就无法实施,至少得不到有效实施。 所以,综合以上情况,更合理的猜测是,周恩来总理是知道“星辰”计划的。这个计划甚至是经他批准的。也许对他来说,陈主任就是“星辰”计划的执行人。 但是,再精确的计划也有难以避免的意外。陈主任和“向部”都没有想到,他们精心制定的“星辰”计划,却因为外交部的一个严重疏失,造成震惊中外的悲剧。 “外卖部”呀“外卖部”,让人对你说什么好呀! 后面的故事,容在下慢慢叙述吧。 正如陈主任发给杜自远的密电里所指示的一样,此时,“星辰”计划已经启动。只是没有人察觉,甚至没有人知道罢了。 即使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黄佐竹和香港鸿亚公司总经理冯顿,也不知道有一个“星辰”计划,并且已经悄然启动。他们只知道,杜自远正在执行一项重要任务。他们两人都接到国内的指示,必须尽全力配合杜自远的工作。 所以,这三个人每天夜里都要聚在杜自远在潮海大厦房间的里屋,按照杜自远的要求,分析和研究台湾情报机构在香港的组织情况和人员分布情况。 大体而言,台湾情报机构在香港的组织和人员,可以分为三种情况。 第一、是货真价实的情报组织以及这些组织在各处的据点或联络点。例如,保密局香港特别情报站,站长关锦州。其下属的据点则包括界限街41号、窝打老道的怡和公司,以及炮仗街的“资料组”,等等,约有数十处之多。此外,台湾的国家安全局、中二组、中六组等等,也在香港设有情报机构,只是都不如保密局香港情报站的力量大,人员多。 第二、是台湾情报机构在香港掌控的一些外围组织。例如某些工会、商会、媒体,还有各种各样的同学会、互助会等等。名目繁多,花样百出,数不胜数。 第三、则是人员。其中一类是专职情报人员,驻守在一些据点或联络站里。还有一类是以合法职业为掩护的情报人员。正是这后一类人员让远在北京的陈主任深为震惊。正是前面说过的一句话,表面上管理香港各行各业的是港英政府,其实却是台湾的特务机构在暗中控制。 杜自远正是根据以上情况,特别关注的只有两部分人,一是货真价实的情报机构里的专职情报人员,二是潜藏于香港政府各系统重要岗位上的台湾特务,如香港的各级政府、法院、警察、媒体,以及在比较大的社会组织中潜藏的台湾特务。 杜自远心里最清楚,“星辰”计划要对付的,主要就是这两部分人。 杜自远每天夜里和黄佐竹、冯顿分析研究的,也是这两部分人。一是看他们与其上级情报组织的隶属关系,二是看他们所处的职业岗位。 杜自远等三个人研究确定后,这些人的名单就会交给外屋的楚伯林,以及冯顿手下的几个人。他们就会安排自己的人,对名单上的人进行监视和跟踪。 杜自远给他们的任务非常明确,就是秘密跟踪和监视,记录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一天夜里,当他们把新的一份名单交给楚伯林后,三个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黄佐竹就利用这个机会询问冯顿的生意进展情况。 他说:“老冯,于志道的船,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运输业务?” 冯顿抽着烟,点着头向他说:“快了。他的‘蜀川’号只是简单维修,各种手续也快办好了,大概这几天就可以了。” 这时,黄佐竹就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几页纸,递到冯顿的手里,“老冯,这是国内刚刚送来的货单,你看一看吧。” 冯顿接过这个货单一看,自己也啧起了嘴。他明白,这个货单一定是国内经济建设最急需的东西。这个急需,甚至已经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了。 货单中总计有以下物资:设备(精加工机床、输电设备等)、纺织机器(包括毛条、纱线等)、金属器具(有色金属制品、工具、刃具等)、研磨料(金刚砂、砂纸、腐蚀剂等)、化工产品、染料,等等。 以上这个清单,看着是不长,其实却是包罗万象的。其中仅精加工一项,就有数十种之多。无论是采购还是运输,都要费一番周折的。 冯顿掂着这份货单,为难地说:“老黄,这些物资,可不是短时间就能解决的。” 黄佐竹点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但这些都是国内急需,你尽快想办法吧。” 冯顿想了一下说:“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那个于志道,怕他跟我耍什么花招呀!” 这时,杜自远抬起头,笑着说:“老冯,你其实不必担心。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几次了,这个于志道为了赚钱,是什么生意都敢做的。关键的一点是,你要让他挣到钱,最好是挣到大钱。” 冯顿说:“老杜,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有一点让我很疑惑。我上次跟你们提起的那个左少卿,我已经弄清楚她的身份了。她就是保密局的一个情报人员,是专门研究分析大陆方面各种情报的,而且她还非常精明。她和于志道在一起,我担心台湾那边是不是有什么鬼花招。我要是赔了钱,又没有买到货,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杜自远听他这么说,心里忍不住就有一些恍惚。他并不知道冯顿提到的这个左少卿,就是他一直怀念的那个左少卿,因为不是一个名字。 正文 四百四十一、 拮据 但杜自远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其实很想见一见这个女人。 冯顿似乎也看出了他的想法,就说:“要不,我安排一个机会,你和她见一见,看一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杜自远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星辰”计划明确要求他近期不得露面。 他说:“老冯,以后再找机会吧,现在还不行。” 杜自远几年之后才知道,他就这样错过了和左少卿见面的机会。 这时,楚伯林进来,告诉他们一个情况,让屋里的三个人都有些意外。 楚伯林说:“老杜,我们最近发现一个情况,似乎有点异常。九龙的顾尚宾,最近外出的时候,一直在自己后面带着一个尾巴。他这么做,似乎是出于特别的谨慎,担心有人跟踪他。我感觉,他们似乎加强了警戒措施。” 杜自远不由警觉起来。这个顾尚宾采取这样的安全措施,一定有他的目的。但是,这也在其次。杜自远此时最担心的,是台湾方面的特务会不会对“星辰”计划有所察觉,甚至采取了什么反制措施。 他说:“你再观察。有什么情况,尽快告诉我。” 但杜自远没有想到的是,顾尚宾放在自己后面的这个尾巴,竟然是右少卿。 在这一段时间里,一直在香港等候台湾方面审查的右少卿,却遇到一个很尴尬的情况,她没钱了。不仅住宿有了问题,连吃饭也有了问题。 魏铭水派她到香港来,尽快与台湾方面恢复联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经费问题。否则,和台湾方面失去联系,他们也乐得安闲自在,还少了许多危险。但魏铭水也明白,他的这个潜伏小组能维持下来,除了小心谨慎之外,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手里有钱。他必须依靠台湾方面提供的活动经费拉拢住手下的组员们,这一点极其重要。 所以,右少卿到香港来,并没有准备耽搁太长的时间,因此,她也没有带多少钱来。谁知道,她一到香港,却先后赶上“郑远山案”和“克什米尔公主号”案。这个时候,关锦州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上,哪里还顾得上从内地跑出来的一个潜伏人员。她因此被耽搁了下来。 这几天,右少卿把自己身上剩下的一点钱数了又数,就明白了,她要么立刻离开香港返回武汉,要么就得在香港找一个够她吃饭的差事。她知道,顾尚宾绝不会给她提供活动经费的。 所以,第二天右少卿上了街,经过一番寻找,很快就在一家叫“德胜”的武馆里找了一个当教练的差事。 “德胜”武馆的胖老板开始并没有对这个找上门来的女人太在意,感觉她要是能够教几个小孩子学学国术也很好。就随意地叫身边的两个壮汉试试她的身手。 看官们当然猜得到结果。不过是三两下,这两个壮汉就都趴在地上了。 胖老板这个时候再抬眼看过去,只见这个女人不仅大气不喘,脸上还带着轻松的微笑,仿佛这是一次游戏。这两个壮汉趴在地上,不过是按脚本演出罢了。 胖老板当即和右少卿签了协议,但开的工钱却极低。 右少卿当天下午第一次上班,却看见门边摆的牌子上写着:“高级国术班”。 这个“高级国术班”里的学员,大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都在初级班和中级班里训练过了几年,也都有一些基本功。右少卿训练这些比较有基础的人,感觉上就好了许多,也就不太在乎那个极低的工钱了。 让她意外的是,在这个高级班里,还有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孩子。 右少卿一上手就掂了出来,这个小孩子是一个天生的武术坯子,童子功非常扎实。右少卿偶有指点,他立刻就能领会。他练习的时候也极其刻苦认真,一招一式都在啃节上,非常的干净利落。 右少卿非常喜欢。休息时也喜欢和他聊天。她这才知道,这个小孩子生于上海,一九四九年跟随父母到了香港。他姓黄,右少卿有时就叫他“黄小哥”。 右少卿和黄小哥聊天时就说:“小哥呀,你应该拜个师傅才好。” 黄小哥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很沉静地看着她说:“你就是我师傅呀。” 右少卿就笑了。可是她心里却有一点遗憾,因为这个教练,她是肯定做不长的。 她说:“小哥,你的功底很好。应该正式拜一个师傅,好好学一学。我呢,教不了你很久。而且,我也教不了你很多,你其实已经很棒了。” 黄小哥静静地看着远处,似乎在思考她的建议。 世事难料呀!后来,这个黄小哥直到十二岁那年才正式拜了师,也练就了一身硬功夫。他成年后,正是香港影视大发展的时候。一九八三年,这个有一身好功夫的黄小哥,参加拍攝了一部电视剧,叫做《大侠霍元甲》。后来在内地播放时,引起轰动。每到播放时间,真的是万人空巷。 但在当年,七岁的黄小哥坐在右少卿身边,用异常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她的时候,只是说:“你让我拜师,师傅在哪里呀?”片刻,他小声说:“总要有一些缘分吧。” 右少卿看着他那沉静淡定的脸,心里隐约有一点说不出的感觉,很禅的感觉。 一九九〇年,这个当年的“黄小哥”果然离开家庭,离开他的妻子和儿女,竟自遁入空门,法号“衍申”。不知今天的看官们,是否还有人记得他。 就这样,每天下午的两点到五点,右少卿在这个“高级国术班”里当教练。每天训练完成,她和她的学员们都是一身大汗。训练结束后,她会去卫生间,用自来水擦洗一下全身的汗水。然后她独自一人离开武馆,在一家叫“老福记”的大排档里吃一碗鱼片蛋仔面。之后就静静地坐在桌边等候。 大约傍晚六点半左右,她会看见顾尚宾出现在前面的小街口。顾尚宾会扭头看她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右少卿则离开餐桌,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 顾尚宾交给她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就是让她跟在后面,保持一定距离,观察他身后是否有人跟踪。顾尚宾最常去的是香港岛西边的西营盘。 “西营盘”这个地方很古老。据说一八四一年,英军就是从这里登陆香港的,并在这里建立了最早的军营,故有此名。后来这里成为香港政府安置难民的地方。从西营盘的正街向下走,就是著名的皇后大道。沿着正街向山上走,则依次为第一街、第二街、第三街和高街。 顾尚宾经常去的,就是西营盘第三街的178号,那是一栋老旧的楼房。 右少卿看见顾尚宾进了那栋旧楼房,就站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观察周围的情况。顾尚宾经常要到半夜十二点之后才出来。所以,她也常常一站就是半夜。 这天夜里,顾尚宾直至凌晨两点才从那栋旧楼房里出来。右少卿在角落里站得脚酸腿麻。但她并不抱怨,因为她察觉,顾尚宾一定在执行一项很严重的任务。右少卿是个天生的特工,这样的察觉,会更激励她的特工天性。 此时,她无声地跟在顾尚宾身后,沿着正街上了西营盘的高街,然后继续向西到了石塘咀。石塘咀这一带要更偏僻一些。她看见顾尚宾在一家夜宵排档的角落里坐下来,并向她招了一下手。 右少卿走过去,在桌子对面坐下来,冷冷地盯着他。 顾尚宾要了两份鱼丸和两碗云吞面,小声对她说:“你辛苦了。吃吧,你一定饿了吧?”他这么说着,先搛了一个鱼丸送进嘴里。 右少卿确实饿了,她拿起调羹吃了一口云吞,然后静静地说:“顾先生,你进去的那栋楼房,已经被人监视了。” 顾尚宾嘴里的鱼丸仿佛突然变成了石头,硌住了他的牙,让他合不上嘴。他只能用惊恐的眼睛看着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右少卿继续说:“以前我不确定,所以没跟你说。但这一次我确实看清楚了。街对面的窗口里,一直有人盯着你进去的那个门。” 顾尚宾嘴里的这个鱼丸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他一口把鱼丸吐出去,低声问:“你真看清楚了?确实看清楚了?” 右少卿冷冷地盯着他,说:“顾先生,我现在虽然是给你当助手,但我可不是一个新手。一次两次我看不清楚,到了第三次,我一定会看清楚!对面的窗口里,一定有人在监视!毫无疑问!” 顾尚宾望着排档外面黑暗的街道,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执行的任务实在太重大了,任何一点异常,都会让他受到惊吓。 右少卿静静地说:“顾先生,我也看得出来了,你现在有重要任务。你让我给你当助手,却不肯告诉我这是什么任务,太小看我了吧!” 正文 四百四十二、 亚非报告 顾尚宾神色惊恐地向她摇着头,“右少,你不要再问了,什么也不要问!” “好,我可以不问!”她大口吃着碗里的云吞,严肃地问:“那么,我的事怎么办?我已经在香港呆了太长的时间!” “你还要呆下去!”顾尚宾也瞪着她,“你的事我做不了主,一切都要听上面的!上面审查清楚了,让你走,你才能走!” 右少卿冷笑一声,“我猜,我来得也不是时候吧?” 顾尚宾有些紧张地说:“让你说对了!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你只能过一段时间才能离开!” 右少卿心里很生气,就说:“顾先生,你不知道我是谁,没关系。魏铭水是谁,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他是谁!不用你提醒!但是,这年头,什么情况也说不清。魏铭水有了什么变化我也说不清。我不能负这个责,你知道不知道!”顾尚宾的声音也很严厉。 右少卿不说话了。其实她也理解顾尚宾的怀疑。潜伏在香港的人比较好说,万一暴露了,还可以想办法撤回台湾。但潜伏在大陆的人就不好说了。他们一旦被捕,就极有可能被大陆方面“逆用”。尤其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顾尚宾的谨慎也是必须的。但是,她还要等多久!妈的,她还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她轻声说:“希望你眼前的任务尽快完成,让我早日离开香港。” 顾尚宾撇了一下嘴,斜着眼睛盯着她,“右少,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回去了。” 右少卿低头想了一下,小声说:“我那边除了老魏,还有几个弟兄,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我也不是那种人!希望你明白。”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她还有一个女儿在武汉呀,她怎么能扔下不管! 顾尚宾向她点点头,笑着说:“看不出来,你还挺仗义的。我很佩服。”他收起了笑容,又问:“你真的看清楚了,有人监视我们?” 右少卿瞪着他,“你必须相信我!我确实看清楚了!”她向前伸出头,“顾先生,我猜,如果监视你们的人是共党方面的人,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你们的任务了!否则,他们为什么要监视你们!而且,已经不止一天了!” 顾尚宾瞪着她,也明白她说的对。他坐不住了,推开面前的碗,起身说:“今晚就这样吧,你先回去。我要去汇报。” 和右少卿分手后,大约凌晨五点钟的时候,顾尚宾到了尖沙咀高庙街37号。这里是关锦州的一个秘密据点,也是他指挥此次“一号”行动的指挥部。 关锦州刚刚听完顾尚宾的汇报,就紧张起来。坐在他对面的陈荫堂也同样紧张不安。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互相注视,判断这个异常情况里,藏着什么样的危险。 实在说起来,关锦州在这一天里,已经遇到好几件让他紧张不安的事了。 第一件,左少卿和另外两名情报军官共同撰写的,有关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终于送到他和陈荫堂手里。这个研究报告最后得出的结论,让他们非常不安。 这份研究报告的篇幅并不长,文字简练,条理清晰。但最后的结论却颇含深意。这份研究报告的大致内容简要介绍如下: 第一、参加本次亚非会议的共计有二十九个国家。其中亚洲国家二十三个,非洲国家六个。据统计,这些国家面积共计3100万平方公里,约占全世界国土面积的四分之一弱。人口共计14。4亿,约占全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二强。仅此两点,此次亚非会议就具有非常重要的地缘政治意义。 第二、在这些国家中,除少数国家是用军事手段取得政权外,大多数国家是经过政治谈判,从西方国家手中获得**地位。但是,在以和平方式获得**的表面之下,这些刚刚**的国家却与前宗主国之间,在控制和反控制方面潜藏着极深的矛盾。因此,反控制,是这些国家目前追求的最大目标。这也是他们参加本次亚非会议的最大目的。即:政治目的明确。 第三、西方国家显然不乐见本次会议的召开。美国《圣路易邮报》在其社论中就直言不讳地声称:“美国希望,根本就不要召开亚非会议。”即可见一斑。经向亚非会议组织者了解,将有多位西方国家大使列席本次会议。另外,美国将派出七十名记者采访会议。据可靠消息,其中有多名重量级国会议员,就是以记者身份参会的。可以想见,西方国家确有扭转会议方向的意图,甚至已在会议开始之前做了一些安排。因此,本次亚非会议中的政治斗争,将会十分激烈。 第四、**政府仅与其中六个国家有外交关系。其余多数国家则与民国政府有外交关系。这对**政府来讲是一大不利,但也更有可能是他们的目的所在。即:力求在世界范围内扩大影响,并与更多国家建立外交关系,进而压缩民国政府的外交空间。仅就国共双方而言,此次亚非会议政治意义深远,或恐为分水岭。 综合以上情况,得出以下参考结论: 一、**代表团参加亚非会议的政治目的明确,他们的活动能量不可低估。尤其是**周恩来本人的活动能量以及他的个人魅力不可低估。 二、假设会议顺利,则**代表团及周本人的活动能量将无以展现。反倒是会议中必然出现的激烈的政治斗争,会促使**及周恩来发挥出更大的能量,并进而取得更大的影响和成果。 三、因以上两点,**代表团如果在会议期间或在其驻地,发生一些意外事件,可能会赢得同情。这些意外事件,更可能有助于**方面获得最大的成功。 等等。 左少卿在撰写这个研究报告时,其实已经猜想到,台湾保密局如此关注这次会议,极有可能会对**代表团采取什么非常措施。所以,她写出这几点结论,不过是想警示台湾保密局,不可轻举妄动。 这是一次隐晦的心理战,希望以此影响台湾保密局的行动。至于有用没用,她已经毫无办法了。 关锦州和陈荫堂毕竟都是少将衔的高级情报军官。他们对国际外交斗争、政治博弈,以及官场沉浮,都有比较深刻的理解。“借力使力”这种策略,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更是经常体现在战争与政治之中。因此,他们对左少卿在研究报告中提出的最后一点结论,都感到紧张和不安。 此时,关锦州谨慎地盯着陈荫堂,小声说:“咱们的‘一号’行动,若是被**方面利用了,就有点可怕了!” 陈荫堂其实也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绝不敢说出来。高层决策,执行或不执行,都没有他置喙之处。他谨慎地说:“锦州兄,我们做不了决定。除了尽快把左少卿这个研究报告送上去,同时也尽快向上面提出我们的报告吧。咱们也尽可能客观一点。看看上面是什么意思。” 关锦州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 让关锦州紧张的第二件事,是曾绍武送来这个研究报告的同时,还说了一句话。 曾绍武说:“关站长,陈处长,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最近制定的‘星辰’计划。我有一种猜想,**的‘星辰’计划,会不会和这次亚非会议有关系呢?” 这句话,正捅在关锦州心里的“痛点”上。左少卿的结论里,其实就含有这个意思。曾绍武这句话,又在左少卿的结论上加了一个更重的砝码:“星辰”计划。 如果**正是针对亚非会议,对台湾的情报机构设下一个名为“星辰”计划的陷阱。他们不仅会落入陷阱,还会被**方面利用,那就不是“有点”可怕了,而是“更加”可怕了!但是,他和陈荫堂考虑再三,也想不出**的“星辰”计划,会设下一个什么样的陷阱。 此时,他抬头盯着曾绍武,问:“你怎么会这么想?有什么依据吗?” 这个曾绍武顿时傻了眼,说不出话来。 他本来的想法,只是想显示出自己的智慧,以期今后受到重视。但现在关锦州这么一问,他这才明白,左少卿为什么不让他现在说出来。高层的决定已经做出来了呀!他这么说,简直是和高层唱反调。若是能说出一二三条理由来,或许还好一些。但他现在什么理由也说不出来呀! 曾绍武这个时候只好小心地说:“关站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这么一种感觉。如果关站长和陈处长也有这样的感觉,最好早做防备。” 关锦州瞪着他,恨不得在他脸上啐一口。王八蛋!跟老子耍这一手!你比毛局长、郑局长还英明!但他不想露出这个意思来。有些事就是这样,如果不幸被这个王八蛋言中,**的‘星辰’计划确实与亚非会议有关,与保密局的‘一号’行动有关,并且被**方面利用,这就太糟糕了。 正文 四百四十三、 焦灼事 关锦州不能不想到,这还会成为这个王八蛋今后向高层打小报告的好机会!他会说:我早就提醒过关站长,但关站长不肯听呀,所以才有这个结果!王八蛋! 关锦州隐忍着腹中的怒火,却尽可能平和地说:“绍武兄,你的意见,我和荫堂兄会考虑,你不用说了。” 曾绍武急忙闭上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他妈的!关锦州心里还有第三件要命的事呀! 凌晨一点钟时,他接到局本部发来的一封密电。密电里只有一句话:“**代表团是否有可能经缅甸出境?” 这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如重锤一般击中他的头顶,让他惊得目瞪口呆。 虽然这个密电没头没脑,但意思却很明白。一、如果**代表团从缅甸出境,则他们费尽心机设计的“一号”行动将前功尽弃。二、局本部显然得到了这方面的有关情报,但肯定不明确,所以才会要求他们考虑。三、如果**代表团改变行程,经缅甸而不经香港,是否因为“一号”行动已经泄密?这层意思里还藏着一层意思:是谁泄的密!关锦州隐约品出来,本部的意思,似乎是他的香港情报组泄露了机密!妈的,混蛋! 但他也不能不想到,“一号”行动只限极少数人知道。除了他和陈荫堂之外,在香港只有九龙的顾尚宾和炮仗街的曾绍武知道!这两个家伙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们不可能泄密!在关锦州心里,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关锦州从接到这封电报起,就和陈荫堂仔细地研究地图。**代表团要经缅甸出境,必然要经过昆明。但经滇缅公路去仰光,那是不可想像的。 陈荫堂看着地图,不住地摇头,“锦州兄,这可是一千多公里呀!坐汽车再快也要五六天时间。我虽然没有走过全程,但曾经坐汽车从昆明到过缅甸边境。全部都是山路呀,道路十分凶险。坐汽车坐了四五天,那个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那个周,可是刚刚做过手术呀!他不要命了!你说是不是?” 关锦州脸上愁云密布,“可是,本部那边,怎么会来这么一封电报呀!” 他伸手拿起那封电报看了又看,似乎怀疑电报里还有什么内容他没有注意到。但是,电报里只有这么一句话呀! 他和陈荫堂都参加过保密局顶层会议室里的那次绝密会议。老潘,潘其武在会议上做过介绍。大陆那边只有一条国际航线,是从北京通往苏联的伊尔库茨克的。想在昆明和仰光之间再开辟一条国际航线,那绝不是小可之事。再一点,**使用的都是苏联飞机,加油问题他们怎么解决? “说一句实话,”关锦州盯着陈荫堂,“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代表团会从缅甸出境。周那个地位的人,会连坐五六天的汽车吗?” “我也不敢相信呀!锦州兄。”陈荫堂几乎有些痛苦地看着他,“但是,本部那边,怎么会有这个说法呢?也许他们得到了一些情报?” “再得到什么情报,实际情况在这里摆着嘛!你还看不出来?” “我能看得出来。但如果周真的不走香港呢?咱们怎么办?” 关锦州和陈荫堂一直研究到天快亮的时候,也没有得出**代表团可以经缅甸出境的结果。他们都感觉,**代表团不可能经陆路去仰光。经香港,乘坐“克什米尔公主号”去雅加达,应该是**代表团的唯一路程。 这时,他们的思维都转到将从香港飞往雅加达的那架“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上了。“一号”行动的目标,就是这架飞机。由谁在这架飞机里安装“特种器材”,则是让他们紧张不安的第四件事。 “锦州兄,”陈荫堂问:“你找好人了吗?” 关锦州向他点点头,“我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找到一个人。是启德机场里的一个清洁工,姓周。妈的,也是个小王八蛋!” “怎么了?”陈荫堂谨慎地问。 “这个小王八蛋开价五十万港币!你叫我到哪里去弄五十万港币给他!”关锦州苦着脸,痛恨不已地说。 陈荫堂笑了起来,“五十万?那你只能去本部申请了。” 关锦州咬牙切齿地说:“但是,本部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大的价钱!我去申请,万一本部拒绝,我怎么办?我到哪儿再去找这么一个小王八蛋!你叫我怎么去执行‘一号’行动?” 陈荫堂到底狡猾一些,想了一下说:“五十万你拿不出来,十万总能拿出来吧。先给他十万,叫他下手干。他真要是干成了,本部那里总要好说一些吧。” 关锦州想了一下,说:“那小子要是干不成呢?” 陈荫堂一瞪眼睛,“妈的,那还不灭了他个王八蛋!连那十万也追回来!” 关锦州阴冷地一笑,“好,就这么干!” 但是,到凌晨五点钟的时候,顾尚宾来了,带来了第五件让他们紧张的事。 顾尚宾说:“关站长,陈处长,我经过谨慎观察,发现西营盘第三街的那个点,已经被人监视了。我察觉,可能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 关锦州和陈荫堂都瞪着他,也都说不出话来。西营盘那个点,是他们非常重要的联络点。如果是受到**方面的监视,则危险就太大了! 关锦州和陈荫堂互相瞪着,都说不出话来。这一天一夜,一件一件的事,都让他们预感到危险,每一个危险似乎都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其实,还有第六件事让他们紧张和不安。就是如何将“特种器材”运进香港。这是一件更为难办的事。 这件美国制造的“特种器材”并不大。美国人提供了四件。但他们只需要一件就够了。把这件“特种器材”放进一个装满衣物的皮箱里,完全没有问题。却无法带进香港。其中的原因也他妈的很扯! 香港与台湾之间,既有飞机也有客轮。但是,从香港到台湾,却要经过保密局的审查。想从香港跑到台湾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反过来,从台湾到香港,却要经过香港警察的审查批准。这个审查,就是怕台湾把太多的特工人员派到香港来,给香港惹麻烦。但是,这些审查批准手续,还在其次。 主要的原因,台湾的情报人员却既不能乘坐飞机,也不能乘坐客轮,来往于香港和台湾之间,这是保密局的规定。 从理论上讲,香港政府是不允许台湾情报人员在香港活动的。一旦发现,不是判重刑,就是遣返回台湾。如果你不暴露,香港警察虽然怀疑你是台湾的情报人员,也没办法,有时,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你居然敢乘坐飞机或客轮往返于台湾与香港之间,这就叫“自我暴露”。香港警察就会毫不客气地逮捕你。 另一方面,**在香港的情报人员也在侦察台湾的情报人员。如果他们发现你经常乘坐飞机或者客轮来往于台湾和香港之间,也会确定你是台湾特务。那么,你再有什么活动就很困难了。 所以,台湾的情报人员在香港和台湾之间往返,都要绕一个大圈。要先从台湾到马来西亚或者菲律宾,再到曼谷或新德里,最后再到香港。还有绕更大圈的,要从澳大利亚绕到新德里,再到香港。这么绕虽然很麻烦,却要安全一些。 但是,“特种器材”却绝不能用这种绕大圈的办法运送,那肯定会在某个机场或者某个码头被查获的。“特种器材”一旦被查获,那将是一次更加严重的外交灾难,是谁也承受不了的。 此时,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关锦州和陈荫堂坐在高庙街37号的密室里,仍在为眼前这几件让他们紧张不安的事忧虑着。 陈荫堂考虑再三,只能说:“锦州兄,你还是尽快向上面报告吧。只提问题,不要表明我们的态度,看上面是什么意见。另外,左少卿的研究报告也要尽快送回去,让上面的头头看一看。” 面对这种情况,关锦州想了又想,也只有这么办了。他和陈荫堂头挨着头,仔细斟酌着起草了一个报告,把他们面临的难道和疑问一一罗列出来。为保密起见,他们也不敢使用电台,而是安排一个可靠的信使,尽快把这份报告送往台北。 在起草的过程中,关锦州还是问了一句,“荫堂兄,那个‘特种器材’怎么办?这件事汇报也没用,只能由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这时,陈荫堂就淡淡地向他露出一个微笑,“锦州兄,我刚好想起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把‘特种器材’运送过来。” “是谁?”关锦州疑惑地看着他。 “于志道。”陈荫堂狡黠地说。 关锦州点了点头。他隐约已经猜到陈荫堂的主意了。 这样一来,于志道想轻轻松松地在香港做生意赚钱,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正文 四百四十四、 请柬 也就在这一天的上午,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在暗中算计了的于志道,派杨志去炮仗街,给住在那里的左少卿送去一份“请柬”。 这个时候,左少卿坐在桌边,正仔细地端详着这份“请柬”。 “请柬”是在街上礼品店里买来的那种印制好的空白“请柬”,但印制得很精美。里面填写的内容是:“某某,兹请您于今晚八时整,前往潮海大厦二楼‘富华厅’,参加投资恳谈酒会,敬请光临为盼。”下面的落款是,“香港鸿亚贸易公司总经理冯顿先生”,和“泰古轮船公司‘蜀川号’船东于志道先生”。 左少卿看着这份“请柬”,笑着问:“投资恳谈酒会,于老板为什么要请我?我可没钱给他们投资呀。” 杨志笑着说:“少组长,于老板说了,这个酒会,无论如何都要请您参加。他说,您是他的福将。您不去参加,这个酒会一定成功不了。” “为什么呢?”她笑着问。 杨志也笑了起来,“这事,我也问过于老板。他说他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这个酒会非有你参加不可。您问也是白问,他说他也说不清楚,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 左少卿笑了起来,“你的于老板,算是把我膘上了。好吧,我一定去。” 杨志又说:“于老板说了,他下午六点钟来接您。” 左少卿这就有些疑惑了,“不是八点钟才开始吗,他为什么这么早来?” 杨志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只让我这么转告您,请您六点钟时在楼下等他。他说,请您一定准时。” 左少卿说:“那好,我六点钟在楼下等他。” 旁观而言,于志道和冯顿举办的这个“投资恳谈酒会”,既是他们两人互相争吵、又互相妥协的结果,也是他们到了不得不办的地步了。 对于志道来说,他是赚钱心切。他的“蜀川号”即将维修结束,两三天内就要试航。这头一趟试航虽然走的并不远,却是开往基隆。这一趟,他也是要赚钱的。 对冯顿来说,国内急需物资的货单已经交到他的手上,他也给于志道开出了七十五万美元的信用证。这可是一笔巨款呀!他现在已经是射出的箭,不可能再回头了。这个生意就是再困难,他也必须进行下去。 但无论是他,还是于志道,这第一趟试航都是要花钱的。他还要尽快在新加坡和曼谷开办贸易公司,这一切也是要花钱的。 自从左少卿在牙鹰洲船厂的那条旧货轮上告诉他们,香港是有资金的。关键是要找到这些资金,并且聚拢这些资金。他和于志道经过反复争论和商量,也只有在左少卿提出的这个办法上打主意了。 他们最后商定,由于志道出钱,冯顿出地方,两人共同举办一次“投资恳谈酒会”,希望在这次酒会上找到资金。 两天前,他们的“请柬”就已经发出去了。所请的客人也是经过仔细挑选的。其中除了一些香港本地的商人外,大部分都是一九四九年前后从内地跑到香港来的有钱人。按照左少卿的说法,香港市面底下的游资,主要就在这些人的手里。 另外,于志道还请了一些特殊的客人。这头一个,就是湾仔的炎哥。于志道今后还要和炎哥做走私生意,要和他联络感情,这个酒会就一定要请他参加。 第二个要请的,却是冯顿没有想到的人,陈荫堂。 上次,在炎哥的“德利”渔行,陈荫堂被左少卿打伤了喉咙。这个过节于志道必须弥补。何况,其中还有炎哥的面子呢,他也是不能不考虑的。所以,于志道很希望缓和他与陈荫堂之间的关系。 再其中,邀请陈荫堂还有一层因素,于志道却不好向冯顿解释。暗地里考虑,他已经知道冯顿可能有“**背景”,台湾国安局的少将副处长陈荫堂,焉能不知道?国共势不两立呀!他可不希望陈荫堂以此为借口,破坏他的生意。他还希望,陈荫堂或许会保护他的生意呢。 最后一点,陈荫堂和左少卿之间的那一点过节,他也希望能弥补好。陈荫堂是他今后离不了的,这个左少卿更是他今后离不了的呀! 所以,于志道和冯顿举办的这个酒会,就要有热闹看了。 这天下午的六点整,左少卿换了一件白绸衬衣和一条藏青色薄华达呢宽脚长裤,脚上穿一双中跟黑皮鞋,胳膊上搭了一件米黄色外套,下楼来到路边。她立刻看见,于志道的黑色汽车正缓缓地沿着街边驶过来。 汽车在她面前停下。于志道从里面推开车门说:“左少,快上来。” 左少卿微笑着上了汽车,坐在于志道身边。她转脸看着外面的街景时,就有些惊讶,汽车并不是向潮海大厦那个方向驶去的。 她问:“于老板,不是去潮海大厦吗?这是往哪里走?” 于志道用手指向她点了点,说:“左少,我就知道你穿的衣服不合适。咱们先去永安公司,给你买一身合适的衣服。” 左少卿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这一身还不行吗?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于志道斜眼看着她,“咱们可是去参加酒会呀!并且还是‘投资’酒会。这个事你知道不知道?第一条就是斗富,你明白吗?我也觉得你这一身清爽大方,很好看。但在那些有钱人眼里,咱们要是显出一点穷酸来,倒好像我们是去骗钱的。杨志,去弥敦道永安公司。左少,今天我一定要让你光彩照人。在吸引投资这件事上,你一定可以帮到我!等着瞧吧。” 左少卿惊讶地看着他,看着他笑哈哈的样子,心里却不踏实。低声说:“于老板,参加这个投资酒会,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于志道拍着她的手,认真地说:“你现在不用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猜,到了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我对你非常有信心。”他这么说着,就狡黠地笑了起来。 他们此时去的永安百货公司,差不多是香港最大的百货公司了。赫赫有名的上海永安百货,也不过是它的分店。在这种百货公司里,卖的都是最高档的商品。 左少卿到香港来,并没有好好逛一逛百货公司,因为她的兴致并不在这里。 现在,她一进永安百货,立刻被里面的富丽堂皇给惊住了。再一看柜台里服装的价格,更是惊人。她在心里猜想,于志道是非要在她身上下一点血本了。 果然,于志道挽着她的胳膊,在服装柜台前一阵巡视,就已经为她选好了衣服。 他先让店员拿出一件暗紫色的长袖缎面旗袍。旗袍上除了镶着紫红色的花边之外,左胸前还绣着一只飞舞的彩色凤凰。那长长的凤尾一直拖下来,非常艳丽而大方。于志道又选了一双红色高跟皮鞋,一起递到她的手里。 左少卿在更衣室里换上这件旗袍和高跟鞋,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果然显出她挺拔婀娜的身材。她心里忍不住就想起和妹妹在南京新街口买衣服的情景。 想到这里,她心里忍不住一沉。已经好几年了,也不知道现在妹妹怎么样了。 出了更衣室,于志道已经为她又挑选了一条淡粉色又宽又长的细羊绒披肩,亲自给她披在肩上。 他赞叹地上下打量着她,又撇着嘴说:“你还缺一样东西。” 他领着左少卿去了珠宝柜台,挑了一串玉色晶莹的珍珠项链,并亲手挂在她的脖子上。这时,左少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别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派。她想,出身名门的贵妇,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回头笑着说:“于老板,这几件衣服首饰,你可要花不少钱呀!” 于志道半低下头,直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左少,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要收回成本的。我不会买错。我在你身上花再多的钱,都是值得的。” 左少卿笑着说:“你今晚的投资酒会,我可想不出怎么做才能帮到你。你要是觉得赔本了,就说一声,我就把这些衣服首饰全都还给你。” 于志道冷冷地一笑,“左少,不要低估我的眼力和智慧。真要是到了这一步,那就是我瞎了眼!你说我会瞎眼吗?等着瞧吧,你一定会帮到我!我可是一个绝不做赔本买卖的老狐狸呀!” 于志道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他上下打量着左少卿,点着头说:“好,真好,真是漂亮呀!到了酒会里,一定震人!” 这样,差一刻八点整时,仪态万方的左少卿挽着于志道的胳膊,进了潮海大厦二楼的“富华厅”。 “富华厅”里果然有“富华”气派,布局和装饰都十分雅致。沿着墙边摆着一些精致桌子和沙发软椅。桌上有果品糕点和饮料。 许多客人已经来了。酒会说是八点钟开始,其实客人一来,酒会也就开始了。 正文 四百四十五、 投资酒会 先来的客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手里端着酒杯,低声交谈着。一些穿着白制服的侍者端着摆满高脚杯的托盘,在客人们中间往来穿梭。 冯顿已经到了,此时正站在角落里和几个客人说话。他抬起头,用审慎的目光看着刚刚进来的左少卿。他心里也有一些惊讶。此时,这个让他警惕的女人竟然另有一种惊人的艳丽和高贵。 其实许多客人们都注意到这个美丽的女人。酒会里的美女,永远都是受到关注的。她们是这里不可或缺的风景。 左少卿向大厅里看了一下,就明白于志道说的有理。先来的女宾们果然个个珠光宝气,争奇斗艳。她们的笑声也不时在大厅里响起来。 于志道挽着左少卿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向她介绍身边的客人。这位是某经理,那位是某巨商。偶尔停下来,和客人们攀谈几句,恭维一番。面对他身边这样一个优雅端庄的美女,每个客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阿谀的笑容。 这时,左少卿一回头,却正好看见湾仔的“新义安”老大炎哥,一身唐装,抓着陈荫堂的手腕,一边和他低语着,一边共同走进大厅里。他们也同时看见优雅端庄站在于志道身边的左少卿,并且都露出惊讶甚至有些惊艳的表情。 左少卿立刻展出笑容,款款走过去,一声娇唤:“炎哥也来了,真是太好了。” 炎哥满脸都是笑容,几步走过来,一把拉住左少卿的手,说:“哎呀,好美丽的左女士。那么,你真的盼着见到我吗?为什么呢?” 左少卿脸是对着炎哥,眼睛却不时飘到陈荫堂的脸上。她知道,于志道会请陈荫堂,一定是想修复和他的关系。 所以,她就笑着说:“炎哥,那天在炎哥那里,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一定是昏了头,竟在炎哥那里发起了神经,好丢面子的。炎哥,今天能见到炎哥,我就不用再往炎哥那里跑一趟了。万一再影响了炎哥的生意,就更不好了。” 炎哥就哈哈地大笑起来,“左女士,你真是太会说话了。不想到我那里去,却偏偏说是怕影响了我的生意。我倒是希望左女士时不时的,去影响一下我的生意呢。”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早已注意到左少卿注视陈荫堂的眼神,就推他一把说:“陈叔,你说呢,是不是呀?” 精明的左少卿哪容陈荫堂先开口,立刻就说:“陈先生是炎哥的尊贵客人,哪能像炎哥这样和我开玩笑呀。陈先生一定要说不是的。” 这一句话,弄得陈荫堂有些不自然。人家那么给他面子,他也不能总是沉着一张脸了。就在脸上露出笑容说:“左女士,既然我是炎哥的尊贵客人,当然不能拂了主人的好意,欢迎左女士随时光顾。” 左少卿笑吟吟的,就势把手伸给陈荫堂,和他握了一下手,笑着说:“炎哥,显见的,今天两位都是大量的君子,就我是个小女子了,一定讨厌得不得了。陈先生,请容我再说一声抱歉。可是陈先生万万不能食言,说不定哪天我真的还会去拜访炎哥的,自然也要拜访陈先生。请陈先生也像今天一样带着笑容才好。” 左少卿这几句耍乖卖荫的话,把周围的人都说得哈哈大笑起来。连心里还带着气的陈荫堂也笑了起来。 站在一边的于志道也是满心喜悦。这个左少卿简单几句话,就把他的两个大麻烦都给平掉了。在她身上投资,真是太值得了。 左少卿此时真的是聪明伶俐,察言观色,借风行船。她一转身,就已经站在炎哥和陈荫堂中间,一手挽着一个,拉着他们向大厅里走,笑着说:“炎哥,陈先生,我来给你们介绍这里的客人吧,好不好?” 她这么说着,就一会儿向他们介绍这位是某经理,那位是某巨商。于志道刚才也不过向她介绍了一遍,现在她已经全都记住了。 站在远处角落里的冯顿,把这一切都看到眼里。他感觉,这个女人还真有一点不寻常,不是一般聪明女人可比的。这样,这个女人究竟是一个什么人的疑问,就再次浮现在他的心头。 这时,他看见走过来的于志道,就低声向他说:“于老板,你可真是找了一个好帮手呀,是不是?我猜,这个左少卿和炎哥、陈荫堂之间,一定有什么过节吧?” 于志道笑着,低头在他耳边说:“冯先生,你可能想不到。就在前些日子,她差点把那个陈荫堂给打死!一拳打在他的喉咙上,把他打翻在地!冯先生,喉咙这里,可是个要命的地方呀!” 冯顿惊讶地问:“为什么?” 于志道拍拍他的胳膊,“等有了机会再跟你说吧。告诉你,这个左少卿要是狠起来,可不是一般的狠呀!我太了解她了!” 冯顿对这个情况十分惊讶。他心里立刻有了一个判断,这个左少卿虽然是保密局的情报军官,至少和陈荫堂不是一路的。她居然敢打陈荫堂?陈荫堂可是台湾国安局的少将高官呀! 这时,于志道从桌上端起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冯顿,和他“当”地一碰,低声说:“冯先生,希望咱们今晚的酒会顺利。” 他们喝了酒,都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大厅里的情况。 客人们几乎都到了。女眷们挽着男人的胳膊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客人中间最显眼的,就是左少卿挽着的炎哥和陈荫堂。 炎哥几乎是所有人都认识的,他不时和身边的人打着招呼,再聊几句闲话。 他是“新义安”的龙头老大,自然有不一般的慑人气派。陈荫堂则是一身官气,稳重得体,不怒而威,自然是不容小觑的。中间夹着一个美艳伶俐,笑声爽朗的左少卿,同样成为众人注意的焦点。他们走到哪里,身边都会聚着一群人,互相碰杯致意,聊天说笑,甚是热闹。 于志道一看表,已经八点钟了。他们的正事也该开始了。 他回头看着冯顿说:“怎么着,是你先开口,还是我先开口?” 冯顿当然不想太过招摇,立刻说:“于老板,还是你先开口。我敲边鼓吧。” 于志道当仁不让,就从桌上拿起一只银制小勺,“叮叮”地敲着手里的高脚杯。 当客人们都回头看着他时,他举起手里的酒杯,高声说:“各位女士,各位先生,非常欢迎各位来参加我和冯先生举办的这次酒会。相信各位都已经注意到了,我们今天的这个酒会,叫做‘投资恳谈酒会’。” 客人中有人说:“于先生,你说投资,到底是投什么资呀?可靠不可靠?” 于志道急忙说:“当然是非常好的投资了。我和冯先生也策划了好长时间,还特地为此买了一条船。下一步,还准备在南亚的新加坡和曼谷开办新的贸易公司。我们觉得,眼下是做航运生意的大好时机。我和冯先生,本着有钱大家赚的想法,特地请各位走到一起,共同来协商这件大事。请各位一定相信我,这是非常好的投资。” 有人说:“于先生,你怎么知道这是非常好的生意?” 又有人说:“现在做生意多难呀,处处都不顺,到处都那么乱。” 第三个人说:“就是的,现在银根又紧,利息高得不得了,谁敢乱来呀。” 有人高喊一声:“于先生,你该不会是来哄我们钱的吧?” 这句话立刻引起一片笑声。周围的人都开始低声议论,大厅里也有一点乱了。 于志道感觉,自己刚才说了许多话,却没有说到要点上。说实话,他现在也拿不准什么是要点了。总之,他刚才的话没有把大家的兴致引上来。他虽然精明老到,但为了做生意而办酒会,今天却是第一次。他四面望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时,他一眼看见坐在炎哥和陈荫堂中间的左少卿。也看出她正用一种关切的目光看着他。他心里不由“哎呀”一声,暗自叫道:我真是傻呀!我真是傻到家了!有这么一个精明的高人在身边,我干嘛不用呢?我可是在她身上投了资的呀!她连冯顿这样的人都能说服,还怕说服不了眼前这些客人吗?她一定能的! 于志道想到这里,立刻一举手中的酒杯,说:“兄弟这几句话,只是一个开场白。各位可能还有些疑虑,这也是应该的。不过,今天兄弟还请了一位学者来,她可是专门研究香港经济的,并且还极有见地。相信各位朋友一定会重视她说的话。她就是左少卿,左女士。现在请左少卿,左女士,来发表一下她的看法。各位欢迎。” 于志道这一招,叫做“赶鸭子上架”。他一说完,就带头鼓起掌来。 周围或坐或立的客人们,此时都回头去看左少卿,有几个人也鼓起掌来。有些人还哈哈地笑起来。听美女讲话,总要比听于老板讲话要更有意思些。 正文 四百四十六、 劝资 左少卿绝没有想到于志道请她来,会让她当众讲话。她可是一点准备也没有。不过,她也看出来了,于志道刚才确实有一点尴尬。要是照他这样讲下去,今天的酒会一定会白忙。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瞬间就拿定了自己的主意。 她面带微笑,款款地站起来,不住向周围的客人们点着头。她是个在舞台上历练过的人,知道什么叫大家闺秀,什么叫端庄雅致,也更知道如何才能吸引观众。 她缓缓地走到于志道身边,妖娆一转身,面向周围的客人们,脸上也露出又好看又温和的笑容。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尤如舞台上的亮相,让所有的人都眼前一亮,也更加专注地看着她。 她伸手从腋下抽出一条白绸手绢,在额头上按了一下,笑着说:“各位瞧瞧,于先生刚才的话,立刻就叫我出了一头汗。瞧瞧,手绢都湿了,要拧出水了呀。” 客人们中间发出一阵笑声。她明白,这两句话已经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她把那条白绸手绢向在座的客人们轻轻一抡,接着说:“我可不会做生意的。比不得在座的各位,都是生意场中的高手。手心向下一翻,五个指头一勾,就跟耙子似的,把港币呀,美元呀,英镑呀,都耙到自己口袋里了。是不是呀?” 这下子,客人们中间响起了更大的笑声。美女讲笑话,真是别有一种风味呀。 左少卿向自己的胸口一指,说:“我可就是坐在书斋里,把报纸看一看,又把杂志看一看。哎哟,我可就算看出来了,今天在座的客人们,可都是挣了好多钱的呀!没佬佬的呀!让我好羡慕的呀!” 客人听她这么又俏皮又轻松地说话,都笑了起来。 这时,客人们中间却站起来一个人。他粗壮的身体,有一个大大的光头,脸上的眼睛却小得找不着,只能看见他有一张厚厚的大嘴。这个时候,这张大嘴正张开来,向左少卿叫了起来。让人意外的是,他的声音却是异常的响亮,极有底气。 他大声说:“左女士,你怎么见得我们就挣了钱呢?是不是想哄我们呀?” 周围的人都张开嘴笑了起来,又回头去看左少卿。其实他们心里也是这个想法。钱当然是要挣的,但一定不能被什么人给哄了。大家都怕赔钱。 左少卿千娇百媚地把手里的白手绢向这位粗壮先生一抡,指着他说:“胡先生,你可不好耍赖的呀。我刚才就听见有朋友说,您有三家纱厂呢,是不是呀?” 胡先生哈地一笑,“不过是纱厂而已,这又算什么。我可并没有挣着钱呀!” 左少卿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话风,神色也略略地变得稳重了一点。她说:“胡先生,您有三间纱厂。我知道,今天在座的还有好几位先生也是开纱厂的。不知哪位先生知道,咱们香港是什么时候才有纱厂的?” 在座的客人们对这个问题很意外,都不解地互相看着。 左少卿面带微笑,轻声说:“是一九四七年,咱们香港才有了第一家纱厂。但是,到了一九四九年,香港已经有了大小纱厂、纺织厂五百多家,雇佣工人两万多人了。到了去年年底,香港有纱厂和纺织厂三千多家,雇佣工人至少有十五万人了。胡先生,您说生意难做,为什么香港的纱厂、纺织厂发展得这么快呢?” 矮胖的胡先生眨着一双小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大着嗓门说:“也许,是人家的生意,做的比我好吧,这可说不定。是不是,各位?” 左少卿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各位先生,据我所知,到了一九四九年,香港有纱锭不到一万支。但是到去年年底,香港却有纱锭超过二十万支。胡先生,您的三家纱厂,每家都有五千支纱锭吧。您在香港的纺织行业里,可是大老板呀!” 周围的客人们都笑了起来。胡先生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左少卿继续说:“胡先生,我可要祝贺您一下了,同时也祝贺在座也开纱厂的各位老板,你们真选对了行业。未来的十年八年,香港的纱厂和纺织厂,还是要大发展的。各位老板还是有钱可赚的。” 她这么一说,几位开纱厂的老板都瞪大了眼睛。 有人问:“左女士,你说的,是真的么?” 左少卿说:“当然是真的呀。你们可以看一看,北方的大陆中国,有五亿多人口,这么多人都是要穿衣服的。南亚这边,刚刚度过政治动乱,纺织业一时还不能发展起来。所以,各位开纱厂、纺织厂的先生,还可以大赚一笔。” 胡先生此时已经走到左少卿身边,问道:“我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说未来十年八年呢?难道北方的大陆,五亿人口,十年八年以后,就不穿衣服了吗?” 左少卿明白,这个酒会里的形势,已经走上她设下的轨道。 于是,她微笑说:“衣服当然还是要穿的。不过,到那时,情况就可能有些不同了。我最近看了几张大陆出的报纸,说几条消息给各位听一听。一九五三年,也就是前年吧,大陆政府开始实施‘一五计划’。各位可能也是听说过的。其中有一项,就是在郑州投资1。76亿元,要建设五个大型纺织厂。一九五三年,郑州国棉一厂开始建设。一九五四年,郑州国棉三厂开始建设。报纸上说,这五个大型纱厂是按照一年建一个的速度建设的。是不是好快呀?” 不仅胡先生,其他的客人们也都注意地看着她。这个情况确实让他们意外,这个消息的背后,似乎也意味着不好的东西。 左少卿微微地笑着,又说:“我再说一条消息吧。各位一定都知道,香港的纱厂,大多是从上海搬迁来的。结果,一九四九年以后,上海就有上百万的纱厂工人失了业。可是,你们知道吗?最近的两三年,大陆政府从上海,断断续续的,调出了六十多万纱厂工人,分别派到全国各个大城市,比如青岛、石家庄、西安等城市。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城市都建起新的大型纱厂,需要上海纱厂的工人去做技术骨干。各位算一算好了,假如每个纱厂派二百个上海工人,全国会有多少个新建的纱厂?” 在座的客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左少卿,被她说出的数字惊呆了。 左少卿继续说:“我最近还看到一条消息,也是从内地的报纸上。最近内地的纱厂正推广‘郝建秀纺织法’。我相信,做纱厂的老板,一定听到过这个名字。报纸上说,第一批推行‘郝建秀纺织法’的大型纱厂,有六百多家。各位听听,第一批就是六百家呀!其次,内地的纱厂正在推行这种先进的纺织法,咱们香港的纱厂呢?说一句让各位不高兴的话吧,香港这边可能要落后了。” 这个时候,富华厅里已经非常安静了。每个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左少卿随后的几句轻言轻语,却如重锤一般抡出来,“十年八年后,大陆的纱厂、纺织厂会形成巨大的产量。香港的纱厂、纺织厂不仅会失去北方大陆的市场,甚至南亚的市场也会失去。胡先生,十年八年后,您的三家纱厂怎么办?” 胡先生的小眼睛虽然不大,却睁得圆圆的,木然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左少卿向他点着头,“胡先生,还有各位先生,所以,我觉得,冯先生和于老板相当有远见。他们从现在开始就投资航运业。我虽然研究得不深,却有一个比较明确的判断,”说到这里,她高高地举起两只手,做出手势,“未来的香港,有顶天立地的两只大牛角,一个是金融,再一个,就是航运了。金融方面,各位一定都知道,市面下面游资涌动,都在寻找出路。至于航运方面,各位想一想也就知道。香港这个地方,背靠大陆,面向大海,正在北方与南方,东方与西方的一个交叉点上,得天独厚呀!胡先生,还有在座的各位先生,你们现在就应该早做准备了。” 这个时候,站在墙边的于志道早已笑容满面。他拍了一下身边的冯顿,攥着拳头用力一挥,低声说:“冯先生,你听听,她说得多好!她是不是说得好!” 冯顿也深为意外。这个女人太叫他意外了,甚至叫他敬佩! 一直站在左少卿身边的胡先生,瞪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惊愕地看着左少卿。 他终于喃喃地说:“左女士,投资航运,真的能挣钱吗?” 左少卿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投资航运能不能挣钱,并不是她能够打包票的。但这个话她又必须回答。这个酒会的目的,不就在这里吗? 她心里一动,脸上立刻漾起如花的笑容,腹中微微运起丹田气,缓缓发送到舌尖,随口说出三个字,却是京剧舞台上的念白:“真——地——呀——!” 正文 四百四十七、 对唱 京剧舞台上,早有“千金念白四两唱”的说法。左少卿这一声念白,是她多年舞台生涯中磨炼出来的,声音委婉亮丽,韵味柔美婀娜。即使是不懂戏的外行,也会被她这一声念白所撩动。 左少卿没想到,最被撩动的,竟然是身边矮胖的胡先生。 只见他先是一愣,随即回过味来。他顿时端起架子,左脚上前一步,同时伸出左手,扎出五个手指,上下抖着,同时亮出他的“铜锤”嗓,大叫道:“果然真地!” 左少卿把手中的白手绢一抖,翘起尖尖食指,比向胡先生,嗓音更加清亮地回答:“果然-真-地——呀——!”那声音,更加柔美婉转。 胡先生的嗓音更加高亢,“确实真地——!” 左少卿笑着一侧身,翻出兰花指,“确实-真-地——呀——!”那韵味,更足。 这位胡先生立刻“哇扎扎”一阵大叫,接着就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大叫道:“左女士,老胡我已经看明白两点!” “什么?”左少卿声音轻巧地问。 “第一,你一定和于老板是一伙的,专为于老板说话!”胡老板大声说。 周围的客人也一片嚷嚷,“就是的,就是的!” “胡先生好眼力,果然是一伙的。”左少卿把手绢向周围一抡,轻巧地笑着回答。 “第二,”胡老板继续说:“左女士好功底。但不知,是下过海,还是票过戏?” 左少卿想起于志道说过的一句话,这种酒会,第一条就是斗富,以富定尊贵。 她笑着说:“倒也不敢瞒着胡先生。幼年时,家里常有堂会,因此学了一两句。却是既没有下过海,也没有票过戏。比不得胡先生,一定是个名票吧。” 这位胡先生,仿佛受到了激励,立刻把袖子一卷,大声说:“好!既然如此说,左女士,你若是同我唱一出,老胡我今天就跟于先生谈投资!如何!” 左少卿摊开双手,笑吟吟地继续念白:“胡先生,这——却是为何呀?” 胡先生叹一口气说:“老胡我本是一个北方人,却在上海久住,是个不折不扣的戏迷。但是,到了香港几年,却一次也没有开口唱过。今天我老胡就是想开口唱!” 左少卿笑着说:“少卿才疏学浅,又无伴奏,这——却如何是好呀?” 胡先生却向远处一指,“无妨,我的助理就是一个好琴师。王助理,来!” 这时,所有人都看见远处的角落里站起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衫,两个袖口半卷着。他梳着一丝不乱的偏分头,一张雪白的脸上冰冷如霜。 他提起一只黑皮包,径直向这边走过来。他走到一张椅子前,先放下皮包,双手一撩长衫的后摆,那后摆就已经飞到椅背上了。他一下子坐下,撩起前摆,架起二郎腿,再仔细款款放下前摆。又从侧袋里掏出一条手绢,“啪”地一声展开,缓缓铺在膝上。再弯腰从皮包里取出一把京胡来。 那把京胡,在暗黑中隐约透出一片金红,金红里又泛出丝一般的明黄。左少卿扫了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把名琴,一定十分珍贵。 这个年轻人在膝上架好琴,谁也不看,一抖手腕,“铮”地一声响亮,琴声顿起。只见他左手四指由急到缓地在弦上揉着,那琴声颤抖着渐渐飘渺,渐渐远去,直至无声。周围的客人们顿时鼓起掌来。 胡先生咧开大嘴笑着,看着左少卿,问:“如何?” 这种场合,左少卿自然不会怯场。她轻声问:“胡先生,咱们唱什么呢?” 胡先生大嘴一张,“武家坡!” 未及左少卿开口,那琴声已经悠然响起。那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冷冷地盯在左少卿脸上。那意思似乎是说:看你怎么接吧! 左少卿来不及收起笑容,就随着琴声,做出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的“哭头”状。此时没有水袖,她只好用大披肩的一角代替水袖,遮在脸前。 客人们都笑了起来。胡先生也笑了,只向她伸出粗壮的大手,示意她开唱。 随着琴声,左少卿挑起披肩一角,向远处一指,念白道:“啊!狠心的强盗啊!” 紧接着,她扮王宝钏,声情并茂,唱出一段“西皮二六”: “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一声! 我为你不把相府进,我为你失去了父女情。 既是我夫把我卖,谁是那三媒六证的人?” 此时,那年轻人手腕一抖,琴声一转,由“西皮二六”转为“西皮流水”。那节奏,也变得紧凑而激越起来。 胡先生虽然矮胖,动作却一丝不苟。正冠、理髯、把腕。仿佛他真的是头戴翎冠,身穿团花黑箭衣,扎大带,脚蹬官靴的薛平贵。但他一发声,这张“铜锤”脸却唱出老生苍劲的腔。他扮薛平贵,唱道: “那苏龙魏虎为媒证,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左少卿紧接着唱道: “提起了旁人我不晓,苏龙、魏虎是内亲。 你我同把相府进,三人对面就说分明。” 这个时候,在“富华厅”的外面,杜自远正悄然走过。他抬起头,非常的惊讶和迷惑。那个大门敞开的“富华厅”里,竟然有人在唱戏。冯顿不是在那里办酒会吗?让他惊讶的是,唱戏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竟然也非常的入耳入心,让他有一种异样的恍惚和亲切。 就在刚才,他刚刚把黄佐竹送走。黄佐竹告诉他,他已经接到国内指示,要求他乘坐“克什米尔公主号”,与中国代表团的新闻组,共同前往雅加达。杜自远对此却非常忧虑。在整个“星辰”计划里,最让他担忧,最让他惊恐的,就是这架“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呀! 黄佐竹要走时,杜自远坚持要送他。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忧虑。他不能把“星辰”计划的有关情况说出来,但他确实感觉到了危险。现在,黄佐竹将要乘坐这架飞机。他在门外送走黄佐竹时,一直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景。他心里,却非常的犹豫。 此时,他沿着楼梯上到二楼时,却听到有人在“富华厅”里唱戏。 旁观而言,他要是早几分钟从这里过,就可能听出是左少卿在说话。但现在,他只听到左少卿在唱“武家坡”。她唱戏的声音自然和说话的声音不同。她唱戏使用的是“中州韵,湖广音”,声音柔美婉转,让杜自远听不出是谁在唱。所以,他到底放弃了到那个门口看一眼的想法,直接上楼去了。 可惜呀!这却是没有办法的事。在下也很无奈。 此时,在“富华厅”里,胡先生紧接着左少卿唱道: “他三人与我有仇恨,咬定牙关他就不认承。” 左少卿伸手向他一指,唱道: “我父在朝为官宦,府下金银堆如山。 本利算来该多少?命人送到那西凉川。” 胡先生立刻提高了音量: “西凉国四十单八站,为军的要人我不要钱。” 左少卿无论如何也憋不住心里的快乐,掩不住脸上的笑容。说到底,她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唱戏了。所以,下面这一段唱,虽然是王宝钏的悲愤之言,却让她唱得俏皮可爱,所做的动作,也让周围的客人们笑出了声。她唱道: “我进相府对父言,家人小子有万千。 将你送到官衙内,打板子,上枷棍,丢南牢,管叫你思前容易,你就退后难!” 客人们中间,有人叫起好来,使劲地拍着手。 胡先生更加抖擞精神,也提高了音量: “大嫂不必巧言辩,为军那怕见当官。 衙里衙外我打点,管叫大嫂就断与咱。” 左少卿向他一指: “军爷说话理不端,欺人犹如欺了天。 西凉鞑子把你斩,妻儿老小与奴一般!” 此时,站在墙边听得如醉如痴的于志道,察觉身边的陈荫堂轻推了他一下,便跟着他走到一张小桌旁。陈荫堂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他。精明狡猾的于志道,立刻察觉陈荫堂有话要说。 陈荫堂和他碰了一下杯,先抿了一口,轻声说:“志道兄,听说你的船,近日将要试航,是这样吗?” 于志道一点头,“是的,就是最近这两天。” “是哪一天?我正有一事相求呢。”陈荫堂轻声说。 “后天,傍晚。”于志道想了一下,确定地说。 “要去哪里呢?”陈荫堂抿着酒,继续随意地问。 于志道立刻从这句问话里听出了破绽。他说有一事相求,却又问他的船要去哪里。他猜想,这个陈荫堂早已知道他的船要去哪里了。 他不动声色地说:“这一趟要去基隆,顺便运一点货回来。” 陈荫堂笑眯眯的看着他,说:“那最好了。我家里人要给我捎几件衣服来。我想让他搭你的船过来。否则的话,送几件衣服也要绕一个大圈,就太麻烦了。” 这个时候,于志道还不会想到有什么别的不好的事。但猜测,是陈荫堂手下的人想搭船直接到香港来,而不是送几件衣服。现在,他刚刚修复了和陈荫堂的关系,就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计较。 正文 四百四十八、 筹资 想到这里,他就说:“这是什么大事,没问题。回头我告诉你准确时间,让你家里人来港口找我,不就行了吗?” 陈荫堂满脸都是笑容,“志道兄,那我要先谢谢你了。” 不远处的冯顿,从眼角那里观察着他们,也在猜测他们说话的意思。陈荫堂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决不会有什么好事! 此时,年轻人手里的京胡突然激越起来,声震屋顶。 胡先生跟着节拍,高声唱道: “好一位贞洁王宝钏,百般调戏也枉然。 腰中取出银一锭,将银放在地平川。 这锭银,三两三,送与大嫂作养廉。 买绫罗,做衣衫,打手饰,制簪环,我与你少年夫妻就过几年。” 左少卿此时唱到兴起,嗓音更加悦耳动听: “这锭银子我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 买绫罗,做衣衫,买白纸,糊白幡,打首饰,做妆奁, 你落一个孝子的名儿在天下传!” 胡先生接唱: “是烈妇不该出绣房,为何来这大路旁? 为军起下不良意,来来,来上马,一马双跨到西凉!” “武家坡”里的这一段对唱,本是京剧里的一段经典唱段。曲调跌宕起伏,音域嘹亮悦耳,节奏明快,衔接紧凑,非常好听。所以,当胡先生唱到“一马双跨到西凉”时,竟是声震屋宇,直入云霄。紧接着一个亮相动作,随着琴声刚刚刹住时,大厅里已经响起一片掌声和喝彩声。 左少卿也伸出右手,用尖尖食指轻抵大拇指,向胡先生表示祝贺。 这位胡先生更是兴奋异常,连续又做了几个亮相的动作,再抱拳向四面回礼。最后,他转向左少卿,高声说:“左女士,果然唱得好。我老胡,今天也畅快了一回。” 左少卿笑着说:“哪里呀,还是胡先生唱得好。各位都给胡先生喝彩呢。” 此时,这位胡先生兴致大好。他哈哈地大笑着,立刻转向于志道,大声说:“于先生,明天约一个时间,我老胡要和你谈一谈投资的事!” 有了胡先生这一带头,也有几位先生挤过来,表示也要一起谈投资的事。 这样,于志道和冯顿一直忧虑的投资航运的事,就这样搞定了。 这天夜里快十二点的时候,于志道、冯顿和左少卿坐在潮海大厦一楼的茶厅里,慢慢地喝着茶。一件大事落定,三个人的心里都很高兴。 于志道更是满脸喜悦,笑眯眯地注视着左少卿。 他说:“左少,如何?我说的嘛,我的每一分钱投资都是要收回成本的。我可是个能看清什么人是朋友,什么人是敌人的老狐狸呀!” 左少卿笑着说:“于老板,我以后干脆叫你老狐狸算了。冯先生,你说呢?” 冯顿则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也在心里掂量着她。他品着茶说:“左女士,我倒想问一下,还有什么是你不能的,是你做不到的?” 这一晚上,左少卿也感到自己过得很精彩,心情更加愉快,说:“冯先生,可也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大概,也就是这么一点本事了,都让你看见了。” 冯顿看着她没有说话。他心里可不这么想,他感觉这个女人有点深不可测,绝不是寻常人可比的。今后,她说不定还会做出更让人惊讶的事呢!到了这个时候,冯顿一开始对左少卿的看法,早已完全改变了。 于志道说:“左少,你这一点本事还不够吗,你还要怎么样?左少,我跟你说,你可得跟着我。你是我的福将,必须跟着我。这么说吧,后天,我的船就要试航了,你也跟我一起去吧。怎么样?到海上去转一圈,兜兜风,好不好?” 左少卿仰起头想了一下,现在有关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已经完成,并且上交了,是个什么结果也就不去管它了。眼下还真的没有什么大事。就说:“也好,我就跟着于老板一起去兜兜风,走一趟。冯先生,你也去吗?” 冯顿向她摇摇头,轻声说:“我还有一大堆事呢,要先忙好我的事再说。” 但他心里明白,他怎么能去呢?于志道的这第一趟试航,是要去台湾呀!万一台湾方面掌握自己的情况,那岂不是白白地送上门吗? 第二天,整整的一天,于志道和冯顿都忙着和头一天晚上参加酒会的客人们商谈投资航运的事。他们都请来了自己的律师和助手,在二楼的“富华厅”里坐了满满的一大堆人。 这个时候,每个人就都是商人了。昨天晚上举着酒杯互相碰杯的笑脸已经没有了,而是严肃地讨价还价,锱铢必较,寸步不让。条款谈妥之后,四五位文案负责抄写滕清协议。于志道、冯顿又和这些投资者们签了无数的协议。最后,许多张支票如雪片一样送到他们面前。 于志道和冯顿送走了客人,就一起去了银行,把这些钱款都转到自己的账户里。至此,他们已经筹集了一大笔美元。 和于志道分手后,冯顿就悄悄上楼与黄佐竹和杜自远会面,将整个集资情况向他们做了一次汇报。并说,他也准备在新加坡和曼谷着手筹建新的贸易公司,准备为国内的经济建设采购物资了。 杜自远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昨天晚上,在“富华厅”里唱戏的,是台湾保密局的一个情报军官,一个对香港经济和大陆经济都有深入研究的女人。 他忍不住想到,在保密局的情报军官里,可能有不少人是戏迷。但会唱戏的肯定不多,尤其是女军官。在他的记忆里,保密局里会唱戏的只有两个女人,就是从一九四九年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左少卿,和她的妹妹右少卿。 到了这个时候,他就有一点后悔了,昨天晚上没有向“富华厅”里看一眼,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笑着说:“老冯,等我手上的任务完成了,也让我认识一下这个女人吧。说实话,我对她还真的挺感兴趣的。” 冯顿笑着说:“没问题。等你能见她的时候,就说一声。我把她请出来,和你见一面。她唱戏,还真是唱得好,够得上专业水平呀!” 这时,他就说了另外一个情况,“老杜,你感觉,这个于志道,会不会和陈荫堂有什么勾结?昨天晚上,我就看见陈荫堂和于志道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的,好像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我对这个于志道,真有一点不放心!” 杜自远轻声说:“老冯,所有的人,都在我的视线之内,你放心吧。” 旁观而言,他的这一点把握,可是至关重要呀! 第二天的下午三点钟左右,左少卿穿了一身朴素的衣服和平跟皮鞋下了楼。因为要去海上,她特地在胳膊上搭了一件风衣。 出了楼门,在炮仗街的街边,杨志已经站在汽车旁等着她了,并且替她打开车门。这样,左少卿就乘车去了尖沙咀的九龙仓码头。 杨志告诉她,于老板正在码头上办理各种的手续,还有船上的准备。又说,“蜀川号”今天天未亮就从牙鹰洲的船厂开到九龙仓码头了。 他笑着说:“今天一天都在装货,于老板处处都要盯着,可把他忙得不轻。” 左少卿不由笑了起来,“为什么?这些具体的事,还要他亲自去管吗?” 杨志向她神秘地一笑,“他是第一次干,多少有点不放心。以前,不管什么事他都是甩手掌柜。现在可不一样了,他觉得事事都很新鲜。” 九龙仓码头就在九龙半岛尖沙咀的嘴尖上。除了启德机场外,九龙仓码头是香港最重要的一个地方。全香港的所有货物几乎都从这里进出。 九龙仓码头今天已经看不见了。自从一九七〇年香港政府开始建设葵涌的货柜码头后,九龙仓码头就逐渐被新建的高楼大厦所取代。从前九龙仓码头的踪影已经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只有维多利亚湾的海面,仍一如既往地汹涌起伏着。 左少卿跟着杨志,在码头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蜀川号”。她立刻看见站在驾驶台上的于志道正在向她招手。她顺着弦梯上了船。 于志道拉着她的手,已经很自然地放在自己的胳膊弯里,领着她向船后的货舱走去。他说:“来看看我的货舱,已经装满了货。” 左少卿好奇地问:“你装的是什么货?” 于志道狡黠地笑着,“棉纱、服装、玩具,等等,都是大路货。所以,运费不会很高。左少,关键是回来运什么货,明白吗?那才能挣到大钱呢。” 左少卿明白了,这些货都是运往台湾的。回来的货物才可能是运到大陆的。 她笑着说:“于老板,眼瞅着你就要挣到钱了,我都为你高兴。” 于志道回头盯着她的眼睛,眼神里藏着狡猾,似乎很想说什么话。但他静静地思考了一下,还是放松下来。他小声说:“左少,从基隆回来的时候,我会运一些好货。那才是能挣到钱的呀!” 正文 四百四十九、 夜谈 左少卿立刻就看出来,也听明白了。于志道此时想到的,是她的真实身份。听他的意思,他相信她是“共”,而不是“国”。她很感激他能够掌握住分寸,没有把这个话说出来。 到了傍晚的时候,汽笛一声长鸣,“蜀川号”货轮缓缓地离开码头,向东驶出维多利亚海湾。海面上,大小船只往来穿梭。“蜀川号”不时鸣响汽笛。 货轮一旦,船员们就没有什么事了。他们都聚在下面的船舱里喝茶打牌。 左少卿站在船舷边,望着西边的夕阳燃起的晚霞,任海风吹拂着她长长的风衣。她心里很轻松,甚至有一点惬意。她感觉,于志道和冯顿的生意能够做起来,对国内的经济建设多少会有一些助益。那么,她也多少为国家做了一点贡献。 于志道和杨志从驾驶舱里走出来,也来到船舷旁边,和左少卿一起看着海景。 于志道心里有些感慨,轻声说:“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左少卿问:“于老板,这一趟要走多长时间?” 他说:“大约十五个小时。这和刮什么风也有关系。我估计,明天上午九点或者十点就到基隆了。走吧,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左少卿跟在于志道的后面,走下舷梯。舷梯陡陡的,走廊也很狭窄。他们拐了一个弯,于志道推开一扇小小的舱门。 他说:“这条船上有两间客房,以前是给货物代表准备的。你看看,怎么样?” 左少卿进了客房看了一下。客房很小,有两张窄窄的床。两张床之间有一张固定的小桌。客房很简陋,墙壁已经泛黄,还贴着一张妖艳的电影画报。左少卿感觉,这条船上能有这样的客房已经很不错了。 “于老板,你住在哪里?”左少卿回头问于志道。 “就在你的隔壁。我和杨志。你是一个人住。”他淡淡地笑着说。 左少卿注意地看他一眼。看出他并没有什么不良的意思。她想,他的心思全部都在生意上了,真是一个怪人。 于志道回头说:“杨志,把咱们的晚饭拿来,就在左少这里吃吧。”他回头对左少卿说:“船上的餐厅里也有饭菜,只是,不会合你的口味。我带了一些。” 杨志出去了一会儿,拿进来一个很大的纸盒子,放在门口的凳子上。他回头说:“不知少组长喜欢吃什么,于老板可是准备了不少东西呢。” 左少卿向那个盒子里看了一下,也很吃惊。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基本上都是西餐。里面还有两瓶葡萄酒和一些杯盘。 她看见杨志笨手笨脚地弄这些食物,就卷起袖子说:“还是我来吧。” 她在水池边洗了手。先拿出一包烧鸡,把它拆开来,码放在盘子里。用餐刀切了几片红肠。油纸包里还有切好的熏牛肉,也把它码放在盘子里。 她看着于志道说:“这些,是不是差不多了?” 于志道笑着说:“今晚我想喝一点酒,庆祝一下。再拿几样吧。” 于是,左少卿挑了一个青笋罐头和一个水果罐头,递给杨志,说:“你把这两个罐头打开。”她把酒瓶递给于志道,“你开酒瓶吧。都动动手。” 几分钟后,他们已经做好晚餐的准备。 左少卿洗了手,在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一点葡萄酒,说:“于老板,咱们开始吗?” 于志道端起酒杯,看着左少卿说:“左少,这一杯,是敬你的。咱们今天能坐上这条船,你的功劳最大。左少,谢谢你帮了我。来,碰一下。” 左少卿和他碰了杯,想了一下,笑着说:“于老板,以前,你也帮助过我。咱们扯平了吧。不要再说什么帮不帮,谢不谢的。” 于志道一点头,“好,那么,咱们就算扯平了。”他回头对杨志说:“你吃你的。我和少卿要喝酒,吃得慢。你不用等我们。” 杨志很识趣。他切了两大片面包,夹了一些鸡肉青笋,咬了一大口说:“老板,你和少组长慢慢吃,我看他们打牌去了。”他说着,就离开了房间。 船舱里一时有些安静。左少卿和于志道都品着酒,互相注视着。 左少卿问:“咱们在基隆,要呆几天?” 于志道点着头说:“是这样的。咱们明天上午到基隆,然后是卸货装货什么的。我是第一次做这种生意,所以要全程盯着,也算是学习货运吧。我预计,后天的上午就可以装好货了。中午前后,船就准备返回香港。在这段时间里,你是在船上等着呢,还是回台北?” 左少卿想了想,说:“我想回一趟台北。”她看着于志道有些阴阴的脸色,就笑着说:“于老板,请你别在意。我主要的并不是去看望叶公瑾。我只是想看一看,我那间‘克难’房是不是还在了。我这间‘克难’房也要感谢你呢。” “你看,你看,咱们说好的。咱们已经扯平了,不要再说什么感谢的话了。” “是,你说的对。另外,叶公瑾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他可比你倒霉多了。” “人呐,这一生都是有定数的。他有,我也有。” “于老板,你也有定数吗?是什么,说给我听一听。”左少卿急忙转移话题。 于志道慢慢地喝着酒,搛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嚼着,神色也有些严肃起来。 他缓缓地说:“台北那帮王八蛋,祸国殃民!可真没办法说他们!他们有三百多万军队,却只用三年时间就把整个大陆给丢了!他们丢得可真他妈的快!他们只会在官场里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我恨他们!告诉你吧,从抗战开始时就恨他们了!” 左少卿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但是,”他脸色阴阴地笑着,“说一句实话吧,我也不喜欢**那边。有些地方,我很钦佩他们,比如说顽强。一九三三年,他们几乎被消灭了,能打仗的部队剩下不到一万人。但是,他们都挺过来了。我确实很佩服他们。但有些地方,我很不喜欢。比如,他们对待财产的态度,他们强调的是**。” 左少卿立刻听明白了,于志道对**的态度,主要还是红军时期形成的。但她不想解释。对于志道这样的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在历史上,”于志道抿着酒,静静地说:“他们杀过许多自己人。甚至是成批的杀,有一点点怀疑就杀!他们几乎和苏联人一样。这么一种情况,确实让人很不安。不知将来,他们还会不会这样。所以,我不喜欢他们。但是,左少,我想你也明白,人生总是要有一个目标的,是不是?否则,就太可悲了。” “那么,于老板,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呢?”左少卿笑着问。 “我只能选择挣钱了。”他此时并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只是喝着酒,看着舷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现在,我太太和女儿都在美国。我好不容易才把她们弄到美国去。所以,我得为她们挣钱。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我也会去。我现在的人生目标就是挣钱。你能理解吗?” 左少卿点点头,“我能理解。为了家庭,为了妻子儿女,这也是应该的。于老板,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起你的太太,她……”她不知道该怎么问。不过,这样的话题还是让她轻松一些。 于志道微微地笑着,仍然看着舷窗外。 他轻轻地说:“一九三八年,我在五战区庞炳勋的第三军团当军需官,那时是中校,小小的。那时,第三军团刚刚击退日军坂垣第五师团对临沂的进攻。部队伤亡极大,弹药短缺,几乎供应不上。那天,我坐在一辆装满弹药的大车上进城,是长长的一列大车,马拉的那种。我当时的状况,很糟糕。在那之前,我几乎是在战火中抢运弹药。我当时身上脸上都是泥土,像个泥人。军装也破了,帽子也丢了。我得尽快给城里的部队送弹药。” 于志道笑着,回头看着左少卿,“我运弹药进城的时候,许多临沂当地的老百姓都在街边欢迎我们,向我们呼喊。就是那个时候,我注意到一个女学生,很年轻很清纯的一个女学生。她当时穿着白上衣,黑裙子,剪着短发。她一直盯着我,在人群后面往前走。我呢,也不知是怎么了,也一直盯着她,眼睛就是挪不开。就这样,我坐在大车上往前走。她沿着街边,在人群后面往前走。她盯着我,我也盯着她。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妻子。” 左少卿脸上满是笑容。这样的奇遇总是很感人的。她说:“真好。于老板,我今天终于发现了你的另一面,很温馨也很动人的另一面。你很爱她。” 于志道难得地露出温和的笑容,“当然了。这么些年,我们就没有红过脸。左少,我不知你怎么看我,其实我也不太在意你怎么看我。我的自我评价是,我基本上还算一个好人。你呢,怎么看?” 正文 四百五十、 暗示 左少卿很快乐地笑了起来,“你不是不在意我怎么看吗?不过,”她认真地想了一下,“我感觉,你确实可以算一个好人。真的,至少是现在吧。” 于志道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显然对这个评价很满意。他说:“也好,也好。以前的事就都不去提它了,咱们只说现在。” 他们坐在桌边,慢慢地喝着酒,也慢慢地聊着。左少卿感觉,这个于志道有邪的一面,但也确实有正的一面,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到夜很深的时候,于志道站起来,说:“很晚了,你也早点休息吧。”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又不经意地回头说:“记着,后天中午,你最好早一点回来。” 左少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于志道很随意地说:“陈荫堂昨天对我说,他家里人,要乘这条船给他带一些衣服来。他的家里人一到,我就准备开船了。” 于志道平静地看着左少卿,向她点点头,然后走了,并随手关上房门。 左少卿独自坐在桌边。她掏出口袋里的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 于志道临走时的这几句话,如闪电一样,照亮了她心里一直在涌动着的暗流。这些日子里,这些看不清楚的暗流一直在她心里搅扰着她,让她深为不安。 **代表团将要参加在雅加达召开的亚非会议,这是曾绍武告诉她的。而台湾的保密局却对这次会议极其重视,甚至要求她对这次会议进行深入研究。那么,他们想干什么呢?她心里非常明确一点,这背后绝对没有好事!这是一。 其次,陈荫堂是台湾国安局的高官。让家里人给他带衣服?开什么玩笑!他还用得着家里人给他带衣服吗?她理解,于志道这是在隐晦地提醒她,希望她明白。 左少卿明白,于志道与陈荫堂利益相关,他确实不便于明确提醒她。但他知道她一定会明白。但是,这个陈荫堂是什么意思呢?给他带衣服的这个人很重要?还是带给他的东西很重要? 左少卿此时吸着烟,仍然想不明白这背后的事。另外一点,如果台湾方面要对**的代表团采取什么行动,她怎么才能提醒自己人呢?她也找不到办法呀! 似乎,她上次向冯顿发出警报,就没有取得什么效果。从大陆那边跑过来的人,最后仍然到了台湾。冯顿的“**背景”,在她眼里,此时仍然是一团迷雾。或者,她能从叶公瑾那里得到一些线索吗?她对此完全拿不准。一个被打入冷宫的人,还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消息吗? 左少卿这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好,仍然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考虑清楚。她早早就起了床,用凉水洗了脸,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上午九点多钟,“蜀川号”鸣着汽笛,缓慢驶进繁忙的基隆港。船一靠岸,于志道和杨志就开始忙碌起来,和港务方面、货主方面办理各种手续和交接。 左少卿没有再去打扰他们,只是向他们挥了一下手,就走下了舷梯。 她在港口外面叫了一辆出租车,和司机谈妥价钱,就上车向台北驶去。 从基隆到台北并不算远。但路况不好,出租车在残破的柏油路上颠簸着。 左少卿坐在颠簸的出租车里,焦虑如潮水一般,仍在她的心里涌动着。她考虑再三,也想不出台北的保密局会对**代表团采取什么行动。 一个半小时后,左少卿到了台北。她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位于淡水河口北岸的国防部保密局。她进了大门向后走,西北角里,掩映在一片树林里的红色楼房就是情报研究所。这是她从前上班的地方。 她先去了情报二室主任的办公室。她向这位秃顶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的室主任说明,她是乘顺便的船回来的,只是想在所里查阅一些参考资料。 这位少将衔的二室主任即将退休,对室里的一般工作早已不放在心上。但此时,他却微笑着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一直走到左少卿面前。 他说:“少卿,你写的有关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我已经看过了。我告诉你,这个报告已经受到上面的重视。希望你继续努力,再写出这样有份量的报告。” 左少卿向他敬礼,说:“谢谢长官鼓励。那么,我就去资料室了。” 左少卿没有从这位室主任的脸上看出任何特异的表情。她看得出来,他似乎并不掌握什么重要情况,也不完全了解她的工作情况。但他说,她的研究报告已经得到上面的重视,这个情况让她有些意外。她努力回想报告里的内容。她想不出其中有什么内容会引起上面的重视。她隐约察觉,她的报告意外地触动了“上面”的某根神经。但,是什么呢?她还是不知道。 之后,她就去了资料室,去翻阅近期的简报。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 资料室是一间十分巨大的房间,周围是高大的文件架,放满了可随便查阅的卷宗和文件夹。但重要的资料并不在这里,而是在一道长柜台后面的房间里。资料室的中间有十几张阅读桌。三四个情报军官坐在桌子后面查阅资料。 柜台里年轻的少尉女资料员一看见左少卿,立刻说:“左长官,我这里有一些传阅文件,其他长官都看过了,只有你还没有看。你现在要看吗?” 左少卿说:“你拿来吧,我看一看。” 女资料员把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和一张“传阅签名单”放在她的面前。左少卿看了一眼那张签名单,先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就还给资料员。 左少卿坐在桌边翻开文件夹,快速的翻看着。里面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她看见自己在香港撰写的几份有关大陆经济状况的研究报告已经打印散发。她注意了一下每一份研究报告前面的摘评。这些摘评,往往会表明审批者注意的重点。这是左少卿特别想看一看的。但这几份研究报告并不是她想看的。 她现在想找到一周前她撰写的有关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似乎,这份研究报告引起“上面”的注意。那么,前面的“摘评”或许可以让她看出一点端倪来。但是,她在文件夹里翻了一下,却没有找到这个有关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 她拿着文件夹,走到柜台前,问那个女资料员。她说:“少尉,一周前,我写了一个关于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报到局里。你看见了吗?” 女资料员立刻挺直了身体说:“是,长官,我看见了。有这个报告。” 左少卿说:“怎么这个夹子里没有?” 资料员看着她,立刻说:“长官,是这样,有关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已经定密了,是‘机密’级。您的阅读权限是‘秘密’级,所以您阅读不了。” 左少卿“哈”地一笑,“那是我写的报告呀,怎么我就不能看呢?” 女资料员眨巴着眼睛,自己也笑了起来,“这事……这事……我也说不清楚了。反正,这……这是规定。我只能按规定办了。对不起,长官。” 左少卿和资料员的脸上都露出尴尬的笑容,互相注视着。 左少卿一摆手,“算了,那我就不看了。还有没有其他我能看的,都给我。” 少尉资料员立刻从柜台下面搬出三个更厚的文件夹,放在柜台上,“长官,这些您都能看。如果您还想看,我还可以给您找出来更多的。” 这一天,左少卿就坐在资料室里,翻看了无数的文件夹。但都没有找到能解开她心中疑惑的内容。她心里仍是那个最简单的判断,她撰写的有关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可能在无意中触到了保密局高层的禁脔。但这个禁脔是什么,她却想不出来。 她在翻看这些资料的同时,也在努力回想研究报告里的主要内容,尤其是最后的三点结论。但她想不出哪一点是保密局高层的禁脔。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左少卿离开资料室。她也只能离开了,资料室里已经没有别的读者了。她乘出租车回到眷村,直接去了叶公瑾的住所。 傍晚时分的眷村,别有一番景象。看惯了香港的高楼大厦,更显出眷村的破烂与肮脏。涂抹在竹篱笆墙上的黄泥已经开裂并且一块块地剥落。曾经是金黄色的茅草顶已经变成灰黑色。眷村中间的土路被车轮碾坏,车辙里积着污水。一条臭水沟从路边流过,沟里和沟外散落着腐臭的垃圾。 那些军装毕挺的军官们一回到家里,也换上旧衣服,和他们的老婆孩子在家门口忙碌着做饭或洗衣服。小孩子们在泥水里奔跑着,尖声大叫着。 左少卿走上叶公瑾门外的台阶,无声地推开门,看着屋里。 叶公瑾穿着一件老头衫和一条肥大的睡裤,正在厨房里做饭。他扭回头,有些惊讶,也有些疑惑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左少卿。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铝盆,问:“你吃饭了吗?” 正文 四百五十一、 探疑 左少卿关上房门,静静地说:“没有。” 叶公瑾后退一步,向面前的水池和案板挥了一下,“那好,你来吧。妈的,每天回家还得自己做饭,把我烦透了!” 左少卿走进厨房,卷起袖子说:“好,我来吧。” 半个小时后,她做好了米饭,炒了一个青菜,一个咸肉冬瓜。他们坐在厨房里的小饭桌旁,默默地吃着饭。 “怎么回来了?”叶公瑾问。 “有便船,就顺便回来看一看。”左少卿吃着饭,轻声说。 “左少,你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这一次回来,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是。我现在有些疑问,想回来弄清楚。”她静静地说。 “是什么?”叶公瑾疑惑地注视着她。 “公瑾,前几天,我起草了一个关于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你看过吗?” “让你说对了,我确实看过。”他点着头说。 “我不明白,这么一个报告,为什么会定为‘机密’级?” 叶公瑾嘿嘿地笑起来,“我一看见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研究报告。” 左少卿抬起头,静静地盯着他,“我不明白,上面为什么会重视这个报告?” 叶公瑾这下子,就嘎嘎地大笑起来,“那是你写的报告呀!你竟然不知道?” 左少卿放下饭碗,“我不开玩笑,我是完全不知道。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叶公瑾冷笑着盯在她的脸上,“左少,还是让我先问一句吧。你这几个月在香港,和那边,联系上了吗?” “你少问这种话吧!我要是联系上了,今天还会回来吗?你想一下呀!” “那么,你为什么要关心那个报告呢?”叶公瑾的眼睛,直盯在她的脸上。 “只是心里有疑惑。有疑惑就要弄清楚,你还不了解我吗?” 叶公瑾放下手里的饭碗,“你接着吃吧。等吃完了饭,咱们再慢慢聊。” 左少卿吃完碗里的饭,洗了碗筷。水池里已经堆了一大堆碗盘。她克制着心里的焦虑,耐心地洗了碗筷,又把厨房收拾干净。她出了厨房,在叶公瑾身边的旧沙发上坐下来,递给他一支烟,替他点上火,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叶公瑾深吸了一口烟,说:“左少,你没和那边联系上,说实话,我有点不信。**在香港的力量很大,我知道。” “我确实没有联系上,也根本没有机会。香港情报站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我知道他们对我有怀疑。我还是那句话,我要是和那边联系上了,还会回来问你吗?” 叶公瑾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左少卿想了一下说:“第一个问题,上面为什么那么重视我的研究报告?” 叶公瑾阴冷地笑了起来,“左少,你的研究报告,一刀就扎在‘上面’的心窝里了。你在报告里最后说:如果**代表团发生一些意外,可能赢得其他国家的同情,更可能有助于**方面获得最大的成功。‘上面’最担忧的,就是这一点!” 左少卿的智慧,是一般人无法相比的。她立刻就从叶公瑾的话里听出另外的意思,这个意思也正是她这几天一直在猜测的。 她不动声色地问:“那么,台湾这边,还真的要对**代表团下手?” 叶公瑾同样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左少,希望你能理解。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所以,我不会对你说太多。无论你是否和**那边取得了联系,我都不能对你说太多。这么一点保密意识,我还是有的。” 左少卿平静地看着他,说:“你不用想太多。我只是想解开心里的疑惑,并不想知道更多。我不想为了这个疑惑夜里睡不着觉。” “你想知道什么?”叶公瑾静静地看着她。 “就是我刚才问的。台湾这边,是不是已经策划了一个行动?”她盯着叶公瑾。 “是。”叶公瑾沉稳地点着头,“我再对你多说一点,确实有一个‘一号’行动。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因为,我猜想,**那边,可能已经知道我们有一个‘一号’行动了。” 事实上,叶公瑾这一句话,已经解开左少卿心里的疑惑。这就是说,台湾方面一定要对**代表团下手了。“一号”?那就是说,要下狠手了!可恶! 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是叶公瑾绝不会对左少卿说的。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下午,在国家安全局会议室里,召开了一次极其重要的秘密会议。会议仍由郑介民主持。参加会议的,除了上次在保密局顶楼会议室里参加会议的那些人外,又增加了“国家安全会议”的几名委员,叶公瑾就是其中之一。 这次会议,是由经国先生委托郑介民主持召开的。会议的核心议题是:“一号”行动是否会被**方面所利用。这正是左少卿的研究报告中得出的结论之一。 这次会议其实就是一次“沙盘推演”,预测“一号”行动是否会被**利用,以及可采取的防备措施,或者说,反制措施。 这个会议上讨论的第一项内容,竟然就是左少卿撰写的有关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经国先生正是看到了这份报告,才要求郑介民召开这次会议的。 说一句毫不客气的话,这些高官们,也正是从这个研究报告里,才知道亚非会议的重要性。让他们心怀疑虑的,则是左少卿在报告最后提出的三点结论。 第二项内容,是关锦州和陈荫堂从香港发回的情况汇报。这个汇报里提到“一号”行动面临的各种情况。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的“星辰”计划,是否与亚非会议有关系。再进一步说,是否与保密局制定的“一号”行动有关系。如果**方面制定的“星辰”计划,利用的就是“一号”行动,那就太可怕了! 第三项内容,是让他们深为担忧的几份情报。第一、**方面似乎已经获得情报,台湾方面要对**代表团采取“特别”行动。因此,**的周恩来可能会改变行程。第二、**代表团今天上午已经从北京出发,但目的地并不是香港,极有可能是云南的昆明。这第二条情报,其实已经证明第一条情报的准确性。第三、保密局印度站发回一个新情报,内容是:印度空军的一架dc-3型可载客的运输机,近日秘密飞往中国,目的地和任务均不详。第四、据民国政府外交部情报,印度总理尼赫鲁和埃及总统纳赛尔,将于四月十二日访问缅甸。第五、保密局缅甸情报组发回情报,缅甸政府吴努总理,已经邀请**的周恩来于四月十三日访问缅甸,并与尼赫鲁和纳赛尔会面,商讨各方在亚非会议上所采取的方针。 综合以上情报,**的周恩来,似乎已不会经香港去印尼的雅加达。 因此,这次会议要讨论的第四项内容是:“一号”行动是否还要实施?这才是今天会议的关键议题。 坐在会议桌边的叶公瑾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他虽然是国家安全会议的成员,但在今天的会议上,没有他说话的地方。他自忖自己不过是列席而已。但他听完各部门长官在会议上的介绍,心里已经非常为“一号”行动担忧了。 他不是为“一号”行动能否成功而担忧,而是为“一号”行动成功后,可能产生的连锁反应而担忧。他仔细阅读了会议上发的几份材料:左少卿的研究报告、关锦州的汇报、有关周恩来行程的情报,等等。他有一个感觉,**的“星辰”计划,极有可能与台湾针对亚非会议的“一号”行动有关。但他不想开口。 所以,在这次会议上,实际上是毛人凤和郑介民在争论,尽管他们的口气都很温和,都很平静,甚至还保持着必要的礼貌。 郑介民面带微笑地说:“人凤兄,我其实非常赞赏你们制定的‘一号’行动。你们确实是花了心思的。在上次会议中,我也是赞成实施‘一号’行动的。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现在来看,**的周,似乎不会再去香港。那么,我们的‘一号’行动还有意义吗?” 毛人凤也很温和地说:“介民兄的顾虑是对的,我其实也有过这样的顾虑。但是认真考虑之后,我还是认为‘一号’行动是有意义的。” 郑介民向他伸出手,“人凤兄请解释一下。” 毛人凤说:“我说的意义,主要有这么几条。第一,左少卿的报告你们都看了。报告认为,**会利用这次会议扩大影响,压缩我们的外交空间。第二,‘一号’行动一旦成功,其政治影响不可限量,尤其可以显示出我们的存在。第三,可以沉重打击**的气焰,让他们缩回去,把他们限制在苏联东欧这个小圈子里。” 郑介民平静地说:“那么,你认为,**方面会利用我们的行动吗?左的报告里也提到这一点。**方面是很善于打舆论战的。” 正文 四百五十二、 可疑皮箱 毛人凤轻声说:“**发表一些议论,又奈我何?再说,这就是政治影响。” 郑介民仍有疑问,“那么,**制定的‘星辰’计划呢?又怎么解释?” 毛人凤谨慎地说:“介民兄,我们反复深入研究过这个问题,也设想过各种可能性。目前我们还不能确定**‘星辰’计划的具体内容。到目前为止,我们也还没有发现这个计划与我们的行动有什么关联,或者说,对我们有什么威胁。” 毛人凤说到这里,转向桌边的各部门长官,“有谁能告诉我,**的‘星辰’计划会对我们产生什么作用?第一,香港目前由英国人管理,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关系是非常牢固的。第二,‘一号’行动之后,我们有少数人会暴露。但那又怎么样?**敢对我们的人动手吗?哼!我敢说,香港政府和警察就不会放过他们!第三,**如果敢对我们动手,我们也会对他们动手!甚至是十倍的报复!我们在香港的力量要比**方面大得多!” 实在说起来,郑介民是不可能说服毛人凤的。从任何角度上说,毛人凤都会和他对着干,这已经在多年的暗中较量中形成,不可改变。这是一。其次,对郑介民而言,比较要命的一点在于,“一号”行动在刚刚形成时,就已经被经国先生和蒋总统批准。此时他再提出反对意见,在经国先生和蒋总统那里,都说不过去。第三,在座的这些高官们,也看清了这个形势。他们只求自保,不可能提出反对意见。 郑介民想到这里,也只能点着头说:“人凤兄,我提一个建议,请人凤兄再向经国先生做一次汇报,把目前的情况都说清楚。最好,再听一下蒋先生的意见。” 毛人凤微微地笑着,“介民兄,我汇报的时候,是否可以说明,你已经同意我们的意见了,可以吗?” 这一下子,郑介民已经被毛人凤逼到墙角里了,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只好说:“也好,也好。请你再汇报吧。” 这个时候,在叶公瑾简陋的客厅里,他吸着烟,看着坐在方桌对面的左少卿。他此时想到的,就是今天下午的会议。他知道,“一号”行动其实已经箭在弦上,不可能不发了。但他却不能对面前的左少卿说。她是什么人,他是最清楚的。她有什么样的能力,他也是最清楚的。 他说:“左少,你不要再管这些事了,也不要再问那么多了。对将要发生的事,你和我都无能为力。从理智上讲,我是赞同你在报告里的意见的。” 但是,左少卿却仍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她想知道的东西,并在大体上把这些东西拼成一幅完整的图。那就是:台湾保密局确实制定了一个“一号”行动,目标是针对**的代表团。她隐约察觉到的是,**方面似乎已对此有所准备,并特地制定了一个“星辰”计划。她唯一不太清楚的是,这个“星辰”计划将会如何实施。 这天夜里,左少卿没有回她的“克难”房里住宿。她可以想像,那里的被褥一定都是潮湿而冰冷的,并且落满了灰尘。所以,她只能合衣躺在叶公瑾外屋的沙发上,在不安中半睡半醒。 天亮以后,左少卿起来做了一点早餐,和叶公瑾一起吃了一点。他们心里都有事。叶公瑾去上班,左少卿则叫了出租车向基隆港赶去。她想起于志道前天夜里对她说的话。她很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人给陈荫堂送东西。 临近中午时,左少卿乘车到了港口,登上了“蜀川号”。此时,她和于志道一起站在船舷边上,看着繁忙的港口。他们其实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话。 一直到快十二点时,“蜀川号”已经办好了所有的手续。长着一脸大胡子的船长也过来问于志道,什么时候起锚。于志道只是叫他再等一下。 过了十二点之后,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的开到船舷边。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年轻人下了车,一起向船舷边走来。其中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只皮箱,很普通的那一种。于志道和左少卿都没有想到,来送东西的,竟然是两个人。 两个年轻人上了船。走在前面的人向于志道露出微笑,欠着身说:“于先生,我们两个受陈先生家里人的委托,给他送一些衣服去。给于先生添麻烦了。” 于志道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回头对杨志说:“你送这两位先生去他们的船舱。” 那两个年轻人跟着杨志去了船舱。于志道和左少卿都盯着他们手里的皮箱。 于志道回头看了左少卿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向驾驶室走去。几分钟后,“蜀川号”鸣响了汽笛,缓缓地驶离了码头。 半个小时后,这艘载重三千七百吨的货轮,已如一条小船,驶入浩瀚的大海之中。天有些阴,云层低低地压在海面上。几只水鸟追逐在船尾,上下翻飞,寻找被螺旋桨打晕的小鱼小虾。 傍晚时,于志道和左少卿吃过晚饭,坐在船边的小桌旁,望着翻涌起伏的海面。 杨志轻轻走过来,笑着说:“那两个人,是轮流去餐厅吃饭的。这一下午,他们一直呆在自己的船舱里,没有出来。” 左少卿看着他笑了一下。其实不用他说,她也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并不重要,而他们手里的箱子才是最重要的。两个人,送一只皮箱,又轮流去吃饭。这个皮箱里一定放着非常重要的东西。叶公瑾说,台湾方面确实制定了一个“一号”行动。那么,这个箱子里的东西,一定和“一号”行动有关。 左少卿忽然问:“于老板,你这一船,运的是什么货?” 于志道笑着向她点点头,“三千吨橡胶,还有几百吨化工原料。都是冯先生要的货物。”他压低了声音,“都在禁运清单之内!” 左少卿更加好奇了,“那么,你现在要去哪里?去大陆?” 于志道狡黠地笑着,“去香港。这些货物只能运到香港。” 左少卿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买家在香港?” 这下子,于志道哈哈地大笑起来,“买家当然不会在香港,而是在大陆。这些货物,只有运到大陆才能挣到大钱呀。” “那么,你到了香港,又怎么办呢?”左少卿仍然很奇怪。 “左少,这个过程有一点复杂。我必须先到香港,然后在九龙仓码头留下卸货记录,还有买家收货的记录。” “但是你并不是真的卸货,对吗?”左少卿隐约明白了一点。 “当然了。所以,我还要有装运新货的记录,也是上一批那些货。然后再去基隆。但在途中,我会在大陆的汕尾停留一下。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左少卿不住地点着头,“我明白,我明白。这样,你的记录才是完整的,不用担心别人检查。” “当然了。所有这一切都是要花钱的,花很多的钱。”于志道轻声说。 “但是,你挣的钱会更多,对吗?”左少卿看着他笑了起来。 于志道快乐地笑着,“左少,这就是我的生意,也是我挣钱的办法。” 左少卿也笑了。她想了一下说:“于老板,船到香港的时候,你可能很忙,我就不再跟你打招呼了。船一到,我就下船。” 于志道向她点点头,狡猾地笑着说:“我知道。但有一点,你一定要明白。不要让我有麻烦。你我之间,一切都在不言中。好吗?” “我明白,我会注意分寸。”左少卿看着他轻声说。 这天夜里,左少卿躺在自己的舱房里,一直睡不着。她在黑暗中吸着烟。 毫无疑问,台湾的保密局已经制定了一个“一号”行动,目标就是**参加亚非会议的代表团。她怎么才能把这个情况通报自己人呢? 冯顿的“**背景”再次让她感到疑虑。这样,她也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给冯顿的公司打电话了。那么,可以直接去新华社香港分社去通报这个情况吗?妈的,那也不可以呀!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怎么会相信我的话? 就这样,左少卿辗转反侧,一直没有想出好的办法。 这时,她听到货船拉响了汽笛。她看了一下夜光表,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她知道,“蜀川号”即将抵达香港的九龙仓码头。 她穿好衣服,拿好自己的东西,静静地走出船舱。她穿过窄窄的走廊,登上扶梯,一直走到甲板上。她走进黑暗处,静静地看着附近。 九龙仓码头已经近在眼前。码头上空旷静谧,看不见一个人影。高高的货堆蒙着帆布,掩映出一片片的阴影。 这时,她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向船舷那边看了一眼,那两个年轻人提着皮箱,已经走出船舱。他们无声地站在舷梯旁向码头上张望,也小心地看着周围。 几声汽笛,货船终于靠上码头。那两个年轻人也静静地走下舷梯。 正文 四百五十三、 失窃 货船一靠上码头,那两个年轻人一步跨上岸,就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左少卿无声地走到舷梯旁,一边看着那两个消失在黑暗中的影子,一边走下舷梯。这时,她听到身后的甲板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一回头,看见杨志也出现在舷梯口上,正向下看着她。 杨志小声说:“少组长,于老板让我开车送你回家。他说,这个时候,一定找不到出租车了。”他说着,也很快走下舷梯。 左少卿踏上码头,回头看着后面的杨志。她想,这个于志道可真是个老狐狸。他一定猜到她要用车。她问:“车在哪里?” 杨志小声说:“就在港口大门的里面。” 周围很黑暗。她和杨志一前一后,在货堆中间快速地穿行。穿出货堆,她立刻就看见那两个年轻人正飞快地向港口大门走去。 在港口大门附近,一辆汽车亮了一下大灯。那两个年轻人快步走到汽车旁,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汽车发动起来,向港口大门开过去。 左少卿开始奔跑。她回头问:“杨志,车在哪里?” 杨志向前一指,“就在门口。” 他跑到一辆黑色的轿车旁,拉开车门让左少卿进去。他钻进车里,立刻发动汽车向大门外冲去。他们的汽车一出大门,前面的汽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 杨志回头看她一眼,“少组长,你是要跟上他们吧?” 左少卿到了这个时候,就什么也不管了,立刻说:“快,跟上去!” 香港到了这个时候,也终于安静下来了。远处的霓虹灯还在闪耀着,但半明半暗的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也没有往来的车辆。潮湿的雾气正慢慢地涌上来,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矇眬起来。 前面的汽车离开九龙仓码头后一直向南。左少卿立刻看明白了,前面的车要去尖沙咀的天星码头。她让杨志拐上广东道,加大油门快速向南,经梳士巴利道拐上天星码头。汽车在轮渡口停下时,左少卿看见那辆车在她后面也停了下来。 她想,这样最好,不至于让后面汽车里的人怀疑。 几分钟后,轮渡闸门打开,杨志开车上了渡轮。后面的车也上了渡轮。这个时候,这艘渡轮上只有这两辆车。她静静地坐着,透过后视镜看着后面的汽车。十五分钟后,渡轮靠上香港岛的中环码头。 杨志也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开着车先下了渡轮。开出闸门后,在一家日夜营业的小烟酒店门前停下来。他下了车,走到小店门前。这时,他看见后面的汽车超过他们的车,一直向西开去。 他钻进车里,说:“少组长,咱们跟上吧?” 左少卿说:“跟上,拉开一点距离。” 前面的车沿着干诺道一直向西,几经转折,拐上了皇后大道,最后上了西营盘正街。杨志开着车,驶到正街的街口时,左少卿示意他停车。 他们坐在汽车里,借着昏暗的路灯,看着那辆车沿着正街一直向山上开去。很快,汽车又向西拐进去了。 杨志小声说:“少组长,我感觉,他们上了西营盘第三街。咱们跟过去?” 左少卿轻声说:“杨志,谢谢你了。就到这里吧,你回去,不用再送了。” 杨志说:“这样行吗,你一个人走夜路?” 左少卿说:“没事,天也快亮了。我自己到前面去看看就行了。” 左少卿看着杨志的车开走了,就回头向西营盘第三街那个方向走过去。 她走在路边的阴影里,谨慎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到了第三街街口的时候,她立刻看见那辆车正停在一栋旧楼房的门前。她放慢了脚步,无声地向前移动。 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墙角的后面有轻微的声音。接着,她就察觉到,墙角的后面有人。她猜想,这应该是一个暗哨。她停下来,静静地听着墙角后面的动静。 左少卿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站在墙角后面的,竟然是她的妹妹右少卿。 这天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右少卿跟在顾尚宾的身后,再次来到这里。她在这个墙角后面几乎站了一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她看了一下表,此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了。她在这里站得脚酸腿麻。 不久,她在黑暗中看见一辆汽车悄悄地在楼房前面停下。车里下来三个人,很快就钻进那扇门里。她明白,顾尚宾迟迟没有出来,一定是等这几个人的。 她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察觉墙角的后面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但她注意听的时候,那轻微的声音又没有了。她感觉,墙角的后面可能有人。她很奇怪,墙角后面的人是跟踪那辆汽车而来吗?但她并没有听见有汽车声呀? 她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墙角后面的动静。她也没有想到,站在墙角另一边的,竟是她的姐姐左少卿。她们离得那么近,她几乎一伸头就可以看见她的姐姐。但是,她们都是有经验的特工,她们谁都没有动。 几分钟后,她虽然没有听到声音,但察觉墙角后面的人正悄悄地离去。她缓缓地伸出头。她只看见一个人影拐进前面的阴影里。她感觉,那应该是一个女人。她想,好大的胆子!但是,怎么会是一个女人呢?她想不明白。 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左少卿终于回到她在九龙炮仗街的住所。 此时,她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西营盘第三街的那栋旧楼房,要么是一个重要的据点,要么是陈荫堂住的地方。这里距离炎哥的“德利”渔行并不算太远。也许,他真的住在那里。她的另一个判断是,那两个年轻送来的皮箱里,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东西。 但是,还是那个一直让她犹豫不决的问题,她怎么才能把这些让人疑惑的情况,通知自己人呢?她现在还是没有想出办法。 外面的天渐渐地亮了,但在楼梯里仍是一片黑暗。她摸索着走上楼梯,穿过寂静的走廊,一直走到自己的门前。她掏出钥匙,打开门锁。但是,当她推开门的时候,察觉有轻微的风从面前掠过。 这是穿堂风,尽管它很轻微,还捎带着一丝凉意。她的第一个感觉是,房间里的窗户开了,风从窗外吹进来。但她记得很清楚,临走时,她是关好了窗户的。 她站在门口没有动。警觉和镇静,早已成为她生活中的本能。 房间里极其安静。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宁静。因此,她判断房间里没有人。她缓缓地将房门推开,伸手打开电灯。她立刻就看明白了,有人搜索过她的房间。 原本叠放在桌上的文件资料被翻得乱七八糟,甚至散落在地上。柜子里的资料夹也被扔在地上。一扇窗户敞开着,吹进来的微风让白纱窗帘轻轻地波动着。 左少卿心里十分惊讶。她有什么东西值得被人盗窃? 她退出房间,迅速走到走廊的另一头,敲了敲曾绍武的房门。 门开了,曾绍武满头乱发出现在门口,匆忙地戴上眼镜。他惊讶并且警觉地盯着左少卿,说:“左少,你回来了?” “是。”她简短地回答,“曾先生,请你到我的房间里来看一看。” 曾绍武走到左少卿的房门前,向屋里一看,顿时大吃一惊。站在他身边的左少卿冷静地盯着他。她判断,他此时的表情是真实的。 “怎么回事?这……这是……”曾绍武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我刚回来,打开门,一开灯,屋里就是这个样子。你夜里没有听到动静?”左少卿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没有,我什么动静也没听到。我其实是凌晨一点多钟才睡觉。左少,我们不会对你干这种事,你要相信我。” 左少卿点点头,“曾先生,我相信不是你,或者你们的人。我这里没有你们感兴趣的东西。请你判断一下,是贼,还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 曾绍武飞快地转着眼睛,判断眼前的情况。他说:“这样吧,左少,你先清理一下东西,看看少了什么。或许我们可以猜出是什么人干的。”他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左少,你清理吧。我在这里看着。” 左少卿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她小心地环顾周围,开始收拾整理散落的文件和资料。她有非常好的记忆,知道每一份文件或资料原来所在的位置。她仔细地收拾整理,将所有的文件资料按原来的位置归位。一个小时后,她收拾好所有的文件资料。这时,她扭回头,用一种更加惊疑的目光看着曾绍武。 曾绍武看出了异常,急忙问:“左少,丢了什么?” 左少卿轻声说:“只丢了一份研究报告,就是那份关于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是我写的草稿。现在不见了!” 曾绍武惊讶地眨着眼睛,盯着左少卿。过了一会儿,他渐渐露出笑容,“左少,这份研究报告的正式稿,是你交到我手里的。所以,不是我们干的,对吧?” 正文 四百五十四、 警报 左少卿瞪着他,“我知道!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是谁!” 曾绍武脸上的肌肉颤抖起来。他其实早已察觉是什么人了,但这个话要说出来,也是他的麻烦呀!他居然不能保证这栋楼房的安全! 他终于说:“左少,一定是**方面的人!” 左少卿也猜测可能正是这样。但这个情况还是让她大吃一惊。她完全没有想到,她写的研究报告,竟然也受到**方面的重视。还有另外一件事她没有想到。 这个时候,左少卿丢失的这份研究报告的草稿,正放在杜自远的面前。 潮海大厦的这个房间里很安静。这份研究报告虽然被铅笔修改得很零乱,但其中的意思他已经看明白了。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有关亚非会议深远的政治意义,他竟然是从这份出自保密局情报军官之手的研究报告里知道的。这是一。其次,研究报告的最后三点结论让他非常惊讶。这个三点结论,几乎擦到“星辰”计划的边缘。如果这个叫左少卿的女人再多掌握一点情况,她甚至有可能猜到“星辰”计划的内容。那就太可怕了! 最新的情报是昨天上午接到的。情报由一名信使送到他的手里。情报里提到一份有关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目前已在台湾保密局被列为“机密”级,似乎十分重要。上级要求他设法弄到这份研究报告,了解其中的内容。 现在,杜自远仔细阅读这份研究后,心里多少放心一些。这份研究报告还不能危及“星辰”计划。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尽快把这份研究报告送回国内。 旁观而言,在这件事里,有一点让人意外,杜自远竟然没有认出这是左少卿的笔迹。这个情况虽然让人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看过本书第十节“如烟往事”的看官都知道,左少卿没有上过学。她是在戏班里为了读唱本、背台词,才学的识字。也只是识字而已,并不太懂字义。后来,她到了落凤岭,并且接受杜自远的改编后,才开始比较正式的学习。 那个时候,杜自远对此十分认真。他特地为她,也为中队以上的干部们办了文化学习班。他为他们讲社会,讲劳苦大众,讲革命道理。正是杜自远,为左少卿开启了一扇认识世界,认识社会,也认识自己的窗户。 那个时候,每次战斗结束,左少卿都要写一篇战斗总结。杜自远逐字逐句地为她修改,为她讲解其中的道理。左少卿是在社会底层挣扎出来的,许多道理一讲就通。她又是绝顶聪明,文化水平、理解水平和分析问题的能力都有了大幅提高。 所以,照理来说,杜自远是应该认识左少卿的笔迹的。 但是,后来左少卿在中条山里接受了四个月的严格培训,其中一项,就是模仿右少卿的字体。所以,当杜自远看见左少卿所写的这份研究报告时,她的笔迹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现在,他除了相信这个保密局的女军官有很强的情报分析能力外,原来因为听说她会唱戏,而残存在心里的一点恍惚感觉,此时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有的时候,你真的不知道命运还要怎么的折磨你。这对将近二十年的有情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相互错过,令人心中嗟叹。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心怀忧虑的左少卿,却突然心中开朗,一下子看清了她的前途和目标。 曾绍武对她说,一定是**方面的人窃走了她的研究报告。她相信,一定如此!她的智慧,在这个时候再次发挥作用。 她相信,**方面的人,一定知道她曾经起草了一份有关亚非会议的研究报告。**方面得到的这个情报,一定来自台湾。换句话说,**方面一定知道,台湾制定的“一号”行动和亚非会议有关。并且知道她的这份研究报告被定为“机密”级。因此,他们要知道这个研究报告里说了什么,以便于采取预防对策。 此时,左少卿坐在窗前,看着窗外人来车往的街道。她终于明白,她原来还忧虑如何把这些情况通知**方面的人,其实都是不必要的。**方面的人,一定什么都知道!也一定有预防措施! 那么,左少卿自然而然地想到,她无须费心去通知,而是如何去配合了。 先告诉各位看官,后来左少卿凭着手中的一支笔,无声地配合“星辰”计划,竟在台湾产生了惊天动地的作用。这个作用,看官们很快就会看到!等着看吧。 这个时候,左少卿还不知道,台湾保密局制定的“一号”行动已经悄然启动。 一九五五年四月六日夜,一直坐在高庙街37号里等候消息的关锦州和陈荫堂,终于收到保密局发来的电报。内容是:“‘一号’行动已经获最高层批准,着即稳妥实施,克以制胜,勿误。” 关锦州和陈荫堂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互相注视着。他们明白,箭已在弦上,不能不发了。“一号”行动必须成功! 关锦州问:“荫堂兄,特种器材?” 陈荫堂说:“已经收到。昨天夜里,已经派人从西营盘第三街送到百加仕街832号。下面的人报告,他们正在训练那个姓郑的小王八蛋使用特种器材。锦州兄,我对这个小王八蛋很不放心呀!我怕他会临阵退缩。那样,我们就有麻烦了。” 关锦州点着头说:“你不必担心。他是个吃喝嫖赌样样全来的家伙,在外面欠下一堆的赌债和嫖债。炎哥已经放出话,他两个月内不还清,就要他的命!他现在已经没有活路了。又收了我们十万港币。其次,我控制了他的全家。他很明白,他要敢退缩,他和他的全家都没有好下场!” 陈荫堂说:“希望这个家伙不要临阵尿裤子!” 关锦州笑了起来,“我派了三个弟兄,每天守在他的身边。他必须完成任务!” 陈荫堂低头再三考虑,终于抬头说:“好吧,我们按计划实施!” 这一天的凌晨五点钟,一封密电从台北的淡水镇发往北京。 半个小时后,北京的陈主任收到这封密电。密电的内容很简单:“据查,台湾方面已决定实施‘一号’行动。” 陈主任看完这封电报,略考虑一下,当即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他立刻给远在香港的杜自远发了一封密电,通报了这个情况。 杜自远收到电报立刻明白,“星辰”计划将要真正实施了! 陈主任做的第二件事,是立即驱车赶往西郊机场。 这一天,也就是四月七日的上午,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理率领的中国代表团已经抵达北京的西郊机场,一架苏制伊尔-14飞机已经停在机场跑道上。代表团的工作人员正将行李搬上飞机。 陈主任赶到机场的贵宾厅,将刚刚收到的电报交给周总理。 周总理看完电报,抬起头,平静地看着陈主任,说:“他们要动手了?” 陈主任轻声说:“是。” 周总理说:“那么,你做好准备了吗?” 陈主任立刻点头,“是,已经做好准备了。” 周总理晃了一下手里的电报,“你回电,我还需要更详尽可靠的情报。”这时,他看见陈毅副总理正从贵宾厅的另一边走过来,就说:“你有了进一步的消息,立刻告诉我,一定要快!明白吗?” 陈主任点着头说:“是,我明白。” 陈毅副总理走过来说:“总理,咱们可以登机了吧?” 周总理向他一挥手,“好,咱们登机吧。” 这一天的晚上,伊尔-14飞机载着将赴印尼雅加达的中国代表团先抵达重庆。代表团在重庆休整一天。第二天,也就是一九五五年的四月八日,周恩来率代表飞抵云南昆明的巫家坝机场。 此时,在巫家坝机场停机坪的一角,停着一架属于印度空军的dc-3型运输机。 这架飞机于五天前飞到昆明巫家坝机场。第二天飞往北京。外交部和总参情报部的技术人员对这架飞机进行了全面检查。之后,它再次飞回巫家坝机场。机场的地勤人员又对飞机做了进一步的维修和清洗。 许多年后,一位当年的地勤人员回忆说:“我们许多技术人员对飞机做检修。领导叫我清洗油池。光那个油池,我清洗了三天才把它洗干净。” 可见,这架属于印度空军的运输机,是一架老旧且不引人注意的飞机。 此时,这架运输机正静静地停在跑道上。 但是,中国代表团此时还不能启程。因为从昆明到缅甸仰光的国际航线还没有开通。代表团全体成员还要在昆明等候。 他们住在昆明市中心,原国民党云南省主席龙云先生的豪华公馆里。这里房屋宽敞,设施齐全,花草树木布满庭院。最主要的是,这里据巫家坝机场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正文 四百五十五、 严重失误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在北京监督的陈主任和空军司令部、外交部、民航总局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询问并且督促这条国际航线的开通情况。性情急躁的陈主任几乎要在电话里骂人了。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四月九日夜,大约十点多钟时,在昆明等候的周总理收到陈主任从北京发来的密电。密电内容简要如下: “总理,刚获最新情报,台湾蒋介石特务机关已知我代表团不经香港,但仍决定实施‘一号’行动。据查,他们已高价收买香港启德机场的一名姓郑的地勤人员,准备利用“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在香港停留加油检修之机,将定时炸弹放入‘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油箱里,预谋炸毁专机。经香港内线核查,此情报准确。” 周总理看完这封密电后,凝神片刻,立刻拨通他在北京办公室的电话,要求在办公室值班的工作人员记录他的紧急通知,并且立刻通知外交部。 周总理的这个紧急通知的主要内容如下: “立刻通知外交部,在中国代表团租用印度航空公司‘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抵达香港启德机场之前,立即将我情报部门获知的,国民党特务准备在飞机上放置爆炸物的情况,通报英国驻华代办处、新华社香港分社以及赴香港候机的部分中国代表团工作人员。” 请看官们特别注意以上通知内容。这个通知极其重要!是“星辰”计划的关键。 这天晚上,在外交部值班的是办公厅主任董越千。他立刻将周总理上述指示转告了新华社香港分社,以及中国代表团先遣组。 但是,他却没有通知目前主持外交部日常工作的常务副部长! 这个时期,周恩来总理同时兼任外交部部长。他不在期间,由这位常务副部长主持外交部的日常工作。 董越千没有通知这位常务副部长的原因极其扯淡!这位常务副部长有一个尽人皆知的恶劣的生活习惯,每天夜里十点钟之后,任何人不得打搅他的睡眠!打搅他睡眠的人,决没有好下场! 老天!他是中国外交部常务副部长呀!仅此一点,他就不称职! 旁观而言,天下万事,总有疏漏处!这是难以避免的。 精明的陈主任,那么精心设计的“星辰”计划,也有疏漏处!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个疏漏,竟然出在这位常务副部长每天晚上十点之后一定要睡觉这一点上,且任何人都不得打搅他!后面的结果,容在下慢慢叙述吧。 这个时候,远在香港的黄佐竹收到董越千这个电报时,他正坐在潮海大厦杜自远的房间里,和他商议近期的工作。 他看着这个电报就很惊讶,不太明白。但坐在旁边的杜自远心里却非常明白,这是“星辰”计划的一个关键环节,也是他最最担忧的一个环节。 他立刻说:“老黄,这个通知非常重要。我建议,你要立刻通知印度航空公司驻香港办事处。警告他们,加强对‘克什米尔公主号’的安全保卫工作。” 黄佐竹立刻拿起电话,说:“我通知分社里的人立刻去!” 杜自远却压住他的手,轻声说:“老黄,此事太过重大。那是政府包机,容不得一丝疏忽。我建议,你亲自去,要严肃通知他们!” 黄佐竹看着杜自远的脸色,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他立刻说:“好,我亲自去。” 夜里十二点过一点,黄佐竹带着分社的两名工作人员,终于敲开印度航空公司驻香港办事处经理的家门。 胖胖的印航经理裹紧身上的睡衣,请黄佐竹在沙发上坐下来,惊讶地问:“黄社长,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黄佐竹说:“维姆先生,贵航的‘克什米尔公主号’客机将于四月十一日中午从曼谷飞到香港,一部分中国代表团成员将乘这架飞机前往雅加达,对吗?” 维姆先生说:“是的,这是早就安排好的。请相信,飞机会准时到达。” “但是,”黄佐竹严肃地说:“我们得到可靠消息,台湾的国民党特务可能会对这架飞机采取爆炸行动,阻止中国代表团前往雅加达。” “这不可能!”维姆先生瞪大了眼睛,“机场的安全保卫工作非常严密,闲杂人员不可能接近飞机。再说,飞机在香港启德机场只停留一个多小时,不可能的!” “维姆先生,”黄佐竹的脸色更加严峻,“这件事十分重大,你一定不能疏忽!我们确实得到可靠情报,国民党特务要爆炸这架飞机。你一定要安排可靠的人,加强对飞机的监视。否则,一旦发生问题,你是承担不了责任的!” 胖胖的印航经理看着黄佐竹的脸色,也有些不安了。他说:“我一定多派人手,加强对飞机的安全监管。我一定保证飞机的安全,这样可以了吗?” 这天夜里,黄佐竹离开印航经理的家时,心里非常不安。中国代表团将有一部分同志乘坐这架飞机,其中就包括他自己。现在,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这架“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前途难测! 黄佐竹不可能知道,原本前途难测的“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其命运,在第二天被人草率地确定了。 第二天是四月十日。北京,中国外交部。 外交部办公厅主任董越千,八点钟准时上班。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昨天夜里收到的周恩来总理的电话指示,呈报外交部常务副部长。猜想这位常务副部长昨天夜里一定睡眠很好,因为无人敢在夜里打搅他。 这位常务副部长一看见电话记录的时间,就知道周总理的这个紧急指示已经耽搁了一夜。他还知道,“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将于明天中午飞经香港。在这种情况下,他几乎未加细致思考,就匆忙召来欧洲非洲司副司长张越,要求他紧急约见英国驻华代办处参赞艾惕思。 张越副司长立刻掏出纸和笔,记录了这位常务副部长如下的口述内容: “你告知艾惕思参赞,中国代表团部分成员和记者一行十一人,将于明日中午,由香港乘飞机去万隆采访亚非会议。我们获悉国民党特务将从中进行阻挠和捣乱,故请艾惕思参赞转告英国政府并转告香港当局注意,务必对他们的安全予以照顾。” 请看官们翻到前面,看一看周恩来总理是如何指示的,再看一看这位常务副部长是如何向张越副司长交待的。 周总理明确说明,“国民党特务准备在飞机上放置爆炸物。”而这位常务副部长交待的是,“国民党特务将从中进行阻挠和捣乱。”这两句话有着巨大的差别。前者明确指的是“飞机”,后者指的则是从香港“过境”。前者明确指的是“爆炸物”,后者则含义模糊地指“阻挠和捣乱”。 “外卖部”呀“外卖部”,让人说你什么好啊! 上午的九点三十分,中国外交部欧洲非洲司副司长张越,约见了英国驻华代办处参赞艾惕思,照本宣科,向他说出了常务副部长所交代的内容。他仅仅是一个副司长,绝不敢改变常务副部长所交代的内容。 接下来,艾惕思参赞仔细记录了副司长表述的内容之后,很自然的询问了“中国代表团成员、抵达香港时间、飞机抵达和起飞的时间以及飞行航线”等问题。这位副司长竟然张口结舌,一句也回答不出来。 他只好说:“等我回去查清楚后,再用电话通知你。” 这一次召见,就这样结束了。 前面的常务副部长以睡眠为第一要务,后面的副司长在这么重要的外交约见之前,竟一点功课也不做,着实令人匪夷所思!这样一种结果,使中国政府后来在与英国之间的外交交锋,陷入非常不利的被动局面。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香港的杜自远并不知道外交部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只是出于职业本能,对此充满了疑虑。这个时候,几乎同时出现了两件事。杜自远只能依靠自己的职业本能予以处理。 这天上午十点左右的时候,他与黄佐竹、冯顿都坐在潮海大厦他的房间里。这些日子里几乎每天如此。他们要核对和商讨的,都是台湾情报机构在港人员的活动情况和变动情况,以及他们的隶属关系。 这时,新华社香港分社副总编潘德声来到潮海大厦,向他们说了一个情况。 他说:“老黄,外交部有两个信使到了香港,刚到。他们携带一批重要公函,准备去雅加达参加亚非会议。他们听说明天中午有一架代表团的包机要去雅加达。因此,他们提出能不能乘坐这架飞机。” 黄佐竹心里,对这架飞机已经有了一些疑虑。他因此就有一点犹豫。 这时,坐在旁边的杜自远却干脆果断地说:“不行!他们必须按照预定的路线去雅加达!老黄,我建议,建议你派两位同志,陪同这两位信使坐船去雅加达。” 正文 四百五十六、 机场疑虑 潘德声说:“可是,坐船要七天呀,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 杜自远冷静地说:“今天上船,七天后,就是十七日可到雅加达,时间正好。” 黄佐竹脸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极其愕然。他无声地注视着杜自远那张严峻的脸,似乎在猜测他的用意。片刻,他才慢慢转向潘德声,几乎用一种冰冷的声音说:“老潘,外交部给他们规定的路线是乘船,他们就只能乘船。这样,你,另外再叫上办公室主任马鹤鸣,你们两个一起陪同外交部的信使,乘船去雅加达。另外,路上务必注意安全。” 潘德声有些惊讶地看着杜自远和黄佐竹,点头说:“好,我这就去安排。” 潘德声走后,黄佐竹则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同样严厉地看着黄佐竹。他说:“老黄,飞机是否安全,十分重要。我建议,你再次去印度航空公司驻港办事处,再次叮嘱他们保证飞机的安全。” 黄佐竹凝视着他,点头说:“好,我再去一次。”他心里,也确实对那位胖胖的印航经理不放心。确有必要再叮嘱一次。 杜自远又说:“还有一件事要做。你最好约见港督葛量洪先生,把外交部的通知通报给他,请他务必加派警察,保护这架飞机的安全。” 旁观而言,杜自远这个建议非常必要,甚至有可能弥补外交部的失误。但是,人算有时真的不如天算。“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已经注定了它的悲剧命运。 当黄佐竹约见港督葛量洪时,葛量洪还没有收到英国外交部发给他的电报。 黄佐竹坐在葛量洪的办公室里,神色严肃地看着他。认真地说:“总督先生,我们确实得到可靠情报,台湾情报机关将要派遣特务,在中国代表团所乘坐的飞机上安装炸弹。因此,我们请香港警方务必保证这架飞机的安全。” 葛量洪总督虽然对此很惊讶,但他确实对此引起了重视。他知道,这位新华社香港分社的社长,是**在香港的最高领导,其中就包括**在香港的情报机构。他说的话一定不是空穴来风。从职责上来说,他也绝不能允许在香港发生这样的爆炸事件。 但是,当他送走黄佐竹之后,仅过了十五分钟,他收到英国外交部的电报。电报里除了引述中国外交部所说的内容之外,还要求他对**代表团及所乘坐的飞机加强保护,避免发生任何意外的事。 这样,葛量洪总督实际上听到了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来自中国外交部,说台湾特务可能对中国代表团的行程进行阻挠和捣乱。另一种说法则来自新华社香港分社的社长黄佐竹,说台湾特务将在中国代表团乘坐的飞机上安放炸弹。这两种说法却有天地之别。 权衡之下,葛量洪总督当然相信中国外交部和英国外交部的说法,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他相信,黄佐竹只是为了引起他的重视,才说台湾方面要爆炸**代表团所乘坐的包机。他感觉,这个说法有夸大之嫌。 因此,葛量洪总督给香港警务处处长麦士维打电话,要求他加强对**代表团已经抵港的部分成员的安全保卫工作,同时也加强启德机场周围及**代表团包机的警力,防止外人接近飞机,干扰和破坏**代表团的行程。 “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以及将要乘坐这架飞机的**代表团部分成员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到了这个时候,在北京的陈主任、在昆明的周总理以及远在香港的杜自远,都不知道已经发生的差错。但他们都为这架飞机以及将要乘坐这架飞机的人担忧着。 这天夜里,分隔在这三处的人,几乎都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按照“星辰”计划规定的步骤,杜自远和楚伯林带着几个同志,很早就到了香港启德机场。他们分布在各处,密切观察机场内外的情况。 启德机场是当时亚洲最大的机场,通联亚洲的东西南北。机场高大的候机厅里永远是熙熙攘攘的,无数旅客如潮水一般在这里流进流出。 杜自远忧心忡忡,完全不知道今天这个关键环节会出现什么情况。他明白,“星辰”计划里,今天是他唯一不能完全掌控的地点和时间。 他和楚伯林谨慎观察周围的情况。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对他们来说,没有异常情况,恰恰是最大的异常情况。 九点钟,杜自远和楚伯林穿过整个候机大厅,拐进一条僻静的走廊。几经转折,他们来到一个更加僻静的地方。他们站在角落里,注意着前面机场员工的出入口。 经常乘坐飞机的人,有时会在候机厅里看见一小队飞乘人员走过。他们穿着整齐的制服,提着皮包或者拖着行李箱。他们最后都要到这里来,并从这里进入机场的内部。这里是内部工作人员或飞乘人员的出入口。 此时,一些穿着机场制服的员工正从这里进进出出。每有人进出,都要在这里接受严格的检查。他们的提包会被打开翻看,检查员会随意地拍打他们的口袋和腰身。另外还有两名警察站在附近看着。 在陈主任制定的“星辰”计划里,在这里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是台湾特务携带的爆炸装置被发现,这是最好的结果。“星辰”计划的后续行动将就此展开。这也是杜自远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 但是,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现。这时,杜自远就不能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要去另一个观察点。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就只能寄希望于布置在飞机附近的香港警察了。 在飞机附近,也有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是企图安放炸弹的特务被担任警戒的香港警察发现并且逮捕。这也是最好的结果,可以说是人赃俱获。“星辰”计划的下一步,也将就此展开。但是!但是!还有另一种情况,同样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没有发现炸弹,也没有发现安装炸弹的人! 这就是最糟糕的结果了。这同样有两种可能,一是台湾特务未能将炸弹带入机场,这将使整个“星辰”计划大打折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炸弹已经被安装到飞机里了,但现场的警察和机场工作人员却没有发现! 那将是一场大灾难呀!杜自远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心里也会生出恐惧来。 杜自远明白,如果在飞机旁也没有抓到安放炸弹的特务,那么,“星辰”计划固然还可以实施,但飞机上的同志……!嗨呀!杜自远不敢再想下去。 现在,他望着机场员工出入口,非常希望那里出现奇迹。但那里一直很平静。机场员工们经过检查,仍然顺畅地进进出出。两名香港警察则在附近闲逛着。 十点四十五分,杜自远已经感到这里不可能再出现奇迹了。他和楚伯林去了楼上的候机厅。透过宽大的玻璃窗,他可以看清机场里的整个情况。 在他的下方,是旅客出入口。在出入口的旁边,停着一辆警车。四五名警察站在车边吸着烟。他往左侧看过去,那边是机场的大门。在那里也停着一辆警车,也有四五名警察站在车边吸烟聊天。他很奇怪,机场里的警察为什么会这么布置? 他哪里知道,这正是葛量洪总督向警务处长麦士维所做的交待。**代表团将在这里登机,葛总督很担心台湾国民党方面的人会冲击机场,阻挠**方面的人登上飞机,因而制造混乱,甚至造成流血事件。机场里的警察,就是为此而设的。 这时,楚伯林碰了碰杜自远的胳膊,向远处示意。 杜自远抬头看过去,一架大飞机正在跑道上降落,并向这边滑行过来。他知道,这就是“克什米尔公主号”,它来了。他看了一下表,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他明白,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将会非常重要。 这是一架大飞机,它轰鸣着在候机楼的外面停下来。飞机发动机关了,窗外只有螺旋桨发出的风声。片刻,连这惊人的风声也停止了。 杜自远注意地看着那架巨大的飞机。飞机旁边的警察也都回头看着飞机。 远处有两辆行李车和一辆油罐车向这边驶过来。接着,一小队地勤人员提着工具向飞机走过来。几名印度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走到飞机旁边看着。 这个时候,杜自远更加注意地看着飞机旁边的情况。附近的几名警察也向飞机那边看着。杜自远非常希望他们能走过去,就近观察。但警察们只是站在远处看着,始终没有走过去。 地勤人员都在忙碌着,开始检修飞机,为飞机加水加油。有人正把行李搬进行李舱。又有一辆行李车开过来。说一句实话,杜自远站在这里观察,是看不到可疑情况的。他在这里,只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而已。 正文 四百五十七、 飞机失事 这时,杜自远扭回头,他立刻看到,几名中国代表团的成员正进入候机大厅,并向入关闸口走过来。他在这些人员中间,看见了提着皮箱的黄佐竹。 杜自远不安地向入关闸口走过去。黄佐竹也看见他,向他这边走过来。 周围很喧闹,并且人来人往。他们仅仅是握了一下手,却什么也没说。 他们都扭回头,看着窗外的那架即将起飞的“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中国代表团的几名成员,正把大大小小的行李搬进飞机里。地勤人员仍然在检修飞机,为飞机加油加水。香港警察和印度航空公司的管理人员站在附近看着。看上去,那里一切都很正常。 杜自远心里却痛苦得不得了。说一句实话,他没有看出异常来。一切都是那么正常,这才是最叫他恐惧的。他不能不猜想,那些暗藏的台湾特务,是否把爆炸装置带进机场了呢?或者,已经带进来了。但是,他们安放了,还是没有安放呢?他都拿不准。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杜自远的一颗心,仍被痛苦和焦虑折磨着。 他心里苦恼的是,他能否通知代表团成员全部离开飞机?他可以这么做吗?如果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却又没有在飞机上找到爆炸装置,那么,“星辰”计划将完全失败!可是,万一爆炸装置已经被一个伪装成地勤人员的台湾特务,安放进飞机了呢?那么,所有代表团成员的生命将会受到严重威胁! 杜自远的脸因为痛苦和焦虑而扭曲。他不住地咬着牙齿。 黄佐竹看见他的脸色,轻声说:“老杜,不要太担心,不会有事的。” 杜自远凝视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但黄佐竹的脸色非常平静,仿佛这就是一次普通的旅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黄佐竹再次握住他的手,说:“老杜,行李已经快装完了,我也该走了。” 但杜自远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开。 他轻声说:“老黄,也许这架飞机……不太安全。” 黄佐竹静静地看着他,在平静的目光里藏着沉重。他轻声说:“老杜,不要担心。”他想了一下又说:“我们都是革命者,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好了,再见。我要走了。” 黄佐竹几乎是挣开杜自远的手,后退几步,向他挥了一下,然后就向登机口走过去。他走得很平稳,不慌不忙。杜自远一直在心里猜想,黄佐竹是不是知道,这一次飞行凶多吉少。 后来,杜自远才知道,昨天夜里,黄佐竹也是这样向他已经怀孕六个月的妻子告别的。他说:“咱们都是革命者。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你要多保重,照顾好咱们的孩子。” 无人知道,黄佐竹是否知道一些真实情况。这是永远的秘密! 后来,警方在调查“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案时,侥幸逃生的机长曾经说到这么一个细节,爆炸发生后,飞机正在急剧下降。机上的乘务员都惊慌地跑来跑去。唯有**代表团的成员们,却稳稳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 这个细节许多年后才被人注意到。但谁也不明白,这个细节说明了什么。 所以,在下写到这里,也不敢轻易妄言。 这个时候,飞机的检查维修工作即将结束。忙碌的地勤人员开始收拾工具,清理场地。行李车和油罐车已经分头驶离。地勤负责人正在报告上签字。附近的香港警察和印航的工作人员仍然站在远处,无聊地观望着这架即将出发的飞机。 而黄佐竹,正不慌不忙地向飞机走过去。他缓缓地登上飞机,回头向杜自远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就进入机舱。机舱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在杜自远心里,那扇门就像是地狱之门,一旦关上,就再也不会打开了。 片刻,这架“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突然轰鸣起来,螺旋桨发出巨大呼啸声。飞机极其缓慢地向前滑行,并且转弯,向跑道驶去。 杜自远痛苦而焦虑地看着飞机滑行到跑道上,然后开始加速,并很快冲上天空。 现在,他心里残存着最后一线希望,台湾的特务,没有把爆炸装置带进机场。他只有这最后一线希望了。他再次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十二点十五分,比预定的起飞时间提前了四十五分钟。 他回头看了楚伯林一眼,问:“它要飞行几个小时?” 楚伯林轻声说:“大约是六个小时。” 杜自远点点头,“好吧,我们回去。回去等消息。” 其实,在这个时候,远在昆明的周恩来和北京的陈主任,也在等候消息。他们在第一时间得到的消息是,“克什米尔公主号”已经安全起飞。他们都略略地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们又开始等待飞机是否安全降落的消息了。 这一天的下午,所有相关的人都在等消息,包括台北的毛人凤和郑介民,还有坐在香港高庙街37号的关锦州和陈荫堂。他们都不想说话,只在沉默中等待着。 这个时候,住在炮仗街的左少卿也注意到曾绍武脸上焦虑不安的表情。 她不动声色地问:“曾先生,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曾绍武用力摇着头,却不想说话。但他仍抖不掉心里的焦虑。 左少卿说:“曾先生,你心里有事,已经快存不住了。你还想瞒我多久?” 曾绍武轻声说:“左少,**代表团乘坐的飞机,现在已经起飞了。” 左少卿立刻就听明白了。她冷静地说:“这就是你们的‘一号’行动?” 曾绍武脸色阴沉地盯着她,咬着牙说:“是,这就是!” 左少卿严厉地盯着他,哑声问:“你们在飞机上安放了炸弹!” 曾绍武也严厉地盯着她,“是!现在了,我也用不着瞒着你了。我们安放了炸弹!” 左少卿扭回头,看着窗外苍茫一片的天空,竭力克制着心里的怒气。 她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台湾保密局制定的“一号”行动是什么。她考虑再三,终于明白,她在这件事里根本没有办法!她无力制止!她此时只能忍耐。 她能感觉到,曾绍武那双阴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呢!王八蛋! 这天下午的五点四十五分,周恩来总理站在龙云公馆客厅的窗前,忧虑地看着窗外。窗外草木青翠,植被繁茂,令人赏心悦目。但周总理的心情去轻松不了。 这时,一名工作人员走到他的身旁,小声说:“总理,外交部来电话,几分钟前,中国代表团乘坐的‘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与新加坡机场失去联系。” 周恩来总理回头看着他,脸色异常严峻。他说:“经过查证了吗?”他一摆手,似乎要收回这句话。他又说:“叫他们立刻与新加坡和印尼联系,尽快查清情况。另外,把收音机打开,听一听有什么消息!” 下午六点十五分左右,英国路透社首先发布消息称:“印度航空公司c-69型客机‘克什米尔公主号’,从香港飞往雅加达途中,在北婆罗洲西北的海面失事,飞机坠入海中。机中十一名乘客,包括中国政府工作人员和外国记者,以及该机八位机组人员下落不明,恐已全部遇难。” 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爆炸案。 此时,周恩来总理立刻召来代表团秘书长王倬如,让他给外交部办公厅主任董越千打电话,询问接到总理四月九日晚的紧急指示后是如何处理的。 董越千在电话里回答,他当夜即将总理指示打电话通知香港黄佐竹,让黄即告香港当局和印航驻港办事处,要求他们保证飞机安全。第二天,也就是十日上午八时,他报告了张闻天常务副部长。因英国驻华代办杜维廉去上海未回,十日上午九时三十分,张越副司长约见英国代办处参赞艾惕思,告以上述内容。 周恩来总理听到这个回答,很久没有说话。他感觉,其中还有他不知道的情况。 这时,有关“克什米尔公主号”失事的消息已经惊动了代表团的主要成员。他们都集中到大客厅里,讨论下一步如何处理“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 章汉夫、乔冠华向周总理建议,立刻请张闻天副部长主持拟定外交部的声明及给英国代办处的照会,指出英国政府和香港当局对此负有严重责任,必须认真查究,将参与此事的蒋介石特务逮捕法办。 周总理点头表示同意。他在电话里要求张越再问艾惕思,在他四月十日得到张越通知后,香港当局采取了什么措施。周总理还特别交代,在外交部声明及给英国代办处的照会中,应如实写出四月十日上午张越对艾惕思的通知内容,以及艾惕思关于香港所采取措施的答复。最后在照会中,要求香港当局着重查究机场人员。 正文 四百五十八、 外交战 从这一天起,有关“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爆炸案的外交战,在全世界范围内展开。世界舆论也为之起伏。 四月十二日下午,新华社发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声明》。声明如下: “参加亚洲非洲会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代表团工作人员、越南民主共和国代表团工作人员和随同前往采访亚非会议新闻的中外记者共十一人,乘坐由我国代表团包用的印度国际航空公司的星座式客机一架,于北京时间四月十一日十二时一刻自香港起飞,前往雅加达转赴万隆。该机在飞越北婆罗洲沙捞越西北的海面时,爆炸起火,机身坠入海中,机上全部人员下落不明。 “这一不幸事件绝非一般的飞机失事,而是美国和蒋介石的特务机关蓄意制造的谋杀。早在这批代表团人员和新闻记者启程前,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即已获悉,美国和蒋介石的特务机关正积极布置对我国代表团将要包乘的印度飞机进行破坏,以实现它们暗杀我国以周恩来总理为首的参加亚非会议的代表团人员和破坏亚非会议的阴谋。 “因此,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在四月十日九时半,特将这一情况通知了驻北京的英国代办处,要求英国代办处转告香港英国当局注意,并采取措施以保障上述代表团人员和新闻记者的安全。英国代办处的官员问明了这些人员准备乘坐的客机的所属航空公司后,答应用电报通知香港英国当局。 “尽管如此,美蒋特务机关的阴谋仍然得逞。英国政府和香港英国当局对这次不幸事件是负有严重责任的。我们要求英国政府和香港英国当局对这一事件进行彻底查究,将参与这一阴谋暗害事件的特务分子逮捕法办,以明责任。” 请细心的看官仔细阅读这个声明。声明在上述第二自然段中先做了一个判断,将这段文字简化后,就是这样的内容:“中国政府已经获悉美蒋特务的暗杀阴谋。”但在第三自然段里,则把这个“判断”,模糊地说成是“这一情况”,并已经通知了英国代办处。但看官们都知道,外交部欧非司副司长张越向英国代办处参赞艾惕思所说的却是“阻挠和捣乱”,并没有“暗杀阴谋”这一说法。 外交部在声明中的这个说法,立刻被周恩来总理察觉出异常。他立刻让王倬如电话通知董越千,尽快查清张越副司长约见艾惕思的谈话记录,然后转告他。 不久,董越千回电话。他回答的内容比周总理想的还要严重!他回答了两点: 一、欧非司副司长张越于四月十日上午九时半紧急约见英国驻华代办处参赞艾惕思,告知中国记者等一行十一人明日上午,由香港乘飞机去万隆采访亚非会议。我们获悉国民党特务将从中进行阻挠和捣乱,故请其转告香港当局注意,并务必对他们的安全予以照顾。艾惕思询问过我代表团有关情况后即表示,他将尽快将这一情况电告香港。 二、四月十二日,外交部声明发表之前,艾惕思交给张越一份备忘录。备忘录说:一接到杜维廉(代办)的电报,香港总督即安排警察采取适当的预防办法。飞机在香港降落后,警察一直在看守它,没有见到任何未经核准的人进入或接近该机,没有任何企图制造困难的迹象。 周总理这才惊讶地发现:十二日外交部的声明。并未如实表达十日上午张越同艾惕思的谈话。而张越的这一次谈话。又与九日晚,用昆明长途电话传达的周恩来总理的紧急指示不符! 而艾惕思的这一份备忘录,看着简单,却是抢先进攻,并且立刻占据了主动! 周总理看着这份电话记录,脸色全变了。谁都能看出来,他心里非常难过。 他沉痛地对身边的王倬如说:“这是我的责任!我没有及时查询张越同艾惕思的谈话记录。昨天,又没有事先了解外交部声明的内容。这是我的严重失误呀!” 大度周恩来,此时已将这次失误全部承担起来了。 外交部这一前一后的两次失误,使当时的中国政府立刻陷于被动境地。 在下写到这里,忍不住也要发几句议论。中国的外交,自古以来就已经软弱成习惯,至今没有什么大改变。这句话,前面已经说过。他们有一个恶劣的软弱理论,即所谓的“弱国无外交”,作为他们软弱可欺的遮羞布。看一看今天中国的周围,有那么多小国弱国,又有几个把中国放在眼里!这就是结果!弱国真的无外交吗! “弱国无外交”这个说法,就意味着卖国!甚至,就是卖国! “外卖部”呀“外卖部”,让人说你什么好呀! 面对中国外交部四月十二日的声明,美英和台湾方面立刻进行反击。 四月十二日,美国政府发言人指责我外交部声明“荒谬”,“没有丝毫根据”,“有一种强烈的宣传动机”。 同日,美国参议员曼斯菲尔德说:“如果这一事件涉及破坏行动的话,那大抵是来自共党中国内部,可能是来自**党内的分裂分子。” 同日,《纽约先驱论坛报》发表社论说:“**为了在亚非会议上引起亚非国家反对美国和英国的情绪,而破坏这架飞机,并不是不可能的。” 也是这一天,台湾的官员也对“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爆炸案发表意见。他们说:“飞机绝非被人破坏”,“**的‘破坏’叫声未免太迅速,几乎在飞机还未落海前就大呼‘破坏’。”又说:“飞机是**破坏的,旨在鼓动反美,并为‘解放香港’打下基础。” 面对这种情况,仍住在昆明的周恩来总理虽然心中沉痛,也不得不打起全副精力,予以应对。 在周恩来总理的指示下,四月十三日早晨六点,外交部常务副部长召见英国驻华代办杜维廉,宣读并面交一份照会。 杜维廉立即对照会中所说的“英国政府和香港当局对这次不幸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提出抗议。他声称尚未确定飞机失事的原因,应该等待调查的结果。 他还说,四月十日,张越通知艾惕思时,只讲到可能会有人捣乱,而未说有人企图进行破坏。但香港当局仍然采取了充分的预防措施。他要求中方提供所掌握的详细证据。 这时,这位常务副部长只能按照周总理的指示,努力将“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转向案件侦破方面。 他说:“英方的抗议我们不能接受,我们的指责是有充分理由的。香港当局知道机场上有美蒋特务在活动,从那里可以找到足够的证据。英国政府和香港政府首先得有决心。有了决心去查究,此案是不难弄清的。” 四月十三日下午,英国代办处参赞艾惕思,将香港总督葛量洪当天下午一点十五分对报界发表的声明函,送交中国外交部欧非司副司长张越。 声明中说:“香港政府于上周末接到英国代办处的一封电报说,中国外交部曾经得到情报说,中国国民党同情分子可能对搭乘印度航空公司即将离开香港飞赴万隆会议的一批记者进行捣乱,请香港政府采取适当的预防办法。” 中国外交部再次陷于被动。 四月十七日,英国代办处送给中国外交部一份“备忘录”,作为对中国外交部四月十三日给英国代办处的照会的答复。 备忘录中说,英国政府对“克什米尔公主号”事故不接受任何责任。对于中国政府没有给予时间去进行任何调查之前即对英国当局提出控诉一点,提出强烈的抗议。备忘录中说,四月十日,中国外交部西欧非洲司副司长通知英国参赞,国民党分子可能要对一批中国记者于次日离港前赴万隆会议时进行捣乱,请求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这一通知并未在任何方面予以详述,也不含有破坏的意思。英国参赞询问此批人员的数目、居留地点、有关航空公司的名称和出发路线,当时这位副司长不能对提出的任何一个问题予以答复,而是在此后以电话通知的。 英国方面竭力抓住中国外交部四月十日的疏忽,摆脱自己的责任。 旁观而言,因为中国外交部的那次疏忽,已经使自己处于十分被动的局面。 四月十九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蒋元椿的《英国当局一定要负起责任》一文,对英国政府在十七日向我国外交部提出的备忘录作了批驳。 文章说,英国政府拒绝承担对这次不幸事件应负的严重责任,要求我国方面事先对特务将要施行破坏的情形予以详述,事实上是不可能的。而这正是香港当局有责任采取相应的预防措施的问题。 文章说,英国备忘录表明,香港当局在十日得到我国政府警告以后,在足足二十四小时以上时间,却未采取预防措施。 正文 四百五十九、 舆论战 文章说,直至十一日中午十二点,在印度飞机到达香港之前不久,香港警察当局才采取所谓“进一步的预防措施”,而其目的也仅仅是“保证该批人员不致在机场受到骚扰”,对飞机也只是作了一般的警戒,并没有像备忘录所说的“采取了一切措施来保证乘客和飞机之安全”。 文章说,印度国际航空公司证实飞机的爆炸和起火“是由于同飞机的构造完全无关的外来的原因造成的”。“外来的原因”只能是当飞机停留在香港的时候发生,也只能是美蒋特务在飞机起飞以前在飞机上安置的爆炸物。 文章说,我国政府在事先向英国驻北京代办处提出的警告和事后对这一事件发生的原因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英国备忘录硬说我国政府断定失事原因“过早”,这种说法站不住脚。我国政府有一切根据作这样的判断,并且有必要及时向全世界揭露美蒋特务分子的这一罪行。 这样,无论英国方面如何狡辩,“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都在全世界掀起了巨大的谴责浪潮。 在这段时间里,中国报纸和电台连续发表了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的谈话。转发中国和外国报纸的报道和评论。发表了波兰外交部和越南外交部的声明。谴责美蒋特务的罪行,要求英国政府和香港当局调查破案。还连续发表了许多国家的总理、负责官员、外交使节以及外国新闻团体、新闻工作者的函电,表示对我国遇难烈士的哀悼。 无论美英和台湾方面如何狡辩,此时的国际舆论已让他们处于不利局面。 四月十四日上午,周恩来总理率领的中国代表团从昆明飞抵缅甸仰光。 周总理除与缅甸总理吴努、印度总理尼赫鲁、埃及总统纳赛尔等领导人商讨亚非会议有关问题外,还与尼赫鲁就“克什米尔公主号”案件进行了商谈。 周总理说:“在这一案件中,中国、印度都是受害者,应共同促使英国政府指令香港当局破案。如果英国政府有合作诚意,中国政府愿意提供有助于破案的材料。希望尼赫鲁致电英国首相艾登,说明这一点。” 尼赫鲁立刻表示完全同意,并愿意与中国方面配合行动。 旁观而言,陈主任制定的“星辰”计划,到了这个时候,才进入新的阶段。 也是在这一天,在香港的杜自远接到陈主任的电报,命他立刻携带全部情报返回广州,等候新的命令。当天下午,杜自远悄悄离开了香港。 杜自远抵达广州的第三天或者第四天(这个时间不太准确),他按照陈主任在电话里的指示,在天刚亮的时候,静静地离开他所住的广州军区招待所。 在一条陈主任指定的小巷里,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停在他的面前。他什么也没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司机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人。但他们都没有回头。轿车直接开出城,最后在一处荒凉的海边停下。杜自远下了车,轿车立刻开走了。 十几分钟后,另外一辆轿车在远处的礁岩后面停下来。 杜自远看见,从礁岩后面走出一个黑皮肤的中年人。那个中年人一直向杜自远这边走过来。他们只是简单地握了一下手,就开始交谈。 他们使用的是英语。那个黑皮肤的中年人英语很流利。但杜自远的英语则要差很多。陈主任在电话里告诉杜自远,“我不能给你安排翻译。你必须想办法让对方准确理解你的意思!你必须做到这一点!” 杜自远和黑皮肤中年人的交谈整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其中主要的时间,都是用来确认杜自远所表达的意思,那真的是反复确认。 交谈结束后,那个中年人重新回到那个礁岩的后面。片刻,那辆汽车就开走了。十几分钟后,送杜自远来的黑色轿车重新出现,并送他回到城里。 有关杜自远这一趟海边行,并与一个黑皮肤中年人见面的情况,终因年代久远,在下一直没有找到比较可信的解释。所以,这个情节只能由看官们去猜测了。不知是否有智者可以解释。 其中的一个原因,是陈主任早早叫杜自远回到广州等候,他却迟至五月八日才到广州与杜自远会面。陈主任在这一天中,仔细研究并审阅了杜自远带来的情报资料,确认无误后,当天夜里就离开了广州。 杜自远又在广州住了三天,于五月十一日,以公开的身份回到香港。他此后实施的,才是“星辰”计划的核心任务。 各位看官慢慢地看吧。接下来要往回说。 四月十六日这一天,周总理率中国代表团从仰光出发,经新加坡于十七日抵达雅加达。由于“克什米尔公主号”案件的巨大影响,中国代表团在雅加达一下飞机,就受到印尼政府和群众的热烈欢迎,更受到世界媒体的全面关注。一时之间,世界媒体上说的,都是中国代表团的一举一动。 这个时候,远在台北的郑介民一直在静观国际舆论的变化。他隐约感觉,恰如左少卿在研究报告中所指出的,“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正在被**方面所“利用”。这个时候,他还仅仅是隐约感觉而已。 但是,印度也是“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的受害者,他们的报纸电台就没有中国报纸这么客气了。他们挖掘秘闻的能力也更强一些。 四月二十三日,在万隆召开的亚非会议正在进行期间,印度的《闪电》周报发表了一篇以《破坏万隆会议》为题的文章。 文章中说:制造“克什米尔公主号”失事事件的幕后组织,名叫“中美联合署”(sino一americanjointadministration)。该机构设在台北,在香港和日本的厚木均设有分支机构。另一个进行破坏活动的组织名叫“铁血团”,设在万隆市及其周围。 注:在下所以知道这篇文章,是因为这篇文章曾经于当年五月被国内媒体转载。其中sino一americanjointadministration这个名称,国内媒体翻译为“中美联合署”。而在台湾,则被翻译为“中美合作局”。细心的看官,或许会从中察觉到细微并且微妙的意味来。即使是在下,也不敢妄猜这就是“星辰”计划中的一个环节。请看官们仔细思量杜自远的那一趟广州之行吧。 这篇文章还说,据可靠方面消息,在万隆会议召开前一个月,“中美联合署”就制订了这个行动方针。但是,在美国驻香港总领事指挥下行动的“中美联合署”及台湾特务却估计失误,爆炸了一架没有搭载周恩来总理的飞机。据内幕新闻称,造成这个错误的原因是,阴谋制造者看到了发自加尔各答的一条消息,说周恩来将乘坐印度的“空中霸王”号飞机,自昆明启程。特务们认为,这是印度故意在转移视线。他们相信,周恩来总理一定是乘坐“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自香港起飞。于是,他们用定时炸弹炸毁了这架飞机。 笔者注:在“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发生后的数十年间,以及今天的互联网上,只要提到“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都说周恩来总理乘坐的是印度航空公司的一架名为“空中霸王”的飞机前往雅加达。但是,这个说法却是不准确的。“空中霸王”飞机是由美国道格拉斯公司于一九四二年生产的飞机,民用型号为dc-4,军用型号为c-54。机上有四台发动机,可载客六十人上下。但所有参加亚非会议的中国代表团成员在回忆“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时,都说他们乘坐的是双发动机的小型客机。据查,这是美国道格拉斯公司于一九三六年生产的,民用型号为dc-3,军用型号为c-47。机上有两台发动机,可载客二十八人。它的名称为“空中列车”。飞越著名的“驼峰”航线的就是这种飞机。但是,印度的《闪电》周报为什么偏说是“空中霸王”呢?当时有无数中国代表团乘飞机抵达雅加达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难道他们看不出双发动机和四发动机的区别吗?这是非常有趣的小问题。智慧的看官或许会猜测到,向印度的《闪电》周报提供情报的人,一定有意在情报中设置一两处小错误吧。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小错误竟然一直错到今天。 印度的《闪电》周报在这篇文章里还说:来自另一个方面的消息称,这个爆炸任务是“由负责飞机的检查和加油的工作人员中的台湾特务执行的。文章里又说,在香港启德机场工作人员中,有两个工会,一个是亲北京的。另一个则是由美国特务领导的、来自台北的煽乱者所把持。” 笔者注:看官们可以从这篇文章里看出来,给印度《闪电》周报提供情报的这个人,一定对香港的情况有非常深入的了解,绝不是一般的了解。看官们智慧,可以试着猜测一下,是谁提供的这些情报。 正文 四百六十、 情报战 五月十四日,《闪电》周报主编卡朗吉亚先生又在题为《空中谋杀》的社论中写道:“这是一个预先计划和预先组织的破坏事件。定时炸弹是放在右翼后边的油箱后面,那里没有灭火设备,因为这个地方不可能起火。”社论中又说:“很明显,定时炸弹是飞机在香港停留时被置放的。在香港,显然并没有采取特殊的安全措施,在飞机场周围也没有看到额外的警察。” 五月二十七日,印度报业托拉斯又报道:在香港机场检修过“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的机场职员已经逃往台湾。 五月二十八日,印度《政治家报》也报道了这一消息,并说“无可辩驳的证据表明,此人应对飞机被破坏事件负责。” 到了这个时候,美英和台湾方面都受到世界舆论的谴责,已处于十分不利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英国政府不得不和中国外交部协商,希望双方共同调查“克什米尔公主号”案件,同时希望中国方面提供情报资料。 五月九日下午,周总理在中南海接见英国驻华代办杜维廉。 周总理说:关于“克什米尔公主号”被破坏事件,现在我们已获得了足以破案的材料。中国政府希望英国政府同我们密切合作。如果英国政府愿意这样合作,我们提出下列五点要求:第一,中国政府提供的材料,将直接转交香港总督;第二,中方提供的材料,不得透露给港英当局的华籍职员和与美国有关系的外籍职员;第三,对材料中所提到的人员应予监视,以防逃跑;第四,对关键人员进行审讯;第五,在进行这种审讯时,我们希望有代表列席旁听。 傲慢的英国人到了这个时候,仍然傲慢。他们拖延许久,最后在实际操作中只执行了前四点。 五月十一日这一天,一直在广州等候的杜自远,终于接到陈主任从北京打来的电话。陈主任在电话告诉他下一步的具体行动。之后,杜自远又接到外交部的正式通知。通知表明,他将以中国外交部新闻司副司长的身份,前往香港,协助香港英国政府调查“克什米尔公主号”案件。 这一天,杜自远和楚伯林带着两名助手,乘车从广州出发,于上午九点半到达罗湖口岸。广州市公安局的两辆警车在他的前后护送。 过了罗湖口岸,只见几辆警车停在路边,身穿浅绿色制服的香港警察笔直地站在车旁。前来迎接杜自远的是,香港警务处政治部主任威尔考警官,还有新华社香港分社副主编潘德声。 潘德声主动上前为双方做了介绍。威尔考警官客气地和杜自远握手,并致问候。之后,他请杜自远等人上车。威尔考警官则率警车在前后护卫,一直将杜自远送到新华社香港分社的招待所。 杜自远和楚伯林等人在招待所里吃了午饭,又稍作休整,就在威尔考警官的陪同下,去拜访香港总督葛量洪先生。 香港总督府位于香港岛中环的半山上,远可眺望维多利亚港湾的风景,近可看政府总署和圣约翰座堂。杜自远的车沿上亚厘毕道上山,在总督府门前停下。门前已有总督府的工作人员在等候。 下午两点三十分,杜自远和楚伯林已坐在总督府葛量洪的大办公室里。 葛量洪略略地和杜自远寒暄几句,就说:“杜先生,自从悲剧发生后,香港警方立刻对该案件展开了调查。例如,我们详细讯问了启德机场和‘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有过接触的六十多名地勤人员。但是,很遗憾,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所以,侦破工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进展。” 杜自远平和地注视着他,说:“总督先生,我们知道香港警方所开展的调查工作。我只能说,你们选错了方向。报纸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有台湾特务实施此案的消息,你们一点也没有涉及。” 葛量洪总督不动声色地注视杜自远,明白眼前这个人是不能糊弄过去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改变谈话方向。他说:“杜先生,我得到我国政府的指示,说贵国总理已经向我国政府表示,愿意向我们提供有关‘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案的情报资料。我相信,如果你们能够提供情报资料,会对我们侦破此案大有帮助。” 杜自远说:“总督先生,爆炸案发生以后,我们确实得到一些情报资料,并且准备提供给香港政府,促使本案尽管调查清楚。同时,我也相信,我国总理曾向英国方面提过一些要求,想必总督先生也知道。” 葛总督模糊地说:“是的,我知道贵国提出的要求。请相信,我会尽力而为。” 杜自远说:“好的,希望今后我们能继续合作下去。” 这时,他从皮包里取出两份文件,放在葛总督面前,“总督先生,这是我们提供的情报资料。一份中文,一份是英文。你请看。” 葛量洪总督将那份英文文件拿起来看。文件封面上的标题是:《向香港当局提供的第一份情报》,下面的日期是,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 他点着文件封面,抬起头说:“这是贵国提供的第一份资料,是吗?” 杜自远点头说:“是的。如果今后我们获得新的情报资料,还会提供给你们。” 葛总督向他露出一点微笑,“杜先生,我很感谢。希望我们能够合作尽快查清此案。”然后,他低下头,翻开文件封面,看文件里面的内容。 中国政府提供的这份《向香港当局提供的第一份情报》的主要内容如下: 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关方面于一九五五年三月即已获悉:美国和蒋介石集团的特务机关,准备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席亚非会议代表团的人员途经香港时,进行暗害。截至四月十日止,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关方面虽未能获悉此一暗害阴谋的细节,但已确知美蒋特务机关正在香港积极布置此项暗害活动。因此,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乃于四月十日九时半,通知联合王国驻北京代办处转告香港英国当局采取预防措施。 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席亚非会议代表团包乘之印度国际航空公司的“克什米尔公主号”星座式客机坠海事件发生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关方面不久即获得确实情报,知悉蒋介石集团驻在香港的特务曾在“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上安装定时炸弹,使该机在航行途中爆炸起火。 截至五月十日止,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关方面陆续获得下列情报: 此一暗害活动系由蒋介石集团的特务机关“保密局”所属的“香港情报站”所策划,主持此事者关锦州,直接指挥者顾尚宾,具体执行者系香港启德机场检修飞机的地勤人员郑驹。 用以破坏“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的炸弹,是美国供给的小型定时燃烧性炸弹,此批炸弹于四月五日由台湾“保密局”交由基隆开出的泰古轮船公司航轮“蜀川号”秘密运往香港,交与该局所属“香港情报站”。开始时,将此批炸弹存放于香港西营盘第三街178号二楼张祖顺处,后由“香港情报站”派特务李益民前往领取,最后转交郑驹。 “香港情报站”曾于事先指令特务许缜训练郑驹安置此项炸弹的方法。郑驹在“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从香港启德机场起飞前,在极为短促的时间内,将此炸弹暗置于“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一个机翼的油箱附近。 以上情报是完全确实可靠的。 在这份情报资料的后面,还有一个附件。在这个附件里,开列了十八处台湾特务居住或活动的地址,还有三十四名台湾特务的名单以及他们的职业。 在这个名单里,除了有住在高庙街37号的关锦州之外,还有两个人的名单和地址也在上面。一个是住在九龙窝打老道528号的顾尚宾,另一个则是住在马头角炮仗街的曾绍武。这样,左少卿和右少卿姐妹也就有麻烦了。 葛量洪总督看完这份情报资料,惊得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想到**政府提供的是这么详细的情报。他拿着文件的手,也微微有些颤抖。 他说:“杜先生,我们一定会认真调查此案的。” 但是,仅仅过去了一个小时,中国政府提供的这份情报资料就被泄露出去了。 这天下午的五点钟左右,曾绍武疯了似的跑回炮仗街的楼房里。他一冲上楼梯,就在走廊里喊叫起来,“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快一点,立刻收拾东西!赶快离开!快一点,快一点!赶快离开!” 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窜着,向每个人都挥舞着胳膊,“快!快!收拾自己的东西,赶快走!警察马上就要来了!” 他冲进左少卿的房间,喊道:“左少,快一点!收拾你的东西,赶快走!警察就要来了,要来抄我们的老窝了!” 正文 四百六十一、 祸及 左少卿已经听到他在楼道里喊叫,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她问:“曾先生,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急?” 曾绍武愤怒得脸色都变白了,“不要多问了!**那边,他妈的把我们都出卖给香港警察了!警察很快就到!赶快走!” 左少卿立刻就听明白了。这些日子她已经听说了“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爆炸失事。她心里虽然愤怒,却也不能表示出来。她也早就想到,**那边的人一定会有动作的。 这个时候,她就隐约感觉到,这个动作,可能就是**那边制定的“星辰”计划的一部分。曾绍武曾经对她说过:“**情报机构制定了一个‘星辰’计划,就是专门对付我们的!” 所以,这些日子里,她一直断断续续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她只是没有想到,她曾经猜想的事,现在终于发生了。她迅速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主要是她这几个月来在香港撰写的手稿,以及她特别想保留的一些资料。 她装了满满的一帆布包,背在肩上。她回头向房间里看了一眼,剩下的东西,主要就是报纸和杂志,还有堆放在各处的书籍。对她来说,这些东西已经没有用了。 她去了曾绍武的房间。他正在疯狂地把重要的文件和资料塞进皮箱里。 她问:“曾先生,咱们去哪里?” 曾绍武脸色铁青地向她喊叫:“不要多问,先离开这里!出去以后再说!” 左少卿叫上和自己一起来香港的两名情报研究军官,急忙向楼下跑去。 炮仗街这里的街道曲折而狭窄。人们都在自己的家门前忙碌着,谁也没有注意他们。左少卿三个人顺着街道匆匆地走着。最后,她在一条小街里找到一家小旅馆。 她看着周围说:“这里挺隐蔽的。你们两个先去开房间,我在这里等一等,也许曾先生也会到这里来。” 果然,十几分钟后,曾绍武和另外两个人也匆匆向这边走过来。 左少卿向他指了指身后的小旅馆。曾绍武左右看看,也感觉这里挺隐蔽。 几分钟后,从炮仗街跑出来的六个人都在小旅馆里住了下来。之后,他们都聚在曾绍武的房间里,不安地看着他,希望能听到更多的消息。 曾绍武默默地看着身边的人,脸色阴沉地说:“告诉你们,就是为了‘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的事!**那边要报复我们!今天上午,**那边过来了几个人,直接去找港督!妈的,他们向港督提供了一份名单,还有地址!他妈的!他们对我们清清楚楚的,就是要对我们下手!幸亏我们在警务处里有人,我们很快就拿到了名单!关站长紧急通知,叫名单上的人躲避!” 有人问:“名单上的人都躲起来了?” 曾绍武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很难说。我听说名单有一大串,通知一遍也需要时间。有些人,可能很难说了。” 左少卿冷冷地盯着他,在心里盘算着。她感觉,**方面的这一招相当高明,有理、有利、有节。香港警察无论如何也要采取行动。那么,一定有一些人跑不掉! 左少卿果然猜对了。第一个没有跑掉的,就是住在窝打老道的顾尚宾。在**提供的情报资料里,他是爆炸“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的具体执行人。 顾尚宾也接到了通知。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放下电话,香港警察就破门而入了。他立刻被警察戴上了手铐。问题还在于,他一被捕,立刻就牵扯到了右少卿。 这天傍晚的时候,右少卿刚从“德胜”武馆里下班。 “克什米尔公主号”案件发生后,顾尚宾已经明确告诉她,不用再跟着他去西营盘第三街了。这样,她离开“德胜”武馆后,先在街上吃了晚饭,就向顾尚宾住的地方走去。 这些日子,她已经感觉到香港的危险。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顾尚宾什么时候能帮助她与台湾方面取得联系,好让她尽快离开香港。 但是,当她走上窝打老道,快走到顾尚宾家的时候,她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她看见有三辆警车停在顾尚宾家的门外,几名警察站在警车旁,正向那个门里张望。她慢慢地走过去,混在几个看热闹的行人里,也向那边张望。 几分钟之后,她看见顾尚宾戴着手铐,被两个警察抓着手臂带了出来,并推着他向警车走过去。 顾尚宾走向警车时,抬头看了一眼周围。他意外地看见站在街边的右少卿。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咧了一下嘴。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咧一下嘴。也许,他只是想表示一下,自己已经被捕了,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但右少卿却感觉,那是向她做的一个暗示,似乎是希望她能救他。 但是,这附近足足有十几名警察,她根本没办法救他。 顾尚宾被警察推进警车里。那辆警车很快就开走了。右少卿明白,剩下的警察可能正在他家里搜查,希望能找到一些证据吧。 妈的!右少卿在心里骂了一句。顾尚宾一被捕,她要与台湾方面恢复联系就更没有希望了!她望着渐渐远去的警车,一直在心里打着主意。 她在猜想,顾尚宾会被送到哪里?是送到香港警务处看守所,还是先送到西九龙警署?如果他被先送到西九龙警署呢?一部分警察在这里,西九龙警署的警察可能就不会很多。也许,她还有一点机会吧? 她很快在街边叫了一辆出租车,吩咐司机送她去西九龙警署。 右少卿到达西九龙警署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警署的大门开着。 她若无其事地走进警署大门。大门里面是一个院子,院子里停放着三四辆警车,再往里才是警署。警署里灯光明亮。透过窗户,她看见一些警察正在里面忙碌着,还有一些居民在柜台外面办理什么事情。 胆大包天的右少卿也像一个前来办理事务的居民一样,走进警署里。 警署里面是一间大厅。一道长柜台把大厅分成内外两个部分。柜台里有三四名警察正在向柜台外面的居民讲解着什么,或者做着记录。柜台里面有七八张办公桌。其中一张办公桌的后面,正坐着顾尚宾。有三名警察围在他的身边,似乎正在给他做问讯笔录。 顾尚宾一直向那三名警察摇着头,不肯好好回答问题。 这时,他意外看见刚刚走进来的右少卿。他看见右少卿正慢慢从柜台外面走过,并且盯着他。他举起戴着手铐的手搓着额头,借此遮挡他的眼睛。他从指缝里窥视着柜台外的右少卿。 右少卿从柜台外面走过时,已经看清大厅里的局面。这个大厅里至少有七八名警察。她根本没有机会。她不得不转身离开大厅。她临出门的时候,很随意地向顾尚宾挥了一下手。其实,她也不知道挥这一下手是什么意思。可能更多的是想表示,她没有办法,只能离开了。 右少卿走出门时,正有一辆警车开进院子里。开车的警察下了车,打开后背厢,从里面往外拿着什么东西。她现在唯一知道的是,现在院子里没有其他人。 人在紧急时,偶尔会采取一些意外行动。事前看,这是蠢而又蠢的行动。事后看,却是唯一可行的行动。右少卿此时,正产生了这样一个瞬发的念头。 她此时也来不及多想,就向那个警察走过去。那个警察正要直起腰来的时候,右少卿突然纵身冲过去,照着他的腰狠踹了一脚。那个警察一声惨叫,摔倒在地上。他一倒在地上,就大声喊叫起来。 右少卿几步跳过去,钻进警车里。天意使然,车钥匙竟然还插在点火开关上。她用力一扭钥匙,警车立刻发动起来。她快速地倒车,打着方向盘,同时注视着警署的窗户。她立刻看见,一些警察被院子里的喊叫声惊动,正推开门跑出来。 右少卿开着警车在院子里旋转起来,她似乎要冲撞那个倒在地上的警察。 那个警察恐惧地喊叫着,在地上爬来爬去,躲避着警车。 跑出来的警察挥舞着手臂向右少卿喊叫。有的警察拔出手枪,也向右少卿挥舞着。这时,更多的警察从警署里面跑出来,想堵截她。 她开着警车吼叫着向警察们冲过去。那些警察连滚带爬地躲避。接着,她驾驶着警车冲出了大门。 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一些警察也跳上警车,轰鸣着从院子里追了出来。 她加大了油门,沿着警署外面的街道向前猛冲。街道上的灯光并不亮,她隐约看见前面有一条小街,她一打方向盘拐进去。 小街不宽,也更黑暗,还是一条下坡道。她轰了一下油门,扶正方向盘,立刻推开车门纵身跃出去。她忍着疼痛翻滚进路边的阴影里,抬头看着后面。 三辆警车也拐进小街里,一直向前追去。但小街很窄,他们超不过去,只能把警笛开得“呜呜”乱响。 正文 四百六十二、 真名 右少卿立刻跳起来,飞快地向回跑。几分钟后,她重新回到警署的院子里。 她整理一下衣服,努力平复呼吸,缓缓地走进警署里。 警署里的警察已经很少了。柜台里只有一名警察在柜台上写着什么。里面顾尚宾的身边仍然有三名警察。还有一名警察在里面的桌边看书。 右少卿感觉,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她慢慢走到柜台前,看着那名警察。 那名警察抬起头看着她,说:“女士,有什么事吗?” 右少卿脸色露出微笑,“警官,我要是报案是否应该找你?” 那警察点点头,“可以,你出了什么事?” 右少卿却向顾尚宾那边看过去,仿佛很惊讶地样子,并且向那边指了一下。 那警察对她的动作有些疑惑,就回头看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看到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就又扭回头。就在这一瞬间,他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 这是出其不意的一击。 通常而言,一个人如果看见别人向他抡起拳头,他体内的肾上腺素会在瞬间传遍全身。他全身的肌肉会迅速收缩,神经也会瞬间绷紧。他甚至会屏住呼吸,以抵抗这一拳。这是每个人本能的反应,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但是,如果在出其不意时挨到重重的一击,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的头脑会发蒙,眼前金星乱迸,心跳和呼吸都会被打乱。 这个警察此时正是这样。他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脸,茫然地向四面望着,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出于本能,他竭力向一边爬去。 里面的顾尚宾其实一直注视着门口。他看见那么多警察涌出警署,在外面大呼小叫,就已经猜到是右少卿搞的鬼。所以,他一直猜测着右少卿还会干什么。 此时,当他看见右少卿重新走进警署时,就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并且时时用眼睛的余光瞄着她。当右少卿挥出那重重的一拳时,他猛地掀翻桌子,把对面的警察压倒在地上。他跳起来,用手腕上的手铐向右侧的警察脸上砸过去。他用力太猛,自己也同时扑到那个警察身上。 他左边的警察也跳了起来,向他扑过去。但是,柜台外面的右少卿已经越过柜台,几步就冲了过来。她飞起一脚踹在这个警察的背上。这个警察一声嚎叫,撞翻了几张桌子,摔倒在地上。 此时,坐在墙边一直在看书的警察刚刚抬起头,眼花缭乱地看着眼前的乱局,还在发着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右少卿已经把顾尚宾从地上拖起来,拉着他向柜台外面跑过去。 看书的警察终于跳了起来,一边忙乱地掏枪,一边大声喊叫。但右少卿已经拖着顾尚宾越过柜台,冲出警署的大门了。 倒在地上的警察们,此时一边喊叫着,一边掏出手枪,并向门外追去。 到了这个时候,右少卿和顾尚宾已经像疯了似的,在黑暗的小街小巷里狂奔。 顾尚宾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可没有右少卿那样的体力。但是,人真到了生死交关的时候,也真的会迸发出巨大的能量。此时就是如此。他们飞快地在那些狭窄而曲折的小巷里钻来钻去,尽最大的力量向前奔跑。 终于,顾尚宾耗尽了所有体力。他被路边的台阶绊了一下,然后就像一个麻包一样沉重地摔在地上。他仰面朝天地躺着,张大嘴剧烈地喘息着,胸脯像风箱一样猛烈地起伏着。他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就要死去了。 右少卿也累到了极点。她双手撑着墙,弯下腰,把头深深地垂下去,让血液重新回到大脑。几分钟后,她已经大致恢复过来。 她走到顾尚宾的身边,从头上拔下一个发卡,去捅他手上的手铐。她费了一点事,终于打开一只手铐。她抓住他的胳膊说:“老顾,起来,我们还得往前走。” 顾尚宾虽然累到了极点,也知道现在是生死时刻。他拚尽全身的力量站起来,在右少卿的扶持下,努力向前走去。 右少卿一边向前走着,一边问:“老顾,怎么回事,警察为什么抓你?” 顾尚宾痛苦地摇着头,“妈的,我们被**那边的人出卖了!卖给警察了!” “就为了炸飞机的事?”右少卿立刻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他妈的就是为了这个事!”顾尚宾喘息着叫道。 “你们干嘛要炸人家的飞机!炸一架飞机管他妈的屁用!”右少卿冷冷地说。 “这是本部的命令,我们还能不执行吗?这是上面的决定呀!” “一群笨蛋!他们怎么就不想一想,你炸了人家的飞机,人家能不跟你们玩命吗!你们就没想到这个后果?你们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应该按照可能产生的后果来设计!否则你们就是一群笨蛋!”右少卿狠狠地挖苦他。 顾尚宾扭回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右少,可能你说的对,我们没有想到这个后果。妈的,**那边也太狠了,太狡猾了,竟然让香港警察来抓我们!” “香港警察当然要抓你们!你们炸了人家的飞机,还死了那么多人。香港警察不抓你们,怎么向**方面交待!他们要保住香港,就得抓你们!一群笨蛋!” 这个时候,顾尚宾终于缓了过来。他一边走,一边四面张望着。他在一家旅店的门外找到一部公用电话。眼下,飞机该不该炸,已经不是他考虑的问题了。他现在急需为下一步做打算。 他连续拨打了几个电话,终于找到他想找的人。他在电话里嘀咕了一会儿,慢慢放下电话,回头看着右少卿。他说:“右少,以后,你怎么办?” 右少卿狐疑地盯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尚宾说:“我在香港已经呆不住了。上面让我撤离。明天早上五点,在东塘码头有一条船,要去台湾。还有几个人,也要一起撤离。你准备怎么办?” 右少卿愤怒至极地瞪着他。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只一拧,就勒住他的脖子,把他顶在墙上。咬牙切齿地说:“王八蛋!你要甩下老子,把老子一个人扔在这里!” 顾尚宾喘着粗气说:“右少,右少,不要这样。要不然,你和我一起走吧。” “你放屁!”她低沉地吼叫一声,“在武汉,老子还有几个弟兄呢!我没有你这么混蛋,我不会丢下他们不管!” 看官们明白,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扔下自己的女儿呀! 顾尚宾挣扎着说:“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还要我留下陪着你吗!” 右少卿叫了起来,“他妈的两个多月了,老子在这里等了两个多月,就等你和本部联系,说清楚我们的情况。叫本部给我们送电台,送经费!这么长时间,你他妈的干什么了!” 顾尚宾挣扎着说:“我汇报过!你的情况我都跟上面汇报了!但是你也知道,最近我们接连遇上大事,根本顾不上你的事!我他妈的也没有办法!” “你们到底查没查,老子是武汉第五小组的。” “我都汇报过!但上面怎么处理的,我他妈的不知道!” “你他妈的说没说过,老子是武汉第五小组的右少卿!这么简单的事……” 她突然停了下来。她看见顾尚宾张大了嘴,非常惊讶地从眼角那里看着她。 她说:“你怎么了?” 顾尚宾艰难地说:“请你先放开手。”等右少卿一松开手,他转回身,仍然惊讶地看着她,“你说,你叫什么?” “老子是右少卿!”右少卿突然意识到,她刚才说出的名字,不是她在武汉使用的那个名字,而是在南京使用的名字。她说:“我就是右少卿。怎么,你听说过?” 顾尚宾瞪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就是右少卿?你怎么不早说!” 右少卿怒视着他,喝道:“我就是!怎么啦!” 顾尚宾惊愕地盯着她中,“那,是你救走了郑远山?” “是我!怎么啦!”右少卿毫不客气地瞪着他。 “为什么?你怎么会去救他?”顾尚宾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从大陆跑出来的。我那天没想去救他,我只想在那个楼房里留下一封信,想叫本部派人和我们联系。那个郑远山正趴在窗口,想爬下去。我就帮了他一下。我就想让他给本部带一个口信!” “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告诉我这个名字?”顾尚宾叫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我还怕你们走漏了我的消息!本部不知道我现在这个名字,难道还不知道武汉第五小组吗!武汉有几个第五小组!” 顾尚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右少,原因不在那里。确实是因为我们当时都忙着郑远山那件大事,后来又忙**代表团的事。不过,后来本部确实叫我们查找一个叫右少卿的人。妈的,我就一直没想到会是你!” 到了这个时候,两个人都平静下来。他们找一个夜间营业的大排档,各要了一大碗面吃,算是今天的晚饭。 正文 四百六十三、 夜码头 顾尚宾边吃边说:“右少,我到了台湾之后,一定把你的情况向本部汇报,这样行不行?让本部派人和你们联系,一定给你们送电台和经费。” “要多久?难道还要我在香港等着吗?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右少卿有些恶狠狠地瞪着他。说实话,她并不相信这个承诺。 顾尚宾想了一下,说:“要不然,你回去等吧。在大陆的潜伏小组,都是本部的财富,他们一定会和你们联系。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右少卿还是不相信,“等到什么时候?我们现在没有电台,也没有经费。你也明白,没有经费可拢不住人。弟兄们都靠那点经费撑着呢!” 顾尚宾叹息一声,“右少,这两个问题我都解决不了。我没有电台,也没有……”他把脸转向一边,停下嘴不说话了。 右少卿紧盯着他,“说话,你想到什么了?” 顾尚宾扭回头,目光有些阴沉地盯着她。说:“右少,你今天晚上救了我,我非常感谢。我想豁出去,帮你一下。如果弄得好,或许可以让你带一笔钱回去!” 右少卿也盯着他,“你说,我听着。” 顾尚宾压低了声音,“你听我说,这件事无论成不成,你都不能把我说出去。你要是说出去,我就活不成了。这件事非常危险!” “你说,我绝不会说出去!”右少卿用力向他点点头。 “好吧,我告诉你。为了炸**代表团的飞机,我们在启德机场里找了一个机场检修工。但是,这个小王八蛋是一个死要钱的家伙!他开了六十万港币的高价,否则就不干!关站长没有办法,就先给他十万港币。现在,这个小王八蛋把事情干成了,就一直催着要后面这笔钱。他想拿了这笔钱就远走高飞。今天晚上,这笔钱就要送过来,是五十万港币。”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点一刻,大约夜里十二点左右,有人会把这笔钱送到九龙仓码头。” 右少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问道:“是用船送过来的?” 顾尚宾点点头,“是,是一条专干走私的船,‘蜀川号’。告诉你,送炸弹来的也是这条船,也是这两个人。他们都认识我。所以,我决不能露面。否则,如果干得不彻底,我就完蛋了!右少,你敢不敢干?” 右少卿严厉地盯着他,“那么,我一拿到钱就走?” 顾尚宾一点头,“对!拿了钱就消失,谁也找不着你。谁也想不到是你!” “那么,送钱的这两个人就不能留了!”右少卿盯着他。 “是的。只能是这样了,这样比较安全。”顾尚宾阴沉地说。 “可是,我没有武器,什么也没有。” 这时,顾尚宾露出一丝冷笑。他弯下腰,拉起裤腿,从脚脖子上解下一把带皮鞘的匕首。他说:“右少,这是我防身用的。这个可以吗?” 右少卿接过匕首看了看,点点头,“有这个就足够了。” 顾尚宾再次看了看表,说:“还有两个小时,时间足够了。这样,我送你去。你去干。你要是能干得成,我就接应你。你要是干不成,对不起,我就得赶快撤了。” 右少卿把匕首插进腰里,点着头说:“好,就这么办!” 看官们看到“蜀川号”这个船名,一定会猜到,这不仅和于志道有关系,可能还和左少卿有关系吧?让你猜对了,确实有关系。这就是传奇呀!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已经住进小旅馆里的左少卿,正十分意外地注视着坐在对面的曾绍武。她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曾绍武向她点着头说:“你的那个朋友,那个于志道,也有麻烦了!” “为什么?”左少卿急忙问。 “他也在**提供的名单上!而且还很靠前!”曾绍武小声说。 “到底为什么?”左少卿忍不住继续问。 “左少,**提供给香港警察的情报里,也提到了他。并且非常明确地指出,炸飞机的炸弹,就是用他的‘蜀川号’送到香港来的!” 左少卿非常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前瞬间浮现出在“蜀川号”上出现的那两个年轻人,还有他们手里提着的皮箱。她现在才明白,重要的不是那两个人,而是那个皮箱。炸“克什米尔公主号”的炸弹,就是放在这个皮箱里送到香港来的。 她轻声问:“是四月五日?” 曾绍武立刻说:“就是那一天!你怎么知道?” 她咬着牙说:“那天,我也在船上。于志道请我去海上兜兜风。于志道说,陈荫堂让人给他送衣服来,要搭他的便船到香港来。妈的,陈荫堂是骗于志道的!这个混帐东西!” 曾绍武点着头说:“骗不骗我不管。但炸弹确实是‘蜀川号’送过来的。**那边已经掌握了这个情报,香港警察一定会抓于志道。左少,他可能也有危险了!” 左少卿瞪着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些王八蛋,实在是太可恶了! 最近一个多月来,于志道的“蜀川号”货轮已经跑了两趟运输,一次是新加坡,还有一次是日本。每一次,于志道都想请她一起去海上兜风。但她实在不想把时间消耗在海上,就都婉言谢绝了。 这时,她想起来,于志道临走时说过,他要在五月十二日回来。妈的,就是今天呀!他抵达九龙仓码头时,也是夜里十二点到凌晨一点钟之间。这个时间点有利于他走私。 左少卿立刻看了一下表,现在已经是十点多了。她要想通知于志道,就得赶快走。她站起来说:“曾先生,我要去试试,能不能通知于老板。” 曾绍武立刻说:“你要当心一些,也许警察已经封锁了路口,等着抓咱们呢。” 左少卿说:“我会小心。”她这么说着,就已经出了房门。 外面的夜里有一点凉,她把短外衣穿上。街上仍然有许多人,商店的门都开着。舞厅里传出来刺耳的音乐声。 她走了一段路,很快就拦了一辆出租车。 瘦瘦的出租车司机扭回头说:“太太,你去哪里呀?” 左少卿略略地犹豫了一下,就说:“先去花园道,从那里过一下。” 司机说:“那可是要绕路的呀,你要想好。” 左少卿说:“你开车吧,我知道。” 自从第一次出海回来之后,于志道就在花园道租一套小小的洋房。里面的院子可以停放两辆车。洋房上下两层。上层他和杨志住,下层则是他请的会计和业务主管办理业务的地方。 左少卿乘坐的出租车在光怪陆离的街道上行驶着,很快,也很平稳。 但是,当出租车一拐进花园道的时候,左少卿就看见,于志道的洋房前停着两辆警车。两个警察站在汽车旁,向院子里张望着。 洋房里的灯都亮着。显然,警察正在里面搜查。这个情景证实,曾绍武对她说的话是真实的。她无声地看着灯光明亮的洋房。出租车缓缓地开了过去。 司机说:“太太,这里就是花园道了,你要去哪里?” 左少卿说:“往前开,在前面街口左转,去九龙仓码头。” 出租车拐上广东道。这里的行人和车辆要少一些,出租车很快地向前开去。 左少卿心里却在思考着曾绍武对她说的,有关“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的种种情况。“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发生后,香港的报纸连篇累牍地刊登种种猜测和分析。有时,也会转载一些西方报纸和大陆报纸发表的消息。 她很自然地想到,到目前为止,大陆和美英台湾之间,进行的是一场外交战,也可以算是一场舆论战。她已经看出来,大陆方面逐渐占据了上风,世界舆论对美英台湾方面并不利。 现在,按照曾绍武的说法,大陆方面已经向香港英国当局提供了情报资料。那么,这场暗战已经进入到新的阶段了。她这么深入考虑,就隐约感觉到,这个新的阶段,正是大陆方面策划的“星辰”计划。 这个时候,她一时还想不清楚这个“星辰”计划的具体内容。她想,有时间的时候,她一定要认真思考一下。 十二点差一刻钟时,出租车到了九龙仓码头。左少卿付了钱,让出租车走了。 她向四面看了看,周围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人。偶尔有运货卡车从码头里开出来。她快步向码头里走去,一直向里走。于志道的“蜀川号”总是停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她努力里那里张望。码头边上并没有“蜀川号”的踪影。 她一直走到码头边,站在蒙着帆布的货堆后面,向黑暗的海面上张望。 她现在只能等待。希望“蜀川号”能够按时回来。 但是,她现在绝不会想到,十几分钟后,她的妹妹也到了九龙仓码头。 右少卿是和顾尚宾一起来的。现在,顾尚宾坐在码头外面的出租车里等待。 临分手时,他说:“右少,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来。” 正文 四百六十四、 双登船 这种事,哪里还需要他叮嘱呀。右少卿说:“我知道。” 顾尚宾又说:“你如果顺利,就到这里来找我,我送你一段。如果不顺利,我可就要先走了。我只有一句话,千万不要把我说出去。” 右少卿盯着他说:“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 但是,右少卿只知道“蜀川号”会停靠在码头的这一带,却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因此,她站的位置就要远一些,以便视野更开阔一些。 这天夜里,码头上并没有装卸任务,因此就很安静。照明的灯也没有全部打开,周围都在一片半明半暗之中。左少卿姐妹俩,一个远,一个近,都站在阴影里,向黑暗的海面上张望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后,她们都看见,海面上有一条货轮鸣着汽笛,缓缓地向码头驶过来。货轮上的航灯勾勒出货轮的轮廓,它如同一头巨兽,不可阻拦地向码头边驶过来。 左少卿距离即将靠岸的货轮更近一些,只有十几公尺远。 此时,躲在远处的右少卿也看见这艘货轮,她确认,这就是她要找的“蜀川号”。她离开藏身处,慢慢向货轮旁靠近。 左少卿知道,货轮要停稳还要几分钟时间。她听到锚链发出的“哗哗”响声,也看见船首和船尾巨大的铁锚正沉入海水里。 这个时候,她隐约注意到,船舷的边上站着两个人。那里很黑,她看不出是不是于志道和杨志。她继续等待着。 货轮终于靠稳了。船员把舷梯放下来,发出巨大的响声。 这时,一直站在船舷边黑暗里的那两个人,立刻沿着舷梯走了下来。其中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皮箱。 左少卿离开黑暗处,向货轮走过去。她经过那两个人身边时,立刻认出来,四月五日,就是这两个人把一只皮箱从基隆带到香港。那个皮箱里,放着爆炸“克什米尔公主号”的炸弹。 但此时,她顾不上这件事。她现在首先要找到于志道。她可不希望于志道的走私生意因为他被捕而停顿下来。 那两个人也认出了左少卿。他们还向她点点头,就走了过去。走在前面的人,手插在怀里,警惕地注视周围的动静。 远处的右少卿已经注意到这两个人,也注意到他们提着的皮箱。这个皮箱里装着五十万港币,这是顾尚宾告诉她的。她希望把这五十万港币带回武汉。 她盯着这两个人,判断他们要往哪里走。她的一只手,已经握住腰里的匕首。 这时,左少卿已经踏上舷梯,一步一步地向货轮上走去。 也就在这时,码头上的这几个人都听到,港口的外面,传来一阵警车的呼啸声。 站在舷梯上的左少卿位置最高,也就最先看见了警车。四五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正从港口外面驶进来,并且分成两路,一左一右地向“蜀川号”货轮这边包抄过来。 左少卿立刻明白了,警察没有在花园道找到于志道,但打听到于志道的“蜀川号”货轮今天返回。他们是来抓于志道的。 她向下面看了一眼,立刻看见刚下船的那两个人已经停住脚步,正紧张地注视着迎面驶来的警车。他们其实无路可走,警车正从两边包抄过来。 警车的大灯已经照到这两个人。几个警察跳下车,向他们大喊:“站住,我们是香港警察!站住不要动,接受我们的检查!” 那两个年轻人却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他们从怀里掏出枪,立刻就向警察射击。 警车边的一个警察,中弹倒在地上。其他警察都藏身在警车后面。 枪声一响,两边的警车都停了下来,警察们跳下车,举着手枪向这两个年轻人瞄准,并且高声喊叫,让他们放下武器。 这两个年轻人向四周看了看,无路可走,只能掉头向货轮这边跑过来。跑到船舷边,他们立刻沿着舷梯往上爬。 这时,已经上船的左少卿看清这种情况,立刻沿着甲板向前奔跑。她拐进窄窄的走廊,一直冲到于志道的门前,用力拍着门。 这时,那两个年轻人也提着皮箱跑了进来。他们一看见左少卿就举起了枪,紧张地注视着她。 左少卿把身体靠在门上,挥手让他们过去。两个年轻人看出她不是威胁,立刻举着枪,从她面前跑过去。左少卿望着他们的背影,想不出他们还能向哪里跑。 他妈的,这也是她的问题呀!她不能不想到,她和于志道又能往哪里跑! 这时,她身后的门开了。站在门里的杨志万分惊讶地看着她。 左少卿把他向后一推,一步跨进门,随手关上房门。这时,她看见于志道手里拿着一支手枪,正紧张地瞪着她。 她可不知道,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的妹妹右少卿正无声地从她的门外跑过去。她在码头上看见那两个家伙向警察射击,又看见他们向船上跑去。心里忍不住骂道,这两个笨蛋!现在,她穿过窄窄的走廊,去追踪那两个人。 在于志道的房间里,他终于放下手里的枪。他问:“你怎么来了?” 左少卿紧张地说:“于老板,你要赶快走,警察来抓你来了!” 于志道难以相信地看着她,“为什么?警察为什么要抓我!” 左少卿说:“你第一趟去基隆,有两个人提着一只皮箱搭了你的船。那个皮箱里有炸弹!爆炸‘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的,就是他们藏在箱子里的炸弹!警察已经知道这个情况了,他们要来抓你!你听见外面的枪声了吗?” “我听见了!怎么回事?”于志道惊愕地瞪着她。 “还是那两个人。他们一下船就遇到了警察,他们就开了枪!警察现在已经封锁了码头!你要赶快想办法,怎么离开这条船!” 于志道瞪起了眼睛,“警察封锁了码头,我还能往哪里跑!” “这条船可以躲藏吗?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左少卿立刻问。 “不可能!不管藏在哪里,都会被找出来!这条船就这么大!妈的!”于志道这时就不断地咒骂起来。他明白了,他是受了陈荫堂的连累。 一直站在旁边的杨志有些惊慌地来回看着他们,结结巴巴地说:“老板,能不能……能不能,放……放救生艇,坐……坐救生艇……” 就在这时,走廊里很近的地方,突然响了一枪。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回头看着房门,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于志道也抓紧了自己的手枪。 他们哪里知道,这一枪正是右少卿闹出来的麻烦。 右少卿其实早已看清码头周围的情况。按道理讲,她看见有警察到场,就应该立刻撤离。但她也看见那两个人手里提着的皮箱。她太想要这些钱了。她可不能空手而归,一定要带着这些钱回去。她抚养女儿也需要钱呀! 所以,她几乎是跟在那两个人身后冲上船的。 当左少卿进入于志道的房间时,她刚刚拐进走廊。她看见那两个人也是进入这条走廊的。现在,外面响了枪,警察一时还不会冲上船。她希望趁这个机会找到那两个人,拿到那个皮箱。 此时,她已经把匕首抓在手里了。她沿着走廊,搜索着往前走。 问题在于,那两个年轻人却真有一点愚蠢。他们逃回到船上,本身就是一个很愚蠢的事。他们手里有枪,如果他们果断一些的话,是有可能冲出那些警察的包围的。那个时候的香港警察,可不会对着枪口乱冲。 现在,他们已经逃回到船上了。他们沿着船舱里狭窄的走廊四处乱窜着,希望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这条货船虽然有许多黑暗的角落,却没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们放心躲藏。他们乱窜的时候,就迎面碰上了右少卿。 右少卿是什么人?右少卿可不仅胆大包天,她的智慧和经验也超过他们百倍。她是提着匕首寻声搜索的。她已经听见那两个人慌乱的脚步声和皮箱磕碰到墙上的声音,并且正在向她靠近。 她闪身躲进一扇门里,从门缝向外观望。她看见举着手枪的人先从门外走过,走在后面的是那个提着皮箱的人。她闪身从门里出来,无声地冲到这个人身后。她奋力一刀,直刺入这个人的后背。 这家伙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上。前面的人听到叫声,一回头,立刻看见后面的右少卿。他举起枪就扣动了扳机。枪声在狭窄的走廊里震耳欲聋。 右少卿躲过这一枪,急忙后退,又躲进那个房间,并且掩上门。 说一句实话,此时她的处境有一些被动。如果那个人冲进这个门里,她可躲不过近距离射出的子弹。她现在闪身在门边,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她没有想到,她的姐姐,正在隔壁的房间里,并且在无意中帮了她。 左少卿听到外面的枪声,立刻拉开门向外观察。她一眼就看见一个年轻人倒在地上,另一个人正提起沉重的皮箱。 正文 四百六十五、 错失 那个年轻人看见左少卿打开门,立刻举起手枪对着她。 这么一种情况,很自然的给左少卿一种错觉。似乎是这个年轻人枪杀了自己的同伴,并且要提走这个皮箱。左少卿因此怒视着他。 但那个年轻人却很惊愕地瞪着她。走廊里的灯光很暗,头顶上的小灯使他的脸色阴阳不定。但可以看得出来,他此时非常疑惑。他看一看左少卿,又回头去看右少卿藏身的那扇门。他现在有点糊涂了,不知她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一边走着,一边瞪着眼睛看着左少卿。 就是这短暂的糊涂,要了他的命。他经过左少卿的身边时,于志道手里的枪响了。这个年轻人愕然地看着藏在门边的那个枪口,沉重地倒在地上,一双眼睛还仍然瞪着左少卿。他到死都没有明白过来。 左少卿可不敢再犹豫,一拉于志道,低声说:“快走!”就拉着他,顺着窄窄的走廊往外面跑。他们一出舱门,立刻看见散布在码头周围的警察和亮着大灯的警车。 车边的警察也看见了他们,用喇叭筒子向他们喊话:“船上的人注意,我们是香港警察,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请你们放下武器,举起双手走出来。” 货轮这一面的情况一目了然,是绝没有机会逃离的。左少卿推着于志道又返回到走廊里,向货轮的另一边跑过去。货轮的这一边朝向大海。 现在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放下救生艇,赶快离开这条货轮。杨志领着他们到了船头,手忙脚乱地去解那里的救生艇。 这个时候,躲在房间里的右少卿也听到外面这一声枪响。她很意外。因此,她多等了几分钟。她听到外面确实没有动静了,这才悄悄地推开门,向外面观望。 昏暗的走廊里,两个年轻人都倒在地上。她看出来他们已经没有活的迹象。那只皮箱就扔在墙边,却没有被人提走。这个情况也让她有些意外。 她走过去,提起那只沉重的皮箱,开始考虑往哪里走。她沿着窄窄的走廊慢慢地往前走。这时,她听见货轮的另一侧有轻微的说话声。她走到走廊出口,无声地向外张望。 她看见有三个人,或者说,是三个黑影,在黑暗中站在一条救生艇的旁边,正将救生艇放下来。她听到的,其实是于志道在说话。 于志道低声对杨志说:“你留下,照顾好船和船上的货物。这件事和你没关系,警察不会抓你。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听明白了吗?” 杨志连连向他点着头。 这时,站在走廊门口的右少卿立刻明白,上救生艇是唯一的出路。 货轮的这一侧,有三只救生艇。那三个人影正在放船头的救生艇。右少卿来不及多想,就提着皮箱跑向船尾那条救生艇。但是,她却遇到了麻烦。 货轮的甲板上,根本就没有照明的灯,很黑暗。她又完全弄不清楚应该如何放下救生艇。所以,她手忙脚乱地忙了一会儿,竟然没有把救生艇放下去。她不得不考虑,她能不能和那三个人搭伙,坐他们的救生艇。她甚至可以付给他们一些钱。 这个时候,在船头的左少卿已经注意到有一个人,正在船尾那里放救生艇。她也看出来了,那个人不知道该如何放艇。 这个时候,于志道已经坐到救生艇里,对她说:“左少,你也上来,让杨志放。” 杨志正在摇着摇把,这时就停下来,说:“少组长,你也上船吧。” 左少卿却从他的手里接过摇把,向船尾那边一扬下巴,说:“你去帮那个人一下。要是让警察抓住,他可能也有麻烦。” 她看着杨志向那个人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一点疑惑。他们不是两个人吗?那两个人都死了呀!怎么会还有一个人呢?这个疑惑只在她心里盘旋了一瞬间就消失了。现在尽快把于志道送走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等以后再说吧。 因此,她继续摇着摇把,把救生艇放进海里。 在船尾,右少卿正在考虑和那三个人坐一条船的时候,却看见那边走过来一个人。从他走过来的步伐上看,他是没有恶意的。甚至,他有可能是来帮忙的。 果然,那个人走过来后,说:“这位兄弟,我来帮你放。”他似乎愣了一下,又改口说:“是……是小姐呀。我……我可以帮你吗?” 右少卿警惕地看着他,向后退了一步。一只手伸进后腰,握着匕首。 杨志走过来,先掀开救生艇上的帆布,又打开摇把的锁扣,然后慢慢把救生艇放下来。他回头说:“小姐,你上船吧,我摇你下去。请你快一点。” 右少卿不再犹豫。她把皮箱扔进艇里,自己也爬了上去。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杨志。这个时候,她的脸正朝向码头那边,码头那边就有一些灯光照到她的脸上。 杨志一边摇着摇把,一边望着她发呆。他张着嘴,竟然说不出话来。 大约在三四天之后,杨志再见到于志道和左少卿时,才对她说:“少组长,那天夜里,坐那个救生艇的,是一个女人。少组长,虽然天很黑,但我模模糊糊地看着她,觉得她长得非常像你。真的,她真的非常像你。我记得,你是有一个妹妹的,是吧?在南京,我见过一面。” 这个时候,左少卿望着他,就有一些发呆,心里也有很恍惚的感觉。 此时,有三个细节如漩涡一样在她的心里盘绕。第一,那条货轮上如果有外人的话,只有那两个年轻人。但他们都死了,怎么还会有第三个人呢?第二,在走廊里,那个拿着手枪的家伙,直眉瞪眼地瞪着她,又不时回头去看旁边的一扇门。那扇门里还有一个人吗?那个女人,或许正藏在那扇门里?再或许,是那个女人杀了那个年轻人的同伙?最重要的是第三,杨志说,那个女人长得很像她。那个年轻人看着她发呆,是不是也因为她长得像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谁? 老天!左少卿忍不住在心里猜想,最像她的,只有她的妹妹呀!要说起来,一个女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在那个时候到船上来,独自在黑暗中放救生艇,除了她的妹妹,她想不出还有别的人! 左少卿这个时候就在考虑,她能不能找一找这个女人,看看她是个什么人! 但是,杨志告诉她这个话的时候,右少卿已经离开了香港。 那天夜里,她在离码头很远的地方上了岸。提着皮箱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她打开皮箱一看,里面是满满的一箱子港币。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第二天,她把这些钱送到银行里,换算成国内用的人民币,然后电汇回武汉。当天下午,她穿过罗湖口岸,登上了北去的火车。 所以,左少卿这姐妹俩,虽然近在咫尺,却没有相见。左少卿后来,也没有在香港找到她的妹妹。这就是传奇。看官们继续看吧。 但是,这里却有另外一件事要说一下。右少卿对顾尚宾说出她的名字是右少卿,是她在南京时使用的名字后,却意想不到地再次帮助郑远山解脱了困境。 当时,郑远山以谁也想不到的方式逃离香港,去了台湾,就让台湾的保密局大吃一惊。他们向香港的关锦州询问。关锦州竟然丝毫不知道郑远山是如何离开香港的。保密局感觉,这个郑远山简直就是被**方面的人送过来的。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对郑远山的审查就更严格,时间也更长。 直至他们知道,送郑远山逃离香港的,竟然是当年南京保密局的右少卿时,他们才相信郑远山说的是实话。他们这才知道,武汉第五小组的人到香港来了,想与本部建立联系。等他们再要求关锦州寻找右少卿的时候,右少卿已经离开香港了。 阴错阳差,无意交错,失之交臂,等等,都是这个意思吧。 再说那天夜里,左少卿终于把救生艇放进海里。之后,她翻过船舷,纵身跳进海里。在于志道的帮助下,她也爬进救生艇里。他们都看见,另一只救生艇已经向西边划去。他们都没有说话,摇着船桨,向东边划去。 九龙仓码头,其实就在香港岛的对面,中间隔着维多利亚海湾。 左少卿划着船,穿过维多利亚湾,就到了香港岛。她直接把小船划到炎哥“德利”渔行的岸边。他们上了岸,穿过告士打道,就到了“德利”渔行。 他们在炎哥的“德利”渔行里,第一个看见的,就是陈荫堂。 于志道一看见陈荫堂,真的是怒不可遏。他一把揪住陈荫堂的衣领,把他顶在墙上,破口怒骂:“王八蛋!你这个不知死活的王八蛋!你敢暗害我,你敢利用我!他妈的还用老子的船往香港运炸弹!你他妈的混蛋透顶!”等等,等等,真把陈荫堂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正文 四百六十六、 揭谍 陈荫堂是看过**提供给香港总督的情报资料的,也知道于志道肯定会遇到这个麻烦。而且,又确实是他利用于志道的“蜀川号”往香港运送炸弹。这个情况,在**的情报资料里都说得明明白白。这是他理亏的地方。所以,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拚命地挣扎着。 于志道虽然上了一点岁数,却正在气头上,把他抓得紧紧的,左摇右甩,不住地往墙上撞,只差抡拳头打他了。 站在后面的左少卿,虽然心里愤怒,终究人家是台湾国安局的高官。她现在还在职,不能做过分的事。就只是站在旁边瞪着陈荫堂。 最后,还是炎哥闻声跑出来,才好说歹说把他们分开,推着他们往客厅走。 他们在客厅里坐下来之后,只消几句话,精明的炎哥就把这个事听明白了。 陈荫堂利用于志道的船运送炸弹,又不跟人家说明白,确实不在理上。另一方面,台湾方面竟然炸了**代表团的飞机,还死了十几个人。这件事,即使在炎哥看来,也太恶劣了。如果**一怒之下,收回了香港,岂不是对大家都不好吗? 但是,他也知道陈荫堂背后的力量,是绝不能惹的。但于志道这一方面,他也不想得罪。于志道的走私生意,明显对他有利,他也不希望惹翻了这位财神爷。这样,炎哥只能凭着自己的面子,在两方面之间打哈哈了,来回劝解着。 事情都说清楚之后,左少卿狠狠地盯了陈荫堂一眼,低声说了一句:“愚蠢!”就扭头望着窗外。 客厅里的人都听见了,但谁也没有说话。每个人心里都有麻烦呀! 炎哥笑着说:“于老板,还有陈叔,两位都在我这里住着吧。兄弟这里条件是差一点,但还比较安全。警察那里,兄弟还有一些关系,轻易不会驳我的面子。” 但是,这一次,香港警察还就是要驳他的面子了。 昨天夜里,已经被捕的顾尚宾,居然被他的同伙救走了,还打伤了两个警察。其次,在九龙仓码头,台湾方面的两个人,居然开枪把一个警察打成重伤。这两件事,就惹恼了香港警察的“一哥”,警务处处长麦士维。 他立刻下令,对**方面提供的名单上的人,严加追捕。这个麻烦,就找到炎哥的头上了。因为有人报告说,于志道就住在炎哥的“德利”渔行里。 炎哥不得不花了一大笔钱,才算把这件事给平掉。他心里有一点奇怪,居然没有人提陈荫堂的名字。在**提供的情报资料里,也没有提到陈荫堂。 其实,杜自远在列出台湾情报人员的名单时,对这件事是有考虑的。台湾国家安全局虽然地位很高,但并不是一个行动部门,在台湾的力量也很小,不会构成比较大的危害。再一点,他也不想把台湾的几个原本矛盾很深的情报部门打成一团。希望他们继续勾心斗角,继续互相倾轧。 一九五五年五月三十日,杜自远通过新华社香港分社的联系,再次拜会港督葛量洪先生。这次会见,在座的还有香港警务处处长麦士维。 麦士维处长是见过杜自远的,在界限街41号里。当时国共双方的人正在为争夺郑远山而大打出手。但是,现在杜自远的身份是中国外交部的新闻司副司长,有政府大员的身份。所以,他也只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在旁边坐着。 葛量洪总督让差役上了茶,又和杜自远寒暄几句,就微笑地看着他,等着他先说话。中英之间,正在为“克什米尔公主号”案件大打口水战,局面有点不利。他对这位中国的政府官员也不得不客气一些。 杜自远平静地说:“总督先生,我这次来,是奉中国外交部的指示,就有关‘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案一事,再一次表达中国政府的关切。” 这位总督先生清瘦的脸上露出微笑,说:“杜先生,您请继续说。” 杜自远说:“我国政府对香港英国政府处理此次‘爆炸’案不太满意。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案件几乎完全没有进展。我国政府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葛量洪总督抿起嘴唇,皱起眉头,十个指尖顶在一起,也有些不满地看着杜自远。沉默了片刻,他说:“杜先生,这个案件主要由麦士维先生负责处理。希望你能听一听麦处长的意见。” 杜自远转向麦士维,“麦处长,我很愿意听一听你的意见。” 这个黄头发的麦士维冷漠地盯着杜自远,声音低沉地说:“杜先生,自从上一次收到贵国政府由您转来的情报资料之后,我们没有一点耽搁,立刻在全香港展开搜捕行动。但是,很遗憾,我们只抓捕到少数台湾方面的人。大多数人都没有找到。” 杜自远冷静地盯着他,轻声说:“麦处长,我得到可靠消息,当我把情报资料交到总督先生的手里后,只过了一个小时,这份情报资料就出现在台湾保密局所属香港情报站站长关锦州的手里。我很感谢香港警察的行动还算迅速。否则,再拖延几分钟的话,你们可能连一个人也抓不住了!” 麦士维处长的脸色已经变得很不自然了,“杜先生,我抗议你的说法。你是说,是我们把那份情报资料送给了台湾方面的人!我们绝不会这么做!” 杜自远说:“这个问题,我们暂时放下,先说一说你们已经抓捕到的那些台湾特务的情况吧。你们问出什么结果了吗?” 麦士维摇着头,“杜先生,我们现在还不能说他们就是台湾方面的人。在您提供的情报资料里,你们认为他们是台湾方面的人。但是,被逮捕的这些人并不承认他们是台湾方面的人。我很遗憾,没有一个人承认。” 杜自远冷静地说:“这是因为,在你负责的香港警务处里,就有台湾特务!” 麦士维瞪着他说:“杜先生,你这么说要有证据!” 杜自远立刻说:“我这么说当然有证据。首先,在警务处政治部里,国民党调查组帮办李福基就是台湾特务,他隶属于台湾保密局香港情报站。这个李福基在审讯被捕的特务时,明确要求他们什么也不承认。” 麦士维立刻说:“他是我们警务处的高级警员,我不相信他是台湾特务!” 杜自远严肃地说:“麦处长,他确实是,而且已经很长时间了。至少从去年以来,香港警察历次取缔并抓捕在港的台湾特务,都是他事先通风报信。在‘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上安装炸弹的,香港启德机场的检修工郑驹,于几天前逃往台湾,也是他通风报信。台湾方面对他有明确指示,要他探听香港总督府和警务处对爆炸案的态度,还有将要采取的行动。他最近还向台湾保密局提出建议,建议由美国政府的高官与香港总督见面,商谈由香港方面将被捕的特务人员递解回台湾。总督先生,有这个事吗?” 葛量洪总督的脸色已经涨红了,很不自然地瞪着杜自远。 就在几天之前,美国驻港领事馆的参赞确实与他见过面了。但他不能承认。 他沉默了片刻,才转向麦士维说:“麦处长,要不然这样吧。既然那个李什么基有一些嫌疑,有待查证,就暂时不要让他参与审讯了。” 麦士维处长点点头,对杜自远说:“好,杜先生,我们可以换人。这样吧,我可以派警务处政治部的高级帮办李洛夫接替李福基的工作。这样可以了吗?” 杜自远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足有一分钟。直至确认,这个姿态已让葛总督和麦处长都有些不安的时候,他才轻声说:“麦处长,你说的高级帮办李洛夫,他也是台湾特务。我得到消息,他现在就在审讯中担任翻译工作。我得到的情报是,这个李洛夫每天下班之后,会在九龙的“凤凰”茶室与台湾香港情报站的重要头目曾绍武见面,汇报审讯的情况,并接受台湾方面的指示。那个曾绍武,在上次交给你们的情报资料里就有他的名字。香港警察虽然没有抓到他,但搜查了他在马头角炮仗街的住所。从搜查到的资料来看,他就是香港情报站的重要特务。这个情况,还不能说明李洛夫的身份吗?另外,李洛夫在担任翻译过程中,有意改变内容,甚至直接告诉被审问的人如何回答。在这种情况下,香港警察的审讯,会有效果吗?” 葛量洪总督和麦士维处长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杜自远,说不出话来。 杜自远轻声说:“总督先生,在这么一种情况下,香港警察的审讯,还能问出什么结果来吗?我国政府要求我转告港督和香港警察方面,这种局面必须改变!” 葛量洪总督难以相信地看着他,说:“杜先生,你还知道什么?请你尽可能都提供给我们。请相信,香港警察一定会认真处理的。” 正文 四百六十七、 重磅炸弹 杜自远说:“总督先生,我这么跟你说一句吧,在香港英国政府内部,在警察和法院内部,还有在监狱看守中,都有大量的台湾特务。香港政府,其实是由台湾特务把持和操纵的。这是事实!” 葛量洪总督到了这个时候,已经非常难受了。他在宽大的座椅里扭来扭去。 这时,杜自远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送到总督先生面前,“总督先生,这是一份名单,还包括他们的住址。这是隐藏在香港政府、警察、法院和监狱里的一部分台湾特务。我们所以提供这一部分资料,是因为这些台湾特务都直接或间接地和‘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爆炸案有关,有些特务还和香港警方处理爆炸案有关。麦处长,我希望这一次,香港警察能保守秘密,不要再让那么多的台湾特务逃跑或者隐藏了。” 杜自远说到这里,轻轻地站起来,“总督先生,处长先生,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我国政府希望,‘克什米尔公主号’案件,必须得到公正的处理!谢谢,我的话说完了。再见。” 这一次会见,让港督葛量洪先生,还有警务处长麦士维先生,都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他们绝没有想到,他们会被**方面的人逼到这种地步。但是,当他们看过那份名单后,也确实感觉到香港政府和警察内部,布满了台湾特务。 对他们来说,杜自远提供的这份名单,简直就是一颗重磅炸弹!让他们震惊! 因此,这一次,香港警察就采取了更加严厉的措施。麦士维处长直接从自己的办公室里下达命令。作为第一步,名单中的警务人员全部被逮捕。这等于立刻切断了台湾特务获得警察行动的消息来源。接下来,麦士维亲自指挥全港警察开展了一次大搜捕。这一次,就抓了许多台湾特务。 这次抓捕的结果,导致关锦州已经在香港不能立足。他只得撤到澳门,用电话指挥香港情报站的工作。陈荫堂和于志道也受到了威胁。不过他们有炎哥的保护,多少要好一些。 但是,香港情报站的许多特务都被捕了,只有少数人得以逃脱。这个结果使保密局的毛局长十分愤怒,要求关锦州立刻化解这些矛盾。 但关锦州人在澳门,行动不便,只得通过电话和陈荫堂联系,要求他务必想办法采取措施,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此时,陈荫堂也接到郑介民的指示,要求他与港督葛量洪见面,不惜一切手段,一定要改变香港警察作法。 一九五五年六月九日,陈荫堂秘密拜会香港总督葛量洪先生。 这次“拜会”,说它是“拜会”未免太客气了。陈荫堂是带着杀气去的。 首先,他指责葛量洪为什么站在**一边,这么做毫无道理!其次,他要求香港警方立刻释放全部被捕人员。如果释放不了,就退而求其次,将被捕人员全部递解回台湾。如果香港方面不答应,他恶狠狠地说,他要采取三项行动: 第一,他要从台湾秘密派遣更多人员来香港,大量采取各种破坏和捣乱行动,要让香港永无宁日! 第二,他要组织香港亲台湾的工会和民众团体上街游行,围攻总督府!让香港政府停止运转! 第三,他要在台湾印制大量港币伪钞,要让香港的经济陷入崩溃! 这三点,都打在香港总督葛量洪先生的痛处,是他不能承受的。此外,在这一期间,美国政府也秘密与英国政府讨论香港问题,甚至施加了很大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港督葛量洪先生也不得不让麦士维处长放缓行动,并在此后不久,分批将被捕的台湾特务递解回台湾。 这样一来,香港警察对“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案的处理,只能是无疾而终。 但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智慧超群的左少卿可没有闲着。她经过深入调查和认真分析,终于起草了一份专题研究报告。题目是:《关于“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案及**“星辰”计划之特殊情况的研究报告》。 在这一段时间里,她从曾绍武的嘴里,得到了更多的消息。另外,她在与陈荫堂之间,双方虽然互不信任,但也不得不相互容忍的情况下,数次交谈,也得到一些让她非常意外的情况。另外,她还特地走访了启德机场的有关人员,还有印度航空公司驻港办事处的经理。她对所有情况做了认真的分析和研究,至六月三十日,这份研究报告终于起草完成。 第一个阅读这个研究报告的,自然是曾绍武。 这一天,当他读完这个研究报告时,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双手发抖了。他恐惧地看着左少卿,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了。他心里,真不敢把这份报告送回台湾。 左少卿写的这个研究报告,文字简练,条理清晰,分析深刻且有理有据。报告洋洋洒洒,竟有十几页之多。而她对整个“克什米尔公主号”案件和**“星辰”计划的分析,更如匕首一般,狠狠地扎在曾绍武的心上。 他很快就看出来,这个研究报告就是一颗重磅炸弹,一旦送到台湾,立刻就会引起一场大地震。 左少卿严厉地瞪着他说:“曾先生,你必须尽快把这个报告送回本部!” 曾绍武虽然害怕,心里恐惧万分,却不敢不把这个研究报告送回去。 左少卿起草的这个研究报告篇幅很长,现只将简要内容摘录如下: 一、关于**代表团亚非行程之疑点。 1、在万隆召开的亚非会议将于四月十八日召开。但**外交部向印度国际航空公司预定的“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却定于四月十一日从香港起飞,并预计于当天傍晚六点半左右抵达。**代表团为什么要提前七天抵达万隆?遍查世界各国外交史,绝无提前这么长时间抵达的先例。为什么? 2、据可靠情报,**外交部有两名信使,将携带重要文件去雅加达。他们于四月十日抵达香港,却并未乘坐将于第二天起飞的“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而是由新华社香港分社派遣两名工作人员陪同,于十日下午乘荷兰轮船,经七天航行才抵达雅加达。为什么? 3、**代表团前往雅加达,共分成三个部分先后出行。第一部分,**周恩来率领代表团主要成员,于四月十四日乘印度空军的一架名为“空中列车”(在下注:印度媒体将这架飞机称为“空中霸王”号,似有故意隐瞒或欺骗之意。)的飞机,由昆明巫家坝机场飞往缅甸仰光,于四月十六日经新加坡飞往雅加达。第二部分,即乘坐“克什米尔公主号”的新闻记者及少数代表团成员。还有第三部分,这部分人于四月十二日抵达香港,四月十四日乘美国联航飞机飞往雅加达。这部分人为什么不能提前一天抵达香港,乘坐“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据监视人员窃听,他们是有意选择美国联航飞机的,认为美国人不会炸自己的飞机。为什么? 4、**周恩来所率代表团主要成员,是由昆明经仰光飞往雅加达的。但此前,昆明到仰光之间并没有国际航线。而开通一条国际航线绝不是简单之事。经向航空公司方面请教,开通一条国际航线,至少需要半年以上时间,通常需要一至两年时间。据此可判断,**方面早在一九五四年六月,亚非会议筹备之初,即已着手开通昆明至仰光航线。据情报,**方面于四月九日开通该条航线。而此时,**代表团早已等候在昆明了。为什么? 5、**方面为什么要预定一架有八十四个座位的大型飞机,并从香港起飞?而乘坐这架飞机的仅有十一个人? 结论一:**代表团从未考虑从香港过境。 结论二:此飞机应为“诱饵”。 结论三:**方面预定“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应有特殊目的。 **方面的这个特殊目的,本文稍后叙述。 二、印航“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爆炸成功之原因。 1、据可靠情报,**外交部曾于四月十日上午九点左右,通过英国驻华代办处,警告香港英国政府,务必加强对“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的保护,但未受重视。 2、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黄佐竹曾两次亲自面见印度航空公司驻香港办事处经理维姆先生,要求其加强对“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的保护,但也未受重视。 3、经过对“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发生爆炸后,中英双方的外交声明来分析,似乎是**外交部内部出现失误,未在四月十日约见英国驻华代办处参赞艾惕思时,明确说明有人要爆炸“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因此,该架飞机未得到香港警察的全面保护。 结论一:以上任何一次警告,如果得到重视,爆炸都难以成功。 结论二:爆炸成功有一定的偶然性。 正文 四百六十八、 地震 三、关于**情报机构所制定“星辰”计划之目的。 1、有关**情报机构所制定的“星辰”计划,保密局本部等有关情报机构,至少已于今年二月底即已掌握,且得悉该计划之目的,正是针对台湾情报机构的。具体而言,就是针对保密局在香港的情报系统。该情报已获得多方证实。但对其内容,却没有做进一步的侦获或沙盘推演。 2、经过对“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爆炸后所发生的种种情况的深入分析,**“星辰”计划具体针对目标,确实是保密局在港情报机构。保密局在港情报机构力量强大,似乎已为**方面所不能容忍,因此才制定了“星辰”计划。 3、**“星辰”计划的实施方法,是以“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作为政府包机,让人以为**周恩来所率领代表团将会乘坐该飞机,以此作为该事件的引爆点。**方面并以此设下巨大陷阱,引诱保密局在港情报机构对该飞机采取不慎行动,以引起各方甚至世界舆论的攻击。同时借助香港警方力量,打击保密局在港情报机构的人员力量和组织机构。 4、据内部人员透露,**方面共向香港警方四次提供情报资料。最初的情报资料以涉及“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案的直接或间接参与的人员为目标。之后,逐渐扩大范围,将保密局在港情报机构渗入香港政府、警察、法院、监狱的潜伏人员,分批通报香港警方,迫使香港警方对这些情报人员实施逮捕行动。 5、据不完全统计,近期香港警方多次采取逮捕或捣毁行动,致使保密局在港情报机构约有一百三十二人被捕,七十六人闻风而逃避(其中包括逃往澳门的香港情报站站长关锦州),四十六处活动据点被香港警方捣毁。至此,保密局在港情报机构遭到重大打击,组织系统已经支离破碎。 结论一:**情报机构制定的“星辰”计划,设计精细,预见到种种后果。 结论二:以“克什米尔公主号”为该计划的起爆点,诱使保密局在港情报机构采取不慎行动。 结论三:其最终目的,是打击保密局在香港的情报力量,改变国共双方在香港的力量对比。而我方情报机构,对此竟毫无察觉。 四、关于**情报机构所制定“星辰”计划之后续目的。 1、经分析,**情报机构所制定的“星辰”计划不是短期行为,而有长期目的。 2、预计,**方面今后将继续利用我方采取的不慎行动,进一步利用香港警察的力量,打击保密局在港情报人员和组织。 3、我方各情报系统,如不能引以为戒,吸取教训,今后恐会受到更大损失。 这份研究报告至此结束。 报告下面的落款是:国防部保密局情报研究所研究员,左少卿,年月日。 曾绍武看过这份研究报告,虽然心里恐慌,却不敢不把这份研究报告送回台湾。 几天后,保密局情报研究所将这份报告标为“绝密”,印发各情报部门首脑。 这样一来,不仅毛人凤看到了这份研究报告,国家安全局局长郑介民看见了,各情报部门的首脑都看见了。甚至主管情报工作的经国先生和蒋总统也看见了。 这份落款为“左少卿”的研究报告,被这些高层首脑很自然地简称为“左报”。 就是这份“左报”,在台湾各情报系统中引起一场大地震。因为每一个阅读过这份“左报”的官员,都被其中的内容所震惊。 七月十日,由经国先生亲自主持的国家安全会议在国安局的会议室里召开。 参加会议的人包括台湾各情报系统的首脑,以及国家安全会议的成员。 这次会议表面上相当平和,甚至极少有人高声说话。但在言谈话语间,却暗藏着致命的刀枪。暗斗进行得最激烈的,就在保密局局长毛人凤和国家安全局局长郑介民之间。 郑介民平和地说:“人凤兄,这个‘左报’,想必你已经看过了。你怎么看?” 毛人凤冷冷地盯着他,说:“介民兄,你是什么意思呢?” 郑介民说:“从‘左报’里看,咱们保密局制定的‘一号’行动,似有不妥吧。” 毛人凤回敬道:“介民兄,这个‘一号’行动也是你同意的呀,不是吗?” 郑介民说:“我们今天在座的人当时都是同意的。但是,我们并不负责具体行动,也不了解全部情况。至少从‘左报’里看,当时确实有一些不同寻常的迹象,而你们在具体执行的时候,没有予以充分考虑。按照道理来说,你们是应该能够分析出这些疑点的。如果我们,还有蒋先生,知道了这些全部情况,也许就不会同意这个‘一号’行动了。” 毛人凤非常愤怒地瞪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座的人都是内行。左少卿在完全不了解全部情报的情况下,都能做出这样的分析,那么身在其位的保密局局长,难道也看不出这些情况吗? 这次会议,双方争论了许久。但越争论,毛人凤这一方的人越被动。在座的人也都看出来了,经国先生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和毛人凤之间的敌对关系,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们预感,毛人凤今后可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会议结束后,经国先生亲自向蒋总统汇报。他说的意思主要有两点:一是保密局要进行改革,改变目前难以可靠执行任务的局面。二是拿下毛人凤。 蒋总统考虑这个问题,顾虑就要多一些。在他的心里,当前台湾的大局,仍然是“反攻大陆”。在这方面,毛人凤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其次,终归毛人凤跟随自己多年,也相信他对自己忠心耿耿。所以,蒋总统考虑到最后,还是保下了毛人凤。但保密局必须进行改变,否则难以适应今后形势的发展。 这一年的七月,原国防部保密局被调整为国防部情报局。这个意思,就是要求情报局今后要加强对情报的研究分析,而不是不考虑后果就采取这样那样的行动。毛人凤虽然保住了局子的位子,但权力却被大大地缩小了。 保密局被调整为情报局之后,毛人凤对远在香港的左少卿耿耿于怀。至八月中旬,他下令在香港的研究小组撤回台湾。 左少卿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收拾行装,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香港。她心里,因为未能与组织取得联系而遗憾,也为将来的命运而担忧。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仍然留在香港的杜自远,却意外地看到了左少卿撰写的这份标题为《关于“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案及**“星辰”计划之特殊情况的研究报告》。这份“报告”,是被人秘密送到香港的,并规定不得有其他人看见。 杜自远一看之下,就非常的惊讶。台湾保密局的这个女情报军官,竟然有这么透彻的分析能力。他已经几次听冯顿提起这个左少卿,有关对大陆经济形势的发展,对香港未来经济形势的发展,她分析的都非常透彻。而他手里的这份研究报告,已经分析到“星辰”计划的核心内容了。 杜自远进一步考虑,心里更加惊讶。如果说,“星辰”计划是为了打击台湾情报机关在香港的势力的话,那么,左少卿所写这份研究报告,几乎是对台湾保密局的一次更沉重的打击。 那么,她究竟是什么人呢!竟敢写出这样的研究报告。杜自远心里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他和冯顿商量,能否安排一个时间,让他和这个来自台湾的女情报军官见一面,认识一下。 但是,冯顿却告诉他,这个叫左少卿的情报军官,已经于两天前返回台湾了。今后还会不会回香港,他完全不知道。 杜自远心里就有点懊悔,没有早一点认识这个女人。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就隐隐的有一点说不清的感觉,很惆怅,也很遗憾的感觉。 所以,杜自远和左少卿,这一次再次擦肩而过。在下写到这里,也很遗憾。 后来,左少卿回到台湾后,仍与叶公瑾一样,被毛人凤打入冷宫,再也没有承担比较重要的工作。这种情况直至毛人凤去世。 一九五五年的九月二日,英国政府向中国政府提交了《关于“克什米尔公主号”破坏案警察调查综合报告》。其内容证实:“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确系台湾特务机构所策划和实施的破坏行动。该行动的具体执行人,就是香港启德机场一个叫郑驹的检修工。但是,香港英国政府又以没有找到确实证据为由,草草结束了该案。 到了这个时候,杜自远的任务也应该结束了。但是,还没有。 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正如左少卿在研究报告里预言的一样,到了十月份,“星辰”计划再次发挥作用,又给了刚刚完成调整的台湾国防部情报局沉重一击。 正文 四百六十九、 武汉重逢 十月十日,是台湾国民党的“双十节”。最近几年,每到“双十节”,在香港,与台湾保持密切联系的一些组织或团体,都会在门前悬挂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在台湾的毛局长一直对七月的会议结果耿耿于怀。他也一直不肯承认在“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中的失败。于是,就想借这个机会,显示一下国民党在香港的力量。既给香港当局看,更给在台湾的郑介民和经国先生看。 于是,在香港的情报人员就发动关系密切的团体和组织,甚至包括亲台的“三合会”人员,四面督促各条街道的居民或商店,在门前悬挂青天白日旗。 不料,这一次的挂旗行动,却有了变化。以前一些愿意悬挂青天白日旗的居民和商店,这一次却不肯悬挂了。于是,一些黄色工会的人员,一些流氓团伙成员,包括香港情报站的一些人,就对一些不肯悬挂青天白日旗的居民或商店大打出手。结果适得其反,导致周围居民的反感,竟与他们发生冲突。双方都有大批的支持者到场,并且发生殴斗,甚至打死了人,并在一些地区引起大火。 这一事件,史称“双十”暴动。 这一事件,再次引起香港警察的高度警惕。大批警察到场镇压。事后,不仅杜自远再次向香港警察提供情报,一些居民和团体也向警察检举揭发捣乱者的姓名。 香港警察迫于无奈,再次逮捕了许多与台湾有密切关系的人,其中也包括一些属于香港情报站的情报人员,同时也捣毁了一些据点。 这一次,情报局局长毛人凤不仅没占到便宜,反而又损失了一些人。此事在国际上也产生了十分恶劣的影响。毛局长不仅受到郑介民的指责。甚至蒋总统也不得把他找到总统官邸,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毛局长再受重大打击,心情更加恶劣,以至于引起健康状况恶化。他不得不经常去美国治病,有时一治就是好几个月。但是,却久治不愈,他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坏,始终没有恢复过来。一年多后,一生强势的毛人凤终于逝世,终年五十六岁。 在他之后,叶公瑾终于登上了情报局局长的宝座。在此之前,左少卿在即将上任的叶公瑾的帮助下,去了南越金兰湾美军基地,培训当地的情报军官。 这些后来发生的事,看官们已经都知道了。 一九五五年的十月下旬,杜自远和楚伯林带着他们的几名助手,离开了香港。 转眼之间,“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案和“星辰”计划已经过去两年了。在杜自远的记忆里,那已经过去许久许久了。但是,他每一次坐上飞机,黄佐竹那平静沉稳的容貌,都会出现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他一直有一些疑惑,不知黄佐竹是否知道“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有危险。或者,黄佐竹已经猜到了什么。他在临上飞机时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说:“老杜,再见了。” 这是杜自远心里永远的迷惑,也是他心里永远的痛。每当他坐飞机,都是如此。 此时,一九五七年的五月初,坐在飞机里的杜自远渐渐收回思绪。舷窗的外面,夜色如墨,茂密的繁星布满夜空。杜自远静静地坐在座位里,从两年前发生在香港的回忆里,转到他将要去的武汉。 这架从唐山飞往武汉的飞机,在夜空里隆隆地飞行着,飞行了五个小时。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飞机终于在武汉降落。飞机停下时,杜自远和秦东海走出机舱。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飞机旁,很快将杜自远和秦东海送到了湖北省军区。 湖北省军区位于武昌的洪山。以前并不是**的省军区,一直由武汉军区公安军司令部兼湖北省军区。杜自远到达的这个时期,湖北省军区刚刚从公安军司令部里**出来,直接隶属武汉军区管辖。 在机场迎接杜自远和秦东海的,是一位干练的年轻军官,肩章上是一条杠三颗星,上尉军衔。他温和地笑着说:“首长,我姓吴,奉司令员的命令来迎接两位。” 吴上尉开车将他们送到省军区的大院,并一直向里开到宿舍区。 杜自远坐在汽车里就看见,个子高高的李云林已经站在一栋小楼的门前等着他们了。杜自远心里很激动。过去他和李云林头抵着头,肃穆恳切求助的情景,互以生命相助的经历,一下子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只觉得眼眶里滚热,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心里一直念叨着,“老李,老李,我又见到你了!” 杜自远一下车,就远远地向李云林伸出双手。李云林也同样表情激动地向他伸出双手。但走到跟前,他们都张开双臂,一下子就把对方紧紧地抱住。 战争年代形成的信任,是以生死相托付,彼此危险共承担,是在血与火中磨砺出来的,绝非泛泛之交可比。对此时的杜自远来讲,他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信任。 这一段时间以来,杜自远的心情第一次如此轻松,如此愉悦。他拉着李云林的手,随着他礼让的手势往屋里走,同时询问他这些年来的经历。 “老杜,”李云林声音朗朗,拉着杜自远进屋的时候,仍高腔大嗓地说:“你还记得你给我买的那批军火吗?你记得那批军火里有十五部电台吗?告诉你,发挥大作用了。那还是一九四九年五月吧,我们纵队从福建南平北上,第一个碰见的,就是二野的陈赓兵团。哎呀,陈司令见到我们的电台,都羡慕死了。后来我们配合他打下南昌时,他还想跟我要呢。他一再说,只要两部,只要两部。美国货呀,还是最新产品,小巧,好用。到最后,我再舍不得也还是给了他两部。”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拉着杜自远的手,一直把他拉到小楼的客厅里。 杜自远此时就站在客厅的中间,也和他一起笑着,心里的喜悦,溢于言表。 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就扫到沙发上坐着的一个女人。那是一个瘦瘦的女人,身体看上去很单薄。从他和李云林进门时起,她就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脸上还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 杜自远心里有一阵恍惚,眼前似有雾在弥漫,但他看不清雾中的那个人。那个女人身边的一副拐杖阻碍了他的回忆。他一再回头去看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他注意到那个女人的眼睛里闪着光彩,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 终于,杜自远仿佛触了电似的紧紧抓住李云林的胳膊,直瞪瞪地看着沙发上的女人。他眼前的雾逐渐消散,一个美丽的女医生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大叫一声,“文秀,文秀,是你吗?” 沙发上的女人抓起拐杖,艰难地站立起来。 她伸出颤抖着的手,说:“自远,你终于认出我了?” 杜自远几乎是踉跄着走到她的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从前那个美丽文静的女医生已经踪迹全无,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枯瘦单薄、脸色苍白、拄着双拐的瘦弱女人。 过去消失的,不敢回忆的经历,如重锤一般砸进他的心里。 那一天,他双眼通红地抓着李云林的手,恳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帮助他。那一天,他和李云林商量的结果,不仅把梁吉成送进了虎口,还把美丽文静的林文秀也送进了虎口。他要用这两个同志的生命保护左少卿,再进一步保护“槐树”。 杜自远心中怵然,这两个同志的生死,是他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都不敢再问的。 杜自远用力把瘦弱的架着双拐的林文秀抱在怀里,他说:“文秀,文秀,我绝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在南京,是我害了你呀!” 林文秀仰着脸,满眼睛里都是泪水。她笑着说:“自远,不要这么说。老李跟我说过,你要保护一个咱们的同志,他承担着非常重要的任务。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你是为了党的事业。” 杜自远扶着林文秀在沙发上坐下来,关切地问:“文秀,你的身体怎么样?” 林文秀笑了一下,“已经不行了,内脏都被打坏了,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你的脚呢,是怎么了?”杜自远低头看着她的脚。 “被特务用铁锤打碎了。唉,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成了老李的累赘。”林文秀抬起头,看着走过来的李云林,并且向他伸出一只手。 杜自远心中痛惜。他抬头看着李云林,看着他一直在抚摸着林文秀的手,用那样一种爱惜的眼神看着她。他直到这时才明白,他当时对老李提了一个多么残酷的要求。他竟然要求老李放弃自己深爱的女人,并且几乎是,直接把她送进敌人的虎口里,送进保密局的刑讯室里。 正文 四百七十、 暗客 请看官们重新看一看第一百二十四节“酷刑”,和第三百〇七节“重犯”。林文秀能够活下来,真的是一个奇迹。她还有故事在后面,容在下慢慢叙述吧。 这个时候,李云林握着林文秀的手,轻轻抚摸,表情同样复杂地看着杜自远。 “老杜,”他说:“我是个痴子,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文秀。我知道,她几乎没有存活下来的可能。但我心里就是放不下她。解放后,我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我想,我哪怕是找到她的墓地,给她烧几张纸也好呀。但是,你知道吗?我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你知道吗?这个时候我就在猜想,既然没有消息,她有可能还活着。” 李云林搂住林文秀,让她单薄的身体靠在自己宽阔的怀里。他的脸贴在林文秀的耳边,轻轻摩擦。 “老杜,我心里一直放不下她,一直在找她。直到一九五四年春,我在南京郊区的一家福利院里找到了她。”李云林非常感慨地看着杜自远,“老杜,我当时根本认不出她了。她瘦得皮包骨,躺在屋角的一张木床上。只有她那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那时,只认出她的眼睛。老杜,你知道她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她问我,陆军监狱里的那些重犯,都去了哪里?这几年,她一直问我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林文秀就握住杜自远的手,轻声问:“老杜,陆军监狱里的那些重犯,最后都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杜自远看着林文秀,十分惭愧地摇摇头,“我只知道,那天夜里,他们都随着九十七师过了江。最后他们都去了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过江以后,国民党派飞机猛烈轰炸九十七师。部队过了江没多久就解体了。我们同志的下落,我一点都不知道。” 林文秀轻声说:“希望他们都好,希望他们都好。” 在这么一种情况下,杜自远就有点开不了口,请求李云林的帮助了。 倒是李云林看出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膝盖说:“老杜,你说吧,你不就是想要几个人吗?没有问题。我告诉你,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李云林这么说着的时候,就向客厅门口招了招手,“小吴,你过来。” 杜自远这才注意到,给他们开车的吴上尉一直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吴上尉走到客厅中间,双脚一并,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司令员。” 李云林笑着说:“小吴,见过老杜。” 吴上尉转向杜自远,再次立正敬礼,说:“首长。” 李云林对杜自远说:“他是省军区司令部的侦察参谋,小吴,吴坚,一个精明干练的家伙。老杜,我把他派给你,如何?” 杜自远立刻站起来,走到吴坚面前,和他握手,说:“吴参谋,你是侦察参谋,太好了。吴参谋,给我帮几天忙,可以吗?” 吴坚说:“首长,司令员已经跟我交待过,从今天起,我就服从首长的命令,承担首长派给我的任务。另外,我从师部侦察连挑选了八名战士,都是老兵,技战术都很过硬。我们随时听从首长的命令。首长还有什么指示?” 杜自远向他点点头,“吴参谋,我只有一条要求,从现在起,我们的一切行动都要严格保密,以党性做保证。” 吴参谋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是,首长。一切行动,严格保密!” 从这一天起,杜自远在武汉开始他的秘密侦察行动。 差不多在两天之后,张雅兰和萧凡冰悄悄从南京启程,也到了武汉。她就是想通知左少卿:危险临近。因为有人正在打听她的下落。 张雅兰的感觉是相当准确的,尽管这种感觉在她的脑海里还相当模糊。因为另外还有两个人,也悄悄到了武汉。没有任何人察觉他们到了武汉。 或许看官们还记得南京夫子庙那个废旧五金商店的经理,被人称做“秃和尚”的涂和祥。他也到了武汉。 大概两天后的下午,有两个不动声色的人,悄悄在武昌下了火车。 武昌火车站几乎就是在市中心,往来的行人和上下火车的旅客很多,站台内外永远都是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提着背着或扛着行李的旅客们,在站台内外匆匆忙忙地奔跑着,追赶自己的火车。一些贩卖零食和烟卷的小贩,也在旅客中挤来挤去,吆喝着叫卖。 在洪水一般涌出车站的旅客中,一前一后,走出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年轻人。他们提着皮箱,背着旅行包,不动声色地走出车站,缓缓地打量着周围。 这个中年人就是涂和祥。他微胖,秃顶,面容有些臃肿,小小的眼睛下面有明显的眼袋。脸色在微黄中透着苍白,如同一个烟鬼。他也确实总是叼着一支烟,眯着眼睛吸着。偶尔拿下烟来,只是为了吐出沾在嘴唇上的烟丝。 此时,他扭回头,向跟在身后的一个脸色有些阴沉的年轻人点点头,就向不远处的一家小旅店走过去。 就在五天前,胖而臃肿的涂和祥叼着烟卷,坐在南京玄武湖边的富春茶社里,等着与他接头的人。 茶社里的客人不多,大都坐在窗边,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两个穿着白围裙的服务员用托盘给涂和祥送来茶壶和茶杯之后,就站在远处的柜台边小声聊着天,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涂和祥心里其实很疑惑。昨天晚上,下班以后,他再次走到那个黑暗的墙角里,在货架上那个旧阀门的后面,摸到一个小小的火柴盒。 他回到小房间里,打开火柴盒时,发现里面并不是一封加过密的电文,而是用细细的铅笔写的指示,要求他今天在富春茶社里与人接头,并且还写明了接头暗号。纸条里在最后说:“接受新的任务!” 昨天夜里,涂和祥坐在小房间里许久没有动,静静地思考这件事。 毫无疑问,他从前的任务,是给一个特别重要的人当报务员。这个人因为重要而神秘,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涂和祥更不知道这个人的高矮胖瘦,人在休息。现在,从今天起,他的任务将要发生变化。他从未见过的这个重要人物,将直接指挥他的行动。这意味着……他不能不想到这一点,他将要承担的任务一定极其重要!他有点好奇,那是一个什么任务呢? 现在,涂和祥在富春茶社里坐了十几分钟之后,他注意到,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走进茶社。中年人站在门口向茶社里巡视一遍后,就缓缓地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平和地注视着他。 那人微笑说:“是涂先生吧?五月的玄武湖,风景不错啊?” 涂和祥盯着来人,小声回答:“不错,草长莺飞。不过,转眼就要入夏了。” 那人点点头,说:“在下曾绍武,与涂先生是初次见面。” 各位看官一看到这个名字,就想起来他是谁了。 整整两年前,“克什米尔公主号”案件发生后,曾绍武和关锦州、顾尚宾一样,都在杜自远提供给香港警察的名单上。关锦州后来去了澳门,对香港情报站的工作遥控指挥。而顾尚宾则在右少卿的帮助下逃回了台湾。这样一来,就显出曾绍武在香港一线坚持奋斗的无畏精神来,很受情报局高层的好评。 今年的一月,也就是一九五七年的一月,叶公瑾终于登上国防部情报局局长的宝座。他一看到是曾绍武在香港主持情报站的全面工作,也对他大加赞扬一回。曾绍武曾经是他的老部下,又在南昌给他提供过重要消息,使他得以逃出大陆。叶公瑾当然相信,这个曾绍武就是一个可以信任的自己人。所以,他立刻就任命曾绍武为香港情报站的副站长,同时晋升为少将军衔。 曾绍武完全没有想到,僵尸一般谁都可以踏上一脚的叶公瑾,竟然还有咸鱼翻身的时候。这对他来说,更是意外之喜。 这一次,因为左少卿一案实在太过重大。叶公瑾和潘其武商量一番,就决定由曾绍武潜回大陆,就近指挥,除掉左少卿。 所以,曾绍武这一次到南京来,联络了涂和祥之后,还准备去武汉。他是肩负着重任的。 叶公瑾向他交待的任务,就是和魏铭水取得联系,同时密切监视右少卿。如果左少卿和她的妹妹联系,叶公瑾给他的命令是:杀无赦!甚至不惜牺牲右少卿! 这时,在富春茶社里坐在涂和祥对面的曾绍武平静地说:“我今天的任务,是有两张照片要给涂先生看,然后再说下一步的任务。” 他这么说着,就从口袋里取出两张照片来。他先把一张照片放在涂和祥面前,然后眯着小眼睛盯着他。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甚至很漂亮的女人,但她的眼睛里却透着精明和干练。她梳着大波浪的卷发,一望而知是解放前流行的发型。 正文 四百七十一、 跟踪 这张照片里的女人只穿着一件白衬衣,又是半身照,因此涂和祥看不出她的身份。他看着这张照片有些疑惑,摇摇头说:“这是谁?我不认识。” 曾绍武点着头说:“她叫左少卿,曾经是保密局局本部的上校军官。” 涂和祥感觉,这就有点意思了。显然这张照片是解放前留下的,不是近期的。说她“曾经”是保密局局本部的上校。那么,她现在可能已经不再是了。涂和祥猜想,或者,她可能属于必须“清除”之列吧。 “曾先生,对这个女人,你要怎么样?”涂和祥谨慎地问。 “本部的命令是,这个人必须尽快‘清除’。她是你的第一目标。” “她现在,在哪儿?”涂和祥问。 “本部判断,她应该在武汉。”曾绍武轻声说。 “武汉?有地址吗?”涂和祥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人。 “没有。本部要求,由你去找。找到后,立即清除!”曾绍武的语气,在平稳中透出不可抗拒的坚定。 涂和祥张大了嘴,“曾先生,那么大的武汉,你叫我怎么去找?又没有地址。” 曾绍武笑了,“涂先生,你不要着急。你要先找到这个人,再找那个左少卿就容易了。”他把第二张照片放在涂和祥面前,轻声说:“她叫柳秋月。” 涂和祥看着这张照片很惊讶,也很疑惑。他拿下嘴里的烟,一动不动地盯着照片上的年轻女人。他想了一下,说:“这个人,我好像见过。我要没记错的话,她曾经到我的商店里买过许多无线电配件。曾先生,那是一大堆无线电配件呀!还有天线和耳机,是可以组装电台的配件呀!” 这回,是曾绍武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你真的见过她?” “是,我确实见过她,就在我的五金交电商店里。”涂和祥肯定地说。 “她买了许多无线电配件?”曾绍武有些不敢相信。 “是,我记得她,大约就在一个星期前。我当时对她还有些疑惑。一个年轻姑娘,却买了许多无线电配件,她想干什么。所以我对她有印象。” 曾绍武拍着额头,惊愕地看着涂和祥,“老天,现在来看,本部的判断真是太准确了。本部认为,这个柳秋月现在一定和左少卿在一起。你只要找到柳秋月,就能找到左少卿。” “曾先生,你找她们,都清除吗?”涂和祥谨慎地问。 “是,把她们全部清除!尤其是这个左少卿,你要坚决清除掉!另外,本部判断,你有可能在这个左少卿身上,或者她附近的什么地方,找到一个微型胶卷。涂先生,你要能找到这个微型胶卷,将是大功一件。希望这两个目的,你都能达到。这就是本部给你的新任务!你必须完成!” 涂和祥疑惑地看着曾绍武,沉静的目光里藏着不解的迷惑。 他扭头看着窗外,思考他心里的疑惑。窗外的湖水平静而清冽,柳条在微风中轻摇。有几只水鸟在天上飞来飞去,偶尔会俯冲下来,冲向水面,瞬间又飞起来。那水里可能有它们要吃的小鱼吧。 涂和祥扭回头,默默地盯着坐在对面的曾绍武,他轻声说:“曾先生,我执行命令没有问题。但是,本部是不是选错人了?我不会用枪,也不会用刀。我除了有一部电台,偶尔按照指令发发电报之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干呀!” 曾绍武向他露出笑容,“涂先生,本部看重你的,是你的智慧和稳重,也相信你一定有这个能力。另外,这次行动也无需你亲自动手,本部已经给你选好了一个人,他是一个好枪手。”他说着,向茶社另一边的角落里招了招手。 一个脸色有些阴沉的年轻人从角落里的茶桌边站起来,缓缓地走过来。 他在曾绍武的身边坐下,扭着自己细长而结实的手指,注视着涂和祥。他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冷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阴狠和冷漠。 涂和祥只瞄了他一眼就明白,这是一个真正的杀手。他杀起人来,绝不会手下留情。他觉得,这样一个人,正是这次行动所需要的。 曾绍武微笑着,向年轻人指了一下,“涂先生,他姓崔,崔世三。这次专门为了配合你的行动调过来的。你下令,他行动。” 涂和祥看着那个年轻人,觉得总要说一点什么,就眯着眼睛,透过眼前的烟雾,露出一点狡黠的微笑,“崔兄弟,你……失过手吗?” 崔世三静静地看着他,平和地说:“先生,我没开过第二枪。” 看着涂和祥有些惊愕的眼神,曾绍武咯咯地笑起来,“好了,就这样吧。我呢,今晚就乘火车去武汉。你们两个准备好了之后,也尽快去吧。有什么问题,咱们到了武汉再说,好不好?” 从旁而言,坐镇台湾的叶公瑾是做好了周密准备的,层层设防,力求干净彻底地除掉左少卿。如果有可能,再找到她藏在身上的微型胶卷,那就更好了。因此,他调来了赵明贵小组,又派曾绍武前往武汉亲自向赵明贵交待任务,并且负责全盘指挥。他仍不放心,又将涂和祥和崔世三这一文一武派到武汉。所有人都盯着右少卿,只等她的姐姐左少卿出现了。 但是,叶公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行动安排得过于周详和严密,竟把武汉的魏铭水吓得惊恐万分。他因此与右少卿密谋后抢先采取行动,刺杀了曾绍武,给叶公瑾策划的这个行动,留下一个大大的漏洞。 所以,再精明的人策划行动,也有不周全的地方。正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涂和祥之所以接到指令也要去武汉,是藏在北京的“水葫芦”实在受不了美国中情局探员梅斯的再三督促,也不得不把一只脚伸进武汉来。也因此造出许多危机来,给本故事中的双方都带来一些麻烦。 看官们慢慢往下看吧,后面的故事正徐徐展开。 这一天的下午,涂和祥和崔世三在武昌火车站下了火车。他们相隔十几米,先后出了站台。他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穿过站前熙熙攘攘的旅客和行人,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 那个时候,著名的武汉长江大桥还在紧张的建设过程之中,还没有通车。所以,在下一直说的这个武昌火车站,那时还叫“通湘门站”。到当年的十月份,武汉长江大桥通车之后,通湘门站才更名为武昌火车站。 涂和祥离开武昌火车站向北走去,最后在一条叫千家街的小街里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旅馆住了下来。 这样一来,所有与左少卿相关的人,或者说,与阮其波遇刺案相关的人,都先后到了武汉,并如潜藏的猎豹一般,做好了跃出扑杀的准备。 即将在武汉展开的这次暗中搏斗,将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较量。这次较量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却极其激烈。请各位看官接着看吧。 在所有人中,第一个警惕起来的,毫无疑问,就是右少卿。因为几天前,龙锦云在大街上看见的,就是她。 在武汉潜伏八年来,右少卿第一次发现自己被人跟踪。尽管那个跟踪者看上去像一个新手,但还是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天,她刚刚下班。她现在在一家修理合作社里工作,负责收费和开票。 这家修理合作社是由区政府出面,将许多过去散落在各个街角路边的手艺人组合而成的。后来。这种合作社被称作“大集体”,也叫“区办摊子”。这两种称呼今天都没有了,或许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对它还有一点记忆。 右少卿对修理合作社这种所有制形式并不在意,她只是需要一个职业而已。 这家修理合作社什么东西都修理,从箱包拉链到修鞋钉掌,从修理收音机到修锁配钥匙,无所不修。那些过去的手艺人们双手乌黑,扎着破烂围裙,整天默默地低着头,修理各种各样的东西。 右少卿也努力适应这个环境。她穿一件旧工作服,也系着一条蓝布围裙,胳膊上套着乌黑的套袖,坐在屋角的小桌前,为顾客开票收费。 她忙了一天,终于熬到下班。她等那些工人们都走了,就检查门窗,关闭电灯。然后锁上门,提着自己的小布包,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但她很快就疑惑起来,她发现自己居然被人跟踪。她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被人跟踪,让她疑惑的是身后的那个跟踪者。她站在街边的橱窗前,看着橱窗里的商品时,对身后的跟踪者观察了片刻。 那是一个年青姑娘,神色有些紧张和不安。她手里竟然提着一个很重的布包。她看得出来那个布包很重,跟踪的姑娘不断的换着手。 一个跟踪者,竟然提着一个很重的布包。那个布包几乎就是一个标志。被跟踪的人很快就会注意到这个布包,会发现它多次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正文 四百七十二、 记忆 这个情况让右少卿有些拿不准了,她猜不出跟踪者是个什么人。似乎不应该是公安人员。公安人员不会拿着这么重的布包跟踪她。 右少卿没有让这个跟踪者跟踪多久,她很快就甩掉了这个跟踪者。 这个跟踪者,自然就是龙锦云。龙锦云自认为看见的是左少卿,她当时的惊讶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在以后的几天里,右少卿小心地观察自己的身后,打量周边的行人。那个姑娘再也没有出现。她也没有再发现可疑的跟踪者。 这就有点讨厌了,她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老魏。她所有的组员都没有发现被人跟踪。而最先发现被人跟踪的,竟然是她。这件事要是告诉她的组员们,简直就有点丢人。右少卿为此竟有一点气恼了。 这一天是周日,右少卿在家里休息。在家里,还有一件让她气恼的事。 周日,一向是她检查女儿作业的时候。她发现,她的小媛媛做那么简单的算术题,竟然做错了一道。这就让她有些气恼了。 她板起面孔,尽可能严肃地说:“媛媛,你做错了一道题,你再好好检查检查,看看是哪道题做错了。” 小媛媛坐在小桌子旁边,噘着一张红红的小嘴嘀嘀咕咕,可就是检查不出哪道题做错了。让坐在小桌另一边的右少卿真的有些气恼了。 也在家里休息的王石头,此时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这边。平时遇到小媛媛做作业做不出来的时候,他早就过来指点了。但今天有小媛媛的妈妈在这里,他就不好插嘴了。他静静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右少卿。 自从这对母女住进他的家里,王石头就对这个被称为“苏姨”的女人有一点点疑惑。在他隐约的记忆里,似乎是见过这个女人的。但在什么地方见过,为了什么事,他就想不起来了。似乎苏姨对他并没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第一次见着苏姨的时候,她还笑着和他握了一下手,说:“你就是石头。好高的个子,都快赶上我了。王妈,您看是不是?” 王氏这个时候正从厨房里端着饭菜出来,说:“石头,给你苏姨打点水,让苏姨洗洗手,咱们吃饭了。他苏姨,家常便饭,你将就一下。” 那顿晚饭其实是很丰盛的。在石头的记忆里,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这样的饭菜。但在他另外的记忆里,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个苏姨了。 同样也是这件事,也是右少卿感到奇怪的一件事。 自从她带着女儿住进这个家里之后,就隐约察觉这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有时会静静地注视着她。她偶然一瞥时,能看出他的眼睛里,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疑惑。他的眼睛有时会半眯着,既像注视,又像在回想,仿佛在解一道难解的算术题。 从旁而言,右少卿对这个王石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当年在保密局的刑讯室里,这个孩子才只有六岁呀。当时她坐在观察室里,连正眼都没有多看这孩子一眼。她对这个当年的梁石头没有任何印象。 这个时候,坐在桌边的小媛媛仍然心不在焉,在作业本上看来看去,就是找不出哪道题做错了。她就把一只小手托在圆圆的腮上,歪着脑袋看着天花板,小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念叨着。 右少卿敲了敲桌子,说:“媛媛,你不看作业本,你在干什么呢。” 小媛媛就嘟着小嘴说:“你没有看见我正在思考吗?” 右少卿严肃地说:“你应该看着作业本思考,认真思考。” 小媛媛斜她一眼,嘀咕着说:“那你不看着作业本,是不是就不会思考了?” 右少卿克制着气恼,“你不要跟我犟嘴,当心我‘卒瓦’(左卒右瓦,念cei)你。” 小媛媛鼓着小嘴说:“我又不是酱油瓶子,你干吗要‘卒瓦’我呀。” 坐在门口的王石头简直要笑出声来了。这个小媛媛一笑一颦都让他觉得可爱。每天晚上吃晚饭前,苏姨还没有下班的时候,是他一边督促小媛媛做作业,一边和她说笑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一笑起来,都会手舞足蹈,前仰后合。 小媛媛会问他一些怪问题,“石头哥哥,你说0是单数还是双数呀?” 王石头眨着眼睛,竟然回答不出来。 小媛媛就说:“石头哥哥,你好笨好笨呀。我们老师说,凡是能被2整除,又没有余数的,都是双数。0除以2还是等于0,是不是整除了?是不是没有余数?”她这么说着,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小身体也前仰后合的。 王石头也笑了起来。他没想到双数的定义还可以这么用。他拍着桌子说:“不要说嘴了,快做你的作业吧,苏姨就要回来了。” 小媛媛立刻向门口张了一眼,又埋头做她的作业。 现在,小媛媛做错了算术题,眨着大眼睛看着房顶,让王石头心里乐不可支。 这时候,右少卿说了一句话,让王石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右少卿对着桌边的女儿说:“我给你一点时间,你可以再好好考虑一下。” 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如一根细细的针尖一般,轻轻地挑破了王石头心里早已被封存,甚至被选择性忘却的记忆。那是他心里的一个伤口,模糊而疼痛。 请看官们重新看一看第八十六节“父子审”,和王石头一起回忆当时的情景。 那是他记忆里最后一次看见父亲,在一个黑暗而且模糊的地方。他不记得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后来他上中学的时候,老师有时会讲到革命先烈遭受国民党特务严刑拷打的故事。他在心里判断,那应该是在特务们的刑讯室里。 那时,父亲就坐在一张桌子的后面。父亲的身后,还站着两个面目凶恶的特务。父亲的对面,坐着一个……一个女人?一个穿着军装的女人?让他疑惑的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女人一直很模糊,看不清她的模样。 但此时,王石头的脸色却渐渐苍白。因为他渐渐回忆起,坐在父亲对面的女人,好像曾经也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记忆在这里有些模糊,可能不是原话,但却是这个意思,他听得懂那个意思。那个女人说:“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你再好好想一想。”他记忆中模糊的女人,正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他望着坐在桌边的苏姨,只觉得胸中一阵憋闷。那个穿着军装的女人……就是苏姨吗? 王石头慢慢地站起来,脚步不稳地向门外走去。 右少卿此时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片刻的疑惑,但也仅仅是片刻。她根本想不到这其中的关键情节。她继续低头看着女儿的作业。 王石头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沉重地倒在床上,让逐渐清晰起来的记忆,一幕一幕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心里还是只有那一个问题,“苏姨就是那个女人吗?为什么这么巧?”母亲曾经对他说过,他们过去住在南京。“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审讯父亲的,就是这个女人吗?” 王石头心里有一连串的疑问,都是解不开的疑问。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对自己的记忆有点拿不准。但这些疑问,都勾起他对父亲的记忆和怀念。 躺在小屋里的王石头,记忆最清楚的一点,父亲就是死在国民党特务的刑讯室里。这是他的母亲,也就是他的伯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的。 父亲的死,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这一天的傍晚,王妈母子和右少卿母女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右少卿隐约察觉王石头有了一点变化。他低着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讲。他偶然抬起头时,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严肃的沉思。让她略感惊异的是,在那个沉思的眼神里面,甚至还包含着某种仇恨。他注视着她的时候,目光定定的,不动声色。 右少卿心里很奇怪,心里悠悠地转着,但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右少卿心里虽然有疑惑,但面对这个十五岁的男孩子,她并没有太往心里去。王石头说着一口嘎巴嘎巴的武汉话,看上去他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孩子。她最初来武汉潜伏时,他大概只有七八岁大。此前此后,她都不可能和他有什么交集。所以,她把心里的疑惑想了一想后,就放下了。她心里疑虑的,还是她被人跟踪这件事,尽管那个跟踪者是一个毫无经验的姑娘。 这样的生活还在继续。右少卿仍像往常一样每天按时上下班。但是,她比以前更谨慎了。每天出门,更注意观察自己的身前和身后。 大约是在三天或者四天之后,也是快到下班的时候,右少卿坐在她的小桌前清点收入,整理票据,准备下班。这时,她透过身边的小窗口向外面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她就意识到了危险。她感觉,可能真的被人跟踪了。这个跟踪者看上去绝不是个新手。 正文 四百七十三、 寻迹 右少卿看着窗外的时候,正是一般人下班的时候。街上的人很多,但人们都在匆匆地走着,很少有人停下来。 这就显出来异常了。在对面街边的树底下,站着一个年轻人,正在无聊地看着一张报纸。正是这个年轻人的无聊,引起右少卿的注意。那人来来回回地翻着手里的报纸。她感觉,这个年轻人看手里的报纸已经看了许多遍。另外一点,他翻报纸的时候,就会抬头向这边的修理合作社看一眼。 右少卿意识到,这是一个真正的跟踪者,目标就是她。 右少卿此时明白,她必须尽快将这件事告诉老魏,和他商量解决办法。另外一点,她必须及时通知她的组员们,要他们保持警惕,必要时立即转移。今天晚上,她必须做好这两件事。 也就在右少卿发现被人跟踪的这个时候,她的姐姐左少卿,带着她形色各异的三个组员,刚刚抵达武汉。 柳秋月仍如当年在洪公祠一样,是全组的大总管。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家安顿下来。所以,在一两天里,左少卿这个小组,还没有开始他们的侦察活动。 柳秋月很快在离江边不太远的一条叫司门口后街的地方租了两间房子,作为她和左少卿居住的地方。对陈三虎和胡广林,则让他们以采购员的身份,在小客栈里定了一个房间住下。 所有人,包括胡广林在内,都可以算是行家里手。他们没有任何耽搁,很快就安顿下来,随便吃了晚饭,就都在左少卿的房间里聚齐。 到了快夜里的十二点时,柳秋月在她的小房间里架起她的红星牌收音机,接上测向天线。然后头戴耳机,开始搜寻武汉第五潜伏组的无线电信号。 陈三虎和胡广林都是第一次看见柳秋月的这个架式。他们坐在墙边的凳子上,惊讶地看着柳秋月调试收音机和测向天线。她的耳机里隐约传出断续的嘀嘀声。 左少卿则吸着烟,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夜空。她在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现在,他们一组四人,都来到了武汉。因为柳秋月在武汉方向发现一个无线电信号。也因为左少卿想起,武汉确实有一个“第五潜伏组”。 所以,左少卿现在不得不考虑,假如所有这些判断都是正确的,她又如何在武汉找到这个“第五潜伏组”呢? 她明白,国内的公安部门,也许还有其他情报机构,早已知道武汉有一个特务潜伏小组,并且监听搜寻了多年。他们尚且没有找到,我又如何才能找到呢? 这个问题,左少卿在从南京到武汉这一天一夜的火车上,一直都在考虑。她必须有更好的办法才行。 这时,柳秋月抬起头,看着左少卿,轻声说:“姐,我找到那个电台信号了。”她掀开耳机,让屋里的人都听见耳机里传出来的嘀嘀声。她小声说:“他们正在发报,我感觉,他们发报至少已经有十分钟了。” 陈三虎笑嘻嘻地看着她,说:“柳姐姐,你好厉害。主子,这帮不知死活的家伙,到现在了,还在活动呢?他们是不是傻呀!” 胡广林则是满脸的疑惑,他说:“这个,怎么知道是潜伏在武汉的特务?” 柳秋月说:“老胡,我们监听过这个信号,它的波长没变,发报手法也对。” 陈三虎兴奋起来,“主子,不就是找这个电台吗?你说,咱们怎么找?” 这也正是左少卿考虑的问题,她:“先别急,听听秋月怎么说。” 这时,柳秋月已经在桌上铺开武汉市地图。这是她下午刚刚从书店里买来的。她用铅笔在地图上点出他们现在的位置,看着周围的人,“姐,我们现在的地点是武昌司门口后街。”她用铅笔以司门口后街为起点,按照测向天线测出的角度,向东北方向画了一条直线,“姐,这个电台的位置就在这个方向上。现在,我们只知道这些。不过,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这个电台。” 屋里的四个人都围在桌旁,看着桌上的地图,也看着地图上从司门口后街向东北方向延伸的直线。他们都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很大的范围。在这个范围里有许多街道和小巷,更有无数的房屋。想在这个范围里找到隐藏的电台,比上天都难。 柳秋月、胡广林和陈三虎都抬起头,看着一直盯着地图的左少卿。 左少卿也凝神看着地图。她终于抬起头,一一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轻声说:“不管怎么样,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电台。怎么找,我想先听听大家的意见。” 柳秋月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以她对左少卿的了解,她这么问,一定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胡广林可忍不住了,他说:“我对无线电这些东西,不太了解。但我还是看出来,这条直线画过去,是一片很大的地区。这简直就是大海里捞针呀。” 陈三虎斜眼看着他,“兄弟,你认怂了?你可是共军呀!这么快就认怂了?” 胡广林瞪他一眼,“什么共军不共军的,你少胡说八道!” 陈三虎也不示弱,“怎么地,老子就这么说了,你砍我的头呀!” 胡广林的火气早已升了上来,只是不想跟这个无赖一样的家伙一般见识,竭力忍耐着。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找敌人的电台,干吗要带上这么一个家伙。 左少卿先说了话,“三虎,不要胡说!”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陈三虎立刻就软了下来,“主子,得,我敬着他。您说,您只要开口,我就一家一家去找,一条街一条街去找,还怕找不着他!” 左少卿看着胡广林,轻声说:“不管怎么样,一家一家去找,肯定不行。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们必须另外想办法。” 小房间里安静下来,桌边的三个人都注意地看着她。 左少卿在烟灰缸里拧熄了烟头,扭头看着窗外,再次思考了一下。她回头说:“现在可以确定的情况是这样,第一,秋月的监听,发现武汉有一部潜伏特务的电台,这一点已经不用怀疑。第二,我也确实知道,在武汉有一个特务小组,叫‘第五潜伏组’。第三,从一九五〇年九月起,这个潜伏小组开始向台湾发送情报,是内容很广泛的经济情报。这些情报我都看过。” 坐在桌边的三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也不由自主地猜想着其中的原由。 从旁而论,左少卿能找到公安部门一直找不到的武汉“第五潜伏组”,是因为她确实掌握着公安部门不掌握的一些情况。 胡广林问:“左少,你怎么知道……这些情况?” 坐在旁边的陈三虎,自然不放过找他碴的机会,就把他一推,说:“你闭嘴!老子警告过你,不该问的就别问!听主子说!” 左少卿看着胡广林,也看着其他人,轻声说:“不要问我怎么会知道,也不要随意猜测。有些情况,你们不需要知道,听清我后面的话就行了。”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她继续说:“我要说的第四点是,在‘第五潜伏组’发送到台湾的这些情报中,有这么一部分内容,”她抬头注视每一个人,以引起他们的注意,“这些内容主要是武汉的市政府和区政府关于当前各种工作、各种政治运动的公告、要求或者指示,以及市区政府做出的各种决议,主要都是这方面的内容。我猜想,武汉第五小组的人要想获得这方面的情报,可能只有一个地方,就是市区政府门前的公告栏。” 听完左少卿说出的办法,柳秋月顿时张大了嘴。她立刻就听明白了,这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办法,甚至潜伏的特务也不会察觉到这个漏洞。 陈三虎则转着眼睛,还没有把这个意思想明白。 胡广林也听明白了。他说:“左少,你的意思是,监视市区政府门前的公告栏?”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是。” 胡广林疑问更大,“每个市区政府门前的公告栏?” 左少卿摇摇头,“不是每个市区政府,我们没有那么多人。”她指着地图说,“你们看,咱们在司门口后街,电台信号来自这里的东北方向。在这个方向上,西面是长江,东面则是一个很大的沙湖。在长江和沙湖之间,这是一个狭长地带,隶属于两个区,一个是武昌区,还有一个是青山区。我们盯住这两个区的区政府,另外,再加上一个市政府。我看,应该够了。” 这个时候,小房间里就很安静。每个人都有些惊讶地注视着左少卿。 柳秋月终于开了口,“姐,时间你考虑过吗?也许要很长时间我们才有发现。”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我考虑过。不过,这个第五小组,每周都会向台湾发送一次到两次电报。我判断,他们至少每周一次,会去市政府或某个区政府门前看公告。” 正文 四百七十四、 借人 柳秋月点点头,表示她已经听明白了。这真是一个绝好的主意。 左少卿继续说:“关键是,我们要能把这个人认出来,认出那个看公告的人。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在认人这方面,秋月和三虎都应该没问题。他们以前就是干这个的。就是广林要细心一些,你和这一类的人,可能没有打过交道。” 陈三虎这下子可来了劲,向胡广林晃着大拇指说:“兄弟,看出来了吧,这就是我的本事了,你等着瞧吧。” 左少卿笑了一下,“不过也说不定,广林从前是解放军的侦察连连长,应该也有一些经验。好了,现在咱们分配一下任务。从明天开始,我盯市政府,三虎盯武昌区政府,广林盯青山区政府。三虎,武昌区政府应该是个重点,你要留心一点。” 陈三虎快乐地点着头,“成,主子,您等好吧,我一定盯得严严实实的。” 左少卿回头抓住秋月的手,说:“秋月,你的任务最重。你对武汉比较熟悉,”她指着地图说:“你的任务就是从这里,向东北方向沿街巡视,既看人,也看可能藏着电台的房子。这两样,你都是内行。我猜想,这个第五小组不会单独把电台放在这里,可能还有其他人也住在这附近。你要多留心可疑的人。” 柳秋月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就用力点点头。 这样,从第二天开始,左少卿小组的四个人开始分头行动,监视市区政府门前的公告栏。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陈三虎在武昌区政府门前的公告栏旁,果然看见一个可疑的人。 后来得知,他就是在武昌火车站当职员的纪宝兴。说起来这也是必然的,武昌火车站距离武昌区政府,只有两站地,实在太近了。这里也是纪宝兴每隔几天就必去的一个地方。 陈三虎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不仅仅在看,还在用小本子抄写。 就这样,左少卿终于在武汉找到了她想找的第一个线索。 相比之下,杜自远找到他想找的线索,则要比左少卿稍晚一点。 那一天,杜自远和秦东海到达武汉,与李云林见面,并且意外地见到林文秀。他绝没有想到,林文秀竟然能够活下来。 李云林把省军区司令部侦察参谋吴坚上尉介绍给他之后,杜自远并没有立刻离开。因为李云林无论如何都要他们留下来,和他喝一杯酒。 杜自远所以没有走,是因为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刚刚冒出来的想法,是一个一时又说不出口的想法。 在吃晚饭的桌上,因为有家里的保姆不时进来上菜,杜自远什么也没说。 李云林和他碰杯时,似乎已看出他的犹豫,就在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小声说:“老杜,咱们晚上再好好聊一会儿吧。现在喝酒!来,碰一下。” 晚饭之后,他们去了李云林小小的书房。李云林让保姆给他们沏上茶,然后就关上门,回头说:“老杜,这个门一关,谁也听不到我们说话。你呢,你还有什么话想说?说吧,我听着。” 杜自远默默地注视着他,也注视着围坐在办公桌旁边的秦东海和林文秀。他特别在林文秀脸上多看了一会儿。 他说:“老李,我这次来,有非常重要的任务。” 李云林一摆手说:“这个我已经猜到了,否则你不会到这里来。” 接下来,杜自远就简单介绍了他刚刚得到的情报,国民党潜伏在济南的一个特务小组,最近悄悄转移到武汉,并且已经与台湾方面建立了联系。 杜自远非常谨慎,绝口不提阮其波遇刺案,不提从国外潜逃回来的左少卿,更不提中苏之间已经陷于停顿的谈判。但特务转移到武汉这个情况,仍然十分重要。 李云林也做过地下工作。他在闽浙赣边游击纵队当副司令员的时候,就分管情报工作。他立刻就从这个特务小组转移到武汉这件事里,察觉出异常来。 他轻声说:“老杜,我猜,这个案子,一定涉及更重大的案子吧。” 这个时候,杜自远的脸色就全变了,嘴巴已经咧开来,目光更是极其严峻。他小声说:“老李,更多的情况我不能再跟你说,但确实涉及更严重的案子。老李,我请求你,无论如何都要帮助我。” 这一句话,是他们在南京时互相都说过的。那时,他们都遇到了极其严重的情况,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向对方提起这一句话。仅仅这一句话,已让李云林明白,情况一定极其严重。 他说:“老杜,吴坚还不够吗?” 杜自远向他点点头,“吴坚是我们需要的,非常需要。但是,还不够。” 李云林在些惊讶,“你说,你还需要什么?” 杜自远伸手握着林文秀的手,注视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老李,我还想跟你再借一个人。我请求你答应我。我想跟你借文秀。” 林文秀吃惊地张大了嘴,“自远,我?我这个样子,我能帮你干什么?” 杜自远严肃地向她点点头,“老李,还有文秀,从济南转移过来的特务小组,这个小组的组长叫赵明贵。文秀,你认识他。” 林文秀“啊”了一声,立刻在恍惚之间陷入到恶梦般的回忆里。 在保密局刑讯室里,是这个赵明贵和程云发共同对她审讯。他永远穿着干净整齐的军装,头发一丝不乱,脸色却永远是在阴沉中透出恶毒的苍白。他还曾经进入她的牢房里,轻言细语地劝她招供。同牢房的女犯们告诉她,他叫赵明贵。她不会忘记他,她最后被特务们用铁锤打碎右脚,就是他的示意。 林文秀看着杜自远,轻声说:“自远,你要我去认他?” 杜自远握着她的手,“文秀,现在还只是我的想法,我要看今后几天对这个特务小组的侦察情况。老李,你同意文秀必要时帮助我吗?我会派专人照顾她。” 李云林关切地看着林文秀,在她耳边说:“文秀,你行吗?” 林文秀向他点点头,“老李,我行。我要是还能干点什么,那就太好了。再说,我确实认识这个叫赵明贵的人。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是他害的。” 李云林握着她的手,轻声说:“文秀,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林文秀笑着向他点头,“老李,我知道。” 这天夜里,秦东海和吴坚按照他们事先的约定,在湖北省军区的电讯室里,开始他们的无线电监听工作。 他们的做法,其实和左少卿一样,都是监听无线电信号。不同的是,左少卿监听的,是武汉第五小组的信号。而秦东海和吴坚监听的,则是赵明贵小组的信号。在来武汉之前,三局电讯处的同志,已经向他们提供了赵明贵小组所用电台的波长和无线电信号的录音。 省军区机要室设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宽大的窗户上拉着厚厚的窗帘。沿着墙边,是一排七台大功率电台,电台上方天线林立。每部电台旁边,都有一台环形的测向天线,随着监听员的手,缓缓地旋转着。监听员们头戴耳机,静静地坐在电台前,一边调整测向天线,一边调整着波长旋钮。当他们发现一个电台信号时,就会按下旁边的录音机按钮。 秦东海看着机要室里的情况,轻声对吴坚说:“你们的力量挺棒呀。” 吴坚向他笑了起来,也轻声说:“我们以前和公安军司令部一起工作。我们有的时候,也要干反特侦察工作。所以,这些设备都是我们平时用到的。现在,公安军司令部分出去了,划归省公安厅管辖。要不然,这样的设备我们更多。跟你说吧,公安部门的侦搜手段,我们都有。” 吴坚所说的那个公安军司令部,后来演变成湖北省公安厅所属的刑侦总队。 这样的侦搜监听持续两天后,他们终于监听到赵明贵小组的无线电信号。 秦东海带来的信号录音被装在录音机上,监听员一边听录音,一边监听收到的信号。他抬起头,向吴坚点点头,示意就是这个信号。同时,他又向旁边的测向员做着手势。测向员在一块很大的地图板上,旋转一个带分角器的长长的木尺,然后在地图上标出电台信号的大致方位。 经过多点监测,测向员在地图板上标出电台的位置,是在省军区所在地洪山以北偏东的方向,在沙湖和东湖之间的一个狭长地带里。 吴坚在这个狭长地带上划了一个圈,小声说:“电台就在这一带。” 秦东海在地图上看了一会儿,说:“这一片面积这么大,下一步怎么办?” 吴坚说:“我看,可以使用无线电监测车,每天在那一带搜寻。特别是在他们发报的时间。不过,这可能需要很长时间。这个信号每次只有几分钟,咱们每次只能搜寻一小块地方。如果这个电台移动地方,咱们又要一切重来。” 正文 四百七十五、 各方暗警 秦东海摇摇头。他已经看出来,这一带都是普通民房,让一辆无线电监测车在这里开来开去,可能会被特务发现。他说:“咱们去向老杜汇报吧,看看他怎么说。” 在省军区电讯室隔壁的小会议室里,秦东海和吴坚向杜自远汇报了监听情况,并在地图上指出电台所在的大致方位。 杜自远也感觉使用无线电测向车不是好办法,他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慢慢搜寻。 这样,他们三个人就俯身在地图上,仔细观察这一带的街道和走向,寻找其他办法。杜自远注意到,这个狭长地带的西面是沙湖,东面则是东湖,那是一个更大的湖。在这个狭长地带里,贯穿南北的中北路几乎是唯一一条通往市中心的道路。 这个时候,杜自远就想到了林文秀。 杜自远看着吴坚说:“这条中北路,是穿过这个狭长地带的唯一道路吧?” 吴坚想了一下说:“几乎是唯一一条。其他还有几条路,但都是小巷,比较弯曲也比较狭窄,车辆和行人大都是走中北路。” 杜自远的手指沿着中北路一直向南移动,最后停在一个交叉路口上。他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吴坚立刻说:“这是中北路和楚汉路的交叉路口。” 杜自远说:“事实上,这是从狭长地带里出来,去市中心的必经之路,对不对?” 吴坚一点头,“对,正是这样。” 杜自远抬头看着秦东海,“东海,你和吴参谋想想办法,在这个交叉路口设一个监视点。比方说,设一个小百货店,或者茶叶店什么的,监视这个路口。” 两天后,吴坚想方设法,终于在中北路和楚汉路的交叉路口租赁了一个小百货店。小店很小,除了一般的针头线脑等小百货之外,还有烟酒茶叶等等。 从这时起,被杜自远借来的林文秀,就成了这个小店的老板娘。她每天拄着双拐给过路的行人拿这个拿那个,收钱找钱。秦东海也成了一名店员,帮助林文秀上货、打扫卫生。没人的时候,就陪着她坐在小店里聊天,也看着过往的行人。 那个时候的中北路和楚汉路还没有今天这么宽阔,用今天的眼光来衡量,只能算是一条小街。小街的两边都是破旧的房子,还有就是满眼的招牌。小街的上空布满乱拉的电线,再有就是晾晒衣服的竹竿了。 但这条小街却真的是一条交通要道,是从沙湖和东湖之间穿过去,往水云居那个方向去的唯一一条路。所以,这条小街每天都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 林文秀和秦东海站在柜台里,默默地观察着过往的行人。天意如此,他们很快就在这个小小的百货店里,有了重大发现。 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是个阴雨天。天上落下阵阵小雨,随风四处飘着。以往满是灰尘,车辆一过就会卷起漫天尘土的小街,此时也变得有点泥泞了。人们小心地跨过积水,低着头匆匆走过。 大约傍晚的时候,小店里进来一个顾客。他打着一把伞,一进门就连连地跺脚。他走到柜台前说:“给我拿两包大前门,还有火柴。” 林文秀看了他一眼,就垂下眼睛,拄着双拐去货架前拿烟和火柴。 没人想得到,进来的这个人,正是从济南转移到这里的赵明贵。 他从林文秀手里接过烟和火柴。趁她找钱的时候,抽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划火点燃,然后就默默地打量这个小店和拄着双拐的老板娘。 这是一个单薄瘦弱的女人,她拄着的拐杖似乎都比她的身体沉重。她似乎随时都可能摔倒。在赵明贵看来,这个老板娘似乎很不讨人喜欢。她始终沉着脸,连眼睛也不肯抬一下。她把找回的钱放在柜台上,就回头去整理货架上的百货。 在小店另一端的秦东海已经从林文秀的脸上看出异常。他一边擦拭着柜台,一边用眼角瞄着这个刚进来的客人。 赵明贵把找回的钱放进口袋里。当他吸着烟走出小店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有了一些疑惑。那是一种说不明白的疑惑。他撑开伞,继续走在雨丝飘飘的小街里。 大约十分钟后,这是跟在赵明贵身后的秦东海,后来告诉杜自远的时间。 走在小街里的赵明贵慢慢停下来。他转回身,透过蒙蒙细雨,看着远处的那间小店。一阵小雨扑在他的脸上,冰凉而潮湿。妈的!他终于想起来了,难怪有些眼熟,那个小店的老板娘应该叫林文秀! 赵明贵心里,此时已是一片冰凉和恐惧。自从他执行潜伏任务以来,无论是在济南还是现在的武汉,他心里从来没有存过一丝侥幸的想法。他明白,林文秀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一定和他目前执行的任务有密切关系。毫无疑问,这也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到了这个时候,发生在武汉的这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暗战,已经渐渐拉开了帷幕。 所有相关的人物均已到场,并且都对敌方有了隐约的察觉。 右少卿之所以发现了真正的跟踪者。这是因为赵明贵的手下终于追踪到了她。 这个时候,陈三虎则在武昌区政府门前,注意到了正在抄政府公告的纪宝兴。 而杜自远,则通过林文秀找到了赵明贵。而赵明贵,则对此有了察觉。 到了这个时候,所有各方都绷紧了神经,也提高了警惕,更做好了准备,都抱定了要在恶战中完成任务的决心。 更准确的说,这场恶战是在十天前悄然开始的。启动这个帷幕的,正是赵明贵,和他的潜伏小组。赵明贵的精明,是看官们早就知道的。 故事讲到这里,就有必要讲一下这个赵明贵的潜伏经历了。他在这个故事里,毫无疑问是个重要角色。 说起这个赵明贵,也是有些异常的。几乎从他开始执行潜伏任务的第一天起,他就由一个聪明、精明的情报军官,变成一个阴沉、阴险的狡诈恶鬼。 原因极其简单,因为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被保密局送到了台湾。 一九四九年六月,他跟着叶公瑾的二处还在长沙的时候,就接到局本部的命令,要求他留下,去执行潜伏任务。 赵明贵不可能违抗军令。他先去了杭州。 保密局此时已经离开了杭州。但情报处在杭州还有一个办公室,负责安排潜伏人员。情报处处长亲自向赵明贵交待任务,指定他的潜伏地点就是济南。 赵明贵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也知道自己去不了台湾。像他这样保密局军官,要想在大陆生存下去,只能隐藏。潜伏就是隐藏。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希望和他的妻子和儿子呆在一起。 但是,在他去火车站,准备登上开往济南的火车上时,给他送行的情报处长却告诉他两个让他意外的消息。 情报处长先递给他一个大信封,说:“明贵兄,国防部对你的正式任命已经下来了,你已经被任命为保密局济南组少将组长。这个信封里就是你的委任状。” 赵明贵有些惊讶。他小心谨慎地奋斗多年,才好不容易混到一个上校。但今天,仅仅因为潜伏,他就被晋升为少将了。他的心里,真有一点悲喜交加的感觉。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连连向情报处长致谢了。 “还有一个好消息也要告诉你,”瘦瘦的情报处长透过他的眼镜片盯着赵明贵。他继续说:“明贵兄,第二个好消息是,我刚刚接到通知,就在一个小时前,你的妻子和儿子,已经被送上飞往台湾的飞机。明贵兄,这下,你就可以安心为党国工作了。好好干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赵明贵愣怔地看着情报处长。他心里明白,他虽然潜伏下来,但保密局的高层并不信任他,怕他投共。 那一夜,坐在火车上的赵明贵身心冰凉,如同寒冬的深夜一脚踏入冰河里。 他的妻子,是他初中和高中的同学。三年的初中,他们已经眉目传情,心心相印了,只是从未说过话。上高中的第一天,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要看见对方。就在那一天夜里,他的妻子,就把她稚嫩可爱的小身体给了他。 初次的疼痛,让她的脸色更加雪白。她搂着他的脖子说:“阿贵,不要辜负我。” 赵明贵指天发誓,“下一次和你在一起,一定是在新婚的夜里。” 抗战爆发,赵明贵在参军的前一天,仓促和妻子成婚。从此他们天各一方,把心中的柔情和思念,都付与书信。直至军统重回南京,他们才相拥相抱在一起。赵明贵向妻子发誓,今后再不分开。 “可是,从今以后,她如何生活下去呀!”赵明贵坐在火车里,想的就是这件事。 他们没有什么积蓄,而妻子没有工作,更无一技之长。他们的儿子只有五岁。离开他,只会做太太的妻子如何才能生活下去?赵明贵为此忧虑重重。 正文 四百七十六、 赵明贵 赵明贵为妻子和儿子今后在台湾的生活而担忧,心中极为烦乱,这是有原因的。还在杭州的时候,他就听说,一些军官包括将官的家属先一步去了台湾,却找不到工作,很快就陷入衣食无着的窘境。有些军官家属,竟沦为娼妓,以挣三餐。 赵明贵坐在火车上,极度揪心的掂念和忧虑,让他一夜未眠。当他抵达济南时,已如一个失魂落魄的鬼魅一般,在黑夜里独行。 他神思恍惚,已不记得是如何住进那家等待接头的旅馆里。 他一头倒在旅馆里的大床上,就陷入昏睡之中,整整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他偶尔清醒时,就在心里怒骂保密局,怒骂毛人凤,更怒骂潘其武。这些王八蛋竟然用他的妻子,他的儿子来钳制他,让他为那些王八蛋卖命! 赵明贵因为惦念他的妻子和儿子,几乎导致精神崩溃。 就在两天后,他的第一个组员进入他的房间,与他接头。 这是一个女人,名叫许文梅。她是原保密局河南站的上尉报务员。这个许文梅四个月前刚刚生过孩子。也就是在她生完孩子的那个时候,她意外得到消息,她男人在战场上被共军俘虏,至今生死未卜。 许文梅在哀伤中哺育着她四个月大的孩子时,却接到了执行潜伏任务的命令。 许文梅看着怀中的婴儿,泪如泉涌,哀之又哀,却没有一点办法。她更不敢违抗军令。她只好将孩子送到乡下老家,提着一只装着电台的皮箱,来到济南报到。 许文梅那天进入赵明贵的房间时,已是傍晚。房间里半明半暗,弥漫着污浊的气味。她看着脸色苍白,满头乱发,倒在床上昏睡的赵明贵,十分惊愕。 她俯身在床边,轻声问:“长官,你怎么了?” 赵明贵无力地看着她,幽幽地说:“我要死了。” “你是不是病了?”许文梅关切地问。 “我要死了。”赵明贵的目光已经散了,望着昏暗的房顶。 “你吃过饭了吗?”许文梅再问。 “我要死了。”赵明贵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几乎听不见。 许文梅从他的眼睛里看见消沉和失意,也看出他的痛苦和难过。这样的心情,正与她此时的心情一样。她觉得这个躺在床上的长官,就像一个失去母爱的孩子,孤立无援,束手待毙。此刻最需要的,恐怕只有她的关爱了。 她轻声说:“长官,你不要这样,什么都会过去,都会好的。” 赵明贵仍然说:“我要死了。”那声音,气息将无。 许文梅目光幽幽地注视着蜷缩在床上的赵明贵,感受着他心中的消沉与绝望,都仿佛与自己一样。她轻轻坐在床边,抚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冰凉而干枯,如饥饿的婴儿一般,几乎没有生机。这个感觉让许文梅心中微微一动。 接着,她就像抱起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一样,把赵明贵抱在怀里,让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前。再接下来,她犹如做梦一般,很自然地解开自己的衣服,把鼓胀的丰乳送到他的面前,并且直接送进他的嘴里。 她等了片刻,乳豆上并没有吸吮的感觉。她怀里的这个男人迷惘而痴呆地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吸吮。她揉挤着丰乳,让温暖的乳汁流进他的嘴里。 她喃喃地说:“长官,好好的,不管什么事,都会过去,都会好起来。”她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在你的身边。” 到了夜很深的时候,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气氛变得安详而宁静。 将死的赵明贵终于在许文梅的怀里活了过来。他隐约觉得,眼前的这个许文梅,也像他的妻子一样好,一样的温柔和可爱。也是他今后都离不了的。 到了这个时候,赵明贵就像个不知足的孩子一样,匍匐在许文梅的胸脯上,贪婪地吸吮着。许文梅则把自己像一本书一样完全打开,任他抚摸和进入。 这样两个为失去亲人而哀伤的人,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生存下去的渴望。 赵明贵一定要生存下去。至于为什么,他不愿去多想。他只是想活着。 这也是许文梅后来对他的叮嘱。他们就像夫妻那样生活着,也互相依赖着。几年来,赵明贵已经把许文梅当作自己的新妻子了,或者说,是如夫人。 赵明贵潜伏济南这几年,一直阳奉阴违。局本部来电报,要求他们采取“果断行动”,他一概是能拖就拖。或者上报了行动计划,言明某月某日实施。但到了最后,却又以种种借口,说该行动因故未能实施,俟后定将进行。无论如何,他的所有行动均以生存为前提。 一九五〇年,朝鲜战争爆发。济南是重要的交通枢纽。赵明贵每周三次电报,说济南站每天有多少多少军列通过。至于军列运送的物资,也多以他的猜测上报。 这几年,赵明贵和他的小组,就是这么生存过来的。但在局本部的记录上,却是成绩赫然,经费也就源源不断地汇来。 有时夜里,赵明贵和许文梅会无声地对视着,只在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们不用言明就知道对方的想法:这样活着,就很好。 但是,上个月底,本部来的一封电报却让他大费思量。电报中命令,要求他尽快带全组人员秘密转移到武汉。安顿好后,立即与本部联系,准备接受新的任务。 许文梅是报务员,先看到了这封电报。夜里躺在床上时,就和他悄悄议论。 “阿贵,武汉好吗?”她偎在赵明贵的身边问。 “长江上三大火炉之一。”他回答。 “那就很热了,一定比济南热很多吧。”许文梅还有一点天真。 “热不热倒还好说。不知道给咱们的是什么任务。”赵明贵则要忧虑一些。 “咱们现在挺好的,能拖着不去吗?”许文梅问。 赵明贵摇摇头,“看电报里的口气,可能不去不行。”他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叹一口气。“阿梅,一动不如一静呀。全组都过去,又是新地方,我很担心会出事。” 许文梅不愿意看着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忧愁,就用女人的办法去抚慰他。她伸手到他的下面,去抚摸他的那个东西,希望他能感觉到舒适。 她轻声说:“阿贵,你那么聪明谨慎,什么都能应付过去。咱们一定不会有事,把心放宽一些吧。” 赵明贵也知道他没有什么选择。新的任务来了,他就只能执行。阿梅说的对,他得打起精神来应付,争取应付过去。 赵明贵这个时候就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说:“阿梅,抱着我。” 许文梅就笑了一下。阿贵让她抱着他,说明他的心情已经放松下来了。 她翻身坐起来,盘起腿,然后搂着他的脖子,很轻易地就把瘦瘦的赵明贵抱到自己的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孩子一样。等他张开嘴时,就把一个乳豆放进他的嘴里,让他吸吮着。 其实什么也吸吮不出来了。赵明贵不过是含着她的乳豆,偶尔舔一舔。有的时候,这也是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他们做这样的夫妻已经七年了。 许文梅有时会想到,她自己的孩子已经七八岁了,也不知长成什么样子了。阿贵每天夜里这样吸吮着她的乳豆,也已经有七八年了。每当他心情不好时,就会躺在她的怀里,像一个孩子似的吸吮她的乳豆。 这样静默了片刻,许文梅隐约感觉到他身体的骚动,就在他的腿间摸了摸。那个东西已经起来了,握在手里很结实,就附在他的耳边说:“阿贵,我痒得不行了。让我躺下吧,你上来。”她并不用等赵明贵回答,就缓缓地躺了下去,就势把他抱在自己的身上。 赵明贵养尊处优一般地闭着眼,也不用费一点力,只等着阿梅替他找准地方,就把他那根棍子一样的东西,送入许文梅的身体,感受着那里面的潮湿和温暖。 许文梅在他耳边说:“阿贵,慢慢的,时间长一点。” 赵明贵当然也希望享受的时间更长一点。他放慢了动作,双手上上下下抚摸她的身体,掐她身上的软肉。不过,在许文梅这样的女人身上,想让时间长一点,却也不容易。赵明贵很快就忍不住了,他像个箍桶匠箍紧木桶一样,紧紧箍住她的身体,终于把身体里的那一点欲念,都倾泄了出去。 到了这个时候,赵明贵心里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想着,好了,那就这样吧。 所以,两天之后,经过一番细致的准备,赵明贵带着他的全组八个人,分别乘火车到了武汉。 许文梅在武汉沙湖东岸边租了几间平房,做为她的赵明贵的居住地。其他弟兄们也在附近租了房子住下来。 夜里,许文梅在家里支起电台,和本部联系。她曾经是上尉报务员,这样的军衔说明她的发报技术一流。她的三个手指捏着电键微微一抖,一组电码已飞向空中。 正文 四百七十七、 暗查 这封电报的内容是:“本部,赵组八人已抵武汉,候命。” 在北京,中调部三局电讯处处长紧急通报给杜自远的,就是这封电报。告诉他,原在济南的电台,现在出现在武汉。杜自远也就此做出决定:去武汉。 这天夜里,赵明贵收到的电报内容,却让他大为惊讶,竟然是让他秘密寻找武汉第五潜伏小组的右少卿。他完全没有想到,当年右少卿是第一个被抽出来执行潜伏任务的,她竟然潜伏在武汉。 一瞬间,以前和右少卿在一起的许多往事都浮现在他的眼前。 但他心里很快就出现一个大疑问:“找她,是什么目的?” 他并不敢回电这么问。他让许文梅回电:“请提供线索。” 这个“请提供线索”,就让远在台北的潘其武大费了一番脑筋。 潘其武还在发电报命令赵明贵小组由济南转移到武汉的时候,就一直在考虑寻找右少卿的线索。这是叶公瑾交给他的最重要的任务。 问题是,精明的右少卿连局本部都防着,不肯说出他们的地址或者联络地点。他要让赵明贵小组寻找右少卿,当然要想办法提供一些线索。否则,在武汉的茫茫人海里,如何能找到右少卿? 潘其武考虑了几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派人搜集当年保密局湖北站在武汉的所有房产情况,自然也包括房产地址。他考虑,潜伏武汉的特务小组,极有可能使用的是原湖北站的房产,特别是那些秘密住所。或许,武汉第五小组也会使用其中一套房产,并且一直使用到现在。 潘其武这个办法,还真就帮助赵明贵找到了武汉第五小组的人。 远在台北的潘其武,特地在情报局里组织了一些人,在档案室里查阅有关原湖北站在武汉的所有资料,凡涉及房产地址的,都要抄录下来。 但一番查阅后他才知道,当初湖北站在撤退前夕,已将大部分档案或焚烧或丢弃,所剩已经不多了。其中极少有涉及房产地址的。他不得已,又将情报局系统内曾在湖北站工作过的人,一一找来,单独询问。 谁知,一问之下,让他也大吃一惊。 原来湖北站科长以上的军官们,几乎都在外面养了女人,使用的几乎都是湖北站的秘密住所。这个情况让潘其武这样的人也沉默许久。情报机构尚且如此,惶论军队?共党当初不过万人时,尚且不能消灭殆尽,更惶论今日占领大陆江山? 潘其武这么想着,也不得不安慰自己,“如此,也是一生。不去多想它了!” 不过,他好歹总算是收集了十几处过去湖北站在武汉使用过的房屋地址。 所以,赵明贵小组抵达武汉之后,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寻找并且甄别这些房产现在由何人使用。 其实这些房产大体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办公用房,如办公室、仓库、看守所、训练班、掩护公司等等。这一类房产,解放军一进城就都被没收了,现在都已成了国家财产,由政府机关使用。 另一部分,就是湖北站为特殊用途拥有的秘密住所,也就是后来实际上被军官们用来养女人的房子。赵明贵要甄别的,就是这一部分房子现在由谁使用。 赵明贵谨慎安排他手下的弟兄,在暗中观察,向邻居们打听,再加上尾随跟踪使用者,一直跟到他的工作单位。一番调查探听之下,竟没有发现哪一个人是“武汉第五小组”的人。 倒是后来许文梅指着一个地址说:“阿贵,你不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吗?” 这处房子是里外两个小房间,非常小,并且很旧。怎么看也不像是湖北站曾经使用过的秘密房产。并且,住在这个小房子里的,是一个年龄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相貌乌黑丑陋,整天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潜伏人员。 看官们一定猜到了,这个女人就是俞多娜。 下面的弟兄拍回这个女人的照片。赵明贵把这张照片看了又看,仍然难以确定。 许文梅说:“阿贵,她没有工作,天天呆在这个小房子里,她靠什么过活?看上去,她似乎什么地方也不去,只是在家里呆着。我就是觉得很奇怪。” 赵明贵考虑再三,决定对这个女人下手。他要弄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武汉“第五小组”的人。 但是,赵明贵和许文梅都明白,怎么下手却是一个大问题。万一弄错了,那个女人去公安局报案,就很可能会给他和全组招来麻烦。 赵明贵到底还是精明一些,就和许文梅一起去那两间小房子外面观察,看看住在里面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以便确定对她下手的办法。 这样观察了两天,聪明的许文梅就笑着说:“阿贵,你不要看她丑,她一定喜欢男人。你注意到没有,她看见门前过往的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呀。” 赵明贵也看出了这一点,看出这个女人未必是个守得住的贞洁女人。 这样,赵明贵和许文梅商量一夜,终于制定出一个非常稳妥的办法:色诱。 只要色诱成功,即使这个女人真的是无辜的,事后也一定不会向公安局报案。 赵明贵这个时候就拍了拍许文梅的脸,笑着说:“阿梅,女人对付女人,真是没有一招不狠的,你真是太聪明了。” 这样一来,住在那两间小房子里的俞多娜,就要有大麻烦了。 这一天,是周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在这个周日,右少卿正在家里休息,检查小媛媛的算术作业,竟发现她有一道题做错了。她随随便便说的一句话,却让王石头隐约想起他最后一次看见父亲的情景,也引起他满心的疑惑和猜疑。 也是这个周日,林文秀和秦东海设在中北路和楚汉路交叉路口的小百货店,刚刚开张。他们站在小百货店里,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林文秀向秦东海介绍赵明贵的模样,“瘦,脸白,眼神阴沉。”这一天,那个关键的阴雨天还没有来临。 还是这个周日,左少卿小组四个人,正分散在武汉市区政府门前,注意着每一个看政府公告的人,想由此找到“武汉第五小组”的某一个人。这个时候,魏铭水第五小组的纪宝兴,还没有在公告栏前出现。 这个周日,对黑皮肤的丑姑娘俞多娜来说,则是一个可以放松的日子。她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天也是她陷入灾难的日子。 她独自一人吃完早饭。一碗泡饭,一点咸菜。那个年代的早饭,大体都是这样。 吃完了早饭,她洗了碗,收拾好房间,就锁上门走了。 她在这个秘密仓库里“驻守”了一个星期。她要用这个周日,去外面转一转。正如苏姐向她交待的一样,她出门就想走得远一点,看看街景,看看行人。如果可能,她还希望有一次“香艳之遇”。如果有,她一定不会把那个人带回家。她会在旅馆里开一个房间,这是苏姐教给她的最好的主意。因此,她又在口袋里装了一点钱。 周日是街上最繁华、最热闹的时候。大小店铺都挂出大减价的牌子,店员们站在门口,向来往的行人招呼着。忙了一周的人们也都换上干净衣服,或夫妻,或姐妹,或情侣,在这些店铺前流连。或者就是走一走,享受这轻松而且浪漫的一天。 俞多娜坐了几站公共汽车,就到了汉正街。这里是武汉最繁华也最热闹的地方。 这条今天已经名闻遐迩汉正街,在许多年以前,却不过是一条简陋破败的小街。虽有一些小贩在街上贩卖商品,却也并不多。每当下雨时,小街里遍地泥泞,让来往的行人苦不堪言。因此,从前的汉正街并不繁华。 直至乾隆四年,也就是一七三九年,汉正街终于用条石铺了路面。再遇雨天时,人来车往也就十分爽快了,行人也就渐渐地多了起来。到同治三年,也就是一八四四年的时候,管辖武汉的巡抚钟谦钧,集资在汉正街的一端修起了万安巷等新码头。水路一开,汉正街从此就商贾云集,交易兴盛,大大地繁华起来。 俞多娜在这个繁华似锦,店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心里很轻松。时不时地被对面冲过来的半大小子撞一下胳膊,也让她很快乐。 中午时,俞多娜进了一家小茶馆,在窗前的桌边坐下。她向伙计要了一壶茶,两个葱油炊饼,一边喝茶解渴,一边吃着炊饼充饥,一边看着窗外的往来行人。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在喧闹的小茶馆里,俞多娜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进来了。他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点心盒子,还有大大小小用纸绳捆扎的纸包,匆匆地走进来。他几乎要抱不住那些盒子了,轰的一下,就把这些东西都放在桌上。然后一边擦着汗,一边重新捆扎这些盒子和纸包。 正文 四百七十八、 色诱 男人忙完了,这才开始抬头向周围张望,并且很“意外”地看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俞多娜。他看上去有点惊愕,点着桌子说:“噢,对不起,这里没人坐吧?” 俞多娜向他笑了一下,摇摇头。 男人又说:“那……我可以坐一会儿吗?” 俞多娜再次向他点点头。她心里对这个男人有一个评判:好精神,好帅呀! 他三七开的偏分头一丝不乱,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上带着笑容,一身半新的中山装干净整齐。这个男人精神,清爽,看着就让人愉快,一定是个好男人。若是靠在他的怀里,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俞多娜不由自主地想像着,感觉那一定特别好。 那个男人指着桌上的盒子说:“我来武汉出差,给家里人,还有朋友们,带一点糕点。对不起,我坐一会儿就走。”他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汗。 俞多娜也从他的说话中,听出他的外地口音。她心里想,一个来这里出差的人,那是最好的了。要是能和他“艳”一回,之后各自走开,是什么麻烦也没有的。 她心里琢磨,我是否应该主动一点呢? 俞多娜心里存着“艳”一下的想法,对方的搭讪自然要接。于是,她第一次笑着开口说:“您坐吧,没关系。我也是坐一会儿就走。我只是没事闲坐坐。”她就这样不经意地把自己的状况告诉对方。她想,好男人一定懂的。 那个男人听到这个话,果然就向她露出笑容,是很迷人很吸引人的那一种。这就让俞多娜的心跳,加快了许多。 几分钟后,那个男人似乎要走了。他努力抱起桌上的盒子和纸包。但是,有一根纸绳却断了,一个点心盒子和一个纸包掉下来,差点掉在地上。 俞多娜慌忙接住这个点心盒子和纸包,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地看着他。 男人又向她看了一眼,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没办法了。这个……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送一下吗?我就住在旁边的旅馆里,只有几步路。”说完就在脸上露出渴望的笑容,注意地看着她。 俞多娜拿着那个盒子和纸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她心里感觉,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于是,她很快就向他点点头,表示同意。这样,俞多娜就捧着盒子和纸包,跟在男人的后面出了小茶馆。 男人住的旅馆果然就在小茶馆的旁边。男人一再向俞多娜说着谢谢,一边领着她上了楼。他勉强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就进了房间。 他把点心盒子都放在桌上,却并没有回头去接俞多娜手里的盒子和纸包,而是说:“请进来,请进来,真是太谢谢你了。”然后就在俞多娜身后关上了房门,把走廊里的喧嚣都关在门外。 这样一种状况,就让这个房间里有了一点或暧或昧的气氛,也让俞多娜有些惶惶然。她心里隐隐的,还有一些意外的得了逞的惊喜。 那个男人请俞多娜在长条椅上坐下,满面笑容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了。我要是走在街上,这些点心盒子突然掉在地上,哇,那我可要出大洋相了。” 这个男人哈哈地笑着,似乎很无意地在俞多娜的腿上拍了一下。但那只手拍完之后并没有离开,就放在她的大腿上,又说:“谢谢你帮了我的大忙。” 只这一下,俞多娜的身体已经麻了半边。这正是她企望的“香艳之遇”。她只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罢了。 男人却很直接,用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看着她,伸手去拉她的手,似乎要让她坐得更近一些。他还轻声说:“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 俞多娜的脸已经全红了,很无力地说:“不用谢……请……不要这样……”但她还是半推半就地挪到男人身边。她低着头,等着后面出现的奇迹。 男人慢慢地搂住她的脖子,什么也不说,就去亲她的脸,亲她的嘴唇。 后面发生的事,让渴望“香艳之遇”的俞多娜完全处于茫然昏乎之中,也处于一片晕眩混沌之中。她只是隐约地记得,那个男人的手在她的身上上下抚摸,甚至伸进她的衣服里,弄得她浑身都麻了。 后来,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已被那个男人送到床上,被他麻利地脱去衣裤。男人拉开被子往身上一盖,就直接扑到她的身上。 天呐!早已身不由己的俞多娜也在心里惊叫一声,一个大家伙,忽隆一下,就进入她的身体。这个时候,她就只有哼哼的份了。 也不记得过了多久,那个男人一阵用力之后,终于把这件艳事干完。他翻身下来,侧躺在她的身边,看着她。 俞多娜这才渐渐地清醒过来,嗓子里还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哼哼着,模糊地看见男人的那张笑脸,梦似的浮在她的眼前。 男人就躺在她的右侧,此时很随意地把她的右臂拉开,压在自己的身下,似乎要贴得她更近一些。他的左手则从她的脖子下面伸过去,不经意地握住她的左腕。男人腾出来的这只右手,就在她的胸脯上摸来摸去。一张嘴也不闲着,在她的脸上左亲右亲。俞多娜这个时候,已经快乐得要昏过去了。 这个时候,男人说了一句话,让兴奋中的俞多娜忽忽悠悠地清醒过来。 男人说:“我的小宝贝,下次咱们什么时候见面呀?再这么来一回?” 俞多娜眨着眼睛,定定地看着男人那一张笑脸。她心里渐渐有了一点疑问:他不是来出差的吗?怎么还会有下一次?这个疑问让她清醒了过来。 到了这个时候,俞多娜才有些意外地看出来,那张笑脸上竟然隐藏着嘲讽和讥笑。那只在她胸脯上又揉又捏的手,也更像是放肆的调戏。苏姐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也渐渐在她的耳朵里响了起来。苏姐说:“多娜,想和你第二次上你床的人,一定是个探子!” 她看着男人那张有些肆意的笑脸,这才逐渐想起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她的模样,不可能招男人和她第二次上这个床。这一瞬间,她终于有些恐惧地明白,她极有可能上了这个男人的圈套! 俞多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挣扎着,想赶快爬起来。但她的右手被男人压在身下。她的左手又被男人从自己颈下伸过来的手紧紧地抓着,男人的一条腿还压在她的身上。她此时根本就动不了。 这个时候,恐惧的俞多娜也不得不轻声说:“你快松手,让我起来。” 她身边的男人却更加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干吗起来,这样多好呀。再躺一会儿,我还没有亲够呢!”他的声音更加放肆了。 俞多娜使劲地挣扎着,竭力想挣开男人的手。她说:“求你了,让我起来。” 男人却把她抓得更紧。他突然转向房门,大声喊:“喂,你快进来,我准备好了!” 俞多娜立刻明白,糟糕了,一定要坏事了!也许她就要被人捉奸在床!想到这个结果,她恐慌得立刻就想穿上衣服。但她就是挣不开手,更起不来身。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一个手拿照相机的人。 天呀!她想。惊恐的俞多娜尖叫起来,拚命扭动身体。 但她身边的男人立刻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讥笑地说:“小宝贝,不要出声,你要把走廊里的客人都招进来,那就更坏事了。”他甚至咯咯地笑起来。 俞多娜此时已被吓得脸色苍白,她也不敢再出声了。出声的后果让她更害怕。 拿照相机的人走过来,只一下子,就把他们身上的被子给扯到地上去了。接着,他就举起照相机,一张接一张地照起来。 俞多娜虽然喜欢男人,但这种局面也让她羞愧难当。她想抬起膝盖遮挡胸脯,立刻感到屁股下面凉嗖嗖的,全露了出来。她想放下双腿,又觉得全身上下毫无遮挡,如同展示一般。她想把身体扭转到一侧,又听到照相的人喊了一声,“好!这样好!”俞多娜简直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能把眼睛紧紧闭上,在床上扭来扭去,任凭那照相机咔嚓咔嚓地响着。照相的男人甚至站在床上,从上往下拍照。 俞多娜惊恐万分,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兔子一样,被人捉住了四条腿,按在案板上,就等着剥皮了。她现在,已经被人剥了皮呀!剥得光光的! 俞多娜惶然失措,只听到那架照相机咔咔的响声。她身边的这个无赖男人,却在这咔咔声中,一会儿去抓她的两乳,一会儿又伸手到她的两腿之间,摆出种种可耻样子。俞多娜羞怯难当,只觉得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照相的人终于走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俞多娜身边的男人也终于松了手,翻身坐了起来。 俞多娜哭泣着,却怒不可忍。她猛地坐起来,咧开嘴,呲出牙,伸出五指就向他脸上抓去。 正文 四百七十九、 淫问 那男人却向后一躲,只在胸前留下几条血道子。他咒骂一句,一掌抡过来。俞多娜惊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床上。 俞多娜嘤嘤地哭泣着。她全身颤抖着爬起来,想去拿自己的衣服。她只想赶快穿上衣服,离开这里。但她没想到,那个可恶的男人竟把她的衣服一把抢走,扔在长条椅上,一屁股坐在上面。俞多娜满脸都是泪水,咧开嘴无声地哭泣,也瞪着这个可恶的男人。 她叫了起来,“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还想怎么样!” 那个男人满脸都是得意的嘲笑,说:“小宝贝,你现在还不能走。你要是非想走,你就这样出去呀,我肯定不拦着你。” 俞多娜毫无办法。她不可能这样光着身子出门,跑上大街。 这个可恶的男人却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他恶毒地笑着,欣赏着坐在床上,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的俞多娜。 在这样的情况下,俞多娜只能蜷着身子坐在床上,一双黑黑的眼睛透过泪水,同样恶毒地盯着那个可恶的男人。 说起来这也是一个问题,千万不要得罪丑女人。丑女人恶毒目光的后面,常常跟着可怕的报复。这样的丑女人现在有一个新名字,叫“大妈”。看官们接着看吧。 这么一种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俞多娜双臂抱着蜷起的膝盖,把脸埋在胳膊弯里的时候,渐渐的,她也多少清醒一些,开始思考眼前这件事。 苏姐说过,想和她第二次上这个床的人,一定是探子。苏姐一定说错了。俞多娜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定不是公安人员。公安人员一定不会干这种事! 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无赖土匪黑社会之类的人,要对她劫财劫色什么的。她要是个富商千金,大家闺秀,高官女儿,劫财这个事还能说出个道理来。但她什么也不是,更没有钱,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没有钱。至于劫色,那就更加没有道理了。她的皮肤,她的模样,她的身材,还用得着别人劫吗?她巴不得有个男人对她动手动脚,对她耍耍流氓呢。 同样道理,也不会有人拿着她的照片去卖钱。要是那样,他们怎么也要挑一个漂亮点的姑娘吧,不会找她这个样子的。 俞多娜完全糊涂了,完全想不出谁会这样对她下手。 但俞多娜到底是个情报人员,是受过训练的。她再笨也想得到,对她的这次艳色遇、艳色诱,再到后来的照相,整个行动都是策划好的,是严密布置的。 俞多娜只是想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俞多娜冷静地思考下来。她不能不想到,她在那间小茶馆里坐下来,前后也只有十几分钟呀!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给她设圈套引诱她的人,竟然已经安排好了旅馆,买好了糕点,并且及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俞多娜恐怖地想到,这些人极有可能,是从她一出门的时候,就跟上她的。整个“艳色遇”都是一次预谋。 这样一个结果,把俞多娜吓得几乎灵魂出窍。她家是组里的“仓库”呀!要是有人借这个机会进入她家,并且找到“仓库”,那个后果就更加可怕了! 这个恐惧,就把俞多娜完全吓坏了。她感觉自己今天凶多吉少!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过去了。武汉的五月,虽然已经暖和起来了。但像她这样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身上和心里都冷得瑟瑟地抖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让俞多娜担忧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俞多娜更加恐惧地把身体缩成一团。 赵明贵脸色冰冷地走进来,默默地看着缩在床上的女人,不慌不忙地关上身后的房门。他走到床前,从地上捡起被子,披在俞多娜的身上,并且替她裹紧,然后就在她身边坐下,默默地看着她。 俞多娜终于放松了一些。身上有了一床被子,让她好受一些。她从眼角里瞄着这个男人,希望这是一个好人。随后,她就看见身边的男人向坐在长条椅上的那个人挥了一下手。那个男人就起身出去了。她猜想,或许自己有救了。 但赵明贵并不想救她,他只想知道她是谁。他静坐了一会儿,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一张一张地摆在俞多娜的面前。 俞多娜看着这些照片,心里更加揪了起来。太难看了,她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那些人让她在这里等了这么长时间,原来是为了冲洗这些照片。她明白,后面的事,只能是勒索了。她只是不明白,他们能从她身上勒索到什么? 这个时候,房间里就很安静。俞多娜惶惶不安地窥视着身边的两个人。 赵明贵静静地看着她。他几乎能看出她心里的想法。他知道今天的行动就是一次冒险。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就只能走下去了。 他轻声说:“你好好听着,我要问你几句话,你都回答了,我就把这些照片都还给你,然后放你走。你要是不回答,我就把这些照片贴在你家外面的墙上。” 俞多娜仍从眼角那里瞄着他,没有说话,只在心里猜测他的目的。 赵明贵说:“你叫什么名字?” 俞多娜迟疑一下,小声回答:“我姓俞……”她还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 “你的职业?”赵明贵也并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我……没有职业……”俞多娜嗫嚅着说。 “那么,一九四九年以前,你在哪里?做什么工作?”赵明贵阴冷地盯着她。 “我……我在……陕西……”她小声说,心里却更加不安。 “是西安吗?”赵明贵步步紧逼。 “是。”到了这一步,俞多娜也只能这么回答。 “是不是保密局陕西站?”赵明贵轻声问出最关键的一句。 到了这个时候,俞多娜的心忽悠忽悠悬了起来,几乎要灵魂出窍。这么问话的,只能是公安人员。但他们肯定不是公安人员,这一点她能肯定。那么,他们应该是……似乎他们应该是……国民党方面的人,台湾方面的人。但是,他们为了问这么几句话,竟要耍这么大的花招!那么……那么,在这个后面,一定没有什么好事。甚至可能是更要命的事! 俞多娜这么猜想着,就更不敢回答了。 “问你呢,是不是保密局陕西站?”赵明贵坐在她的身边继续问。 俞多娜抱紧自己的身体,埋下头,就是不肯回答。 这时,一直旁观的许文梅走过来。她一把掀开俞多娜身上的棉被,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照她脸上就是一个耳光。接着,又把她掀翻在床上,双手掐住她的喉咙,咬牙切齿地说:“你姓俞,是不是!姓俞的,我们问你话呢!你到底是不是保密局陕西站的!快说!你要是不说,老子掐死你!说!” 俞多娜被她掐得快喘不过气来了,也恐惧到了极点。她看出眼前这个女人,一定说到做到。她吃力地从喉咙里说:“是,是。” 许文梅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揪起来,让她面对着赵明贵,还用双手掐着她的脖子,迫使她抬起脸,“你回答,你给我好好回答!” 俞多娜又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流出来。她咧着嘴说:“是。” 赵明贵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你现在,是在武汉潜伏?是不是?” “是。”俞多娜心里的防线已经崩溃了。 “你的组长是谁?快说!”赵明贵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俞多娜迟疑了很长时间。这个问题她可不敢轻易回答呀。 旁边的女人揪住她的头发,又连续抽了她几个耳光。并且再次把她的脸扭向赵明贵,喝道:“说!快说!” 俞多娜哭了起来,终于小声说:“魏铭水。” 赵明贵慢慢放下手,抬头对许文梅说:“阿梅,放开她。这些足够了。” 许文梅放手的时候,照着她的脸又是一个耳光,还揪着她的头发说:“不要脸的贱货!我告诉你,今天的事,你不准对任何人说!听到没有!你要是敢说出去,老子一定掐死你!” 赵明贵把那几张照片都摔在俞多娜身上,“这些送给你了。你要是敢说出去,魏铭水也会掐死你!你记好了!” 俞多娜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倒在床上嘤嘤地哭泣,绝望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俞多娜最后离开这个恐怖的房间时,已经是傍晚了。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去的路上。早上出门时那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 这天夜里,她蜷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默默地回忆白天发生的事情。 那个男人一点过程也没有,上来就搂住她的脖子,和她亲吻,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她早就该想到,这是有目的的,是特地为她设好了圈套的。她后悔自己当时太糊涂了,没有想到这一点,还以为真的碰到了好事!她恨自己,恨自己当时只想着和那个男人爬到床上去了。 正文 四百八十、 追踪右少 俞多娜借着台灯的光,一张一张看着手里的照片。 这个时候,她不可救药地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身材挺棒的,看上去很结实。似乎皮肤也很白。其中有几张照片,甚至看不出她正在被人强迫的样子。那个男人抚摸她的样子,似乎也很温柔。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这几张照片真的挺值得收藏的,可以留待以后慢慢地欣赏。 但有了后面的事,这几张照片就显得特别丑陋了。她的身体那样张开着,扭曲着,真像一个不要脸的娼妓。身边的男人更加可恶,故意在她身上摆出种种下流的样子。无耻呀,无耻到了极点! 俞多娜泪流满面,心里委曲得难以抑止。她下了床,拿了火柴,把这些照片一张一张都烧掉了。烧到最近,只剩下一张的时候,她停下了手。这一张照片,是那个拿着照相机的人,站在床上从上往下照的,几乎是一张全景。如果没有后面的事,或者说,如果不知道后面的事,这张照片其实照得挺好的。甚至,她的姿势也挺美,仿佛正在向男人撒娇。而身边的男人,正在对她温存呢。 俞多娜到底没有烧掉这张照片。她心里多少有一点舍不得。她静静地坐在桌边,久久地看着照片。她对照片上躺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真的是恨到了极点! 接下来,俞多娜也不得不恐怖地思考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魏铭水,告诉苏姐。说有人正在找他们,可能是台湾方面的人。她确实猜不出他们想干什么。但他们在找魏铭水,则是肯定的。 她要把这些事都告诉他们吗?她隐约明白一点,她告诉或者不告诉,其实都是死路一条。剩下的,只是怎么个死法的问题了。 这一天的夜里,赵明贵和许文梅回到他们位于沙湖东岸的出租房里。 那个时期,西边的沙湖和东边的东湖还没有被遍植树木,修建成公园,更不是什么风景区。那个时期,这一带跟农村差不多,在破旧的房子中间,还有一些小块的农田或者菜地。蜿蜒其中的道路,更是狭窄而弯曲。 赵明贵和许文梅要进入他们租住的房子里,还要经过一条窄窄的田埂,穿过一片稻田。所以,这一带看着宽阔,其实却更安全。他们只要站在窗前,就可以看清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人,穿过那条田埂,走到他们的门前。 许文梅进入房间后,心情很愉快。她从布包里拿出在路上买的熟食和肉饼,一一倒进盘子里,摆在桌上,然后从柜橱里拿出一瓶酒,斟了两小杯,也放在桌上。 她说:“阿贵,来吃饭吧。” 赵明贵在桌边坐下时,仍然疑虑重重。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说:“我还是不明白,本部为什么要找右少卿。” 许文梅说:“阿贵,别多想了,交给咱们什么任务,就完成什么任务,能这样就行了。不管怎么样,咱们通过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总算是找到了魏组,找到了魏组,离那个右少卿也就不远了。”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找右少卿?而且,还要求我们秘密地找。” 下午,赵明贵询问俞多娜的时候,只敢问到魏铭水,不敢问右少卿,原因就在这里。要是让人家察觉,他其实是在找右少卿,本部的任务就无法完成了。 许文梅笑着说:“肯定是这个右少卿有什么问题呗。否则,本部为什么让咱们找她。我说阿贵,你怎么对这个右少卿,这么在意呀?” 赵明贵向她翻了一下眼睛,“你可不知道,这个右少卿可是个比鬼都精的人,什么也瞒不过她。阿梅,咱们今天做的事,有点过了。” “你是说,咱们对付那个丑女人的事?”许文梅脸上带着异样的笑容问。 “是。那个右少卿,只要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有问题。她用不了几句话就可以从那个丑女人嘴里,把什么都问出来。阿梅,我担心那个右少卿会回过头找我们的麻烦。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呀!” 赵明贵毕竟对右少卿更了解一些。他已经感觉到右少卿可能会带给他的麻烦了。那一定是个大麻烦。看官们且慢慢看吧。 这天夜很深的时候,许文梅架起电台,向台湾发报:“已找到魏组一人,其他人很快可找到。下一步如何处置,立候。” 半个小时后,潘其武亲自拟了电文,发给赵明贵:“秘密寻找右少卿,并严密监视。如有异常,立刻报告,无论日夜。速。” 赵明贵看着这封电报,细细地琢磨,心里却更加疑惑。似乎寻找右少卿也并不是本部的真正目的,而是寻找她身边发生的“异常”。那么,什么样的事,才能算是“异常”呢?赵明贵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负责监视丑姑娘的弟兄向赵明贵报告,有一个年轻人去了丑姑娘家,呆了一个小时后离开。监视的弟兄立刻跟踪这个年轻人,发现他住在江边附近,地址是赵家墩三条巷里。 又过了一天,监视这个年轻人的弟兄报告,发现这个年轻人和一个女人在沙湖边的树林里见面。监视的弟兄还拍回来照片。 到了夜里,照片被冲洗出来。 赵明贵一看见这张照片,就把大腿一拍,“阿梅,咱们找的就是这个女人!她就是右少卿!她就是右少卿!” 许文梅到底是个女人。她把这张照片看了又看,就回头说:“阿贵,她挺漂亮的是不是?脸蛋身材都挺好。” 赵明贵斜着眼睛看着她。他一眼就看出来,阿梅的小心眼里是一片醋心。他轻声说:“阿梅,你千万当心,不要想歪了。这个女人,有可能是我们的大麻烦,是要我们命的大麻烦!” 赵明贵预感到的这个大麻烦,很快就要发生了。 许文梅这个一向温柔的女人,竟呲出了她的牙,“阿贵,我可不怕她,我才不怕她呢!我能对付她!”她的声音尖锐而凌厉。 意想不到的麻烦很快就出现了,却不是赵明贵曾经预感到的那一种。 赵明贵在旅馆房间里捉到俞多娜,并且确认她就是“武汉第五小组”的人。仅仅两天之后,一个傍晚时分,天上飘着小雨,赵明贵撑着伞从外面回来。 因为这天晚上要熬夜,和本部通电报,他在中北路和楚汉路路口的小百货店里买了两包烟。就是在那个小百货店里,他认出那个拄着双拐的老板娘,竟是在南京时的林文秀。这一下子,他完全恐惧起来。他明白,自己的周围已经危机重重了。 同时,也就在赵明贵看到右少卿的照片的这天傍晚,也是即将下班的时候,右少卿正坐在修理合作社的小窗口前,整理着面前的票据和钱款。 当她看见街对面那个翻看报纸的年轻人时,也感觉到紧张了。这个跟踪者不是她以前发现的那个小姑娘。她能看出那个小姑娘是个新手,她可以轻易地甩掉她。但这一个绝不是新手,对她来说,这一个才是真正的威胁。 这天傍晚下班的时候,右少卿没有回家。她必须立刻见到魏铭水,要和他商量一下目前的状况,更要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他们是潜伏人员,身边一旦有危险,必须立刻消除!否则,后果会非常严重! 走在路上的时候,右少卿数次在街边的货摊前停下,悄悄地观察身后这个跟踪者。这是个非常有经验的跟踪者,这一点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但有一点让右少卿有些疑惑,自始至终,她身后只有这么一个跟踪者。这个情况让右少卿非常奇怪,他竟然没有接应的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不应该的。 过去在南京时,她手下的弟兄们跟踪一个目标,至少是两个人,多的时候甚至会有四到六个人跟踪。前后交叉,左右交叉,互相接应,绝不让被跟踪的目标丢失。 同样道理,武汉的公安人员,如果这个跟踪者是公安人员的话,也不会只有一个人跟踪。这不符合常规呀。 但是,这个跟踪者却只有一个人,这是不应该的。她知道,当地的公安局一定有充足的人力资源,他们不会只派一个人来跟踪。另外一点,这个跟踪者也不是在路上意外遇到她的,而是从修理合作社门前开始跟踪的。他在修理合作社门前等待时,有充足的时间召来更多的人。但现在,他只是一个人跟踪。那么,右少卿不得不猜测,他也许不是公安人员。但他是什么人呢? 右少卿窥视着身后的这个跟踪者,心里真有点拿不准了。 右少卿绝不能让他跟踪太久。她自己可能已经暴露,但不能把老魏也暴露出来。几分钟之后,她把这个跟踪者甩在一片错综复杂的小巷里。 夜里十点多钟,右少卿走进“荣升小吃店”里的时候,魏铭水已经在他的小账房里等着她了。这本是一次定期的会晤,交换各自掌握的情况。但他一看见右少卿的脸色,就知道有麻烦了。 正文 四百八十一、 猜疑 魏铭水不动声色,冷眼盯着右少卿。他心里想,女人就是女人,一有情况就挂在脸上。老子这几年懒得管这些破事,但到了关键时候,也许还得老子出手。 右少卿在魏铭水的对面坐下,小声说:“老魏,我被人跟踪了。” 魏铭水盯着她,“是什么人?警察?” 右少卿摇摇头,“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看这个人不像是警察,警察不会一个人跟踪我。从头到尾,只有这一个人。” “你感觉应该是什么人?”魏铭水也感到疑惑。 “这个人是个跟踪老手,绝不是什么土匪黑帮之类的人。我猜,有两种可能。” “你说。”魏铭水冷静地问。 “第一,我猜,可能是共党情报机构的人,不知为了什么案子追踪到这里,所以人少,没有替换的。”右少卿轻声说。 “可是,在武汉公安局,特别在湖北调查局,他都可以找到人手呀。” “这只是一种猜测。我只能先这么猜。” “就算这个人因为某个案子追踪到这里,怎么会追踪上你呢?你有纰漏吗?” 右少卿沉思着摇摇头,“我一直很谨慎,我也想不出我有什么纰漏。而且,我们近一年来,也没有任何行动,怎么会被人跟踪呢?” 魏铭水点点头。她说的对,他们的电台坏了,就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怎么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呢?他又问:“还有什么?” “老魏,第二种情况你可能更不相信。说实话,我也不敢相信。这也是猜测。” “是什么?”魏铭水的心里有些紧张了。他相信一点,这个右少卿的智慧是没人可比的。 “老魏,他可能是台湾来的人。或者,和我们一样,也是潜伏人员。”她说。 “我们的人?”魏铭水真的有些吃惊,“你怎么会这么想,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也知道这么说有些牵强。但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原因了。” 魏铭水疑虑重重。虽然右少卿的说法让人匪夷所思,但事关生死,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他盯着右少卿说:“你判断,可能是什么原因。” 这时,右少卿就有一点犹豫了。她说:“老魏,我昨天见到刘溪了。刘溪说,本部来电,仍在问我们的藏身地点。这已经至少是第三次了。我一直对这件事很疑惑。我不明白,本部那里,为什么一直对咱们的藏身处这么感兴趣?” 魏铭水对这个说法也疑惑起来。遇事先疑,早已成为他的习惯。最近和本部恢复联系以来,本部确实多次询问他们的藏身地点,这也是前几年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问:“你看,要把我们的藏身地告诉本部吗?” 右少卿一摇头,“决不能告诉本部。以前是咱们小心,现在咱们可是有危险呀!” 魏铭水明白,她说的有道理。本部反复询问他们的藏身地,确实让人猜疑。 这时,右少卿看了看表,说:“刘溪应该到了。他昨天夜里应该和本部联系,可能有什么新情况。” 就是这时,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右少卿起身去开门,进来的果然是刘溪。 瘦瘦的刘溪走进来,站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看着屋里的两个人。他的神色似乎也有一些异常。他的样子,让屋里的魏铭水和右少卿都紧张起来。 魏铭水轻声说:“有什么情况,快说!” 刘溪坐下来,小声说:“老魏,苏姐,两件事。第一件,昨天夜里接到本部电报,电报内容是:‘交通近日抵汉,送电台与经费,速告具体地点和联络方法。’” 看完这封电报,魏铭水忍不住和右少卿对视一眼。这差不多是本部第四次询问他们的地点了。这个情况确实让他们疑惑。 刘溪小心地看着他们,“老魏,要告诉他们地点吗?” 右少卿先摇了一下头,“老魏,不能告诉他们,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魏铭水说:“那么怎么办?电台和经费都是咱们需要的。” 右少卿小声说:“老魏,回头,咱们商量一个比较稳妥的联络办法,只告诉他们这个联络办法。这个时候,咱们一定不能出事!” 本部的电报,让魏铭水心里的疑心更重。似乎这件事的背后,藏着什么对他们有危险的事。他点头说:“好,先这样。刘溪,你说第二件事。” 刘溪有些犹疑不定地看着他们,小声说:“前天,我去俞姐那里,去拿一个电台配件。老魏,咱们确实需要新电台。咱们用的那台民用的,可能靠不住了。” 魏铭水瞪着他,“你说要紧的!” 刘溪立刻就说:“是。老魏,我感觉,俞姐似乎有点不对劲。” 刘溪这句话,让魏铭水和右少卿顿时都紧张起来。 这个时候的小账房里,已经布满猜疑的气氛。 “怎么不对劲?”魏铭水疑惑地盯着刘溪。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刘溪的脸上已经有些惊恐,“俞姐她一看见我,脸色就全变了,很紧张的样子。后来,我去库房找配件的时候,她一直跟在我的背后。我发现,她的右手一直放在身后。老魏,我后来找机会悄悄地观察了一下,她好像在后腰里插了一支枪!” 魏铭水和右少卿都大吃一惊。毫无疑问,丑丫头俞多娜肯定是在防备什么。另外一点,俞多娜那个地点,一直就是他们最担心的。只是因为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地点,所以才没有移动。刘溪说的情况,似乎俞多娜也察觉到什么严重的情况了。 魏铭水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她说没说,她遇到了什么事?” 刘溪几乎叫了起来,“她就是什么也没说呀!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这个时候,小账房里的气氛已经十分紧张。魏铭水和右少卿互相注视着,都在心里思考这其中的原因。 右少卿轻声说:“可以肯定,俞多娜一定发现了什么情况。” 魏铭水严厉地说:“她会发现什么情况!” 右少卿摇摇头,“现在还不知道,可能很严重!” 魏铭水瞪着她,“他妈的!她发现了情况,为什么不报告?” 右少卿看着魏铭水,心里在猜测,有可能是俞多娜自己出了什么事,并且是说不出口或者是不敢说的事。但她很谨慎,没有把这个意思说出来。因为就算俞多娜有什么不敢说或者说不出口的事,她也不应该拿枪呀!这只能说明俞多娜遇到的一定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 她说:“老魏,我明天去多娜那里看一看。我要弄清楚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魏铭水说:“右少,你应该去,可也要当心一点,别把你自己也栽进去。” 右少卿说:“我知道。” 刘溪急忙说:“给咱们送电台的交通怎么办?我怎么回电?” 这时,魏铭水的眼神已经变了。他虽然不动声色,却用狡黠而阴沉的目光盯着右少卿,似乎是在审视她。 右少卿也看着他,猜测他心里的想法。她突然明白,魏铭水一定是有想法了,并且是很严重的想法。她心里转了一下,隐约觉得,现在绝不能把送电台和经费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该果断时,决不能犹豫!这是生死关头呀! 右少卿看着对面的魏铭水,想到这里,就把椅子向前拖了一点,谨慎地看着魏铭水,她说:“老魏,你在打什么主意?你说出来,我一定听你的。” 接下来,魏铭水也向前伸出头,低声向右少卿和刘溪说出自己的想法。 右少卿和刘溪的脸色都变了,甚至有些恐惧地看着他。但目前的情况,也确实容不得他们多想,也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右少卿极其聪明,略一思考,立刻对魏铭水的想法予以补充,并且说出各种可能的结果,以及应对办法。 这中间,只有刘溪多问了一句,“如果那些人……真的是自己人……” 魏铭水狠狠地瞪着他,“保我们自己的命,他妈的更重要!” 冷静地说,魏铭水的这个想法,是一个鱼死网破的想法,也是拚命的想法。 应该说,右少卿原本就是一个精明到头发梢的人,这是她姐姐左少卿早就对她作出的评价。这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但魏铭水的阴险狡诈,则是许多人不知道的。他能在云南保安司令部当上情报处长,一定是有他特殊原因的。 在武汉潜伏以来,能够生存下去,是他心中最大的愿望。这几年,前面有右少卿冲锋陷阵,指东打西,他也乐得轻松自在,把精力都放在他的家乡小吃上。但到了关键时刻,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危及他的生命。谁威胁到他,他就和谁拚命! 现在,他和右少卿反复秘商的,其实只有两点,他们也渐渐就此达成一致。 第一,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这个小组可能会被本部出卖。这虽然是猜测,但他们实在找不出其他原因了。第二,同样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甚至还有可能被本部派来的人消灭!这是他们最疑虑的一种可能! 正文 四百八十二、 问疑 目前的情况是,一、本部三番五次来电询问他们的藏身地。二、右少卿被人跟踪。现在可以肯定,跟踪的人不是武汉的公安人员。他们甚至有可能也是潜伏特务!这就是他们心里最大的疑问。三、在武汉,已经没有其他潜伏人员了。跟踪右少卿的人,一定是本部派来的! 因此,当魏铭水说出他的想法后,右少卿立刻点头。在这个时候,她必须点头,她还有一个女儿呢,她一定不能出事!这就是她的根本想法。 最后,魏铭水恶狠狠地说:“好,就这样。你明天把俞多娜的事问清楚。我感觉,俞多娜发现的情况,可能是决定我们是否实施这个行动的关键。右少,你一定要问清楚。明天晚上,我们在这里做最后决定!不管是谁,绝不能让他给老子生事!” 第二天,右少卿继续上班。她坐在自己的小桌子旁边,继续给顾客开票收钱。 有空的时候,她就会偏过头,静静地看着窗外。她没有在那棵树底下再看见那个跟踪者。她明白,那个跟踪者一定知道他已经被发现了。因此,他最大的可能就是藏了起来。 右少卿仔细观察街那边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她在一个修鞋摊子的后面看见一个人。那个人偶尔才伸出头,向修理合作社这边看一眼。 右少卿撇着嘴,在心里想,王八蛋,有机会,我要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傍晚时,所有的工人都下班走了。右少卿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关灯锁门。然后静静地站在街边,看着街对面。她知道,那个跟踪者一定躲藏在某个角落里。 一辆公共汽车驶过来。这是那种老式的公共汽车,今天已经看不见了。它最大的特征就是它的圆头圆脑,和它前面的那个大鼻子。这种公共汽车烧的是柴油,总是从车尾喷出一股淡淡的黑烟。 右少卿等公共汽车从面前驶过时,她紧走了几步,一把抓住车门,蹬在车门外面的踏板上。她微笑看着车里惊讶的乘客们。这种公共汽车的速度很慢,常有着急上班的乘客,为了赶时间而吊在车门外。 公共汽车拐弯之后,右少卿跳下车,很快就消失在小巷里。 她今天晚上只有一件事,就是通知她的组员们,明天晚上在老魏的“荣升小吃店”里开会。他们是,铁路货运站的办公室职员纪宝兴,汉江商贸公司的仓库搬运工古占标,鸿运运输公司的职员栗长贵。刘溪已经不用通知。她最后一个要通知的,就是“驻守”秘密仓库的俞多娜。 右少卿最后到了俞多娜家的门外时,已经将近夜里十一点了。周围的小街一片黑暗,只有零星几盏灯光,点缀着如伏兽一般蜷缩在黑暗中的房屋。 右少卿仔细观察周围,确信附近没有潜藏的耳目。俞多娜家里黑着灯。她轻轻地走到门前,再次观察周围。她敲了敲门,两长两短。 一分钟后,房门轻轻打开。俞多娜幽灵一般站在门里的黑暗中。 右少卿轻声说:“不要开灯,去里屋。”她随手在身后关上门。她注意到,俞多娜是后退着进入里屋的。看得出来,她连自己人也防备。右少卿在心里猜想,她这是为什么?出了什么情况? 里屋的门一关上,俞多娜就打开床头柜上的小灯。两个女人相隔几步远,互相注视着,眼睛里都藏着戒备。右少卿注意到,俞多娜的右手似乎不经意地垂在身后。 右少卿仍在心里猜想,为什么? 右少卿慢慢走到俞多娜面前。虽然灯光很暗,她仍能看见俞多娜眼睛里的恐慌。 她轻声问:“多娜,你怎么了?是冷吗?你哆嗦什么?”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慢慢伸出左手,似乎很随意地去拍她的右臂。一瞬间,没等俞多娜反应过来,她的左手已经抓住俞多娜的胳膊,向前拉出来。但她的手上并没有东西。右少卿立刻把手伸到她的背后,只一摸,立刻察觉她的后腰上真的插着一支手枪。 俞多娜惊叫一声,开始拚命挣扎,想挣脱右少卿的手。 右少卿已如闪电一般将她后腰里的枪拔在手里。与此同时,她的右手已抓住俞多娜的肩膀,借她挣扎的力一拉,俞多娜已靠在她的怀里,也被她勒住脖子。 但就在这时,右少卿隐约听到什么东西从鞘中拔出的声音,很轻微,却也很清晰。她不会听错。她在瞬间看见,俞多娜竟然从袖子里拔出一把匕首,刀尖向下,被她紧紧地攥着。 右少卿真的是大吃一惊。此时,她的左臂勒着俞多娜的脖子,右手抓着她的肩膀。她此时竟腾不出手,一时无法控制她拿着匕首的那只手。俞多娜手里的这把匕首如果向后刺,一定会刺入她的腹部。一瞬间,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右少卿把她用力一晃,低沉喝道:“俞多娜,你想干什么!” 俞多娜手里的这把匕首颤抖着,却并没有向后刺。她哆嗦片刻,终于把匕首扔在地上。接着,她就如鬼嚎似的哭了起来。 右少卿紧紧地抱着她身体,右手捂在她的嘴上。她很担心俞多娜会突然大声哭叫,引起邻居们的注意。同时,也等待她这一阵的情绪激动尽快过去。几分钟后,她感觉俞多娜正在软下去。她就势扶着她在床边坐下。 俞多娜此时虽然悲伤欲绝,多少还算有一些理智,没有大声哭叫。右少卿已经感觉到,她真的伤心到极点了。 右少卿去厨房拧了一条毛巾,默默地递给她。 俞多娜把毛巾捂在脸上,又抽泣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右少卿平静地问:“多娜,说吧,出了什么事?” 俞多娜说出来的话,让胆大包天的右少卿也惊心动魄。 俞多娜呆呆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话。她断断续续地诉说几天前的那次“香艳之遇”,以及后来她被人捉奸在床,被人拍照,以及她被人掐着脖子审问的整个过程。她全身颤抖,脸上的泪水不间断地流下脸颊。她的两只手也用力地绞来绞去,快要绞断了。她的头也越来越低。 俞多娜虽然说的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甚至前言不搭后语,但右少卿还是听明白了。这正是几天前她给俞多娜出的那个主意。现在来看,那真的是一个馊主意。但俞多娜说到的情况,还是让她惊心动魄。她感到某种危险正渐渐逼近过来。 “他们问你,是不是在武汉潜伏?”她紧盯着俞多娜的眼睛问。 “是。”俞多娜非常委曲也非常恐惧地看着她。 “他们问你,你的组长是谁?”她再问。 “是。苏姐,我没有办法,我要是不说,他们就会把那些照片贴在外面的墙上。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害怕!” 右少卿没有再说话,只是尽可能平静地看着她。她已经看出来了,俞多娜再受惊吓,就可能精神崩溃。俞多娜说的这些情况,她自己未必能想得清楚。但右少卿听到耳朵里,却渐渐地清晰起来,并且也解释了这几天发现的情况。 给俞多娜设圈套的人,和跟踪她的人,肯定是一伙的。这是一。其次,现在可以肯定,这伙人极有可能也是潜伏特务。那么,第三,这伙人一定是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因为武汉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其他潜伏小组了,这是她早就知道的。最后一点,这些人一定是本部派过来的!这一点也毫无疑问! 但是!他妈的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这是她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有一点,在她的心里越来越清晰,从其他地方转移过来的这个潜伏组,极有可能要对她的“第五潜伏组”不利!他妈的不是出卖,就是消灭!这也是她和魏铭水反复讨论过的结果。 但是!他妈的但是!还是那个问题,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就为了他们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电台损坏,没有和本部联系?但是,最近他们已经和本部恢复了联系呀!另外一点,从刘溪收到的电报来看,台湾本部,对他们这个小组能恢复联系,颇多赞誉呀!难道仅仅是为了稳住他们? 寂静,有时就如匕首。它会无声地插在黑夜里,也会插在人心上。 右少卿在这个寂静的夜里,运转她如电的思维,细细地思考着。难道本部真的会为了什么原因,出卖或者消灭他们第五小组?但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右少卿无论怎么考虑,都想不出这个原因。但她确实感觉到了危险,这一点已经没有疑问了。 她明白,对他们这些把脑袋掖在腰带上,艰难生存在**政权下的潜伏人员来说,对任何危险都不能心存侥幸,必须坚决反击!军统的传统,宁错杀,绝不姑息! 右少卿把目光转移到俞多娜的脸上,目光尖锐而严厉。俞多娜看见她的这个眼神,也感觉到了恐惧,惊慌地看着她。 正文 四百八十三、 长途电话 但右少卿只是对她说:“多娜,我相信你说的话。” 俞多娜却恐惧起来,说:“苏姐,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一句假话呀!”接着,她就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拿出一张照片,递到右少卿手里,“苏姐,你看,你看!” 右少卿立刻就看明白了这张照片。俞多娜全身光光地躺在床上,被人控制着双手,根本动弹不得。旁边的那个男人,正在捏着她的一只乳豆,还对着照相机露出一张可恶的笑脸。 右少卿慢慢扭回头,盯着她,轻声说:“多娜,这些王八蛋这么对付你,这么对付我们,我们一定要剥了他们的皮!你敢吗?” 俞多娜惊讶地看着她,立刻咬紧了牙,用力点头,“苏姐,我恨死他们了!我要杀了他们!我就是死了也要杀了他们才解恨!” 右少卿点点头,“多娜,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动手!” 俞多娜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苏姐,什么时候?你告诉我,什么时候?” 右少卿咬牙切齿,“多娜,你一定不要着急,等我们做好了准备!” 几分钟后,右少卿走进俞多娜看管的那个寂静的库房里。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匕首,拔出来。她手中的匕首,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俞多娜站在她的身后,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她轻声问:“苏姐,我可以带枪吗?” 右少卿在枪柜里查看一遍,取出一支瓦尔特手枪,一支鲁格手枪,还有两把匕首。她把这些东西都放进她的布包里。 她回头看着俞多娜,小声说:“多娜,你不要带枪。枪声一响,会惊动许多人,你可能脱不了身。带一把匕首就行了。它能吓住许多人。” 俞多娜点着头说:“是,苏姐,我知道了。我会准备好。” 右少卿盯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多娜,不要轻举妄动,明白吗?” 俞多娜再次点头,“苏姐,我明白。” 右少卿想了一下,问道:“这两天,发现有人监视你吗?” 俞多娜立刻点头,“有的,他们就呆在街口,盯着我是不是出门。苏姐,这两天,我怕得要死。所以……我就拿了一支枪,和这把匕首。我担心他们还会找我,对付我。我还担心……他们已经找过老魏了。我怕老魏……也会对我……”她说不下去了,恐惧地看着右少卿。 右少卿回头瞪着她,“多娜,我告诉你,我们都是五组的人,我们是一体的!你明白吗!有事的时候,有危险的时候,我们会先护着五组的人!” “苏姐,我知道了。是我错怪了老魏和你。”她小声说。 “你知道就好。对监视你的人,不要去惹他们。注意他们就行了。” “是,我知道。”俞多娜用力地点着头。 但是,俞多娜这样的丑姑娘,见到仇人时,也是会发疯的。看官们看吧。 到了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右少卿重新回到魏铭水的“荣升小吃店”里。 魏铭水在他的房间里听到敲门声就很惊恐。今天的事,不能不让他惊恐。他直至确认外面真的是右少卿时,才轻轻打开门。他一看清右少卿的脸色,就意识到情况一定极其严重。 右少卿和他坐在小账房里,头抵着头,用力吸着烟。她先告诉他俞多娜遇到的情况。她讲到俞多娜被人捉奸在床进行逼问的时候,他还没有太大的反应,虽然脸色也很严峻。但当他听到,捉奸的人问,你们组长是谁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全变了。那些人明显是在找他,找他魏铭水! “他们只问了谁是组长?”魏铭水瞪起眼睛,盯着右少卿。 “是的。多娜说,那些人只问了这一句。多娜没有办法,只好说出你的名字。多娜说,那个男人就对旁边的女人说,行了,这就够了!”右少卿直盯着魏铭水,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老魏,他们找的是你!” 魏铭水完全被这个情况吓住了,脑子里轰轰地响着,眼睛更是恐慌地乱转。 “右少,他们是不是真的要对我们下手?” “老魏,”右少卿冷静地说:“我感觉,我们昨天分析的对。他们跟踪我,又对多娜设圈套,但找的却是你。他们确实可能要对我们下手。老魏,这个时候了,我们不能犹豫。即使我们判断错了,也不能犹豫!否则,送命的就是我们!” “右少,”魏铭水瞪起他狼一样的眼睛,“我们要先动手,决不能坐以待毙!” 右少卿一点头,“我赶回来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他们继续头抵着头,继续用力吸着烟。把他们准备抢先一步的行动方案再次研究一遍。到天快亮的时候,右少卿才悄悄离开魏铭水的“荣升小吃店”。 也是在这一天的夜里,杜自远独自一人,坐在湖北省军区的机要室里,正在和北京的罗局长通电话。 那个年代,要在国内打一个长途电话是很困难的。线路不好,又经多次中转,声音模糊不清,通话的人就要捂着一只耳朵大声喊叫。即使是在省军区的机要室里,通过内部线路和北京通电话,也是很不方便的。 杜自远进入机要室时,两名女话务员正在机要室里值班守总机。他尽可能温和地说:“对不起,请你们离开十分钟,我要打一个长途。” 两个女话务员有些惊讶地看看他,又回头看看站在门口的吴坚,就悄然离开了机要室,并且关上门。 杜自远要向老罗汇报的第一件事,是他现在已经通过林文秀,找到了赵明贵,并且进一步找到了赵明贵的大部分组员。现在,他已经安排吴坚和他挑选的几名战士,对这些人进行了严密的监视。 但是,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抓几个特务的。赵明贵这个小组,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碟小菜。他要找的是“水葫芦”。 杜自远在电话里要和老罗商量的,就是如何通过赵明贵这个组,找到“水葫芦”。办法一时没有。他们商定,如果有了想法,再进一步商量。 杜自远汇报的第二件事,是赵明贵这个小组到武汉后,和台湾方面几乎每天都要用电台联系,这个情况让他非常紧张。他很想知道,台湾的情报局为什么要让济南的赵明贵组转移到武汉来? 他说:“老罗,他们到武汉来,我感觉,一定有特殊的任务。” 老罗说:“我也这么想。而且是在这么一个特殊时期。” 他们两人都感觉,这个情况有一个蹊跷之处,在武汉原来就有一个特务潜伏小组,并且已和台湾恢复了联系。为什么还要从济南转移过来一个潜伏小组呢?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老罗在电话里说:“自远,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来看,赵组来武汉执行的这个任务,似乎不能让武汉的这个组知道,是不是?其中的原因,你考虑过吗?” 杜自远回答:“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原因。一定有非常特殊的情况。” “肯定是的。所以,台湾方面一定要从外面调来一个小组,来完成这个任务。” “武汉的这个任务,究竟是什么任务呢?我很奇怪。” “自远,你一定要挖空了心思来考虑这个问题!” 这样一来,杜自远就向老罗提出建议,能否尽快组织一些密码破译专家,在最短的时间里,破译赵明贵小组的电报。 老罗立刻就同意了他的建议,“自远,我现在就安排这件事。” 杜自远说:“如果能破译赵明贵组的电报,可能让我们找到新的线索。” 第三件事,杜自远和老罗分析了武汉原有的这个特务小组。这个小组近期几乎每天都和台湾方面联系。这个小组为什么不能承担武汉的任务呢? 杜自远问:“我能否将这个小组,交给湖北调查局来处理?” 老罗极其严肃地说:“我感觉,至少现在不可以。一切以你的任务为重,不能因为湖北局调查武汉这个小组,就影响了你的任务!” 杜自远明白,老罗说的对。利用赵明贵组,寻找“水葫芦”,才是最优先的任务。对于武汉的这个潜伏小组,暂时不能去动他。 杜自远汇报的最后一件事,他请老罗从部里向湖北调查局发一个调令,名义上是将龙锦云调往其他地方,实际上却准备将她抽出来,在她上次看见左少卿的地方,继续寻找左少卿。 他说:“老罗,我这么做,可能希望很渺茫。但我还是想让她在那个地方观察一段时间,也许真的会碰见左少卿。如能这样,那就太好了。” 老罗在电话里想了一下,说:“明天我上班的时候,给湖北局打一个电话,就说有紧急任务,临时抽调龙锦云去工作。然后,你就把她接到手里。该怎么安排她的工作,不用我嘱咐你。” 杜自远立刻说:“是,我明白。” 客观地说,杜自远已经快被沉重的任务压垮了,无论是什么办法,他都要试一试。他此时,希望能尽快找到左少卿。 正文 四百八十四、 指教 第二天的上午十点半,龙锦云提着自己的布包,慢慢走出湖北调查局的大门。 这是一个四方形的院子,位于一条僻静的小街里。院子里是普普通通的青砖红瓦砌成的小楼,还有两排平房。没人想到这里是湖北省调查局。 龙锦云出了院门,站在街边向远处张望。她的表情在平静中透出一丝凄凉。 就在刚才,局办主任老张把她叫到办公室,说部里在长沙有一项紧急工作,临时抽调她去帮忙。老张一再说,是临时工作,工作完成后,你还要回来。 她此时站在街边,忍不住就会想,她可能会越走越远,最终不知会在何处落脚。 这几天,她下班后就会去广渠街,那里是她曾经看见左少卿的地方。 她到广渠街的时候,总是一天的傍晚。天很快就黑了。她只能借着路灯,在那附近的几条街上来回走着,希望能在那里再次看见左少卿。但是,她自己也知道,这么做几乎是毫无希望的。 龙锦云记得很清楚,她那一次看见左少卿,是在下午,还没到下班的时候。现在她在这几条街上来回地走着,却是在下班之后,没多久,天就黑了。她明白,碰到左少卿的几率,实在是太小了。但她除此之外,毫无别的办法了。 现在,龙锦云提着自己的布包,里面装着她的简单用品。她沿着街边向前走去。出了街口,才有公共汽车。她准备乘公共汽车去火车站,然后去长沙。 老张一再说,这是临时任务,以后还要回来。但她感觉,湖北调查局,她可能很难再回来了。还是那句话,她可能越走越远,最终不知会在何处落脚。 快走到街口时,前面的路边,从一辆黑色汽车里下来一个人。那个人扭回头,向她看着,并且在脸上露出阳光一般的笑容。 龙锦云愣怔了片刻才认出来,那人是秦东海。那一瞬间,她连呼吸都停止了,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她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这个时候,站在汽车旁的秦东海,正默默地看着走过来的龙锦云。他脸上的笑容,其实也和龙锦云一样,已经非常勉强了。他向周围看了一眼,就拉开车门,向她做了一个上车的手势。 龙锦云定定地看着他,也竭力克制着自己已经激动起来的感情,慢慢坐进车里。她看着秦东海绕到汽车的另一边,也上了车。 她看着他发动汽车向前开去的时候,才声音颤抖地问:“你来……送我?” 秦东海回头看着她,克制着脸上的微笑说:“是老杜,让我来接你。” 龙锦云拚命地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是老杜?老杜在长沙有任务?” 秦东海说:“老杜和我,在这里,在武汉有任务。” 这时,龙锦云终于明白了。她曾在街上看见左少卿这件事,终于受到老杜的重视了。老杜终于相信她的话了。那么,她这次的工作变动,应该也是老杜安排的。那么,老杜让东海来接她,一定是希望她在这里找到左少卿。 她毫无疑问地想到,这是她今生的一个机会,是一个非常非常关键的机会。她绝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 她问:“东海,现在去哪儿?” “老杜吩咐,让我先送你去省军区招待所,让你先住下来。然后……” “你不用说了,以后该干什么我知道。东海,你告诉我省军区招待所的地址就行了,我能找到。你现在最好送我去广渠街。我看见左少卿,就是在那里。” 秦东海其实很想和龙锦云多呆一会儿,也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他说:“小龙,不急这一会儿。还是先住下来吧。” “不,不,你先送我去广渠街。我知道我的任务是什么,我要先完成我的任务。”龙锦云用坚定不移的目光注视着他。 这个时候,秦东海就放慢了车速。他无声地抓住龙锦云的手,深情地注视着她,许久没有说话。他心里其实很想说一点什么,但他什么也不能说。 他知道,龙锦云要在大街上再找到左少卿,希望极其渺茫。但是,这确实是她唯一的机会了。龙锦云也知道,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龙锦云也注视着秦东海,她也感觉到东海对她的牵挂。那是一个,让她心中非常非常温暖的牵挂。 她说:“东海,什么也不要说了,我都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她表情肃穆地望着车外,“东海,如果我能完成任务,你……再对我说吧。” 秦东海果然什么也没有再说。他开车直接把她送到广渠街,并且看着她提着自己的布包,顺着街道向前走去。他想,希望有一天,我能把心里话,都对你说出来。 从这一天开始,龙锦云从早到晚,都在这附近的几条街上转着,走着,四面看着,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曾经见过的左少卿。 苍天有眼!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星期后,龙锦云终于在一条小街里,看见匆匆走过的左少卿。旁观而言,那是真正的左少卿。也正是因为如此,左少卿头上盘起来的长发,和她以前看见的那一个,完全不一样。这就着实把龙锦云吓了一跳,她甚至对自己的记忆也产生了怀疑。 也是在这几天里,左少卿和她的小组成员们,每天夜里都聚集在她的房间里,汇总已经发现的各种情况。 自从陈三虎在武昌区政府门前发现了正在抄公告的纪宝兴之后,他再接再励,紧盯纪宝兴,并且进而发现了在鸿运运输公司当职员的栗长贵。 曾经当过侦察连长的胡广林绝没有想到,这个猪头猪脑的无赖家伙,竟然连续发现目标。这个时候,他也虚下心来,向得意洋洋的陈三虎请教。 这个时候,他和陈三虎正缩在鸿运运输公司外面的墙角里,好像两个晒太阳的懒汉,眼睛却瞄着站在货场门口,手里拿着纸夹子,正和几个司机说话的栗长贵。 “你怎么看出他是个潜伏特务?”胡广林低声问。 “先看他的眼睛呀,”陈三虎嘻嘻地笑着,向胡广林指点着,“他的眼睛,是不是有点阴阴的?看人就像……就像……妈的,就像审问!审问你懂不懂?” 胡广林点点头,“我知道一点。” 陈三虎就说:“是不是?审问的人,那个什么,是不是眼睛里都有疑问?盯着你看,在心里琢磨你,是不是?” 胡广林再次点点头,“三虎,你说的还真有点道理。还有什么?” 这下子,这个陈三虎就更加得意了。要不是胡广林拉着他,他几乎要拉开架式演说了,“兄弟,一看就知道,你这个警察没有审问过人,是不是?你再注意看那个家伙,你看,他脸上身上,啊,这儿那儿的,是不是都有点劲儿劲儿的?” 胡广林皱着眉,看着远处的晃来晃去的栗长贵,“什么劲儿劲儿的?” “就是那么一股劲儿嘛!这你还看不出来?妈的,就是当过官儿的劲儿。操!不是一般的官儿,是他妈有权有势的官儿!妈的,说白了,就是军统的官儿!比什么官儿都狠的官儿!军官!你明白了吗?” 这下子,胡广林真的有点开窍了。军统就是保密局,他听说,保密局现在叫情报局。比什么官儿都狠的官儿,这个比喻让他明白了一点。他隐约看出来,远处的栗长贵,用手里的纸夹子向司机们指来指去的样子,真的有那么一股劲儿,狠劲儿! 之后,左少卿和柳秋月也先后悄悄过来,观察纪宝兴和栗长贵。她们都向胡广林点点头,确认这两个人都是他们要找的潜伏特务。 陈三虎悄悄凑到胡广林耳边,小声说:“兄弟,在一堆人里,要认出一个‘共’来,那是你的本事。但在一堆人里要认出一个‘国’来,那就是兄弟的本事了。” 他说到这里,就咯咯地笑起来,一张四方大脸上,洋溢出得意来。 胡广林看着他那个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这个无赖,还真有一点可爱。 发现纪宝兴和栗长贵之后,胡广林和陈三虎就要对这两个目标进行监视。 这么一个状况,两个人,盯两个目标,就比较难办了。所以,胡广林和陈三虎对这两个目标的监视,也就比较简单。主要是跟两个时段。一个是他们早上上班时,看看他们这一路上会从哪儿走,到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见面,一直跟到他们进入单位。晚上也是如此。如果有什么异常,夜里在左少卿房间里聚齐时,就要报告。 但是,胡广林和陈三虎只监视了两天,就发现了重大异常。这两个目标同时都不上班了。陈三虎悄悄去打听,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向左少卿报告。 “主子,”陈三虎眨着眼睛说:“这两个家伙都辞职了!不上班了!今天下午,这两个人一前一后,都在大街上小巷里来回转着,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正文 四百八十五、 正邪弟兄 左少卿神色警惕地盯着他,问:“广林呢?” “老胡还在那里盯着呢。他叫我回来报告,我就赶快跑回来了。” “三虎,你赶快回去。一定要把这两个人盯住了,看看他们最后去什么地方。另外一点,你也告诉广林,你们两个都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被他们察觉了。” “成,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陈三虎说完,立刻走了。 左少卿隐约感觉到,一定是有情况了,并且一定是大情况。 这天夜里,全组四个人,都聚在左少卿的房间里。听陈三虎和胡广林的汇报。 陈三虎叼着一支烟,把一颗大脑袋晃来晃去,他说:“主子,我感觉那两个家伙是在踩点。但是,他妈的,也不是一般的踩点。我觉得,他们好像是在观察地形。就好像咱们过去在南京,要采取一个行动了,总要先看一看从什么地方进去,从什么地方出来。主子,我觉得就是这样。” 左少卿点点头。她能理解陈三虎的说法,这应该是一次行动前的准备。她把脸转向胡广林,看他有什么要补充的。 胡广林认真地向她点点头,小声说:“我一直盯着他们。后来,我看见他们进了一家小饭馆,叫做什么‘荣升小吃店’。那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开始以为他们要进去吃晚饭,后来才发现不是。因为他们一直到饭馆打烊也没出来。” 陈三虎说:“老胡,我说我怎么找不着你了,你跟到那儿去了。你没进去?” 胡广林说:“我没敢进去,怕引起他们的怀疑。” 左少卿向胡广林点点头,“广林,谨慎一些最好。” 胡广林说:“是。所以,我就一直在外面守着。一直守到夜里十点半,快十一点的时候,他们才出来。左少,不光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出来的有四五个人。他们好像是在开会。当时天太黑,我看不清他们。” 陈三虎说:“老胡,那你是不是又盯回来了?” 胡广林说:“不是盯回来,我是另外盯上了一个人。他们是分头走的。我就盯上一个往我这边走的人。这个人最后去了赵家墩那一带。” 柳秋月听到这个话,立刻拿出地图,铺在桌子上。大家都围在桌旁看地图。 胡广林仔细在地图上找了一下,然后指着一个地方说:“左少,就是这里,靠近江边。我看了路牌,是赵家墩三条巷。这是一座三层的旧楼房。这个人住在三层,我看着窗户里的灯光,他住的应该是最东边的两间。” 柳秋月这时插话说:“姐,这个赵家墩三条巷,正在咱们的东北方向,会不会是他们藏电台的地方?” 左少卿向她点点头,“你明天去看一看,观察一下。” 夜很深的时候,胡广林和陈三虎才离开左少卿的房间,走在回旅馆的路上。 陈三虎吸着烟,低声咒骂着,“老胡,你说这些个王八蛋,啊?是不是不开眼?眼下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的瞎闹腾,这不是找死吗!咱们才来了几天?就叫咱们主子给找到老窝了。妈的,到时候,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胡广林有些好奇,“三虎,你怎么总是叫她主子?” 陈三虎就嘻嘻地笑起来,“老胡,她就是我的主子,一点含糊也没有。再说,南京话,组长和主子,也差不多。告诉你,当年我们在南京保密局,我们主子是中校组长呢。你知道吗?我们全组百十号人,都敬着我们主子。老胡,告诉你吧,那个时候,我们主子就是个共党分子,弟兄们都知道。” 胡广林很惊讶,“那时候你们就知道她的身份?她还没事?” 陈三虎笑得更加张扬,拍着胡广林的肩膀说:“兄弟,这就叫本事呀。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盯着她,就是没抓到她的把柄。你知道我们主子训话时怎么说?她说:‘老子就是共党又怎么样!谁敢误了老子的事,老子就叫他尝尝二组的家法!’兄弟,知道我们二组的家法是什么?是五十鞭子。” 胡广林张大了嘴,“这不是体罚吗?她还打人?” 陈三虎笑着说:“你真少见多怪,体罚又怎么着?兄弟我有一回犯了事,就叫我们主子打了五十鞭。知道吗,是结结实实的五十鞭!在家里躺了十天呢!” 胡广林惊讶地看着他,“三虎,她打了你,你还这么铁了心跟着她?” 陈三虎抡起大拇指,来回晃着,“兄弟,谁叫咱佩服她呢!谁叫我们主子本事大呢!咱他妈的,就是服她!看见我们柳姐姐没有,那是我们二组的大总管,对我们主子,那更是忠心耿耿。告诉你,我们这些下面的弟兄都一样。我们主子要是一倒,我们都得卷铺盖回家。我说兄弟,你是怎么跟上我们主子的?你不是警察吗?” 胡广林想了想说:“我是被派来的,我必须来。” 陈三虎斜着眼睛,“兄弟,不是来监视我们的吧?” 胡广林一摇头,“别胡扯。我是另一种情况。”他说到这里,心里也忍不住一阵恍惚,一些让他纠结了许多年的往事,都在他的眼前一一晃过。他轻声说:“三虎,我到这里来,也算是有点关系吧。好多年前,我那时是连长,负责看押一个国民党女军官。我当时大意了,让她给跑了。” “兄弟,该不会是从中条山里跑掉的吧?”陈三虎瞪起了眼睛。 “就是中条山呀!”胡广林忍不住长叹一声。 “你妈的,你真笨!原来就是你害了我们主子!”陈三虎瞪着他,恨不得给他一拳,替主子出一口气。 “别提了。这是我这一辈子,最懊悔的一件事!”胡广林长叹一声说。 “那你最后怎么着了?”陈三虎几乎呲出了牙。 “还能怎么着,被撤了职。从此就是一个兵,再也没有翻过身来。” “你这个老胡呀,真他妈的是个……嗨,你也够倒霉的。你知道不知道?你看跑了人,可让我们主子被关了一个多月,差点被枪毙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后来,我也听说了。”胡广林非常懊悔地点着头。 “你知道就好!兄弟,咱们现在到这里了。我可告诉你,别看是你们共党的天下,弄不好,也会要你的命!你可不能再大意了。你别看我一副混蛋样子,到了关键时候,我可不会糊涂。听主子的,绝对没有错!” “三虎,你说的对。以后,你也常提醒着我。”胡广林诚恳地说。 陈三虎嘿嘿地笑起来,“成,你兄弟真有个好人样子,我喜欢。” 两个人一正一邪,却已经成了弟兄。他们这么说着,就回到他们住的小旅馆里。 陈三虎一进了房间,立刻变成一副睡不醒的猪样子。他把鞋往地上一蹬,连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还没有两分钟,就打起了呼噜。 胡广林还是在军队里养成的习惯,就拿起脸盆,去水房洗脸。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整个旅馆都沉入梦中。外面的街上,也极少有车辆驶过。胡广林接了一盆水,轻轻地洗脸。整个旅馆里,差不多就这么一点水声。 他正洗着,隐约听到背后有一点动静。他瞬间回头,就看见水房的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正无声地看着他。 他吃了一惊,很快就认出来,站在门口的,竟然是张雅兰。 胡广林惊讶地看着她,“张科长,你怎么……” 张雅兰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轻声。她说:“广林,不要惊醒你的同伴。你的同伴是什么人?” 胡广林也放低了声音,“他以前是左少的部下,他叫陈三虎。” 张雅兰点点头,“陈三虎,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见过他。广林,左少卿在什么地方?我要尽快见到她,有要紧的事。” “好,我去通知她。你准备,在什么地方见她?”胡广林急忙问。 “前面的街口,有一间昼夜营业的小咖啡店,我在那里等她。另外,我和她见面这件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左少卿是否要告诉其他人,由她决定。” “我明白,我这就去通知她。” 胡广林拿着脸盆回到房间里,看见陈三虎还在床上打着呼噜,就悄悄地退出来。他向张雅兰挥挥手,就急忙走了。 张雅兰和肖凡冰,这次来武汉找左少卿,可算是费了大功夫。 武汉这么大的城市,人海茫茫。张雅兰要想找到左少卿,就只能通过公安局了。 张雅兰和肖凡冰到达武汉后,没有耽误,直接找到武汉市公安局国内安保处的葛处长,请他帮忙找个人。 这个葛处长过去和张雅兰常有工作上的配合,彼此熟悉。这个时候,就哈哈地笑着说:“小张,这还不简单吗?你说吧,想找谁?” 张雅兰也笑了起来,说:“老葛,这个人的名字,我还不能告诉你。” 葛处长说:“你看,你跟我逗是不是?你不告诉我名字,你叫我怎么找呀?” 正文 四百八十六、 联合 这下子,张雅兰就笑不出来了。左少卿的行踪,应该是必须保守的秘密。她也绝不能把左少卿的名字告诉任何人。 她想了一下,说:“老葛,这件事比较敏感。为了保密,我不能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你,任何人都不能告诉。但是,你又要帮我找到这个人。” 葛处长眯着眼睛看着她,“我明白了,有特殊情况。好吧,我告诉你,找人这个事,有两个途径。一是通过派出所。外来的人要在本市暂住,从理论上来讲,应该到派出所登记。但我也告诉你,真肯费功夫登记的,很少。第二个途径,只能是查旅馆饭店的来客登记。从理论上来讲,每周,所有的旅馆饭店都要把他们的来客登记送到公安局。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那些旅馆饭店,有拖延的,不报的,遗漏的,甚至有的把上个月的登记当作这个月的,种种情况,也有不少。小张,你听清楚这个情况了吗?” 张雅兰露出好看的笑容,“老葛,这个事,我还是得请你帮我,帮我想想办法。” 葛处长笑容可掬,“这有两个办法,一个呢,你告诉我名字,我派人帮你找。还有一个呢,就得你自己去找了。” 张雅兰想了又想,只好说:“那么,我还是自己去找吧。” 葛处长点点头,“看来真的是有特殊情况。没有名字,我就帮不上你。你自己找呢,也是两个办法。你们是两个人,一个去局里行业管理处,查看旅馆饭店报上来的客人登记。另一个呢,去那些没有报的旅馆饭店,一家一家的查。你行吗?” 张雅兰点点头,“看来,我只能这么办了。” 这样,张雅兰就把肖凡冰留在公安局里,去行业管理处查看全市旅馆饭店最近一周报上来的客人登记。自己则去那些没有报的旅馆饭店,查看他们的客人登记簿。 肖凡冰要求让他去各旅馆饭店查,让张雅兰留在局里查。但张雅兰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出去查。她觉得,自己会更细心一些。 所以,这几天,张雅兰一直在武汉的所有小旅馆里查看客人登记簿。她猜测,左少卿或者胡广林,一定会尽量隐蔽自己的行踪,最可能住在小旅馆里。 她整整跑了一个星期,终于在一家小旅馆里找到胡广林的名字。 这天夜里,已是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张雅兰终于在街口一家日夜营业的小咖啡店里,见到了左少卿。 也正如她猜测的那样,左少卿一听说几天前有人曾经去南京打听她的下落,脸色顿时变得严峻起来。 “总参情报部四局?”她盯着张雅兰,惊讶地问。 “是。他是这么说的。”张雅兰轻声回答。 “叫王建远?” “是。” “这个人有多大年龄?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左少卿有些紧张地问。 这个时候的左少卿,可真的是疑虑重重了。 此时,小咖啡店里寂静无声。一股凉凉的风,正从门口那里飘进店里,在左少卿和张雅兰身边静静地盘旋着。左少卿和张雅兰都在这寂静中,注视着对方。 张雅兰谨慎地想了一下,“姐,我看他大约三十岁出头吧。看上去,他挺精明的,从相貌和说话上看,也挺正派的。他一来就告诉我,说他是总参情报部四局的,为了便于工作,才借用了公安部的名义。姐,你觉得他有问题吗?” 左少卿静静地坐着,思考着。在她的感觉里,“水葫芦”应该不止这个年龄。另外,“水葫芦”似乎也不会亲自去南京打听她的下落。但是,她刚刚回到南京,这个人就来找她,这个情况还是让她警惕起来。 面对这种情况,左少卿不得不考虑,是不是“水葫芦”指使这个王建远来调查她呢?她现在真的拿不准。 她小心地问:“雅兰,你没有告诉他,我已经回到南京吧?” 张雅兰笑了,“没有。姐,我可没有那么糊涂。你可是刚刚回到南京呀!不过四五天吧,就有人来打听你的下落。我感觉,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这也太巧了。” “雅兰,这个王建远是怎么提到我的?” “他说,你当初被派到南京来,就是他们华北局情报部安排的。他说,他们从国外得到消息,知道你已经回到国内。他说他有非常重要的情况,因此想尽快和你取得联系。他带来的案情资料里,用的是你现在用的名字。他说你在南京时用的名字叫苏少卿,别人也叫你左少卿。” 这个时候,左少卿的脑子里已经轰轰地响了起来,如同驶过一列火车。 她心里明白,安排我到南京来执行任务的,确实是华北局情报部。但他们应该知道我叫武凤英呀!怎么会使用我现在的名字?他妈的!我现在的名字,是在金兰湾使用的呀!另外,暗藏的“水葫芦”并不知道我叫武凤英,他只知道我叫“鱼刺”。当年梅斯在旋转门里,就是这么对我说的。那么,这个“水葫芦”是隐藏在总参情报部吗?否则,他怎么会让这个王建远来打听我的下落呢? 左少卿对这个情况疑虑重重。她在考虑,怎么才能把这个情况通知杜自远?她眯着的眼睛,仔细注视着张雅兰。能通过她吗?去找杜自远?但是,这么做会不会反被“水葫芦”先截到这个情况?她对此非常犹豫。 张雅兰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她注意到左少卿盯着自己的眼神,就大约猜到她的想法。她小声问:“姐,你是想让我去做什么吗?” 左少卿心里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摇摇头。她说:“雅兰,如果我要你做什么,我会去找你。现在还不行。我现在做的事,非常非常……”她没有说下去。 张雅兰立刻说:“姐,我明白,你一定承担着十分重要的任务。你记着,我就在南京公安局,你有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左少卿握着她的手,“雅兰,需要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找你。” 张雅兰说:“那就行了。姐,你在这里的任务怎么样了?我听广林说,你已经找到一些潜伏特务的线索。你要动手吗?” 左少卿用力一摇头,“不行,现在绝不能动!我找这几个潜伏特务,就是为了那个更重要的任务。现在决不能动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左少卿不禁有些犹豫起来,她问:“雅兰,你在武汉还要呆多久?” “我来武汉,就是为了通知你刚才说的那件事。通知到你了,我的事也就结束了。姐,你是想让我多呆几天吗?” “雅兰,是这样,我发现的这个特务潜伏小组,最近有些异常。我说不准,他们是不是要采取什么行动。你最好在武汉多呆几天,也许可以帮到我。” “行,没问题,那我就多呆几天。明天我打个电话回去说一下就行了。” 左少卿看着她,忍不住笑了一下,“雅兰,这样吧,你也和我一起干几天吧。我身边的几个人,你也都认识。我也正好缺人手。” 张雅兰立刻高兴起来,觉得这一趟来武汉,真的没有白来。 第二天的深夜,张雅兰和肖凡冰就到了司门口后街,出现在左少卿的房间里,和她的所有组员见面。他们是真正的警察,并且是承担反特任务的警察。当他们出现在大家面前时,让房间里的气氛稍稍的有一点异常。 胡广林没有问题。他原本就是张雅兰把他安排在这里的。他和张雅兰、肖凡冰握了一下手,就静静地站在旁边。 柳秋月在紧张中,还有一点兴奋。她的履历问题,一直就像山一样压在她的心里。左少卿眼下一时还帮不上她。现在,南京市公安局反特科科长将在这里和她一起工作,她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 张雅兰握着她的手说:“柳秋月,我记得你。当年,就是你把我从国防部的禁闭室里带出来的。在路上,你还给我买过一袋包子。” 柳秋月高兴得脸都红了,说:“张科长还记得这件事呢。” 张雅兰说:“我记得。还有,你可能也知道,我和怀真是好多年的同事。我在国防部被控制使用时,别人都不敢接近我,只有他敢和我说话。他还向我提供过重要情报,是不是?这些,我都记得。” 柳秋月笑着,心里更加轻松了。 张雅兰走到陈三虎面前时,略略的有一点严肃,这让陈三虎有一点战战兢兢的。 她说:“我也记得你。我第一次被捕,就是你带的队,是吧?” 陈三虎连连哈着腰,“对不住,张科长实在对不住您。那时候抓您,是……是我们主子下的命令,我可不敢不执行。” 他这么一说,不仅张雅兰笑了,连左少卿都笑了起来。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肖凡冰,也在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这天夜里,左少卿把他们发现的所有情况,向张雅兰和肖凡冰逐一做了介绍。 正文 四百八十七、 密电 左少卿介绍说,这个武汉第五潜伏组,几年来一直为台湾方面提供经济情报。他们与台湾的联系中断两年多后,最近刚与台湾恢复联系。目前已经掌握的,一个叫纪宝兴,一个叫栗长贵。但最近这两个人都辞了职,并且一直在街上活动。 通过监视,他们联系最多的,一个是“荣升小吃店”的老板,另一个是住在赵家墩三条巷的年轻人。他们的往来非常频繁。另外,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女人,只是一直没有看清楚,不知是个什么人。 张雅兰和肖凡冰都有同感,这伙特务,可能真的要采取什么行动了。 张雅兰说:“姐,到时候,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立即通知武汉公安局。” 左少卿微微地笑着,“希望不要出现那种情况。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这几个人。” 张雅兰立刻说:“我明白,我明白。” 也是在这天的夜里,左少卿说的“这几个人”,魏铭水、右少卿和报务员刘溪,都坐在“荣升小吃店”的小账房里。他们刚刚收到本部的电报。电报内容是:“交通已抵汉。明日按约定取电台和经费。” 这个时候,“荣升小吃店”的小账房里灯光昏暗,也寂静无声。 这个电报,却让他们都意外感觉到紧张和危险。 魏铭水慢慢放下电报,脸色阴沉地盯着右少卿,“右少,你相信这个交通,只是来送电台和经费吗?” 右少卿也盯着他,咬着牙说:“老魏,我绝不相信!一定另有目的!” 魏铭水抿着嘴唇说:“但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真的要对我们不利?” 右少卿小声说:“老魏,有一个办法,就看这个交通和那些外来户有没有联络。那些外来户跟踪我,又诱骗多娜,打听你的下落。如果他们之间有联络,肯定会对我们不利!” 魏铭水点着头,“那么好,咱们做好准备,迎接这个交通!如果他和那几个外来户有联络,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左少卿说:“老魏,你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 他们三个人在寂静中互相注视着。不用开口就知道,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绝不允许任何人危及他们的生命! 同样是这天的夜里,赵明贵和许文梅静静地坐在他们租住的民房里,也在接收本部来的电报。 许文梅头戴耳机,坐在电台前,调整着接收旋钮。她先听见本部方面的呼叫。她听到第一声无线电信号,就知道是本部在呼叫她。但为了谨慎,她还是稍稍等了一下,确认这个信号确实是由她早已经听熟的那个报务员发出来的。她的手指微微一抖,一组应答电码就发了出去。她拿起铅笔,准备抄收。 一分钟后,她抄收完毕。她发出一组结束码:“接收无误。” 赵明贵已经拿出密码本,翻译这封电报。电文是:“特派员已抵汉。后日按约定会晤,接受重要任务。勿误。” 赵明贵看着这封电报就琢磨起来,他小声嘀咕着,“本部这是怎么了?特派员已经到了,为什么叫我们后日见面?他磨蹭什么呢?” 许文梅笑着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还让人家各处走一走呀。” 赵明贵“嗤”了一声,“这个时候了,他会有那个闲心?我心里有一堆的疑问,就等着这个特派员来解释解释了。” 多疑的赵明贵,心里的疑问太多了。 许文梅看着疑虑重重的赵明贵,小声说:“阿贵,耐心一点。本部不给咱们交待清楚了,咱们也没法干呀。” 她收拾好电台,放进柜橱里,回来说:“阿贵,睡吧,已经后半夜了。” 这天夜里,赵明贵一如既往,躺在许文梅的怀里,仍然像个婴儿似的含着她的乳豆,一双手轻轻抚摸她的身体。他心里却在反反复复地思考眼前这件事。 赵明贵有一种感觉,台湾派出的特派员这次来,极有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甚至是危险。但此时,他又必须与特派员见面,以弄清楚他承担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眼下,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许文梅目光有些矇眬地看着他,身体轻轻地摇晃,仿佛真的抱着她的孩子。胸前的那一点痒痒,一直传递到心里。她在心里说:“阿贵,一切都会好的,不要太担心。我就在你的身边。” 万籁俱静。但所有各方的人,都在暗中行动着。 在北京,赵明贵收到的这封电报,中调部二局的老罗也收到了。这封电报立刻被送到破译专家的手里。凌晨五点,电文被破译出来。 早晨六点钟,住在省军区招待所的杜自远接到吴坚的电话,通知他有北京来的长途电话,请他赶快去机要室接听。 正在洗漱的杜自远急忙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就往机要室跑去。好在招待所就在省军区大院的外面,距离机要室也很近。他几分钟就跑到了。 吴坚正在机要室门外等着他。值班的两个女话务员已经被他请了出来。他们站在走廊里,看着匆匆跑来的杜自远。 电话正是老罗打来的。他说:“自远,我收到一封密电,是由台湾发给赵明贵小组接收的。我已经请破译专家破译了一部分。未破译的部分,你要注意阅读。” 杜自远立刻在桌上找了一支铅笔和一张纸,说:“老罗,你说,我记录。” 老罗就在电话那头,把破译后的电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把每一个标点符号也念出来。杜自远在电话这头,将电文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把每一个标点符号也仔细记下来。 电文如下:“(专、人)员抵汉(。)后日(?)(计划、计议)会晤(或会面)(,)接受(重要或特别)任务(。)(?)误(。)” 杜自远抄完这个电文,回到自己在省军区招待所的房间里,就开始仔细研究这个电文。 他知道,破译的电文极少有完全译出的。原因有三:第一、受参照电文数量的限制。收到的电文越多,参照物就越多。每封电报里,哪怕只有一两字被破译出来,所有电报可以互相参照,互相代入,由此即可知道电报的大意。参照电文越多,准确率越高。第二、受时间限制。这么多电报互相参照,互相代入,需要很多时间。但昨天夜里收到电报,今天早上完成破译,这个时间当然是不够的。第三、电文破译只需大体准确即可,不需要全部破译。这种电报都有时效性,确认大概意思准确就可以了,不可花费太多的时间。 杜自远看得懂这样的破译电文。括号里的文字,是经过猜测后补入的。这种补入,需要阅读者在研究时,要谨慎考虑。括号里的标点符号也是破译者加入的,这是一种断句。需要时,阅读者也可以重新断句。括号里的问号,是说明这一组密码没有破译出来,也没有猜测出合适的文字,也需要阅读者慎重考虑。 所以,杜自远阅读这封电报,大体有两种方法。第一种读法,是将所有括号以及里面的文字去掉,能念通即可。他读出的意思是:“(某人)到达武汉,后天会面,接受任务。” 第二种读法是,尽可能猜测括号里没有破译的电文,尽可能将文字连贯起来。这样,他读出来的意思是:“(某重要人)员已经抵达武汉,后日按照计划会面,接受重要任务,勿误。” 杜自远把这两种读法读出的意思进行对照,确认没有错误。 从理论上说,破译者和阅读者,看同一封破译后的电文,得到的结果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他们掌握的情况不一样。但这一次,杜自远看懂的意思,其实与破译者完全一样。也因为这封电报确实比较简短。 接下来,杜自远就开始思考这封电报里透露出来的意思。第一,一个重要人物已经到达武汉。第二,后天(考虑到发电报的时间,就是明天)将与赵明贵会面。第三,赵明贵将要接受重要任务。第四,任务极其重要,不可耽误。 这时,一个疑问从他心里冒出来:“为什么是‘后日’呢?此人已经到达武汉,为什么要多呆一天?这一天他有其他事吗?”他想不明白,也对此犹豫不决。 杜自远另外要考虑的问题是,赵明贵将要接受什么任务? 在杜自远心里,赵明贵将要接受的任务只有两类:第一类,是潜伏特务通常可能承担的各种任务,例如刺探、窃秘、破坏、暗杀等等诸如此类的任务。第二类,则是可能和“水葫芦”,和正在逃亡的左少卿有关系的任务。 如果是第二类,那么,他此次来武汉,就算是来对了! 杜自远就此重新考虑。反过来说,如果是第一类任务,则武汉已经有一个潜伏特务小组,并且已经恢复了联系。要完成第一类任务,就不需要再从济南调过来一个小组。 正文 四百八十八、 接头 这么一考虑,杜自远逐渐明白,赵明贵将要接受的重要任务,极有可能是第二类任务。 杜自远把这些问题都考虑清楚,就把吴坚和秦东海都叫到面前,和他们仔细商量监视赵明贵小组的工作。 他说:“这几天,一定要严密监视,尤其是赵明贵明天的会面。如有任何情况,立刻向我报告。另外,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必须按我的命令办。我的位置,就在这个招待所的房间里,随时给我打电话。” 到了这个时候,总体而言,隐藏在武汉的各支力量,都在暗中做好了准备。 但是,即便各方都做好了准备,但最后的结局,却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也把各方的棋局都给搅乱了。 这一天的下午,也就是魏铭水将要与台湾来的秘密交通见面的这一个下午。 魏铭水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裤褂,头上戴一顶旧草帽,坐在街边的墙根底下。他面前摆着一副象棋,棋盘上只有极少几个棋子,这是一副残局。铺在棋盘旁边的一张牛皮纸上写着:“残局一元,赢者两元。” 这个意思是说,谁要是和他下这副残局,要先付一元。如果赢了他,则可以收回两元。两元钱的输赢,在当时可是一个大赌注了。 这个魏铭水除了钟爱他的家乡小吃外,还有一个喜好,就是下棋。 这一个下午,先后有三个人向他挑战。魏铭水不用抬头,就知道这三个人都是高手。他们来了之后,并不立刻就坐下来走棋,而是站在旁边看这个残局。魏铭水猜想,他们一定是在心里默下,觉得有把握赢了,才坐下来,递给他一元钱。 但魏铭水知道这个残局的所有走法,对方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想赢他,决不可能。这样,就先后有三元钱进了他的口袋。 魏铭水心里很高兴,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魏铭水在下棋时,或者无人和他下棋时,他就会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并且会偶尔抬头,看一眼街道的对面。 街道的对面,是武汉市商业局第三招待所。虽然只是一个招待所,却很气派。这是一栋五层楼,座北朝南。楼房外表是西洋式建筑,窗户巨大,窗框和门框上,都有卷曲的纹饰和雕塑。楼房的门前,还有一个小小的喷水池,只是没有喷水罢了。喷水池的边上,放着一些桌椅。几个客人正坐在桌边喝茶。 大约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一个客人走过来,也在桌边坐下。他向服务员要了一杯茶,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看报纸。他看的是“广州日报”。在武汉这个地方,看一份“广州日报”,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魏铭水虽然隔得远,但他的视力很好,也看见了这份“广州日报”。这是他规定的联络方式。五点钟这个时间,则是他规定的接头时间。但他现在还不想过去。他还在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交通”,也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这是个大约四十岁出头的人,看上去很稳重。他稀疏的头发梳向脑后,眼泡略有一点肿。服装干净整齐。魏铭水感觉,他似乎不像一个风餐露宿跑交通的人。 此时,曾绍武坐在第三招待所门前的茶座里,就等着魏铭水和他接头。 但是,他绝没有想到,这一趟武汉之行,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这个时候,魏铭水坐在街边下棋。他就是要看一看,附近是否还会有什么特殊的人出现。他和右少卿都相信,这个送电台和经费的交通到他这里来,极有可能会对他们不利。这个交通或许是带着杀手来的。 不过,魏铭水至少到现在,还没有看见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五点过十分时,右少卿准时出现在街边。她像一个普通职员一样,提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不慌不忙地走过来。魏铭水只是扫了她一眼,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墙边的草丛里。这个意思是告诉她,目前一切正常。 右少卿就向招待所门前走过去。她找了一个可以看见魏铭水的位置坐下,然后从布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检查自己的眉毛。她透过手里的小镜子,也看见那个正在看“广州日报”的中年人。 不过,右少卿出现的这个时间,稍稍有一点不巧。因为坐在街边另一侧的张雅兰和肖凡冰,正轮流监视着魏铭水。右少卿走过来的这个时候,正是肖凡冰在监视。所以,张雅兰并没有看见右少卿。这样一来,左少卿和右少卿见面的时间,还要再向后推一小段时间。 这个时候,坐在商业局第三招待所门前小桌旁的曾绍武,似乎有一些不耐烦了。 他偶尔会看一眼手表,然后向附近扫一眼,低头继续看报。他的另一只手,正在桌面上转着他的房间钥匙。房间钥匙上挂着一个小竹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他的房间号:三〇八号。把房间钥匙放在桌上,也是魏铭水规定的联络方式。 五点三十分,右少卿款款地站起来,向招待所的大门走去。但她却是从中年人的身边走过去的。她向那张小桌上看了一眼,看见钥匙牌和上面的房间号。 她一直走进招待所的大堂里,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拿起一本杂志看着。她偶尔向窗外看一眼。既看附近的情况,也注意那个中年人。 五点四十分,已经过了接头的时间。曾绍武收起报纸,付了茶钱,就离开了小桌。他进入招待所大门,然后就一直向楼上走去了。 右少卿注视他走上楼梯的背影,直至拐弯。她回头向窗外看出去,街对面的魏铭水已经站起来,拿着他的棋盘和马扎等物,不慌不忙地向另一边走了。 另一边的肖凡冰看着越走越远的魏铭水,心里就有一些疑惑。难道他在这里坐一下午,就是来下棋的?他看了看周围,就远远地跟在魏铭水的身后。一转眼,看见他进了公共厕所。肖凡冰一看那个公共厕所,就不敢再往前走了。 那个时候的公共厕所,都比较简陋,是没有窗户的。但四周的墙上是砌了十字空花的花墙的,又好看,又当了窗户,光照通风,全靠它了。这个空花花墙大约一人高,如果有人站在里面,透过花墙向外张望,那是再隐蔽不过的了。 肖凡冰在远处望着。几分钟之后,看见厕所里走出一个人来。他差点没认出来。这个魏铭水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草帽也不戴了,脸上架着一副墨镜。手里空空的,只拿着一张报纸,摇摇摆摆地走了。很快就进了厕所旁边的一条小巷里。 肖凡冰急忙赶过去进了公共厕所,只见魏铭水的所有东西都放在角落里。他掉头追出来,再追进小巷时,魏铭水已经踪影全无了。肖凡冰明白,他被这个老奸巨猾的魏铭水给耍了。现在,他只好回去找张雅兰,和她商量应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右少卿正坐在第三招待所的大堂里。她看见魏铭水从招待所后门进来,盯了她一眼,又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对着手腕上的手表。她随即站起来,就向楼梯上走去。魏铭水则不慌不忙地跟在她的后面,并且保持一小段距离。 到了三楼的三〇八号门前,右少卿轻轻敲了敲门。房门立刻就开了,那个中年人站在门里,平静地看着她。 其实,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女人一定是右少卿。他在香港见过她的姐姐左少卿,并且打过交道。看到眼前这个女人和左少卿长得一模一样,还是让他有点惊讶。 这时,右少卿轻声问:“请问,一个从广州来的客人,是住在这里吗?” 曾绍武轻声说:“我就是,我就是从广州来的客人。” 右少卿闪开门,从她后面走上来的魏铭水无声地走进来。右少卿随后关上门。 魏铭水和曾绍武面对面站着,互相注视着。 曾绍武微微地笑着,“请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魏。”魏铭水不动声色地说。 “啊,魏铭水,魏组长。久仰。”曾绍武露出满脸的笑容,和魏铭水握手。 “那么,请问先生怎么称呼?”魏铭水谨慎地握着他的手,立刻问道。 曾绍武向他点点头,轻声说:“也免贵,在下姓曾,曾绍武,就是我。”他微笑着转向右少卿,“魏先生,这位女士是……” 魏铭水指了一下,说:“右少卿,一起来的。” 曾绍武笑着说:“魏先生,右女士,您两位请坐。” 魏铭水说:“曾先生,你应该有东西交给我吧?还是先把东西给我,然后再说。” 曾绍武一点头,“也好。” 他转身打开壁橱,从里面拿出一只旧皮箱和一只帆布包,都放在桌子上。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台崭新的美军军用电台和配件。他又打开帆布包,里面是满满一包钞票,都是十元的大票。 他笑着说:“魏先生过一下目。电台是新的,全套的,都在里面了。经费是一万元。魏先生要细看一下吗?” 正文 四百八十九、 异动 魏铭水说:“不用了。”随后就向右少卿点点头。 右少卿立刻合上箱子和帆布包,提到门口。她先开了门,向外面看了一眼,随后轻轻敲了两下门。对面的客房立刻打开门,刘溪站在门口看着她。右少卿立刻提起箱子和帆布包递给他。刘溪接过去,很快就退回到房间里。 至此,右少卿轻轻关上门,回头看着魏铭水和曾绍武。 魏铭水向曾绍武露出笑容,向沙发伸出手,示意他请坐。曾绍武也客气地伸出手,请魏铭水和右少卿先坐。曾绍武和魏铭水互相客气一番,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右少卿则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这个时候,房间里就略略地有一点尴尬。三个人脸上都带着微笑,互相注视着。但眼神里都藏着警惕。他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曾绍武看着右少卿,先开了口,“右女士,右少卿,哎呀,我孤陋寡闻,倒没有想到,还有姓右的,我真是少见识。” 这时,右少卿也笑了,说:“其实,姓右的还是有的,曾先生可能没留心。往远里说,汉朝有一个大臣就叫右公弼。宋朝时,安州府管司法的官吏就叫右喜祥。往近里说,我们这里的武汉京剧团里,就有一位编剧老师姓右,叫右受成,很有名的。” 曾绍武哈哈地笑起来,“承教了,承教了。我还真的不知道有人姓右。还是右女士细心,知道有这么多姓右的。有意思,有意思。” 右少卿笑着说:“若是曾先生留心一下,或许也会遇到姓右的。” 曾绍武又笑着说:“刚才我听右女士的话,我听得出来,右女士对武汉的这个京剧团也挺留心的,想必也爱好京剧吧?” 右少卿说:“爱好不敢说,但小时候确实学过。” 右少卿这么说着的时候,心里隐隐的有些异常的感觉。这个曾先生,或者知道她的经历,或者是有意确认她的身份。这倒是有点奇怪。 这时,一直眯着眼睛盯着曾绍武的魏铭水轻声说:“曾先生,这一路是否顺利?” 曾绍武立刻说:“还算顺利。只是心里还是挺紧张的。不过,东西总算是送到了,我也就放心了。现在,可以说是一身轻松了。” “那么,本部那里,我们是否也应该通报一下,说您已经把东西送到了?” “应该的,应该的。否则,本部怎么知道,我把东西送到哪里了?” “我看得出来,曾先生很有经验。过去一直在哪里任职呀?” “惭愧了。我一直就是一个交通,负责香港到内地这一线。倒是跑了不少地方。”曾绍武小眼睛里闪着光,注视着魏铭水。隐约察觉,这个魏铭水似乎对他很戒备。 “曾先生,本部那里,对我们还有什么交待?”魏铭水又问。 曾绍武眯起眼睛继续看着魏铭水,笑了一下说:“魏先生,刚才说了,我就是一个交通,只负责把东西从香港送进来。至于本部那里有什么交待,我真的不知道。魏先生,电台通了,本部有什么事,会通过电台告诉你们。您说呢?” 魏铭水听到这里,就点点头,“这次有劳曾先生特地给我们送东西,一路辛苦了。我们也不多打搅了。告辞了,曾先生请休息吧。”他说着,就站了起来。 曾绍武也站了起来,“魏先生不要客气,都是应该的。我呢,明天也该回去了。” 魏铭水和右少卿都与曾绍武握了手,然后悄悄离开了房间。 曾绍武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魏铭水和右少卿出了第三招待所的大门。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下来。招待所门前的一盏大灯,把喷水池附近的茶座照得一片通亮。 他看见那两个人刚刚穿过茶座,正走上大街。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的第一项任务,到此时已经结束了。 此时,曾绍武凝神思考着。明天的第二项任务,才是他此次到武汉的重要任务。而涂和祥和崔世三执行的,则是他到武汉来的核心任务。现在,他在想,那个叫赵明贵的人,是否如叶公瑾所说,真的那么精明能干。 此时,街上的路灯都亮了起来。街边的行人也更多了。魏铭水和右少卿,很快就融进街上的行人里,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 魏铭水轻声说:“右少,他说他一直就是一个交通。哼!打死我也不相信!” 右少卿也点头说:“老魏,我也是这么感觉的。他说他明天就走,我会盯着他,看看他到底会去哪里。” 魏铭水一点头,“好,明天咱们就可以见分晓!” 在魏铭水和右少卿此前商量的计划里,如果这个曾绍武还和别人见面,他就绝不是什么交通!而他见的人,则必是台湾派来的人,要给他们的第五组带来危险! 第二天,右少卿果然发现,这个曾绍武并没有离开武汉。他一个上午都呆在房间里,没有出去。下午,他又坐在门前的喷水池旁边的茶座里,静静地看着报纸。 大约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悄悄地走过来,很随意地在曾绍武的旁边坐下来,并且向服务员要了一杯茶。 右少卿一看见这个年轻人,眼睛里就冒出了火。这个人,正是站在修理合作社外面跟踪她的人。王八蛋!你也露脸了!她悄悄地离开了商业局第三招待所。她在街边找了一部公用电话,打给魏铭水。 她说:“老魏,已经确认了。那个曾,和外来户有勾结!他刚才见的人,就是跟踪我的家伙。现在情况已经明确了!” 她说的外来户,指的就是从外面调进来的潜伏组。她和魏铭水都相信,这个新调来的潜伏组,就是来对付他们第五组的! 这个时候,这个曾经跟踪过右少卿,现在正与曾绍武见面的年轻人,绝没有想到,他已经被吴坚手下的侦察兵盯住了,并且看见他与一个中年人,在商业局第三招待所门外的茶座里见面。他们的样子,就是在接头。 杜自远得到这个消息后,就陷入极度的犹豫之中。他应该怎么办! 赵明贵这个组,是他的“药引子”。他并不想动他们。他希望能用赵明贵这个组引出“水葫芦”。但对那个刚刚出现的中年人,也就是电文里提到的“重要人员”,他应该怎么办?今天夜里,赵明贵将与这个“重要人员”会面。能不能在他们会面之后,秘密逮捕这个“重要人员”呢?这么做,对他的根本目的有用没用呢? 换一句最简单的话说,这个“重要人员”有没有可能掌握,或者知道一点有关“水葫芦”的情况呢?逮捕他,会不会打草惊蛇呢?他此时真的有点拿不准了。 到了这天晚上的十点钟,杜自远就是不想动,此时也不得不动起来了。因为所有各方的人都在暗中动了起来。吴坚手下的侦察兵,首先发现了情况。赵明贵和许文梅离开了他们租住的民房,去了武昌东湖宾馆。 杜自远立刻明白,赵明贵这是要与“重要人员”见面。他心里还是那个问题,他要不要逮捕这个“重要人员”呢? 但是,杜自远绝没有想到,当他最后找到这个“重要人员”时,他已经被人干脆利落地刺死了。这时,他就有点后悔了。 这天晚上,赵明贵为了在武昌东湖宾馆,与本部派来的特派员曾绍武见面,是做了特殊安排的。他是个本性精明且极其谨慎的人。这一点,早在南京保密局时,就已经显露出来。潜伏几年来,更在他精明且谨慎之上,增加了多疑和狡诈。 现在,他确实在武汉找到了右少卿,尽管他不知道寻找右少卿的目的是什么。另外一点,他也在中北路和楚汉路交叉路口的小百货店里看见了林文秀。他确信,他已经被**的情报机构发现了。这是最令他恐惧的。 有一个疑问,一直在他心里旋转着。被**的情报机构发现,他几乎可以肯定,就绝没有脱身的可能。因此,他也不得不采取静止不动的策略。但是,**的情报机构为什么不对他动手呢?有什么其他目的吗?他拿不准。所以,他准备在见过特派员之后,问清楚情况,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他的如夫人许文梅,同样是个精干而且细致的女人。这一点,在她超一流的发报技术上也已经显露端倪。所以,当赵明贵向她说出他的疑虑时,她亲自去东湖宾馆的周围踩了点,看清附近的退路。她注意到,东湖宾馆的后门外面,是密如蛛网的小街和小巷,很便于她脱身或隐藏。这样,她就非常周密地在东湖宾馆的周围,安排了手下的弟兄。 她笑着对赵明贵说:“阿贵,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和那个特派员见面之后,弄清楚咱们的任务,再决定是走是留。” 赵明贵向她点点头,说:“也好。武汉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危险了。” 正文 四百九十、 暗聚 赵明贵对她这个如夫人是百分之百地信任,相信她一定安排好了。所以,到了晚上十点钟,他们悄悄出了门,去东湖宾馆与特派员会面。 毫无疑问,许文梅的这个安排,自然也被杜自远所察觉。他立刻就明白,赵明贵与“重要人员”的会面,是在东湖宾馆里。这是第一。其次,赵明贵在东湖宾馆的后门外安排了一些人,说明他对这次见面十分戒备。 杜自远和吴坚、秦东海都聚在他的房间里,仔细研究面前的地图,也研究了东湖宾馆附近的大街小巷。他并不想抓这个赵明贵。赵明贵是他手里的“药引子”,还有更大的用途。他唯一拿不准的,还是要不要抓那个“重要人员”的问题。 正是基于这么一种考虑,他决定把自己的位置前移。他指着东湖宾馆东面的一条小街说:“你们两个注意,今晚我的位置在这条小街里。如果有意外情况,就到这条小街里来找我。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 秦东海立刻点头。杜自远的命令,他从来都是绝对服从的。但他担心的,倒是吴坚手下的那些侦察兵,能不能也做到这一点。 吴坚看明白他的眼神,笑着说:“请你们放心,我们都是军人,令行禁止,是我们军人的天职。只要有问题,我会立刻到这里来找你。” 杜自远向他点点头,“好,这样最好。” 吴坚又说:“老杜,我给你派一辆车吧,你用起来会方便一些。” 杜自远立刻笑了起来,“要是有一辆车,就更好了。这样我可以坐在车里等,不用在这条街上傻站着了。你给我派辆什么车?” 吴坚笑着说:“就是我们司令员使用的大吉姆。我们就这么一辆好车。司令员也吩咐过,随时可以给你用。老杜,我再给你派一个司机。” 杜自远摇摇头,“那就不用了。你的人手也够紧的了,不要为了我,再抽出一个人。开车我没问题。是大吉姆?哈,你们李司令还真有一辆好车呀。” 所以,这天晚上八点多钟,杜自远和吴坚等人,也在东湖宾馆附近布置好了。 这天夜里十一点的时候,一直蹲守在“荣升小吃店”账房里的右少卿,终于得到纪宝兴的报告,在二十分钟前,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进了曾绍武在武昌东湖宾馆开的房间里。 纪宝兴说:“右少,他们是采取了保护措施的。有一个人在这一男一女之前先上了楼,但没有进入房间。这家伙就是以前跟踪过你的人。另外,他们在东湖宾馆附近,还安排了三到四个人。他们是有防备的。” 右少卿回头看着魏铭水,“老魏,现在已经确信无疑,曾绍武和那伙外来户,是有秘密联系的。现在他们正在会面!” 右少卿这几句话,立刻在寂静的小账房里,引起诡异的不安。 魏铭水阴沉地笑着,盯着她,“好呀,这些王八蛋!在我背后玩起这个来了!好!既然是这样,老子也不会对他们客气!”他扭头向刘溪一指,“你回去,今晚十二点整,准时向本部发报,就说电台和经费已经收到。全组甚慰,定将努力为党国效劳!等等,就是这一类的话。” 刘溪点着头说:“好,我没问题。本部那边如果问了什么事呢?我怎么回答?” 魏铭水更加阴沉地笑了起来,“我倒真希望他们问一点什么。如果他们问了什么,你要这样回答:请稍候。五分钟之后,再以我的口气回答。回答的内容要随机应变。要让他们感觉到,我就在你的身边。明白吗?” 刘溪说:“是,我明白。” 魏铭水转向右少卿和纪宝兴,“我们按原来商定的办法执行,尽可能把这些祸害都除掉!不管他们是谁,都不能危害到我们!” 右少卿和纪宝兴都脸色严峻地点着头。 魏铭水继续说:“宝兴,你转告长贵和占标,尽可能用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用枪。尽量干得像一次抢劫或者打架,再或者,就像为了个人恩怨报仇什么的,明白这个意思吗?尽量不要招来公安局的太多注意!” 在小账房里昏暗的灯光下,魏铭水已经看清右少卿和纪宝兴的脸色,他压低了声音说:“好,我们走!”他率先站了起来。 他们四个人悄悄离开“荣升小吃店”,分头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但是,魏铭水等人这一动,立刻就被左少卿这边的人察觉了。 这个时候,左少卿和张雅兰,还有其他几个人,一直待在距离“荣升小吃店”不太远的一处暗影里,静静地等待着。此时夜色已经很深,周围都是静悄悄的。 左少卿和张雅兰都相信,如果有异动,应该是在今夜。 此时,远处昏暗的街道上,胡广林匆匆地从“荣升小吃店”那个方向走过来。 他看着左少卿和张雅兰,低声说:“他们已经动起来了,刚刚出门,是分头走的。这几个人里,还是有一个女人,不知道是个什么人。” 左少卿立刻一挥手说:“女人可以不去管她,注意盯着其他几个人。” 从旁观者而言,左少卿这一挥手,就又失去一个和她妹妹见面的机会。 这个时候,左少卿向身边的几个人招招手,“大家听好了,现在是这样,广林和三虎,注意小吃店的那个老板。我感觉,他应该是一个头儿。雅兰和肖凡,注意纪宝兴。秋月,你注意那个年轻人,他真有可能是个报务员。” 昨天,柳秋月找到了赵家墩三条巷的那栋三层楼。她细细观察后注意到,从东边的窗口里,有一条电线顺着墙边垂下来,并且是隐藏在雨水管的后面。不注意看,很难发现这根电线。她告诉左少卿,这条电线似乎是电台的天线。 昨天,左少卿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忍不住转了一个弯,如果能控制这部电台,不知会出现什么结果?这个情况,她一时还想不明白。 此时,柳秋月低声问:“姐,我只是盯着他?” 左少卿说:“对,你就是盯着他。看看他在干什么,掌握他的动向。” 柳秋月点点头,“行,没问题。” 左少卿转向其他人,“大家注意一点,我们今晚不是要采取行动,而是要阻止他们可能采取的行动,这一点至关重要!我不希望这些人干了什么事,引起公安局的注意。更不要让公安局以为,这是一次特务行动。我的目的,是留着这伙人。” 左少卿身边的这几个人,都在黑暗中认真地点着头。 她又说:“还有,也尽可能不要弄成刑事案。雅兰,万一我们阻止不了,出了人命案,你要设法让公安局当成刑事案来办。这一点很重要,我需要这个第五组再存活一段时间。” 张雅兰用力点点头,“我懂了,你放心吧,我能处理好。” 左少卿向每个人都点点头,“记着,我在你们的身后。有问题时,我会策应你们。现在,咱们出发!” 左少卿和她的组员们,走出暗影,分头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这天夜里十点四十分时,赵明贵和许文梅悄悄进了武昌的东湖宾馆,去与台湾来的特派员曾绍武见面。守在门外的纪宝兴,也正是在这个时间发现他们的。 这个时候,东湖宾馆里很安静。一个服务员坐在柜台里面,低头看着书。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走进来的人。一个弟兄先上了楼梯。赵明贵和许文梅静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也上了楼梯。 宾馆里大部分客人已经关灯休息了,只有少数房间里还亮着灯。隐约有一些音乐声或者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从这些房间里传出来。 赵明贵心里疑虑重重。但他也知道,许文梅已经做了周密安排,宾馆的附近都有自己的弟兄。这次见面,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上了四楼,赵明贵和许文梅站在楼梯口,看着前面的弟兄顺着走廊一直往前走。他小心地观察或者偷听两边房间里的动静。那个弟兄走到最后时扭回头,向赵明贵和许文梅伸出大拇指,做了一个一切正常的手势。 许文梅立刻进入走廊。她走到四一三号房间门前停下。她隐约听见房间里有收音机的声音。她向两边看了看,抬手敲了敲门。 那房门很快就打开了,曾绍武静静地站在门里,看着她。 许文梅轻声问:“先生,广州来?” 曾绍武一点头,“是,从广州来。来谈生意。” 许文梅便回头向赵明贵点点头。赵明贵很快走过来,直接走进房间里。 曾绍武无声地指了指房门。许文梅轻轻把门关上,并且锁上。 曾绍武注视着赵明贵,脸上渐渐露出笑容,轻声说:“是赵明贵,赵组长吧?” 赵明贵谨慎地注视着他,“是我。你是谁?” 这时,曾绍武却已经向他伸出双手,握住赵明贵的手用力摇着,脸上的笑容更是意外地恭敬。 正文 四百九十一、 受命 曾绍武说:“赵组长,明贵兄,久仰,久仰,终于见到你了。在下是曾绍武,本部派来的特派员。能在这里见到明贵兄,真的是太让我高兴了。来,来,请里面坐。还有这位,应该是许文梅,许少校吧,也请里面坐。” 曾绍武这样的恭敬,让赵明贵和许文梅都非常意外。本部派来的特派员,竟然自称“在下”,称他“明贵兄”,称许文梅为“许少校”。这些都让赵明贵心里有些惊讶。这么一种异常的情况,似乎意味着这次见面,以及将要接受的重要任务,也一定十分特殊。 赵明贵和许文梅在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还互相对视一眼,也都在心里猜测着。 赵明贵说:“曾特派员。” 曾绍武立刻说:“不敢,不敢,请直呼我绍武就可以了。” 可人家是特派员呀!赵明贵并不敢就这么直呼他的名字。他疑惑地问:“你刚才,称呼她什么?”他向许文梅指了一下。 曾绍武笑了,“我刚才称呼她许少校。两位,没有错的。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得到消息,许上尉近日已经被晋升为少校了。另外,她的职务是,本部直属武汉第一组电台台长。恭喜许少校。”他颇有深意地看着赵明贵和许文梅。 赵明贵却仍是满脸的疑惑,“本部直属?为什么?” 曾绍武嗬嗬地笑着,“明贵兄,本部的这个决定,说明你的这个小组,非常重要呀!我猜想,日后,本部那里也会通过电台向你做一个交待,或者说明。明贵兄等着看就知道了。” 此时,曾绍武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继续说:“明贵兄,刚才说的这个,是许少校的军衔和职务。我个人还有一些咱们私人方面的情况,也想告诉明贵兄。你知道,现在的情报局本部,是谁担任局长吗?” 赵明贵摇摇头,“我在这里消息闭塞,什么也不知道。” 曾绍武笑着说:“是你的老长官,叶公瑾,叶局长。今年一月,他刚刚上任。” 这个情况真的让赵明贵大吃一惊,“叶公瑾?现在是局长?” 曾绍武用力点头,接着说:“是的。明贵兄,我这次临出来的时候,还特别受到叶局长的召见。叶局长特地向我提到你,还历数你在南京时取得的种种功绩。叶局长说,明贵兄是他见过的最谨慎,也最有能力的情报人员。” 赵明贵大为惊讶地看着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曾绍武向他倾着上身,压低了声音说:“明贵兄,叶局长还私下向我透露,希望明贵兄完成这里的任务后,能够回到他的身边,给他当副手。叶局长一再说,他刚刚上任不久,身边最缺少的,就是可靠可信,又有能力的人。哎呀,明贵兄,你将来若是回到本部,就应该是我的长官了。到时候,还请明贵兄多多关照在下。” 赵明贵此时已有腾云驾雾的感觉,一颗心已经飞到半空中去了。 去台湾?回局本部?就任副局长?这一切都是真的吗?眼前的这位曾特派员,绍武兄,说的很明白呀!他没有道理骗我呀!那么,这一切都会实现吗? 等一下,等一下。这个时候的赵明贵,心里再高兴,也不能不想到曾绍武说的一句话:“完成这里的任务之后?”这是什么意思? 赵明贵还算理智,也有一些头脑。此时,他略作考虑之后,已经发热的脑袋,已渐渐地冷静下来。他眯起来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曾绍武。他此时可以明确知道的只有一点,完成这里的任务之后?说明这一次的任务非同一般!或许,他完成这里的任务之后,也许真的能回台湾呀! 说起来,最了解赵明贵的,只有叶公瑾。叶公瑾这一个承诺,若有若无,似是而非,却直击赵明贵的要害。当年在南京,一个小小的主任秘书,已让赵明贵如受到鞭策的驽马一般,狂奔起来。更何况是今天的情报局副局长了。 赵明贵其实知道自己的弱点:有一点利欲熏心。但他克制不住。在南京时他多次警告自己,遇事不要上前。但都没有用。利益之前,他是克制不住自己的。 远在台北的叶公瑾,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赵明贵正目瞪口呆,身心都处于腾云驾雾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许文梅却冷冷地盯着他,不动声色。 赵明贵如果能当上情报局副局长,当然是前程远大,当然是好之又好。但对她,却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啊!她知道,赵明贵的妻子和儿子都在台湾。这是赵明贵以前告诉她的。他一旦回去,真可谓是阖家团圆,幸福美满了。 那么她怎么办?许文梅心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个想法。她会被孤零零地扔下?还是和他一起去台湾?她就算是去了台湾,又跟谁阖家团圆呢!她男人被共军俘虏,至今生死未卜。她的孩子更是不知人在何处,不知高矮胖瘦。赵明贵还会在意她吗?许文梅冷冰冰的心里忍不住就会想到,她更有可能被扔在大陆呀! 她隐约感觉,这个男人也有一点靠不住了。这是她心里不能不打的小算盘。 许文梅心里的这个小算盘一打,就有问题了。看官们慢慢看吧。 赵明贵终究经历过沧桑,也在危险中磨砺了多年,处事也更加老练冷静。这样一个天大的好处,不久将要落在他的头上,让今日的他,总是不敢相信。 他静静地说:“绍武兄,本部的电报里,说我要接受重要任务。你刚才也提到,说我在完成这里的任务后,将会如何如何。绍武兄,远的,咱们就不去说了吧,还是说眼前的任务吧。我很疑惑,究竟是什么重要任务呢?” 曾绍武眯着他的小眼睛,直盯着赵明贵,几乎能看透他的内心。功利面前,言在心中,或者,言在口中,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况。他看得明白,赵明贵一定会惦念这件事的,他无须担心。 但曾绍武在开口的时候,还是露出他温和的笑容。他说:“明贵兄果然练达老成,世事洞明,在下非常敬仰。至于说到眼前的任务,此前,本部调你的济南组转移到武汉来时,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是秘密寻找右少卿,并且秘密监视。是这样吧?” 赵明贵说:“是的。这个任务我们已经完成。现在已经找到了右少卿,并且一直在秘密监视。绍武兄,说一句实话,对这个任务,我不太理解。” 曾绍武点点头,“明贵兄,我会给你解释清楚。没错,你刚才说的,是任务的第一步,你已经完成。这个任务的第二步,是本部和叶局长都确信,这个右少卿的姐姐左少卿,将会在武汉出现,并与她的妹妹见面。本部给你的重要任务就是,干净彻底地消灭这个左少卿!明贵兄,是干净彻底地消灭!” 赵明贵听到这里,真的是大吃一惊。左少卿!这个他恶梦中的女人,时隔这么多年,竟然又出现了!并且将会出现在武汉!但是,为什么呢? 他说:“绍武兄,请务必说得更明白一些,以解开我心里的疑惑。” 曾绍武静静地说:“好,请明贵兄仔细听。其实,你也知道,这个左少卿,就是一个共党情报人员,你承认吗?” “是,我承认。在南京时,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赵明贵对此不用犹豫。 “是吧。在南京时,叶局长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当年叶局长是为了钓出她身后的大鱼,这才留下她。之后,叶局长还带着她去了台湾,让她在现在的情报局任职。又留了她七八年,目的,也是为了钓她身后的大鱼。但是,这个左少卿的诡异之处在于,她在台北呆了七年,竟迟迟不与在台湾的共党分子联系。叶局长高瞻远瞩,也是为了让她彻底暴露出来,就派她去了南越,为吴庭艳政府训练中下级情报军官。但是,这个左少卿七年不鸣,一鸣真是惊人。她在南越始终没有动作,但在最后时刻,她却在南越拿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 “绍武兄,是什么情报?”赵明贵惊愕地问。 “明贵兄,先说一句,我绝无对你保密的意思。但这是一个什么情报,我确实不知道。叶局长只是告诉我,这是一个微型胶卷。叶局长并没有告诉我胶卷里有什么内容。但他告诉我一点,这个胶卷,毫无疑问将会有力地推动中苏之间,有关制造原子武器的谈判!明贵兄,你听明白了吗?这个胶卷,可以有力地推动中苏之间的这个谈判呀!” “原子武器?”赵明贵大惊失色。 “是的,原子武器!美国人在日本使用过的,威力巨大的原子武器!” “有了这个胶卷,**政权就能制造出这个武器?” “这一点,毫无疑问!并且是在苏联的帮助之下。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灾难呀!” 正文 四百九十二、 凶截 赵明贵这才明白过来,“绍武兄,我现在理解你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左少卿被消灭掉了,这个胶卷就不会再起作用?” “明贵兄,你说的完全正确!左少卿死了,这个胶卷也会随之消失。明贵兄,这就是我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这也是你必须完成的任务!完成之后,叶局长一定会将你调回台湾,担任他的副手。明贵兄,这就是你目前的任务!你清楚了吗?”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左少卿,现在已经回到大陆?” “是,并且千真万确!本部已经掌握了证据!”曾绍武用力向他点点头。 “我不明白,既然她已经回来了,回到了大陆,她难道不和**的情报机构取得联系,交出她的情报?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呀!” “明贵兄,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左少卿一旦回到大陆,理应和**的情报机构取得联系。这确实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叶局长有十分的把握,相信这个左少卿,目前绝不会与**的情报机构联系,而是会来找她的妹妹右少卿。” “为什么?”赵明贵惊讶地问。 “明贵兄,说一句实话,我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叶局长就是这么判断的,他对这一点有充分的把握。” 故事讲到这里,在下就想与看官们探讨一下了。 从旁而言,左少卿回到国内后,所以不能与国内的情报机构联系,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水葫芦”已如一尊门神一样,阻挡在她与情报机构之间。她担心手里的胶卷会落在“水葫芦”的手里。 但假如,曾绍武此时告诉赵明贵有关“水葫芦”的这个原因,则赵明贵立刻就会想到小百货店里的林文秀,就会想到国内的情报机构已经发现了他,却没有对他动手。其原因,就是因为这个“水葫芦”。 所以,赵明贵如果知道这个原因,可能会有两种做法:第一,溜之乎也,躲藏起来。第二,他可能会找到更简单的消灭左少卿的办法。 但是,这个“水葫芦”,是叶公瑾,是台湾情报局的最高机密。叶公瑾怎么会告诉曾绍武,再告诉赵明贵呢?决不可能!这是叶公瑾不可能不犯的一个小错误,也是赵明贵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一个小关键。 探讨结束,请看官们重新回到故事里。 赵明贵满心里都是疑惑,盯着曾绍武继续询问:“本部怎么相信,左少卿会来找她的妹妹呢?” 曾绍武搬着手指向他解释,“第一,左少卿回到国内,孤立无援,她一定会找一个帮手。那么,谁会成为她的帮手?谁会是她最有能力的帮手?当然是她的妹妹右少卿。我听说,这个右少卿,在情报这一行里,也是一个一等一的高手。以你对她的了解,是不是这样?” 赵明贵点点头,“是。你说的第二是什么?” “第二,我听说,早在南京时,这两姐妹已经亲密无间了,甚至互相配合。除掉程云发,就是这姐妹俩互相配合的结果,是不是这样?” 赵明贵虽然目瞪口呆,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是的。第三是什么?” “第三,右少卿在武汉的这个小组里,曾经蛊惑人心,拒不执行本部的命令。她的组长魏铭水,曾经特意向本部报告过。但这个右少卿,这些年来,却只向本部提供一些油盐酱醋之类的情报。她的那个姐姐左少卿,在台北呆了几年,偏偏只收集武汉小组提供的情报。为什么?焉知她们不是有预谋,不是串通好的?” 赵明贵目瞪口呆地看着曾绍武。这些情况,他完全没有想到。当年,他还曾经和右少卿联手去对付她的姐姐呢!却一次也没有成功!焉知她们姐妹不是早就串通好的?如果她们姐妹联手,那可是最可怕的事呀!他知道她们的能力和智慧。 这个曾绍武盯着赵明贵,目光极其严厉。他接着说:“第四,我曾经和这个左少卿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是在香港。她极其狡猾,极其狡猾呀!” 赵明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怎么了?” 曾绍武痛心地说:“她竟然以情报研究员的身份,给局本部,给国防部高层写过一个研究报告。我此时回想起来,才知道她的这个研究报告,给咱们局本部造成多大的灾难呀!保密局被调整为情报局,权力大大缩小。毛局长也是因为她的研究报告被老蒋训斥!此后,毛局长的身体就越来越坏了!这些情况,等有机会的时候,我会和你细说。今天就不多说了。” 赵明贵听到这些情况,更加惊讶地看着曾绍武。所有这些情况都在他的心里盘旋着,让他感到恐怖。他喃喃地说:“我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些事呀。” 曾绍武咬牙切齿地说:“是的。所以,这个左少卿一定会来找她的妹妹。她们姐妹俩一定会合谋,将那个至关重要的情报,交给**的情报机构!” 至此,赵明贵已经明白了他的任务。但是,他心里还有许多疑问。**的情报机构现在已经到了武汉,本部方面知道这个情况吗?本部为什么认定左少卿不会和**的情报机构联络?右少卿所在的这个第五小组,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能否和这个小组魏铭水联手,共同对付左少卿?等等。 但是,赵明贵心里的这些疑问,却都没有问出来。 因为这个时候,他手下的弟兄有些紧张地推门进来。对他说:“老赵,有情况!” 许文梅立刻走过去,小声问:“怎么回事?” 那个弟兄也小声说:“外面的弟兄发现,东湖宾馆附近出现一些可疑的人,数量不少。他们的形迹十分可疑,一直躲在暗处,向我们这边偷窥。” 许文梅大吃一惊,“是什么人,警察?” 这个弟兄说:“就是不知道呀。刚才,又来了几个人,在宾馆附近散开。我担心,他们可能要下手抓我们,也许他们还在等更多的人。” 许文梅回头看着赵明贵和曾绍武,有些紧张地说:“阿贵,我们最好离开!” 赵明贵立刻向她点头。他回头对曾绍武说:“绍武兄,我还有一些问题要请你解释。但今天不行了。这里不能久留,我们现在就要离开。你最好也离开这里。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和你联络。” 曾绍武已经站起来,紧张地说:“好的,我们再联络。记着,我会一直呆在武汉,直至你完成任务!现在咱们都走!赶快走!” 毫无疑问,赵明贵手下的弟兄发现的,一定是来自三个方面的人。他们分别是:杜自远、左少卿,还有最主要的一支,则是魏铭水和右少卿带来的人。 从旁而言,杜自远和左少卿虽然都在严密监视东湖宾馆的这次会面,但他们都不希望这里发生什么引人注意的事。杜自远要的是赵明贵,左少卿要的则是魏铭水,目的都是为了他们的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但魏铭水和右少卿这一组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就是要在这里采取突袭行动。不管这些人是谁,谁要是危及到他们的生命,他们一定会痛下杀手!他们今天晚上的目标,其实就是赵明贵小组,还有秘密与赵明贵见面的曾绍武。 在下这一支笔,不能同时写两个故事。看官们请先看那个曾绍武吧。 曾绍武受到赵明贵警告,悄悄离开东湖宾馆。他在这里的第一步任务已经完成,不想再出什么意外。他想尽快赶回商业局第三招待所,拿着他的东西赶快离开,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现在,千万不要落入在危险之中。 他不敢走东湖宾馆的大门,而是从后门出来。他沿着小巷匆匆地走着。 但是,他刚走出巷口,就听到有人在黑暗中叫他的名字。这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他扭回头,向暗中看过去。虽然那里很黑暗,但这边的路灯照耀过去,他立刻看出来,站在那里的竟然是魏铭水。 魏铭水在黑暗中说:“曾先生,还真是曾先生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曾绍武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立刻就意识到危险。魏铭水明显是在这里等他。 他看看周围,周围黑暗而宁静,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轻声说:“魏组长,我到这里来,是看一个朋友。你为什么在这里?”他心里却在考虑脱身的办法。 魏铭水慢慢走出来,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说:“曾先生昨天不是说,今天就要走的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走?不知你在这里看的是什么朋友?能不能告诉我?” 曾绍武整理一下心情,感觉不能再客气了,他低声说:“魏先生,我给你送东西的任务已经结束,不代表我在这里就没有别的任务。” 魏铭水咬着牙说:“我问你的是,你要在这里见什么人?请你说出来!” 曾绍武瞪着他说:“我要见什么人,与你无关!你不能多问!” 正文 四百九十三、 凶杀 魏铭水却恶狠狠地说:“我偏要问!你是不是从外面调来一组人?” 曾绍武愕然地看着他,猜想他还知道多少。他说:“魏组长,此事与你无关!” 魏铭水咬着牙说:“你他妈的是不是要害我们第五组!你怎么能说与我无关!你今晚见的是谁?老子命令你说!” “我不能告诉你!你如果还有什么疑问,请与本部联络。对不起,我要走了!”曾绍武这么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魏铭水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曾先生,你究竟在这里还有什么任务?你必须告诉我!否则……”他说到这里亮出了右手。他手里的一把匕首在暗夜里闪着寒光。 魏铭水的这个动作,也是向身后的黑暗中发出的一个信号。 曾绍武一看见闪着寒光的匕首,立刻就想挣脱他的胳膊,赶快离开。这时,就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一回头,已有一个人影冲到他的身后,什么话也没说,一把匕首已狠狠地刺入他的后背。他顿时张大了嘴。 这个时候,他隐约看见,魏铭水已经露出狰狞的笑容,哑着嗓子说:“你不说,老子就叫你死!”他的话音刚落,手里的匕首已经刺入曾绍武的上腹。 曾绍武没有任何挣扎,这两刀都刺入要害。他张着嘴,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他的两只无神的眼睛,痴呆地看着夜空。 古占标收起匕首,在他身边蹲下。很快从他口袋里掏出钱包,拿走里面的钱,只把钱包扔在旁边的地上。 魏铭水说:“占标,快走!” 他们很快就像小巷里跑去。只扔下扭曲着身体倒在地上的曾绍武,他仍张着嘴,痴呆地看着黑暗的天空,一动不动。 这一幕,正被远处的胡广林和陈三虎看见了。 他们是跟在“荣升小吃店”的老板后面,跟到这里来的。也看见他在黑暗中和另一个人低声说话。但很快,这两个人就迅速分开,一个闪在墙边的阴影里,另一个人则缩到墙角后面。这么一种情况,胡广林和陈三虎就不能上前,只能躲在远处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 这时,从小巷里匆匆走出一个人。但他立刻被躲在角落里的店老板拦住了。他们低声说话,甚至发生了争执。胡广林和陈三虎弄不清情况,就没有动。 但是,当他们看见另外一个人从黑暗中冲出来,一直冲到那个人身后,一刀刺入他的后背时,他们再想采取什么阻止行动已经不可能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店老板又对那个人狠狠地刺了一刀。那个人无声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过。 店老板和他的同伙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小巷里。 等了片刻之后,陈三虎看见附近无人,还想过去看一看,但被胡广林拉住了。 胡广林小声说:“三虎,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过去。要是碰上过路的人,我们就甩不掉了!要吃挂落。” “妈的!”陈三虎咒骂一句,“现在咱们怎么办?” “咱们跟着那两个人,看他们要去哪里,还要干什么。快走!” 他们这么说着,也向小巷里跑过去。 但是,他们刚刚跑进小巷里,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嘶心裂肺的惨叫声。但那惨叫声又嘎然而止,周围在瞬间又陷入一片寂静中,令人恐怖和惊怵。 胡广林和陈三虎不敢再往前走了,担心遇到脱不了身的麻烦。他们慢慢地退出小巷,躲在角落里观察。但他们一直没看见有人从那个小巷里出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小心地盯着那个倒在地上的死人。 此时,周围黑暗而寂静。夜风无声地从他们身边吹过。 现在,我们回头来看看赵明贵和许文梅,他们是如何脱身的。 这两个人,是魏铭水和右少卿要杀掉的主要目标。此事由右少卿和纪宝兴负责。 魏铭水和右少卿对这次行动已经策划了三天,布置的行动方案极其细致。按理说,赵明贵和许文梅绝对没有存活的可能。但最后的结果,却被他们逃出了陷阱。 旁观而言,赵明贵和许文梅能够脱身逃命,是有原因的。在下依次而言。 第一个原因,是张雅兰和肖凡冰的意外出现,破坏了右少卿的第一次刺杀行动。 这个时候,已经察觉到危险的赵明贵和许文梅,是与曾绍武一起出了东湖宾馆的后门。曾绍武快速地往西走,赵明贵和许文梅则往东。他们分头沿着黑暗寂静的小巷仓惶逃命。 在魏铭水和右少卿策划的行动方案里,西边有魏铭水和古占标,东边则有右少卿、纪宝兴和栗长贵。无论从东湖宾馆逃出来的三个人往哪边走,都逃不出魏铭水和右少卿布下的罗网。 问题在于,张雅兰和肖凡冰出现了。他们跟在纪宝兴的后面,也到了东湖宾馆后面的小巷里。因此导致右少卿的第一次伏击没有成功。 张雅兰和肖凡冰无声地潜入黑暗的小巷里,看见纪宝兴缩在角落里。他们立刻猜到,他躲在这里是等着伏击。他们只是不知道,纪宝兴要伏击的是什么人。 张雅兰和肖凡冰互相对视一眼,就已经知道应该怎么阻止这些人的伏击了。他们干脆从暗影里走出来,一边前后左右地张望,一边在小巷里慢慢地走着。 这两个人都是警察。警察走路都有警察的样子,躲在黑暗中的人都不会认错。 此时,张雅兰和肖凡冰走在小巷里的时候,各把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们在这里四面观望着,是一副公开的保持警惕的样子,仿佛正在这里寻找什么线索。 这个时候,赵明贵和许文梅刚刚从东湖宾馆的后门出来,正是心惊胆战的时候。他们突然看见小巷里迎面走来的两个人,似乎是警察,不由都紧张起来。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小心地窥视着张雅兰和肖凡冰。 张雅兰和肖凡冰摆出来的可是警察的架式,毫不隐晦地注视着他们。他们因此隐约看清赵明贵和许文梅的模样。和他们擦肩而过时,还停下来,回头注视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张雅兰和肖凡冰都在猜测,这两个人,是纪宝兴的目标吗? 张雅兰和肖凡冰的这个架式,让躲在角落里的纪宝兴不敢发出信号。他已经看出,这两个人极有可能是警察。远处的右少卿和栗长贵,虽然看不清这边的情况,但知道这里肯定是有意外了。 右少卿此时正藏在远处的角落里。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男一女已经拐进另一条小巷里,她却不能动手,这个情况让她十分恼怒。她心有不甘,看清那两个人走去的方向,转身就向另一边跑,想绕到那两个人的前面去,截住他们。 赵明贵和许文梅暂时躲过右少卿。但他们手下的一个弟兄,却没有躲过栗长贵的匕首。他原本走在赵明贵和许文梅的前面,为他们探路。但赵明贵和许文梅遇见张雅兰和肖凡冰后,临时改变路线,已经拐进另一条小巷。这个弟兄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栗长贵从后面冲上来,只一刀,就将他刺死。 这个情况,正被吴坚手下的侦察兵看见。但他们接到命令,不准轻举妄动,因此没有上前。一个侦察兵悄悄跑出小巷,向吴坚报告。 就在这时,这条小巷里的所有人,都听到小巷的深处,传来一声极其惨烈的喊叫声,瞬间又嘎然而止。让更加寂静的小巷里,仿佛有一股恐怖瘆人的冷风,正无声地向所有人身上吹来。 张雅兰和肖凡冰虽然是警察,也被这一声惨叫给吓住了。他们慢慢地向发出惨叫的地方靠近,想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边发生的惨状,他们很快就会看见。 胆大包天的右少卿,听到这么一声惨叫,也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此时,她也不得不减慢了速度,小心地察看周围的动静。 这一声惨叫,也被远处的左少卿听到。她原本只是为了接应胡广林和陈三虎,或者接应张雅兰和肖凡冰。但这一声惨叫,还是让她紧张起来。她绝不希望今天晚上发生任何不测事件。 她加快步伐,向东湖宾馆后面的小巷里走来,并且谨慎地看着周围的情况。 远远的,她看见前面的巷口有两个人匆匆走过,似在逃避。她贴在墙边向前移动时,又看见一个人从那个巷口闪过。她感觉,后面的这个人是追踪前面那两个人的。小巷里很黑,几乎没有什么光亮。所以,她并没有看出来,前面的两个人是赵明贵和许文梅,而后面追赶的人,竟是她的妹妹右少卿。 有的时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巧。这姐妹俩,再一次近在咫尺。 此时,刚刚从巷口跑过的赵明贵和许文梅,已经被那一声惨叫吓的魂飞魄散,脸色苍白。他们互相挽着胳膊,匆匆地向前走着,希望赶快离开此地。 他们并不知道,张雅兰和肖凡冰的出现,让他们躲过了第一波刺杀。 正文 四百九十四、 追淫 从旁而言,赵明贵和许文梅能躲过这次刺杀的第二个原因,没人会想到,竟然是因为丑姑娘俞多娜撤离职守!她就是引起那一声惨叫的原因!慢慢看吧。 丑姑娘俞多娜撤离职守,起于这一天的下午。 她知道今天晚上将要有行动,并且也清楚自己的任务。昨天晚上,她参加过小组在“荣升小吃店”召开的会议。此时,她静静地坐在家里,等待着。同时,她也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街道上的情况。 在她家的斜对面,靠近街口的墙根下面,一个老人看守着一个小人书摊子。俞多娜知道那个小人书摊子,花一分钱就可以看一本小人书。此时,两个半大的孩子,坐在小凳子上,正入神地看着小人书。 但在这两个孩子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也在看小人书。不同的是,他偶尔会抬起头,向俞多娜的这边看一眼。 俞多娜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监视自己的,已经在这里坐了两天了。她此时眼神冰冷,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年轻人,心里怀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气。 毫无疑问,这是那个“淫贼”的同伙!俞多娜对所有“淫贼”的同伙都怀着怒气。她最想的,就是如何报复他们! 到了下午快傍晚的时候,出现了新情况。街口那里又走过来一个年轻人。俞多娜一看见这个男人,眼睛里已经由冰雪变成了火焰,并且在她的心里熊熊地燃烧起来。一想到就是这个男人,控制住她的双手,让她被人捉奸在床,让她光着身子被人一张一张地拍摄丢人的照片,还被人掐着脖子打耳光,俞多娜就忍不住去摸衣袖里的匕首。她此时真想冲出去,给那个男人一刀! 小人书摊子前的年轻人起身和那个男人走到一边,头挨着头说话。几分钟后,他们分手。那个“淫贼”男人转身也要离开了。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窗前的俞多娜就再也忍不住了。她趁那个看小人书的年轻人还没有回来,就悄悄地离开家门。她熟悉这里的地形。她在小巷里绕了一个小小的圈,就来到大街上。 她独自站在街边,看着前面。这个时候,西落的太阳照耀着她的半边脸,她半明半暗的脸被怒火烧得通红。街上的汽车如流动的光影,偶尔从她旁边闪过。姑娘们放肆的笑声仿佛天边的喧哗,在她的耳朵里忽远忽近。 所有这一切,都已经不在她的眼里。她只看着那个无耻的男人,就在她的前面摇摇晃晃地走着,就像一个随时准备脱下裤子,扑向年轻姑娘的淫贼。 这个时候的俞多娜,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着,一个杀人的念头已经完全控制了她。她想的是,“王八蛋!王八蛋!老子要杀了你!老子一定要杀了你!” 严格的说,这个怒火中烧的俞多娜,此时已经撤离职守。但让她意外的是,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并没有离开她的岗位太远。她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竟然到了武昌东湖宾馆后面的小巷里。 俞多娜穿过大街小巷,一直跟着那个男人走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隐约看见栗长贵从她面前走过,似乎还向她招了一下手。但她根本就没有在意。她早已忘了她的任务。 东湖宾馆背后的这一带,地形复杂,牛毛一样的小巷盘绕其间。俞多娜原本的任务,就是守住其中一个巷口。右少卿向她交待过,如果她发现目标出现,她只需喊叫一声,守在附近的纪宝兴和栗长贵就会冲过来。 俞多娜的任务如此简单。但她现在只盯着那个无耻男人。 渐渐的,她也看出来了,那个男人似乎也是一个暗哨。他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时向附近张望。俞多娜为了盯着他,只得躲在一个垃圾箱的后面。冒着火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男人藏身的角落。 她心里一直盘算的一件事,就是什么时候冲过去。然后是,用什么办法杀了他才更解恨。她今夜一定要杀了那个王八蛋! 这个报仇的机会,直到夜很深的时候才出现。 蜷身在垃圾箱后面的俞多娜,也忍受着那个垃圾箱里散发出来的恶臭。这让她的心里更加恼怒。但此时,她只能等待。 这个时候,俞多娜已经从袖子里拔出她的匕首,这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可以轻易杀死人的匕首,是她特意从仓库里挑出来的。 俞多娜躲藏在垃圾箱后面的这个时候,曾绍武刚刚向西走出巷口,他听见黑暗的角落里有人叫他的名字。而赵明贵和许文梅正走出东湖宾馆后门,刚刚与张雅兰和肖凡冰擦肩而过。此时,杜自远正坐在汽车里,观察小街里的动静。 此时,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俞多娜没有表。在那个年代,手表是一件十分昂贵的奢侈品。但她受过训练,能够大体准确地估算出时间。她判断,时间应该在十二点之后了。 这时,从小巷的西边跑过来一个人。他停下来,向躲在黑暗中的那个男人做了一个手势,之后就匆匆地走了。于是,那个男人终于离开了他的藏身地。他往小巷的两边看了看,就顺着小巷向东走去了。 俞多娜猜测,那个男人的守卫任务似乎已经完成,他就要离开了。妈的,这个时候不动手,更待何时!俞多娜也从垃圾箱后面钻了出来。她手里紧紧地攥着锋利的匕首,不紧不慢地跟在男人的身后。 此时,夜风阴凉,黑夜寂静。正是月黑杀人夜的时刻! 在这样寂静和黑暗的时刻,俞多娜无声的脚步,也会让惊恐的人隐约听见。 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猛地一回头,发现有人在黑暗中跟在他的身后。虽然在黑暗中,他看不出跟在后面的是一个什么人。但那人提在手上,在黑夜里闪着寒光的匕首,却是清晰可见的。他被吓了一跳,立刻拔腿飞奔。 俞多娜也奔跑起来。她紧攥着匕首,提着一口怒气,在黑暗中狂奔。 她原本是追不上那个男人的。那个男人身高腿长,又受到惊吓,奔跑的速度尤其快。但是,苍天有眼,就是要给她一个报仇的机会!那个男人竟然在慌乱之中,跑进一条死巷里。 那个男人跑到了底,惊恐地看着三面墙壁,再无逃生之路。他这才扭回头,靠在墙上,惊恐地看着紧追过来的人。老天!追来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俞多娜此时的心里,却满是肆意的狂喜。老天!这个地方太好了!他无处可逃!无处可逃!我要在这里杀了他!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个男人的面前。她看着男人那张惊恐的面容。她忍不住就会想到,苏姐说的对,一把匕首,可以吓倒许多人! 那个男人借着黑暗里的一点亮光,终于认出这个女人是谁了,也终于明白她的目的。他看着女人手里的匕首,恐惧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那个恐惧的男人看着满脸怒火的俞多娜,只想求饶,但“宝贝”是不能再叫了。 他哆嗦着,胡乱地说:“姑娘……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实在对不起。那天……那天……求姐姐饶了我,求姐姐饶了我……” 他没有带武器。潜伏特务不准带武器。他今晚的任务只是警戒,不需要带武器。但魏铭水和右少卿这一组人则不同。他们今晚就是要来杀人的! 俞多娜手中的这把匕首,真的已经把他吓得浑身乱颤了。 俞多娜低沉喝道:“转过身去,双手扶墙!快一点!” 这是她在保密局陕西站“汉中特种人员训练班”上学到的一句话。此前她从未使用过。她没想到今天会用! 被吓坏的男人不敢反抗,恐惧地转过身去,把双手扶在墙上。 俞多娜走过去,伸手抓住他的腰带,把他的双脚踢开,并把刀尖抵在他的腰上。 那个男人也察觉到这个刀尖,正在后腰肾脏的位置,这是个要人命的位置。他此时更不敢反抗了。 俞多娜却有瞬间的迟疑,思考如何刺入这第一刀。一股恶念从她的心里升腾而起,也让她打定了主意。她要狠狠地报复他! 俞多娜不再多想,她很快地把匕首插进他的腰带下面,只听“砰”的一声轻响,他的腰带已经被割断。俞多娜抓着他的裤子,连里带外,用力向下一拉,这个男人的裤子就掉了下去,一直掉到膝盖上。 这样的一种情况,让那个男人的心里升起一点邪念。或许情况不会太糟糕,也许身后的这个女人,还想和他再玩一玩。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身后那个女人的手,已经放在他的屁股上,并且是那样轻轻地抚摸着,就如**一般。并且,那只手还在向他的身前移动着,一直移到他的小腹上,仍然在轻轻地抚摸。接下来,就如他猜测的那样,女人的手开始向下移动,直至抓住他的那个命根子。 正文 四百九十五、 杀淫 这个男人还感觉到,女人的身体已经贴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柔软。 他想,也许……也许还有救。他低声说:“姐姐,姐姐,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行的,姐姐要是喜欢,我……我一定好好伺候伺候姐姐。让……让姐姐高兴,让……让我和姐姐……再干一回,我……一定要让姐姐高兴。” 这个时候,他就痛恨起他下面的这个东西了。它怎么还不硬起来,赶快挺立起来呀!天下的女人,看着的、摸着的、用着的,都是硬起来的这个东西!快快硬起来呀,现在可是要命的时候呀! 俞多娜痴迷一般,还在抚摸着男人的那个东西,柔软而温热。这是她喜欢的东西。但现在,更是她痛恨的东西!她逐渐把那个东西抓紧,并且是齐根抓紧。 男人还在想着他或许有救的时候,就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贴在他的大腿根上。 冰凉!老天!这是什么!他还在猜疑的这一瞬间,锋利的刀刃已如切进豆腐一样,猛地切进他的皮肉里,并且在一瞬间,把他的命根子,齐根切断! 男人恐惧地张大了嘴。刀刃切进皮肉,那是一种异样的锋利的冰凉。这种冰凉正如闪电一般向他的心里放射过去。他在瞬间力气全无,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他愣怔着伸手到下面去摸。下面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他那个地方,就像个女人一样,什么也没有了,空空荡荡的。只有滚热的血正如泉水一般喷涌出来。 这一瞬间,剧痛正如火烧一般,从他的小腹下面直窜到他的大脑里。这个男人终于张大了嘴,发出一声长长的极其惨烈的惨叫。他绝望至极!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软软的,还有些温热的东西,一下子塞进他的嘴里。 腿间的剧痛让他在瞬间合上牙齿,并且紧紧地咬住那个软软的温热的东西。他的惨叫声也因此嘎然而止。他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终于摔倒在地上,无声地也是徒劳地挣扎着。血正在他的身下漫延开。周围一片血腥气。 从旁而言,在那个男人最后的一点记忆里,可能会隐约察觉,他嘴里的那个柔软的还有些温热的东西,似乎还有一点骚臭味吧。或许如此。 第二天早上,当警察终于撬开这个男人的牙齿,从他的嘴里取出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时,人们才看出来,这是那个男人几乎被咬成两截的命根子。 这件案子,很明显地被武汉市公安局列为刑事案。但是,武汉市公安局国内安保处的葛处长,并不这么认为。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现在,再来说说赵明贵和许文梅得以逃脱的第三个原因。同样没人会想到,竟然是杜自远救了他们。 这天的夜里,已经过十二点了。杜自远坐在汽车里焦躁不安。 黑暗的小街里很安静,没有一个行人。所有的窗户都黑着灯,窗户里的人都已经进入梦乡。但小街里的气氛却诡异地令人不安。杜自远此时正是这种感觉。 他预感到,今晚的事,可能已经超出他的预料,甚至难以控制。 就在几分钟之前,一个侦察兵跑过来向他报告,武昌东湖宾馆后门附近,出现一些可疑的人,是分几批到达的,并且来自不同方向。现在这些人大都隐藏在角落里,似乎正准备采取什么行动。 杜自远仅从人数上就预感到,情况非常严重,很可能要发生一起重大的暗杀事件。暗杀的目标,极有可能就是赵明贵,也许还有他手下的人!但赵明贵是绝不能死的,这是他手里唯一的线索! 这时,吴坚匆忙地跑过来,拉开车门坐进来。他神色紧张地向他报告,“老杜,情况很不好。我接到报告,东湖宾馆后门的西边,有一人被杀。目前正在监视,看看有什么人接近那个死者。刚才又接到报告,宾馆后门的东侧,又发生一起凶杀案,一个年轻人被人刺死。老杜,我感觉,今晚这里要发生大案子。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远处的小巷里,传出一声极其惨烈的吼叫声,却又嘎然而止。之后,周围都陷入到一片寂静之中。 杜自远和吴坚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紧张地向远处张望。 杜自远感觉自己不能再等了,他必须赶过去察看。如果赵明贵也被人杀死,他这一趟武汉之行,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杜自远急忙对吴坚说:“你赶快回去,通知你的人,如果再发现有人动手,立刻阻止。谁动手,就抓谁!快去!” 吴坚急忙向黑暗的小巷里跑去,去传达杜自远的命令。 杜自远也发动了汽车,向发出惨叫的那一带开过去。他在漆黑的小巷里行驶着,谨慎地看着周围的动静。 这个时候,赵明贵和许文梅正互相搀扶着,顺着黑暗的小巷拚命向前奔跑。他们并不知道前面是否有人要对他们下手。他们只是拚命地跑着,跑得越快越好。 同样在这个时候,右少卿在弯曲狭窄的小巷里绕了一段路后,冲出巷口。她立刻发现,她并没有截在赵明贵和许文梅的前面,而是仍然在他们的后面。她低声咒骂一句,手里紧攥着匕首,向他们猛追过去。 左少卿贴在小巷的墙边,看见的正是这一情景。她谨慎地走出巷口。她看见前面一个人,正奋力追赶。她也向前跑去,想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但她立刻就发现,前面的人停住了,站在小巷的中间。 小巷里太黑暗了。左少卿看不清那是一个什么人。她隐约察觉,好像是一个女人。她想,这个人好大的胆子! 左少卿绝没有想到,前面正在追赶的人,竟是她的妹妹,右少卿! 世上的事,总有一些巧事。容在下慢慢叙述吧。 这个时候,在前面仓惶逃命的赵明贵和许文梅,也听到身后的奔跑声。他们回头看了一眼,虽然看不出是什么人,但那人手里的匕首,在黑暗中闪着寒光,却清晰可见,更令人恐惧。他们更加拚命地向前跑,希望能逃出一条活命。 就在这时,前面的巷口里,一辆汽车突然开出来,却又在他们面前嘎然停止。 赵明贵猛地停下脚步,心里更是一片恐惧和绝望。他相信,汽车里的人也是杀手,是来堵截他们的。 汽车里的杜自远一眼就认出奔跑过来的赵明贵,尽管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同时,他也隐约看见,远处正有一个手持匕首的人,向这边狂奔而来。毫无疑问,这个人的目的,就是追杀赵明贵,还有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杜自远根本没有时间仔细思考,他在瞬间做出了决定。他从车里推开车门,低沉地喊了一声:“快上车!快!” 这一声喊,让赵明贵瞬间明白,汽车里的人不是杀手。他要杀他,用不着叫他上车。他也来不及多想,拉着许文梅向汽车冲过去。他们冲到汽车前,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汽车立刻轰起油门,向前驶去,急拐弯,并且亮起大灯,顺着弯曲的小巷向前疾驶。 赵明贵此时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也许终于安全了。他和许文梅都回头看着车后的那个追赶者。 后面的右少卿喘着粗气,又追了一段路,不得不停下来。再追下去已毫无意义,她追不上汽车。她心里却恼怒万分。她没想到这个王八蛋竟然安排了汽车来接应。她手里提着匕首,站在小巷的中间,愤怒地看着越来越远的汽车。但此时,她已毫无办法了。 她身后的姐姐左少卿,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此时,赵明贵和许文梅都通过后窗,恐惧地看着那个站在小巷中间的杀手。如果没有这辆汽车,如果他们再慢几分钟,一定会死在这个杀手的手里。 赵明贵直到这个时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此时他遍身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衬衣。他转向开车的人。他想,在这个危险时刻,这个开车的人救了他,他应该表示他的感谢。但只在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他“啊”了一声,就像被人突然捅了一刀似的,猛地靠在车门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开车的人。他此时只有一种感觉: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杜……杜……”他结巴着,却说不出话来。 杜自远回头向他看了一眼,轻声说:“是我。” 但是,赵明贵就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恐惧地瞪着杜自远。仿佛面前又是一只饿虎,随时都会扑上来吃了他。他的这种表情,让坐在后座的许文梅也十分惊讶。她看看靠在车门上的赵明贵,又看看开车的杜自远,惊恐而迷惑。 说实在话,赵明贵此时并不知道杜自远的真实身份。但像他这样精明的情报人员,要想判断杜自远的身份,只是一瞬间的事。 过去在南京,杜自远就是地下党的领导人,至少是之一。 正文 四百九十六、 诡释 赵明贵还知道,就是这个杜自远策反了王振清的第九十七师反水。而王振清则把陆军监狱里的四十三名共党重犯全部带走。最要命的是,杜自远毫无疑问是左少卿的同伙,他们经常见面。这是第一。 第二,中北路小百货店里的林文秀,不是随便出现在那里的。她一定和这个杜自远有必然的关系。换句话说,她一定是杜自远安插在那里的。妈的,也只有杜自远才会把她安插在这里! 第三,杜自远竟然出现在武汉,这是最关键的一点。天下的巧事不是巧,而是其中有必然的联系!这个杜自远,一定和曾绍武交给他的任务有关!所以,杜自远的身份,应该是**情报机构的重要成员,至少是之一。 赵明贵的精神此时已近崩溃。杜自远今天夜里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他吗?但是,有人要杀他。追赶的人手持匕首,在他的后面猛追。这个杜自远却让他上了车,躲过刺杀。为什么?赵明贵完全糊涂了。 这时,杜自远一边开着车,一边对他说:“赵先生,这几年,过的好吗?” 赵明贵知道,回答这句话是毫无意义的。 他问:“杜先生,能否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等我吗?” 杜自远看他一眼,平静地说:“赵先生,你不是我的目标。” 杜自远的这句话说得很平稳,也很诚实。这一点,即使是精明多疑的赵明贵也感觉到了,也相信这是一句实话。 另外,杜自远的这句话,至少告诉他三层意思:第一,杜自远确实是**情报机构的人,这一点已毋庸置疑。第二,杜自远确实早已发现了他,知道他的行踪。赵明贵拿不准的,是在济南,还是在武汉被他发现的。第三,杜自远到武汉来,似乎有更大的目标。这个目标是谁呢? 但是,这个第三点,又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他既然不是他的目标,这个杜自远又想拿他怎么办?赵明贵对此疑虑万分。是逮捕他,还是……放他走?眼下的情况,杜自远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放他走。他甚至不用多费心思,只需把他和许文梅扔给武汉市公安局就可以了。这么做,不会影响他寻找更大的目标。 考虑到这个结果,就让赵明贵忧虑起来。他轻声问:“杜先生,你现在,想怎么样?想把我们交给公安局?” 杜自远仍然平静地看着他,说:“赵先生,你不是我的目标。” 这时,杜自远慢慢将汽车停在路边。他侧过身,静静地看着赵明贵,又看了看后座上已经脸色苍白的许文梅。 杜自远平静并且轻声地说:“赵先生,你现在已经安全了,你们可以走了。” 赵明贵向周围看了一眼,这里是一条僻静的小街。他不相信杜自远还会在这里设一个埋伏来逮捕他。他没有这个必要。但他心里的疑问太大,他不弄清楚一些,今夜一定过不去。 他一手抓着车门把手,一边注视着杜自远,“杜先生,你是不是,想和我交换?” “交换什么?”杜自远问。 “也许,我知道一点……你要的目标的情况……也许……我知道。” 但杜自远却向他摇摇头,笑着说:“我的目标,和你没关系。你不必费心了。” 赵明贵注视着杜自远。他的表情似乎仍然在说,你可以走了。赵明贵打开车门,眼睛仍注视着杜自远。他推开车门,继续盯着杜自远。他终于下了车。 一直坐在后座的许文梅慌忙下了车,站在赵明贵的身后。 杜自远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看着他们。 赵明贵站在车外,也没有动,也在看着杜自远。 这是宁静的一分钟。小街里的夜风正若有若无地从他们之间吹过。他们互相注视着,都没有走。似乎谁先走,谁就输了。 赵明贵是个足够精明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杜自远救了他的命,他感觉有必要有所回报。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还想扰乱一下杜自远的思维。或许,对今后的生存有帮助。或许吧,他只能这样考虑。因此,他终于弯下腰,敲了敲车窗。 杜自远不慌不忙地摇下车窗,看着他。 赵明贵盯着车里的杜自远,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终于说:“杜先生,据我所知,右少卿也在武汉。”说完这句话,他默默地盯着杜自远的眼睛。 这就是他的精明之处。既然他不是杜自远的目标,那么,右少卿是不是和他的目标有关系呢?他能否利用这一点?所以,他尽可能细致地盯着杜自远的眼睛。 但杜自远坐在汽车里,仍然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句话似乎没有引起他的重视。 杜自远注视着赵明贵,沉默了片刻,轻声说:“谢谢你,赵先生。我和她已经没关系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再见,我要走了。” 杜自远的汽车缓缓地开走了,只留下满腹疑问的赵明贵,呆呆地看着渐渐远去的汽车。到了这个时候,赵明贵才感觉到全身冰凉。脊背上的冷汗,再一次湿透了他的衣服。他向四周张望,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个时候,杜自远开着车,却已经感觉到双手正在发抖。 “据我所知,右少卿也在武汉。”这是赵明贵刚刚说的一句话。 杜自远隐约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情况。但关键在什么地方?他一时想不出来。他在僻静的路边停下车,双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他的头抵在方向盘上,竭力在心里思考着。 “右少卿也在武汉!右少卿也在武汉!”这句话说明什么? 整整十分钟之后,杜自远的思路才渐渐理清。许多以前想不明白的事,现在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老天!老天!他在心里叫了起来! 赵明贵小组之所以从济南调到武汉,是因为右少卿在武汉! 武汉的特务小组所以不受重用,不能接受重要任务,是因为右少卿在武汉! “重要人员”只向赵明贵交待重要任务,也是因为右少卿在武汉! “重要人员”交待的这个重要任务,极有可能,也是因为右少卿在武汉!这个重要任务一定和右少卿有关!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和右少卿有关呢?这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但这个答案似乎就在他的嘴边,甚至就在他的舌尖上。似乎他略微动动嘴,这个答案就会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这个时候,他心里就忍不住冒出一个半明不明的想法,这一切似乎和右少卿的姐姐左少卿有关系吧。这个想法隐约而微妙。 他现在知道的是,左少卿已经跟着叶公瑾去了台湾。她后来如何,就一点也不知道了。而右少卿则潜伏在内地,这也是他知道的。一想到右少卿,杜自远心里就充满莫名的惆怅。美丽多情,一片真心的右少卿,其实也是他放不下的呀! 此时夜色已深,露水渐起,凉凉的湿润的夜风从车窗外飘进来,让杜自远仿佛浸入在冷水里。他不能不再次想到,左少卿和右少卿姐妹,是他心里永远也解不开的结。一个是始终存在他的心里,另一个则是不得不放在心里。 当年,在南京时,左少卿一直希望他能救她的妹妹,帮助她重新选择自己的道路。但杜自远却没有做到。他知道,左少卿对此是埋怨过他的。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右少卿会突然从南京消失,去执行潜伏任务呢? 刚才,他可以对赵明贵说:“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但其实,在他的心里,他还是很惦念右少卿的。古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是一点也不假的。他更知道右少卿对他是一片深情,这一点尤其让他感动。特别重要的一点是,他和右少卿之间,可能还有一个孩子呀! 有些时候,每当夜深人静时,杜自远想到这一点,也会感觉到惭愧。他觉得在感情上,他对不起左少卿。在亲情上,他又对不起右少卿。他欠这姐妹俩的。 现在,右少卿也在武汉,这一点已从赵明贵嘴里证实。那么,她的姐姐左少卿,也会到武汉来吗?他尽管心里有了这种感觉,却没有办法去证实。似乎也是不可能的。左少卿可能还在台湾呀! 他没想到的是,这件事第二天就被证实了。 第二天早上,杜自远匆匆吃完了早饭。他正在考虑让秦东海和吴坚到他的房间里来,把昨天晚上的情况核对一下。这时,秦东海却带着龙锦云进了他的房间。 他一看龙锦云的表情,就知道有情况了。 此时的龙锦云两眼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她看着杜自远的时候,嘴唇似乎还在颤抖着。她的双手痉挛地绞在一起。 杜自远指了指桌边的椅子,“小龙,坐下,怎么回事?” 龙锦云坐下时,情绪更加激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杜自远抬头看着秦东海,“东海,怎么回事?” 正文 四百九十七、 惊醒 秦东海同样不安。他小声说:“小龙说,她昨天又看见左少卿了,但没跟上。小龙觉得,她总是完不成你交给她的任务。她心里……很自责。” 杜自远听到这个话,起身走进卫生间。他拧了一条毛巾出来,递给龙锦云。他说:“小龙,擦擦眼睛,再擦擦脸,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再说说是怎么回事。” 龙锦云接过毛巾,先捂在脸上。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着。 秦东海痛心地看着她,轻轻地扯她的衣角,“小龙,小龙。” 龙锦云终于放下毛巾,开始说话,“老杜,昨天下午,我在青阳北街,就是广渠街西边的那条街。我看见……我看见……左少卿从一家商店里出来。老杜,当时我特别仔细地看着她。老杜,真的是她。请你相信我,我真的看见左少卿了。” 杜自远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呢?” 龙锦云的嘴唇再次颤抖起来,快哭了出来,“老杜,我真的很小心,我远远地盯着她,一直跟着她。可是……可是……转过街口时,她就……她就……”她的眼泪不断地流下来,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杜自远拍拍她的手,轻声说:“小龙,我相信,你一定看见左少卿了,我相信你。” 龙锦云满眼睛里都是泪水,“可是,可是我没有跟上她。” 杜自远脸上露出微笑,“小龙,你不要太自责。你还年轻,经验还不够,没跟上,是很正常的。你知道吗?你看见的左少卿,是最优秀的情报人员,她经验丰富,机警过人,决不是一般人可比的。你要是能跟上她,我倒是真有点奇怪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心里也有一些疑惑。赵明贵说,右少卿也在武汉。那么,龙锦云看见的,是不是右少卿呢? 可是,龙锦云并没有因为这个安慰而好受一些,她仍然不安地看着杜自远,“老杜,我昨天看见她……是……是长头发……” 杜自远顿时瞪大了眼睛,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老天!左少卿也在武汉呀! 昨天晚上,他一直没有想清楚,“右少卿在武汉”,为什么如此重要。 台湾的情报局特地从济南调来一个小组,“重要人员”只向这个小组交待任务。原来是因为右少卿的姐姐左少卿。想通了这一层,杜自远的思路顿时清晰起来。 这就是说,左少卿去了台湾后,后来又去了南越金兰湾!左少卿就是在那里拿到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原来她就是“基地之左”!她就是左少卿!她历经千难万险,现在终于跑了回来!她回到了国内! 因此!因此!台湾的情报局一定相信,左少卿也会来武汉!会来找她的妹妹! 这是杜自远心里瞬间产生的又一个结论! 而左少卿所以会来武汉找她的妹妹,是因为她不敢与中央调查部联络!不敢与公安部联络!不敢与总参情报部联络!她不敢与国内的任何情报机构联络!她不敢和任何人联络!他妈的!因为“水葫芦”就潜伏在我们内部! 因为她怕“水葫芦”先得到消息截住她!先截住她手里那个至关重要的东西! 老天!杜自远恍然从梦中醒来,这就是一切的关键!左少卿手里的那个东西,就是一切事情的关键! 在柬埔寨,龙锦云没有从左少卿的背包里找到那个东西。也许,那个东西就藏在左少卿的身上。现在,台湾的情报局还在全力寻找左少卿,甚至从济南调来赵明贵小组,就说明那个东西还在左少卿身上!那个东西还在!老天!老天!杜自远此时,真的如从梦中醒来。他全明白了! 这个时候,杜自远再次想到,龙锦云第一次在大街上看见的那个女人,是短发。她不是左少卿,而是右少卿!而龙锦云昨天第二次看见的,是长头发!老天,那一定是左少卿了! 杜自远此时,虽然静静地坐着,已是满头的大汗。他双眼盯着面前的龙锦云,但头脑里却是高速运转,反复检查自己的思考是否有遗漏之处。 此时,他渐渐地看清龙锦云那张惊恐不安的脸。他想,我真应该信任她!她没在左少卿的背包里找到那个东西,是真实的。她第一次看见的应该是右少卿,也是真实的!她第二次看见的,真的是长头发?长头发! 杜自远竭力克制着自己,目光却更加严厉地盯着龙锦云,“小龙,你看清楚了吗!你再想一下!她是不是长发!” 龙锦云此时,早已被他的眼神吓坏了。连站在旁边的秦东海也惊恐不安起来。他看一眼老杜,又回头小心地注视着龙锦云。 龙锦云低声说:“老杜,我昨天看见的,确实是长头发,是盘起来的。可是……可是我上次看见的……是……是短头发。老杜,我没有欺骗你……” 杜自远“砰”的一拍桌子,然后伸出一根手指,仿佛枪似的指着龙锦云,大声说:“龙锦云,你看得没有错!一个长头发,一个短头发!你看得没有错!” 龙锦云和秦东海都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他。 杜自远向他们点着头,“我告诉你们,长头发的,叫左少卿,也就是你昨天看见的那一个。短头发的,叫右少卿,也就是你上次看见的。她们是亲姐妹,孪生姐妹!” 秦东海和龙锦云更加惊愕万分地看着他。 杜自远已经兴奋起来,起身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着,不时回头看一眼龙锦云。 他终于停下来,笑着说:“小龙,东海,我要告诉你们,我们这次选择来武汉,是选择对了。小龙,这里面也有你一份功劳,有你一份功劳!不过,你以后回到部里,要多向东海学习业务。你两次跟丢了目标,是不是?我可要先跟你说好,我是不允许有第三次的。你记往了吗?” 秦东海先咧开了嘴,露出了笑容。他听到老杜说,你以后回到部里。这就是说,小龙以后可以回到部里了!老杜相信她了!他也可以……和龙锦云在一起了。他悄悄地捅了捅龙锦云。 这个龙锦云也刚刚醒悟过来。她满脸的泪水,却已经露出了笑容。 当龙锦云离开杜自远的房间时,她怎么也忍不住哗哗流下的眼泪。但她红润的脸上则掩不住灿烂的抑制不住的笑容。 秦东海和她并排走着,不时回头注视着她。他碰了碰她的胳膊。龙锦云就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紧紧地攥着,并用她美丽的泪眼注视着秦东海。他们四目相对,无声地笑着,心里都有说不出喜悦和快乐。 可是,在这个时候,赵明贵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只感觉到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恐惧就像风一样在他心里盘旋。 昨天夜里,他一回到他的出租房里,就立刻要求许文梅转移所有的弟兄,连夜转移,片刻不要耽搁。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支小手枪,紧紧地攥在手里。 半个小时后,许文梅回来时告诉他,他们损失了两个弟兄。 “阿贵,”她有些惊恐地看着他,“他们没有回来,我感觉,是损失了。” “其余的人,”赵明贵脸色阴沉地盯着她,“都转移了?” “是。”她低声说:“阿贵,我们也转移吗?” 赵明贵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摇摇头,“没用。我们两个,转移也没用。我们可能早就被人盯上了。”这时,他就想到,那个林文秀,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在小百货店里的!她一定是杜自远有意安在那里的! 这个时候,许文梅就小声说:“阿贵,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告诉那个人,右少卿也在武汉?他是什么人?你们认识?” 赵明贵更加阴沉地盯着她,“阿梅,过去在南京时,他就是**地下组织的负责人。现在,他应该是**情报机构的人。他甚至可能是情报机构的高官!” “你怎么知道?”许文梅小声问。 “你注意到他昨天晚上开的车吗?一辆好车!”这时,他说了一句一直在他心里盘旋的想法,“阿梅,也许我们可以利用他,除掉右少卿,还有她的姐姐,左少卿。” 赵明贵是个极其精明的人,这一点,看官们已经了解。后面的故事,慢慢看吧。 现在,当他再次回忆起昨天夜里的经过时,就更加明显地感觉到,杜自远一定是**情报机构的高官,且对自己了如指掌。他对目前的处境更为担忧。 恰在这时,许文梅看着窗外惊叫一声。赵明贵立刻意识到了危险。 许文梅从窗前扭回头,脸色已经变白。她说:“阿贵,你来看,那个人来了!” 赵明贵腿都软了,仿佛要瘫痪一般。他在一瞬间就想到了手铐和监狱,想到将要结束的生命。他猜想,许文梅看见的那个人,一定是带着警察来的。 他勉强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看了一眼,不由疑惑起来。 在不远处的稻田边,那个人,也就是杜自远,正背着手站在田埂上。看上去他很随意地向两边张望着,似乎正在寻找通向这边的小路。 正文 四百九十八、 异访 赵明贵目光尖锐地盯着站在远处的杜自远,心里惊讶而疑惑。杜自远那么随意地站在稻田边,他的身边和身后,并没有成群的警察或者解放军士兵,附近也不可能藏人。那么,他来这里想干什么呢? 赵明贵知道他不可能跑,也跑不了。杜自远显然早就掌握了他的藏身地,并且严密地监视他。现在了,他也不能躲在屋里不出去。如果被杜自远堵在屋里,不仅被动,而且很难看。 赵明贵走到门口的时候,手扶着门,心里仍然因为疑虑而恐惧,拿不定主意。 这时,赵明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口袋里的小手枪递给许文梅。他看着许文梅把手枪插进后腰里,就知道她已经明白自己的想法。该防的,他还是要防呀! 赵明贵走到门前,轻轻拉开门,小心地注视着远处的杜自远,然后向他指了指左侧的一条田埂小路。远处的杜自远向赵明贵笑了一下,甚至还挥了一下手,然后就走下那条小路,缓缓而来。 几分钟后,杜自远已经走进赵明贵这间阴暗潮湿并且波动着诡异气氛的小屋里。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里怀着警惕藏着不安的赵明贵和许文梅,笑着说:“赵先生,我确实知道你住在这里。不过,要不是你指点,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走过来。” 这么一句平淡的话,把屋里的紧张气氛化解了许多。 赵明贵指着桌边的靠背椅说:“杜先生,你请坐。阿梅,给杜先生沏杯茶。” 许文梅是个很聪明也很机警的女人。她一边洗着茶杯,从茶叶罐里往茶杯里放茶叶时,一边柔声细语地说:“杜先生,怎么称呼呀?” 杜自远平静地说:“杜自远,木土‘杜’,有朋自远方来的‘自远’。赵先生,这位女士是……” 赵明贵只好说:“许文梅,我们……是一起的。” 杜自远点点头,从许文梅手里接过茶杯,说:“谢谢,许女士。” 许文梅借了这个机会,就又问了一句,“杜先生早就认识明贵?” 杜自远笑着说:“是的,我过去在南京时,就和赵先生认识。虽然没有深交,但赵先生给我的印象还不错。”他这么说着,就向赵明贵露出轻松的笑容。 杜自远此时的心情真的非常好,尽管他努力想掩饰这一点。 昨天夜里,当他从赵明贵的嘴里知道,右少卿也在武汉的时候,心里曾有莫名的惆怅。他和右少卿之间的情感已无法说清,那种喜欢里总有她姐姐的影子。就在那一天初次缠绕的夜里,右少卿美丽的身体,在他的眼睛里,又何尝不是她姐姐的身体?这样的一份情感,总给他一种说不清楚的错觉。仿佛朝霞与夕阳,同样的美丽灿烂,你更喜欢哪一个呢?他心里明白,那个他最爱着的女人,就是左少卿。 赵明贵给他的这个提示非常重要,让他隐约想起,他和右少卿应该还有一个孩子呀。这样一来,你更喜欢哪一个呢?梦境和现实,竟都是这样的不可割舍。 老天,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又从龙锦云的嘴里知道,左少卿极有可能也在武汉! 杜自远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只能让自己清醒过来,冷静地面对现实。他明白,左少卿手里那个极其重要的东西,一定会交到他的手里。至于什么时候会交到他的手里,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他对此已无需过虑。 那么,他现在的重点,就是如何找到‘水葫芦’。这才是他今天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但怎么达到这个目的,他心里还没有明确的办法。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杜自远端着许文梅给他沏的茶,轻轻吹着水面上的茶叶,让自己的思绪逐渐清晰。也用清晰的目光看着赵明贵。他心里暗忖的是,他要把目前这种特殊的关系,维持在什么程度上。 赵明贵也注视着杜自远,也看得懂他这个眼神。眼前的杜自远,一定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东西。但是,赵明贵眼下更关心自己的处境和安危。杜自远要抓他,真比吹一口气还简单。 他轻声说:“杜先生,我还是昨天晚上那句话,你想怎么样,对我?” 杜自远也轻声说:“赵先生,我也是昨天晚上那个回答,你不是我的目标。” 这样,赵明贵问了一句话,等于什么也没问出来。但细品之下,杜自远今天的回答,与昨天夜里的回答相比,更像是一个确认,似乎他目前并没有处于万分危急之中,至少目前如此。那么,杜自远今天来,是不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否则,他这一趟来,还能有什么目的呢? 他想到这里,就继续问:“杜先生,你……什么时候知道……”他说着,用手指指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我在这里?” 杜自远回答:“其实,我一直就知道你。你以前在济南,最近刚刚到了武汉。” 赵明贵更加疑惑,“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直不对我……”他的一只手,缓缓做着向下抓的动作。 杜自远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赵先生,首先,也是我昨天晚上对你说过的,你不是我的目标。其次,过去你在济南,一直很安稳,从没有做过什么特别不好的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呢,在处理这些事时,也有个轻重缓急,要优先处理那些做过坏事和恶事的人。所以,就一直没动你。只是,赵先生,我也跟你说一句实话,今年不动你,不等于明年不动你,希望你明白。” 这个回答,让赵明贵略略地心安。似乎到年底之前,自己还是安全的。真到了年底,他的任务可能已经完成了,还有可能早已离开这里,去了台湾。 想到这里,他继续问:“杜先生,怎么知道我到了武汉?你有情报?” 赵明贵这叫“与虎谋皮”。杜自远有没有情报,会告诉你吗?不过,赵明贵也是没有办法,即使明知道不会有答案,他也要问一问。 这时,杜自远就把目光转向许文梅,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赵先生,我猜想,许女士应该是你的报务员吧,并且还是一个技术非常高超的报务员。指法老练,发报干净利落。所以,特征也就很明显。” 赵明贵听出来了,杜自远用这种说法,间接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许文梅却惊愕地看着他,“杜先生,你们已经监听到了?” 杜自远笑着点点头,“是,我们一直在监听着。许女士,我也对你说一句实话,我们的监听员对你的高速发报很不高兴。他们有点跟不上你的发报速度。所以,只能听着录音抄报了。”杜自远说到这里,就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他的这个说法,已经把许文梅的脸色吓白了,也不敢再说话了。 赵明贵说:“杜先生,可能你们也听出来了,我们也并没有发什么重要东西。” 杜自远点点头,“你说的对。你们发的电报,并没有列入我们要优先破译的范围。似乎里面有不少水分吧,是不是,赵先生?” 赵明贵那原本苍白的脸,也隐隐的有一点泛红。身为情报人员,却被对方情报人员指出所发情报有水分,这也是一件让人非常难堪的事。 他轻声说:“杜先生,我们不想惹事,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这时,杜自远却笑着拍了一下手,来回搓了几下,做出要离开的样子。他感觉,今天只能这样了,一切都还需要仔细考虑才行。 他说:“赵先生,这样最好。这也是我给你的建议,不要惹事,不要有大动作。假如许女士还要向台湾发报的话,我猜想一定会,请适当做一些保留。比如,今天我们的会面,就不宜让台湾那边知道。如能这样,我们的交情还可以继续下去。” 杜自远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撕下一页,很快写了一行字,然后把纸条顺着桌面推过去,“赵先生,这是我的电话,你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如果想和我见个面,聊聊天,也可以到省军区招待所来找我。地址我也写下来了。”他这么说着,就站了起来,“赵先生,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赵明贵和许文梅如木头人一样,恐慌而且不安地送杜自远出门。看着他穿过稻田,一直走到一座民房的后面。不一会儿,他们昨天晚上曾经乘坐过的那辆“大吉姆”无声地开走了。 赵明贵喃喃地说:“阿梅,看见没有,那可真是一辆好车呀!”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杜自远和赵明贵,这两个精明到头发梢的情报人员都静静地坐在各自的房间里,努力地动着脑筋,思考他们的下一步。 杜自远明白,今天只能这样,如能和赵明贵建立起这么一种关系,就已经很不错了。他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运用这种关系,去寻找深藏不露的“水葫芦”。 正文 四百九十九、 疑案 而赵明贵,则坐在自己有些阴暗的小房间里,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他也在考虑杜自远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也在考虑自己的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以赵明贵的精明,他隐约从杜自远的话里品出这么几层意思。 第一,杜自远在武汉,一定有重大任务。首先一点,他终于确信,自己不是杜自远的目标。其次,从时间上推算,魏铭水以及右少卿似乎也不是他的目标。那么,他的目标是曾绍武吗?如果是曾绍武,就和自己有关系了,也就有危险了。 第二,自己到武汉来,似乎影响甚至妨碍了杜自远要完成的任务。杜自远甚至不想逮捕他,似乎也是担心这么做会影响到他的更大的目标。如果这个猜测准确,自己相对要安全一些。这个猜想,又让赵明贵略略地松了一口气。 第三,杜自远显然不希望台湾方面知道他和赵明贵的这次见面,似乎也是担心影响到他的目标。杜自远希望许文梅给台湾的电报要“有所保留”,一定是这个意思。那么,杜自远的目标究竟是谁呢?赵明贵对此十分好奇。 那么,第四,杜自远在时间上是给他留了一点空隙的。这个时间空隙有多长,他不敢猜测。但他能否利用这点空隙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迅速离开并且消失呢? 赵明贵把这件事思考再三,感觉还是有机会的。他的处境已经这样了,尽快完成任务,也是他唯一的出路。因此,赵明贵逐渐在这一点上打定了主意。 这个时候,坐在窗前的许文梅一直不安地看着他。她明白,目前的处境已经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了。她和阿贵就在**情报机构的手边上,人家的手指头只要略微动一动,就会把他们抓起来。 她此时也同样忧虑万分呀!她不能不考虑的一件事是,她今后应该怎么办。曾绍武对赵明贵说的意思很明白,赵明贵一旦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台湾。但是她呢?她去得了台湾吗?她逃得出一条活命吗?这是她必须考虑的。 这就是女人,谁都没有办法。女人的精明和女人的愚蠢,常常就是一回事。 这天中午,赵明贵和许文梅坐在桌边,吃着简单的午饭时,开始细细地商量他们下一步要做的事。 “我不能动,”赵明贵轻声说:“杜自远手下的人肯定盯着我呢。所以,只有你去联系咱们的弟兄,出门时也要特别谨慎。你要仔细安排好,把那个右少卿盯住了。她住的地方,她上班的地方,都盯住了,千万不能被她发现。” 许文梅吃着饭,小心地盯着赵明贵的眼睛,“然后呢?” 赵明贵也盯着她的眼睛,“只等左少卿出现。她一出现,咱们立刻下手!然后尽快离开这里,藏起来。” “阿贵,那个姓杜的可警告过你,不要有大动作。”许文梅不安地说。 “阿梅,在下手之前,咱们肯定没有大动作!除掉左少卿是咱们唯一的大动作。所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完成这个任务我们立刻就走,走得远远的。” “阿贵,你想往哪里走?”这是她最关心的一件事。 “当然是去台湾。”赵明贵轻声地笑着,“你和我一起走。” 许文梅小心地观察着赵明贵。他能说出这个话来,她还是很高兴的。但要让她相信这一句话,却又是绝不可能的。生死攸关呀! 吃完了中午饭,许文梅收拾好碗筷,就提着一只菜篮子出了门。她今天下午的任务,就是要仔细安排手下的弟兄们,严密监视右少卿,等候左少卿出现。 毫无疑问,这件事是她一定要继续做下去的。她也相信这不算一个大动作。 看官们明白,这个时候,左少卿已经找到武汉第五小组的大部分人,与她妹妹右少卿见面的机率已经相当大了,随时都可能见面。所以,赵明贵发现左少卿的机率也是相当大的。一旦发现,在暗中开枪打死左少卿,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们就可以迅速逃离武汉,甚至逃回台湾。 但是,世事无常,天下的事,哪有那么简单的。 也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武汉市公安局国内安全保卫处的葛处长,怀着很深的疑虑和愤怒,在市公安局招待所里找到了张雅兰。 今天早上,还没有上班,葛处长就接到了报告,武昌东湖宾馆后面的小巷里,同时发生了三起凶杀案。他扔下电话,直接从家里赶到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已经完全被警察封锁了。许多看热闹的群众聚集在远处,互相议论着。 大批警察已经赶到现场,正在做现场勘查和调查记录工作。 第一起凶杀案,发生在东湖宾馆后门外小巷西面的巷口外。死者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从外表看,死者是个生活比较富裕,甚至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他被人在胸口和背后各刺一刀,且都在要害。他的钱包被扔在地上,里面已经空了。 葛处长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个人被人谋财害命。凶手似乎是两个人。 第二起凶杀案,发生在东湖宾馆后门外东侧不太远的地方,是被人从背后一刀刺死的,刺得干脆利落,当时就死了。但这个人的口袋里还有一些钱,却没有被人动过。一刀毙命,钱财未动,这两点情况让葛处长起疑。既不像报复杀人,也不像谋财害命。 第三起凶杀案更加诡异,死者的裤子被脱至膝盖,他的男人器官却被人一刀割下,并且被塞进死者的嘴里。剧痛和失血过多,似乎是这个人的死因。这个案子似乎更像是报复杀人。做案能做到这个程度,似乎也不像是一个人所为。 葛处长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个人生前可能祸害了别人的妻子或女儿,所以才遭人如此严厉报复。那么,这可能是一桩报复杀人案吧?他这样想。 三起凶杀案,一个为谋财而害命,一个死因不明,第三个却像是遭人报复而死。那些在现场勘查的警察都认为是刑事案。 但在葛处长的眼睛里,却绝不可能看成是刑事案。三起凶杀案,几乎是同时发生,距离如此之近,他不相信这是简单的刑事案。 对这三起凶杀案的侦察工作几乎立刻就开始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葛处长接到进一步的报告,这三个人的共同点是,身份不明。再进一步说,他们都不是本地人。死于巷口的中年人住在武汉商业局第三招待所,从他的旅馆登记和身上找到的车票来看,他是从广州来。登记显示,他叫曾绍武。 但是,葛处长经向广州方面了解,广州并没有这个人的任何情况或记录。 而死于小巷东面的两个年轻人,则找不到任何线索。完全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住在什么地方。这个情况就有些诡异了。 葛处长可以算一个老公安了。他于一九四一年参加新四军,一直在安全保卫部门工作。一九五一年转业之前,他是六十三军军部正营级保卫干事。他转业到武汉公安局后,从治安科副科长干起。由于连破大案,两年前,他升任市公安局国内安保处处长。所以,其貌不扬的葛处长,破案经验却十分丰富。 此时,葛处长有一种感觉,这三起凶杀案之间可能有联系,甚至应该是同一个案子,并且极有可能是一个政治案。 那个时期的所谓“政治案”,大体上只有两类,一类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案,也就是所谓的“反(对)革命案”。另一类则是“特务案”。清查和破获国民党潜伏特务,是那个时代的一大政治任务。 到了这个时候,葛处长就很自然地想到曾经到武汉来找人,却又不肯告诉他名字的张雅兰。他感觉,张雅兰似乎和这三起凶杀案有关。 葛处长要找张雅兰很容易,她就住在市公安局招待所里,这是他早就知道的。 那个时期,公安人员的收入都不高。所以,公安人员到外地办案,只要手持一封介绍信,就可以在当地公安局招待所里免费吃住。所以,张雅兰到武汉来,只能住在公安局招待所里。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葛处长就在市公安局招待所里找到张雅兰。 这个时候,张雅兰和肖凡冰刚刚从外面回来不久,正在房间里商量如何向武汉公安局的葛处长解释这个案件,能否让他们当作地个刑事案来办。 这天的中午之前,张雅兰和左少卿以及她的组员们碰头,核对各方面的情况。 他们坐在房间的各处,互相注视的眼神里都有一些疑惑和沉重。 他们已经核对清楚,昨天夜里,东湖宾馆的后面被人杀死了三个人。他们相信,这三起案子都是武汉第五小组的人干的。但他们如此下重手杀人的原因,他们却并不知道。另外一点,被杀死的三个人是什么人,他们也不知道。这也正是他们最担忧也最疑惑的事。 正文 五百、 猜疑 左少卿轻声问:“你们看,死的三个人,是什么人?” 房间里一阵沉默,胡广林首先说:“不像是我们的人。我是说,不像是无辜的普通人。西口死的那个人,似乎和小吃店的老板认识,他们还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在争论。我和三虎在远处看着,他们似乎因为什么事没有说通,发生了争执。从远处看,他们争得很厉害。我感觉,这个人因为这个争论,所以才被小吃店老板杀死!” 张雅兰点点头,“我也这么看,三个被杀死的人,都不像是普通的人。” 左少卿问:“你看到的是什么情况?” 张雅兰说:“昨天夜里,我和肖凡看见一男一女从东湖宾馆的后门出来。他们很慌张,似乎刚刚受到了警告,正在匆忙离开。如果是普通的人,或者无关的人,遇到了危险,他们会在宾馆里打电话报警。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慌张?” 广林和雅兰的话,让左少卿稍稍心安一些。第五组的人是潜伏特务,他们杀的人如果不是普通百姓,确实让她心安一些。但是,反过来一考虑,难道死的三个人都是特务吗?这就太奇怪了! 她说:“我还是那个疑问,三个死的人,是什么人呢?” 这下子,谁也不敢说话了,因为谁也不知道。 解放以后,国内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黑帮团伙,或者流氓土匪,尤其是在城市里。所以,大家的意见很一致,“不像是我们的人。”第五小组杀的不是当地的干部或群众。那么,他们是什么人呢? 这时,陈三虎说了一句话,“主子,我看他们是在闹内讧呢,窝里反!妈的,他们杀的是自己人!至少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左少卿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她回头对张雅兰说:“弄不好,真有可能让三虎说对了,他们可能是同一类人。” 张雅兰很惊讶,“也是特务?” 左少卿点点头,“有这个可能。” 张雅兰还是难以相信,“可是,为什么呢?” 左少卿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看出来了,第五组这一边的人,是发了狠的。昨天夜里,我看见一个女人,手持匕首,在我前面的小巷里飞跑过去,追赶前面的人。可能就是你看见的那一男一女。她是发了狠心要杀前面的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内讧了,是一方的人要除掉另一方的人!” 房间里的人都沉默着,注意地看着她。 这时,左少卿忽然沉默下来。前两天,她确实听陈三虎说,武汉第五小组里有一个女人,她当时没有在意。昨天夜里,她确实看见一个女人,手持匕首,从前面的小巷里飞奔而过。她感觉,这个女人绝不一般。 想到这里,她抬头对陈三虎说:“你曾经发现这伙人里有一个女人?” 陈三虎一点头,“是,没错。只是当时天太黑,没有看清楚。” 左少卿指着他说:“那你盯一下,找到这个女人。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人。我感觉,这个女人在武汉这个小组里,应该是个主要人物。” 陈三虎立刻点着他的大头说:“行,没问题,我一定盯到她。” 看官们一定猜到了,陈三虎这一盯,就盯出后面的故事来了。但是,看官们一定猜不到,这个故事,又引出后面更麻烦的故事来。刚强的左少卿,就几乎被后面发生的故事吓死。看官们慢慢看吧,很快就会发生。 这时,左少卿向身边的人点点头,“这样一来,这件杀人案一定会受到武汉公安局的重视,他们会把这个案子当作一个严重的政治案来办。雅兰,如果是这样,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的任务。你试试看,能不能让他们当作刑事案来办。” 所以,这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当张雅兰和肖凡冰正坐在公安局招待所的房间里,商量如何向武汉公安局解释这件事的时候,门外有人敲门。 敲门进来的,正是武汉公安局国内安保处的葛处长。 不过,当聪明的张雅兰看清葛处长那双藏着阴沉与怀疑的眼睛时,就感觉到,她可能很难蒙混过去了,也很难说服这个精明的葛处长了。 葛处长在桌边坐下,两只手握在一起,一下一下地在掌心里弹着手指。他脸上露出的一点笑容,几乎就是嘲讽的笑容,不客气地看着张雅兰和坐在床边的肖凡冰。 他说:“雅兰,你来武汉找人,找着了吗?” 这句话,让张雅兰有些意外,心里就稍稍有一点犹豫。她拿不准该说找到,还是说没找到。葛处长这句看似普通的话,却正好问在她的要害上。 葛处长看清她的表情,因此确定,他猜对了。 “怎么了,这句话很难回答吗?”葛处长嘲讽地笑着说。 “谢谢葛处长,”张雅兰向他点点头,“找着了。” 葛处长渐渐地瞪起了眼睛,毫不客气地砍出要命的第二刀,“张雅兰,你找着的这个人,是不是还和昨天晚上的凶杀案有关呀!是不是!” 张雅兰也瞪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射出尖锐的目光。她心里顿时警觉起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也不得不小心应付。她努力放低声音说:“葛处长,这件事很特殊,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那就是有关了!”葛处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此时,他心里更加确定了。昨天夜里的凶杀案,不仅和张雅兰有关,更和她寻找的那个人有关。这个判断让葛处长心里有些异样的兴奋。 面对这句话,张雅兰已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说:“老葛,我不想对你隐瞒。确实有一点关系。但昨晚的凶杀案,绝不是我找的那个人干的!” 葛处长极其严厉地说:“有关就行了!我现在等你给我做一个解释!” 葛处长生气是有道理的。武汉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凶杀案,是非常少见的。一旦发生了,就是他的麻烦。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给局里一个交代。所以,他这个时候的脸色,就有一点凶了。 武汉和南京,都在长江边上。有些案件,特别是特务案,常常会有关联。葛处长和张雅兰也经常在破获这些特务案时,有许多合作或协助。他们两个人,其实是互相熟悉,并且互相信任的。但今天,案情这么重大,情况就有一些不同了。他们此时已经处于一种互相戒备的状态中。 这时,张雅兰冷静地盯着他,严肃地说:“不行!我刚才说过了,这件事很特殊,现在还不能对你解释!要等这件事过去之后,才能向你解释!” “那么,昨天晚上的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葛处长旁敲侧击。 “我说了,我现在不能说!我告诉你,至少现在不能!”张雅兰则小心防备。 葛处长非常生气,凶狠地瞪着张雅兰,“你到底说不说!你有什么可隐瞒的!” 这个时候,张雅兰虽然也瞪着葛处长,但语气还是缓和了一些,毕竟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她说:“葛处长,对不起,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对你说。我再说一遍,这件事很特殊!非常特殊!” “你不说,我就要向局里汇报!”葛处长瞪着她一拍桌子,几乎就是吼叫了,“我还要把这件事,通报给你的南京公安局!” “不行!”张雅兰也一拍桌子,“你不能向局里汇报!更不能通知南京!” “张雅兰,你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葛处长此时,真的是疑虑重重了。 张雅兰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再次放缓语气,“老葛,请你不要生气,我真不想给你惹什么麻烦。但这件事确实有些特殊。老葛,我还有一个请求,请你帮助我。我希望,你把昨天晚上的凶杀案当作刑事案来办。这就是我的请求!” 葛处长慢慢把头偏向一侧,但疑虑的眼睛仍盯在张雅兰的脸上,审视着她。 他心里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件事。案子要破,这是他分内的事。但分外的情况他也要考虑。这个张雅兰到武汉来找人,却不肯告诉他名字。这已经让他很奇怪了。昨晚发生的凶杀案,明显和她寻找的人有关,她也承认了。但现在,她又要求把昨天夜里的凶杀案按照刑事案来办。为什么? 这么一种情况,其实已经给了他一个答案,这肯定是一件“政治案”。考虑到她在南京市公安局里职务就是反特科科长,他很自然地认定,这就是一件“特务案”。 但是,他在武汉也办过多起特务案,和张雅兰也联手办过一些特务案。一个特务案又有什么好神秘的,还需要这样遮掩吗?这正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不过,这个葛处长到底还有一些政治头脑。“特务案”所以被称为“政治案”,其中确实可能有严重的政治原因。在处理这个案件里,他也要给自己留一些余地。 葛处长想到这里,就提出了他最后的要求,“张雅兰同志,我现在正式告诉你,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离开武汉!” 正文 五百零一、 可疑电话 张雅兰惊讶地看着他,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她没想到,她竟然被扣留在武汉了! 葛处长瞪着她说:“除非你们南京市公安局的领导给我来电话!” 葛处长这么说着,就站了起来。他狠狠地瞪了张雅兰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个时候,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焦虑不安的张雅兰和肖凡冰。 肖凡冰一直静静地坐在床边。此时,他仍然静静地坐在床边,但他却说:“科长,到了现在了,你能告诉我原因吗?那个左少卿究竟想干什么?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已经被这件事搅得睡不着觉了。” 张雅兰回头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肖凡,其实我和你一样。” 肖凡冰很惊讶地看着她,“你也不知道?你就这么……闭着眼睛跟着她干?” 张雅兰看着他,平静地说:“肖凡,我过去在南京做过几年地下工作。我们有一条原则,不该问的,绝不能问。该我知道的,她一定会告诉我。”她停了一会儿,仍然平静地说:“肖凡,但是我信任左少卿。有这一条,就够了。” 这天夜里,张雅兰把下午葛处长找她的事告诉左少卿。她说:“我很担心,不知葛处长会不会向局里汇报,把这件事弄得全公安系统都知道了。” 左少卿望着张雅兰的眼睛,已经看出她心里有很大的压力。她感觉,应该让张雅兰了解一些真实情况,这样才能继续合作下去。张雅兰以后在应对这方面的情况时,才能掌握住分寸。 她握着张雅兰的手,轻声说:“雅兰,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些情况,不是全部情况。但这部分情况你应该知道。也好让你心里有一个数。” 接下来,左少卿就把她当年在南京时就开始追查的“水葫芦”,他的特殊身份,以及他可能隐藏的位置,他带给她的种种危害,都慢慢讲给张雅兰听。她甚至提到,她曾经在保密局里盗窃了一箱子绝密档案,但都没有找到“水葫芦”的线索。 左少卿摇着头,不无遗憾地说:“雅兰,我确实不知道他隐藏在什么地方,我只是想把他找出来。我以前不敢对你说,就是怕他可能隐藏在公安部门里,怕他先得到消息。那样,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是我们的一大祸害,我们必须除掉这个祸害!这也是我到武汉来的首要任务。” 聪明的张雅兰注视着左少卿,轻声问:“姐,我猜,这件事的背后,是不是还有一件更大的案子?” 左少卿立刻抓住她的手,用力攥了一下,轻声说:“后面的案子,将来我一定会告诉你,但现在不行。” 听到这些情况,张雅兰立刻想到曾经到南京来找她的王建远。 她说:“姐,你刚回到南京,那个王建远就来找你。这也确实太巧了。他是总参情报部的人,使用的却是公安部的介绍信。你说的那个‘水葫芦’,可能隐藏在总参情报部还是公安部?” 左少卿向她摇摇头,轻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能随便猜测。我们只有找到那个‘水葫芦’才能知道。雅兰,你一定要帮我。” 张雅兰握住左少卿的手,认真地看着她,“姐,我一定帮你,无论如何都帮你。”她想了一下又笑着说:“我现在不帮你也不行了,葛处长不让我离开武汉。” 左少卿笑着问:“南京公安局那边,有问题吗?” 张雅兰说:“回头我给局里打一个电话,就说在这里查案子就行了。” 左少卿点点头。她们互相握着手,脸上都露出真挚的笑容。 但是,她们都不知道,也是这天的夜里,葛处长还做了另外一件事。他经过一番考虑后,就安排了两个他最信任的公安人员,秘密注意张雅兰。这样一来,左少卿又有了新麻烦。看官们看吧,容在下慢慢叙述。 在东湖宾馆凶杀案发生之后的这两三天里,同在武汉的杜自远和左少卿,都处于极度的焦虑之中,甚至到了坐卧不安的地步。 杜自远的焦虑主要是两件事。第一件,他现在已经掌握了赵明贵和许文梅,还有他手下的几个人。但如何通过这个赵明贵找到“水葫芦”,却一直没有想出好的办法。这几天,他几乎每天都和北京的老罗通电话。在电话里,他们商量的也是这件事,但一直没有商量出好的办法来。 赵明贵这个人的精明和狡猾,杜自远是比较清楚的。如果让赵明贵察觉出他的意图,可以肯定,这个赵明贵一定不会老老实实接受的,很有可能从中搞鬼,甚至被他利用。这是杜自远必须避免的。 第二件,赵明贵告诉他,“右少卿也在武汉”。另外,龙锦云意外在街上看见了左少卿。这两姐妹此时都在武汉,这让杜自远大为吃惊。他明白,第一,左少卿身上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东西。第二,她不敢与国内的组织取得联系,是害怕被“水葫芦”先截住。第三,她一定是来找右少卿,并帮助她寻找“水葫芦”的。那么,第四,右少卿似乎是武汉潜伏特务小组的成员之一? 一想到这一点,杜自远心里就非常痛惜了。终归她是左少卿的妹妹呀!他和右少卿之间,有一段特殊的感情呀!甚至,他们之间很可能还有一个孩子呀!他知道国内的政治环境,右少卿一旦沾上“潜伏特务”这个边,将来的处境就不太好了。 杜自远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非常忧虑。这是一个他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忧虑。今后对右少卿怎么办,他也不知道。 他更明白的一点是,目前这两件事,寻找“水葫芦”和寻找左少卿,并且拿到那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是他到武汉来必须完成的任务! 此时,左少卿的忧虑,和杜自远的忧虑很相似。她已经找到了武汉第五小组。但如何通过这个第五小组找到“水葫芦”,她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这个忧虑之外,现在又加上一个忧虑。张雅兰告诉她,武汉市公安局已经认定她和东湖宾馆后门发生的凶杀案有关。这就是说,她可能已经引起武汉市公安局的注意了,甚至可能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在这两三天里,左少卿每天都悄悄地和张雅兰商议。因为现在只有张雅兰知道她目前的主要困境。她们如何才能通过武汉的第五小组,引诱“水葫芦”现身呢? 在这两三天里,赵明贵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先是遭人追杀,后来又被杜自远盯住。所以,在这两三天里,他也只能静静地呆着,观察外面的动静。 赵明贵现在通过手下的弟兄,唯一知道的一点是,台湾本部命令他追杀的左少卿,至今还没有出现。他也只能耐心地等待。 只是,这两三天的平静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涂和祥和崔世三并不知道发生在东湖宾馆的凶杀案。他们是按照事先的约定行动的。 这一天,是涂和祥和崔世三抵达武汉的第三天。他们住在千家街的一家小旅馆里。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分住在两个不同的房间里。今天是按照约定,他们与曾绍武见面的日子。 这个时候,涂和祥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了看表,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出了房间。他经过崔世三的房间时,敲了两下门,便往楼梯口走去。他知道,崔世三会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的这种做法,是互相观察身后,避免被人跟踪。 涂和祥出了小旅馆,静静地走着。他很快在街边找到一部公用电话,就给住在武汉市商业局第三招待所的曾绍武打了一个电话。他想和曾绍武碰个面,商量一下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但是,他拨打的这个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正有几名公安人员在曾绍武的房间里搜查。这几个公安人员没想到会有人往这里打电话。他们看着骤然响起来的电话,一时有些发愣。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终于拿起电话时,电话铃已经停止了。 涂和祥并没有对这个情况感到异常。他猜想曾先生一定是出去了,他可以等到晚上再打这个电话。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给第三招待所的总服务台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声之后就有人接了。涂和祥一听就知道,这是总服务台的服务员。 涂和祥问:“对不起,请问住在三〇八房间的曾先生是否出去了?” 对方问:“对不起,您问的是曾绍武,曾先生吗?” 这句问话很正常。但精明狡猾的涂和祥已经有些警觉了。对方问话的声音,似乎比一般人的回答清晰一些,也完整一些。他感觉,对方的这句问话,极有可能是说给身边的什么人听的。 涂和祥勉强回答说:“是的。”但接下来,他察觉对方有极短暂的停顿。这似乎是对方回头注视身边人的瞬间停顿。涂和祥立刻断定,这个服务员的身边有人。 正文 五百零二、 痴癫 这时,电话那边的服务员回答:“对不起,先生,曾先生下午出去了。可能很快会回来吧。您要给他留个话吗?” 涂和祥静静地回答:“不用了,谢谢。”这个服务员的回答太清晰也太完整!令人恐惧的清晰和完整! 当他放下电话时,已经感到脊背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来。他意识到,曾绍武可能出事了,甚至就是出事了。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崔世三。 崔世三立刻看懂了他的眼神。他慢慢转身靠在墙上,看着小街的前后两端,右手不经意地放在胸前,随时准备拔枪。 涂和祥精明而谨慎,没有再犹豫。他立刻回到小旅馆里,退了房间。 他笑着对柜台里的服务员说:“朋友一定让我住在他家里,我只好把房间退了。” 从小旅馆里出来,他和崔世三先后上了三轮车。半个小时后,他们在楚善街另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他不敢再用涂和祥这个名字,而是用了另外一个名字。 涂和祥给商业局第三招待所总服务台打电话的时候,葛处长正站在总服务台里,翻看旅客登记簿。他一听到曾绍武这个名字,同时也看见服务员的那个惊讶的眼神。他立刻向服务员点点头。但他也察觉,服务员的这个停顿和回答,都有一点不自然。 葛处长没有耽误,立刻给局里打电话,下令追查这个电话。 一个小时,葛处长得到报告,这个电话是从千家街的一个公用电话打来的。看守公用电话的中年妇女记不清是什么人打过电话,因为那个时候打电话的人很多。 葛处长略一考虑,立刻下令调查千家街附近的大小旅馆。 到了夜里十点钟的时候,调查有了结果。一个叫涂和祥的中年人是两天前住进那家小旅馆的。另外,从时间上推算,有人往商业局第三招待所总服务台打电话询问曾绍武的一个小时后,这个涂和祥退了房间。 站在这家小旅馆柜台里的服务员对这个人还有一点印象,对前来调查的警察说:“他胖胖的,秃顶,眼睛有点肿。就是这些,其他的,我也说不清了。他……好像……好像是一个人吧。” 这天夜里,葛处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慢慢地吸着烟,脸色阴沉而严厉。 情况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这个叫涂和祥的人住在千家街里的一个小旅馆里。另外,往商业局第三招待所打电话的那部公用电话,离那家小旅馆并不太远。所以,葛处长猜到,往第三招待所打电话找曾绍武的人,一定是这个叫涂和祥的人。 这件事的另一面是,张雅兰一再叫他把曾绍武等人死亡的案件,按刑事案件办理。但是,这他妈的就是一个政治案,更具体地说,极有可能就是一桩特务案。这个刚刚冒出来的涂和祥,也有可能是一个特务! 葛处长把这几点想清楚之后,就明白,他一定不能把这件事当做刑事案来办,他一定要继续追查这件事。他职责在身,一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 葛处长的办法简单而有效,他只需派人注意张雅兰就行了。之后不久,他由此找到了左少卿,一个似乎挺神秘的女人。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左少卿可能和潜伏在武汉的一个特务组织有联系。“他妈的!她是什么人!”他在心里咒骂一句。 葛处长派人注意张雅兰,一时还注意不到左少卿。但另外一个人动起来,却环环相扣,一波接一波,竟然让葛处长注意到左少卿。这个人就是陈三虎。 两天前,这个猪头猪脑的陈三虎,按照左少卿的吩咐,去寻找并监视武汉第五小组的一个女人。寻找一个女人,对陈三虎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美差。监视女人是他最愿意干的事。所以,当天夜里,他就谨慎地在魏铭水的“荣升小吃店”门外的角落里蹲伏下来,悄悄地监视。 到了第二天的深夜里,他就发现一个女人悄悄地从“荣升小吃店”里溜出来,沿着僻静的小街向前走了。陈三虎立刻打起精神,悄悄地跟在这个女人的身后。 这天的夜里,陈三虎跟踪这个女人到了一座小房子前。第二天,他又监视了一天,就看出这是个黑皮肤的丑姑娘,独自住在这所小房子里。 陈三虎这个前特工,是保密局的科班出身,还是有一些眼力的。他很快就看出这个女人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就不想再监视下去了。但是,想到主子那么明确的吩咐,他总要弄清楚这个女人是一个什么人才好。就打起精神继续监视下去。 也就是这天夜里,陈三虎这个无赖加色鬼,竟然意外地走了桃花运。 天黑以后,他看见这个房子的一扇窗户里还有一盏灯亮着,就悄悄走了过去,想从窗帘缝里观察一下。他上下左右看了看,还就真的找到一条极细的缝隙。 他观察一下前后,就眯着一只眼睛,向那个窗帘缝里张望。大概几分钟后,他终于看见那个女人从窗帘缝前走过。那个女人只是非常短暂地闪过,却让窗外的陈三虎在一瞬间,全身上下都硬了起来,立刻起了邪念。 老天!屋里的那个女人,居然没穿衣服!是全身光光地从窗帘缝前走过的。 陈三虎这个流氓无赖,那里受得了这种诱惑,顿时淫心大炽。小肚子下面的那个作秽的东西更是硬得不能再硬了。他长长地吁着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此时,他贼心顿起,就从口袋里掏出用细钢丝做成的万能钥匙,去捅门锁。 可是,屋里的俞多娜,此时却正处于崩溃的边缘,情绪激动得已经控制不住了。事实上,自从前天晚上杀了那个“淫贼”后,她就一直处于颠狂之中。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竟然杀了一个人!她虽然在军统陕西站“汉中特种人员训练班”里受到过这方面的训练,却从来没有动过手。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她杀死了!这两天里,她心里一直在乱纷纷地想,我现在是一个杀人犯呀! 其次,她果然杀了那个“淫贼”!她一想到那个“淫贼”引诱她上那个床,不仅和她干了那个事,他竟然还控制住她的双手,戏弄她,甚至让她光着身体任人拍照!事后,那个“淫贼”一巴掌就把她打倒在床上,让她全身光光地在那张床上坐了两个小时!王八蛋!他该杀!他该杀!俞多娜一遍遍地在心里喊:“老子就是要杀了你!杀了你这个王八蛋!” 一想到这里,俞多娜就情绪激动,几乎不能控制了。她感觉自己就要疯了! 但是,最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这天晚上,她刚刚洗了一个凉水澡,希望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当她站在穿衣镜的前面,看着镜子里的身体时,她隐约感觉,她现在竟然有点后悔了!她不可救药地还是想有一个男人,并且和她做那个事呀!至少,在那个拿着照相机的人进来之前,那个“淫贼”还是挺让她满意的。那个王八蛋,真有一个好本事! 此时,在她燥动茫乱的眼前,不断出现前天夜里的情景。她割断了那个男人的腰带,扯下他的裤子。她痴迷一般地抚摸那个男人的屁股。那是个皮肤光滑,肌肉紧致的男人的屁股。那种感觉,一直在她此时的记忆里翻滚着,也让她激动不已。后来,她滚热的身体贴在男人的后背,手也摸到了前面。她摸到了那个柔软而又温热的东西。那种感觉,她从来没有享受过。 说起来,也是可怜见的。俞多娜这一生中虽然有过几次色遇,但每一次都是那么的匆忙和短暂。她不想这么匆忙,想和身上的男人多盘桓一会儿。但诱引她的男人却非常匆忙。男人手忙脚乱地脱去她的衣服,一入进去就开始用力,他只用三分钟就把那件事干完了。在这有限的几次色遇中,她竟然从未摸过男人的那个东西!也从未仔细看过那个东西!她只知道那是个很硬很硬的东西。可怜的俞多娜呀! 前天夜里,她终于摸到了,并且紧紧地握在手里。那么柔软,那么温热,完全不是她从前记忆里的样子。现在,她光溜溜地站在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心里却一直想着那个“淫贼”的身体,还有他那个柔软温热的东西。俞多娜不可救药地想,也许前天的夜里,她应该多抚摸一会儿,或者,凑到前面去看一看。再甚至,就地再做一回那个事,和那个该死的“淫贼”! 这个时候,俞多娜已经心烦意乱,烦躁不安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潮红,眼睛里更闪着近乎疯狂的光芒。她快要克制不住了。 就在这时,她隐约听见外屋传来一声轻响,好像是门开了。她愣了一下,立刻冲到门口,伸头向外一看,顿时大吃一惊。老天!外屋的门口竟然站在一个大男人。大头、阔脸、强壮的身体!老天!他正在脱衣服! 正文 五百零三、 桃花劫 这时,陈三虎眼睛里闪着激情四射的光芒,直勾勾地盯在俞多娜的脸上,也盯着她光光的身体。他猛地扯开上衣,脱下来,随手扔在地上。他慢慢地不可阻挡地向她走过来,还带着一脸肆意的坏笑。 俞多娜完全傻了,痴呆而迷恋地看着这个粗壮的已经赤了上身的男人。她看出男人脸上的激情,正与自己此时的心情一样。也看见他正在解开皮带,并且如一只恶狼一般,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 俞多娜痴呆地向后退着,仿佛傻了一般。她没有尖叫,没有逃跑,只是向后退着。她的腿碰到床边。她不能再往后退了,已经无处可退了。她一下子坐在床上,两只眼睛却仿佛疯了似的盯着那个男人正把裤子褪下来。那个男人的大家伙立刻弹了出来。可怜呀,她第一次清晰地看见这个东西! 这个时候,她就什么也不管了,伸手就去抓那个诱人的东西。 陈三虎却更干脆,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只一下子就把她抡到床上,然后如饿虎一般扑了上去。 这样的两个人碰到一起,那就如**一般,“轰”地一下,不可挽救地燃烧起来。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什么都不能阻止他们把这件事干到底。哪怕有一支枪,顶住他们的后脑勺,也不能让他们停下来。 俞多娜的痴情和欲念,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看官们都知道。此时她的胸中,只有冲天的欲火,熊熊地燃烧着。 至于陈三虎这个色鬼,已经“素”了许多年了,早已忍耐不住了。 过去在保密局,局里有规定,所属人员不得寻花问柳。一旦被督查室发觉,必将严惩不贷。他好不容易和一个女士官搭上了手,刚刚入了进去,还没有品尝到滋味,就被那个右少卿给搅乎了,把他焦躁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解放后,他在码头上扛大件,做苦力。辛辛苦苦挣的那点钱,除了吃饭,再喝一小盅酒,就什么也剩不下了。他要找女人,那可是要花钱的呀! 如今一个光溜溜的,要什么有什么的女人被他抱在怀里,被他扑在身下,如何还能放过去?一阵狂风暴雨,地动山摇,到底把他这么多年的积蓄,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都倾泄了出去。 两个人这一场大战,真是战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个粗声喘息,一个叫声绵绵。两个人翻上翻下,只战得三通进军鼓狂擂,三遍收兵锣轻鸣。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已如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都是大汗淋漓的。 这个陈三虎大战三回,身体里的多年积蓄早已泄光了,却还不肯罢手。他笑嘻嘻地咧着大嘴,就把这个光溜溜的俞多娜抱在怀里,左揉过来,右搓过去,忽团忽直,如同揉面一般。 他怀里的俞多娜,到了这个时候,早已软得如面条一般,任他抚摸搓揉。还喘息着说:“亲哥哥,我应该长得再胖一点,让你玩不动。” 陈三虎就嘎嘎地大笑,“哥的亲妹妹,你就是再胖一点,哥哥也玩得动。” 说一句实在话,陈三虎这一通猛干,却把已近颠狂的俞多娜给救了回来。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渐渐的,俞多娜也清醒了过来,用她又喜悦又疑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也看着他在自己身上又是亲又是咬,没有停的时候。她全身都舒服了,但心里,却疑虑渐起。 在男人身上,她已经出过两次大错了。她绝不敢再犯第三次错。但是,她实在又舍不得这个男人呀!他太棒了,他比那个“淫贼”干得还猛呀! 此时,陈三虎已如老鹰擒小鸡一般把她抱起来,让她面对面坐在自己怀里,笑嘻嘻地搂着她说:“亲妹妹,跟哥哥说,想什么呢?这么直眉瞪眼的。” 俞多娜双臂搭在他的肩上,搂着他的脖子,脸对脸地看着他,眼睛里却藏着冷静和多疑。她不动声色地说:“亲哥哥,你想干什么也都干了,也满意了吧?到现在了,你说吧,你还想怎么着?” 这时,陈三虎就竖起一根手指,咧开一张大嘴,满脸都是笑容地说:“亲妹妹,只有天大的一件事,是亲哥哥特别想对你说的。” 俞多娜静静地看着他,轻声说:“亲哥哥你说吧,是什么?” 陈三虎说:“亲妹妹,给亲哥哥做媳妇呗,行不行?” 俞多娜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的光芒渐渐冰冷。那个“淫贼”也说过类似的话。苏姐也警告过她,想和她第二次上这个床的人,一定是个探子! 这个时候,她半怒半笑的张开嘴,缓缓地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她猛地扑到陈三虎的肩上,一口咬住,狠狠地咬着。 陈三虎只感到肩上一阵刀割般的剧痛,长长地一声嚎叫,双手掐住她的腰,一下子就把她抡到地上。他向俞多娜吼了一声,“你是狗呀!敢咬老子!” 俞多娜却翻身从地上跳起来,伸手就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匕首。她瞪着眼睛,也不出声,双手紧握着匕首,低头向陈三虎猛捅过来。 陈三虎到底是受过训练的,大手一挥,就把她手里的匕首打到地上。他伸手抓住俞多娜的胳膊,只一拧,就让她背过身跪在地上。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一下子就把她的头按在床边上。 陈三虎对着她的耳边吼道:“你他妈的干什么!干什么!干嘛要杀老子!” 俞多娜跪在地上,又被他抓着头发,拧着胳膊,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能斜着眼睛凶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骗我!我知道你是在骗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老子已经杀过一个了!再杀你一个,也不多!” “老子骗你什么了!你他妈的说!”陈三虎抓着她的头发往床上撞。 俞多娜疼得脸都扭曲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骗我!什么要我做媳妇!你根本就不会要我!你就是骗我!骗我!” “老子说过了要你!就是要你做我媳妇!怎么了!怎么了!”陈三虎拧着她的胳膊,按着她的脑袋,一下一下地踢她的屁股。 “你不会!你不会要我!你就是骗我的!”俞多娜咬着牙尖叫。 “我会!我就是会!老子就想要你做媳妇!”陈三虎对着她的耳朵喊。 “你不会!你不会!”俞多娜的眼睛里已经冒出了火。 “我就是会!就是要你给老子做媳妇!就是要!”陈三虎仍然叫着。 陈三虎就这样一边吼着,一边抓着俞多娜的头发,在床边上乱撞。 此时,眼泪已从俞多娜的脸上哗哗地流下来。她哭泣着说:“我难看,我不好看呀!你不会要我!你就是骗我的!我就是要杀了你!” 陈三虎有些吃惊,一直把脸凑到俞多娜的面前,直眉瞪眼地看着她。接着,他就嘎嘎地大笑起来,又抓着她的头在床边上撞一下。 他笑得咧开了大嘴说:“妹妹,我的亲妹妹,你是不是说,哥哥好帅,是不是?” 俞多娜满脸都是泪,“是呀,是呀,是呀!你不会要我!”她连续地说着。 陈三虎笑着,慢慢松开了手,只一下就扳过来她的脸。他捧着她的脸仔细地看着,咧着嘴说:“亲妹妹,我的亲妹妹,我陈三虎发誓要娶你做媳妇!我只要你跟着我。我一定要你做媳妇。我要是不娶你做媳妇,天打五雷劈!出门让车撞死!进门让房樑砸死!” 这个时候,俞多娜放着光的眼睛在陈三虎的脸上来来回回的转着,来来回回地转着,一刻不停地转着。她仍然不放心地问:“亲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呀!” 陈三虎坚定不移地看着她,“亲妹妹,是真的。我陈三虎就盼着有你这样的媳妇!” 这下子,俞多娜终于忍不住了。她一下子扎在陈三虎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几乎是嚎啕大哭。陈三虎怎么哄也哄不住,只好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 到了夜很深的时候,他们面对面躺在床上,互相搂着,互相注视着。 陈三虎咧着嘴笑着说:“亲妹妹,谁说你不好看,你好看着呢,就跟仙女一样。” 俞多娜心里这个高兴呀,脸都红了起来。她搂着陈三虎说:“亲哥哥,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给你洗衣服做饭,我天天伺候你,你想怎么着都依着你。” 陈三虎则快乐地笑着,连连说:“好呀,好呀!我也有媳妇了!”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外面传来轻轻地敲门声。 一听到这个敲门声,俞多娜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双手捂着嘴,全身都哆嗦起来,几乎缩成一团。 陈三虎很惊讶,“亲妹妹,你怎么了?怎么了?” 俞多娜指着房门,恐惧地说:“哥哥,我要死了!我活不成了!我一定活不成了!亲哥哥救命呀!救命呀!” 陈三虎就回头看着房门,小声说:“这是谁呀,这么晚了还来敲你的门。” 俞多娜却哆嗦着,连连说:“救命呀!是要我命的人!亲哥哥救命呀!” 正文 五百零四、 惊逢 陈三虎看见她吓成这个样子,不由也怒了起来。他翻身坐起来,抓起裤子套在腿上,起身就走到外屋,伸手就拉开门,吼了一声:“谁呀!” 一瞬间,陈三虎也被吓住了。他恐惧地瞪大眼睛,傻了似的看着门外的那个人,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 门外的右少卿,也被眼前突然出现的陈三虎给吓住了。 今天晚上,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次例行公事,检查一下全组所有成员的安全状况。前天夜里,他们刚刚采取了一次重大行动,杀死了曾绍武和两个外来户。她必须知道每个组员的状况,是否有可疑的人出现在身后。如果有异常,她和魏铭水会立刻采取避险措施。 她先检查了纪宝兴、古占标等人的情况,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最后到俞多娜这里来。但她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陈三虎。 此时,她看见屋里的陈三虎,就好像看见鬼一样,让她感觉到紧张和不安。她紧紧地盯着陈三虎,一步一步走进来。她在身后关上门,又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去。 她恐惧得几乎是咬着牙问了一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三虎瞪大眼睛看着右少卿,更是又惊又喜又恐惧。他哆嗦着说:“姐姐,你怎么……会……会,会在这里!哎呀!姐姐,我们主子正找你呢!” 右少卿再吃一惊,她绝不敢相信姐姐会来武汉这个地方找她,并且是在现在这个时期。她脱口吼道:“你他妈的胡说!” 陈三虎咧开了嘴,急切地说:“姐姐,是真的,主子在找你呢!” 右少卿抡起手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叫道:“你他妈的还给老子胡说!” 陈三虎的脸顿时变成紫红色。他捂着脸跪了下来,“真的呀!真的呀!主子真的在找你呢!主子来武汉了!主子来武汉已经好些日子了!” 右少卿瞪着他,反手又是一个耳光,再次叫道:“你还敢胡说!” 但她心里,却是倒海翻江一般地起伏着。她斥责陈三虎,是因为她绝不敢相信姐姐会来。她猛打陈三虎的耳光,是她隐约相信,姐姐可能确实来武汉了! 就在这时,里屋突然传出来一声尖叫,只见全身光着的俞多娜如疯了一般冲出来。她手里抓着一把匕首,一下子就扑到陈三虎的背上,把手里的匕首直直地指向右少卿,尖声叫道:“苏姐!你不能打他!他是我男人!他是我男人!你要再打他,我就对你不客气!”她脸色苍白,恐惧地瞪着右少卿。 右少卿目瞪口呆地看着俞多娜,又看着陈三虎。她此时,心里明白是明白,都明白了。不管是姐姐来武汉找她,还是丑姑娘俞多娜找上了陈三虎。她都明白,却就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瞪着陈三虎。 房间里一阵寂静。三个人互相瞪着,各有各的心事。 陈三虎默默地把俞多娜抱在怀里,那么深情地看着她,抚摸着她。 他回头对右少卿说:“姐姐,她怕你,你一敲门,要把她吓死了。你不要再吓唬她,求你了。姐姐。她今后就是我媳妇了。姐姐呀,是真的,主子真的在找你呢!主子到武汉来了。我是跟着主子来的。姐姐,千真万确呀!” 陈三虎跪在地上,那么恳切地看着右少卿。他的样子,就要哭出来了。 他咧着嘴说:“姐姐,我看见你,不知有多高兴呀!主子终于找到你了!” 右少卿此时的心里,真的是倒海翻江般的激动,怎么也抑制不住。 右少卿的嘴唇哆嗦着,两只眼睛在陈三虎脸上转来转去。现在,她心里终于明白一点,姐姐确实到武汉来找她了。姐姐终于找到她了!姐呀!可她就是说不话来。 到了这天早上天快亮的时候,右少卿和陈三虎分了手。 他们匆匆忙忙地各奔东西。他们心里都怀着不可抑制的激动。 右少卿走在路上,心情复杂而激动,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绝没想到会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候,在俞多娜这里看见陈三虎。更没有想到,她的姐姐竟会来武汉找她。姐姐呀姐姐!屈指算来,她和姐姐分开已经有八年了!她日思夜想的姐姐,竟会来武汉找她! 一个小时后,天刚刚亮的时候,她在中山路的春园宾馆开好了一个房间。 她此时根本坐不下来,只能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住地喘着长气。她每隔几分钟就看一眼窗外,或者看一眼手表。她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她听到走廊里传来快速的脚步声,急促而熟悉。她近于恐惧地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门。 那房门一下子就被推开了,姐姐左少卿竟如天外飞来一般,突然出现在门口。 姐姐脸色苍白,大大的睁着眼睛,凝视着她的妹妹。接着,她把门一关,就好像飞过来似的,猛扑过来,一下子抱住妹妹,如老鹰扑兔一般把她冲倒在床上。 左少卿终于抑制不住,长长地哭了出来,“妹呀!妹呀!你怎么在这里呀!你知道姐有多想你呀!姐到处找你呀!你怎么在这里呀!妹呀!妹呀!” 右少卿抱住姐姐,也止不住大哭起来,“姐,姐!我也想你呀!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再也见不着你了!你真的来找我了呀!” 姐妹俩都嚎啕大哭起来。她们搂在一起,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互相亲吻,互相掐着对方的身体,也不停地掐着自己,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她们头发蓬乱,衣服皱起,都是满脸的泪,更把一张大床滚成乱摊子。 左少卿捧着妹妹的脸,看一看,亲一亲。又亲一亲,再看一看。似乎还不放心,又爬起来,上上下下抚摸和检查她的胳膊和腿,似乎怕她少了什么。又拉起她的袖子,仔细查看她手臂上的疤痕。等一切都确认无误了,她又抓着妹妹的衣领,上下顿着,左右摇着。 她哭着说:“臭丫头,你把姐坑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坑死姐了呀!你就那么把姐给扔下了,啊!姐哪里得罪你了!你就把姐给扔下了!你一个人跑了!你不要姐了呀!是不是呀!臭丫头!” 妹妹也哭泣着,“姐呀,你别骂我。我第二天就后悔了,你知道不知道!我真的后悔了。我本来就是想离开了一下,就想单独呆一段时间,然后再回去找你。没想到就这样分开了。我好后悔呀!你知道不知道!” 姐妹俩互相搂抱着,都哇哇地哭泣着,也互相在哭声中诉说着。直到半个小时之后,两姐妹才渐渐平静下来。她们躺在床上,互相注视着,互相擦着眼泪。两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灿烂的笑容。 左少卿仿佛怕了妹妹再跑了似的,一条腿压在妹妹身上。一双手则在妹妹脸上、身上摸来摸去,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她说:“妹呀,你一直就在武汉?” 妹妹说:“是呀。你呢,在哪儿?” 姐姐长叹一声,“我在台湾。我后来是跟着叶公瑾,去了台湾。” 妹妹瞪大了眼睛,“叶公瑾?他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他就没要了你的命?” 姐姐也笑了,说:“他知道我是什么人,全都知道。后来吧,我其实也都承认了。可是,你知道吧,他那个人官迷心窍,还指望我跟梅斯保持联系,还能帮着他升官呢。你知道吧,他现在终于爬上去了,他现在是台湾情报局的局长了!” 右少卿撇着嘴说:“狗东西,他还挺有官运的。那你,现在怎么回来了?” 左少卿脸上出现忧虑的神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嗨,我吧,再在那里呆下去,也不会有好下场。有人想害我。好几次了,差点被他害了。我是不得不逃回来。” “谁呀?”妹妹瞪大眼睛,“是个什么人?敢害你!”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我只知道他有个代号,叫‘水葫芦’。你听说过这个代号吗?”她小心地看着妹妹的表情。 “没有,没听说过。”妹妹的大眼睛闪动起来,精明地看着姐姐。她已经猜到了姐姐的处境,“姐呀,你这次回来,是想找他,还是就想来找我?” 左少卿也笑了起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精丫头,别那么精。我这次回来,第一,是来找你。在台湾,我想你想得不得了。第二,是想找到那个人,还希望你能帮助我。要不然,我不定什么时候,就被那个人给暗害了。” 精明的右少卿很快就把这件事想明白了。她撇着嘴,笑着说:“姐呀,我猜,那个人是藏在你们内部吧?所以,你到现在还是孤零零的,不敢和你们的人联系?” 左少卿笑着打她一下,“精丫头,什么都让你猜着了。说,帮不帮我?” 右少卿也打她一下,说:“当然帮。谁敢害你,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他叫‘水葫芦’是不是!我一定会找他算账!” 正文 五百零五、 喜逢 姐妹俩躺在床上快乐地聊着,互相捅来捅去,捏来捏去,笑得咯咯的。 这时,左少卿提到她在台湾的时候,一直注意武汉第五组提供的经济情报。 她揪着妹妹的耳朵说:“好狡猾的丫头片子,我那时就特别佩服你们武汉这个小组。原来是你呀!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你这个丫头片子!” 右少卿就得意地晃着脑袋,笑着说:“你当我傻呀。我可不会去干那些会送命的事。还是干这个安稳。你都看到了!每一期都看吗?怎么样?” 左少卿立刻说:“当然是每一期都看呀。说真的,我不知道是你在做这个事。但我真的挺服务武汉这个小组的。你还真挺有眼光的。你知道吧,我就按你们提供的经济情报写分析报告,还受到国防部那些高官的重视呢!”她一说到这里,姐妹俩都咯咯地笑起来。“后来吧,你们的情报忽然断了,我在台湾,好为你们担心呢。” 妹妹就撅着嘴说:“我们的电台坏了,就没办法了呗。” 之后,左少卿又提到她在香港的那一段经历。她们忽然发现,那段时间里,她们竟然都在香港,甚至就在一条船上。 姐姐一把掐住妹妹的脖子,叫了起来:“你这个臭丫头片子,你也看到我们在放救生艇,你干嘛不过来呀!那样咱们不就见着面了吗!” 妹妹就打姐姐,“我当时都快要吓死了,就顾着逃命了!我倒是想过去呢。可是我刚刚抢了一箱子钱,还怕你们见财起意呢!” 姐妹俩在床上就折腾起来,互相打来打去的,嘻嘻哈哈地笑着。 这时,妹妹右少卿心里就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但又不敢问,似乎也不好问。 她想了又想,心里还是放不下,终于很随意地说:“姐呀,咱们分开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找一个中意的男人,和他干那个事呀?你不会就这么闲着吧?” 这时,左少卿就立刻想到了王振清,想到那个又紧张又危险的晚上。自然,她也想到了王振清抱着她上来床的情景。此时回想起来,那一夜,也是挺美好的。 她笑着叹了一口气,说:“你别提了,我当时遇到一些事,没有办法了。曾经和一个男人……”她咯咯地笑起来,“那就算是……一夜之情吧。就一次。” 这时,右少卿却渐渐收起了笑容,表情有些严厉地瞪着姐姐,声音冰冷地说:“你竟然找了一个男人过夜!为什么!” 左少卿拉着妹妹的手,说:“妹,你不知道,当时情况特殊,不得不这么办。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再跟你仔细说当时的情况,你就知道了。” 右少卿却把她的手一甩,向她吼叫起来,“臭姐!那时我已经走了!已经离开了南京!你想男人怎么不去找我哥呀!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哥!你说话呀!” 左少卿望着她,就想到了杜自远。想到她们姐妹与杜自远的关系,心里也有些无奈,勉强说:“嗨,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机会呀。” 右少卿吼道:“什么你没有机会!你怎么有机会去找别的男人!还跟他上了床!臭姐,我为什么离开南京呀!我为什么要走呀!我就是要给你机会,让你和我哥在一起!你们不是相爱了许多年吗!你们是不是!” 左少卿望着妹妹,心里也很矛盾,是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她叹息说:“妹,当时的情况,也挺复杂的,一时也跟你说不清。” “有什么复杂的!我走了,跑到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就是想让你们在一起。你不去找我哥,我不就是白走了吗!你让我白费了这番心思!你知道不知道!” 左少卿急忙拉住妹妹的手,“妹,别生气,我当时确实……” 可是,右少卿却不管她的解释。她心里好懊糟呀,已经懊糟八年了。她猛地翻身跳起来,一把抓住姐姐的手腕,用力一拧。 左少卿完全没有防备,一下子被她拧得翻过身来,脸朝下趴在床上。右少卿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按在姐姐的背上。这下子,左少卿完全不能动弹了。 她叫了起来,“妹呀,快松手!胳膊快要让你拧断了!” 右少卿的脸色却已经涨通红了,情绪也更加激愤。她几乎是恶狠狠地说:“臭姐!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就是为了你和我哥能好!我想让你们在一起。你不要脸!不要脸!竟然去找野男人!你好无耻!” 右少卿心里的愤怒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离开南京,在武汉潜伏,遇到了多少危险,每天都在危险中度过。她就是希望姐姐能和杜自远在一起呀!杜自远是她心里最爱的男人呀!可是,这个臭姐竟然去找别的男人!她太无耻了! 右少卿心里愤怒,恨得不得了。也顾不得姐姐疼得“呀呀”地叫着,伸手抓住姐姐的裤腰,用力向下一拉。 那个年代,女人裤子的开口都是在右侧的,只有三个小扣子。也因为这样的开口方式,女人们通常不系皮带,顶多就是系一条布带子。左少卿的腰很细,就用不着系什么布带子。所以,右少卿这一拉,立刻绷开了裤腰上的几个小扣子,被拉了下来,露出大半个屁股来。 右少卿抡起巴掌,照着姐姐的屁股狠狠地打了两下。她可是练过武的,这两巴掌打得“叭叭”的响。左少卿的屁股顿时红了半边,疼得她尖叫起来。 “妹呀,妹呀!”她被妹妹拧住手腕,现在只有讨饶的份了,“别打了,疼死我了!我错了呀!我承认错了还不行吗!快松手呀!” 可是右少卿的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已经说不出什么感觉了。她只是觉得难受,难以克制地难受。为姐姐随便找野男人难受,为她不去找杜自远难受,还为自己难受。她抡起巴掌,又狠打了几下。打得姐姐“呀呀”地叫着。 “你不要脸!”右少卿尖叫起来,“我受了多少危险!我遭了多少罪!躲在这个鬼地方,就是让你和我哥能在一起!你辜负了我一片好心,你知道不知道!” 左少卿听到这个话,就不再喊叫了,放低了声音说:“妹,是姐错了,姐不该去找别人。你原谅姐吧,姐真知道错了。” 右少卿说不出话来了,只有想哭的感觉。她是亲姐姐呀,这么求她,她还能怎么样?她只好松了手,可心里却别着一股劲儿,虎视眈眈地瞪着姐姐。 左少卿终于翻过身来,一边揉着被拧疼的胳膊,一边似嗔似笑地瞪着妹妹。她歪着脑袋看了看自己的屁股,鼓着嘴说:“臭丫头片子,你看你,把我的屁股都打红了,还打得那么重!” 右少卿瞪着她,心里的怒气又升了上来。她一下拨开姐姐的手,伸手又把她的裤子向下一拉,拉下半截,伸出两个铁手指,一下子就拧在她大腿根的软肉上。 这个地方可是人身上最娇嫩也最敏感的地方。从前做母亲的,要教训自己的闺女,大都是在这个地方下手。就算是拧红了拧紫了,别人也看不出来。 右少卿的两个手指有多硬,她自己可能不知道,其实却像钳子一样,着实把姐姐大腿根上的嫩肉拧了个结结实实。 左少卿真被她拧疼了,一直疼到心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慌忙伸手去护疼。可右少卿心里正是在愤怒的时候,哪里肯放过她。伸出另一只手卡住她的脖子。左少卿上下不可兼顾,只得抓住妹妹的手,努力减轻脖子上的压力。 左少卿“呀呀”地叫了起来,“妈呀,疼死我了。妹呀,我喘不出气来了,要憋死了!快松手,快松手呀!”她疼得全身都抖了起来。 右少卿现在得了手,可不想轻易放过她的姐姐。此时,她心里真有一些说不出来的纠结和委屈,其间更夹杂着同样说不出来的愤怒。她心里的委曲吐不出来,一股怒气怎么也发泄不出来,手底下也更加用力了。 左少卿的脸都变白了,闭着眼睛不住地叫:“好妹,松手,疼死了呀!” 右少卿就向她叫道:“你是不是贱!你是不是贱!你还敢去找野男人!你对得起我吗!我都已经离开了,就想让你和我哥在一起!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哥吗!我让你犯贱!我让你犯贱!”她这么叫着,手底下又狠狠地拧了两下,这才松开。 可是,她这么说的时候,手虽然已经松开了,但食指和中指却一直顶到姐姐那个最隐密,也最柔软的地方。她嘴里还叫道:“你好不要脸!好无耻!” 这时,她也有一点惊讶,她感觉自己的食指和中指似乎滑进了那个柔软湿润的洞穴里。她想都没有想,借着这股惯性就一直向里插进去了。她放在外面的大拇指,配合着里面的食指和中指,竟把那个要命的地方牢牢地抓住了。 姐姐立刻叫了起来,“臭丫头呀,你伸到哪里去了!你弄到里面去了!” 正文 五百零六、 谑姐 这下子,妹妹却意外地更加得了手,抓着那个要命的地方还用力摇晃着。 左少卿的身体也随之摇晃起来。她完全想不到妹妹会抓住这个要人命的地方。她张着嘴,被妹妹摇晃着。她虽然有一身的本事,但对这种情况,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嘴里一直求妹妹放开手,但在身体里,却感觉到有一股细细的,又酸酸的东西,在身体里抑止不住地流动着,仿佛一直流进了她心里。她忍不住闭紧眼睛,连肩膀也缩了下去。那种酸酸的感觉,让她动弹不得。 妹妹还抓着那个要命的地方,还在不住地摇晃着姐姐的身体。 她自己的情绪也渐渐地激动起来,一边摇晃着,一边叫道:“臭姐呀!你怎么不明白呢!你不知道我有多爱我哥吗!啊!可是,我也爱你呀!你是我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当初知道我爱哥,你疼我,帮助我和哥订了婚。你鼓励我去和哥去做那个事!我知道呀,这都是因为你爱我!我是后来才知道,你一定和我哥好了许多年了,你们一定特别相爱。我这才明白,你也是为了我,你也是为了爱我呀!我不是傻子呀!我最后还是看明白了!所以我才要离开。我希望你们在一起。姐呀!我也爱你呀!你怎么能去找野男人呢!你怎么能辜负我这一片心呢!” 左少卿这个时候,脸色忽红忽白,肩膀紧紧地缩着。她虽然被妹妹卡住脖子,抓住那个要命的地方来回摇动着,但她都听明白妹妹的话,她心里好感动。但现在她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身体里那股细细的,酸酸的感觉正如电流一样在她的胸腹里激荡着流动着。她紧闭的眼角里,已经流出了泪水。 妹妹再一次摇动,向她叫道:“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你回答我呀!” 姐姐脸上已是一片红润。她勉强说:“妹,不要动,不要动。” 妹妹住了手,低头看着她。她察觉姐姐的身体正微微地颤抖。 她说:“你怎么了?” 姐姐勉强地说:“妹,抓紧呀!抓紧呀!” 妹妹手里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那个要命的地方。只片刻,她就看见姐姐的小腹,如触了电似的颤动起来。同时,她也察觉自己进去的那个潮湿柔软的洞穴,正一下一下地裹紧她的手指。她有些惊讶,一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左少卿的脸更红了。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妹妹叫道:“你怎么了!你笑什么笑!吃蜜蜂屎了是不是!” 这下子,左少卿笑得更厉害了。她终于睁开眼睛,伸手抱住妹妹,把她抱在怀里。她亲妹妹的脸,咬她的耳朵。她终于低声说:“妹呀,我的妹呀!你刚才,把姐给干了,干得透透的,你知道不知道呀。” 她笑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搂着妹妹。 右少卿惊讶地看着她,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左少卿搂着她说:“好妹,姐什么都明白,也知道你的心。哥的事,只能等将来再说了。再说,哥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她再次咯咯地笑起来,“妹,你真把姐给干了,姐被你干透了。臭丫头,你真有个好本事!” 右少卿也笑了,小声说:“姐,你是不是生气了?” 左少卿抱紧妹妹,“好妹,姐怎么会生气。不管你干什么,姐都高兴。你打姐的屁股姐也高兴。只要你在姐的身边,姐就放心了。” 她捧着妹妹的脸,亲她的脸,吻她的嘴唇。又轻声说:“那时吧,姐没去找哥,你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她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妹妹,“妹,你当初给我留下一封信,说你那个事没来。你是不是怀上了?是不是有了?” 右少卿一下子笑了起来,小声说:“姐,我有了。生了一个女儿,叫媛媛,今年已经七岁了,去年上的学。” 左少卿一下子坐起来,惊喜地说:“哎呀,你不早说。我要去看看小媛媛。妹,我能去看她吗?你以前提到过我吗?我应该是她的姨妈吧?” 右少卿一提到女儿,也变得快乐起来。她拉起姐姐,帮她提起裤子,“姐,去看看吧。当然能看了。只是,我以前没有提起过你,可能会让她很惊讶吧。” 姐妹俩匆匆整理好衣服,互相梳了头,就一同出了房门。她们在楼下柜台里结了账,肩并肩出了宾馆,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很蓝,街道五彩缤纷,行人都如情侣,笑声仿佛音乐。这是美好的一天。 这姐妹俩不慌不忙地走着,不时对看一眼,眼睛里都是微笑的情意。 左少卿跟着妹妹一回到王氏的家,立刻就在这个家庭里引起一阵骚动。 王氏笑眯眯地来回看着左少卿姐妹,嘴里啧啧地赞叹个不停。说:“你们到底是亲姐妹,真是像,真是像,快叫人分不出来了。” 七岁的小媛媛也惊讶地看着她们,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闪着疑惑的光。 左少卿早已看见这个红苹果一样的小女孩,就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仔细地看着她,脸上满是惊喜的笑容。她问:“你是媛媛吗?” 小媛媛点着头说:“我就是媛媛。你呢,你是我妈妈吗?” 左少卿笑着说:“不是,我是你姨妈呀。”又说:“媛媛,我能抱抱你吗?” 小媛媛说:“可是,你抱得动我吗?我妈说,我是一只小肥猪,她抱不动了。” 左少卿说:“那好,我来试试吧。” 她慢慢地把小媛媛搂在怀里,稍一用力,就抱了起来。她的小身体软软的,给她一种很稚嫩的感觉。她看着小媛媛的红脸蛋,她的大眼睛,想到她就是杜自远和妹妹的女儿,心里的感觉就有一点复杂了。她眼睛里渐渐有了潮湿的感觉。 小媛媛说:“姨妈,你是不是要流眼泪了,你可不要哭呀,你是大人了。我替你擦一下吧。”她说着,就用小手去抹左少卿的眼角。 左少卿感觉到她的小手暖暖的,也软软的,轻轻从自己的脸上抚过,心里真有很激动的感觉。她说:“媛媛,姨妈看见你好高兴。” 小媛媛就张开她的小胳膊,搂住左少卿的脖子,嘟起小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小声说:“姨妈呀,你和我妈妈那么像,我要是不注意,也会叫你妈妈呀。” 左少卿连忙点着头说:“好呀,好呀,就叫我妈妈吧。” 家里来了贵客,王氏就开始忙了起来,中午就多做了两个菜。饭菜做好了,这一家人就围在堂屋的小饭桌旁吃饭。 王氏此时满脸都是笑容。她没想到她的房客还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姐姐,并且还是孪生姐妹。她们都这么漂亮,看着就叫人高兴。 她笑着说:“他苏姨姐姐,都是家常菜,你多吃一点。” 王氏的这个称呼,就叫左少卿姐妹都笑了起来。这是一个很复杂的称呼,是从石头那里论起来的。听上去,她们仿佛都成了王氏的亲戚。 左少卿按照妹妹对王氏的称呼,就说:“王妈,给您添麻烦了。这些菜,看着就好吃,就跟过年一样。我一定多吃一点。” 小媛媛坐在左少卿姐妹之间,就像一个小小的“人来疯”,一会儿靠在左边,一会儿歪在右边。左望望右望望,没有安静的时候。 右少卿就说:“小媛媛,好好的吃饭,不要总是动个不停。” 小媛媛就在她的膝上一拍,嘟着小嘴说:“你不要说我。你再说我,就不要你做我妈妈了,我让姨妈做我妈妈。反正你们两个长得这么像,谁也分不出来。” 她这么一说,桌边的人都笑了。 王氏说:“小媛媛,不要说嘴了。像你石头哥哥一样,安安静静地吃饭。” 这时,左少卿也注意到了,在这张饭桌上,最安静的,就是这个叫王石头的少年了。她心里隐约有些察觉,这个少年一直在悄悄地注视着她,似乎在观察她。她在想,我有什么地方引起他的注意了吗? 这个时候,王石头心里却已经起了波澜。如果说,他以前注意右少卿的时候,心里还非常模糊的话,现在,他的心里却渐渐地有一点清晰了。这一个“苏姨”,更接近他心里的记忆。她的气质,她说话的声音,她冷静而敏锐的目光,正一点一点地勾出他幼时的记忆。 冷静说起来,王石头此时对左少卿的记忆,还是有一点模糊,他还有一些拿不准。他要更清晰一点确认这个“苏姨”,就是当年审讯父亲的人,还需要一个契机,或者引子。看官们慢慢看吧。在人生的经历里,常有一些不经意的契机或引子,勾起你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记忆。 到了下午,王石头和小媛媛都去上学了,王氏也提着篮子出门买菜,家里只剩下左少卿姐妹。这个时候,姐妹两个坐在右少卿的房间里,开始她们之间最深入也最要紧的谈话。 正文 五百零七、 劝妹 现在,她们面对面坐在床边的两只小板凳上。她们中间的方凳上放着两杯茶。茶杯里的茶叶在水中慢慢地起伏着,如她们此时的心境一样。明媚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床上,又反射她们的脸上,衬出她们脸上藏在平静之下的机警。 上午在春园宾馆房间里的激情和断续纷乱的交谈,已经让右少卿大致明白姐姐的处境。其中最重要的是,她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第一,姐姐后来去了台湾,接触到了她的武汉第五组发送回去的情报。姐姐曾经去过香港,与自己擦肩而过。她后来去了南越,培训当地的情报人员。就是在南越,她遭到一个代号叫“水葫芦”的人的追杀。这个“水葫芦”居然潜伏在**情报机构的内部,这是她绝没有想到的。 第二,因为有这个“水葫芦”,姐姐逃回国内后,却不敢与她的上级联络,担心再次遭到暗害。 因此,第三,姐姐到武汉来,就是想找到她的武汉第五组,并最终通过她的第五组,找到那个“水葫芦”。 右少卿想明白这几点,心里就极其矛盾。她当然要帮助姐姐,她们是亲姐妹。她早就告诉过姐姐,无论任何时候,她都认这个姐。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 但问题在于,她帮到最后,不仅会暴露她的全组成员,自己也会暴露呀!到那时,她,还有她的组员们,都会是个什么下场呢?她真的拿不准。 她问:“姐,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姐姐笑了,“你还记得柳秋月吗?她曾经是个非常优秀的报务员。她用一架收音机,听到了你们的电台信号,发现是在武汉方向。我又确实知道,武汉有一个第五潜伏小组。并且,我还知道你们的电报内容,其中有一部分,是武汉市或区政府的公告。所以,三虎就在武昌区政府的公告栏前,发现了一个姓纪的人。”她笑着说:“妹呀,我这才找到了你们。” 右少卿向姐姐撇着嘴,“姐,你好狡猾。公安都没有发现我们,却让你给发现了。” 左少卿笑着说:“只因为我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情况。另外,我觉得,我们姐妹的缘分也在起作用,一定要让我们见面。”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帮你帮到最后,我,和我们这个小组就全完了。”妹妹说到这里,就十分忧虑和纠结地看着姐姐。 “妹呀,从见到你第一面,我就想对你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左少卿拉住妹妹的手,继续说:“妹,你应该知道,就算没有我这层原因,你们迟早也会暴露的。这只是迟早的事。到那时,就更糟糕了。我在台湾,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我所以跟着叶公瑾去了台湾,就是因为他说,他知道你的潜伏地点,还知道联络方式。我要是不跟着他走,他就会告诉共军。那段时间,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担忧呀!” 这时,右少卿就沉默了。她低着头,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左少卿抓着她的手,“妹呀,这条路走到底,就是绝路呀!你一定要想明白。” 右少卿仰起头,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望着窗外已经有些模糊的树梢。过去的许多往事,都渐渐在她眼前浮现。姐姐对她的用心,她怎么能不知道呢? 她轻声说:“姐,我怎么会不明白呀!当初,你劝我重新选择的时候,我就想过。只是那时我很固执,不懂事。我当时很可笑,只是想着不能输给你,我只想赢你。其实,我到了武汉以后,就已经想明白了,我们迟早都有结束的那一天。姐,我现在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着媛媛。我将来会怎么着,都无所谓了。但媛媛怎么办呀!我现在,其实就是一天一天地混着,混一天算一天。也许,我最后走到头的时候,媛媛已经长大了,可以自立了。那我也多少放心一些。” 左少卿说:“妹,如今姐回来了,就不能看着你再这样下去。媛媛还要许多年才能自立呢。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你出了事可怎么办?妹,你应该为自己考虑了。我虽然在台湾,也知道这边政府的一些政策。如果你能立功,也许后果不会很糟。也许,还会好一些。你一定要考虑一下。” 右少卿静静地坐了许久,轻声说:“姐,我怎么着都行。但组里的人,魏铭水还有其他人,今后会怎么样?” 左少卿轻声说:“最好的结果,是大家都为政府做一些事,都立功。这样,你今后再见着他们,心里是不是会好过一些?” “姐,其他人还好说。我就是担心魏铭水。他是组长,可能会比较顽固。” “妹,我想见他一面,和他谈一谈。” “我真的很担心他会怎么样。最担心的是,他会在我们后面使坏。” “我看也不一定。你们前几天在东湖宾馆后门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事实上,他更担心台湾那边对他使坏。现在,他对台湾那边,已经有疑心了。他应该能看清这个局面。你说呢?” 右少卿考虑了很长时间,终于说:“姐,你让我再想一想吧,也探一探他们的口气,然后再和你商量。姐,我现在最担忧的还是媛媛。” 左少卿说:“我明白。今后我也会保护她。你尽快考虑,不能再拖延了。” 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左少卿想早点回去。右少卿就起身送姐姐出门。 姐妹俩出了门,沿着窄窄的小街慢慢向前走。她们的心里,都为眼前的局面担忧。但是,她们这一次出门,却留下了谁也想不到的隐患。 前面不远,就是沈平金的家。按照沈先生的指示,一直坐在家门前观察王氏家的孙八,就意外地看见了这姐妹俩。 孙八这几天没什么事,就一直坐在门外,像一个晒太阳的懒汉。他不时看看周围,也不时看一眼王氏的家。当他看见从王氏家里走出来的姐妹俩时,就惊呆了。他没想到他一直观察的漂亮女人,竟然是姐妹俩,并且长得一模一样。他低着头在身上捉虱子,却用眼角悄悄地观察她们。 他看着她们渐渐走远后,就悄悄地爬起来,远远地跟在后面。 就是这个孙八,让左少卿大惊失色。 这天的夜里,住在小旅馆里的涂和祥一直有些不安。他到武汉来的第一步,就是要与曾绍武取得联系。其实,他和崔世三下一步怎么办,也要听曾绍武的指示。 但是,他却没有见着。不仅没见着,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曾绍武似乎出了问题,甚至威胁到他和崔世三的安全。那个接电话的服务员的语气,就让他十分怀疑。所以,到了这天的晚上,他和崔世三商量一下之后,就决定将此事向台湾汇报。 夜里十二点钟时,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取出藏在箱子里的电台。他从前是电讯室主任,发报技术极其熟练,再加上电文极短,他根本不担心他的信号会被大陆的公安部门监听。他其实只用了三十秒钟就发报结束。 电文是:“未见到曾,似已出事。” 几分钟后,坐在台北淡水河口情报局大楼办公室里的叶公瑾,就看见了潘其武亲自送来的这封电报。这封电报顿时让他忧虑起来。 第一,他将赵明贵小组从济南调到武汉,目的就是寻找右少卿,并进一步找到左少卿。现在赵明贵的第一步已经完成,目前正在监视右少卿,力求找到左少卿。 第二,找到左少卿之后,这个赵明贵小组却未必是她的对手。叶公瑾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通过潘其武又安排了第二组人,就是涂和祥和崔世三。他相信,这两个人一个动脑,一个动手,是最好的组合。应该能够消灭左少卿。 第三,曾绍武去武汉的目的,就是为了就近指挥这两个小组,确保能够消灭左少卿。他相信曾绍武的精明和谨慎,一定能够完成这个任务。 在叶公瑾心里,这个任务完成后,他是准备让曾绍武回来担任他的副手的。曾绍武曾经是他的老部下。这些年来,他虽然起起伏伏,但曾绍武从未对他有过二心。毫无疑问,曾绍武是他心里最好的副手人选。但对那个赵明贵,则必须用这个职位去调动他。说一句实话,将来怎么使用赵明贵,他还没有认真考虑过。 但是,现在这个关键的承担重要职责的曾绍武却消失了,未与涂和祥接上头,目前是个什么结果他完全不知道。这让叶公瑾的心里非常担忧。 因为最近又出了一件大事,也就是关键的让他更加忧虑的“第四”。 就在昨天夜里,国家安全局局长郑介民秘密与叶公瑾会晤,就提到了这件事。 毛人凤去世的前后,经国先生在向蒋总统建议国防部情报局下一个局长人选之前,曾经征求过郑介民的意见。郑介民毕竟是国家安全局的局长,有统协所有情报机构的职责。郑介民对叶公瑾这个人选很赞成。 正文 五百零八、 本钱 因为当年在南京时,他就与叶公瑾有过合作,关系也相当不错。他相信,如果叶公瑾就任情报局局长,一定会与他合作愉快,而不会像毛人凤那样故意与他对立。这一点很关键。 正是有了郑介民的赞成,叶公瑾才顺利地当上情报局局长。 因为双方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叶公瑾与郑介民会晤时,气氛就相当的好。 但是,郑介民提到的这件事,却让叶公瑾很为难。 郑介民提到的这件事,其实与叶公瑾派人暗杀左少卿,是有关系的。 昨天夜里,郑介民仍如往常一样平稳冷静,但说出的话,却让叶公瑾震惊。 他说:“公瑾兄,我刚刚得到可靠情报,**的原子能计划正在稳步推进。虽然苏联方面还没有同意帮助**方面制造原子武器,但他们目前正在帮助**方面制造一个小型的实验型的核反应堆,并且已经接近成功!” 叶公瑾非常疑惑地看着他,说:“这个……这个东西,能够造出原子武器吗?” 郑介民向他摇摇头,“不,不是那样的。这是个试验用的,工作原理几乎与原子武器一样。等**的技术人员有经验了,他们就有可能制造出原子武器!” 叶公瑾心里非常忧虑。**的原子武器,和台湾的地位有密切的关系。他太清楚这一点了。他立刻问:“介民兄,你是什么意思呢?” 郑介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缓缓地说:“我得到的情报是这样说的,这个小型的核反应堆有一个关键部件,叫做什么‘中子发生器’,或者叫‘中子管’什么的。它具体是个什么原理,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这是一个核心部件,非常重要!有了这个东西,**的那个反应堆就有可能成功运行。” 叶公瑾谨慎地问:“那么,我们怎么办?” 郑介民向他点点头,“公瑾兄,我得到的情报是,这个东西正在武汉的物理研究所制造,已经很长时间了。情报中说,目前正在进行最后的测试。一旦测试成功,很快就要运到北京去。**在北京有一个核物理研究院,是专门研究制造原子武器的。公瑾兄。我知道,你在武汉有一些力量。蒋先生和我谈过这件事,要求我们采取相应的措施,把它毁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叶公瑾点点头,“是,我明白。” 郑介民脸上露出微笑,“那么,这件事,就要拜托你了。” 现在,叶公瑾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一种忧虑的眼神注视着对面的潘其武,考虑的就是这件事。他们许久都没有说话。 叶公瑾心里很明白,寻找左少卿和毁灭那个什么“中子管”,其实是一件事,都是为了破坏**制造原子武器的进程。如果仔细区分的话,这两件事也不过是个前后次序的问题。但对台湾方面来说,都极其重要。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曾绍武在,可以把这两个任务都交给他负责指挥实施。现在,武汉有两个小组,再加上涂和祥和崔世三,力量是足够了。但是,现在曾绍武却下落不明。如果他真的出了事,他就必须再派一个有能力有智谋的人负责指挥完成这两个任务。但是,他现在派谁去武汉呢?他此时心里权衡的,就是这件事。这件事看似简单,其实却极其重大! 潘其武坐在他的对面,很明白叶公瑾目前的心境。他小声说:“局长,上面交待的这个任务,事关重大,该下决心的时候,就要下决心了。”他指的,也是这件事。 叶公瑾严厉地看着他,几乎从牙缝里说:“我们只有这么大的本钱了!” 潘其武明白,叶公瑾说的这个本钱,几乎就是他们情报局立身的法宝了,是轻易不能动用的。他沉默一会儿,小声说:“局长忧虑的也是。要不,我看先这样吧,叫赵组和魏组的人悄悄打听一下,看看曾绍武是不是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叶公瑾考虑再三,点头说:“只好先这样了。你给这两个组发电报,让他们调查一下曾绍武的情况。”他想了想,又咬牙说:“下一步怎么办,明天再定!” 潘其武听到这个话,立刻去机要室发电报。 但是,老谋深算的叶公瑾绝没有想到,他为了寻找左少卿,精心设计的方案过于严密,竟然把魏铭水这组人吓得要死,并且先下手为强,干掉了曾绍武。 但是,魏铭水干掉曾绍武这件事,终究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所以,魏铭水这些日子里,整天坐在他的小账房里,为此事惴惴不安。 现在,魏铭水最担心的就是刺杀曾绍武这件事走漏了风声。如果本部发现是他干掉了曾绍武,一定不会放过他! 所以,当这天夜里一点多钟,刘溪给魏铭水送来本部发来的电报时,他也不得不再次认真考虑一下,他在处理曾绍武这件事上,做得是否周密。 他盯着刘溪问:“三天前,我们采取行动时,你给本部发电报了吗?” 刘溪立刻说:“按照你的吩咐,我告诉本部,电台和经费都已经收到了。” 魏铭水谨慎地问:“本部问什么了?” 刘溪凑到他的面前,小声说:“问了。还是问我们的潜伏地点。我按照你吩咐的,请他们稍等一下。五分钟后,我给他们回电,说我们的潜伏地点在鄂城,也就是我们以前的地方。” 魏铭水点点头,低头看手里的电报。他感觉,本部一再问他的潜伏地点,他总是不说,可能也不好。说他们潜伏地在鄂城,总要安全一些。 这时,右少卿按照事先的约定,悄悄来到魏铭水“荣升小吃店”的小账房里。 魏铭水把电报交给她,说:“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电报,咱们怎么回复。” 右少卿这天下午和姐姐长谈后,心里一直在考虑能否说服魏铭水。或者说,她应该怎么说,才能让魏铭水改变想法。 此时,她手里拿着这封电报,反复看了几遍。当她再抬起头时,脸色已经变了。她用严厉的目光瞪着魏铭水。这对魏铭水来说,就是一个更严厉的警告。 魏铭水很惊讶,说:“右少,你看出了什么?” 右少卿轻声说:“老魏,这个电报里有问题。本部让我们查曾绍武的下落,说明本部已经知道曾绍武失踪了。但是,就算曾绍武不死,按照他的说法,三天前离开了武汉,他现在能到台湾吗?本部怎么知道曾绍武失踪了?” 右少卿这么一说,顿时让魏铭水紧张起来。他低着头,努力思索其中的原因。但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头绪。他问:“你是怎么想的?” 右少卿说:“这说明,在武汉,有人知道曾绍武失踪了,并且报告了本部。但是,报告本部的人,并不知道曾绍武已经死了。你说,是那些外来户报告的吗?” 魏铭水把这件事想了想,仍然想不出来,“就算是外来户报告的,又怎么样?” 右少卿说:“老魏,你这么考虑。曾绍武曾经说过,他很快就要离开武汉。后来,他与那些外来户见过面之后,又对你说,他在这里另有任务,对不对?” 魏铭水立刻点头说:“对,他是这么说的!然后呢?” 右少卿继续分析道:“这是第一。其次,我们是三天前采取的行动,本部今天就来电报要我们调查曾绍武的下落。这说明,那些外来户在这两天里,曾经要与曾绍武见面,但没有见着,于是向本部报告。对不对?” 魏铭水有点急不可耐,“右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有话直说吧!” 右少卿摆摆手,让他冷静一些,说:“这个意思就是,曾绍武到武汉来,除了给我们送电台和经费,确实另有任务。那些外来户三天前才与他见的面,这两天又要与他见面,更说明这个曾绍武是带着任务来的,但是,他带来的是什么任务呢?这个不去管他。第三,不管是曾绍武还是本部,都不对我们说实话!不告诉我们他们还有任务!他们瞒着我们!本部宁可从外面派来别的人,又从台湾派来曾绍武,却不告诉我们是为了什么事!明显是在防着我们!老魏,你考虑一下,这是为什么!” 魏铭水到了这个时候,才把右少卿的意思听明白。一句话,本部防着他们,不信任他们!他低声咒骂一句:“他妈的,这是为什么呀?” 右少卿说:“原因我们不知道。你再考虑一下,如果曾绍武在武汉要执行一项重要任务,本部为什么不让我们承担?如果本部就是想除掉我们,他们当然不会告诉我们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魏铭水真的焦躁起来了,起身在小房间里转来转去。他确实感觉到有某种说不清楚的危险,正悄悄地逼近他的身边。 第一,本部一直追问他们的潜伏地点。第二,那些外来户甚至对俞多娜设圈套,但目的,竟然只是为了问,她的组长是不是魏铭水! 正文 五百零九、 敌晤 魏铭水不能不忧虑地想,这样看起来,本部和那些外来户的目标,就是他魏铭水呀!但是,老子怎么得罪他们了! 这时,右少卿轻轻说了一句话:“老魏,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有危险。你应该考虑另谋出路了。” 魏铭水有些震惊地回头瞪着她。他立刻就听出这句话的意思。对他们潜伏人员来说,所谓另谋出路,其实只有一条路,就是向公安局自首! 自首!这是魏铭水绝对不敢想的问题!也是他不甘心的!自首以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下场,也是他不敢想的。但是,不自首,他和他的小组也很危险呀!他妈的,这个危险竟然来自本部!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 他回头瞪着右少卿,看着她冷静的眼神。这两种选择,在他心里如水火一般难以相容。他感觉,这两种选择都是死路呀! 这个时候,魏铭水的小账房里就很安静。魏铭水静静地站着,在犹豫。刘溪静静地坐着,却惊讶地看着他们。右少卿也同样一动不动,面色严峻。 此时,右少卿静静地看着魏铭水。她隐约明白,想劝魏铭水回头,看来很难。 也是这天的夜里,住在东湖西岸的赵明贵也收到了本部的电报,要求他调查曾绍武的下落。他看着手里的电报,比魏铭水更加惊讶。 他疑惑地看着许文梅,“怎么回事,曾绍武出事了?” 这个许文梅同样是个十分精明的人。她不动声色地说:“阿贵,曾绍武出没出事,我们都不知道,本部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这么快?” 她这么一说,赵明贵心里更加疑惑了。是谁告诉本部的?是右少卿那个小组吗?但是,曾绍武到武汉来,首先一个目标就是针对右少卿的呀!曾绍武是不是出了事,他怎么看也不应该是右少卿那个组告诉本部的。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天夜里,有人要暗杀他和许文梅。甚至就是这些人杀掉了他的两个组员。当时,如果不是杜自远让他们上车,他和许文梅是逃不掉的!谁要杀他?这是他心里的疑问。他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要杀他的人,可能就是右少卿和魏铭水那组人。因为这种暗杀的做法,不会是武汉的公安局,更不会是**的情报机构。何况,杜自远甚至还救了他呢。似乎只有右少卿和魏铭水,才能做出这种事来!但是,为什么呢?他也想不明白。难道,是那个丑姑娘,把自己被人捉奸在床的事,告诉了魏铭水?魏铭水因此报复他?但魏铭水怎么掌握他的情况的? 赵明贵心里虽然有这些解不开的疑问,却不敢对任何人说,更不敢向本部报告,因为说不出道理来,甚至有可能受到怀疑。 赵明贵心里把这些情况考虑再三,感觉还是要先解决眼下的问题。他小声对许文梅说:“阿梅,不管怎么样,本部既然来问,我们还是要给本部一个交待。你考虑一下,我们怎么才能查清曾绍武的下落?” 许文梅静静地看着他。头顶上的电灯半明半暗地照耀着她半明半暗的脸。她隐约感觉到,赵明贵心里的想法,还是要完成本部交给他的任务。他只有完成本部交待给他的任务,将来才有可能去台湾呀! 想到这里,许文梅心里就感到阵阵发冷,脊背后面,一丝冰冷渐渐漫延到她的颈部。虽然,赵明贵曾经对她说过,以后要带着她一起去台湾。但她绝不敢相信这个承诺。在台湾!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都没有她的位置!她太清楚这一点了! 这一天夜里睡觉时,许文梅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赵明贵搂在怀里。 赵明贵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躺在床上吸烟,静静地思考明天怎么办。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赵明贵调查曾绍武下落的办法,居然是找杜自远询问。 第二天,赵明贵和许文梅早早就起来了,吃完了早饭,就出了门。 他们不慌不忙地沿着中北路一直往南走。走到路口的时候,赵明贵停下来,看着那家小小的百货店。他考虑了一下,就直接走进小百货店里。 小百货店里仍然像往常一样,一个拄着双拐的老板娘和一个伙计在柜台里忙碌着。赵明贵走到柜台前,无声地看着拄着双拐的林文秀。 林文秀扫他一眼,一边擦着柜台,一边问:“先生想要点什么?” 赵明贵的脸色略略地有一点严肃。他轻声说:“对不起。” 林文秀有些惊讶,掠了一下额头短发,“先生说什么?” 赵明贵向她点点头,“你是林文秀,我知道。我想说的是,从前的事,对不起了,非常对不起。希望你不要记恨我。” 林文秀看了看门外,仍然轻声问:“先生,您想要点什么?” 赵明贵说:“请给我拿两盒大前门,还有火柴。” 林文秀拿了烟和火柴放在柜台上,“先生,一共是七角八分钱。” 赵明贵拆开烟盒,抽了一支叼在嘴上,点上火。然后轻声说:“我现在要去见杜自远杜先生,有一点事,要向他请教。”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又说:“谢谢,再见。” 他吸着烟,和许文梅一起走出小百货店。他们穿过楚汉路口,去坐公共汽车。 半个小时后,赵明贵和许文梅到了位于洪山的湖北省军区的外面。 正如赵明贵猜测的一样,杜自远已经站在路边等着他们了。他猜想,如果不是林文秀小百货店里的那个店员打的电话,就是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跟踪他们的人打的电话。这个情况就很清楚了。杜自远一再说:“你不是我的目标。”但杜自远对他的监视却是很严密的。 赵明贵和许文梅都怀着深深的疑虑,慢慢地向杜自远走过去,也观察着他。但赵明贵心里,一时不知该怎么打这个招呼。 杜自远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他随手向旁边一指,并领头向山上走去。 武汉的洪山,说它是一个小山包,其实也不小。那个时候,洪山还不像今天这样经过修整,栽满了树木花草。附近也没有那么多拔地而起的楼房。它就是城市中的一个小山包,山上长满了树木和野草,一条小径通到山上。 杜自远沿着这条僻静的小路走在前面,不时还要拨开挡道的树枝。他走到一堆裸露的山石旁,便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跟上来的赵明贵和许文梅。 他说:“赵先生,这里挺安静的。咱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三个人在石头上坐下来,互相注视着。 赵明贵掏出烟,递给杜自远一支,还替他点上火。说:“我记得,杜先生以前是不抽烟的,是不是?” 杜自远点着头说:“我确实不抽烟。不过,今天是你递给我的烟,我还是要接的。赵先生是否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觉得,赵先生不论说什么,我都会回答。” 这个说法,让赵明贵多少安定一些。似乎开局不错。 他想了想说:“我呢,目前已经是这么一个情况了,所以绝不想惹什么麻烦。如果杜先生哪天让我进公安局,我也是很理解的。” 杜自远笑着说:“这个问题,我其实是这么想的。我很希望赵先生能对目前的形势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能够改变立场,站到人民这边来。将来,或许还可以为人民做一点有益的事。我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赵先生你觉得呢?” 赵明贵小心地注视着杜自远的表情,谨慎地问:“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杜先生现在其实是给了我一个考虑的时间,并且希望我做出正确的决定?” 杜自远一点头,“正是这样。” 有了这个回答,赵明贵心里更加安定一些。这样,他至少还有一小段时间可以回旋,甚至还可以采取一些谨慎的行动,直至安全离开。 他说:“我真的很感谢杜先生对我的关照。我呢,也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我这次到武汉来,是奉命来的,相信你一定知道。来武汉以后,也没有干什么。就是在你用车带我们离开的那天晚上,我们去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杜先生一定也知道吧?” 杜自远平静地看着他,点点头,说:“可否告诉我,这是个什么人?” 赵明贵谨慎地观察着杜自远,轻声说:“他叫曾绍武,是从台湾来的。他交给我一项任务,让我们寻找右少卿。所以,那天晚上我才对你说,右少卿也在武汉。这个意思,就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杜自远问:“为什么要找右少卿?难道台湾方面不知道她在哪儿吗?” 赵明贵摇摇头,“其中的情况,我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实话。” 杜自远不动声色,平静地问:“那么,你找到右少卿了吗?” 赵明贵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自己有几秒钟考虑的时间。昨天夜里他考虑这个问题时,就知道杜自远一定会问这个话。所以,他现在的回答才是关键。 正文 五百一十、 新任务 赵明贵谨慎地盯着杜自远,很轻地摇摇头,“时间太短,还没有找到。” 杜自远望着远处。他心里一直在判断赵明贵的用意。听上去,赵明贵的这个说法合情合理。但是,寻找右少卿这个事,还需要一个人专门来通知他吗?完全可以通过电台呀!另外,赵明贵的精明他是知道的,这个人决不会做无用功。那么,他现在来见他,想干什么呢? 杜自远怀着疑虑,尽可能随意地说:“说起来,我也有好多年没有见到右少卿了。如果你找到了她,希望能告诉我。我也很想和她见见面。” 赵明贵精明狡猾。他猜想,杜自远的目标会不会是右少卿呢?但似乎又不像,右少卿似乎没有这么重要。但如果从右少卿联想到左少卿,这个右少卿就显得重要了。再或者,他的目标是不是曾绍武呢?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试探一下。 他似乎很随意地说:“如果我找到了右少卿,我一定会告诉你。另外,杜先生,这个曾绍武是一个重要人物。我感觉,他可能还有很高的职务。你对他不在意吗?” 杜自远向他点点头,平静地说:“赵先生,我确实知道你那天晚上见了一个人,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就是曾绍武。” 赵明贵小心地看着他,继续说:“杜先生,你对这个曾绍武在意吗?” 杜自远再次回头看着远处,但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翻动。他隐约意识到有一个机会正在出现,但还是不太清楚。现在,赵明贵的意思,似乎是在打听曾绍武的下落。但是,曾绍武已经被人刺死了!这是吴坚特意告诉他的。这时,他心里的那种异样的感觉渐渐地清晰起来,这似乎是一个解决僵局的办法。 他回头看着赵明贵,叹了一口气说:“他重要不重要,我在意不在意,都没有用了。我得到消息,这个曾绍武已经死了。是被人刺死的。就在那天夜里。” 赵明贵掩饰不住自己的表情。他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杜自远,说不出话来。 此时,杜自远心里刚刚冒出来的想法正在渐渐清晰。他隐约感觉,曾绍武的死亡可能正给他提供一个机会。他现在要做的,是如何把握这个机会。 他有些惊讶地问:“赵先生,你怎么了?这个曾绍武很重要吗?” 赵明贵张口结舌,犹豫了片刻才说:“他确实很重要。他是台湾派来的特派员,我猜,他可能还有其他任务吧。” 杜自远立刻想到,老罗破译的电文里,确实有一个“重要人”员的提法,这就应该是“特派员”了。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让他心里的想法更加清晰。 他问:“赵先生,你还有什么事吗?” 赵明贵急忙说:“不,不,没有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照个面。最重要的想法是,我想知道你对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是怎么打算的。现在已经知道你的想法了,我也就放心了。请你相信,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杜自远向他点点头,“那就好。以后有什么情况,我们还可以交流。” 他这么说着,就站了起来,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到了这天中午的时候,赵明贵和许文梅回到他们位于沙湖东岸的住所里。他顾不得吃饭,立刻叫许文梅支起电台,只用了十秒钟,给台湾本部发了一个短电文。电文里只有三个字:“曾已死。” 旁观而言,这三个字,最符合杜自远的愿望。 远在台北,正在焦虑之中的叶公瑾收到这封电报,立刻皱起了眉。这个情况就太糟糕了!他看着坐在对面的潘其武,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潘其武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终于说:“局长,现在,该做决定了。” 叶公瑾向他点着头,轻声说:“是呀,再大的本钱,再舍不得,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拿出来用了。你考虑一下,怎么个用法。” 潘其武想了一下,说:“这样吧,先让涂和祥和赵明贵见面,让他们建立起联系,下一步怎么办,再看具体情况。毕竟,用电台联系,还是比较方便的。至于咱们的本钱怎么用,局长还要仔细考虑。” 叶公瑾一点头,“好,就这么办,先让这两个人建立起联系再说。” 有了叶公瑾这个话,潘其武就去机要室,分别给赵明贵和涂和祥发电报。 也是这天的中午,杜自远收到老罗从北京发来的一封急电,也是短电文,只有三个字:“速返京。” 杜自远没有犹豫,立刻收拾行装。他叫来秦东海和吴坚,叮嘱他们仍然做好监视工作,一有情况,立刻给他打电话。下午两点钟,他乘上回北京的飞机。到了晚上七点多钟,他已经坐在老罗的办公室里了。 老罗并没有让杜自远去部里,而是在北京饭店开了房间。杜自远的行踪,是他们都要保守的秘密。他们坐在一起,主要谈了两件事。 第一件,按照苏联帮助中国发展原子能事业的有关协议,国家在北京的郊区,建设了一座小型核反应堆,是试验型的。其中一个核心部件,“中子发生器”,目前正在武汉物理研究所设计制造。但是,据可靠情报,此事已经受到台湾国防部情报局的注意,他们极有可能派遣特务来破坏。 老罗皱着眉说:“自远,情报非常可靠。对这个核心部件的安全保卫工作,以前一直由总参情报部负责。” 杜自远更不明白了,这是总参情报部的任务呀!为什么叫他回北京? 老罗不动声色地说:“但是,受到台湾特务的注意后,中央要求中调部也要派人参与对这个核心部件的安全保卫工作。叫你回北京来,主要的就是为了这个事。” 杜自远听到这个情况,心里就有些为难。他现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对赵明贵小组的监视上。今天早上与赵明贵的一番对话,已经让他有了一个新想法,力争尽快找到“水葫芦”。但如果参与对武汉物理研究所的安全保卫工作,势必影响他现在的工作,甚至有可能两件事都没有做好。 “老罗,这件事,为什么不让总参情报部的人继续负责?” “他们还要继续负责,但要求我们参与进来。”老罗静静地说。 “谁负责这件事?”杜自远问。 “你的老朋友,总参情报部三局的副局长张正东。他带队,大概这一两天也会去武汉,加强那里的安全保卫工作。部里对你的要求是,配合张正东,一定要确保武汉物理研究所在运走那个核心部件之前,不能出任何事!” 杜自远有些为难地说:“老罗,我现在的精力都不在这里呀!你一定明白。” 老罗却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又轻声说:“自远,这件事没有争论的余地,你一定要把精力转移到这件事上。另外,必要的时候,你也要负起这个责任来。” 老罗的这个说法让杜自远有些意外,不安地看着他。 老罗笑了起来,“我猜到你可能有这个想法。但是,这次情况不一样。第一,这项任务受到中央的高度重视,必须确保这个核心部件的安全。第二,我感觉,这件事有可能和你目前寻找的‘水葫芦’,是一件事。它们其实是有密切关系的。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第三,我手底下也没有人了,大家都承担着重要任务。所以,你也必须承担起这个任务。” 杜自远知道情况确实如此,也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接下来,他们商量的第二件事,就是杜自远今天早上在洪山时产生的想法。 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老罗。 老罗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自远,你可是不抽烟的,怎么也拿出烟来了?” 杜自远笑着说:“因为今天早上,赵明贵就给我递过烟。他抽的是大前门,我抽的是黄鹤楼。这是武汉当地的名烟,今天特地带回来给你尝尝。” 老罗说:“你不会因为抽烟想出什么主意的吧?” 杜自远说:“还就是从抽烟才想出来的。赵明贵今天早上告诉我,曾绍武到武汉来,交给他的任务就是寻找右少卿。这个曾绍武原来是台湾情报局香港情报站的重要成员,我两年前在香港时就知道。你想一想,为了寻找右少卿,用得着他亲自到武汉来下达这个任务吗?这是第一。第二,台湾方面为什么要寻找右少卿?我感觉,就是为了寻找她的姐姐左少卿。这个左少卿,就是从南越跑回来的那个左少卿。她手里一定有十分重要的东西。台湾情报局从南越追到柬埔寨,又追到国内,就说明了这一点!” “你说过,龙锦云曾经见过这个左少卿。” “是。但目前还没有最后确定。所以,我考虑,这个曾绍武到武汉来,就是为了指挥赵明贵这个小组寻找左少卿,并且最后消灭她!” 老罗点着头,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他。 正文 五百一十一、 夜晤 杜自远加重了语气,“但是,现在曾绍武被人杀死了。是谁杀的,目前还不清楚。我感觉,可能是右少卿所在的那个小组。为什么杀他,同样不清楚。但是,这其中关键的一点是,这个曾绍武已经死了!那么下一步,谁来指挥赵明贵这个小组?” 老罗轻声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台湾方面有可能派别人来指挥。” “对,非常有可能派一个新的人来指挥赵明贵小组!”杜自远坚定地看着他。 “那么,如果我们严密封锁边境,不让台湾的人进来……”老罗的神色凝重了。 “你说对了!台湾派不进来人,就有可能让‘水葫芦’出来指挥!我猜想,有这个可能!或许,我可以借这个机会,找到‘水葫芦’!老罗,这是我的一个机会!” 老罗点点头,“好,这样,封锁边境,特别是香港澳门方面,我负责。尽最大可能不让台湾方面派新的人进来。武汉方面你负责,想尽一切办法,挖出‘水葫芦’。” 杜自远用力一点头,“就这么办。如果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和你联系。” 杜自远和老罗商量完他们目前的各项工作,当天夜里就乘飞机返回武汉。接下来的两天,他焦虑不安地等待总参情报部张正东的到来。 但是,杜自远并不知道,就在这两天里,几乎同时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台北的叶公瑾从赵明贵的电报里,得知曾绍武已经死亡的消息后,和潘其武反复磋商后,不得不做出重大决定,使出他们最重要的“本钱”。作为第一步,他们通过电台,密令赵明贵和涂和祥建立秘密联系,并等候下一步通知。 这个时候,赵明贵接到这个电报就很犹豫。 他和许文梅都忧心忡忡地坐在方桌旁,看着手里的电报。他们都明白,他们受到杜自远的严密监视。另外,赵明贵也曾向杜自远做过保证,绝不做过分的事,并以此暂时换来一小段安全时间。如果杜自远发现他们有异动,他们明天早上就可能进监狱,这一点毫无疑问! 许文梅小声说:“阿贵,咱们不能出门和这个涂见面。” 赵明贵说:“本部的命令,咱们敢不执行吗?” 许文梅就说:“见还是要见,但在这里见。让这个涂到咱们这里来。咱们这里背靠沙湖,叫这个涂想办法弄一条小船,从湖上过来。” 赵明贵立刻就明白,这是一个好办法。这里的湖边满是杂草树木和芦苇,夜里乘船上岸,应该是比较安全的。万一被杜自远发现,他可以解释说,是对方找上门来的,并不是他主动去见面。 他这么拿定了主意,就让许文梅给台湾发电报,以安全为由,让涂和祥在夜深时,到他这里来,并且说明了联络办法。 在台北的叶公瑾认为这样很好,就分别给他们发电报,确定他们今晚见面。 所以,这天夜里,涂和祥和崔世三设法从沙湖湖边的农村里租了一条小船,沿着湖边,向赵明贵这边划过来。涂和祥在船头放了一盏马灯,装做是晚上出来捕鱼的人,也作为他和赵明贵联络的暗号。 此时已是深夜,湖面上很宁静,周围也不见灯光。涂和祥坐在船头上观望着,崔世三则负责划船。一个小时后,涂和祥看见岸边有手电筒的光闪了一下,就用袖子将马灯遮了两下。岸边再次闪了一下手电光。他确认了,小声让崔世三向有灯光的方向划过去。 几分钟后,小船靠了岸。涂和祥让崔世三守在船上,自己则下了船,淌着齐膝的湖水,向岸边摸过去。岸上的手电光再次闪了一下,接着,那里就站起一个黑黑的人影,如渐渐显现的鬼魅。 涂和祥握着怀里的枪,慢慢地向那个人影走过去。他们走到面对面的时候,才借着微弱的星光,看清彼此的容貌。 赵明贵低声问:“夜里出来打渔?” 涂和祥小声回答:“不打渔,回家睡觉。” 两个人握了一下手,互相搀扶着,向赵明贵的小屋走去。 他们从后门进了小屋。许文梅已经蒙了窗户,只在桌上亮着一盏台灯。她站在半明半暗的屋子中间,不安地看着他们。 赵明贵给他们做了介绍,说:“涂先生,坐吧。本部那边,还有什么指示?” 涂和祥笑眯眯地说:“赵先生,本部有什么指示,我并不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尽快和你建立起联系。我猜,可能有重要的任务,请你做好准备。” 一听到这个话,赵明贵心里就十分犹豫,小声说:“我们的人手不够呀。我本来有八个人,但前几天损失了两个。现在除了我和阿梅,下面还有四个弟兄。” 涂和祥说:“四个人不少了。我这次来,也只带来一个人。另外,不是还有魏铭水那个组吗?这个力量已经相当大了。” 赵明贵向他摇摇头,“魏组那边的人,我很不放心。” 涂和祥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赵明贵低声说:“前几天来的曾先生被人杀死了。” 涂和祥顿时瞪大了眼睛,“曾先生死了?” 赵明贵向他点点头,“是的。” 涂和祥问:“你怎么知道?” 这下子,赵明贵就有些犹豫了。他不能说是从杜自远那里打听来的。他小声说:“我们费了点事,从公安局那里问来的。我很奇怪,本部怎么知道曾先生出事了?” 涂和祥向他点点头,“是我告诉本部的。我和他接头,却没有接上。” 赵明贵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涂先生,我很怀疑曾先生的死,和魏组有关。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谁会对曾先生下手,最大的可能就是魏组的人。” 涂和祥疑惑不定的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 赵明贵说:“一个曾先生,还有我的两个弟兄,都被暗杀了。**的公安不会这么干!现在外面的谣传很多。据说有的杀人手法,和我们的手法相似!” 涂和祥盯着他,“赵先生,这些事你没向本部汇报?” 赵明贵摇着头,“都是谣传呀,让我怎么汇报?” 涂和祥也犹豫起来,想了片刻说:“本部说你找到了那个右少卿?” 赵明贵一点头,“是,你想怎么样?” 涂和祥说:“你把地址给我,我想找个机会观察一下。如果可能,我还想和魏铭水见一面,探探他的底细。” 赵明贵把右少卿的地址写在小纸条上,递给涂和祥,小声说:“涂先生,对这两个人,你都要小心!” 涂和祥点点头,向他诡黠地一笑,说:“我会小心。” 这样一来,左少卿和右少卿就都要有麻烦了。 在这两天里发生的第二件事,却发生在左少卿身上。那是一场更严重的灾难! 两天前,左少卿意外找到了妹妹,心里的喜悦溢于言表,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私下里,她也着实把陈三虎夸赞了几回。她说:“三虎,干得好。我真没看错你,我会永远记着你这个功劳,我也会永远感谢你!” 她这么说着,就伸手和陈三虎握了一下手。 和主子握手,是陈三虎这一辈子的第一次,简直就是最大的奖赏了。陈三虎咧着一张大嘴,快乐得小眼睛放光。说:“主子,您过奖,您过奖。您今后有事,吱声。我陈三虎没得说,您指哪儿我打哪儿,绝不让主子失望。” 其实,这个陈三虎的心里,还有另一种快乐呢。那种快乐,早已让他飘飘欲仙了,就差让他打把式翻跟头了。 这短短的两天里,他已经过上了神仙一般的日子。 那个在他眼里,仙女一般的女人俞多娜,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心甘情愿地给他做牛做马,服侍得周到细致,体贴入微。每天早上,她早早地起来,给陈三虎做早饭,给他打好洗脸水,挤好牙膏,然后像哄孩子一样哄他起床。这中间又是亲又是吻,把他抱在怀里,上上下下的抚摸,就差替他把尿了。至于这一天的三顿饭,更是伺候得细致入微,就差给他喂饭了。 到了晚上,那就更不得了。帮他脱衣服,帮他洗澡。这个洗澡尤其洗得细致,连他每一个脚指头都仔细地洗到了。对他下面那个早已**的大东西,更是洗得细致而且温柔了。 她蹲在他面前,细细地观赏这个东西,不时地翻起眼睛看一眼陈三虎。要不是怕陈三虎看轻了她,她真恨不得一口吞下去。然后又如侍女一般扶着陈三虎上了床。 到了床上,就是他们的世界了。就是天塌地陷也阻止不了他们的热战。 在热战之间养精蓄锐的时候,陈三虎就会搂着仙女一般的俞多娜,和她细说今后的美景,“亲妹妹,我在南京有一间小房子。旧是旧了一点,要是打扫打扫,粉刷粉刷,还是蛮好的。等我家主子把这里的事情办完了,亲哥哥就带你回南京去,好不好?你就跟着亲哥哥过日子吧。” 正文 五百一十二、 灾盗 这个俞多娜现在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没个够似的在他那张大脸上亲吻,细声细气地说:“亲哥哥,好的呀。以后,我每天就在家里给你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然后等你回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妹妹全听亲哥哥的。” 旁观而言,这两个人虽然是丑男丑女,却是十分的真情真爱。俊男靓女们爱到你死我活,也不过是追求这一份真情真爱吧。但他们的结局,却是一个悲剧。看吧。 所以,陈三虎此时的心里,更感激主子交给他这么一个美差,让他得到这么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仙女。他就等着主子在这里的差事结束,他就准备回南京过他的快活日子了。 这一天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左少卿把她的全体组员集中到她的房间里。主要的一件事,就是汇总这两天每个人监视目标的情况。大体来说,左少卿找到了妹妹,就是这项工作的一大进展。 虽然左少卿的心里还有一些踌躇,如何找到“水葫芦”,还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找到了妹妹,已经让她看见了希望。 次一件事,就是她想给她的组员们发一点补贴。 她笑着说:“这几天,大家都很辛苦,监视目标都是没日没夜的。但每天吃饭、乘车、住宿什么的,都是花自己的钱,这可不行。我呢,手里也有一些经费,就想给大家发一点补贴。”她这么说着,就向柳秋月点了一下手。 这件事,左少卿上午跟柳秋月说过。所以,她一看见左少卿的手势,立刻起身去了里屋。她用钥匙打开屋角的大衣柜,取出她放钱的帆布提包。她从包里取出两捆十元大票,就回到外屋。 她笑着说:“姐,每人发多少?” 左少卿也笑着说:“咱们每人发一百吧,过些日子咱们再发。” 柳秋月就扯开捆钞票的纸条,先数了一百元递给身边的陈三虎。 陈三虎拿到钱,快乐得眉开眼笑。他在手指上沾了一点唾沫,飞快地数了一遍。左少卿在南京时给他的二十元钱早已花得差不多了。他现在非常想给俞多娜买一点什么。他曾经在商店里看见一件粉红色的毛衣,非常好看,价格也贵得不得了,要十二元钱呢。要是给俞多娜买一件,她肯定特别高兴。 柳秋月接下来就给张雅兰发了一百元。 张雅兰拿着钱,笑着说:“姐,我和肖凡是拿工资的,也给我们发吗?” 左少卿就说:“你现在因为我,也不能离开武汉,又是给我帮忙。我怎么能让你们花自己的钱呢。你可能想不到,这个钱是叶公瑾的钱,不花白不花。拿着吧。” 张雅兰晃了晃手里的钱,说:“好,那我就装着了。跟你说吧,这个钱,可比我的工资高多了。我一个月是五十二块五,肖凡可能比我还少一点。你这一发,可就是一百元呀,真不少的。” 胡广林说:“我跟张科长差不多。这个补贴差不多顶两个月的工资,真不错。” 这期间,柳秋月又给其他人也发了一百元。每个人数着手里的一百元钱,都挺高兴的。柳秋月手里还剩下一些,就拿着剩下的钱回到里屋。 接着,外屋的人就听见柳秋月在里屋发出一声惊叫。她冲到外屋喊:“姐呀,咱们的钱被人偷走了!” 外屋顿时乱了起来。有人跟着柳秋月冲进里屋。只见床上还留着放提包的印子,但提包已经没了踪影。 还是陈三虎有经验。他一听到柳秋月说丢了钱,别人都往里屋跑,他立刻猜到贼是从窗户进来的,马上伸头向窗外看。他看见下面有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正从墙头上跳下去,怀里抱着提包,飞快地向远处跑去。 他立刻喊了一声,“有贼!顺着小巷向西跑了!快去追!” 他这么喊着,就跳起来冲出房间。肖凡冰也跟着他冲出房间。胡广林身手矫健,纵身从窗口里跳出去,去追那个贼。 里屋,柳秋月惊恐地看着左少卿,声音颤抖地说:“姐,我拿了钱,提包就放在床上。是……是我疏忽了。”这时,她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了。 左少卿盯着她异样的脸色,极其不安地问:“秋月,我交给你的东西……” 柳秋月的声音更加颤抖,恐惧地说:“姐,也在包里,也在包里!” 左少卿顿时犹如遭到重击,脸色全变了。那块香皂!那块香皂!那是她用生命换来的香皂呀!她猛地冲到窗前,向小巷里张望。她并没有看见贼,只看到胡广林飞快奔跑的影子,其他人都没有看到。这时,她感到双腿发软,顺着窗边倒了下去。 张雅兰急忙冲过去抱住她,嘴里不停地叫:“姐,姐!丢了什么!丢了什么!” 柳秋月也抱住左少卿,恐惧得连称呼也变了,“少主,少主!都怪我!都怪我!是我不小心!都怪我!少主,求你原谅我!” 张雅兰和柳秋月一起用力,终于把左少卿扶到床上。不断地摇晃她。找来毛巾擦她脸上的汗,又倒了一杯水给她喝。两个人忙成一团,拍她的脸,揉她的胳膊。 柳秋月已经流出了泪,不住地说:“少主,都怪我!是我的过错!” 张雅兰看出来了,一定发生了严重的事,眼睛来回地注视着她们。但她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柳秋月吓白了脸,而左少卿竟然吓得失去了知觉。是什么东西呀! 过了好一会儿,左少卿才渐渐地清醒过来。她抓着张雅兰的手,轻声说:“雅兰,雅兰,也许你还有一些办法,你想想办法,把我的东西找回来。钱丢了就丢了,你一定要把我的东西找回来!你去想办法呀!快去呀!” 张雅兰此时明白,当初左少卿抱在怀里的小包袱,里面一定有极其重要的东西。在南京时她就不肯松手,如今突然丢了,竟然让一向坚强的左少卿吓成这样。 她抱着左少卿问:“姐,姐,是个什么东西?你让我找什么东西!” 左少卿全身颤抖,惊恐地说:“雅兰,是一块香皂,一块普通香皂。但是,香皂里面有东西,非常重要的东西。你想想办法,去把它找回来!快去!” 张雅兰说:“好,我去公安局想想办法。你千万不要太着急。我一定把它找回来,你等着。我一定想办法去找!”她说着,就匆忙离开了房间。 柳秋月已经吓得哭了起来,“少主,你骂我,你打我吧!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大意了!我应该一直守着这个提包。少主,少主,怎么办呀!” 左少卿的脸色,此时又变成紫红色。血液正涌上她的大脑。她剧烈地喘息着,勉强说:“秋月,还是叫姐吧,还是叫姐吧。不能全怪你。” 这一瞬间,她的脸色又变得像纸一样苍白,没了一丝血色,全身也开始颤抖。谁都可以看出来,那个藏着绝顶秘密的香皂被人盗窃,对她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在下估计,看官们已经猜到是什么人偷了柳秋月的提包。没错,就是孙八! 两天前那个平淡的下午,孙八意外看见那个叫右少卿的女人,竟然陪着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出来,惊讶得眼睛都直了。他看着她们互相说着话,从他的面前走过,就从墙根爬起来,远远地跟在她们的身后。 他很快就找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住地,位于司门口后街的一栋两层小楼。 出于好奇,也出于某种直觉,孙八对另外一个女人产生了兴趣。所以,这两天里,他一直在这栋两层的小楼附近徘徊,希望有更多的发现。 这天到了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孙八观察发现,还有另外四五个人进了这个女人的房间。以孙八的眼光看,这些人中有的肯定是警察,但有的则像个无赖,或者说,可能是黑道上的人。这个情况让他更加奇异。他爬上对面的房顶,看见这些人正坐在外屋说话,似乎是开会,主要是那个女人在说话。他观察了一下那栋小楼的结构和周围的环境。他很想爬到小楼的窗边,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 孙八几乎从记事时起就是个扒手,上房越脊、溜门撬锁、顺手牵羊、探囊取物,对他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他很快就从小楼外面的围墙上,攀到小楼的二层。好在小巷里的人不多,没人发现他正攀上那个窗口。 意外的是,他在攀过旁边的窗口时,窥视到一个年轻的女人正从一个帆布包里拿出来钱来,并且拿着钱去了另一个房间。 贼的眼里,还有什么东西比钱更大?绝对没有了! 孙八一看见那个帆布包里的钱,就立刻改变了主意。他看见那个年轻女人去了另一个房间,没有一秒钟的犹豫,立刻翻进窗户,伸手抓起那个帆布包。之后,就如水中的鱼一样,滑出窗口。 孙八刚刚从围墙上跳下来,就听到那个房间里传出来一声尖叫。他明白,失主已经发现被盗了。 正文 五百一十三、 阿玉姑娘 孙八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那个好像黑道上的一个家伙,正从窗口里对着他喊叫。他明白,屋里的人很快就会从屋里冲出来追他。 孙八到了这个时候,就什么也不顾了。他咬牙瞪眼,撒腿狂奔。他的模样就如一个疯子一般。但是,路上的人很多,他不得不左右躲闪着,从人缝里狂奔。 那个时候的扒手,和今天的扒手不同。他们身上必带的几样东西,也和今天的扒手不同。孙八的腰带里,永远藏着用几根细钢丝做成的所谓的“万能钥匙”。今天的扒手早已不用这个了。今天人们使用的锁,要比当年难捅得多。另一样东西就是可以折叠的大水果刀,这个东西,防身、砍削、撬门窗,威胁失主,都用得到。今天的扒手也很少带这个了。 他随身还有一样东西,是今天的扒手们绝对不会带的,就是面口袋。 今天的扒手主要偷的是钱,或者贵重首饰或手机。那个时候的扒手主要偷的是财物,因为百姓口袋里的钱,实在是太少了。扒手盗得财物,就要立刻放进这个面口袋里,既便于携带,也可以遮人眼目。 面口袋是用细洋布做成的,薄而结实。扒手将用过的面口袋洗干净后,折叠成两寸宽的长条,如腰带一般扎在腰里,时时带在身上,轻便而实用。 孙八盗得柳秋月的提包,又知道已被失主发现,就一边奔跑着,一边从腰里扯下面口袋。他极其熟练地一抖,展开面口袋,一下子就把提包塞了进去。他把面口袋一卷,抱在怀里狂奔。 但是,他太清楚了。后面追赶的不是一个人,又看见了他的身形,想脱身也是不容易的。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尽快“转手”。这一招,和今天的扒手相同。 所以,他一边奔跑着,一边在心里打着主意,同时向四周观望,寻找“转手”的机会。如果他有同伙,这件事很好办。但他没有。如果附近有合适的垃圾桶或墙洞,也是可以利用的。但今天街上的人多,这一招就不可以用。 但是,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所谓“无巧不成书”吧。奔跑中的孙八就遇到一个他非常想遇到的人,一个可靠的人。 孙八在奔跑不太远的时候,就看见前面的小街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并且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转手”下家,这个女人就是阿玉姑娘。 他知道阿玉姑娘是沈先生比较信任的一个姑娘,就直冲了过去。他快速地把面口袋往阿玉姑娘怀里一塞,急促地说:“阿玉,快把这个东西交给沈先生!”话一落音,人已经继续向前狂奔而去。 阿玉姑娘虽然被这个突然的举动弄得一愣,但天下的暗娼和扒手,其实都是一家人,几乎是心心相印的。双方的眉梢眼角或一个手势,立刻就明白对方的意思。她一掂怀里的东西,立刻就明白这是孙八刚得手的“供儿”。一转眼,她就看见有两个人正向她这边猛追过来。她一点愣都没有,怀里抱着面口袋,转身又向小街里走。耳朵里却听着身后的动静。 追赶的人正是胡广林和陈三虎。他们飞快地从阿玉姑娘身后跑过去。 阿玉姑娘撇着嘴淡淡地笑着,从眼角里窥视着追赶者,看见他们很快消失在小巷里的背影。她妖娆地掠一掠头发,不经意地扭动着腰肢和已经丰满起来的臀部,继续向前走去。 路人们一阵骚动,很快就平静下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阿玉姑娘款款地走着。她唯一的感觉是,怀里的面口袋似乎有点重。 她今天要去沈先生那里,看看沈先生今天是不是给她安排了生意。 这个时候的阿玉姑娘,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清纯稚嫩的小姑娘了。 当年,父亲拉板车伤了腰,只能躺在床上忍着熬着,连看医生的钱都没有。没有了父亲的收入,这个家里立刻陷入绝境。不用大人说,几个年幼的弟妹都感觉到家里的危机。他们不再敢大声喧哗和玩耍,都缩坐在屋角的地上,用恐惧的眼神看着已经有了花白头发的母亲。母亲还在家里忙碌着,但脸上的愁容谁都看得出来。 那年阿玉姑娘十八岁,同样的愁绪,早已填满她的小胸脯。她知道,他们没有别的出路,一点办法也没有。眼下这种情况,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挑起全家的重担。她脸色苍白,几乎两天两夜没睡,终于下定决心去找沈先生,投身暗娼。 十年时间,转眼就过去了。阿玉姑娘仍然承担着养活全家的重担。 父亲的腰已经彻底佝偻了,每天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用他混浊的目光看着杳无人迹的小巷。但看到女儿出现在巷口时,他就垂下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即使女儿走到身边也不抬头。他是做父亲的,他心中的苦恼和煎熬,没人知道。 几个弟妹都已经长大,有的上了中学,最小的也上了小学。他们是活泼的,喧闹的,正在成长着的,他们是这个家庭的未来。但只要姐姐一回家,他们就都安静下来,连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他们从不对外人提起姐姐是做什么的,虽然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他们都要靠姐姐抚养,但他们看着姐姐的眼神,却是复杂而无奈的。 家里只有母亲还和阿玉姑娘说话。阿玉一进门,母亲就小心地凑过来,谨慎地看着她的脸色,佣人似的小声说:“大姐,吃饭没有,打个荷包蛋吃吧。” 这个时候,阿玉姑娘就会掏出钱,塞进母亲的手里。她只想到床上睡觉。她太累了。伺候客人,是一件十分累人的事。她有时会从早睡到晚。只有母亲凑到她的床边,小声说:“大姐,沈先生来电话了。”她才会慢慢地坐起来,洗脸刷牙梳头,坐在镜子前面化妆,为她下一个生意做准备。 此时,阿玉姑娘怀里抱着孙八塞给她的面口袋,慢悠悠地往沈先生家走。她希望,今天最好能接到生意。否则,家里可能有点麻烦。 中午,她还没起床的时候,母亲就悄悄地坐在她的床边,小声说:“大姐,是不是醒了?没啥事,就是……弟妹的学校里,已经催了好几次学费了。你睡着,就这事,你睡着。” 当时她就很烦躁。没有生意,哪里来的钱!就背着脸说:“我记着呢!” 母亲说:“是哩,是哩。”母亲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然后无声无息地走了。阿玉姑娘到底还是心疼母亲,终于起了床,对着镜子梳洗打扮。 这个家,是一副很重的担子。她挑了十年,真的很累了。 此时,她穿着一身略显娇艳的素花衣裤。齐肩的短发略略有些弯曲。这是她在家里用火钳烫的。一只红蝴蝶发卡别住一侧的头发,衬出她曾经青春稚嫩,如今已渐显慵懒虚浮的脸。 她抱着孙八的面口袋在小街里慢慢地走着,不经意地扭动着腰肢和已经丰满起来的臀部。她的身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或者跳动着一种难以说清的**和媚惑。 稍微有一点生活经验的人,都能看出她是一个“娼”。有人说得很难听,说她是一只“鸡”。至于油滑老练、能锐眼识人的涂和祥,更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怀里抱着面口袋,慢悠悠地走着的阿玉姑娘,在距离沈平金家不太远的地方,很凑巧又很不幸地遇到了涂和祥,还有跟在他后面的崔世三,自然也就遇到了麻烦。只是,她当时还不知道这一点罢了。 涂和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前天的夜里,他从赵明贵手里得到了右少卿的地址,这两天就一直在右少卿家外面的小街里徘徊。一是为了踩点,二是为了观察一下右少卿的动静。在他的任务里,右少卿就是他寻找左少卿的诱饵。他必须看清楚这个女人,也要看清楚这附近的街道走向。 涂和祥在这附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更没有见到右少卿。这就有点很无聊了。涂和祥一旦无聊起来,就很想遇到一点意外。结果,他就遇到了阿玉姑娘。 他是个老色鬼,一眼就认出阿玉姑娘是个什么人。又看清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和干干净净挺秀气的脸,心里就开始打主意了。所以,当他和阿玉姑娘渐渐走近的时候,就在小眼睛里射出色迷迷的光来,还在脸上露出一点微笑。 他很自然地拦住阿玉姑娘,也上下打量着她。这个眼神就是告诉对方的一个信号。他说:“对不起,姑娘,我打听一下,这附近有好一点的旅馆吗?” 阿玉在自己无奈的对付男人的生活经历里,早已磨炼出火眼金睛。她一眼就看出这是想勾搭她的一个“客人”,是她下饭的一碟菜。想到如果今天能做成这个生意,就不用麻烦沈先生,更不用和沈先生分成了。 她就淡淡地笑着说:“先生,您走冤枉路了,前面就有一家好旅馆。” 正文 五百一十四、 失赃 涂和祥立刻就听出来,这姑娘愿意接他的“碴”,就说:“哎哟,是真的吗?我初来乍到,对这里一点都不清楚。麻烦姑娘给我带一下路好不好?我一定谢谢姑娘。”他这个话里的意思就很明显了,表示他是一定会给报酬的。 阿玉姑娘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这个人看上去是个肯出手的人,他如果给报酬的话,就应该不会少。她因此渐渐来了情绪。就懒懒地说:“那好吧,我带先生去,反正也是顺路。” 他们很快就找到一家旅馆,并且在柜台前开好了房间。 涂和祥就说:“请姑娘上楼喝杯茶。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给姑娘一点小酬劳。” 阿玉姑娘当然不能那么顺从,以免被这个男人看低了身价。就很犹豫地看着门外,似乎急着想离开。说:“哎呀,我要赶快回家了,还要给家里人做饭呢。” 涂和祥就有点急不可耐地说:“只是一小会儿时间,很快的,来吧来吧。” 阿玉姑娘微笑着说:“先生真要给我一点报酬吗?说话可算数?”她是一副很俏皮又很迷人的样子。 涂和祥立刻说:“当然当然,一定让姑娘满意。来吧,上楼去吧。” 这样,阿玉姑娘就跟着涂和祥一起上了楼,进了房间。 后面的整个过程,都是阿玉姑娘用十年时间磨炼出来的招数,不仅自然熟练,而且娇嫩诱人。没有人脱得了她的套。说到底,“客人”们都是业余的,只有阿玉姑娘这样的“娼”才是专业的。 涂和祥对她动手动脚时,她自然是百般的拒绝和挣扎,却又总是娇弱无力地歪在涂和祥的怀里,离不开他的双手。她只略动一动,不是领口开了,露出一小片胸脯,就是衣摆飘上来,露出白嫩的腰。还有更诱人的,再挣一挣,那裤子要掉下来了,露出半截屁股。 几番挣扎,把个老油条一样的涂和祥引诱得欲火大炽。他甚至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扔在桌上说:“姑娘你答应了,就全拿走!” 阿玉眼睛一扫就看出,这个钱数让她满意,又挣扎一番,还是被他弄到了床上。 阿玉一到了床上,被涂和祥三下两下扯去衣服,不由分说地攻了进去。这时,她就开始娇声娇气地哀求,“先生先生,求求你轻一些呀。哎哟,我不行了!求你不要再用力了呀!妈呀!妈呀!”一声接一声地哀叫着。 老色鬼涂和祥被她这么一激励,就更加奋勇起来,把个木板床弄得咣咣乱响,更把这个苟且之事干得轰轰烈烈,有始有终,并且痛快淋漓地大泄了两回。 完事之后,涂和祥看着阿玉姑娘柔柔弱弱地穿着衣服,仿佛要瘫了一般,就抓起桌上的那几张钞票,又在上面添了两张,塞进她的手里,说:“姑娘,你不错,让老哥很高兴,也很值这些个钱。下回我要还找你。” 阿玉姑娘就笑着说:“先生,你好不讲道理,骗我进来,还那么鲁一个,真让人受不了。下回可不要再这样了,一条命都快要被你送掉了。” 涂和祥嘎嘎地笑着,自我感觉也是英雄盖世无双,无人可比的。就又抓着她的胳膊说:“姑娘,想不想再挣这么一笔钱?” 阿玉很惊讶地看着他,“先生,你……你还行吗?都已经……” 涂和祥说:“不是我行不行的事。是我还有一个朋友,就住在隔壁房间。你也去招呼他一下?他也是个很大方的人。” 他不由分说,推着阿玉姑娘就出了门,很快就敲开崔世三的门,一下子就把阿玉姑娘推了进去。之后,他就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阿玉姑娘也是被弟妹的学费给逼急了,重新打起精神,又把精瘦的崔世三好好地伺候了一回,好歹把他也给办了。等她最后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阿玉姑娘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已经精疲力尽。一夜没睡,又做成了两笔生意,想到弟妹的学费算是全都解决了,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她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地走着。但快走到她家小巷的巷口时,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看见,脸色青白的孙八,正目光炯炯地站在巷口等着她呢。 她说:“哎哟,孙哥,对不起,我把你的口袋忘在客人家里了。你让我回家睡一觉,回头给你要回来。” 孙八却是一脸的凶相,照她脸上就是重重的一耳光,低声吼道:“你清醒一点吧!你知道那个口袋里有什么!啊!” 阿玉脸上火辣辣的,惊恐地看着他。沈先生手里的几个姑娘,都被这个孙八打过,有的还打得很重。因为这些姑娘竟敢瞒报收入,欺骗沈先生。但孙八从没有打过她,因为她从未骗过沈先生。今天挨打,却是第一次。 她惶恐地说:“孙哥,那……那包里有什么?” 孙八恶狠狠地说:“那个口袋里有一个提包,提包里有钱!妈的,你掂过那个口袋的重量吗!他妈的,那是一提包的钱呀!你知道不知道!” 一说到钱,阿玉姑娘也完全清醒过来了。那个口袋确实挺重的。全是钱!妈呀!那得有多少钱呀!这一晚上,自己忙了一夜,伺候了两个客人,几乎要累垮了。但口袋里,只多了几张钞票而已。那个提包里全是钱呀?!妈呀! 阿玉姑娘的眼里,什么最重,当然是钱呀!妈呀,一提包的钱! 那么一大包钱,让她扔在客人的房间里,简直该天打五雷劈呀! 阿玉姑娘忍着脸上的火辣辣,急忙带着孙八去了那家旅馆。但是,柜台里的服务员告诉他们,半个小时前,那两个客人已经结账走了。 他们问明客人走的方向,出了门就追。但是,追了半天,他们一点人影也没有找到。阿玉姑娘恐慌地走在路边,离开孙八远远的,怕他再给自己一个耳光。 大约在一个小时前,一夜体力透支的涂和祥睡了一个好觉,早早就起来了。他洗了脸刷了牙,正盘算今天干什么的时候,却看见了放在椅子上的那个面口袋。 这么一个面口袋,又能装什么好东西呢?他拎起面口袋想把它扔到一边。但口袋的重量引起他的好奇心。他打开口袋一看,里面竟放着一只帆布提包。这就让他奇怪了。他想看看包里放的是什么,伸手拉开拉链。 涂和祥顿时瞪大了眼睛。他开始以为看花了眼,仔细再看,一点错都没有,他妈的!包里放着满满的一堆钱呀!一捆一捆的,都捆着银行里的封条呀! 他立刻就想明白了,是那个性感漂亮的女人忘在这里的。他一点犹豫都没有,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去隔壁房间叫醒还在酣睡的崔世三。 他急切地说:“世三,快起来。这里不安全了,赶快走!快一点!” 惊醒过来的崔世三一下子就爬起来。他是个机警的人,安全是第一等的大事。他三下两下穿好衣服。他们很快去服务台退了房间,然后离开旅馆,眨眼间就消失在早起买菜和上班的行人里。 涂和祥回到自己藏身的小旅馆房间里,这才开始细细地查看那个提包。他幸福得双手颤抖,眼前竟有这么多钱呀!他很快就数清提包里的钱。钱都用纸条捆着,一共七捆。那就是七千块钱了!这是一大笔巨款呀!他心里快乐得就要叫出来了。他觉得这一趟武汉行,真是太好了,居然唾手就得了这么一大笔钱。 接下来,他继续翻看包里的东西。包里几乎没有其他东西了,如果不算那个包在旧报纸里的香皂的话。他想,一块香皂,干嘛要这样包着呀!但是,这也就是一块香皂呀,有什么可珍藏的。 于是,他拿着这块香皂走到桌旁,把它放进自己的香皂盒里。他自己用的香皂只剩下薄薄的一小片了。他现在连买香皂的钱都省了,太好了。涂和祥愉快地想。 这个时候,他还不可能知道这块香皂有多重要。但他很快就会知道了。看吧。 脸色苍白的阿玉姑娘跟在孙八后面,回到沈平金家里时,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孙八几句话就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了。又特别对那个提包里的钱着实渲染了一回,“沈先生,那是满满一包的钱呀!都捆着,抱在怀里重重的,恐怕得有小一万呀!阿玉竟然把它落在客人房间里了!她简直是糊涂死了!” 钱在沈平金眼睛里,是重得不能再重的东西。小一万!那他妈的就是一万了! 他凶狠地瞪着阿玉姑娘,向她吼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长脑子呀!孙八交给你的东西,能是随便得来的什么东西吗!会是平常东西吗!交给你又是那么急,那他妈的一定特别重要呀!你竟然糊涂得把它扔在客人房间里!你光记得卖了!光想着上了床挣那几个小钱了!你怎么一点脑子也没有!你一晚上挣了多少钱!有三五十块钱吗!他妈的一万块是多少!” 正文 五百一十五、 恶惩 阿玉姑娘心里也懊糟到了极点。她若是好好的把提包拿回来,沈先生怎么也会分她一份呀!哪怕给五百呢!妈呀,五百块钱!那是多大的一笔钱呀! 在当时,普通人的工资收入不过四五十块。要等二十多年后,才会出现“万元户”。可见五百块钱,在当时是多么大的一笔钱了! 阿玉姑娘嗫嚅着说:“对不起,沈先生,对不起,我真的糊涂了。” 沈平金向她瞪着眼,吼了一声,“什么对不起!你给老子趴下!” 阿玉姑娘把沈先生的脸色看了又看,知道这一顿打是躲不过去了。她只得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并且闭上眼睛,咬住嘴唇,在苦恼中等待着。 沈平金向孙八一挥手,“给老子打!打她个不长脑子的东西!” 孙八立刻蹲了下去,一只手按压在她的背上,另一只手,一下子就把阿玉姑娘的裤子给扯了下来。他脱下一只鞋,照着阿玉姑娘的屁股就狠抽起来,抽得“叭叭”地响。阿玉姑娘圆圆的屁股,在孙八轮胎底的鞋底子抽打下,也如嫩豆腐一般乱颤起来。只十几下子后,她那原本雪白的屁股就如刚烤熟的面包一般,红肿起来。 阿玉姑娘呀呀地哭叫着,满脸都是眼泪,不住声地哀求沈先生饶了她。 沈平金在一旁看着。那红肿的屁股渐渐有些发紫了。总归阿玉是他赚钱的本钱,真把她的屁股打烂了,岂不要影响自己的生意。就说:“好了!带她下去上药!”他还不解恨,又照阿玉的大腿踢了一脚,吼道:“起来,给老子滚下去!” 阿玉姑娘哭着,勉强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地提起裤子。她临走还不忘向沈平金躹了一个躬,然后跟着孙八下楼去了。 孙八住在楼下的一个小杂物间里。小屋里乱糟糟的,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孙八的床上更是一个乱,被子也没有叠,床单黑乎乎的,许久没有洗过了。 阿玉姑娘进了小屋,四面看了看,就褪下裤子,老老实实蹶着屁股趴在桌边,脸上的眼泪还不断线地流下来。 孙八是个“龟儿”。“龟儿”有一项职责,就是给挨了打的姑娘,或者被客人弄伤的姑娘治伤。打归打,骂归骂,姑娘们身上有了伤,他就得治。这些姑娘身上的皮肉,毕竟是他们吃饭赚钱的资本,不能留下疤痕。 孙八从小柜子里找出一小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就在阿玉姑娘的屁股上抹,抹了两大片黑乎乎的药膏,如同锅底一般。抹完了药膏,他又用手掌在她屁股上来回地揉着,让药力渗透进去。 他心里仍然很生气,一边揉着,不时还要抽打她的屁股,也打得“叭叭”地响,打得阿玉一下一下地抽搐着。他嘴里还不住地咒骂着。 孙八骂道:“你千人骑万人压,也他妈的挣不出那么多钱来!你知道不知道!” 阿玉姑娘的屁股早已肿了起来,再受不得打了,就哭着哀求,“孙哥,求你轻一点,我也悔死了呀!” 孙八照样又打一巴掌,“看你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阿玉姑娘哭泣着说:“孙哥呀,我记着了,记着了呀!” 这时,沈平金走到小屋的门口说:“孙八,还有阿玉,我估计,那个拿了钱的家伙就住在附近,或者经常从这里过。你们两个,天天在门口给我盯着,看看能不能把这个王八蛋给老子找出来。阿玉,你听清楚没有!” 阿玉还带着哭腔,连忙说:“是,听清楚了。” 这时,孙八在阿玉姑娘的屁股上贴了两张黄草纸,又帮她拉起裤子,说:“你小心着点儿,别把纸弄掉了。要不然,会弄你一裤裆的黑药膏。” 于是,从这一天起,阿玉姑娘和孙八,就见天守在沈平金的家门口。他们一个坐,一个立,细细地观望来往的行人。 沈平金要阿玉和孙八寻找那个拿了钱的嫖客。而张雅兰则要找偷钱的孙八。 昨天傍晚,她一听柳秋月说丢了东西,再看见左少卿剧变的脸色,就知道那个提包里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并且至关重要。所以,她受了左少卿的委托,就立刻去找公安局的葛处长帮忙,希望能找出这个小偷来。 不过,她心里也有些犯怵。她前几次找葛处长帮忙,却又不肯说实话,葛处长已经对她很不高兴了。三天前,东湖宾馆后门外出了三桩命案后,她请求葛处长把这三桩案子当刑事案来办,更让葛处长对她产生了怀疑和愤怒。她感觉,现在求葛处长帮忙,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果然,她一进了武汉市公安局葛处长的办公室,就察觉到,葛处长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冷冰冰的,不像她刚来时那么热情了。 他说:“张科长,你今天来,又有什么事?”他居然连称呼都改了。 张雅兰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说:“老葛,”她希望,这个称呼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一些,“我还是来求你帮忙的,我出了一点意外。” “什么意外?”葛处长仍然很冷淡。 “就在一个小时前,我被人盗走了一个提包。就在司门口后街那一带。包里有一些钱。但钱并不重要,主要是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非常重要的东西。老葛,我求你帮帮我,帮我找到那个小偷,最好能快一点。” “我说张科长,到底是你丢了东西,还是那个你找的那个人丢了东西?这个实话也不肯告诉我吗?”葛处长仍然是冷言冷语地说。 这下,张雅兰就有些犹豫了。她想了想,只好实话实说,“老葛,是我找的那个人丢的东西。我当时正和这个人在外屋说话,没想到小偷从窗户爬进里屋,偷走了她的提包。提包里有十分重要的东西。” 葛处长仍然冷冷地盯着她,“倒是钱不重要,是吗?” 张雅兰点头说:“是。” 葛处长眼睛转着,还不想放过她,就问:“有多少钱?” 张雅兰小声说:“大约,七千块钱吧。”这是盗窃案,丢失的钱数可不能乱说。 葛处长更生气了,“七千块钱还不重要?你还有什么东西重要!” 张雅兰这时就很无奈,“是,丢的钱也挺多的。不过,提包里的东西更重要。” 葛处长翻着眼睛盯着她。虽然张雅兰不肯对他说实话,但他还是相信,张雅兰一定有特殊的原因。他也确实对这个“特殊原因”感兴趣。那么查找小偷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应该做的。 他问:“你有什么线索吗?或者,你见过这个小偷吗?他长什么样?” 张雅兰想起胡广林的描述,就说:“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身体很灵活。他能爬进二楼的窗口里嘛。而且,他跑得还很快。” 葛处长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撇着嘴说:“你看你说的,我见过的小偷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的,这可不行。还有什么?” 张雅兰急忙说:“丢的提包是黑色的,帆布包。可是,有人看见,他跑的时候,怀里抱的,似乎是一个……一个白色的,好像是包袱?” “面口袋?”葛处长立刻说。 “可能吧,我拿不准。”张雅兰惊讶地说。 这个情况就让葛处长明白,这是一个惯窃。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说:“小李,你查一下,大约一个小时前,不超过两个小时,在司门口后街一带,有人偷了一个提包,黑色的,放在面口袋里。对,肯定是个惯窃。你先问一下当地的派出所,再问问治安处,有没有这方面的线索,争取尽快找到。好,我等你的消息。” 葛处长放下电话,看着张雅兰说:“你也要等。可能很快就找到,也可能很长时间找不到。你做好精神准备吧。” 他说完这个话,并没有要送客的意思。张雅兰也坐着没动,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两个人就是这样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互相注视着。 这时,葛处长放缓了口气,说:“雅兰,到了这个时候,你也该多少对我说一点实话了吧。要不然,我怎么帮你。” 这个时候,张雅兰的脸色也变得冷峻起来。她轻声说:“老葛,我只能简单说。是这样,有一个台湾特务,就潜伏在我们内部,藏得很深,对我们的危害非常大。我来武汉找的那个人,就是想找出这个特务。老葛,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葛处长听完这个意思,很久没有说话。他明白,这确实是一句实话。 就在今天上午,他接到一个通知,是局长亲自通知他的。大意是,最近一两天,将要在省公安厅召开一次重要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关于台湾特务可能要在武汉进行一次破坏,破坏的目标是国家的一个重要项目。这样,葛处长就很自然地联想到,这两件事可能有一些关系,甚至是很重要的关系。 想到这里,他说:“雅兰,你放心,我一定会仔细查找的。你回去等消息吧。” 正文 五百一十六、 寻赃 这是昨天晚上,左少卿丢了提包之后不久的事。 但是,到了第二天上午,也就是阿玉姑娘正被孙八用鞋底子打屁股的那个时候,张雅兰再到公安局向葛处长打听查找结果时,葛处长却告诉她,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葛处长虽然满心不高兴,但办起案来却相当用心。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他不仅亲自督促司门口后街的派出所查找盗窃者,还扩大了范围,通知附近的几个派出所都进行查找。但是,却都没有找到什么可信的线索。 几个派出所先后汇报,他们掌握的一些惯窃,都没有去过司门口后街那一带,时间和地点都对不上。因此,不可能是这些人干的。 其实,看官们想一想也就知道了。惯窃孙八,投到沈平金门下,还是在解放前。而且从那以后,他也几乎再也没有干过扒窃的生意。他每天盯着那些姑娘就已经让他忙不过来了。所以,他并不在派出所掌握的惯窃名单里。 再者说了,他昨天盗窃左少卿的帆布提包,完全是一次见钱起意,顺手牵羊。在所有盗窃案里,最难破的案子就是“顺手牵羊”。所以,不管是谁,要找到这个孙八,还要过一些日子。 但是,左少卿却经受不起这样的煎熬。 那块要命的香皂意外丢失,对左少卿来说,就是一次沉重打击。只过了一天时间,她的模样就完全变了。她病了,并且很重。 左少卿自幼习武,身体原本十分强健。这些年虽然一直生活在紧张惊险之中,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但这已经成为她的生活习惯,不算什么了。而且,只要有时间,她总是尽可能利用每一点空闲时间练功。所以,这些年来,她很少生病。 但这一次,却完全不一样了。 此时,她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她脸色枯黄,眼窝也陷了下去。嘴上长满了水泡,又开裂脱皮,如同沙漠里严重脱水的独行者。她全身难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但她仍有清醒的意识,再难受也只是无声地忍受着。 柳秋月也变了形。她的双眼哭得红肿,脸色同样的消瘦苍白,仿佛多日没有吃饭了。她看得很清楚,少主是不想增加她的心理压力才如此忍耐着。 她去街上买来药,小心翼翼的服侍她吃药。又用手绢蘸着水涂抹她的嘴唇,不断用湿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为她降温。稍微空闲一点,就默默地坐在床边,无声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勉强微笑着,握住她的手,也安静地看着她。 下午,张雅兰进来的时候,左少卿一看就明白了,公安局那边也没有找到线索。 她拍拍床边,说:“雅兰,坐吧。不要太着急。太着急了,反而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我呀,这一辈子,遇到过许多困难,甚至就是绝境。这些太多太多了。这些事,秋月和三虎都知道。只要小心应对,最后都能应对过去。” 张雅兰说:“公安局那边,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发现。但他们还会继续寻找。” 左少卿点点头,“这就好。我们都惊醒着一点,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吧。” 到了傍晚的时候,右少卿却突然冲了进来。她一直扑到姐姐的床边,拉着她的手说:“姐,你怎么样,生病了?吃药了没有?” 左少卿笑着说:“有点上火,也吃过药了。妹,你听谁说的?” 右少卿匆忙地说:“是从三虎嘴里知道的。所以赶快过来看看。” 右少卿这一出现,别人都没问题。柳秋月和张雅兰都知道她是什么人。肖凡冰就有点不自在了。她可是真正的潜伏特务呀!他和张雅兰就是抓特务的警察呀!想到这里,他就一直用眼睛看着张雅兰,想知道他现在该怎么办。 张雅兰看明白他的意思,就向他轻轻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乱动。 右少卿和姐姐这么说着话,眼睛就向四周的人扫了一遍,也是很警惕的样子。 左少卿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这里的人都靠得住。” 右少卿说:“姐,我感觉,那个魏铭水是个很顽固的人,可能很难说动。” 左少卿立刻说:“魏铭水就是那个小吃店的老板吧?” 右少卿一点头,“是他。他是个老军统。我前天向他露了一句,就发现他的眼神有点不对。我很担心他在背后,搞什么鬼。” 左少卿向张雅兰点点头,“雅兰,你多注意一下这个人,那个小吃店的老板。妹,你不要担心,我们会很谨慎。他要是顽固到底,就不会有好下场。妹,还有什么?” 右少卿谨慎地说:“我感觉,魏铭水的报务员有可能争取过来。他叫刘溪,心地还比较善良。他住在赵家墩三条巷。” 左少卿立刻欠起身,说:“妹,这个消息好。如果能争取过来这个报务员,就能把魏铭水和台湾方面的联系掐断。雅兰,回头咱们把这个事商量一下。” 这个时候,她心里又为那个至关重要的香皂担忧起来。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东西竟会被一个小偷偷走。 她严肃认真地看着张雅兰和妹妹,轻声说:“你们还是要尽快想办法把我的提包找回来!雅兰,你和公安局那边多联系。妹,你也留心一点。这个包里有一样东西,很普通,就是一块香皂。但这个香皂里的东西非常重要。” 张雅兰和右少卿都用力点点头。 这样一来,许多人都开始在暗中寻找这个装满了钱的提包。 在之后的两天里,胡广林和陈三虎一直在附近转着,希望能碰到这个小偷。右少卿也处处留心,希望有什么人偶尔提到这个提包。 公安局的葛处长也安排了不少人在找这个提包。 公安局的人这么一寻找,就引出不好的结果来。司门口后街附近这一大片地区的小偷惯窃们,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说是有一包钱被盗。但似乎这包钱并不重要,而是包里有其他东西更重要。这个风声,就悄悄地不经意地在社会上流传开了。 这个时候,孙八和阿玉姑娘也在寻找。他们一个坐一个立,守在沈平金的家门外面,观察来来往往的行人,想从中找到那一胖一瘦两个人。 孙八捏了捏阿玉的屁股,说:“还疼吗?” 阿玉把他的手一打,说:“你别碰我!让你挨一顿鞋底子,就知道疼不疼了!” 孙八撇着嘴冷笑,“阿玉,你也别气恼,那可是一包钱呀!” 孙八这么一说,阿玉姑娘心里又痛苦起来。那天她抱在怀里的面口袋,可不是沉甸甸的吗?哎呀,那得多少钱呀! 他们两个人觉得这么傻守着,不会有什么效果。就互相商量一下,决定分开到附近街道走一走,扩大一下寻找范围。 也就是在这天夜里,在省公安厅的会议室里,召开了一次特别重要的会议。 杜自远到的时候,省公安厅的院子里已完全被警察封锁了。院内每个路口都有三五名警察守着。杜自远进入公安厅办公楼时,也受到警察仔细的核对和检查。 他抵达的时候,会议还没有开始。他一上了楼,一眼就看见站在走廊里,正和一个中年人说话的张正东。 张正东是总参情报部四局的副局长,主要负责国内安全。 前面就说过,杜自远另外还有一个职务,是总参情报部二局的副局长。所以,他们不仅是老熟人,早在华北局情报部时就见过面。解放后,也为侦破一些大案要案的互相合作过。 张正东也看见了杜自远,不动声色地向他点点头。随后缓缓地向他走过来,就像一个普通朋友那样和他握手,脸上也只露出淡淡的微笑。这是情报人员绝不肯张扬的习惯。但他的眼神却决不寻常。 他说:“自远,我来介绍一下。”他指着身边的中年人说:“这是我局里的一个处长,叫孟桅,孟处长。他主要负责情报分析工作。” 杜自远向这个中年人伸出手,说:“孟处长,咱们是不是见过呀?” 孟处长用力和他握手,稳重地说:“杜副局长,你忘了,有一次部里开会,你也参加的。我们之间只隔着一个人。你还做了发言,我记得你。” 杜自远立刻说:“我想起来了,是见过一次。” 张正东说:“你们既然认识,我就不多介绍了。自远,这次武汉的事,你有多少了解。我听说,你到武汉已经很长时间了。” 杜自远说:“也只有十几天。不过是为了别的任务。今天会议上说的情况,我还真不太了解。老罗说,这次任务你主管?” 张正东严肃地向他点点头,“是。这次情况很严重。到了会议上你就知道了。我问你,你手里有人吗?” 杜自远就笑了起来,指着身边的秦东海说:“我只带了一个人来。另外,跟省军区借了几个侦察兵。人手不够呀。” 张正东没有说话,只是用有些疑惑的眼睛看着杜自远。 正文 五百一十七、 核心部件 其实,张正东只从这句话里就听出来,杜自远在武汉的任务一定不一般。只是,双方的工作都很特殊,不能随便问罢了。 这时,一个年轻人站在会议室门口说:“请各位首长进来吧,会议就要开始了。” 杜自远和张正东等人都进了会议室,在年轻人指定的位子上坐下来。 杜自远看了一遍参加会议的人,就知道今天的会议不一般。 主持会议的是湖北省委主管公检法的副书记,坐在他左侧的是省公安厅厅长,右侧则是省军区司令员李云林。还有武汉市公安局局长和国内安保处的葛处长。坐在他对面的是张正东和孟桅。此外,还有武汉物理研究所的一些人。 省委副书记主持会议十分简洁,开口就说:“其实,目前的主要情况大家都已经知道,我就不多说了。该怎么办,如何保证国家重点项目的顺利完成,主要还靠在座的各位。我们还是先听听黄所长介绍一下眼前这个重点项目吧,大家也好有一点感性认识。黄所长。”他向一侧看过去。 坐在桌边的一个戴厚眼镜,穿一身蓝色中山装,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向前倾了一下身体,脸上露出平和的微笑。 副书记又笑着说:“请黄所长稍等一下。我先向各位介绍一下黄所长。别看黄所长年龄不大,但在原子物理方面却有非常深的造诣。他早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物理系,学业优秀。一九四五年又赴英国留学,获英国利物浦大学博士学位,并在这所大学里担任教授。那时,黄所长只有三十岁出头吧。一九五一年,黄所长响应祖国的号召,放弃英国优厚的待遇和良好的工作条件,毅然回国参加祖国建设事业。近几年,黄所长在我国原子能事业的发展方面做出多项重大贡献。我们今天谈的国家重点项目,就是在黄所长的主持进行的。黄所长,现在请你介绍一下这个项目。” 黄所长扶了一下眼镜,看着桌边的人说的第一句话,就引起大家的注意。 他说:“二战后期,美国在日本投下两颗原子武器,大家一定都知道,威力巨大。我们现在所以要做这个项目,就是因为美国现在正用这个武器威胁我们!”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注意地看着他。 黄所长继续说:“我们通常所说的原子,是由原子核与核外的电子组成。而原子核,又由质子与中子组成。当原子核受到中子的轰击时,就会分裂成两个较小的原子核,同时释放出两至三个中子。这些中子又去轰击其他原子核,又引起新的无限多次的裂变。如此进行的链式反应都是在瞬间进行的,因此就产生出巨大的能量。这是非常大的能量。美国的原子武器,能够摧毁了日本的广岛和长崎,依靠的就是这种瞬间产生的能量。” 会议桌边的人都被黄所长这简单的几句话所震惊,互相注视着,低声议论。 有人问:“黄所长,我们现在能制造这种武器吗?” 黄所长摇摇头,“还不能。但我们正在努力。现在北京正在建设一座试验性的核反应堆,叫做‘重水慢化反应堆’。这是我们原子能事业的第一步。在我们这里,现在正在制造的东西,叫做‘中子发生管’,是这个反应堆的核心部件。刚才说了,原子的裂变是由中子的轰击开始。那么,这个‘中子发生管’的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桌边的人脸色都更加严肃,不住地点着头。 杜自远也听出这个核心部件的重要性。他问:“黄所长,这个核心部件现在已经制造出来了吗?成功了吗?” 科学家就是科学家。黄所长微笑地说:“你实际上问的是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这个核心部件现在已经制造出来了,目前正在做最后的检测。第二个问题,至于是否成功,要等到把它安装到反应堆里,经过试用,才会知道。” 杜自远立刻问:“你说的最后的检测,这要用多少时间。” 黄所长说:“正常情况下,大约需要十天。如果再努一把力,一切又比较顺利,也许七天就可以完成了。我理解,你其实关心的是这段时间里的安全问题吧。” 杜自远向他点点头,“是的,我们要负责它在这十天里的安全问题。” 黄所长静静地看着他,隔着厚镜片的眼睛沉稳不动。他沉默片刻才说:“我确实听说,我们的工作已经受到台湾特务的注意。我想对在座各位说的是,我希望我们全所同志这两年的努力,不要白费!拜托在座各位了。” 杜自远用力向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心里明白,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已无须再说。另外一点,这项工作又和他目前的任务有某种联系,都是为了中国的原子能事业的发展。但在他的心里,却有非常大的疑虑。 这天晚上的会议,其实是一次情况介绍会。让在座的人明白,这个核心部件的重要性,明白目前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阶段。要求有关单位做好安全保卫工作。 这次会议结束后,是一次更小型的会议,并且是一次更重要的会议。 参加会议的有中调部的杜自远和秦东海,总参情报部的张正东和孟桅,省军区的李云林和市公安局的葛处长。他们都坐在一间小会议室里,互相注视着。 此时,杜自远心里隐隐地有一些疑惑。他注视着张正东,轻声说:“老张,武汉的这个项目,以前一直是由你们负责的,对吧?” 张正东也盯着他,点点头说:“是。” 杜自远不动声色地说:“我不明白,台湾方面是怎么知道的?而且知道的这么准确。这边的试制刚刚结束,他们就知道了。” 张正东脸色严峻地盯着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和杜自远对视着。 杜自远的这个询问看起来简单平常,但对情报人员来说,其实却含着很深也很严重的指责:你们的保密工作,是不是有漏洞! 张正东明白他真正询问的意思,但他却不好回答,甚至不愿意回答。 这时,旁边的孟桅向前伸出头说:“杜局长,我们张局长以前也有过这个疑问。我们自己在小范围内也讨论过,分析过。” 杜自远转向他,“讨论出结果吗?” 孟桅向他点点头,小声说:“我们张局长认为,可能是从我们内部走漏的。” 杜自远疑惑地盯着他,说:“可能?” 孟桅一点头,“现在只能是猜测。这次张局长带着我们这些人出来。说一句实话,也是挨个严格审查了一遍,目的就是确保这个任务的顺利完成。” 杜自远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希望我们顺利完成任务。” 之后,围在桌边的人开始商量下一步的工作。第一件事,就是明天到武汉物理研究所的工作现场观察一下,看看有没有漏洞,或者其他可能被台湾特务利用的地方。在这个商谈的过程中,张正东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不经意地盯着杜自远,脸色更是十分严峻。 杜自远自然也会注意到他的脸色和眼神。他隐约明白,他的身份,和李云林,和葛处长都不一样。他们的工作是配合。而自己,则明显地踏入了张正东的禁地里。 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有禁地,轻重而已。但在情报系统里,踏入别人的禁地,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世界各国的情报系统,都有门户之见,这毋庸讳言。 杜自远不得不警告自己,一定要谨慎一些。 这个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他们互相握着手,顺着楼梯向下走。整个公安厅大楼里都十分安静,只有这几个人轻微的脚步声。 站在楼门口的警卫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出了门,李云林说:“自远,我夜里失眠,你陪我去家里喝几杯茶吧。” 杜自远看了他一眼,随意地说:“好,我去陪你喝杯茶。”然后,他向张正东、葛处长等人握了一下手,就向李云林的汽车走过去。 夜里的武汉十分安静,街上极少有行人和车辆。这和香港的街头夜景完全不一样。李云林的大吉姆轻快地驶过街道,耀眼的车灯照亮周围的商店和围墙。 杜自远看了李云林一眼,见他合着眼,似乎在打瞌睡。他很奇怪李云林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请他喝茶。 汽车抵达李云林的小楼前时,家里还亮着灯。他们几个人走进客厅时,只见林文秀腿上盖着毯子,还坐在沙发里。她撑着拐杖站起来迎接他们。 杜自远无声地扶住她的胳膊,注视着她,“文秀,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李云林在一旁说:“她总是这样,我不回来,她就不睡觉。” 林文秀则注视着杜自远,微笑说:“这都是习惯了,反正我也睡不着。” 李云林说:“你们都去小书房吧,我去弄点茶来,多少喝一点吧。” 正文 五百一十八、 初疑 杜自远明白了,李云林其实是有话想对他说。 他扶着林文秀进了书房,把毯子重新盖在她的腿上,轻声说:“文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要是累了,小百货店里少去几天也行。” 林文秀说:“我没事。在小百货店里,有东海陪着我说话。我整整货架,擦擦柜台,也不累。闲的时候看看街上,也挺好的。” 杜自远想了想说:“我听那个赵明贵说,右少卿就在武汉。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左少卿也可能在武汉。这两个人你都认识,你要是能看见她们,就太好了。” 林文秀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她们都在武汉?为什么?这也太奇怪了。” 杜自远向她点点头,“她们在武汉出现,绝不是简单的事。我感觉,武汉这里,可能要出点大事了。你平时多注意一点,那个路口是个很重要的路口。” 林文秀笑着说:“行,我没问题,一定多注意一下。” 这时,李云林已经在茶几上摆好了茶杯,给每个人沏了一杯淡淡的绿茶。 他在沙发里坐下,默默地注视着杜自远,眼神里藏着很深的疑问。 片刻,他轻声说:“自远,你到武汉来,可能不那么简单吧。你刚来的时候,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了,我想知道,你的任务是不是和今天会议上说的事有关?” 杜自远静静地看着他。就他的职业敏感而言,他现在不敢相信任何人。但眼前的李云林和林文秀却是他可以相信的。他对他们也更了解,毕竟是从过去的艰难与危险中挺过来的。他握着林文秀的一只手,轻轻地晃着,看着李云林。 他说:“老李,你今天问起来了,我就多说一点,但只能在这里说,明白吗?” 李云林向他点点头,“我明白。你简单说就行,我听得懂。” 杜自远低头沉思一下,说:“我来武汉的任务,并不是今天会议上说的事。但是,又确实有关系。我的任务,是关系到中国和苏联之间正在进行的一次重要谈判,这次谈判,是关系到苏联方面能否帮助中国研究并且制造原子武器的一次重要谈判。但是,目前这个谈判因为一个意外发生的案子被中止了。我的任务,就是查清这个案子的真实情况。老李,我只能说到这一步了。” 李云林抿紧嘴唇,用力点点头,“我大体能听出来。” 杜自远说:“所以,我来武汉的任务,是有关中国原子能事业的整体,而今天晚上的事,则只是其中的局部。它们之间是整体与局部的关系。” 李云林和林文秀都严肃认真的注视着他,没有说话。坐在旁边的秦东海则到现在才多少明白一点,他所承担的任务有多么的重要。 杜自远伸出一个手指,静静地说:“这是第一。第二,在我们内部,确实有一个潜藏很深的台湾特务,他的代号叫‘水葫芦’。这个特务是我们的一个巨大隐患。不久前,我和东海出去执行任务,刚到南宁,我们的动向就被这个‘水葫芦’泄露出去了。台湾特务甚至准备对我们下手。” 秦东海立刻想起他跟杜自远的南越之行。他们差一点就落入圈套呀! 杜自远注视着李云林,继续说:“往远一点说,当年你受伤后,被送到南京治伤。这个情况立刻就被南京的国民党保密局察觉。左少卿当时就断定,这个情报也是‘水葫芦’泄露出去的。 李云林和林文秀都想起当年在南京时的危急情况。他们当时其实已经落入保密局特务的手里,只是因为左少卿的机智,才勉强脱离危险呀! 李云林不动声色地盯着杜自远,沉默片刻说:“老杜,我现在大体明白了。你的任务表面看是两个,其实有可能是一个任务。” 杜自远点点头,“是的。” “所以,”李云林说话时的声音更低了,“你不太信任总参情报部的张正东?” 李云林的话,轻而稳,一语中的,正中杜自远心里的要害。 但这是他不敢说的,甚至也是不敢想的。但现在,却被李云林一语说中。他表情痛苦地看着李云林,却说不出话来。 李云林笑了一下,“今天晚上,我就注意到你和张正东的表情。我猜想,其中一定有问题,所以才请你来家里喝茶。你真的怀疑他们?” 杜自远长出一口气,“老李,其实我不敢呀!我和张正东有过多次配合,任务完成得非常好。我怎么敢怀疑他呢!” 李云林却直接说:“但是,你心里确实有疑问,对不对?” 杜自远双手捧着茶杯,低头沉思着,许久没有说话。他终于抬头说:“我心里确实有疑问。第一,武汉物理研究所的安全,过去一直由总参情报部负责,具体地说,也就是由张正东的四局负责。第二,这个核心部件即将完成测试时,却被台湾特务准确掌握了这个情况。” 李云林瞪着他,“这种情况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杜自远张开了嘴,不住地摇着头,“不过,我一直相信,这个‘水葫芦’是隐藏在我们中调部呀!我去南宁这件事,即使在中调部里,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怎么会在总参情报部呢!我想不明白呀。” 李云林轻声说:“也许,这个‘水葫芦’以前是在中调部,但后来却到了总参情报部,有这个可能吗?再一个可能,这个‘水葫芦’在中调部也有内线?” 杜自远瞪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但他的心里却在剧烈地翻腾着。 老天!他可能被自己的惯性思维局限住了,这一段时间只注意在中调部内部调查了。解放以后,华北局情况部(也就是华北局社会工作部)曾被并入中央社会工作部。但随后不久,中央社会工作部就被撤销了。其中有些人离开了,更多的人被调到总参情报部和联络部工作。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到了总参联络部工作的。在那个时候,情报系统的人员流动是非常大的。而自己只在中调部内部调查,并且查阅了那么多的绝密档案,却没有找到‘水葫芦’的一丝线索。“水葫芦”是不是因为情报机构这几年的大变动,而去了总参情报部呢? 这件事还有另外一点,也是他这两天里百思不解的。上级为什么让他参与对武汉物理研究的安全保卫工作呢?这项工作明显不在他的任务范围内。难道,高层对总参情报部也不放心?他不敢想下去,这种情况就太可怕了! 他谨慎地看着李云林说:“这个情况,先说到这里吧。我会认真考虑,我一定要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坐在旁边的林文秀和秦东海,在这么一种情况下,根本不敢随便插话。但他们的心里都紧张到了极点,惶恐不安地看着李云林和杜自远。 李云林向杜自远点着头说:“老杜,希望你谨慎思考,并且要做出正确决定。” 接下来,他们就开始考虑明天去武汉物理研究所的现场勘察,以及下一步的准备工作。他们都是情报工作里经验非常丰富的人,更有足够的智慧。实际上,他们对眼前的任务,做了一次更加细致的策划。 李云林最后说:“老杜,你如果需要人手,我会全力支持你!” 杜自远握住他的手,同时回头握住林文秀的手,说:“在艰难的任务面前,我最需要的就是你们两位的支持!”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头天夜里参加会议的几个人,都在武汉物理研究所的办公楼前聚齐。他们是中调部的杜自远和秦东海,总参情报部的张正东和孟桅,省军区司令员李云林和武汉公安局的葛处长。 武汉物理研究所的一位负责安全保卫工作的刘副所长已经在楼前等着他们了。他仔细核对了每一个人姓名和相貌,然后给每一个人发了“临时通行证”。 他笑着说:“没有这个通行证,里面的警卫就不会让你们进去。” 他们沿着一条宽阔的水泥路一直往里走。周围有几栋灰砖砌成的楼房,其间掩映着一些高大的梧桐树。路上的人很少,偶尔有人走过,也是匆匆忙忙的。 刘副所长向身边的人做介绍,这是实验室,那是资料室或者档案室,等等。 他们拐过一个弯,透过茂密的树丛,可以看见前面出现一道大门,两个持枪的解放军战士守在门口,并且注视着走过来的这一行人。 刘副所长介绍说:“原来这里是仓库和维修车间,后来我们承担了‘中子管’的研制任务后,就对这栋楼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并且修建了围墙,将它封闭起来,作为我们研制‘中子管’的基地。省军区派部队来担任警戒任务。” 杜自远这一行人,一边听着刘副所长的介绍,一边向大门口走去。 守在门口的一名值班军官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他伸手止住这一行人。 正文 五百一十九、 视察 值班军官看见人群里李云林,就先向他敬礼,然后请所有人出示“出入证”。他仔细和手里的登记本进行核对。确认无误后才让这些人进入大门。 大门里面的情况更加肃穆和安静。在一片树丛和花草之间,是一栋孤零零的楼房。二楼以下的窗户都已经封闭,完全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楼房的门前也站着两名持枪的战士,神情警惕地看着他们。 刘副所长说:“这就是研制那个核心部件的试验楼。” 张正东问:“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吗?” 刘副所长笑着摇摇头,“上级有规定,任何不相关的人都不得进去。我们只能在外面看一看。说一句实话,我虽然是副所长,但也没有进去过。里面的情况不归我管。里面其实是由张局长的一个安全小组负责保卫。我们只注意外面的情况就行了。” 听到这个说法,杜自远不动声色地盯了张正东一眼。 现在,这一行人只能仔细观察这栋楼房外面的情况了。他们沿着一条窄窄的通道,绕过试验楼往里面走,同时仔细观察周围能看见的一切细节。围墙很高,墙头上拉着铁丝网。原来种在墙边的树已经被锯掉,只留下一个个很大的树根。 他们绕到楼房的另一面,这里还有一排平房,几个战士在门前洗衣服或聚在一起说话。他们都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行人。 刘副所长说:“他们是负责守卫这栋楼房的战士。” 张正东问:“他们经过审查吗?” 刘副所长说:“所有战士都经过严格审查。另外,从上个月起,所有战士都不得外出,只能在这个院子里活动,直至‘中子管’运走。” 几个人都停下来,细细地观察周围的情况。说一句实话,这里其实真没有什么好看的。围墙高大结实,墙上的铁丝网整齐严密。墙内墙外都没有大树。平房与楼房之间只有一些低矮的小树,并不遮挡视线。外面的人想进来,或者进来后想搞什么破坏,完全没有什么机会。 杜自远问:“这个院子里的人,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刘副所长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们会问到这个问题。平房的那一头是伙房和餐厅,技术人员和战士都在餐厅里吃饭。每天有专门的人送来米面和蔬菜鱼肉。” 杜自远问:“送到哪里?” 刘副所长说:“只能送到大门外。所有送进来的东西都要经过严格检查,然后再由里面的炊事员拉进去。外面的人和里面的人不得接触。” 所有的人都仔细思考眼前的情况,继续查找可能存在的漏洞。 张正东问:“在楼房里工作的技术人员呢?他们每天都要进出吧?” 刘副所长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平和地说:“从道理上说,他们每天都要上下班,下班后也可以回家。但是,到了试制的后期,所有的技术人员都不能再回家了,而是住在所里的集体宿舍。他们还是要经过前面的大门进出的。不过,到了最近这一段时间,已经很少有人离开这栋试验楼了。因为现在任务非常重,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加班,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工作。这些日子就更是如此了。” 张正东继续问:“总还有少数人要进出的吧?” 杜自远似乎正望着远处,却从眼角里谨慎地观察着张正东。 刘副所长说:“当然。但他们进来的时候,第一,要在大门口外交验证件,并且登记。第二,进了试验楼之后,还有一间安全室。张局长的安全小组的人,会在安全室检查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并且做登记。这个检查就比较麻烦,这也是他们最近不愿意出去的原因。谁都知道安全的重要性。” 杜自远问:“测验完成后,运输问题是怎么安排的?” 刘副所长说:“运输问题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省军区会派部队来,封锁周围的道路,并且负责押运。公安局也会派人在沿途担任警戒。铁路上也安排好了,会有专门的车厢装运。总之,凡是能想到的,我们都做了周密的布置。” 杜自远默默地注视着他,没有再说话。 李云林站在旁边静悄悄地观察着。当张正东与副所长说话时,杜自远会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但当杜自远向副所长提出问题时,张正东和孟桅也会注意地看着他。有时,他们两个人还会低声交谈。 他感觉,自己也对目前的情况有些拿不准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内部出现问题。 这时,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他们仔细地看着周围,寻找可能的漏洞。当什么地方都看过,检查过,仍找不出任何漏洞后,他们又互相注视着,甚至是审视着。 旁观的李云林感觉,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疑问。只是谁也不肯说出来,或者说,根本就说不出来。 这时,张正东首先开了口,眼睛却盯着杜自远。他说:“这几天,我会一直住在研究所里,并且会和各位保持联系。我会一直持续到这个东西安全运走。” 杜自远向他点点头,说:“很好。我在外面,也会随时注意这里的情况。” 半个小时后,整个视察工作就结束了。他们在办公楼前交回了“临时通行证”,就都离开了。 杜自远回到省军区招待所的房间里,静静地坐在窗前,仔细考虑眼前的问题。他有一种隐约的感觉,似乎什么地方还有漏洞,只是没有被他察觉罢了。但是,是什么呢?他一直没有想明白。 五月中旬,武汉的天气已经很热了。特别是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云彩的时候,阳光已如火一样照射下来。长江里蒸腾起来的水汽,如看不见的锅盖一样笼罩在城市上空,让人们感觉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闷热。 所有相关的人,都在这种闷热中焦虑地等待着,并且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在所有人中,第一个动起来的,却是左少卿。 这天的上午,也就是杜自远一行人正在武汉物理研究所里仔细观察,查找可能的漏洞的时候,她坐在司门口后街的房间里,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已经好了许多。她盘腿坐在床上,把她的全组人员都召集到床边,准备采取下一步行动。 她的脸色仍有一些憔悴,声音也有一点喑哑。她说:“这两天,我有一点大意。我们丢了一些钱,还有一些东西。这件事不怪秋月,是我大意了。” 柳秋月仍然脸色苍白地坐在床边,非常不安地看着她。 她向秋月看了一眼,继续说:“不管怎么样,我们的任务还要继续下去。我考虑是这样。第一件事,是陈三虎继续守在俞多娜的身边。她那里是武汉第五组的仓库,位置十分重要。三虎,你要当心,如果有外人来,你一定要隐蔽。我看,那个俞多娜一定会帮助你找个藏身的地方。”她说到这里,就向陈三虎笑了一下。 陈三虎再笨也明白左少卿这一笑里的含意。他咧开大嘴说:“主子,您放心,我一定注意。她已经向我表过忠心了,说保证听我的。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的。” 左少卿向他点点头,“那就好。第二件事,广林负责盯住‘荣升小吃店’的老板。他是武汉第五组的组长,是个关键人物。他的一举一动你都要盯住了。广林,我现在没有人手替换你,你要想办法坚持一下。” 胡广林立刻说:“你放心,我没问题。我也能想出办法来应付。”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你特别要注意,有没有人和他接触。如果发现有人和他接触,你第一步盯住这个人,第二步,你要想办法通知我。” 胡广林立刻说:“行,我保证做到。” 这时,左少卿把目光转向张雅兰,“雅兰,你的任务最重要。你和柳秋月,还有肖凡冰,你们三个人一组,拿下第五组的报务员刘溪。你要注意,是秘密拿下。秋月负责管住电台,肖凡冰负责警戒。雅兰,你要争取做通这个刘溪的工作,让他转变立场。掌握住这个刘溪,我们就控制了台湾和武汉第五组之间的联系。” 张雅兰笑了,说:“姐,你给我安排的,就是我的本职工作,是我最应该做的。我和肖凡都没有问题。我看秋月也没有问题。” 左少卿说:“那就最好了。你做通这个刘溪的工作后,秋月和肖凡冰留在那里监视。你要在我这里,武汉公安局那里,还有刘溪那里,这三点之间跑。公安局那里,主要是经常询问,是否找到我们丢的东西。到我这里来,是为了和我保持联系,不断交换情况。” 张雅兰点头说:“行,没问题。” 左少卿这时就有些为难了。她看着身边的组员略考虑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关键是下一步咱们怎么办。如何完成我心里的任务,我还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现在,我们只能都灵活一点,随时保持联系,明白吗?” 正文 五百二十、 电台 左少卿这次会议结束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在这些人中,陈三虎是最快乐也最幸福的。 他现在最想的,就是守在俞多娜的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嘴上亲一亲,身上摸一摸。哎呀,这个女人真是太好了,虽然容貌比不上天下的美人,但在身上,却是要什么有什么呀。灯一关,她就是天下第一大美人。他会想,哎呀!是我陈三虎哪世里修来的这个福气呀! 俞多娜这个多年不得意的女人,终于拨云见日,在陈三虎面前开了闸,放出她洪流一般的激情。她脸上放着红光,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着光芒。说话的声音也嗲得不行了,张嘴先要叫一声“亲哥哥”。走起路来,把屁股扭得像要飞起来。坐在陈三虎的怀里,更像是见了热气的麻糖一般,软成三道弯,恨不得化在他身上。 她在大立柜里给陈三虎安排了一个藏身处。如果有外人来,就躲在里面。即可观察偷听,又可以及时出来帮助她。 到了夜里,就是他们的天下了。陈三虎有一身的勇猛,俞多娜则是满脸的媚态,把那件男女之事,做得天翻地覆。 做吧,做吧,幸福短暂,时日无多呀!能欢乐时就及时欢乐。这个地痞无赖出身的陈三虎,此时还想不到会在俞多娜这里遇到什么样的麻烦呢。 相对而言,胡广林的任务就比较困难一些。他只有一个人,却要监视“荣升小吃店”的老板魏铭水。但是,怎么监视却是一个问题。 不过,他也很聪明。他再次在小吃店的外面巡视一遍后,就去菜市场买了一篮子炒花生,又在报摊上买来几张旧报纸。之后,他就坐在“荣升小吃店”斜对面的墙根底下。他把报纸撕开,将那些炒花生包成小包,五分钱一小包,卖给过路的青年男女或者孩子们。生意还挺好。 他在这里守了两天,就有了重大发现。这个发现,就给他带来了危险。 而张雅兰这一组的任务,至少在左少卿的意识里,是最困难的。 但是,出乎预料,却顺利的出奇。连张雅兰都感觉到,顺利得难以让人相信。 武汉第五组报务员刘溪的住地,柳秋月已经观察了多日。里外进出,左右四至,都已经看清楚了。这一天,他们三个人离开司门口后街的住所,前后拉开一点距离,就到了赵家墩三条巷那栋三层楼的下面。 他们前后观察一下,确认没有异常,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就先后进了门,无声地走上楼梯。到了刘溪所住的门口,张雅兰看一眼肖凡冰,伸手敲了敲门,然后闪到一旁。 这就是一个女人敲门的声音,轻而无力,屋里的刘溪根本没有警惕。他刚打开门,肖凡冰就一手卡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屋里推。张雅兰和柳秋月紧随其后,一进了门就把门关上。他们立刻就控制住了刘溪。 肖凡冰从腰里拿出手铐,立刻把他铐在椅子上。 刘溪一点犹豫都没有,立刻就明白进来的是警察。他脑子里轰轰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全完了! 张雅兰在他对面坐下来,冷静地注视着他。她从口袋里拿出她的工作证,举到他的面前。工作证上写着:“南京市公安局”。 刘溪快要哭了出来,不管是南京还是武汉,眼前这个人就是警察呀! 张雅兰打开工作证,让他看里面的内容。刘溪过了一会儿才看明白,里面写的职务是:“反特科科长,张雅兰”。他明白,他的身份已经完全暴露了。 张雅兰不动声色地问:“你把电台藏在哪里了?” 刘溪张着嘴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他们连电台都知道呀!这部新电台拿到手,还不到两个星期呢!这时,他就看见另外的一男一女,正在里屋的床下和衣柜里搜寻。他知道,他们一定是在找电台。 他有点哆嗦地说:“不在那里。” 张雅兰问:“在什么地方?” 刘溪的目光就转向门后的角落,“在……在那个箱子……里。” 张雅兰回头说:“肖凡。”然后向他指了一下门后的破木箱子。 那个破木箱里装满了破烂不要的东西,屋主人似乎随时准备把它扔掉。肖凡冰把破木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又掀开一层布,下面就是一台崭新的电台。 柳秋月将电台搬到桌上,然后开机进行检测。她的手法十分熟练。 刘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张雅兰问:“你什么时候收到这部电台?” 刘溪木讷地说:“一个星期前,大约十来天,在武汉商业局第三招待所。” 张雅兰明白了,就是那一天,肖凡冰跟踪魏铭水时,被他甩掉了。她想了一下又问:“你还应该有一部旧电台吧?” 刘溪更加惊恐地看着她,低声说:“已经处理了,扔到长江里了。” 这时,柳秋月走过来,说:“你的密码本呢?在哪儿?” 刘溪向方桌下面示意,“在桌子底下,能摸到。” 柳秋月立刻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果然在下面摸到一个小本子,是贴着桌面插在木缝里的。她拿出密码本翻看了一下。密码本是新的,正与电台配套。她向张雅兰点点头,表示一切正常。 张雅兰盯着刘溪,轻声说:“看明白你自己的下场吗?” 他立刻点头说:“看……看明白了,我是死罪。” “想活命吗?”张雅兰盯着他问。 “想!想呀,我……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刘溪颤抖地说。 “愿意配合我们工作吗?” “愿意,愿意。您……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干。” 张雅兰向他点点头,“我会看你的诚意!我警告你,千万不要耍花招。” 刘溪连连点着头,“不会,不会。请科长放心。” 张雅兰站起来,向柳秋月和肖凡冰点点头,“你们在这里,我回去一趟。” 刘溪却急忙说:“科长,您……您不问问,其他人的情况?我都会说。” 张雅兰看着他笑了一下,“其他人,我们都知道。” 刘溪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张雅兰匆匆赶到司门口后街左少卿的房间里时,右少卿正坐在姐姐的床边,和她低声说着话。张雅兰擦了擦汗,坐在墙边的椅子上。 左少卿问:“怎么样?解决了?” 张雅兰一点头,“是,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她把整个过程介绍了一下。 这时,右少卿就有一些不安了。她有些惶恐地看着姐姐,小声说:“姐,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只是,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媛媛。如果我以后怎么着了,你一定要照顾她。这是我最大的心事。” 左少卿拉着她的手,说:“妹,你不要担心,一定不会有事。你可以问问雅兰。” 张雅兰微笑说:“右少,你真的不用担心。其实,你现在已经算是立功了。我们的政策是,胁从不问,立功有奖。我们今天控制了电台,这就是你一大功劳。” 右少卿点点头,多少安下心来。 左少卿拉着妹妹的手,认真地说:“妹,还有雅兰,我现在的问题,主要就是如何找到一个代号‘水葫芦’的人。只有找到他,我才能和组织联系,才能把这一切都说清楚。不光有你的问题,还有秋月的问题,都要等我和组织联系上才能解决。你们两个帮我想一想,怎么才能把这个人引出来。” 张雅兰小声说:“你是说,这个人藏在我们内部?” 左少卿说:“是的。但是,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引到武汉来。你们都帮我想想办法。” 右少卿看了姐姐一眼,撇着嘴,有点恶狠狠地说:“除非武汉这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他怎么会到武汉来!” 这下,三个人都沉默了。从她们目前的处境看,完全没有力量制造出什么大事来。弄不好,甚至会惊动公安局。那么,她们就被动了。 但是,她们都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那个让她们忧虑的“水葫芦”,已经到武汉来了,并且悄悄地动起来了。 左少卿姐妹,和张雅兰坐在一起发愁的这个时候,肥胖臃肿的涂和祥刚刚和崔世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们今天又在右少卿家门外面的小街里转了一天,仍然没有看见右少卿的影子。但他注意到,右少卿的女儿和一个大约十五岁的男孩子坐在门口的石头上说话。他明白,这是一个标志,只要这个小女孩还在,就说明右少卿仍然住在这里。 他心里焦虑的是,右少卿的姐姐,那个左少卿,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傍晚,涂和祥和崔世三在街头的小饭馆里吃了晚饭,就回到他住的小旅馆的房间里。现在,他从赵明贵口中得知,曾绍武已经死了,没人再给他下达指示。所以,他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希望今天晚上能够通过电台和台湾方面联系上,确定下一步的行动。 正文 五百二十一、 截获密电 这时,涂和祥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就从桌上拿起刷牙缸子,准备去水房里刷牙洗脸。这个时候,他就呆了一下,或者说,他被惊呆了。他看见原来放缸子的地方出现一个小纸方。那是一个他非常眼熟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方。 他迅速地向房间里扫视一下。房间简陋而窄小,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房间钥匙他一直放在口袋里,没有离开过。会是服务员在他的刷牙缸子下面放纸条吗?他想,这绝不可能!那么,只有一种毫无疑问的解释,这是给他的指令! 他慢慢地拿起那个小纸方,仔细展开。他立刻看见纸条上是用细细的铅笔写的字,非常细小的字,字也写得非常流利。是他在南京时,给他写电文的那个人写的字。他至此更加确信,这就是给他的指令。 他走到窗前,拉上窗帘,然后在灯下仔细阅读这个纸条上的文字。纸条里非常明确地写明了他下一步将要做的事。他仔细地阅读了好几遍,直至确信都记在脑子里。他划着火柴,烧掉了这个小纸条。纸条里的最后一句话是:今晚开始行动。 这天夜里,涂和祥和崔世三,仍和上次一样,划着小船去见赵明贵。不同的是,赵明贵并不知道他今天要来。所以,他和许文梅都被涂和祥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许文梅迅速关好后门,也关了灯,拉上窗帘。最后才打开床头柜上的小灯。 赵明贵和许文梅站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惊恐地看着涂和祥。 赵明贵低声问:“涂先生,你怎么不通知一下就来了?这样很危险!” 涂和祥冷冷地盯着他,“会有什么危险?我非常谨慎。” 赵明贵小心地盯着他,说:“涂先生,你请坐,阿梅,给涂先生倒杯水。” 涂和祥在桌边坐下,小心地用两个手指捏着杯边,吹着玻璃杯里冒出的热气。他轻啜一口烫嘴的开水,向赵明贵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轻声说:“赵先生,请不要紧张。我今天来,是来向你传达上级的指示。” 赵明贵坐在他的对面,“你请说。” “第一,上级决定,曾绍武出事后,由我接替他的工作,向你传达上级的指示。赵先生,请你听明白,我只负责向你传达。由你负责执行。” “为什么不通过电台?”赵明贵满腹疑问。 “难道你看不出来?”涂和祥微微地笑着。 赵明贵顿时醒悟。这个上级应该就在武汉。他说:“我明白了,你接着说。” “第二,上级指示,要在武汉采取一次重要行动。你的任务是配合。” “我明白。”他点着头。如果他只是配合,似乎要简单一些。 “第三,两三天里,会有人在指定的地点给你送来一些东西。你要负责接收和保管,直至交到我的手里。”他把一张小纸条放在赵明贵面前,“这是你接收的地点。但时间可能不确定。所以,从明天起,你就要派人在这个地方等候。” 赵明贵点点头。他心里很明白,他的处境目前有多么糟糕。毫无疑问,他已经被杜自远盯上了。他也向杜自远表白过,他不会做过分的事。现在涂先生交代给他的任务,至少他认为,不算太“过分”。 涂和祥微笑注视着赵明贵,说:“目前给你的任务,就是这些。如果以后上级再交给你新的任务,我会及时通知你。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赵明贵这个时候就非常犹豫。墙角里昏暗的台灯灯光,如油墨一般勾勒出他青白色的脸。他盯着涂和祥的眼神里更是藏着疑虑和谨慎。现在,他最犹豫的仍然是他目前危险的处境。但是,这个危险的处境,他却决不能对涂和祥说。否则,他就更加“危险”了。 他仔细考虑片刻,才轻声说:“涂先生,你刚才,没有说清将要在武汉执行什么任务。但我决不会多问。我只是想问,你让我传递的是什么东西?” 涂和祥冷静地盯着他,轻声说:“特种器材,三件。” 赵明贵点点头,传递特种器材,这件事就“过分”了。但如果只是传递,似乎要好一点。他说:“有一个情况,我希望你知道。” “是什么?”精明狡猾的涂和祥立刻问。 “涂先生,据我掌握的情况,**情报机关有一个高层人员就在武汉。他姓杜,叫杜自远。你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但上面一定知道。”他慢慢地搓着手掌,盯着涂和祥,“涂先生,我相信,这个杜自远到武汉来,一定是有目的的。他的目的,是不是和你说的重要任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我考虑,如果要顺利完成你所说的任务,就必须除掉这个人!涂先生,这是我的建议。” 涂和祥的眼睛里闪出冰冷的光,直盯在赵明贵的脸上。他考虑片刻说:“这个情况我会向上级报告。怎么处理,上级会做决定。在此之前,请你务必谨慎。” 赵明贵点点头,“是,这个我明白。” 涂和祥看了一眼手表,“赵先生,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他说着,就站了起来,无声地向后门走去。 赵明贵送走了涂和祥,看着他静悄悄地消失在黑暗里。之后,他回到屋里,就和许文梅坐在桌边,互相注视着。此时,他们心里都怀着恐惧和不安。 许文梅盯着他,轻声问:“阿贵,你为什么要把杜先生的事,告诉那个涂?” 赵明贵脸色阴沉地盯着她,“阿梅,你不知道我们就在这个姓杜的手掌之下吗?” 许文梅小声说:“我知道。但是,阿贵,他也救过我们的命呀。另外,不管怎么说,他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动我们!” 赵明贵冷冷地盯着她,“他今天不动,不等于明天也不动!他随时都可以把我们一口吞下,连骨头都不吐地吞下去。阿梅,决不要对这个结果心存侥幸。” 许文梅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她脸上渐渐露出一丝阴冷的微笑,“阿贵,你一定非常希望尽快完成这里的任务,然后去台湾吧?” 赵明贵立刻就明白她的真实想法。他感觉,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他轻轻咬着牙说:“阿梅,你不要担心。我如果能去台湾,一定会带上你!” 许文梅却不相信地微笑着,“阿贵,为什么呢?于公于私,我都是你的累赘呀!” 赵明贵露出一脸的凶相,瞪着她,“阿梅,你不要多想。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差不多八年了吧!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还不明白吗!我是在最困难的时候遇到了你,是你把我从那个深渊里拉了出来!我不会忘记这一点!所以,不管于公于私,我都要把你安排好!你不要胡思乱想!” 许文梅不说话了。赵明贵说的确实有道理,也很合理。但是,不知怎么的,让精明的许文梅完全相信他的话,却总是差着那么一点。 这天夜里,他们终于上了床睡觉的时候,赵明贵再一次没有让许文梅把自己抱在怀里,更没有去吸吮她的乳豆。许文梅的心里,也第一次没有了这个想法。他们背靠着背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赵明贵拿起自己的手表看了一眼,差一分钟十二点了。今晚他肯定要失眠了。 也是这个时候,在赵家墩三条巷楼上的房间里,同样的寂静与昏暗。 柳秋月也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间是差一分钟十二点。她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肖凡冰,对坐在桌边,面对着电台的刘溪说:“开机。” 刘溪头上戴着耳机,正小心地看着她。他打开电台开关。电台上的指示灯亮了起来,并且发出极轻微的咝咝的电流声。电台预热,大约需要三十秒。 不一会儿,刘溪抬起头,小心地看着柳秋月,轻声说:“本部正在呼叫。” 柳秋月把另一副耳机戴在头上,说:“应答。” 刘溪立刻轻敲了几下电键。又抬头说:“对方要求抄收。” 柳秋月低下头,用她黑森森的目光盯着刘溪的眼睛说:“你抄收吧。注意,不要耍花招,更不要抄错!” 刘溪无声地向她点点头,再敲几下电键,然后开始抄收。 柳秋月站在他的背后的柜子旁,面前也放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她有非常灵敏和老练的耳朵,一边听着耳机里快速传出来的“嘀嘀”声,一边飞快地抄收着。 一分钟后,刘溪抄收结束,抬头看着柳秋月。 柳秋月也同时抄收结束。她迅速拿起刘溪面前的电文,和自己手里的电文比对一下,确认无误。就向刘溪点点头,“回复,抄收无误。然后关机。” 刘溪老老实实地按照她的指示做着,决不敢耍花招。 柳秋月则拿出密码本开始翻译。电文极短,两分钟后她已经翻译完成。她静静地站在柜子旁边,看着手里的电文。之后,她不动声色地把电文放进自己的口袋。 站在她身旁的肖凡冰察觉到了异常。 正文 五百二十二、 暗影端倪 柳秋月伸手拿起刘溪面前的电键,放进自己的口袋。她小声说:“你坐着别动。” 她伸手拉了一下肖凡冰,和他一起去了外屋。 她和肖凡冰走到刘溪看不见的门边,拿出电文给他看。肖凡冰一眼扫过,顿时瞪大了眼睛。电文极短:“魏组,兹命你组按水葫芦指示行动,勿误。” 肖凡冰瞪大眼睛看着柳秋月。柳秋月则伸出一个手指不让他出声,眼睛里却同样闪动着震惊和兴奋的光彩。 她小声说:“肖同志,你守着他。我去汇报。” 肖凡冰立刻点头,“我明白,你快去!” 柳秋月出了门,立刻向司门口后街赶。赵家墩三条巷距离司门口后街可有一段路程。她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夜里也没有出租车什么的。她几乎是连走带跑,半个小时后,她终于满头大汗地跑到了司门口后街。 这个时候,在左少卿的房间里,张雅兰和右少卿都坐在左少卿的床边,和她低声说话。她们正在商量的,是如何通过魏铭水这个组,引出“水葫芦”。 这时,柳秋月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她把一张纸条向左少卿手里一塞,说了一句:“电报,刚收到的。”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蹲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 张雅兰把她扶到椅子上,“你是跑回来的?” 柳秋月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左少卿手里的纸条。 此时,左少卿看着手里的纸条,已经目瞪口呆。她的两只眼睛反反复复地在那张只有一句话的纸条上来回看着,难以相信地看着。 她迅速把纸条递给妹妹,“妹,你看!雅兰,你也看!水葫芦!是水葫芦呀!” 右少卿和张雅兰都迅速地看过纸条,也是反复地看,生怕看错了。她们抬起头,看见左少卿已经兴奋得脸色发红,眼睛里更是闪出光彩。 张雅兰立刻说:“姐,你终于找到这个‘水葫芦’的线索!” 左少卿笑起来,“我终于找到他了!我终于找到他了!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就惦记着他。他也几乎要了我的命!现在我终于找到他了!” 右少卿冷静地抓住姐姐的手,“姐,这就是说,‘水葫芦’也在武汉!” 左少卿摇着她的手,“他一定在武汉!肯定在!” 右少卿继续冷静地抓着她的手,“姐,这就是说,武汉这里,一定出了什么大事!” 这一句话,顿时让左少卿冷静下来。许多她最近刚刚了解到的情况,都开始在她的脑海里翻腾起来,互相拼凑,互相印证。纱一般的迷雾在她眼前飘动着,被一层一层地撩开。但最后,她眼前仍有一个巨大的谜团。 她轻声说:“妹,你说的对,说的对。我感觉,可能是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为了我。我确实掌握着一件十分重要的秘密。就是那块香皂,那里面有一个微型胶卷。台湾方面,还有美国方面,一直在追踪我,就是为了这个胶卷。但现在,这个胶卷丢失了,不知还能不能找回来。” 一听到这个话,柳秋月就从心里难受起来。她感觉,这就是她的失误。 左少卿拉着她的手,“秋月,你不要太自责,这主要是我大意了。从目前的情况看,是有人见钱起意,也许我们还能把它找回来。还是说这个第二件事。我妹说,有一组‘外来户’到了武汉。我感觉,这组‘外来户’就是冲着我来的。因为我妹在武汉。他们可能判断我会来武汉找我妹。但是,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张雅兰急迫地问:“什么地方说不通?” 左少卿说:“魏铭水担心这组‘外来户’会对他不利,所以杀了曾绍武。问题就在于,我是知道这个曾绍武的。他绝不是一个普通交通,到武汉来,不是只为了给魏铭水送电台和经费的。他是香港情报站的重要成员,他应该负有重要任务。他在武汉与那组‘外来户’见面,似乎,不仅仅是为了对付我的。所以,第二件事,可能正是我妹说的那个意思,武汉可能正有大事要发生。‘水葫芦’出现在武汉,台湾又命令魏铭水服从‘水葫芦’的命令,极有可能,也是为了那件大事!” 张雅兰小声说:“可是,会是什么大事呢?” 左少卿摇摇头,“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心里一定要有准备。现在,我们要处理好眼前的事。妹,这个电报只能由你送给魏铭水。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右少卿点头说:“有过。是顺路带给魏铭水。” 左少卿立刻说:“那好,你现在就给魏铭水送去。你有这么几个目的,第一,探听一下,魏铭水是否知道武汉将要发生的大事。第二,看一看他的态度,他怎么看待这件事。第三,他有没有转变立场的可能。他如果能立功,将来会宽大处理的。但是,妹,这一点你要特别谨慎。毕竟,他是个老军统。不要让他对你产生怀疑。” 妹妹说:“姐,我明白。” 左少卿说:“那好,你赶快去吧。我等你的消息。” 等到右少卿到达魏铭水的“荣升”小吃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此时万籁俱静,夜色冰凉,露水已经聚焦在树叶或草尖上,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右少卿无声地走在夜路上,谨慎地听着前后左右的动静。 她走到小吃店的门前,轻轻敲门。几分钟后,魏铭水才打开一条门缝,谨慎地盯着她。他的目光向两侧闪了闪,才轻轻地拉开门。 右少卿跟在魏铭水的身后,走进他的小账房里。她掏出电报,递到魏铭水的手里。她说:“这是刘溪刚刚收到的。我顺便带给你。你看看吧。” 魏铭水在桌边坐下,仔细地看着电文。右少卿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神里的疑虑。 她说:“老魏,你看出是什么意思来了吗?” 魏铭水摇摇头,“‘水葫芦’?这应该是个代号吧?” 右少卿点点头,“一定是。但是,为什么叫我们服从他的命令呢?” 魏铭水说:“我他妈的怎么明白!你给我分析一下。” 右少卿想了一下,轻声说:“老魏,我是这么想。可能,是因为那个曾绍武死了,所以才让我们服从这个‘水葫芦’的命令。这是第一。第二,本部不通过电台给我们下指示,而是让我们服从这个‘水葫芦’的命令,我猜想,他们可能在武汉这里有什么比较大的行动。老魏,你想一想,本部特地从外面调来一些‘外来户’,可能也出于这个原因。你觉得呢?” 魏铭水点点头,“我感觉,可能真让你猜着了。” 右少卿又说:“还有第三,那个曾绍武是我们干掉的。这件事如果走漏了风声,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魏铭水咬着牙低头沉思,说:“谁敢走漏了风声,我一定饶不了他!” 右少卿静静地说:“老魏,我不是有外心。但是,我认为,本部不管想干什么,或者,这个‘水葫芦’想叫我们干什么,我们都应该以安全为上。如果要威胁到我们的安全,我们就绝不能干!” 魏铭水用他老谋深算的目光注视着右少卿,片刻,才轻声说:“右少,我怎么感觉,你最近一段时间有点变化了呀。为什么?” 右少卿一点头,“老魏,让你说对了!我就是变了!我女儿你是见过的,怎么样,长得跟花一样,并且一天一天在长大。我要是出了事,我女儿也完了!我必须把女儿养大!这是我的想法。我相信,你也不希望弟兄都把自己这条命,白白地送掉吧!老魏,这就是我的想法!” 魏铭水阴沉地盯着她,“右少,你恐怕还有更严重的想法吧?” 右少卿此时的脸上已经变得恶狠狠的了。她瞪着魏铭水说:“老魏,让你说对了!为了养大女儿,老子宁可把那些王八蛋卖给共党!谁威胁到我的女儿,我就跟他拚命!我说到做到!” 魏铭水无声地盯着她,说:“右少,你到底想怎么着?” 右少卿静静地说:“我希望是这样,如果是不痛不痒的事,就给他干。但如果是要命的事,会给我们带来危险的事!王八蛋,就把他卖给共党!这样做,说不定到最后还可能救我们一命!” 魏铭水向她点点头,“右少,你至少有一点说的对,安全第一。你的意思我会考虑,请你放心,我会小心应付。” 右少卿看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你的伙计可能也要上班了。我得走了。” 右少卿悄悄地离开了小吃店,只把魏铭水一个人留存他的小账房里。 他坐在桌旁,很长时间都拿不定主意。但有一点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这个右少卿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劝他反水。妈的!这个问题就非常严重了! 这一天的上午,武汉是在平静中度过的。令人不安的平静。 坐在省军区招待所房间里的杜自远,心里一直在隐隐地不安。 正文 五百二十三、 再疑 杜自远知道,目前情况不明,不知敌特会采取何种手段进行破坏。这样一来,似乎处处都藏着危险。不能掌控目前的局势,让他心里不安。 快到中午的时候,吴坚开着李云林的大吉姆,送心里焦躁不安的杜自远去了武汉物理研究所。杜自远现在心里的疑惑,都悬在这个地方。 他必须到这里看一看,感受一下,也许会找到意想不到的线索。结果,他在武汉物理研究所的办公楼里只找到了孟桅处长,却没有看见总参情报部四局的副局长张正东。这一点,也让他疑虑。 总参情报部所属的安全小组,在武汉物理研究所办公楼里有两间办公室。杜自远进去的时候,几名隶属于总参情报部的工作人员正在办公室里忙碌着。 孟处长看见杜自远进来就很惊讶。他起身迎过来说:“杜局长,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杜自远摇摇头,平静地说:“我只是来看一看。你们张局长呢?” 孟处长说:“张局长出去了解情况了。可能要到下午才回来。” 杜自远向四面看着。办公室里除了有几张办公桌外,还放着两张行军床。 他说:“晚上这里有人值班?” 孟处长笑着说:“我和张局长晚上就睡在这里。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以及时处理。” 杜自远在行军床上坐下,问道:“张局长去哪里了解情况?” 孟处长平静地说:“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杜自远总觉得自己一颗心,就如悬在线上一般,四下里没有着落。他看看周围说:“我也没别的事。这样吧,你陪着我到后院的试验楼去看一看,转一圈我就走了。” 这样,孟桅处长注意地看着他,回头跟办公室里的人说了一声,就陪着杜自远出了办公楼。他们沿着院子里的水泥路慢慢地向研究所后面走。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他们都感觉到对方心里的戒备。 后院试验楼外面的大门口很安静。两名哨兵站在门前,远远地注视着他们。 他们没有“临时通行证”,不能进去,就在路边停下来,向四周看着。但在这附近,什么也看不出来。试验楼高高的围墙外,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树下花草茂盛,显然是经过仔细的修剪。风在这里缓缓地流动着,柔和而凉爽。 孟桅处长身材中等,略瘦,相貌平和而庄重。他的目光总是在平静中审视着别人,而自己,却藏得很深。杜自远一望而知,这是一个精明干练的情报人员。 此时,他正无声地转向杜自远,默默地看着他。杜自远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 孟桅似乎迟疑片刻,才轻声说:“杜局长,其实我们心里的压力,也非常大。” 杜自远静静地看着他,“孟处长,能说明一下吗?” 孟桅直视着杜自远,用一种诚恳而真实的目光看着他,轻声说:“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很糟糕。这里的情报显然已经走漏,引起台湾特务的注意。但是,情报是怎么走漏的?我们在这里负责安全的人,都不清楚,也都很紧张。”这时,他压低了声音说:“杜局长,说一句不应该说的话,我们的内部,可能有问题呀!” 杜自远回头注视着他,“你们张局长知道这个情况吗?” 孟处长轻微地点点头,“他当然知道。我和他这次出来之前,又把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审查了一遍。这事我曾经说过。但是,没有找到线索。杜局长,如果这次任务出问题,我们的罪过就大了!我们谁都承担不起!” 杜自远静静地看着他,“除了内部审查,你们还采取了其他措施吗?” 孟处长严肃地说:“能采取的措施,我们都采取了。但是,我仍然非常担心。杜局长,我希望,你如果察觉什么异常,不管是我们这里的,还是其他地方的,都能通知我们。我们也好有防备。总归只有这么几天时间,希望能平安过去。” 孟处长的语气,感动了杜自远。他们都在为这次任务能否安全完成而焦虑。他心里有一阵冲动,很想把有关“水葫芦”的情况告诉他。但略想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毕竟,“水葫芦”是他的任务,而不是总参情报部的。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几天,我们随时交换情况,无论是多么细小的情况。” 孟处长说:“行,没问题。我们最好每天碰一次头。这里,你也应该常来看看。” 杜自远向他笑了一下,“好,我们都注意一些吧。另外,等你们张局长回来,你和他说一声,我想今天晚上再和他碰碰情况。” 孟桅立刻点头说:“好,他一回来,我就跟他说。” 杜自远转身要走的时候,随口问:“张局长去哪儿了?也不回来吃午饭。” 孟桅沉默一下,轻声说:“他说他出去了解情况。其他的,我不知道。” 杜自远准备走了,随口又问:“孟处长一直都在情报部工作?” 孟桅一笑,“我这些年,也换了不少地方呢。我其实一直跟着张局长。从参加革命的第一天起,就在张局长的手下工作。最早是在华南局,后来到过华北局,华东局,中央社会部,还在外交部呆过一小段时间。最后,就到了总参情报部。” 杜自远很随意地点点头。他无声地看着远处的天边,一动不动地站着。 孟桅问:“杜局长,你在看什么?” 杜自远如入梦一般,轻声说:“你看那天边的云,是不是很好看。” 孟桅随着他的目光,也向天边看过去。但他并没有觉得天边的云有什么好看的。 此时,杜自远一动不动地站着。但在他的心里,一股滔天巨浪正猛烈地冲上来,并在他的脑海里发出巨大的响声,迸溅出如箭一般四处飞射的浪花。他感觉到脑海里的神经,如琴弦一般铮铮地响着。他几乎要克制不住了。 杜自远平静地向孟桅点点头,算是告别,然后继续向前走去。但他的心里,疑虑正如雾一般迷漫上来。 他察觉自己似乎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一直在中央调查部的内部寻找“水葫芦”,他甚至请求李部长同意他查阅绝密档案。他确实查阅了那么多档案,却并没有找到有关“水葫芦”的任何踪影。 但是,“水葫芦”有可能并不在中央调查部呀!刚解放的那几年,国内的情报系统曾经发生过天翻地覆的大变动。曾经在华北局情报部,在中央社会部工作过的人,也有可能被调到其他情报单位里工作呀! 张正东副局长,就曾经在华北局情报部工作过。以前,他配合张正东执行任务的时候,曾经听他提起过这一点。同样道理,“水葫芦”现在就有可能是在其他情报系统里,譬如,就有可能在总参情报部里! 杜自远加快了脚步。他想尽快和老罗取得联系,调查一下张正东的情况。他几乎不敢相信张正东会是“水葫芦”,但他必须调查一下!他现在谁也不敢相信!还有一个问题,这个张正东,今天会去什么地方了解情况呢? 总参情报部四局副局长张正东,这天上午其实是去了武汉市公安局。他去找葛处长,想了解更多的情况,尤其是武汉近期是否发生了什么异常情况。 张正东是副局长,又是本次武汉物理研究所安全保卫工作的主要负责人。葛处长对他自然很热情,并且特地沏了一杯好茶放在他的面前。对张正东副局长的询问,自然是知无不言。 葛处长首先介绍了近期发生在东湖宾馆后门外的三起凶杀案。 他说:“这三起凶杀案,看着像刑事案。但我感觉,更有可能是政治案!” 张副局长详细询问了案件细节,也相信这是政治案,更像是特务案。他说:“如果真的是特务案,葛处长,你可一定要当心呀!” 接着,葛处长又说起心里的一些疑虑,即:南京市公安局反特科科长张雅兰的种种异常表现。 他说:“张局长,你看啊,第一,她到武汉来找人,但又不肯说出所找的人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第二、东湖宾馆凶杀案发生后,她又要求我按照刑事案来办。我感觉,她和这三起凶杀案有特殊的关系。后来,她也承认了这一点。第三、她现在每天都往司门口后街跑。我派人调查了一下,那里住着一个叫左少卿的女人。这个名字我是从房东那里打听来的。比较奇怪的是,在那个地方常常聚着几个人,每天都往外面跑,也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总之,我对这个张雅兰,还有那个左少卿,心里有很大的疑问。” 张副局长听到这个情况,也感到很疑惑。 他说:“老葛,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必须确保武汉物理研究所的安全。对武汉市现在发生的种种奇怪情况,你应该采取一定的措施。” 正文 五百二十四、 密谋 葛处长问:“采取什么措施呢?” 张副局长说:“至少,要把这些可疑的人控制起来,等物理研究所的任务完成后再说。你觉得,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葛处长低头考虑一下,说:“张局长,我也确实想把这些人控制起来。但是,我也不能随便抓人呀!万一出了问题,也是很严重的。” 张局长严肃地看着他,“特殊时期,就要用特殊办法来处理,千万不能犹豫!” 葛处长只好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还是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所以,等张局长离开以后,葛处长就在认真地考虑,用什么办法,或者借口,把司门口后街的那几个人控制起来。等到物理研究所的安全保卫任务完成之后,再做处理。他心里反复考虑的,就是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 这样一来,左少卿很快就要有麻烦了。 这个时候,左少卿正坐在她位于司门口后街的房间里。 自从掌握了魏铭水的电台,知道“水葫芦”即将与魏铭水联系。她就对手里的几个人重新做了安排。她让肖凡冰继续守住赵家墩三条巷的报务员刘溪。让陈三虎白天去“荣升”小吃店门前监视,晚上回俞多娜的小房子里,守住那个仓库。陈三虎走后,则由胡广林接班,继续监视小吃店。她和张雅兰每天也在小吃店门外的街道上慢慢行走,观察是否有可疑的人出现。 柳秋月则在这几个地点往来联络,通报情况,传达左少卿的要求。 左少卿坐在她的房间里思考的,就是盼望着这个代号叫“水葫芦”的家伙尽快出现。这个“水葫芦”已经困扰她许多年了,一直如一座大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左少卿等人在魏铭水的“荣升”小吃店门外监视了两天,终于发现了目标。 这一天晚上,“荣升”小吃店里仍如往常一样,坐满了吃饭的人。小吃店虽然开张的时间很短,还不到一个月,但已经在这里树立起非常好的口碑。 吃饭的人多,店里的伙计就很忙。他们不断吆喝着,端着香气四溢的各种吃食,在餐桌之间往来奔忙着。 栗长贵和古占标从单位里辞职后,也到店里做招待。魏铭水感觉,他现在确实需要在自己的身边放两个弟兄,保护他的安全。 这个时候,魏铭水坐在自己的小账房里,透过一扇小小的窗口,看着店堂里的情况,也观察那些吃饭的人。他相信,如果有可疑的人,一定会混在这些吃饭的人中间。他现在必须谨慎小心。 大约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一直坐在角落里吃饭的涂和祥,心满意足地擦擦嘴,一边付钱,一边对收钱的栗长贵说:“哎呀,实在是好吃,实在是好吃!我也实在是吃不下了。兄弟,你们家老板在哪里?我一定要向他说一声谢谢。” 正在收钱找钱的栗长贵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这个胖子,这顿饭吃了几乎一个小时,也并没有吃多少,却说实在吃不下了。但他并不想惹事,只是随口说:“先生您吃着满意就行了,用不着谢。这是找您的钱,您慢走啊。” 但涂和祥仍然说:“不,不,我一定要向你们家老板说一声谢谢。” 他这么说着,就向后厨走过去。吃饭的时候,他已经观察到,那个只有一尺见方的小窗口里,应该是店老板的办公室。 涂和祥进了后厨,径直掀开魏铭水小账房的门帘,笑眯眯地走了进去。 他一脸夸张的笑容,说:“您先生就是这里的老板吧?哎呀,贵店的小吃,实在是做的好,确实做得好。我一定要向您老板说一声。”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人已经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仍然笑眯眯地看着魏铭水。 魏铭水心里早已警觉起来。他已经开了几年的小吃店,从未见过有人会来点赞。小吃虽然做得地道,但也不过就是一些平民百姓吃的家常小吃,有什么稀奇的。 但他不想开口,只是默默地盯着这个不请自来的人。这个人要是有什么真实想法,一定会自己说出来的。 涂和祥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但眼神里却藏着狡黠和精明。他说出来的话,让魏铭水更加紧张起来。他总算克制着,才没有把栗长贵和古占标叫进来。 涂和祥微笑着,轻声说:“先生姓魏吧?魏铭水,一定是您吧?请先生不要否认。在下姓涂,涂和祥,就是我。” 魏铭水勉强说:“涂先生有什么见教?” 涂和祥压低了声音,直截了当地说:“昨天夜里,先生应该收到了一封电报,没错吧?电报里的内容,是请魏先生等人,按照‘水葫芦’的指示行动。没有错吧?” 魏铭水疑惑看着他,说:“你是‘水葫芦’?” 涂和祥一摇头,“我不是。我只是‘水葫芦’的代表,代表‘水’先生向您传达他的指示。现在‘水先生’负责武汉的一切行动!” 魏铭水虽然满心疑虑,但终于确信,这个人说的话都是真实的。他不能否认。 他慢慢站起来,小声说:“请涂先生跟我来。” 他带着涂和祥去了库房。那里更安静,也更安全一些。他小心地关好房门,让涂和祥在麻包上坐下来,然后低声说:“涂先生有什么话,请说明白。” 涂和祥盯视着魏铭水,小声说:“魏先生,本部决定,在武汉采取一次行动。” 魏铭水顿时紧张起来了。采取行动?这是他最不愿意干的事! 他问:“是什么行动?” 涂和祥淡淡地笑着说:“说一句实话,我并不清楚是什么行动。我现在只是来传达‘水’先生的指示。” 魏铭水无声地摇摇头,“涂先生,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任何行动都可能给我们这些人带来危险!简直可以说,就是一锤子买卖!” 涂和祥不慌不忙地说:“本部和‘水’先生都考虑过这些情况。我虽然不清楚行动内容,但我能感觉到,行动的意义十分重大。魏先生,你必须执行!” “你说吧,想让我们干什么?”魏铭水小心地盯着他。 “其实很简单。本部知道,只有你的第五组还保存着一些装备。这次行动,需要你的小组提供这些装备。”涂和祥低声说。 “什么装备?”魏铭水更加紧张。 “三件特种器材。要求是,保管良好,功能可靠,计时准确。在使用中,绝不能出现任何差错。”涂和祥严肃地盯着他,非常清楚地说出他的要求。 “然后呢?”魏铭水问,心里却更紧张了。他要特种器材,并且是三件! 涂和祥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小纸条,放在魏铭水手里,“要求你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送到这个地方,交给等候的人。三件特种器材要组装好,分开包装,并且要便于交接。如何包装,如何交接,这张小纸条上都写清楚了。你照做就行了。” 魏铭水盯着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他心里其实考虑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件,绝不做任何可能危及他们第五组安全的事,尤其是那些爆炸、暗杀,或者投毒一类的事。做了这种事,一定会被**公安发现!他们谁也跑不了!这一点,已经成为他们全组的共识!右少卿也说得很清楚,如果让他们做这种事,她宁可把这些王八蛋卖给公安局! 魏铭水现在虽然对右少卿有一些疑虑,但很赞成她的这个意见。 但是,魏铭水也不得不考虑第二件事。从涂先生所说的话来分析,这三件特种器材是要交给别人。换句话说,是由别人去执行这个会要人命的任务。这就是另一种情况了。或许,这次行动不会给他的第五组带来太大的危险吧? 想到这里,他轻声问:“就是这些?” 涂和祥向他点点头,“就是这些。这么简单,你应该没有问题吧?” 魏铭水考虑再三,终于点点头,“好,我会准时执行。但是,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面。如果在转交过程中出现意外,我会立刻中止转交!这不是拒不执行命令,而是谨慎。我们生存到现在,没有出现大的意外,就是因为谨慎!” 涂和祥一点头,“我理解。我会交待接收的人特别小心,绝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魏铭水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我会安排可靠的人,把三件特种器材交到这两个人手里。”他说着,还晃了一下手里的小纸条。 几分钟之后,涂和祥静静地离开了“荣升”小吃店。 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小吃店里早已安静下来,灯光半暗。这样一来,涂和祥出门的时候,就引起了胡广林的注意。 胡广林守在小吃店的门外已经两天。要在来来往往的客人中间发现可疑的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此,他采取了一个笨办法,用花生米做为异常客人的标记。 正文 五百二十五、 特种器材 胡广林观察那些来吃饭的人,大多数人,他一眼就能看出仅仅是一个客人。这样的客人,他都略过去不去考虑。但对一些他感觉应该注意的人,他就拿起一粒花生放在脚边,并记住他们的特征。如果在一个合理的时间里,这个人擦着嘴出了小吃店,他就把这颗花生重新放进篮子里。 今天晚上,有一粒花生始终放在他的脚边。他默默地记忆这个人的身体特征,微胖,秃顶,肿眼泡,小眼睛。小吃店里已经打烊了,这个人却没有出来。至少他没看见这个人出来。那么,今天晚上可能有情况了。 所以,当柳秋月走过来,蹲在他的面前,要买一小包花生时。胡广林轻声说:“可能有情况,你不要走远,注意我的手势。” 柳秋月听明白他的话,就拿着一小包花生,一边吃着,一边向远处走去。她找到一个小巷的巷口,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停下来。这从里,可以看见小吃店的门口,也可以看见胡广林。 夜里的小巷,都很安静。远处的路灯也照不到这里。柳秋月一粒一粒地吃着花生,小心地盯着小吃店和胡广林。 当柳秋月吃完最后一粒花生,把包花生的旧报纸团成一团,扔在脚下的时候,看见从小吃店里走出来一个人。这是很普通的一个人,微胖,那样子仿佛就是店里的厨师或者伙计,此时刚刚下班。但柳秋月向远处看时,却看见路灯下的胡广林正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皮。她明白,就是这个人了。 涂和祥出门的时候,其实非常谨慎。他注意地看了看周围,除了远处路灯下蹲着一个小贩外,几乎没有其他行人。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走到一个巷口时,再次回头观察。那个小贩仍然蹲在路灯下,似乎正仔细地撕着旧报纸,很专注的样子。他盯着那个小贩盯了两秒钟,小贩一直没有抬头。他终于放了心,静静地向小巷的深处走去。 柳秋月无声地跟在这个微胖的男人身后,谨慎地把自己隐没在黑暗的墙边。 半个小时后,当这个微胖的男人走到一家小旅馆的门前,现身在门前的灯光下时,后面的柳秋月却吃了一惊。她感觉自己是见过这个男人的。 她迅速地走到小旅馆的窗前,向里面张望。那个微胖的男人正站在柜台前,和服务员说着什么。服务员从柜台的下面取出一张报纸递给他。男人拿着报纸,向服务员挥挥手,就向楼上走去。 至此,柳秋月已经完全看清楚,这个微胖的男人正是南京废旧五金交化商店的胖老板,就是他!她曾经在他的手里买过无线电元件。 柳秋月不再犹豫。她看清这家小旅馆的招牌,就急忙往回走。 夜里十二点时,她回到司门口后街的出租房里。 左少卿一看见她的脸色,就知道有情况了。她问:“秋月,怎么了?” 柳秋月喘着粗气,在左少卿身边坐下来,急切地说:“姐,今天晚上,去‘荣升’小吃店的,是一个有点胖的中年人。这个人我见过,他是南京夫子庙里经营废旧五金交化商店的老板。我当时从他手里买收音机和无线电元件时,就感觉他对我有怀疑。我当时都没敢还价,买了东西就走了。现在,他也到武汉来了。刚才,还与‘荣升’小吃店的老板见过面,直到十点半才从小吃店里出来!” 左少卿更加惊讶地看着她,脑子里快速的分析着这些情况。这样一个人也到武汉来,绝不是巧合,而是一定有特殊原因的! “秋月,这个人住在哪里?”她急切地问。 “东阳街,前进旅馆。我从窗外看见他向楼上走,应该住在楼上。” “南京夫子庙?废旧五金商店老板?”左少卿忍不住要再一次确认。 “是。算这一次,我已经见过他三次了。我不会认错。”柳秋月明确地说。 “他也到武汉来了?”左少卿心里更加疑惑。 “是。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并且,还在那个小吃店里呆了那么长时间。不过,姐,我感觉,他好像不是‘水葫芦’,‘水葫芦’似乎不应该当什么商店老板。但是,这个人肯定有问题!” 其实,左少卿心里也是这么考虑的。在她的感觉里,“水葫芦”应该潜伏在国内某个情报部门的内部,确实不应该是一个废旧五金商店的老板。现在,这个南京的商店老板,却到武汉来了,并且是现在这个时候。这是一。其次,这个商店老板竟然与魏铭水秘密见面!这里面的关键一点是,台湾昨天夜里给魏铭水发电报,命令他按照“水葫芦”的指示采取行动。这个店老板今天就来了,这是有关系的。现在,问题又回来了,这个五金商店老板是“水葫芦”吗? 左少卿考虑再三,还是不相信他就是“水葫芦”。那么,最大的可能,他是“水葫芦”的代表。而“水葫芦”,仍然藏在暗中。 这一夜的后半夜,左少卿和柳秋月一直半睡半醒,都在考虑“水葫芦”、商店老板和魏铭水,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同时也在猜测“水葫芦”的藏身处。 到了早上天刚刚亮的时候,陈三虎和胡广林先后回到她的房间里。他们也先后带来两个消息,让左少卿顿时紧张起来。先回来的,是陈三虎。 昨天夜里,魏铭水送走涂和祥之后,就在小偏房里叫起来栗长贵和古占标。让他们立刻去俞多娜那里,从库房里挑选三件比较好的特种器材,并且要组装好。 所谓特种器材,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定时炸弹”。栗长贵和古占标一听到这个东西,立刻都紧张起来,不安地看着魏铭水。 魏铭水自然明白他们紧张的原因。就小声说:“这不是我们的行动。我们不干这种危险的事。至于是什么人要干,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们只是按照本部的命令行事。你们听明白了吗?” 有了这个说法,栗长贵和古占标都安心一些。只要不是让自己去放置这个要命的“定时炸弹”就行。他们点头说:“明白了。” 魏铭水谨慎地说:“拿到特种器材后,在明天上午十二点之前,送到指定的地方。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要出意外!” 接下来,魏铭水就仔细向他们交待了转交特种器材的办法和联络暗号。 于是,这天夜里快十二点的时候,栗长贵和古占标离开小吃店,走在从小吃店到俞多娜家的夜路里。 夜里,或者说这两天的夜里,都是俞多娜和陈三虎最快乐也最肆意的时候。 俞多娜正如她对陈三虎说过的那样,心甘情愿地为他做牛做马。每天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到了晚上,又打来热水,帮他洗那双臭气熏天的大脚,把他那个要紧的地方也洗了又洗。陈三虎也快乐地享受着她的服务。 到了床上,就是他们的世界了,什么也不管了,肆意干着他们总也干不够的事。每天总要忙到后半夜,才会搂在一起,酣然入睡。 这天夜里,他们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外面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俞多娜一个激灵坐起来,恐惧地倾听着。片刻,她才对刚刚醒来的陈三虎说:“有人来了。不是苏姐。亲哥哥,你赶快穿衣服,躲起来吧。” 陈三虎自然也要小心谨慎。他飞快地穿上衣服,然后就被俞多娜推着,钻进大柜子里。这是那种超大的大立柜,双开门。其中一扇门是通向后院的小门,另一扇门里,早已被俞多娜腾出一个可以藏人的空间。 陈三虎钻进柜子里的时候,俞多娜不住叮嘱他,“亲哥哥,千万不要出声呀!” 随后,她拢了拢乱蓬蓬的头发,扯一扯身上的衣服,就去外屋开门。门一开,她看见站在门外的栗长贵和古占标。 古占标瞪着她,恶声恶气地说:“你干什么呢!磨蹭这么长时间!” 俞多娜早已吓得脸色苍白,紧张地说:“我以为……我以为……” 栗长贵说:“好了,好了,看你把她吓着。深更半夜里来人,确实挺吓人的。” 俞多娜慢慢吁着气,小声说:“你们……想……想干吗?” 栗长贵拍拍她的肩,“好了,没什么大事。老魏叫我们来拿点东西。你开门吧。” 俞多娜急忙掏出钥匙,打开大立柜的门,小心地跟在他们后面,去了仓库。 但在仓库里,俞多娜一看见栗长贵和古占标打开**箱,从里面往外拿tnt**,又在柜子里组装计时器时,立刻就给吓住了。她哆嗦着说:“你们要干吗!你们要惹事呀!苏姐知道吗!” 古占标撇着嘴说:“看把你吓得。不是我们干,是别人干。你不用担心!” 他们拿出三个计时器,花了一点时间,确认它们定时准确,运转正常。然后开始整理组装**。每支**都像是小孩子过年放的二踢脚,外表是黄颜色的,看上去很不起眼。但它们却是威力巨大的黄色**。 正文 五百二十六、 扣留 他们在每一支**上插上雷管,然后并排在一个木盒子里放上六支,用胶布把它们固定住。最后则是把计时器安装进去,并与每一支**做好连接。至此,一个被人称为“特种器材”的定时炸弹就组装好了。只要给它们定时,计时器就会不可阻挡地走动,直至爆炸。他们一共组装了三套。 最后,他们小心谨慎地把这三件特种器材分别放进两个提包里。 栗长贵回头看着俞多娜,有些疑惑地说:“你怎么了,还真被这个东西吓着了?” 俞多娜怎么也控制不住全身的颤抖,恐惧地看着他们,喃喃地说:“两位哥哥,你们一定要小心呀,一定要小心呀!千万不要出事呀!” 栗长贵默默地盯着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异常。但手里这个东西确实吓人,他猜测俞多娜是被这个东西给吓着了。他最后说:“你接着睡觉吧,我们走了。你不用担心,我们当然会小心拿着。” 栗长贵和古占标提着那两个提包离开了,并且渐渐消失在夜色里。俞多娜透过门缝,仍然万分恐惧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把陈三虎从柜子里放出来,她仍然脸色苍白,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渐渐地在俞多娜心里升起,她仍然处于危险之中。要她命的危险,随时都会降临。这两天她被欢乐冲昏了头,被亲哥哥的拥抱和亲吻弄迷糊了。她现在才想起她的真实身份。她的幸福和快乐,随时都会像关上一扇门一样,嘎然中止。 俞多娜此时看着陈三虎,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陈三虎看出她眼睛里的恐惧,就抱着她问:“亲妹妹,他们来干什么?” 俞多娜颤抖地看着他,小声说:“他们装了三个定时炸弹,他们装了三个定时炸弹呀!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要去炸什么人吧!” 陈三虎也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她。他并不担心什么危险,但他担心这件事。这件事就是一个异常,他必须尽快向主子报告。 他说:“亲妹妹,你安心睡觉。天快亮了,你再睡一会儿。我要先走了。等我晚上再来,晚上我一定回来。” 陈三虎匆匆穿好衣服,拿好自己的东西,就离开了俞多娜的小房间,把恐惧万分的俞多娜,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这天的早上,左少卿听完陈三虎的报告,立刻明白,潜伏在武汉的台湾特务,可能要采取一次甚至三次爆炸行动了。似乎,从陈三虎的话里,不是魏铭水这个小组要搞爆炸。但是,是什么人要用这个东西呢?关键问题是,他们要炸谁! 左少卿此时也变得焦虑起来。她希望张雅兰尽快回来。或许,可以通过张雅兰向武汉公安局报警,提醒他们。但是,却迟迟不见张雅兰来。 正在这时,胡广林却来了。他带来一个更让她担忧的消息。 他一进门就紧张地说:“左少,我感觉情况有点不妙。我一直怀疑有人在监视我们。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确实看见监视我们的人了。他没有藏住!” 陈三虎和柳秋月面面相觑,左少卿更是疑虑重重。他们现在被人监视了,这个情况就有危险了。因为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人在监视他们! 左少卿考虑片刻,终于说:“这里不能住了。我们是来监视别人的,现在却被别人监视了。不管监视我们的是什么人,都可能对我们不利。我们现在就分头离开。秋月先走,你去给大家找住的地方。找好了,就去中山路红光茶社找我们。广林和三虎也分头走。先把你们的旅馆房间退了,然后去红光茶社碰头。广林退了房间后,先去赵家墩三条巷。你要和肖凡冰一起,把那个刘溪和他的电台,一起带走。你们一定要小心一点,不要让那个刘溪出什么事。我最后走。我们都要像出门办事那样,放松一点,不要让别人怀疑我们是在逃跑。” 这时,左少卿的心里就更加焦虑了。她不明白,张雅兰为什么还不来。三虎带来的消息,三件定时炸弹呀!只能由她向公安局报警呀!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他们撤离的消息,怎么通知张雅兰呢? 但是,这些只能放在以后处理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尽快离开。 左少卿在安排她的组员逐一撤离的时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张雅兰没有来,竟然是被武汉公安局的葛处长非常客气地“扣留”下来了。 葛处长在这两天里,真的是坐卧不安了。武汉物理研究所,就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现在,物理研究所正在研制的“核心部件”,已经引起台湾特务的注意。因此,确保物理研究所在这几天里的安全,是他当然的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是,如何确保物理研究所的安全呢?这是他反复考虑而又拿不准的问题。 葛处长一夜未睡,经过再三考虑,他终于确定,现在首先要做到的是,不要出现任何意外。任何可疑的人,都可能给他制造出意外来。那个张雅兰,还有她经常见面的那几个人,都有可能给他制造出意外来。因此,他决定采用张正东副局长给他的建议,把这些人都控制起来。至少要等物理研究所研制的“核心部件”运走之后,再从容处理。他想,如果是我错了,我可以道歉。 所以,这天早上天刚亮,葛处长就到了局里。他立刻派人去了市公安局招待所,请张雅兰过来。理由是,他有重要的情况要告诉张雅兰。 张雅兰接到葛处长的通知,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去了葛处长的办公室。她想,或许东湖宾馆凶杀案有了什么新情况,或许司门口后街盗窃案有了什么线索。她希望葛处长能给她带来一些好消息。 葛处长看见张雅兰,满脸都笑容,很客气地请她坐,又特意给她沏了一杯好茶。笑着说:“春茶刚下来,这是我托朋友从山里买来的。今天我也是第一次品尝。来,来,你也尝一尝吧。” 其实,看官们都知道,第一个喝这个好茶的,是张副局长。 葛处长这么一客气,张雅兰心里就更加疑惑起来。 张雅兰多年从事地下工作,警觉早已成为习惯。解放后,她一直在公安部门工作,任反特科科长,察言观色,见微知著,更是她的本能。葛处长的态度,让她感觉到异常。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丈夫晚上回到家里,对妻子疼爱有加,超过以往,搞不好就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对不起妻子的错事。这是一样的道理。 葛处长本不应该对张雅兰有什么好脸色,此时这么客气,自然让张雅兰起了疑心。她只是还想不到葛处长会对她干什么。 她静静地问:“老葛,我请你帮我寻找盗窃犯的事,是不是有什么进展了?” 葛处长就哈哈地笑着,“小张,不要太着急。这种事,迟早总是要破的,只不过要多花一点时间罢了。告诉你,我已经把周边的几个派出所都调动起来了,让他们寻找这个偷东西的人。请你放心,一定会找到。” 张雅兰又问:“那么,东湖宾馆后门的凶杀案,你们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这时,葛处长的脸色就有点阴了下来。他盯着张雅兰说:“小张,前几天你就说过,你和你所找的人,和这个案子有一些关系。东湖宾馆的凶杀案,应该你给我提供线索呀。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听你谈一谈这件事的。” 张雅兰听出来了,葛处长今天找她来,纯粹是来扯淡的,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要告诉她。甚至,有可能是为了把她牵制在这里,他另外采取其他的行动。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有点焦虑起来了,猜测葛处长是不是要对左少卿采取什么行动。 她努力平静地说:“老葛,关于这件事,我现在还不能多说什么。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让我考虑一下,看看能跟你说到什么程度。总之,这件事我是一定要请你帮忙的。”她说着就站了起来,“老葛,我明天来和你谈这件事。” 葛处长却示意她坐下,“小张,我今天是特地抽出时间,一定要和你谈一谈这件事。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一个说法。坐下,坐下,咱们慢慢谈。” 张雅兰心里的感觉更加明显,这个葛处长一定要在背后采取什么行动了。她心里犹豫着,要和这个葛处长说多少,才能脱身。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葛处长去接电话。电话里的人通知他,九点钟,在物理研究所的会议室里,召开紧急会议,请他立刻去参加。 葛处长心里真是太高兴了。他可以把张雅兰控制在这里。但他要离开这里去采取他的行动,却需要一个脱身的理由。张雅兰毕竟是南京市公安局的反特科科长,是有身份的人,他不能做得太过分。这个电话正好给他这样一个理由。 正文 五百二十七、 紧急会议 想到这里,葛处长就笑着说:“小张,这样,我现在去开一个紧急会议,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等我回来后,咱们接着谈。” 张雅兰也站起来,“既然你去开会,我也走了。咱们另找时间再谈吧。” 葛处长伸手止住她,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小张,你不能走。我这里很安静,你可以安安静静地考虑一下。墙角那里还有一张行军床,你可以躺下来休息一会儿。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葛处长说着,就拉开办公室的门。张雅兰立刻就想跟在他后面出去。不料,门外却出现两个表情严肃的公安人员,拦住她。 葛处长笑着说:“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会给你送饭来,不要担心。”他这么说着,笑嗬嗬地自顾自地走了。 那两个公安人员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把张雅兰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 张雅兰到了这个时候,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不能耍赖硬走,要是被那两个公安人员抓着胳膊推回来,甚至再用上手铐什么的,岂不是更加难看。她在办公室里来回转着。她很想打一个电话,但一时又想不起应该打给谁。她气得脸都红了,却没有任何办法。 葛处长去参加的这个紧急会议,就非常重要了,甚至就是一个关键。 九点整,由市委副书记主持召开的这次紧急会议,准时在物理研究所办公楼的会议室里召开。到会的,都是负责物理研究所安全保卫工作的主要人员。 市委副书记脸上带着喜色,有点兴奋地说:“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是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黄所长特地通过电话告诉我,咱们保护的这个核心部件,将要提前完成测试。因此,我们所有的保卫工作,也要相应地提前安排。” 这个消息,对所有在座的人来说,确实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 参加会议的每个人都为了这个核心部件的安全,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个东西能早一天完成测试,早一天运走,他们就可以早一天轻松。所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市委副书记却不给他们轻松的机会。他接着说:“但是,越是到了最后,我们的任务越重,越要谨慎,绝不可以放松!” 刚刚出现在每个人脸上的喜色,立刻如潮水一般退了下去。 副书记说:“今天是五月二十二日,明天是二十三日,后天是二十四日。二十四日晚上八点钟,黄所长告诉我,将完成全部测试。测试完成后,立刻装箱,并在十点钟之前完成装箱。一旦装完箱,立刻运到火车站。火车和车厢早已安排好了。夜里十二点之前,装车完毕。十二点整发车。什么时候开车,什么时候我们的任务才算完成!这个时间安排,你们听明白了吗?” 桌边的人匆忙把这个时间安排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并不住地点着头。 这时,副书记的语气就变得严肃起来,“在二十四日夜里十二点开车之前,今天在座的人,都要确保这个核心部件的安全。分工是这样的,整个安全保卫工作,由张正东局长和杜自远局长负责。你们两位必须密切配合。” 张正东和杜自远互相看了一眼,都严肃地点点头。 副书记接着说:“从现在起,物理研究所的试验楼要加强警戒。另外,火车站也要加强警戒。这件事,由省军区李司令员负责。你要与张和杜两位局长配合。二十四日,从晚上六点钟起,省军区要派出部队,负责物理研究所的外围保卫工作。李司令员,换一句话说,到了那时,我要求你派兵把整个物理研究所,整个试验楼,都包围起来,任何闲人都不准靠近!” 李云林立刻向他点头,说:“我们省军区保证完成任务!” 这时,副书记转向武汉公安局局长和他身边的葛处长,“公安方面,从现在起,要加强社会治安的管理,尤其是物理研究所周边地区的治安管理。这期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唯你们两个人是问!” 局长和葛处长都站了起来,“是,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市委副书记默默地看着桌边的人,轻声说:“敌人不会住手,他们一定会采取行动!我确信这一点!我们所有人都要提高警惕,确保这次任务安全完成。至于你们之间的协调配合问题,你们互相协调。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来找我!” 这是一次短会,很快就结束了。 会议结束后,省军区的李云林,中调部的杜自远和秦东海,总参情报部的张正东和孟桅,武汉公安局的局长和葛处长,都聚在走廊的窗口,低声交谈了一会儿。 他们现在主要确定的有三点:一是每个人的位置,联络人和联络方法。二是确认每个人的分工,注意的重点。三是五月二十四日晚上的行动安排和步骤。他们商谈结束后,就分散各自离开了。 他们看上去都很平静,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沉甸甸的,并且紧张不安。 最紧张,最不安的,就是杜自远。原因有二:第一,内部的隐患没有消除。这是一个始终压在他头上的巨大危险。第二,他已经明确感觉到,敌人已经采取行动了。但他却并不掌握全部情况。此时他的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呀! 在这两个原因中,第一个原因最让他纠结。 毫无疑问,台湾特务能够掌握武汉物理研究所研制的核心部件的情报,一定来自内部!而总参情报部四局一直负责这个核心部件的安全保卫工作。孟桅处长也在私下里向他承认,总参情报部也察觉自己的内部可能有“内鬼”。这个情况就比较复杂并且非常危险了!关键的一点是,这个“内鬼”究竟处于什么位置上,在武汉,还是在北京。这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呀! 杜自远察觉,在会议室里,以及在会议室外,张正东不时用一种难以说清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和张正东曾经在一些行动中配合过。那时他们可以互相交底。但现在,有意无意之间,他们都不愿意向对方交底了。 杜自远想到这里,心里更加不安。他不得不仔细考虑他可能面临的种种情况。 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不安。毕竟,他到武汉来,是准备通过赵明贵这组特务,找到“水葫芦”的下落。这是他更重要的任务呀!他很难相信,赵明贵这个小组,从济南调到武汉,会向他保证的那样,安安静静地呆着。他最忧虑的是,这个精明狡猾的赵明贵,还在背后里采取什么行动! 这个时候,正如杜自远意识到的那样,赵明贵这个小组是不会安安静静地呆着的。这天上午,也就是葛处长“扣留”了张雅兰,杜自远正在物理研究所开会的这个时候,赵明贵小组正按照“水葫芦”的指示,采取行动呢。 这个行动起来的人,是许文梅。 早上,许文梅吃过早饭,就出了门。她手里提着一只细竹蔑编的篮子。这是一只有盖的竹篮子,看上去很精致。 她走在路上的时候,很随意的掀开盖子,把这只竹篮子底朝上,在墙上磕了磕。她似乎要把这只竹篮子磕干净。她心里很清楚,她的身后一定有人跟着。她要让跟踪的人知道,她的竹篮子里什么也没有。 之后,她就去了菜市场。所谓的菜市场,不过是一条小街里,两边摆满了卖菜、卖鸡蛋、卖鱼肉的竹筐子。小贩们蹲在竹筐后面,不断地吆喝着。一些家庭妇女,或者居家的男人们,手里提着篮子,在这些竹筐前浏览,或者蹲在地上讨价还价。 许文梅在这个菜市场里缓缓地走着。她先是买了一些青菜豆腐,买了一条鱼。之后,又蹲在一个卖鸡蛋的摊子前,和小贩来来回回地讨价还价,终于一只一只地挑选,买了二十个鸡蛋。她付了钱,提着篮子继续往前走。 她是从小街的这一头进去的。逛完菜市场,就准备往回走。她最方便的路,就是穿过一条小巷,抄近路回去。于是,她很自然地拐进这条小巷里。 小巷里几乎没有人。只有一个衣服肮脏破烂的乞丐样的人,正弯腰在垃圾箱里翻找着什么。许文梅静静地往前走着。她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个人影也没有。她继续向前走着,渐渐走到那个乞丐的身边。 乞丐仍然俯身在垃圾箱上,并没有抬头。却慢慢地从垃圾箱里拿出一只竹篮子。这只竹篮子和许文梅手里的竹篮子几乎一样,也是细竹篾编的,也有盖。乞丐把这个竹篮子放在脚边,就向许文梅伸出手。 许文梅紧张万分。她急忙把手里的篮子递给乞丐,弯腰提起地上的篮子,就继续向前走。此时,她再不敢回头看了。她也根本没看清那个乞丐的脸。 正文 五百二十八、 再谋 但是,许文梅的心里还是有点惊讶。竹篮子的份量似乎不是她猜想的那么重。 涂先生说过,要他们接收三件“特种器材”。许文梅受过训练,知道这种“特种器材”的大小和份量。凭感觉,她猜想这个篮子里只有一件“特种器材”。那么,另外两件呢?她走在路上时,忍不住猜想这个问题。 但是,她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必须尽快回家。不管你是什么人,如果手里提着一个“定时炸弹”,也一定会恐慌不安的。至于涂先生对只有一件“特种器材”是不是满意,那就是他的事了。我已经按照你的指示做了,有问题你去找送特种器材的人。许文梅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许文梅后来才知道,递给她“特种器材”的乞丐,名叫古占标,是魏铭水小组的人。那时,她已经在牢房里了。 古占标转交“特种器材”的任务至此已经完成。还有一个转交“特种器材”的人,就是纪宝兴。 这个时候,纪宝兴提着一只纸盒子,不慌不忙地走在武昌车站的货场里。他手里的这个只纸盒子非常普通,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只有一根细麻绳捆着。他提着纸盒子慢慢地走着。他知道,这个纸盒子里有两件特种器材,是非常危险的。 按照魏铭水给他的交待,他必须在车站货场里,把这只纸盒子交给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人。但车站货场里经常可以看见穿铁路制服的人。 魏铭水说:“还有一个标记。他看见你提着纸盒子时,会用手里的一卷报纸拍打自己的腿。你不必和他说话,只要把纸盒子留下就行了。” 纪宝兴在货场里慢慢地走着。偶尔有喷着白汽的车头隆隆地从他身边驶过。行李车从站台上开过去。一些身穿铁路制服的检道工用小铁锤敲打着铁轨,也慢慢地走过去。他特别注意看着这些穿铁路制服的人。终于,他看见一个铁路员工从一间小屋里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卷报纸。纪宝兴悄悄地看着他。 那个人也看见纪宝兴了。他似乎很随意地向四周看了看,就用报纸拍打自己的腿,并且盯着纪宝兴。纪宝兴不再犹豫,手里的这个东西实在太让他担心了。他把纸盒子放在墙角里,就悄悄地走了。 几分钟后,那个手拿报纸的人铁路员工走过来,提起这个纸盒子,也走了。 现在可以告诉各位看官,由“水葫芦”策划并指挥的这次行动,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就等着行动了。各位慢慢看吧。 五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在平稳中藏着不安,静悄悄地过去了。 如果谁在这一天里感到意外,那就是葛处长了。 他上午在物理研究所开完紧急会议,一回到局里,立刻就得到消息,住在司门口后街,和张雅兰保持着异常关系的几个人,已经不见了。 负责观察的便衣警察无奈地说:“他们是一个一个走的,往不同方向走。我没有办法,你让我盯哪一个?” 葛处长心里藏着愤怒。但他立刻明白,把张雅兰控制住,是做对了。如果不是上午他要开紧急会议,他一定能把司门口后街的那几个人也控制起来。 他回到办公室里,瞪着张雅兰说:“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必须呆在我的办公室里!必须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 张雅兰撇着嘴盯着他,冷笑地说:“那么晚上呢?也住在你的办公室里?” 葛处长说:“晚上你可以回招待所。但是,我会派一个警察和你一起住!” 张雅兰愤怒地问:“什么警察!” 葛处长吼了一声,“是女警察!” 张雅兰气愤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终于问:“为什么?为什么?” 葛处长冷笑地说:“我告诉你,你的那几个同伙,都躲起来了!都躲得不见踪影了!你的那几个同伙,到底是什么人!” 张雅兰叫道:“葛处长,原来你在监视我!是不是?” 葛处长大吼一声,“是!怎么啦!你这么异常!我就是要监视!你们要是敢乱说乱动,敢惹出什么事来!我还要把你们都抓起来,关进拘留所!” 张雅兰心里冒出一句话,是昨天右少卿说过的。她说:“武汉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她感觉,葛处长这么紧张,武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脸色在平静中藏着冷峻。她说:“老葛,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在这里,在武汉?大事?” 葛处长一下子扭回头,严厉地瞪着她,眼神里藏着惊讶和疑问,如盯着一个怪物似的盯着她。他大声说:“你管不着!不许你问!你不要再给我添乱!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就可以了!” 五月二十三日,凌晨一点钟。 这个时候,正是万籁俱寂,人们沉入梦乡的时候。 沙湖的湖岸上,夜风轻轻地拂动着岸边的芦苇。晨露渐临,逐渐凝聚在草尖上,有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寂静中,一条小船悄悄地靠在岸边。 微胖的涂和祥,如幽灵一般下了船,踏过挂满露水的野草,静静地走着。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让赵明贵和许文梅从沉睡中惊醒过来。 许文梅恐慌地问:“谁呀?是谁呀?” 赵明贵轻声说:“快起来,我猜,应该是涂先生来了。” 许文梅打开床头柜上的小灯,急忙穿上衣服。她下了床,无声地打开后门。她立刻看见,涂先生如幽灵一般站在黑暗中。 涂和祥进了门,微笑地看着他们,“非常抱歉,打扰两位的睡眠了。不过,我今天晚上非来不可。我要的东西,你们也许拿到手了。” 这时,赵明贵已经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他打开布包,小声说:“涂先生,你要的‘特种器材’,已经拿到手了。你今晚要带走吗?” 涂和祥看着布包里的特种器材,认真地检查了一遍。他面前只有一件特种器材,他果然没有对此提出异议。他笑着点点头,“赵先生,我今晚来,就两件事。这是第一件,我要带走。” 赵明贵不安地看着他。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涂和祥会让他们干一些危险的事。他现在可没有一点行动自由呀! 但是,人家的话已经说出来了,他只能接着问:“还有什么事?” 涂和祥温和地看着他,轻声说:“我今天接到‘水’先生的指示。他要我务必客气地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水’先生有一件要紧的事,希望你能办成。” 赵明贵更加犹豫了,这样的话后面,一定是一件要命的事。 他谨慎地说:“涂先生请说,凡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办。” 涂和祥不动声色地说:“现在,**情报机构有一个高官,就在武汉。你上次也跟我说过这个情况。‘水’先生也知道这个人。他的意思是,这个人是一个非常难办的障碍!他想知道,赵先生能不能想办法把这个引出来,引到街上来。” “引出来?”赵明贵惊恐地问。 “是。引出来就行了。只有这点要求。”涂和祥静静地说。 “我多问一句,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其实,精明的赵明贵已经猜到这个人是谁了。但他还是要确认一下。 “他确实如你所说,名叫杜自远。他现在住在省军区招待所里。赵先生,你有办法吗?”涂和祥微笑地注视着他。 “什么时候?”赵明贵疑虑重重地问。 “现在说,就是明天,也就是五月二十四日上午,八点钟左右。只要是在这个时间段里就行了。赵先生有办法吗?”他第三次问这句话。 精明的赵明贵盯着涂和祥,许久没有说话。他已经隐约猜到,把杜自远引出来的目的是什么。但是,那是最危险的事呀!所以,他不想多问。这种事,能不知道,就一定不要知道。否则,危险更大。这是他犹豫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更可怕。他早已被杜自远控制住了,他逃不出杜自远的手心。但是,这个情况他绝不敢告诉涂和祥。涂和祥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不会放过他。但是,再一个“但是”,如果……这个杜自远出了意外呢? 赵明贵心里开始琢磨这件事。他妈的,这件事里的风险,他是太清楚了。但是,再他妈的加一个“但是”,他也察觉到其中的机会。他或许可以真的逃出杜自远的手心呀!如果……这个杜自远真的出了意外! 这时,他注意到许文梅正脸色苍白地盯着他,并轻轻地向他摇着头。但是,他不管了。这件事的风险再大,他也要冒!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涂和祥,再次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涂先生,我可以尝试。也许我能做到这一点。” 涂和祥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赵先生,你怎么做到呢?我想问一下。” 赵明贵一摇头,“你不要问了。我现在还说不好。到时候再看吧。” 正文 五百二十九、 异梦 涂和祥点点头,“那么,你能够确定一个地点吗?” 赵明贵想了一下,说:“从中北路向南走,就是楚汉路的路口。我也许可以引他到那个路口。涂先生,我只负责引他出来,其他的,我什么也不能做!” 涂和祥盯着他,“我再确认一下,时间?” 赵明贵冷静地说:“五月二十四日,上午八点左右!” 涂和祥沉思着点点头,“能这样,就最好了。”他慢慢地站起来,说:“赵先生,等过几天,我再和你联系。我现在要走了。” 涂和祥静悄悄地离开了。他出了后门,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芦苇丛里。 夜风仍然轻轻地吹着。芦苇丛里传来轻微的响声。 赵明贵站在后门外,望着无边的黑暗。此时,他只感到全身冰凉。 回到屋里,许文梅仍坐在桌边,并用猜疑的眼神注视着他。赵明贵在桌边坐下来,点燃一支烟,也注视着许文梅。 许文梅终于说:“姓涂的想干什么,你会不知道?” 赵明贵点点头,“我知道。他一张嘴我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引那个姓杜的出来?” “阿梅,我们被那个姓杜的控制着。这种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 “能过这种日子,至少证明我还活着!还没有被人拉到野地里枪毙!” “未必!我们这种人一旦暴露,就只有这一条路了!” “你那么做,这条路就会走得更快一点!” “也未必!或许我们还能逃出一条命来呢!” “阿贵,你说,你还能往哪里逃?我们在济南的时候,就被人家掌握了。他们没有动我们,你干嘛还要惹他们!” “他们没有动我们,是因为他们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我不知道!但他们肯定有!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你不要犯糊涂!” “阿贵,我还是那句话,你能往哪里逃!这才是最关键的!” “往远处逃!越远越好!逃到天边!他妈的,也许我们还能逃回台湾呢!” “你终于说出实话了!你就是想回台湾!你就想回台湾!” “我就是想回台湾!回到台湾我才最安全!” “那么,我呢!我怎么办!” “你也跟我一起走!这个话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怎么还问!” “因为我不相信!一丝一毫都不相信!你去了台湾,还要我干什么!你们一家三口团聚了!我跟谁团聚!阿贵,不要说回台湾了,就是在逃亡的路上,你可能就会把我当作一个累赘!恨不得我死了才好!” “你胡说!”赵明贵瞪起了眼睛。 “我没有胡说!你就是想扔下我!和你的老婆孩子团聚去!” “你胡说!”赵明贵突然抡起巴掌,重重地打在许文梅的脸上。 她的脸立刻红了半边。她哭了起来,满脸都是眼泪。 她狠狠地说:“赵明贵,我说对了!你还想着你的仕途!你还想着升官!还想着你的老婆孩子!你从来不会为我想!” 赵明贵愤怒地瞪着她,又是一掌,更重地打在她的脸上。 许文梅被打得弯下腰。她哭泣着,也提高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赵明贵,你不得好死!我恨你!我恨你!” 赵明贵如木雕一般呆坐着,看着哭泣的许文梅。床头的小灯,烛火一般半明半暗地照在他们的脸上,似乎还在微微地晃动着。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地走过去。他拉住她的手,又紧紧抱住她。 “阿梅,别哭了。你轻一点,轻一点,不要被外面的人听见。阿梅,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我们是患难夫妻呀!” 许文梅仍然哭泣着,怎么也止不住。 赵明贵拍着她的后背,不断亲吻着她,不断哄着她,又说了许多保证的话。 这天夜里,他们背靠背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睁得大大的。 在这样的黑暗中,他们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眼前都是一片漆黑。他们各有各的心思,都在想着自己的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才更安全。 他们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向对方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天夜里,凌晨两点钟时,正被涂和祥和赵明贵惦记着也算计着的杜自远,也坐在自己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静静地思索着。 关于那个“核心部件”的安全问题,现在还有两天时间。他相信,在这两天里,一定会出事的。台湾特务绝不会放弃! 他坐在黑暗中,就是努力猜想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以及他需要采取的种种应对措施。但是,有一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谁会暴露出来?或者说,他可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才能让那个隐藏极深的“水葫芦”暴露出来? 那个隐藏的人,真的是“水葫芦”吗?还是另有其他潜伏特务?让他忧虑的,就是这个已经让忧虑了很长时间的问题。 他明白,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必须采取特殊手段才行! 这一天,五月二十三日的凌晨三点十分,涂和祥和崔世三终于回到自己租住的小旅馆房间里。 他再次检查了那个“特种器材”。用他的眼光来看,这个“特种器材”已经组装完好,精确,简练,是一个内行组装的。只需拨准时间,它一定会按时爆炸! 他心里还是有一点疑问。“水”先生开始时,要的是三件特种器材呀。后来又为什么只要了一件呢?他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这时,他就扭回头,盯着放在桌上的刷牙缸子。他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拿起那个刷牙缸子。正如他猜测的,缸子的下面果然有一张小纸条。 他展开纸条。薄薄的纸,流利的字体,用细细的铅笔写成。他很快就看完纸条上的指示。他忍不住赞叹地摇摇头。他绝没有想到行动是这样的,策划得如此精细和精确。又是如此的巧妙。在这张纸条里,他已经知道第二件特种器材的用途。看到这个用途,他确信,第三件特种器材也一定会有这么重要的用途。他再次细看纸条里的指示,直至全部记住。 他相信,他和崔世三一定能完成这些任务!纸条上一共有三项任务!要在五月二十四日逐一完成。 五月二十三日的上午,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又在极其平静中过去了。 这个平静,也让所有有关的人感到紧张。激战的前夜,总是格外寂静的。其实这一天的上午,已经发生了一件严重的事,只是没有人察觉到罢了。即使是谨慎的杜自远,也要在明天下午才会知道。 这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略显妖娆的阿玉姑娘,和有些焦躁的孙八,则没有察觉到这种暗藏的紧张。他们有自己的烦心事,就是想尽快找到那个拿了一提包钱的“客人”。这一个上午,他们一直在附近的街道里来回走动着,希望找到那两个人。 阿玉姑娘仔细向孙八描述那两个“客人”的模样,“他们是两个人,一个胖,一个瘦。胖的这个秃顶,小眼睛,眯着眼睛看人。瘦的那个有点阴沉。孙哥,我觉得,这个瘦的,有点可怕。” 孙八撇了一下嘴,“你别担心,有我呢!什么人我都能对付!” 他们分头在附近的几条街道里转悠着,但一直快到中午,也没有见到这两个人。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回到孙八的小房间里。他们都走累了,坐在桌边喘气。 阿玉姑娘小心地看着孙八,说:“孙哥,走了一上午,我屁股上的草纸可能烂了。你能给我换一下药吗?” 孙八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弄点水洗吧。洗干净了,我给你换药!” 于是,阿玉姑娘就从屋角找了一个破脸盆放在地上,从暖瓶里倒了一些热水,然后褪下裤子,蹲在地上洗屁股。洗了一会儿,就洗出了一盆黑水。洗完了,用毛巾擦干净,她仍像上次那样,蹶着屁股趴在桌边。 孙八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昨天的红肿已经消退了许多,颜色也变得深了一些。他捏了捏,问:“还疼吗?” 阿玉带着哭腔说:“还疼呢。你打得那么重。” 孙八用力一拧,“老子不打重一点,你能长记性吗?” 阿玉姑娘挺着脖子叫了一声,“求你了,孙哥,轻一点呀。” 孙八带着一股怨气,又从柜子里拿出药膏。开始在她屁股上抹药膏,又抹成一个黑锅底。抹完了,就用一只大手,在她屁股上来来回回地揉着。 他歪着脑袋,一边想着,一边问:“你想想,那两个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阿玉小声说:“他们要在这里找旅馆。” 孙八照她屁股上抽了一巴掌,“那是为了勾你上那个床!这还想不明白!” 阿玉只好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路过吧?” 孙八又抽了她一巴掌,打得阿玉一挺,她哭着说:“求你了,孙哥,不要再打了,疼死我了呀。我也悔死了呀!” 孙八恨恨地说:“打的就是你个只长屁股,不长脑子的东西!”他手底下更加用力地揉着。 正文 五百三十、 赃客 孙八看看揉得差不多了,又在阿玉姑娘的屁股上贴了两张黄草纸,说:“好了!你提起裤子吧!” 阿玉姑娘噘着嘴,老老实实地提起裤子。之后,又捅开孙八门外的火炉,给他们两人各下了一碗面,好歹算是中午饭。 吃完了饭,两人坐在桌边互相看着,几乎同时叹了一口气,说:“走吧。” 他们站起来,出了小屋。穿过一条窄窄的通道,走到临街的门前。阿玉姑娘走在前,上前拉开门。孙八跟在她的后面,也要出门。不料,阿玉却猛地向后一退,一下撞在他的怀里,并且立刻关上门。 孙八问:“你怎么啦?” 阿玉回头“嘘”一声,又小心谨慎地把街门拉开一条缝,向外张望。 她急促地说:“孙哥,你看呀,就是那两个人,就是那两个人!他们又来了!” 孙八透过阿玉头顶的门缝,果然看见街对面有两个人正慢慢地走着,一个胖一个瘦。他们前后隔着五六公尺的样子,一边走着,一边左右张望着。 孙八嘀咕一句,“这两个王八蛋,又到这里来,他妈的一定是有目的!” 阿玉姑娘小心谨慎地慢慢拉开门,探出头,向那两个人的背影看着,看见他们正渐渐走远。 她说:“孙哥,咱们追上他们,跟他们要东西,不能白便宜了他们!” 孙八把她向后一拉,“你靠后!这个事,一定不会那么简单!你上楼,叫沈先生下来,问问他想怎么办。快去!” 阿玉姑娘立刻掉头往楼上跑。她屁股还有些疼,不得不小心地扭着。 一分钟后,沈平金也下来了。他们三个人隐在门边,注意着街对面的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已经停了下来,似乎还不打算离开。他们站在街边,不住向两边看着。 孙八放低了声音,仿佛怕那两个隔着很远的人听到他说的话,“沈先生,上次,阿玉遇到那两个家伙,就是在这附近。现在,他们又到了这里。他们在那里张望什么呢?他们在等什么?会有什么事吗?” 沈平金也有这个感觉。但是,他只略想了一下,就把这个想法放弃了。他们想在这里干什么,他并不关心。他只关心他的哥哥和那一提包钱。 他的哥哥现在就在楼上。只几天的时间,他哥哥就比从前瘦了许多。哥哥是个忠厚善良的人,他知道。哥哥这么深地爱上一个女人,那一定是他心中最深最深的爱了。这个,他也知道。小时候,他骗过哥哥,偷过哥哥的钱,还抢过哥哥的生意,坑过哥哥。这些,哥哥都知道。但哥哥从没有说过他,更没有骂过他。他长这么大,哥哥只对他提过一个要求。哥哥说:“兄弟,你能帮哥这一次吗?一次就行呀!” 这个时候,沈平金的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他想帮助哥哥,满足哥哥这个要求。至于钱什么的,他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现在,他一直在考虑的是,怎么帮助哥哥,满足哥哥的心愿。要满足哥哥的心愿,就必须在对面那两个人身上打主意。 这时,他们三个人都看见,远处街对面的那两个人走进一家小饭馆。他们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也要吃午饭呀!沈平金的脑子里,渐渐有了主意。 他回头对孙八和阿玉姑娘说:“你们两个,在这里盯着,哪里也不要去!一直在这里盯着。我现在去找那个姓苏的女人,一找到我就回来!如果这两个家伙吃完饭要走,你们就到王妈家门口来找我!然后,我再说怎么办!” 孙八惊讶地看着他,“沈先生,你要把那么钱,都还给那个女人?那是好多钱呀!” 沈平金瞪他一眼,“别费话!按照我说的办!”他想了一下又说:“不会亏了你们两个!好好在这里盯着!” 他说完,就沿着街边悄悄地往另一边走去。姓苏的女人,就住在那边王氏的家里。他希望,姓苏的女人,现在正好在家。 但是,王氏打开门,却告诉他说,“他苏姨不在呀。她平时中午不回来。一般都到傍晚的时候才回来。沈先生,您找她有么子事唦?” 沈平金非常失望。但他没有办法,只好笑着说:“没什么大事,有一点小事想请教她。那么,等晚上我再来吧。” 沈平金离开王氏的家,慢慢在街道上走着。他心里很苦恼,如果等到晚上,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那两个人,随时都会离开。 他就这样,傻了似的站在街边,漫无目的地看着远处,在心里犯着犹豫。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渐渐集中,并且集中到一点。在这个一点里,他看见一个正匆匆走来的女人。这个女人身材高挑,体态优雅,在婀娜中闪耀着风一般的干练和刚强,矫健的步伐更是透出干净利落的女人味。沈平金立刻就在许多行人中注意到这个身影。他立刻就明白,上天有眼,要关照他的哥哥呀! 他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闪出光彩,脸上更露出微笑。他感觉,真的是上天在帮他的忙,让他今天做成这件事。他盯着渐渐走近的右少卿,缓步迎了上去,并在脸上露出一点微笑。 右少卿已经注意到这个人。这个人有点面熟,可能就住在这附近,平时见过面。她注意到这个人注视她的眼神,刻意放慢的脚步,就知道这个人要找自己。她也渐渐放慢自己急促的脚步。 就在刚才,她去司门口后街找姐姐。但是,她一到了那里就明白,姐姐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已经撤离了。但姐姐能去哪里呢?她不知道。她现在想先回家吃饭,然后再去找其他的人。 但是,就是她这一趟找她的姐姐,却被葛处长安排的便衣公安人员注意到了。并且也尾随到了这里。只是她没有察觉罢了。 现在,她努力把自己烦躁的心情控制住,猜想眼前的这个人想干什么。 他们相距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互相注视着。 沈平金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右少卿大吃一惊。他说:“苏太太,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右少卿脸上惊讶的表情瞒不过沈平金精明的眼睛,他很满意。 右少卿缓缓走到沈平金面前,谨慎地盯着他,她说:“是。先生贵姓,应该就住在这附近吧?” 沈平金笑着点点头,“是,我就住在那边。”他回头向自己的家指了一下,“我姓沈。以前在街上,曾经见过苏太太。” 右少卿停在他的面前,“我确实丢了东西。沈先生知道?” 沈平金平静地说:“也许知道。但是,这要看苏太太是不是迫切想找回来。” 右少卿是什么人,她立刻就从沈平金的话里品出其他的味来了。这个人是有目的而来的,似乎想打她的主意。但是,不管怎么样,姐姐为了那个提包急得满嘴起大泡,其中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帮姐姐拿回来。 她说:“沈先生,我确实迫切想拿回来,非常迫切。” 沈平金笑着说:“那就好。据我所知,那个提包里有一些钱。钱这个东西,人人都想要。可能……要想全拿回来,可能有些麻烦。” 右少卿再向前走一步,直视着沈平金的眼睛,表情坚定地说:“沈先生,这个我能理解。这么说吧,能拿回来一半,我就很满意了。但是,我希望能把那个提包,和提包里的其他东西都拿回来。其他东西对我很重要。” 旁观而言,就是右少卿的这句话引出了麻烦。因为她并不知道那个提包里还有什么东西。她猜想,除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香皂外,应该还有其他东西吧。可是,问题在于,那个提包里除了钱,只有一个香皂呀! 沈平金笑了,立刻说:“苏太太这么通情达理,这个事情就好办了。我想请苏太太借一步说话,到我家里去。有些话,只有到那里才能说得清楚。” 右少卿谨慎地盯着他,猜测他是不是有什么歹意。不过,她可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呀!一个瘦瘦的沈平金,根本不在她的眼里,谁也别想对她使坏。 所以,右少卿连考虑的过程都没有,立刻点头说:“好,我跟你走。” 几分钟之后,沈平金把右少卿引到自己家里,并请她在客厅里坐下。 他笑着说:“请苏太太稍微等一下,有一些事我要安排一下。” 右少卿疑惑地看着他,说:“好,我可以等着你。” 沈平金一出了客厅,先去了哥哥坐着的房间。 他一进门就笑着说:“哥呀,你一门心思想的事,我可能要替你办成了。你从前的漂亮女职员,现在就坐在客厅里呢。” 忠厚善良的沈平福,一听说梦中心上人就坐在客厅里,立刻就起身要过去。 沈平金一把拉住他,说:“你千万不要着急,在这里耐心地等一等。如果我能办得成,她会到这个房间里来找你。你耐心地等一下吧。” 正文 五百三十一、 要挟 这个沈平福,此时已经涨红了脸,兴奋得难以自制。他连声说:“好,好,兄弟,我等着。兄弟,你千万不要让我落空呀!我只要一次就行了!” 沈平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等着吧,希望我能满足你的愿望。” 接着,沈平金就下了楼,去了临街的门口。孙八和阿玉姑娘,还在那里等着他。 沈平金问:“怎么样?他们还没有走吗?” 孙八说:“还在吃饭呢。不过,我觉得,他们也可能快吃完了。我们怎么办?” 沈平金冷静地看着他们说:“第一,你们千万不能在这里拦着他们。要跟着他们,一直跟到他们住的地方,那个提包,现在应该在他们的房间里。这样,万一他们耍赖,孙八可以对付他们,拿提包也方便一些。” 孙八连连点头,“沈先生,您想得对。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就不怕他们赖账了。” 沈平金又说:“第二,要好好的跟他们商量。钱,也让他们得一部分,三分之一,这就够便宜他们的了。其余的三分之二,要拿出来。这个钱,你们两个人都有份,明白吗?” 这下子,孙八和阿玉姑娘都露出了笑脸,连连点头。 沈平金严肃地伸出一个手指头,“你们两个记住了,最重要的一点,要把那个提包和提包里的其他东西全部拿回来。听清楚没有?否则,你们一分钱也得不到!” 孙八点头说:“明白了,其他东西都拿回来。” 沈平金向他们点点头,“好,现在你们去盯着他们。一定要把他们盯住了!” 沈平金看着孙八和阿玉姑娘出了门,就信心满满地往楼上走去。 实在说起来,沈平金对这件事,就算没有十成的把握,也有九成九的把握。一个嫖客,拿了女人的东西,若是找不到你,也就罢了。现在,偏偏被女人找上门了,你要是不把东西拿出来,不管是到派出所,还是到法院,都没有你的好果子吃!你要是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那就只能算你倒霉了!何况,还有孙八呢,他可不是一个“善茬”,他是一个心黑手辣的狠家伙! 但是,沈平金偏偏就没有想到,涂和祥和崔世三,也不是一个“善茬”呀!所以,看官们一定看出来了,这个事,可能有大麻烦。 沈平金到了楼上,连连向右少卿欠着身,仿佛非常对不住的样子。他先是沏了茶,后又拿出烟来,非常的恭敬。 右少卿虽然什么都不怕,但这种架式也让她有些担忧,猜不到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她谨慎地说:“沈先生,你不要客气了。你要是能找回我丢的东西,我一定会重谢。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吧。” 沈平金其实是很难开这个口。有劝娼从良的,哪有劝良从娼的?但是,为了哥哥,再难开的口,他也要开了。 他笑着说:“事情是这样的。苏太太丢的东西,并不在我这里。但我知道在什么地方。我刚才下楼,就是吩咐人去取。这个,就可能需要等一点时间。” 一想到这个提包里的东西对姐姐至关重要,右少卿更愿意在这里坐等。她立刻点头说:“好,我可以在这里等。不过,希望能快一点。” 沈平金笑着说:“当然,当然,我也希望能快一点,我刚才也是这么吩咐的。” 右少卿冷冷地盯着沈平金,说:“那么,沈先生应该还有什么话要说吧?” 这时,从来没有红过脸的沈平金,竟然红了脸。他低着头沉吟片刻,终于拘谨地说:“不瞒苏太太,在下确实还另有一件事,要对苏太太说。” 右少卿注视着他,一时还真猜不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沈先生有话尽管说。” 沈平金笑着说:“在下有一个哥哥,叫沈平福。苏太太应该认识。” 右少卿顿时惊讶起来,这个事,怎么又扯到鄂城贸易公司经理沈平福的头上了? 她说:“沈平福是你哥哥?他又怎么了?” 沈平金勉强笑了笑,说:“我这个哥哥,苏太太一定了解,是一个很忠厚很善良的人。可是,我还知道,他是一个很痴情的人,非常的痴情。这么说吧,我这位哥哥,暗恋上了苏太太,朝思暮想,夜不能寐。这几天,人也变瘦了。他……只盼着,能与苏太太……亲近一回。” 右少卿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问题的关键原来是在这里。难怪这个看上去很精明很干练的沈先生竟然这么客气,说话这么吞吞吐吐的。 她冷冷地说:“沈先生,你哥哥有些痴情,这可以理解。但什么叫亲近一回呀?” 沈平金就厚着脸皮说:“这个亲近一回是什么意思,苏太太一定明白。” 右少卿瞪着沈平金说:“你让我和他亲近一回!这不是苟且的事吗?你应该好好地劝劝你哥哥。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沈平金似乎有些难为情地搓着手,点着头说:“是呀,是呀,苏太太说的对。但是,为了我的哥哥,我还是要和苏太太商量一下。否则,那个丢失的提包,还有里面的东西,恐怕……恐怕……”他没有说下去,只用冷静的目光看着右少卿。 这下子,右少卿心里倒有些纠结起来。这个姓沈的,明显是用提包和里面的东西来要挟她。她要是拍桌子走人,提包就再也拿不回来了。跟他来硬的,似乎提包并不在这里,也还是拿不回来。找警察?妈的,这件事偏偏不能找警察!那么,就和那个胖胖的一脸愚蠢相的沈平福来一回?妈的,她又实在是不甘心! 几天前,为了姐姐找野男人的事,她还把姐姐给“教训”了一顿,如今轮到自己身上了,不能也落一个找野男人的名义吧! 她想,能不能再和这个姓沈的家伙商量一下,多给他一些钱?但是,她抬头一看这人脸上那双精明的眼睛,就明白是完全不可能的。 右少卿思虑再三,又再三思虑,终归想到这是为了姐姐,不是为了她自己。提包里的那个东西又太过重要,是无论如何都要拿回来的。 右少卿恨恨地想到,他妈的!老子今天就卖一回! 想到这里,右少卿就抬头盯着沈平金,说:“沈先生言而有信吗?” 沈平金这个时候一直心情激动,且忐忑不安。他一直盯着苏太太脸上的表情,也看出她心里的犹豫。此时听她这么问,立刻就明白此事有戏了。 他严肃地说:“苏太太,这么严重的事,我敢开玩笑吗?若是苏太太答应了,和我哥哥亲近一回,提包和钱,还有里面的东西,我一定还给苏太太。如果提包里的钱有短缺,我也一定补上。我若言而无信,绝没有好下场!” 这个沈平金,到了这个时候,可真是开出了大价钱呀!都是为了他的哥哥。 右少卿再次低头思索。她不能不想到姐姐焦虑的表情。姐姐甚至为了这个东西而大病一场,可见其重要性。想到这里,她抬头说:“沈先生,你哥哥在哪里,带我去见他。我要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沈平金脸上笑成一朵花,忙不迭地欠身向客厅门口伸出手,“苏太太,请跟我来,我哥哥就在旁边的房间里,一直等着您呢。” 右少卿跟着沈平金出了客厅,走过一段小走廊,就到了一扇门前。 沈平金回头说:“可否请苏太太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跟我哥哥说一声,让他务必对苏太太恭敬一些。至于那个……那个事,意思到了就行了。” 一看见右少卿点了头,沈平金立刻进了房间。 在房间里,沈平金的哥哥一直坐在床边,注视着门口。 沈平金进了门,看清哥哥沈平福的表情,心里也就明白了,哥哥的愿望,已经十分迫切了。他抓着哥哥的手,小声说:“哥,苏太太已经到了门外了。她已经答应和你在一起呆一会儿。你可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呀!不要错过去。该怎么办,也不用我教你。明白吗?” 这个沈平福,此时已经满脸通红,如喝醉了酒一般,连连点头说:“兄弟,兄弟,太谢谢你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沈平金低头扫了一眼,哥哥的裤裆处,已如帐篷一般支了起来,知道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轻声说:“那我就去请苏太太进来了,你也准备好。” 这样,沈平金就出了门,只把全身都激动起来的沈平福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此时,忠厚善良的沈平福已经手足无措了。那个他日思梦想的美丽女职员,就要来和他亲近了,他就要实现心里的愿望了! 接着,他看见房门又开了,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美丽女职员,正如仙女一般飘然进来,那么美丽,那么光彩,让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霞光。片刻,又仿佛没在水中一般,整个房间都飘动起来。他自己也在水一般的空气中飘了起来。所以,站在他面前的美丽女职员对他说了什么话,他根本就没听清,也不记得了。 正文 五百三十二、 谑炮 这个时候,右少卿进了门,看见直挺挺站在床前,满脸激动的沈平福,就说:“沈先生,好久没见了,你这段时间还好吗?” 沈平福木偶一般地点着头,“好,好,都好。” 右少卿如盯着贼一般地盯着他,咬着牙说:“这么说,你想见我?” 沈平福就嗫嚅着说:“是,每天每夜……每时每刻……” 右少卿听到这句不着调的话,几乎要笑起来。她克制着说:“好了,不要多说了,你脱吧。”看见沈平福还傻乎乎地站着,又补充一句,“你脱衣服吧,还等什么呢!” 这回,沈平福终于听明白了。他慌手慌脚地开始脱衣服,一直到把自己脱得光光的。他一身的白肉,如在冰窖里一般瑟瑟地抖着。隆起的肚子,上下起伏着。再往下,一件并不雄壮的东西,可笑地挺立着。 右少卿克制着脸上的笑容,指了指他身后的床,“你到床上去吧,快一点!” 沈平福如听话的孩子一般,立刻蹶起屁股爬到床上,又转身平躺下来,只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梦中的美人。而这个梦中美人,正不慌不忙地向他走过来。他更加激动了,仿佛全身都着了火。 右少卿站在床前,慢慢弯下腰,直盯着沈平福的眼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沈先生,你好无耻!居然敢打老娘的主意!老娘今天就叫你快活快活!” 她的话音刚落,就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沈先生那个并不雄壮的东西。 右少卿的手,若是拧住姐姐大姐根上的软肉,那就是一把钳子。要是抓住沈先生这个并不雄壮的东西,可就是一只强健有力的鹰爪了。她抓紧了就向下一顶。 这时,沈平福立刻感觉到,下面东西,仿佛被人剥了皮拟的痛感,直冲他的大脑。他顿时张大了嘴,就要发出惨叫声。 右少卿此时怒火中烧,岂容他叫出声来,另一只手立刻就捂到他的脸上。她的手又结实又有力,把沈平福的嘴和鼻子严严实实地一起捂住,不让他透出一丝的气。只几秒钟,这位沈先生的脸已经涨成紫色,眼睛也鼓了出来。 右少卿的这只鹰爪,牢牢抓住他的那个东西,一下一下地顶着。 同时,她又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姓沈的,老子还以为你是个好人,还他妈的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没想到你一肚子男盗女娼,全是坏水!你不是想好事吗?好!好!好!老子就成就了你的好事!让你一辈子都忘不掉!让你永远记住,什么叫好事!什么叫好事!让你个王八蛋好好地痛快一回!” 右少卿此时真的是怒火中烧。她绝没有想到这个胖子竟会打她的鬼主意!竟然做梦想和她亲近一回!她的一只手,鹰爪一般抓着他的那个东西,就如给自行车打气一样用着力。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捂住他的鼻子和嘴,不叫他透一丝气。 这个时候,善良忠厚的沈先生,三魂六魄全都出了窍,忽忽悠悠地向房顶上飘去,又穿过房顶一直向天上飘去。他的三魂六魄飘呀飘,一直飘到了天上。 这个时候,善良忠厚的沈先生,已经没有痛感,也没有苦恼,甚至没有了欲念。他躺在棉花一样的云彩里,真正是飘飘欲仙。 他现在没有别的感觉,只有身体的下面,似乎还传来一种酸叽叽、麻酥酥、火辣辣的感觉,其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努力睁大眼睛。他只能隐约看见那个美丽女人的脸,正模模糊糊地在他眼前晃动着,似乎还在催促他,让他再用点力,再用点力!忠厚善良的沈先生这个时候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用力了。他的梦中美人正在催促他,他怎么能不用力?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神经也绷紧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他肚子下面那一点上!都在用力!都在用力! 突然间,天崩地裂,红光耀眼。千尺瀑布,如出闸口。大江大河一般,奔泄而出,奔泄而出!长枪大炮,都喷出火光!射击!射击! 右少卿也意外感觉到沈平福全身紧绷的悸动。突然间,她惊讶地看到,一股液体,正从她紧抓着的那个东西时射出来,竟射出有一尺多高。妈的!还射了又射! 她一下子松了手,非常惊讶地看着这个肥胖而且颤动着的身体。 这个几乎去了阴间的沈先生,此时正大大地张开嘴,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一声未了,他长吸了一口气后,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接着,他就如“诈尸”一般嘎嘎地狂笑起来。他的脸色从紫红转为雪白,又从雪白变成紫红。他一阵一阵地笑着,咯咯地笑着,没完没了,笑得全身乱颤。 一直等在门外的沈平金也听到了这两声嚎叫。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推开门进来。 他惊讶地看到,苏太太衣裳整齐地穿在身上,不像是刚刚做过那个事。可他的哥哥,却光着身体地躺在床上,正发出一阵阵怪异的笑声。他惊鄂地注意到,哥哥下面的那个东西,已经软了下来,似乎是已经泄过了的样子。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右少卿却一把揪住沈平金的胸口,冷着脸盯着他,低声说:“沈先生,你也看见了,你哥哥已经快活过了。你让我跟他亲近,我也跟他亲近过了!你说你言而有信!现在你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吧!” 沈平金惊讶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锐光如刺,直盯着他。这个时候,他才多少看出来,这个女人,绝不是一个寻常的人,她甚至可能更狠! 他嗫嚅地说:“苏太太,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已经派人去取了,去取了,可能还要等一会儿。只要一取回来,我立刻还给你,全都还给你。我说到做到。” 右少卿狠狠地瞪着他,“好,我就在你这里等着。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再跟你算账!你最好言而有信!” 右少卿说完,就去了客厅,在桌边坐了下来,如债主一般地等待着。 沈平金却抱住哥哥,问他:“哥,你怎么样?你这是……怎么弄的呀?” 沈平福仍然怪异地笑着,喃喃地说:“兄弟,我好快乐,我好快乐呀!” 在这方面有丰富经验的沈平金也糊涂了。这个苏太太是怎么亲近的,竟让哥哥这么快乐。似乎用什么办法也做不到这种境地呀! 这一天之后的第五天,也就是警察找上门来的前一天,他哥哥沈平福死了。哥哥的死,让沈平金意外而诡异。 在这几天里,他哥哥一直就住在他这里。哥哥有一种异样的兴奋,总是带着微笑自语着,“真来劲!真来劲呀!”沈平金看着他的哥哥,心里更加疑惑。 那一天早上,没有任何预兆,哥哥只是没有出来吃早饭。沈平金进他的房间去叫他的时候,看见哥哥极其怪异地躺在床上,已经一点气息也没有了。 哥哥身上没有穿衣服。他就那样光光地躺在床上,斜靠在床头上。高高的床头上系着一根绳子,这根绳子紧紧地勒在他的脖子上。他的一只手,还抓着自己早已绵软的东西,那个东西下面,是一片长长的湿迹。他的另一只手停留在脖子上,似乎要去抓脖子上的绳子。但那绳子已经陷进肉里,因此没有抓着。 沈平金呆呆地看着他的哥哥。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被判了刑,关在牢房里的时候,一个老头告诉他,这叫“鬼吸精”。 他仍然不明白,怎么会这样。说实话,在下也不明白。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但眼下,沈平金心里想的则只有一件事,如果孙八和阿玉姑娘拿不回来那个提包的话,他可能有点麻烦呀!坐在外面客厅里的女人,一定不是一个好打发的人! 看官们想都不用想,孙八和阿玉姑娘要想拿回提包和里面的钱,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涂和祥和崔世三是什么人,看官们早就看清楚了。 这一天,涂和祥和崔世三到这条街上来,仍然是想摸清右少卿的活动规律,为他们的下一步行动做准备。“水葫芦”在纸条里的指示很清楚,这个右少卿和另外一个叫左少卿的女人,是孪生姐妹。看见这个右少卿,也就知道左少卿长什么样了。 纸条里说:“一旦发现左少卿,立刻除掉,无论任何时间和地点!任何手段!” 但是,今天又在右少卿的家门外面转了一上午,他们仍然没有看见右少卿。 他们有些懊恼。他们在街边的小餐馆里吃过了午饭,又巡视一遍,还是没有结果。他们决定回去。因为下午,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但是,他们刚刚回到旅馆房间里,就发现有人找上门来了。 这个时候,崔世三已经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他说,他要睡一觉,休息一下,准备执行下午的任务。 正文 五百三十三、 索赃 涂和祥在自己的房间里转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拿起他的刷牙缸子。但下面并没有新指示。他想,他也应该睡一觉,准备执行下午的任务。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面的敲门声。他问:“谁呀?”他有点疑惑,这个时候,服务员会来干什么呢?他走过去,打开了门。 他立刻就吃了一惊。门口站着一个满脸笑容的女人,正是几天前和他上了床的那个“暗娼”。他第一个念头是,他竟然被这个傻大姐一样的女人追踪到了。第二个念头就想到,她肯定是来要那个提包和提包里的钱的。这是他最不愿意的一件事。 他露出惊讶的模样,问道:“姑娘,你找谁?” 阿玉姑娘笑吟吟地摇摆着,似乎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哎呀,先生,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呀,这才过了几天呀,你就把我给忘了,太不应该了。先生您可是说过的,今后还要找我的呀,想起来了没有?” 涂和祥继续装傻,“对不起姑娘,我不认识你,你走吧。” 阿玉姑娘这就有点急了,说:“先生,你不要不承认。前几天我可是伺候了你们两个人呀。我当时一忙活,就把一个面口袋忘在你的房间里了。你先生不会占我一个女人的便宜吧。还是把那个面口袋还给我吧,可好?” 涂和祥还想摇头,却看见一个黑黑的瘦瘦的男人从门外进来,脸色阴沉地盯着他。他明白,今天的事有点麻烦了。 孙八从外面进来,直接就问:“阿玉,是这个人吗?” 阿玉姑娘急切地指着涂和祥说:“就是他,一定不会错!先生,你也不要赖。你机巴上长着两个痣,我可是看见的。要不,你脱下裤子让我们看一看!” 涂和祥已经很生气了。他竟然被一个婊姐子逼到这个份上,还被她这样侮辱!他沉下脸来,瞪着他们说:“我就是没有,你们能把我怎么着!赶快走!” 涂和祥这么一说,几乎就等于是承认了,只不过要赖账罢了。孙八立刻就明白了,肯定就是这个人。 他走过来,努力和气地说:“先生,这件事,咱们好说好商量,以后还可以见面。让我们阿玉姑娘再伺候你们一回,也没有问题。我知道,那个面口袋里有一只帆布提包,黑色的,提包里面有很多钱。钱这个东西,谁都喜欢,谁也不会扔了不要。我们也是这样。但是,我们也好说话。提包,还有提包里的东西,你一定要还给我们。至于里面的钱,你先生也可以留一点,大头,可要还给我们。你说呢?” 涂和祥瞪着他,恶狠狠地说:“你别想讹我!我不吃你这一套!赶快走!” 孙八立刻说:“你不听话是不是?怎么着,咱们现在是去找警察,还是直接去派出所,这两样随你挑。” 这下子,涂和祥就有点犹豫了。派出所他肯定不能去,进去了就出不来了。警察更是不能找。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呢。 孙八立刻察觉,这一招有效,就更加得寸进尺,“我告诉你,我们是正经人,提包里的钱,也是做正经生意的。你先生恐怕不是正经人吧?我们去找警察来主持公道。走,我们一起去找警察!” 这时,涂和祥已经看见房门无声地推开,崔世三静悄悄地出现在门口,正在看着他。他立刻就来了精神,咒骂一句,“王八蛋!”话音未落,一拳就抡到孙八的脸上,打得他连连后退。 孙八这一退,正撞在崔世三的怀里。崔世三二话不说,一手勒住他的脖子就是一个侧摔,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阿玉姑娘一看见动了手,刚刚张嘴要尖叫,立刻被涂和祥掐住脖子,也直接按倒在地上。 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崔世三就是一个杀手,收拾孙八这样的人,真是轻而易举。身高体胖的涂和祥对付阿玉姑娘,就如对付一只小母鸡一般。几分钟之后,他们已经把这两个人结结实实地捆起来。不光捆上手,连双脚也捆了起来。又在他们嘴里塞上毛巾,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涂和祥是个谨慎的人,把这两个人翻过来又翻过去,仔细检查一遍,确信已经捆结实了。他向崔世三挥了一下手,就和他一起走了。 这么一个结果,沈平金要等着他们带回提包和里面的东西,当然是不可能了。 这个时候,右少卿坐在沈平金的客厅里,已经整整坐了两个小时,早就急不可耐了。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露出了一脸的凶相。 她瞪着沈平金说:“姓沈的,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沈平金也疑惑起来,感觉自己把这件事想简单了。孙八和阿玉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一定是遇到麻烦了。这个时候,他还想不到别的情况。只是在心里嘀咕,那一包钱,可是偷来的呀!要是落到警察手里,也是有一些麻烦呀! 另外,眼前这个女人,更是一个大麻烦呀!她可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 想到这里,他只好陪着笑脸说:“实在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我今天中午,确实看见拿了提包的人了。否则,我绝不会那么对你说。请你再等一等吧,看看会有什么消息。” 右少卿可等不下去了。她站起来说:“姓沈的,我警告你,如果到了明天,你还拿不回提包来,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她还不罢休,转眼看见桌上的一个玻璃烟灰缸,伸手就抓了起来。抡起右拳,狠狠地打在烟灰缸上,那个玻璃烟灰缸顿时裂成了两半。她把碎烟灰缸往桌上一扔,说:“你的脑袋有没有它硬,明天你就知道了!” 说完,她扔下呆若木鸡的沈平金,离开了他的客厅。 这么一个下午,虽然让右少卿感到怪异和愤怒,但有一件事让她惊喜,那个丢失的提包,似乎终于有线索了。那个姓沈的家伙,他跑不了。他要是拿不出提包,她一定对他不客气!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她如何尽快找到姐姐。 现在,她想先回家看一看,然后再出门去找姐姐。 还没有走到家门,她就看见柳秋月站在一个巷口的边上,正悄悄向她招手。 她急忙走过去,问:“秋月,你怎么在这里?” 柳秋月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们和左少都搬了家,换了地方。她现在广渠街的江风茶馆里等你,你快去吧。” 右少卿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她现在有更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姐姐。 右少卿此时走得太匆忙,就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尾巴。这个尾巴,已经跟踪她一整天了。就在她坐在沈平金家里等待的时候,这个尾巴也已经给葛处长打过电话了。 这个尾巴,就给左少卿带来了麻烦。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涂和祥的小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 被涂和祥和崔世三捆在地上的孙八和阿玉姑娘,全身都已经麻木了。 孙八被那个崔世三连摔了几个跟头,后来又被他结结实实地捆起来,还塞住了嘴,憋得他头昏眼花。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渐渐清醒过来。他是个扒手出身,到了这种境地,第一个想法就是如何逃生。但是,他现在被捆得紧紧的,连动一下都困难,想逃生,就太难了。 在他身边,阿玉姑娘已经哭了很长时间,现在已经哭不出来了,只在脸上留下重重叠叠的泪痕。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孙八对着她看了一会儿,就艰难地挪动着身体,转向她。他努力抬起捆着的双脚,在她身上蹬了一下。阿玉慢慢睁开眼睛,苦歪歪地看着他。 这下,孙八来了精神。只要你还清醒,就有办法。他努力地蹬着两只脚。阿玉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孙八的两只脚被紧紧地捆在一起,他蹬了半天,终于把脚上的一双布鞋都给蹬了下来。他没有穿袜子,一双脚黑乎乎的,立刻散发出一股臭气。孙八挪动着身体,努力把两只脚向阿玉的脸上伸过去。 阿玉被堵着嘴,全靠鼻子呼吸。孙八的脚一伸过来,那股臭气立刻熏得她闭上了眼睛,她就拚命地向后缩。孙八“唔唔”地哼着,不断向她瞪着眼睛。阿玉不再动了,只是奇怪地看着他,猜想他的用意。 孙八那双臭脚终于伸到阿玉的脸上,并且向她的嘴边移动。阿玉闭着眼睛忍受着。终于,她嘴里的毛巾被孙八的两个大脚趾给扯了下来。 阿玉长长地喘了几口气,心情也好了许多。她说:“孙哥,你是叫我喊吗?我的嗓子可尖了,一定能喊来人。” 孙八却拚命向她摇着头,并挪动着身体,向她伸出下巴。阿玉明白了,她也跟蛆一样蠕动着,把嘴凑到孙八的嘴边,终于把他嘴里的毛巾给扯了下来。 现在,两个人终于可以大口呼吸了。这样,他们都来了精神。 孙八说:“你,翻过去,脸朝下,趴着,快一点!” 正文 五百三十四、 劫难阿玉 阿玉明白了他的意思。蠕动一会儿,终于脸朝下趴在地上。孙八把自己挪到阿玉的身边,借着窗口渐渐暗下来的一点亮光,仔细查看捆着她双手的绳子。这事,也只有孙八这样的人才能干,他要看清绳子的结,才会下嘴。要是让阿玉来解,只会乱咬一气。 孙八看清绳结,用牙齿咬住,一下一下地晃动着,晃动着。终于,那个绳结松开了。孙八又咬了一会儿,阿玉手上的绳子终于被解开了。 阿玉身上的绳子一松,立刻瘫软在地上。她的手和脚,早已麻得动不了了。 孙八低声吼道:“你他妈的快一点!你还等着别人拿刀子来杀你吗!” 一听到这个话,阿玉拚了命地坐起来,先解开脚上的绳子,又回头把孙八身上的绳子全解开了。 人在处于绝境,将要性命不保的时候,是不会想到钱财的。可一旦能够逃生了,性命也可以保住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钱财。 孙八和阿玉姑娘,正是这样的两个人。不过,有的时候,本可以逃生的人最终却会送命,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他们一旦松开了手脚,立刻在这个房间里搜寻那个装着钱的提包。孙八开始在床上和床下找,阿玉姑娘则拐着腿向墙边的衣柜挪过去。她抓紧衣柜的门把手,一下子就把柜门拉开了。 但是,还没等她看清衣柜里的东西,却有一个更高大的东西向她倒下来,并且非常沉重地把她压在底下。她睁开眼睛一看,立刻尖叫起来。那是一个满脸都是血的死人,正沉重地压在她的身上,并且和她脸对脸。 床边的孙八立刻向她扑过来,一把就捂住她的嘴,向她叫道:“不要出声!不要出声!你他妈的会把别人召来的!” 阿玉恐怖地说:“是个死人呀!吓死我了!快把他挪开!” 孙八费了一点劲,终于把那个死人推到一边。他们望着这个死人,心里都有一种恐怖感升了上来。他们立刻明白,那两个人还是个杀人犯!那两个人要是回来,一定会杀了他们的! 他们都爬起来,一边看着房门,一边看着地上的死人。他们都在犹豫着,是不是现在就赶快逃命。这时,阿玉姑娘却注意到衣柜里放着的一只皮箱,两只眼睛立刻放出光来。没有办法,这就是她的本性呀! 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下子就把那只皮箱从衣柜里提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摸索着箱扣,“啪啪”两声打开。箱子一打开,他们又愣住了。箱子里放着一个草绿色的铁箱子,旁边放着耳机,还有电键之类的东西。他们再外行,也能看出来,这是一部电台。他们都在电影里见过。 这时,脸色更加苍白的阿玉,一眼看见草绿色铁箱子旁边的一只提包,伸手就抓了起来。她根本就不用打开看,凭着手感她就知道,这正是她要找的东西。 孙八也清醒过来,连续地说:“快走!快走!快走!” 他说着,就爬起来,向房门走过去。阿玉抱着提包,也跟着他往门口走。 可是,孙八一拉开门,就呆住了。脸色阴沉的崔世三和涂和祥正站在门外,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 崔世三进门的时候,就已经从腰里拔出匕首,冷酷地盯着孙八。接着,他就向孙八扑过去。孙八连连后退,随手抄起一只方凳向他扔过去。但崔世三根本不在乎这一击,他已经抓住孙八,瞬间就把手里的匕首刺入孙八的身体。 跟在崔世三后面进来的涂和祥却有一点发愣。因为他看见地上打开的皮箱,和皮箱里电台。就是他发愣的这一秒钟,救了阿玉姑娘。 这时,已经恐怖至极的阿玉姑娘如疯了一般,怀里抱紧提包,一声尖叫,低头向涂和祥撞了过来。她一头就撞在涂和祥的肚子上,撞得他踉跄后退,摔倒在地上。阿玉此时什么也不顾了,一边尖叫着,一边向走廊里跑去。 此时,崔世三已经把孙八刺倒在地上。他扭回头,就要往门外追。 涂和祥向他喊:“回来!不要追了!让她走!我们也要赶快走!” 他们立刻就开始紧张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这种人,到了这个时候也是极其冷静的。他们速度极快,却又有条不紊地把自己的东西放进箱子里,塞进提包里。总共只用了十几秒钟,他们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他们互相跟着,猛地撞上门,沿着走廊向前猛跑。 直到这个时候,听到尖叫声的房客们,才刚刚打开房门,向走廊里张望着。他们只看见两个人,飞快地向楼梯口跑过去。他们根本没有看清他们的脸,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站在门口互相望了望,没有看出其他的异常,就又退回到房间里。 此时,已是黄昏。太阳已经下山,路灯还没有亮起来。街道上半明半暗,也正是人们下班的时候,人们都在匆匆地赶着路。 阿玉姑娘怀里抱着提包,头发乱蓬蓬的,如疯子一般低着头猛跑。 她一直跑回到家里。坐在家门口的父亲第一次抬头看着她。她的模样也把屋里忙碌的母亲吓了一跳,格外惊恐地看着她。 阿玉像个疯子一样在屋里转了几圈,就指着灶口前面的地面,对母亲低声吼叫:“这里,挖!挖!快挖!” 母亲哆嗦着问:“大姐,么子事唦?” 阿玉瞪起要吃人的眼睛,向她叫道:“不许问!快挖!快挖!” 母亲看着她恐怖的样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肯定是大事。再说,阿玉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至高无上。她也不再说话,立刻拿起灶边的煤铲子,就在灶口的泥土地上挖了起来。 这时,受了惊的父亲,佝偻着腰,慢慢蹭进门里,看着她们。 阿玉立刻指着他叫道:“出去!出去!看着外面!” 父亲立刻退出门外。他仍然坐在小竹椅上,看着巷道的两端。 母亲终于挖好了坑。阿玉卷起手里的提包就要往坑里放。 母亲说:“大姐,要受潮唦。” 阿玉叫道:“别啰嗦!你找东西来包呀!” 母亲慌手慌脚地从屋角里找来一块油布,把那个提包包起来,放进坑里。阿玉也蹲下去,慌手慌脚地往坑里填土。 填完土,阿玉使劲在地上踩着,直到踩结实。但这是新泥土,非常显眼。她用铲子从灶膛里扒出柴灰,铺在地上,又是一通乱踩。现在,挖过的痕迹全都消失了。 阿玉把父亲叫进来,指着刚刚埋过东西的灶口,压低了声音向他们喊:“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记住没有!” 父亲和母亲,用他们苍老的眼睛注视着女儿,仿佛没有听明白。但他们都用力地点着头。他就是有疑问,也只敢藏在心里。 从这一天起,阿玉姑娘没有再出门。她一直躺在家里等着。她知道,警察一定会找上门来的。五天后,警察终于找上门来了,并把她推进警车里。 在后来长达半个月的调查过程中,阿玉姑娘把她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但唯独绝口不提那个消失了的提包。她对警察说:“我被那个死人吓死了,拚命地跑了。其他的,再也不知道了。” 后来,阿玉姑娘终于被放了出来。她回到家里就不再出门了,每天只在家里躺着,不洗脸,也不梳头,如同傻了一般。 这样,家里的日子就很难过了。阿玉姑娘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终于有一天,母亲悄悄来到她的床边,小声说:“大姐,家里……没米了。” 阿玉姑娘怔怔地看着母亲。过了好一会儿,她下了床,打开自己的小箱子。她拿出自己最后一点积蓄,还有她常穿的衣服,常用的首饰,都交给母亲。她有气无力地说:“都拿去卖了吧。如果还不够,就卖家里的东西吧。什么能卖就卖什么。” 母亲望着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后来,阿玉一家人就只吃咸菜,只喝粥。他们这样强撑了一年。 一年后的一天夜里,阿玉从自己的小屋里出来,看着坐在灶边取暖的父亲和母亲。她向他们脚下的地面指了指,说:“挖!” 母亲立刻明白了。她拿起煤铲子,挖灶口的地面。最后,她挖出了那个油布包,拿出里面的提包,小心地交给女儿。 阿玉在昏暗的灯光下打开提包。蹲地旁边的父亲和母亲都惊呆了。那里面有好多钱呀!好多钱呀!他们终于明白,阿玉为什么再也不出门了。 阿玉姑娘严厉地瞪着他们,低声说:“对谁都不能说!绝不能说!” 后来,阿玉姑娘就借着堂屋的一扇窗户,开了一间只有一个货架的小百货店,卖一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烟酒糖茶等小商品,并以此为生。 又过了一年,沈平金刑满出狱。似乎是偶然,他也曾从阿玉姑娘家的门前走过。他看着这间小小的店面,又看着坐在柜台里一动不动盯着他的阿玉姑娘。他们一个在柜台外,一个在柜台里,都互相盯视着。 正文 五百三十五、 设阱 沈平金看着柜台里的阿玉姑娘,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说:“好,挺好,挺好。你终于可以……从良了。挺好。”之后,他就走了,再也没有来过。 其实精明的沈平金怎么会不明白?他当然明白。但他此时,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哥哥去世了,对他的打击很大。他又被关了两年,手底下的姑娘都已经四处飘散,各寻生路去了。他也就此洗手不干了,不再做“皮条客”了。 他也学着阿玉姑娘,做起了小生意。有时,他会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店铺里,回想往事,脸上就露出淡淡的微笑,自己对自己说:“怎么着都是一辈子,挺好。”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也算一个交待吧。 还是那一天的傍晚,也就在阿玉姑娘被那个不知从何而来满脸是血的死人压在下面,正在恐怖尖叫的时候,赵明贵正不慌不忙地离开他租住的民房。 他临出门的时候,许文梅没有说话,却轻轻拉住他的袖子,用一种很特别的恳求的眼神看着他。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推开她的手。 他慢慢地沿着中北路往南走,前面不远就是楚汉路的路口。 阿梅不想让他出来。他明白阿梅的想法,只是为了活下去。但是,他也有他的想法,他又何尝不想活下去呢。他今后能不能挣出一条活路来,今天就是关键。他必须出来。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中北路上的行人很多,大多都是放学的孩子,或者刚下班的成年人。他们在夕阳中步履匆匆。 赵明贵一直走着,如同一个刚刚下班,正要回家去的男人。他走到最后,就走到楚汉路的路口。他停下来,望着那个守在路口的小百货店。此时,店里正射出柔和的灯光。他明白,林文秀还没有关门打烊。 他静静地走进小百货店里,静静地站在柜台前,静静地看着拄着双拐的林文秀。 林文秀放下手里的抹布,也同样静静地看着他。她轻声问:“先生想买点什么?” 赵明贵也同样轻声说:“麻烦你,帮我拿两包前门,和一盒火柴。” 林文秀拿了烟和火柴,放在柜台上,说:“一共是七角八分钱。” 赵明贵付了钱。又拆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划着火柴点上。他用力吸了一口烟,仍然注意地看着林文秀。 林文秀也注视着他,说:“先生还想要什么?” 赵明贵点点头,轻声说:“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我有一些事,想和杜先生说。是很重要的事。今天已经很晚了。我希望明天上午就能见到他,跟他说一些事。麻烦你,转告他一声。” 林文秀轻声说:“好,我会转告。” 赵明贵低着头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明天上午,八点钟左右吧。我知道他很忙,我只想在他上班前,占用他几分钟时间。就是这个事了,麻烦你,谢谢。” 他这么说着,就转过身,无声地走出小百货店。 林文秀一直看着他独行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黄昏里。她回头对秦东海说:“你听清了吗?他刚才说的话。” 秦东海说:“听清了。一会儿,我帮你上好门板,就去告诉老杜。” 林文秀轻声说:“你也转告老杜,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做过地下工作的人,对危险都有超出常人的敏感。林文秀此时就有这种敏感。只是,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危险,会落在谁的头上。是她,还是杜自远。 有些时候,有些事,真的让人很无奈。在下也没有办法。 就在此时之前,黄昏还没有降临的时候,右少卿接到柳秋月的通知,终于匆匆赶到广渠街。她远远就看见正站在江风茶馆门前的姐姐。她立刻加快了脚步赶过去。 左少卿也看见了妹妹,她向妹妹招了一下手,就先进了茶馆。 右少卿紧跟着也进了茶馆。她们在一张临窗的茶桌旁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茶馆里的人并不多。此时正是人们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喝茶。所以,茶馆里就很安静。 左少卿叫来服务员,要了一壶茶和一盘点心,也算做今晚的晚饭吧。 右少卿急切地问:“姐,你怎么换了地方,我正急着找你呢。” 左少卿就有点忧虑起来,轻声说:“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们住的那个地方,被人盯住了。而且,早上雅兰也没有露面。我想来想去,只好换个地方。” 妹妹抓住姐姐的手,说:“姐,我告诉你,你丢的提包有线索了。有一个姓沈的人说,他知道是谁拿了你的提包,还说,他知道里面有不少钱。看样子,是真的。” 左少卿一听到这个话,立刻紧张起来,“提包在什么地方?” 妹妹说:“那个姓沈的人说,他已经派人去拿了。但是,我等了一下午也没等他拿回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没关系,这个姓沈的人跑不了。明天我们可以找这个姓沈的去追线索,一定能把提包追回来。” 左少卿用力点了点头,“妹呀,那个提包里的东西,实在是太重要了。” 右少卿立刻笑了起来。她很想把下午发生的那件奇事也说给姐姐听。可是,她立刻就注意到,姐姐正有些意外地看着门口,是很疑惑的那种样子。她回头看了一眼,不由也疑惑起来。 茶馆的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姑娘,正用一种紧张和不安的眼神注视着她们。右少卿盯着这个有些眼熟的姑娘看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来,这个姑娘曾经跟踪过她。这个情况,立刻让她紧张起来。 这个姑娘,毫无疑问就是龙锦云。 这半个月来,她每天都在这几条街道上转着走着。现在她闭上眼睛就能说出哪个商店在什么位置,它几点开门几点关门。她认识这几条街道上的每一棵树,每一个角落。知道哪一棵树,哪一个角落可以藏身而不被别人看见。她的双腿酸痛肿胀,脚上已经磨出了血泡。她每天夜里回到省军区招待所都要用两瓶热水烫脚。这是秦东海一再叮嘱她的。这半个月来,她已经疲惫至极,几乎快走不动路了。 就在刚才,她站在街边,想歇一下脚。她靠在一棵树上,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天一黑,她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天一黑,她这一天又将白白地虚耗过去。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可能还要很久。她真的累极了,只想找一个地方,哪怕是水泥地,石头地,然后躺下来,让自己酸痛的双腿舒展一下。 此时,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街上的行人,看着他们匆匆从她的身边走过。她掠眼过去,就知道这些人都不是她的目标。然后,她更加茫然地把脸转向另一边。那边一个女人,正在匆匆走来,可能她有什么急事吧。她的目光从那个女人的脸上掠过,去看别的人。但就在这时,她仿佛触了电,全身都颤抖起来。她瞬间又把目光转回去,再次观察那个女人。身材高挑,短发,容貌很好看。天呀,她是右少卿! 龙锦云全身的神经都颤抖起来,仿佛有强大的电流从她的身体里穿过。老杜说过,右少卿是短发。是呀!右少卿是短发!她记得她的容貌!如果不是她匆匆的步伐,龙锦云几乎把她错过去了! 她立刻闪在一根电线杆的旁边,看上面的招贴,只用眼睛的余光盯着右少卿。接着,她又吃了一惊,她在右少卿的前方,竟然看见了左少卿!并且,看见她们互相拉着手,进了茶馆。老天!老天!我终于找到你了呀! 这时,龙锦云心里就有一些纠结了。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打电话通知老杜。 但是,她向周围看了一眼就明白,这里很偏僻,要想找到一部电话可能很困难。但是,要让她离开这里,去远一点的地方找电话,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她已经两次错过了她们,两次丢失了目标。老杜说过,我不允许你第三次丢失目标! 龙锦云只考虑了短短的几秒钟,就立刻做出决定,她只有公开盯上去,和她面对面,甚至抓住她的手,才不会再次丢失目标。 她一进了茶馆,就看见左少卿姐妹也在注意她。她明白,如果她还采取跟踪的办法,一定会被她们甩掉的。这是她绝不能再犯的错误! 这个时候,龙锦云没有任何犹豫。她很快地走到桌边,直盯着正注视着她的左少卿,她慌乱而又紧张地说:“你是左少卿,你一定是!左少卿,我终于找到你了!” 左少卿惊讶地看着她。她确实感觉到这个年轻姑娘似乎有点面熟,但她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她谨慎地问:“你是谁?” 龙锦云其实已经很慌张了。她还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 她急切地说:“我叫龙锦云。是老杜让我找你。老杜,杜自远,一直在找你呀!在南越,在柬埔寨,柬埔寨的金边国家监狱,你想起来了吗?” 正文 五百三十六、 被捕 南越、柬埔寨,金边监狱,这些地方,左少卿都想起来了。她还想起来,在金边监狱里,似乎就是这个年轻姑娘对她说过话,好像是说:等待营救什么的。但是,杜自远是谁,她并没有想起来。 嗨,还是那个说了许多次的老问题。特工人员每执行一个新的任务,都会使用新的名字。龙锦云在这里提到的杜自远,是在下对各位看官们说的,为的是阅读顺畅。现在杜自远使用的,一定是另外一个名字。 此时,左少卿谨慎地看着龙锦云,轻声问:“你想干什么?” 龙锦云立刻说:“请你去见一下杜自远,他找你已经……” 说到这里,龙锦云停了下来。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左少卿姐妹立刻回头向窗外看。她们都是经过训练经验丰富的情报人员,立刻就看出了异常。 这是一种由清晰到模糊,再由模糊到清晰的观察。 假设,你此时正看着窗外。窗外有许多行人在来回地走动,他们各有各的行走目的,各有各的步伐节奏。如果你将自己的视线模糊一下,这些行人就会变成一个又一个移动中的色块。通常而言,所有色块的移动方向都是纷乱的,速度是不一样的。但假如,你发现其中有几个色块移动的目标比较一致,甚至,他们移动的速度也一致的话,你就要注意了。 瞬间,你调整目光的焦距,让这几个色块由模糊变成清晰后,再观察这几个人,你就会看得更仔细,甚至更准确。 龙锦云和左少卿姐妹,都准确地判断出来,街上有几个正向茶馆这边移动过来的人,是警察。他们的行进的目的和步伐节奏,是那么的一致。 左少卿回头瞪着龙锦云说:“你带来的?” 龙锦云恐慌地摇着头,“不是!绝对不是!我一直是一个人!” 左少卿立刻转向妹妹,“妹,你赶快走!现在就走!” 右少卿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姐,你呢?” 左少卿急切地向她挥手,“我没关系。你可不能被他们抓到!快走!” 右少卿立刻就听明白了。她可是潜伏特务呀,如果被捕,就不会有好下场。她没有再说话,转身向茶馆的后厨那边走去,很快就消失了。 左少卿回头看着龙锦云,“姑娘,你最好也离开。” 龙锦云拚命地摇着头,“不!不行!我的任务就是找到你!从南越,到柬埔寨,我的任务就是找到你!我一定要守在你身边!” 左少卿看着她,点点头,“那你就守着吧。接下来,你最好不要开口!” 龙锦云立刻点头说:“我知道。” 她们并排站在一起,看着茶馆的门口。 很快,茶馆的门口出现了几个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们。不一会儿,一个中年人从后面走进来。前面的人都给他让开路。 葛处长径直走到左少卿面前,不动声色地说:“你是左少卿?请跟我走一趟吧。”他回头盯了旁边的龙锦云一眼,说:“这里没你的事,你走吧!” 龙锦云却表情坚定地瞪着他,伸手挽住左少卿的胳膊,不肯离开。 半个小时后,左少卿和龙锦云都被带到公安局,并被送进不同的询问室,由不同的警察问话。但是,这两个女人却异常的顽固,谁也不肯开口说话。无论问话的警察如何循循善诱,甚至拍桌子怒吼,她们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着。她们甚至连眼睛都不肯抬一下。 葛处长非常的恼火。他亲自去问话,用了各种办法,同样毫无效果。 他从最平常的问话开始,“你晚饭吃过了吗?” 他语含威胁,“你知道这里什么地方吗?” 他寻找对方可能的关切,“张雅兰也在这里,我知道你们常见面。” 他甚至用了刺激性的问话,“时间正在过去,你消耗的是你的时间!” 但是,无论他怎么问,坐在对面的女人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在审视着他,甚至是在看他的笑话。葛处长心里升起了怒火。 他恼怒地盯着左少卿,离开询问室,立刻给张正东副局长打了一个电话。 他说:“张局长,我担心这个女人和我们目前的任务有关。你建议我把所有可疑的人都控制起来。我觉得你说的对。我现在把这个女人控制起来了,但她什么也不肯说。你有经验,能不能来试试?” 夜里十点多钟的时候,张正东副局长和孟桅处长立刻乘车到了公安局,与葛处长见面,并详细询问了整个情况。 张副局长点头说:“现在来看,这个女人确实可能有问题,值得下一点功夫。” 于是,张正东和孟桅同时去询问室问话。他所用的招数几乎与葛处长一样,但仍然没有效果。他们都看出这个女人绝不是平常人,但就是问不出任何话来。 在另一间询问室里,龙锦云也是不肯说话。葛处长早就看出来了,她非常紧张,双手拧来拧去,但低着头,问什么都不回答。 张正东从询问室里出来,对葛处长说:“老葛,我看出来一点,她们都受过反审讯的训练。她们不见到自己人,绝不会开口说话!” 葛处长问:“谁才是她们的自己人?” 张正东摇摇头,“绝不是一般的人。她们甚至可能承担着重要任务。” 张正东这么一说,葛处长也疑惑起来。张雅兰多次说过,她找的这个人比较特殊,承担重要的任务。他猜想,除了物理研究所这样的保卫任务,还有什么任务更重要呢?他完全想不出来。 这时,一名警察快速地跑过来,在葛处长耳边低语几句。 葛处长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他立刻回头看着张正东说:“刚刚得到消息,武昌火车站货场发生大爆炸,有一节车厢被炸毁了!” 张正东也变了脸,立刻说:“赶快走!赶快去看看!” 张正东和孟桅匆匆冲出公安局,钻进自己的汽车急忙走了。葛处长则带着大批警察也乘上汽车,向武昌火车站疾驶而去。 葛处长等人到达的时候,武昌火车站已经被大批军队和警察包围。警察们四面挥着手,驱赶看热闹的人。封锁现场的战士看清葛处长是公安局的人,才挥手放他们过去。 车站里面到处都是烟雾。许多战士和铁路员工提着灭火器奔跑过来,向一节燃烧的车厢喷射。还有一些人用水桶和脸盆接了水来灭火。 杜自远已经到了现场,脸色严峻地注视着遭到爆炸的车厢。 葛处长和张正东到了现场才看出来,被炸毁的车厢正是明天晚上准备用来装运“核心部件”的车厢。一共是三节车厢,一直停在轨道上,并且有军队看守。现在,中间的那节车厢已经被炸得变了形,几乎被全部炸毁了。 这种情况让在场的杜自远、张正东和葛处长都惊讶而疑惑。 “核心部件”的运输应该是明天晚上,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装车。但为什么是今天被炸毁呢?为什么不是明天,而是今天呢? 张正东看了一眼杜自远,问:“是怎么个情况?” 杜自远回头盯了他一眼,说:“我也是刚到,是什么情况正在调查。” 张正东轻声说:“完全是莫名其妙嘛!” 杜自远回头盯着他,脸色更加严峻,“你什么意思?” 张正东说:“特务们这么干,完全没有道理嘛!运输是明天的事,怎么是今天?” 杜自远盯着他好一会儿,终于没有说话。他盯着被炸毁的车厢,脸色更加冷峻。 葛处长跑来跑去,安排手下的警察开展调查工作。 车厢上的火已经被扑灭了。一些警察围着车厢仔细观察着。 一个小时后,调查的结果逐渐汇总过来。这三节车厢一直停放在这里,由省军区的部队负责守卫。哨兵分布在车厢的四角,车上并没有人。所以,在场的人可以庆幸的是,没有人受伤。 下午,有铁路员工来检查车厢。他们只检查车厢的下面,没有进入车厢。现在,这几名检查车厢的铁路员工已经被控制起来,并进行了询问。他们回答,他们是在工长和军队的监督下进行检查的,前后不过几分钟。 葛处长告诉他们,炸弹是安装在车厢底部的,有半截车厢完全被炸毁。如果车厢里装载了“核心部件”,则必定会被炸毁。另外一点,炸弹的威力很大,应该是tnt定时炸弹,不是普通的爆炸物。 他们围着被炸毁的车厢慢慢地转着。一些警察正在车厢的内外仔细检查。 孟桅低声问:“为什么是今天爆炸,为什么不是明天爆炸?” 张正东回答:“定时炸弹通常定时是十二个小时,不可能太长。” 孟桅仍然很疑惑,“为什么不在明天再定时?他们似乎能够接触到车厢呀。杜局长,你说这是为什么?” 杜自远扭回头,严厉地说:“特务们这么做,肯定是有目的的!” 孟桅凝视着他,继续问:“杜局长,你说,他们会有什么目的呢?” 正文 五百三十七、 再重逢 杜自远盯了他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却没有说话。 张正东说:“老杜,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说出来?” 杜自远将目光转到他的脸上,静静地看着他。但他沉默着,仍然没有说话。 张正东走到他的面前,也审视着他,严肃地说:“老杜,你是不是谁也不信任?为什么不回答我们的问话?你在想什么?” 杜自远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说:“我需要仔细考虑一下,然后再说!” 葛处长不安地看着他们,感到目前的局面很奇怪。他不希望出现尴尬局面,打着圆场说:“这两天,我总是碰到奇怪的事,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杜自远回头看着他,“葛处长,你又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葛处长笑了一下,挥着手说:“我今天抓了两个人。嗨,他妈的,怎么问也不说话!真是奇了怪了。张局长也去问过,也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简直是莫名其妙!” 杜自远转向张正东,“这么说,你已经审问过了?” 张正东瞪着他,一点头说:“是,审问过了,你有什么疑问吗?这两个人不是普通人,是受过训练的。我能看出来。或者,你也去试一试?” 杜自远的眼神里更加疑惑,非常注意地看着张正东。他慢慢回头对葛处长说:“一会儿回去,让我也见一见这两个人。” 葛处长立刻说:“行。你要是能让这两个人开口,那我就佩服你了。” 爆炸现场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们穿过警戒线,开始往回走。 在车站门口,张正东和孟桅向杜自远打了一个招呼,就直接回物理研究所了。杜自远带着秦东海,则跟着葛处长去了公安局。 到了公安局,他们在葛处长的办公室里稍等了一会儿,然后就去了询问室。 在询问室门外,葛处长推开门,指着里面的人说:“就是她。” 杜自远一进门,立刻看见坐在桌旁的左少卿,顿时愣住了。默默地凝视着她。 左少卿也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杜自远,沉静的目光里藏着惊愕。 他们已经许多年没见了,自从离开南京以后。再次见面,却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他们互相凝视,互相注视时,眼神里都有一些复杂了。你呀!你呀!我一直都在找你呀!你还是那样的你,让我说什么才好!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心里同样想到的话。 葛处长十分惊讶地来回看着他们,“老杜,你见过她?” 杜自远慢慢地收回目光,回头盯着葛处长。他轻声说:“这个人,我要带走。今晚就带走!” 葛处长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为什么?” 杜自远说:“你不必问了。这个人我要立刻带走!”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左少卿突然开了口,“还有一个叫龙锦云的姑娘。” 一听到这个话,杜自远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一股怒气。他直瞪着葛处长,严肃地问:“她说的那个龙锦云,也是你抓的?” 葛处长疑惑地看着他,“你是说,那个年轻的。是,那个姑娘是和这个人一起抓的。你真知道这个人?你认识她?” 杜自远竭力克制着心里的愤怒,说:“老葛,你不要问了。现在就把人带来。” 他回头向秦东海做了一个手势,“带她上车去。” 秦东海立刻走过来,伸手请左少卿站起来,然后带着她离开了询问室。 杜自远却并没有立刻要离开这里的意思。他回头看着葛处长,眼睛里藏着疑惑问道:“老葛,你因为什么事,要抓这两个人?” 葛处长叹了一口气,不住地摇着头,“嗨,还不是为了那个核心部件的安全。这些日子,我心里压力太大了,又总是有一些可疑的人出现。张局长就建议我,现在是非常时期,有可疑的人就先控制起来。等那个重要任务完成以后再处理。我注意到了这个人,觉得可疑,就先抓起来了。” 杜自远瞪起眼睛,几乎是咬着牙说:“你竟然没有任何证据就抓人!” 葛处长张大了嘴,也有些生气,“老杜,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刚刚又发生了一次爆炸,你也看见了!情况这么严重,我不采取措施能行吗?” 杜自远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怒气,尽可能轻声说:“老葛,以后千万不能这么干了。弄不好,你会被人利用!”他停了一下,又轻声说:“你可能已经被人利用了!” 葛处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杜自远终于上了车,带着左少卿和龙锦云离开了武汉市公安局。 秦东海开着车,他偶尔看一眼坐在身边的是龙锦云。杜自远和左少卿则坐在后面。他从一上车起,就紧紧地抓着左少卿的手,用力的攥着。左少卿不时回头看着他,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是抑止不住的笑容。 车开出并不远,杜自远就忍不住了。他说:“东海,停车。” 汽车在僻静的街边停下。杜自远探身上前,抓住龙锦云的肩膀用力摇了一下,说:“小龙,这回你立了大功,立了大功!我会记住这一点!” 龙锦云立刻回头,只叫了一声“老杜”,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激动得满脸通红,眼泪不断地从她脸上流下来。 杜自远说:“小龙,不要哭。我以前对你比较凶,希望你不要怨我。等这里的任务一完成,你立刻就回部里来,和我一起工作,好不好?” 龙锦云看着他,不住地点着头。她哭泣着,却满脸都是笑容,不住地点头。 杜自远又说:“我知道,东海一直在心里惦记你。我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现在,你可以和东海去街边说一会儿话。现在就去吧。” 秦东海立刻推开车门,并且推了龙锦云一下。他们都下了车,走到街边的阴影里,立刻就紧紧地抱在一起了。 龙锦云搂住秦东海的脖子,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这短短的一个月呀,对她来说,就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似乎永无尽头,永远尽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把脸埋在秦东海胸前,呜呜的哭泣着。 实在说,她心里也太明白了。她其实已经沉入水底,甚至已经没有生的希望。在有些时间里,她自己都已经放弃了挣扎。前途那么渺茫,一点光明也看不见。可是现在,她终于熬出来了,她终于浮出了水面,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气了。可以和眼前这个她心中最爱的男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她哭泣着,心里却像欢乐盛开的花朵一样灿烂、奔放和畅快。 秦东海搂着她,抚摸着她的后背。他能感觉到她的一切痛苦,也能分享她此时的欢乐。他心里更欢乐呀! 杜自远透过车窗,默默地看着他们,心里有阵阵的激动。 他慢慢扭回头,看着一直注视着他的左少卿。轻声说:“少卿,我终于找到你了!”他一下子就把左少卿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他不断地说:“少卿,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左少卿也哭了,身体一下一下地颤抖着。自从离开南京,她再也没有见到杜自远。这几年,除了在金兰湾的一个短时间,她一直没有和组织恢复联系。那是一种流浪孤儿的感觉,凄凉而无助。现在,她藏在心里的情感,全都爆发了出来。 现在,她终于和组织恢复了联系,这尤其让她感到前途光明。偎在这个男人的怀里,更让她感觉到温暖和柔软。那是一种松弛的,是一种可将生命托付与对方的信任。可以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看,任由对方牵着她的手,像风一样往前飞。 就这样,他们互相拥抱了许久,也亲吻了许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少卿,在南越,在柬埔寨,都是你吧?” “是我。我那时一直都在逃命。我见过那个姑娘,”她向窗外看了一眼,“但我那个时候太恐惧了,我甚至怀疑她是台湾方面的人。” “我没想到,我那么迫切寻找的,竟然是你。” “天呀,我要是知道你在找我,我就不会那么瞎跑了。我兜了一个大圈呀!” “今年四月,南越的金兰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知道?” “哎呀,我知道!南越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他是美国人杀害的!” “你怎么知道?”杜自远顿时瞪大了眼睛,盯着她。这才是关键呀! “我看见的,是亲眼看见的!那个枪手,是当着梅斯和美军基地情报首脑麦肯中校的面,开的枪!我当时都被这个情况惊呆了!” “你亲眼看见了?”杜自远仍然有些不放心。 “是呀!亲眼看见了。我还拍了照片!” “你拍了照片!在哪里?”杜自远真的大吃一惊。 “哎呀!不要再提了!我一直随身带着这个胶卷,藏在一块香皂里。台湾那边的人一直在追杀我,我更感觉到这个胶卷的重要。但是,他妈的,前几天,这个胶卷被人偷走了!” 正文 五百三十八、 险棋 “是有意偷的?”杜自远急切地问。 “似乎不是。更像是随手牵羊。那块香皂放在一个提包里,提包里有一些钱。盗窃的人可能是看见了那些钱。所以,连提包一起偷走了。” “有线索吗?知道是什么人偷的吗?” “我妹知道一点线索。是昨天晚上告诉我的,就是被公安局逮捕之前。对了,自远,我妹也在武汉呀!” “我知道她也在武汉。” “你怎么知道?” “是赵明贵说的。” “赵明贵?他也在武汉?” “是。现在来看,他到武汉来,也是针对你的。你可能是他的首要目标!” “自远,赵明贵可是个狡猾的家伙,你一定要防着他。” “我知道。我一直派人监视他。我想通过他,找到‘水葫芦’。这是我到武汉来的最大的目的!” “哎呀!自远,‘水葫芦’也在武汉呀!”左少卿猛地坐起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直盯着他说,“‘水葫芦’也在武汉,我有可靠情报!” “什么!你有什么情报!”杜自远顿时瞪大了眼睛。 “我截住了台湾发给魏铭水的电报。魏铭水就是我妹所在的那个潜伏小组。电报里命令他,服从‘水葫芦’的命令,采取行动!” “水葫芦”也在武汉!这个消息大大地震惊了杜自远。他的脑海里顿时翻滚起来,各种细微而诡异的情况一一浮现,并且揉合在一起。 孟桅处长说过,他很担心总参情报部的内部有敌人的卧底。武汉物理研究所研制的那个“核心部件”,被某个人准确地透露给台湾。张正东那双有些阴沉的眼睛。再有就是,几个小时前发生的那次爆炸。他相信,这次看似愚蠢的爆炸,一定是有特殊目的的。尽管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出这个目的是什么。最后一点,张正东竟然建议葛处长抓捕一切可疑的人!他有什么目的! 杜自远心里明白,“水葫芦”也在武汉,只能说明所有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经过“水葫芦”周密策划的,都是有目的的!狡猾的“水葫芦”,绝不会做无用功! 现在,杜自远确确实实地明白,这个“水葫芦”就在自己的身边,甚至和他经常见面!但是,他是哪一个?他是哪一个? 杜自远一想到这里,就有些坐立不安了,心里也更加焦躁。 他说:“少卿,我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办,否则就晚了。你现在怎么办?要不,我送你去省军区招待所休息吧。你知道湖北省军区的司令员是谁吗?就是当年南京的那个伤员呀!” 左少卿惊讶地点点头,“原来是他呀!太好了。自远,我现在还不能休息。我要去找我妹,她说她已经有了线索,我要尽快把那个香皂找回来。” “那好,我再送你一段吧。”杜自远再次搂住她,轻轻地亲吻她的脸。 “自远,不用送我。”她慢慢地从杜自远的怀里挣出来,注视着他,“我现在必须尽快去找我妹。我还不知道我妹在哪儿,我得去找。你还有更重要的事,你快去吧。等天亮了,我随时都会和你联系,去省军区招待所找你。” 杜自远默默地注视着她,拉着她的手说:“以前在南京,现在在武汉,我们每次见面都是这么匆忙,这么紧张。少卿,找一个机会,我一定要和你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左少卿已经猜到他的意思,心里忍不住有些摇动。但这也是一件很难决定的事呀!能和杜自远独处的,是她,还是她妹呢?算了,以后再考虑这些事吧。 她微微地笑着,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推开车门。 几分钟之后,杜自远、秦东海和龙锦云都静静地站在汽车旁边,看着左少卿很快地走远了,并且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杜自远收回思绪,轻声说:“东海,咱们去物理研究所!快一点!” 秦东海和龙锦云都急忙钻进汽车里。这辆大吉姆,轰鸣着也消失在黑暗里。 杜自远到达武汉物理研究所的办公楼里,立刻办了两件事。第一件,是给省军区司令员李云林打电话。他说:“老李,你派部队来,就是现在,要快!” 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通知总参情报部四局的张正东副局长,和孟桅处长来五楼的会议室开会,是紧急会议。 张正东和孟桅都住在这栋办公楼三楼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里安了两张行军床,就是他们睡觉的地方。所以,杜自远的通知一到,他们立刻就穿好衣服,出了办公室,匆匆向楼梯口走去。 但是,他们一到五楼的楼梯口,就察觉到异常。 五楼的楼梯口有持枪的士兵把守。走廊里和会议室门口,也有持枪的士兵。这种情况,似乎说明这个紧急会议十分重要。 张正东匆匆走到会议室门口,推开门就进去了。 跟在他身后的孟桅也要进门时,却被门口的士兵拦住了。 他惊讶地说:“我要进去开会!” 但那两名士兵却抓着他的肩膀用力向后一推,并且指着他说:“不许大声说话!请你离开这里!” 孟桅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左右看着门外的情况,也看着那些严厉瞪着他的士兵,但他却不肯离开。他有些恐慌地转动着眼睛,不时向左右看,向会议室门口看。这时,他就听到会议室里传出来的说话声。那是非常异常的说话声。 此时,在会议室里,张正东副局长一进门,立刻就意识到了异常。 会议室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应该参加会议的人。或者说,会议室里只有一个人,就是杜自远。他独自站在会议桌旁,正用严厉的目光瞪着他。 会议室里靠近门口的这一边,还站着七八名持枪的士兵。他们的目光都盯着张正东。张正东一进来,会议室的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他立刻明白,这种局面意味着被捕!他心里的怒火立刻升了上来。 他瞪着杜自远说:“杜自远,你要干什么!” 杜自远冷酷地盯着他,直截了当地说:“张正东,按照中央调查部的命令,现在对你实行隔离审查,请你配合!” 张正东的脸色由红转白,又在转眼间变得通红。他大声问:“你有什么理由!你有什么证据!谁给你的权力!你毫无道理!” 杜自远目光冷酷地盯着他,仿佛一直要盯进他的心里。 他严肃地说:“张正东,在对你的审查期间,证据、理由,都会对你说!你也有充足的时间作出解释!我现在执行的是上级指示,你必须服从!” 张正东仍然瞪着杜自远。他胸脯剧烈起伏,呼吸变得急促,却说不出话来。 在中国当时的各情报系统里,**中央调查部的地位最高,权力最大。他们可以逮捕任何人,前提条件是,他必须有确凿的证据! 张正东很明白这一点。毫无疑问,现在远不是申辩的时候。 现在这个时候,他只能沉住气,等待申辩的机会。 他低沉地说:“你毫无道理!你毫无道理!你一定拿不出证据!” 杜自远并不想回答他的指责。他向已经站在张正东身边的士兵们做了一个手势。立刻有两个士兵架住了张正东的胳膊。这时,张正东的脸色已经变成黑紫色了。 一直站在门口的吴坚立刻走过来。他也是第一次面临这种情况。他也知道张正东的地位。他搜查张正东的时候,双手甚至有一点颤抖。 他从张正东的腰里解下一支小手枪,又把他所有的口袋掏空。什么笔记本、钱包、钥匙、钢笔等物,都和那支手枪一起,放在会议桌上。他回头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向他摆了一下手。吴坚则向那两名士兵摆了一下手。 张正东被士兵们架着,簇拥着,离开了会议室。 孟桅处长仍然站在门外。他看见了张正东被带出门被带走的过程。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眼神里更加紧张和不安。 他看见最后出来的杜自远,立刻上前说:“杜局长,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个……这个……究竟是为什么?” 杜自远严厉地瞪着他,说:“孟处长,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做好你的工作!今天是五月二十四日,安保任务的最后一天!如果发生任何意外,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说完,就跟着那些士兵下楼走了。 孟桅处长有些痴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未动,仿佛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此时,确实是五月二十四日,凌晨四点多钟了。 这是武汉物理研究所安保任务的最后一天,关键的一天。这是谁都知道的! 这一天里,发生了许多事,许多让人紧张不安的事。在下要用许多笔墨,才能一一叙述,请看官们记住发生所有事情的时间。 凌晨四点三十分,杜自远回到他在省军区招待所时,李云林已经在他的房间里等着他了。总参情报部四局副局长张正东,被中央调查部二局副局长杜自远下令隔离审查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 正文 五百三十九、 疑虑 李云林为此忧心忡忡。今天是安保任务的最后一天。但他们的内部,却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大事。套一句不太好听的话,这简直是自乱阵脚呀! 现在,他和杜自远都坐在房间仅有的两只单人沙发上,默默地吸着烟。他们也透过缭绕的烟雾,互相注视着。他们的目光严肃而沉重。 李云林轻声说:“老杜,你这是在冒险呀!” 杜自远冷静地看着他,“我知道!我现在无路可走,只有冒险这一条路了!” “为什么?”李云林问。 “因为‘水葫芦’!”杜自远低沉地说:“我到武汉来,第一项任务就是要寻找这个‘水葫芦’!我必须找到他!只不过,现在和物理研究所的安保任务撞在一起了!这个‘水葫芦’,就潜藏在我们的情报系统内部!他能潜藏十几年,就说明他有足够的狡猾和智慧!我今天早上,就是两个小时前,才得到可靠情报,这个‘水葫芦’也在武汉!他可能就在我们的身边!这是我必须冒险的第一个原因!” “还有什么?”李云林不安地问。 “第二,这个‘水葫芦’,针对物理研究所研制的核心部件,一定制定了一个十分周密的方案,并且正在步步实施!但是,我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没有查明白,他的这个方案将会怎么实施!老李,我现在无从下手,只能冒险了!如果是我错了,是死是活,我都认了!” 李云林忧虑万分地看着他,已经感觉到他心里的压力有多大。他说不出话来,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痛苦地摇着头。 杜自远说:“老李,现在是关键时刻,最后一天,你无论如何都要帮助我!” 一听到这句话,李云林更说不出话来了。这句话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契约,甚至,就是一个生死契约!过去的经历,注定了他必须信守这个生死契约。 想到这里,李云林沉重地点点头,“行!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帮助你!”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杜自远陪着李云林去食堂吃早饭。 此时,他心里一直转悠着另外一件事,今天上午八点左右,赵明贵要见他。 他现在不知道这个赵明贵,是不是也要对他耍花招!再进一步,这是不是“水葫芦”所策划的方案里的一个步骤!他拿不准。这正是他心里最焦躁的一件事。想到这里,眼前的这顿早饭,他也吃不下去了。 早饭这个事,是中国人最重要的一顿饭。 到了早上七点钟时,魏铭水的“荣升”小吃店里,吃早饭的客人已经人满为患了。所有的餐桌旁都坐满了客人。 这间小吃店开业还不到一个月,在这一带已经很有一些口碑了。每天早上,店里挤满了吃早点的人。来晚的人,就只好找一个看上去已经快吃完的客人,站在他身后等着。这是那个时期的风俗,今天已经没有这种风俗了。 魏铭水坐在他的小账房里,看着店里的情景,心情却一点也好不起来。 就在半个小时前,古占标悄悄地走进来,告诉他两件事。第一件,昨天夜里,武昌火车站里发生了大爆炸。魏铭水心里立刻就担忧起来。这肯定是他提供的爆炸物所造成的呀!不知这件事,最后会不会连累到他的头上。 古占标告诉他的第二件事,是刘溪已经不在赵家墩三条巷了,他的电台也没有了。他小声说:“老魏,这小子是不是反水了?” 魏铭水惊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但他考虑,似乎不应该是“反水”。如果刘溪真的向公安局自首,他的这间小吃店里,早已挤满了警察。 他小声问:“你确实看清楚了吗?” 古占标却是粗中有细,说:“桌上已经有了一层灰尘,他离开已经不是一天了。” 这下子,魏铭水可真的有点担忧了。这个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右少卿曾经说过的话。她说:“老魏,你应该考虑另谋出路了。”他知道,刘溪和右少卿的关系很好。难道,是右少卿把刘溪劝跑了吗? 但还是那个问题,如果右少卿劝刘溪自首,现在店里早就挤满了警察呀!古占标说,刘溪离开赵家墩三条巷,已经不是一天了。右少卿会那么干吗? 真的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魏铭水一转眼,就看见右少卿进了店里,正向他的小账房里走来。魏铭水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一定有问题了。 右少卿进了他的小账房,脸色青白地盯着他,低声说:“老魏,昨天晚上武昌车站里发生爆炸,和我们有关系吗?爆炸物是不是从俞多娜那里出来的?” 魏铭水同样严厉地盯着她,说:“右少,这是本部的命令,我能不执行吗?” 右少卿低声吼了一句,“老魏,你要把我们所有的人都害死呀!” 魏铭水摇摇头,“炸弹又不是我们安放的,也许我们……” 右少卿瞪着他说:“这还不够呀!有一个人开口,我们就全都完蛋!” 魏铭水心里不能不承认右少卿说得有道理。他说:“事已至此,你说怎么办?” 右少卿低头想了一下,“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应该另谋出路了。这只是我的建议,应该怎么办,你尽快拿主意。车站里的爆炸,很快就会查到我们头上!” 魏铭水也为此焦虑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身边也有了危险。 右少卿谨慎地注视着魏铭水。按照姐姐的想法,是想争取这个魏铭水。但是,她也确实没有把握。凡事都不能做过了。做过了,就可能给她带来危险。 这时,魏铭水慢慢地抬起头,有些阴沉地盯着她,说:“右少,刘溪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右少卿目光沉稳地盯着魏铭水。她知道,下面的回答很重要。她说:“我不知道,自从前天给你送来电报,我再也没见过他。”其实,这还真是一句实话。 魏铭水阴沉地说:“刘溪不见了,连电台也带走了。你怎么看。” 右少卿摇摇头,“我不相信刘溪会自首。否则,我们早就完蛋了!更有可能是他自己转移了。老魏,这样看来,我可能有麻烦了。今后怎么办,你要考虑了。现在我要走了,这几天,我也要小心一点。” 右少卿一走,魏铭水就呆坐在小账房里,忧心如焚。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考虑右少卿说的办法了。但是,这个事却有一个分寸问题。他要在这条路上走到什么程度,才能换来一条活路?他看着店里那些吃早饭的人,心里却实在拿不准主意。他感觉,武昌火车站一爆炸,他怎么办都是一条死路! 这个时候,涂和祥和崔世三也刚刚吃完早饭。早饭很简单,一人三个茶鸡蛋,是涂和祥早上出去买回来的。 自从那一男一女到他们租住的旅馆里索要提包,几乎给他们惹出天大的麻烦来。 现在,那个房间里有两具死尸呀!那是迟早要被发现的。一旦被公安局发现,就会在全市的旅馆里寻找他们。所以,他们肯定不能再住旅馆了。 似乎,“水”先生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在“水”前天给他们的指示里,就要求他们租几间平房,最好是**小院。最奇怪的是,“水”先生指定他们在糯米巷租房子。他不明白“水”先生的指示,为什么会详细到这种程度,难道租几间房子他们还不会租吗? 但是,疑惑是这么疑惑的,“水”先生的指示他们还是要执行。前天下午,他还确实在糯米巷租到了一个小院。涂和祥想,难道“水”先生事先到这里看过? 昨天晚上,涂和祥和崔世三就住进了这个小院。 小院很小,只有三间平房。院子只有两米宽,西边一扇小门通向糯米巷。 现在,他们都在做着准备。他们今天的任务很重,“水”先生给他们的指示里,详细交待今天要完成三项任务。现在,他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此时,崔世三正在擦着一支四四式马枪。这是日本人生产的,其实和三八式步枪差不多,但枪管要短一大截。这支马枪已经被锯掉了枪托。崔世三这个枪手,用不着什么枪托。现在,这支马枪不过两尺多长,很便于隐藏。 涂和祥则正在准备着一支注射器,这也是今天要用到的。他小心地把吸足药水的注射器放在一个细长的纸盒里。 这个时候,他心里就渐渐地疑惑起来,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疑惑。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下午,那一男一女两个人,居然能够找到他们。关键不在这一点,关键也不在于那两个人向他们要钱,而是他们说的另外一个意思。 那个脸上有一道疤的男人说:“提包里的钱,你们可以留下一部分,但不能多。但那个提包,还有提包里的其他东西,一定要还给我们。” 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至少大概是这个意思。涂和祥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个事! 正文 五百四十、 皂中秘 那个提包里还有什么呢?他妈的什么也没有呀!那不过是个帆布提包,没有夹层,本身藏不了任何东西。提包里除了钱,就是……就是……那个香皂了!他妈的,那个香皂又有什么重要的?涂和祥越想越疑惑。 想到这里,他终于放下手里的东西。他慢慢走到墙根,打开放着电台的皮箱。他的洗漱袋皱巴巴地放在皮箱角落里。他从洗漱袋里拿出他的香皂盒,打开来,里面就是那块香皂,很普通的一块香皂。 他拿起这块香皂仔细地看着,但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就是一块普通香皂呀!但是,很明显,那两个人就是想要回这块香皂。这块香皂一定有问题! 涂和祥想了想,从洗漱袋里拿出他的毛巾,把香皂放在毛巾的中间。他抓紧毛巾的几个角,然后抡起来,重重地向地上一摔。他听到香皂碎裂的声音。他把毛巾放在桌上,展开来,注意地看着。崔世三也伸头向毛巾里看。他们都看见,在一堆碎香皂块里,有一个用乳白色胶皮包着的小东西。 崔世三问:“这是什么?” 涂和祥疑惑地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那两个家伙就想拿回提包里的东西。可提包里只有这么一块香皂呀!他妈的!原来这个香皂里有东西呀!” 他拿起那个小东西仔细地看着。外面的胶皮是用线扎着的。他一下子就扯断了线,接着,他就从胶皮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小东西来。 涂和祥盯着崔世三,“这是什么?” 崔世三冷冷地说:“这他妈的是微型胶卷,这你还认不出来?” 涂和祥当然看出这是一个微型胶卷。问题在于,他立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这次到武汉之前,他在玄武湖边的茶社里与曾绍武见面。曾绍武就特别提到一个微型胶卷。他记得,曾绍武交给他的任务是,一是消灭左少卿,二是拿到一个微型胶卷。曾绍武说:“这两个事能完成一个,将是大功一件!” 涂和祥想到曾绍武说过的这件事,心里略略地还有些疑惑。从这个微型胶卷隐藏的方法上看,这很可能就是他要找的微型胶卷。但是,它怎么会在一个暗娼的手里呢?他在心里默默地盘算一下。这个微型胶卷是真是假,只有拿回台湾冲洗出来才能知道。至少在目前,他要把这个东**好。 他四下里看了看,还真没有什么好地方。他拿起用了大半的牙膏,就把微型胶卷卷在后面的牙膏皮里。他想,没人会注意这个皱皱巴巴的破牙膏。 他看了一下表,时间快到了。他和崔世三收拾好东西,悄悄地出了门。 五月二十四日,早上七点一刻,杜自远出了省军区招待所的大门。秦东海早已去了中北路口的小百货店,帮助林文秀打开店门,整理商品。所以,杜自远就叫上龙锦云,和他一起走。 从位于洪山的省军区招待所,到中北路口的小百货店,距离并不算太远。二十多分钟后,杜自远的汽车在距离小百货店还有一站地的地方停下来。 他和龙锦云下了车,不慌不忙地向小百货店走过去。 此时正是上班的时候,街上的行人很多,都在匆匆地赶路。偶尔有汽车驶过,在这条街上掀起不小的烟尘。 杜自远和龙锦云走进小百货店时,林文秀和秦东海正在扫地擦拭柜台。龙锦云立刻从林文秀的手里接过抹布,和秦东海一起干了起来。 杜自远和林文秀站在小百货店的门口,默默地看着外面的街道。 林文秀轻声说:“我听东海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杜自远点点头,“是,今天平安能过去,你在这里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文秀,这段时间,让你受累了。” 林文秀笑着摇摇头,“这不算什么。我这个样子,还能做一点什么,已经很知足了。我听老李说,今天是一个关键,可能还有麻烦吧。” 杜自远点点头,眉头却皱了起来。说一句实话,今天会有一个什么结果,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恰如老李说的话,他此时正在冒险呀。 今天与赵明贵见面,其实也是一次冒险。他相信,赵明贵要见他,是一定有目的的。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 想到这里,杜自远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是七点五十五分了。按照他对赵明贵的了解,这个时候,他应该来了。 林文秀也看到货架上的挂钟,说:“老杜,你要小心。赵明贵这个人,总是让我不放心。昨天晚上他对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就是很阴沉的。” 她这么说着,就拄着双拐走到商店门口,向两边张望。上午初起的太阳,在她身上照出一片金黄,让她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变得鲜艳妩媚了。她尽量向远处看,但是,路上并没有赵明贵的影子。这么一种情况,连林文秀也疑惑起来。 这时,一辆小卡车正沿着街道缓缓地驶过来。这是那种带篷布的小卡车。街上人多,所以卡车的速度并不快。 林文秀看了一眼这辆卡车,正准备回头和杜自远说话。恍然之间察觉到了异常。那辆卡车篷布的侧面,有一个小小的窗口。林文秀一眼扫过,立刻看见正有一支步枪从小窗口里伸出来,并且是向她这边瞄准。她顿时张大了嘴,盯着那乌黑的枪口。那支步枪瞄的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杜自远。 她下意识地撑着双拐向旁边跨了一步。就在这时,那个乌黑的枪口闪出一团火光。林文秀如遭重击,猛地向后摔倒,她直接摔在杜自远的怀里。这时,她和杜自远才听到那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 杜自远在震惊中只来得及抱住林文秀,他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小卡车正加速向前驶去。 秦东海和龙锦云都扔下手里的东西向他这边跑过来。杜自远这才看见,倒在自己怀里的林文秀,胸前一片血红。她的头已经歪到一边了。 他大叫:“文秀!文秀!”他腾出一只手按在那片血红上,仍然大叫:“文秀!文秀!”血正从他的手指缝里喷涌而出。 龙锦云抓了一条毛巾,堵在伤口上。她的脸色因为惊恐已经变得雪白了。 杜自远的脸色更加惨白。无论是谁付出生命,都不应该是林文秀。他已经欠她一回了。但现在,她又为他挡住了一颗子弹。他心里疼得仿佛被人狠狠地扎了一刀。 他有些茫然地向街道上看,街上的行人正向他这边张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又看看身边的秦东海和龙锦云,终于喊出来:“东海,去开车,送她去医院!” 秦东海向门外冲去。杜自远双手抱起林文秀,也向门外跑。 他跑到半路时,秦东海开着车过来。他们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林文秀送进汽车里。这一路上,杜自远始终抱着林文秀,不住地呼唤。 他感觉,他这次来武汉,向老李借文秀,简直就是犯罪! 在南京的时候,他曾经向老李“借”过一次文秀呀!那一次,他把文秀当做一个筹码,甚至是一个诱饵。她被特务们直接抓进看守所里。她在那里遭受酷刑。她是在绝无生还的情况下逃出了一条命呀! 如今,他再一次向老李“借”文秀!他如何才能把一个好好的文秀还给老李!他心中痛惜,一直在喊:“文秀,你一定要挺住呀!” 半个小时后,林文秀被送进武汉第一人民医院的急救室里。 又过了半个小时,老李李云林也赶到医院里。 他瞪着眼睛问:“文秀伤在哪里?” 杜自远咬着牙,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狠狠地指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老李仿佛也中了枪,痛苦得整个脸都变形了。他目不转睛地瞪着杜自远。 杜自远更是怒不可遏。他明白,这是赵明贵设的圈套!但他却上了当!这个王八蛋想干什么! 他说:“老李,对不起,是我上了特务的当!是我害了文秀!” 李云林瞪着他,咬着牙说:“杜自远,你要把文秀还给我!” 杜自远垂下头,不敢再看老李那张扭曲的脸。他拉着老李的手,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盯着手术室门上的挂钟。时间过得很快,已经快十一点了。 杜自远心里有一种感觉,特务的这次刺杀,就是冲着他来的!只不过被林文秀挡住了这颗子弹。再往下考虑,这次刺杀,应该是“水葫芦”策划的整个行动的一部分。但是,“水葫芦”策划的这个行动,将要如何进行呢?他却想不出来。他只明白,他不能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了。 他用力抱着李云林,颤抖着说:“老李,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不能守在这里,我要去找那个赵明贵!我要弄清楚,他想干什么!” 李云林向他吼道:“你去吧!你去吧!你呆在这里还能干什么!” 杜自远心里痛苦不堪,却只能离开。他对秦东海说:“你跟我走!”他指着龙锦云说:“你留下!看看还能做些什么!” 正文 五百四十一、 惊谋 这一路上,秦东海把汽车开得飞快,不断地鸣着喇叭。 中午十二点十分,杜自远的汽车在中北路里,赵明贵租住的民房前停下。他下了车,穿过窄窄的田埂,一直向赵明贵的住房走过去。 快到门前时,那扇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脸色同样苍白的许文梅。 许文梅看着脸色严峻的杜自远,慢慢地向屋里退。她的双手痉挛地绞在一起。 在此之前,她一直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已经看了一上午。她想知道,是谁先出现在她的门前,是赵明贵,还是杜自远,或者,干脆就是一大群警察。现在,她看见走过来的是杜自远,立刻就明白,赵明贵设的伏击圈套失败了。她感觉,她的死期也快到了。 到了这个时候,站在这扇门前,看着恐惧的许文梅,杜自远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他不能对这个许文梅吼叫,不能向她发怒,他必须从她这里打开一个缺口。 他在方桌旁坐下,向许文梅伸出手,示意她也坐下。他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女人。要从这个女人身上打开缺口,他必须采取一定的步骤。 这时,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一直推到她的面前。 许文梅疑惑地看着他,小心地拿起照片,仔细地看着。 照片里是一间草房,是江南农村里常见的那种十分破败的茅草房。房檐上乌黑的茅草零乱地垂挂下来,抹着泥的墙壁已经破裂,露出里面的竹篾。泥墙上有一扇窄小的窗户,和一个乌黑的门洞。门槛上坐着一个黑瘦的中年人,他身上穿着很旧的中山装,衣领皱巴巴地敞开着。在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也穿着一身已经短小还打着补丁的旧衣服。他们表情平静甚至呆滞地看着镜头。 许文梅立刻就认了出来,这个中年人就是她曾经被共军俘虏的丈夫。他已经回家务农了?那么,他身边的孩子,就应该是她的儿子了。 她指着照片,惊疑不定地对杜自远说:“他,我儿子?是吗?” 杜自远点点头,“是,你儿子,已经八岁了。” 许文梅看着照片,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的嘴唇哆嗦着,不住地摇头。儿子四个月的时候,她把他送回到乡下。她给他最后一次喂奶的时候,满脸都是泪。她只知道丈夫被共军俘虏,生死未卜。儿子将来,也是生死难卜呀! 她抬头看着杜自远,却说不出话来。她深感惭愧,无以言明。可是,她丈夫,她儿子的生命,还有她自己的生命,就掌握在这个人的手里呀! 终于,她轻声说:“杜先生,对不起。” 杜自远目光尖锐地盯着她,却轻声说:“你们食言了,是不是!” 许文梅立刻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杜先生,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害你呀!我和他吵过,骂过,叫他不要这么干!可是他不听!他还打我,用力打了我一耳光!他不知死活!他非要那么干!他临出门的时候我还拦过他,可是他不听呀!杜先生,他已经糊涂了!是鬼迷心窍!那个姓曾的对他说过,叶公瑾想让他当副局长,去台湾!他完全被这个东西迷住了!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我说,咱们老老实实的,不要惹事,也许杜先生会放过我们!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就知道找死!杜先生,我真的不想惹事,不想给你添麻烦呀!请你相信我!” 杜自远不动声色地盯着她,轻声问:“赵明贵人呢?” 这一下子,许文梅哭得更厉害了。她摇着头说:“他天一亮就走了。我拦他也拦不住。他只说了一句话,叫我等他回来。可他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呀!”她捂着脸,哭得更厉害了。 杜自远问:“他还会回来吗?” 许文梅扬头大叫:“他跑了!他扔下我跑了!他根本不会回来!他跑了呀!” 杜自远说:“好了,不要哭了。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许文梅擦着眼泪,“您说。您问什么都行。” 杜自远冷静地看着她,“昨天晚上,武昌火车站发生爆炸。这件事,和你们有关系吗?或者说,你们知道这件事吗?对我说实话!” 这时,许文梅虽然不时抽泣着,但眼神里已经露出恐惧和不安。她迟疑片刻,终于说:“杜先生,我说实话,是……是有关系的。我们没有特种器材。那个特种器材也不是我们安放的。我们只是转了一下手,交给了那个姓涂的胖子。” 杜自远问:“是谁经手?” 许文梅不敢隐瞒,只好说:“是我。我只是转手,只是转手呀!” “你如何转手?”杜自远明确地问。 “前天晚上,那个姓涂的来,我就交给他了。就这些。”她脸色苍白地回答。 “他从哪儿过来?”杜自远继续问。 “他……他是从水上来。是两个人。那个人守着船,他进来,拿到东西就走了。” 杜自远心里极其恼怒。这正他的一个监控盲点。毫无疑问,这是赵明贵的狡猾在起作用。但是,也是他的疏忽呀!妈的! 他问:“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这时,许文梅就稍稍地犹豫了一下。她注视着杜自远,惊慌而不安。她说:“开始,那个姓涂的要求我们转交三件特种器材。杜先生,是三件。但是,前天夜里,我交给他的,只有一件。我只接到一件。我当时……很奇怪。但是,姓涂的也没有问。所以,我猜想,他是不想让我们知道另两件特种器材的去向。杜先生,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此时,杜自远的脑海里已经轰轰地响了起来,浓烟和火焰在他的眼前翻腾,他感到自己正被这熊熊的火焰灼烤。 他到现在才明白,那个狡猾的“水葫芦”是有后手的。这个后手就是那个第二件或者第三件爆炸物!昨天夜里武昌火车站的爆炸,以及今天上午对他的刺杀,都是为了掩护这个后手!都是为了这个第二次或者第三次爆炸!王八蛋!那个“水葫芦”的目标,一定是武汉物理研究所正测试的核心部件!核心部件有危险! 他看了一下手表,感觉时间已经很紧了。他说:“许文梅,我希望你最近的两天,一定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下场一定会更糟糕!我还希望你配合我们,留在这里,等赵明贵回来!如果他会回来的话!” 他站起来,立刻往外走。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盯着许文梅,目光深邃,如锋利的刀一般。之后,他就转身出了门,把目瞪口惊恐万分的许文梅扔在房间里。 杜自远坐进汽车里的时候,对秦东海说:“先就近找一部电话,通知吴坚,叫他带部队,立刻包围物理研究所,尤其是试验楼!快一点!” 秦东海加快了车速,同时紧张地在街道上寻找电话。几分钟之后,他在一家商店里找到了电话。他通知吴坚立刻派出部队,加强对物理研究所的警戒。但是,冷静地说,杜自远还是晚了一步。这个时候,已经是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一点多钟了! 而这一个上午,张雅兰都无奈地坐在葛处长的办公室里。 那个负责“押送”她的女警察,等她进了办公室之后,就说:“葛处长吩咐,你要呆在这里,不要离开!”她随后就关上门走了。 张雅兰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却毫无办法。 她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预感,这两天将是一个关键。特别重要的是,她现在不知道左少卿目前的处境如何,不知道肖凡冰和那个报务员的处境如何,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真的是提心吊胆,忧心如焚。 后来,葛处长终于也来上班了。她请求葛处长让她离开,但没有效果。葛处长冷言冷语地挖苦她,甚至斥责她。 他向她大声说:“你如果不对我说实话,就休想离开这里!我说话算数!” 上午十点半,葛处长接到电话,说中北路和楚汉路的路口,发生一起枪击案。遭到枪击的是一间小百货店的店主,名叫林文秀。现在这个女人生死不明,已经被送到第一人民医院去抢救了。 葛处长听到这个情况,头发都竖了起来。这两天里,他最怕的就是出现意外。但现在,还是接连发生了意外,竟然又发生了枪击案!一个小百货店的店主,为什么会遭到枪击?他根本就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他对着电话喊:“你们继续在现场勘查!我去医院,争取问一问情况。你们有情况就给我打电话!”他放下电话就要往外走。 张雅兰冲过去拉住他,急切地问:“你说什么?她叫林文秀?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我也要跟你去!我一定要去!” 葛处长向她吼道:“你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张雅兰也喊叫起来,“告诉你,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也许我还能问出别的情况!” 正文 五百四十二、 泣别 这样,葛处长就瞪着张雅兰,犹豫了几秒钟。也许她说的对,能问出一些情况来,或许对他下一步的破案有帮助。他用力向她挥了一下手。 但是,当葛处长和张雅兰乘车去医院的路上,却有另外一辆警车追了上来。那辆车里的警察不断向他挥手,似乎要他停下来。葛处长预感一定发生了新的情况,就命令汽车在路边停下。 追上来的警车在他的后面停下来。一名警察跑到汽车旁,向坐在车里的葛处长说:“处长,宜春路鸿雁旅馆发生凶杀案!有两个人被杀死!是早上服务员打扫房间时发现的。现在当地派出所已经派人到了现场,正在进行调查。” 葛处长的脑袋都要爆炸了。他急忙问:“死者是什么人?” 警察说:“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身上没找到任何线索。你最好去一趟。” 葛处长此时已经有点慌了。接连发生的大案,让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向司机吼了一声,“去宜春路!快一点!” 但是,他身边的张雅兰却叫了起来,“不行,我要去医院!刚才我已经想起来了,那个林文秀是我们的同志!解放前就是我们的同志!我一定要去看一看!” 葛处长瞪着她,心里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现在只明白一点,“扣押”这个张雅兰,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甚至还带来了坏处!自从“扣押”了这个张雅兰,种种意外的事,甚至是惊天的大事,接连发生!这个张雅兰简直就是一个“灾星”! 他向张雅兰吼叫起来,“你要去你就自己去!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下车!” 张雅兰意外得到解放,立刻跳下车。还没等她站稳,葛处长的警车已如受惊的野牛一般冲了出去,很快就消失了。张雅兰向四面望了望,却没有办法。 那个时候,出租车很少,人们出行的交通工具只有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又极其拥挤。张雅兰没有办法,只好撩开双腿,向武汉第一人民医院急走。 武汉第一人民医院在硚口区的中山大道上,距离很远。张雅兰一路上连走带跑,一个小时后,终于到了第一人民医院。她几经询问,才找到林文秀所在的病房。 这个时候,林文秀刚刚出了手术室,被送进病房里。但是,负责做手术的医生却表情严肃。 他对守在手术室门外的李云林和龙锦云说:“李司令员,情况非常不乐观。子弹虽然取出来了,但肺部受重伤,并且伤到了心脏。”他摇着头沉默很长时间,说:“非常非常糟糕,她甚至……醒不过来。”他拍拍李云林的手臂,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此时,李云林看着躺在病床上,几乎没有呼吸的林文秀,痛不欲生。他握着她的一只手,不停地说:“文秀,文秀,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我是老李呀!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眼泪从他严峻的脸上不断地流下来。 龙锦云站在床边,也只能无助地流着泪。 这时,张雅兰冲进病房里。她一直冲到病床前,俯下身专注地看着这个没有一丝动静的女人。 病床上的这个女人,脸色惨白,容貌枯瘦,眼窝深陷,正是她记忆里被留在陆军监狱里的那个女人。张雅兰其实只见过她一面,却记住了她当时的模样。 那天,她跟在其他牢友的身后,也走进那间牢房里,无声地拥抱这个叫林文秀的女人。她和所有人心里想的都一样,这个林文秀绝无存活的可能。她和所有人心里想的都一样,他们其实是放弃了这个女人,把她一个人留下了。这是他们每个人心里,都倍感惭愧的事!也是他们以后都不敢触碰的记忆。 想到这个女人将独自呆在那间牢房里,慢慢死去,张雅兰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都为此而纠结。她明白其中的道理,是为了大家都能活下去。但她心里仍然为此而痛苦。如今,这个女人竟然就在她的面前,这让张雅兰的心里更加难过。 她默默地抓着林文秀的一只手,轻轻地握着。她俯下身,凑到林文秀的耳边。 她知道没有用,但她还是轻轻地说:“文秀,文秀,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认识你,还记得你。你还记得我吗?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三日,夜里,在南京,在陆军监狱里。那一天,所有的同志都穿上了军装,大家都准备离开。只有你留下了,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你不愿意连累我们大家,你劝我们赶快走。你知道吗?陆军监狱里的那些同志,一直都记得你呀!我们谁也没有忘记你!” 眼泪从张雅兰的脸上流下来。过去的记忆,一直如线一般勒在她的心上。她不敢设想,这个叫林文秀的女人是如何活下来的,是什么东西支撑她活下来的。现在,她只能不停地说着这些早已过去许多的往事,不断重复地说着。 其实,张雅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她已经知道,林文秀刚刚做过手术,麻药还在起作用,她根本听不见她说的话。但她就是要说,她要把自己这些年里的惦记、思念、纠结和难以忘却,都说出来。她就这样不停地说着。 坐在床边的李云林,和站在旁边的龙锦云,都默默地看着她,听她不停地述说。也许,他们心里都存着一点希望,非常微小的希望吧。 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奇迹,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张雅兰意外地注意到,林文秀的嘴唇正微微地颤动。她甚至注意到,林文秀微微地睁开眼睛,正有一线光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老李和龙锦云也注意到了,他们都向病床上俯下身。 张雅兰俯下身,凑到林文秀的嘴边,仔细地听着。她终于听出来,林文秀问的是:“你知不知道,陆军监狱里的同志,后来都怎么样了?” 张雅兰只觉得眼前模糊,泪水正在不断地流下来。她九死一生呀,心里记忆的,却仍是那些同牢房的难友们。 她抚摸着林文秀的手,不断重复地说:“文秀,陆军监狱里的同志,都很好,都很好。他们后来跟着起义部队过了江,去了解放区。再后来,有的同志参了军,还去了朝鲜战场。有的同志回到南京,进了公安局。大家都很好,文秀,大家都很好呀!可是,大家一直都在惦记着你,想着你。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你后来怎么样了。可是,大家都记得你,谁也没有忘记你呀!” 老李、龙锦云,还有张雅兰,他们都看出来,林文秀的脸色微微地有一点泛红。她的眼睛也睁大了一点,那么专注地看着张雅兰,还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她的眼睛开始转动,她在寻找。 老李立刻俯身上前说:“文秀,我在这里,你看我一眼。” 林文秀向他伸出手,她握住他的手,一双眼睛长时间地注视着他。她的嘴唇微微地颤动着,似乎很想说什么,但她说不出来。她就这样,一只手握着张雅兰,一只手握着老李,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老李。许久,真的是许久呀! 后来,张雅兰才渐渐明白,林文秀这时已经走了,已经离他们而去了。她在心里猜测,林文秀最后的眼神里,可能是在问:“老李,你今后可怎么办呀,谁来关心你呀!”张雅兰心里猜想,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再后来,医生和护士们都来了。他们默默地将白被单蒙在林文秀的脸上。 李云林终究是司令员,虽然是满脸的泪,心里痛苦万分,却始终挺立着,拚命克制着。张雅兰默默地注视着他,心里就有些疑惑。在她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是见过这个人的。但她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起来。 到了这一天的傍晚,是张雅兰帮着李云林料理完林文秀的所有后事,并且陪着他回家去的。说不上为什么,她心里很放不下这个伤心欲绝的高个子男人。她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 张雅兰在这个时候,似乎已经忘记了她来武汉的任务,也忘记了左少卿、柳秋月、胡广林,都在找她呢,却哪里也找不到她。肖凡冰更是紧张得要死。 肖凡冰是跟着张雅兰出来的。张雅兰失踪两天了,他却不敢动弹。他要守着那个叫刘溪的报务员。他是反特科的警察,这是他不可离开的职责。但他确实为张雅兰担忧,不知她出了什么情况。 昨天的夜里,或者说,今天凌晨的三点多钟,左少卿和杜自远分手后,就回到柳秋月临时租的旅馆房间里。在这里,她意外地看见妹妹右少卿。 她悄悄地拉着妹妹的手,小声说:“妹,哥也在武汉。” 右少卿瞪着眼睛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顿时瞪大了眼睛,“真的?” 左少卿笑着说:“我刚刚和哥分手。哥早就知道,你也在武汉。” 正文 五百四十三、 再追赃 右少卿有些结巴起来,“他……他怎么知道……我也在武汉?” 左少卿小声说:“你可能想不到,是赵明贵告诉他的。我判断,赵明贵就是你说的那些外来户。” 这下子,右少卿忧虑起来。想到哥也在武汉,这本是她应该高兴的事呀。可是,哥一定知道,她现在是一个潜伏特务呀!真的是时移境迁,一种她从未感觉到的懊恼,此时正从心里升了起来。她当初干嘛要离开南京呀!她当初为什么不听姐姐的劝呀!她当初要是重新选择了,此时哥要是看见她,不定多么高兴呢! 左少卿已经猜出她的心思,小声:“妹,你不必担忧。你现在其实已经重新选择了。以后哥看见你,一定会高兴的。” 右少卿虽然看着姐姐点点头,但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她好悔呀! 左少卿把柳秋月、胡广林和肖凡冰都招到身边。现在有两件重要的事要商量。 第一件,能否找回她丢失的提包,特别是提包里的香皂。商量的结果是,必须紧紧抓住沈平金这条线索,努力追踪下去。 左少卿轻声说:“这件事由我妹和广林负责。现在雅兰不在,肖凡冰又不能动。广林说到底,还是一名警察。他协助我妹做这件事,更合适一些。” 他们商量的第二件事,是能否做通魏铭水的工作,通过他,找到“水葫芦”。毫无疑问,“水葫芦”就在武汉,并且与魏铭水接触过。这样,魏铭水肯不肯转变,就很关键了。 左少卿说:“今天晚上,我准备和我妹一起去见这个魏铭水,看看他的态度。” 这样商量的结果,是柳秋月和肖凡冰守住刘溪和电台。陈三虎白天盯着“荣升小吃店”,晚上守住俞多娜的仓库。胡广林则和右少卿追查提包的下落。现在,所有人都休息一下,等天亮就分头行动。 第二天的上午,也就是杜自远正把身负重伤的林文秀送进医院的这个时候,右少卿和胡广林,就出现在沈平金的客厅里。 右少卿一进门,就脸色严肃地说:“沈先生,我今天是来要我的提包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这个时候,沈平金这个精明透顶的人,也感到自己陷入到自己设下的陷阱里,并且动弹不得。孙八和阿玉姑娘不仅没有要回提包,到现在连个影子也不见了。这件事就像一把烂鼻涕一样沾在手上,怎么也甩不掉了。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其中一个,他一眼就看出来是个警察。他感到自己真的遇到大麻烦了。 他苦着脸说:“苏太太,我绝没有要骗你的意思。昨天下午,我确实派了两个人去要你的提包去了。可是,这两个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不见踪影了。我正准备出门去找他们呢,但又怕你要来,就只好在家里等着。我确实没有骗你呀!” 胡广林到底是当过多年的侦察连长,也更冷静一些。他说:“沈先生,请你先说一说这件事的经过。从头到尾,不要有遗漏。” 沈平金看着他那双严肃的眼睛,知道自己绝不能撒谎。否则,这个警察一定不会放过他。于是,他尽可能圆满地叙述这件事的过程。 他说:“是,是这样。有这么一个人,借住在我的楼下。这个人从前是个扒手。这个家伙吧,见财起意,也是一时糊涂,就偷了你们的提包。他在路上把提包转了手,交给一个路上遇到的姑娘。这个……这个姑娘碰巧我也认识。这个姑娘拿到提包,就要走,偏偏遇到两个好女色的家伙,找了个借口,把她骗到旅馆房间里。就……就……那个了。这个姑娘后来离开的时候,就把提包忘在那个房间里了。再后来,我听说了这件事,就……就……”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起他哥哥那件事,“就让他们去要。结果呢,这两个人一个也没有回来,没了踪影。这件事就给弄成这个样子了。我真是……我真是……绝没有要骗你们的意思呀!” 胡广林盯着他,感觉整个过程大体就是这个样子,也合情合理。就问:“你说的那个扒手,一直没有回来?” 沈平金立刻说:“是的,是的。他就住在楼下,今天我已经去看了好几趟了,一点影子也没有。真是奇怪了。” 胡广林问:“那个姑娘呢?你也没见着?” 沈平金说:“没有呀!昨天说好了,要着东西就回来。可是,到现在也没回来。” 胡广林问:“她住在哪里?” 沈平金急忙说:“她住在鲇鱼套那里,进了巷子,第三个门就是。她叫阿玉,到那儿一问,邻居们都知道。” 胡广林静静地看着他,说:“好吧,暂时先这样。我们现在是找那个阿玉。你呆在这里,不要躲藏。也许我们还要回来找你!” 沈平金点着头说:“我等着,我等着。嗨,我家就在这里,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呀!您说是不是?” 这样,右少卿和胡广林就去了鲇鱼套。他们稍一打听,就找到了阿玉的家。 当他们进了门,看见阿玉的眼神时,就意识到有问题了。 阿玉非常紧张,双手痉挛地绞在一起,脸色更是在白里透着青色。 胡广林盯着她问:“昨天下午,你干什么去了?” 阿玉的脸色就全变了,眼泪也流了下来。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终于,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昨天下午的经过。她和孙八如何被那两个人捆起来,还被堵上嘴。他们又是如何解脱的。他们想在房间里找到那个提包,不料,那个柜子里却有一个满脸都是血的死人。 她哭着说:“那个死人,就倒在我身上,我都要给吓死了!后来,我们要出门的时候,那两个人回来了。一个家伙,掏出刀子就去杀孙哥。我当时也要疯了,一头撞倒那个胖子,才逃了出来。我哪里也不敢去了。我怕他们还会找到我。” 胡广林和右少卿虽然没有说话,但他们对视一眼,就猜到对方的想法。现在的情况更加复杂了。那个房间里居然出现一个死人!而且,后来的情况是,那两个人立刻拿出匕首就要杀人。这绝不是一个贪财的人所应该做的事! 这时,阿玉姑娘嘴里有一句话,在她的舌头上转来转去。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会不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 右少卿看出来了,轻声问:“你还有什么话,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们?” 阿玉姑娘惊慌地瞪着他们,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终于说:“我……我和孙哥,在那个房间里找那个提包的时候,打开了一个箱子。里面有一个铁盒子,草绿色的。我在电影里见过,是……是那个发电报用的东西。我猜是那个东西,我不知道。” 这下子,右少卿和胡广林都紧张起来。整个情况似乎正在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 右少卿问:“你们找到那个提包了吗?” 阿玉姑娘恐慌地摇着头,“没有,没有找到。后来看见了死人,我们吓坏了,就要走,结果那两个人又回来了。后来,孙哥被那个瘦子刺死了。我猜是刺死了。” 这时,胡广林就开始仔细询问那两个人的模样。总体来讲,那两个人一胖一瘦。胖的人有些臃肿,秃顶,小眼睛。瘦的那个人则是黑瘦,个子不高,但脸色却很阴沉,眼睛盯着人看,是很凶的样子。 这时,胡广林就说:“你不要离开。以后我们可能还要找你问话。” 胡广林和右少卿离开阿玉的家。他们都感觉到,这个情况应该尽快告诉左少卿。他们都知道,武汉还有一拨人。右少卿叫他们为“外来户”,而胡广林则知道,魏铭水和右少卿曾经杀了这拨人里的几个。还有一种感觉,这两个人会是“水葫芦”吗?阿玉描述的那个胖子,和柳秋月见过的那个胖子,非常相似。他们都拿不准,这两个胖子是不是同一个人。情况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中午一点钟,胡广林和右少卿回到他们的住地,把他们所了解到的情况都告诉了左少卿。左少卿的第一个想法,这两个人里,如果没有“水葫芦”的话,也极有可能和“水葫芦”有关系。但是,她的香皂,和香皂里的胶卷,极有可能落在这两个人的手里了。这个情况就太可怕了!她现在就想尽快把这些情况告诉杜自远。 一个小时后,也就是五月二十四日中午两点钟,她和右少卿匆匆赶到省军区招待所。但是,她们却没有在这里找到杜自远。左少卿曾经见过的龙锦云和秦东海,也没有踪影。她们站在省军区招待所的门口,心里都焦虑起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个时候,杜自远正在武汉物理研究所里,并且遇到了更严重的危机。这个危险,就是涂和祥和崔世三按照“水葫芦”的指示,给他制造出来的。 正文 五百四十四、 设爆 “水葫芦”制造的这个过程,大体是这样的。 这天中午的十二点三十分之前,涂和祥和崔世三都坐在那辆带篷布的小卡车里。卡车正停在距离武汉物理研究所不太远的街边。这个时候,杜自远正与许文梅谈话,还没有离开她所住的平房。 这时,涂和祥吸着烟,透过车窗看着外面街景,也注意着附近是不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他向车窗吐了一口唾沫,低声说:“你不是说,你从来不会失手吗?” 崔世三正对着一面小镜子,梳理自己的头发,并不时对照着放在面前的通行证上的照片。他和照片上的人很像,他尽量让自己的头发也更像一些。 这时,他脸色阴沉地斜了涂和祥一眼,说:“我没失手!” “什么没失手,你打中的是那个女人!”涂和祥看着外面,恶狠狠地说。 “我怎么知道她刚好挪了一步,正他妈的挡在那个男人的前面!” “你应该再打一枪,把任务完成!”涂和祥回头瞪着他。 “我他妈的再打一枪,也是打在那个女人身上!有那么一枪,她就活不了!再打一枪,也还是这个结果!”崔世三毫不客气地说。 “妈的,你没有完成‘水’先生交给我们的任务!”涂和祥无奈地说。 “那怎么着,我们再回去?找到那个男人,再补一枪?”崔世三回头瞪着他。 “去你妈的吧!现在那里肯定全是警察了!”涂和祥狠狠地吸着烟。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都气哼哼地看着外面。此时正是中午,街上的行人很少。阳光猛烈地照射在地面上。虽然只是五月,武汉这个地方已经进入酷暑了。 涂和祥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十二点二十五分了。他说:“快到时间了,该你行动了。这一次,你可不要再失手!” 崔世三瞪着他,“你他妈的少说这种丧气话!” 他戴上一副黑框眼镜。通行证上的人,就戴着这么一副眼镜。他拿起放在身边的黑皮包,看看周围,推开车门下去了。他现在要去执行的,是“水”先生交给他们的今天的第二项任务,也是最关键的任务!他的黑皮包里,放着第二件特种器材。 崔世三慢慢地向武汉物理研究所的大门走过去。 “水”先生在纸条里给他们的指示,详细而精确。他必须在十二点三十分准时进入物理研究所的大门。然后用十一分钟走到试验楼外面的岗亭。用三分半钟办理登记手续。最后,用十五分钟完成最后的任务。他们都猜想,“水”先生对这里的情况,一定极其了解。 崔世三进入物理研究所的大门时,只是掏出通行证向门卫晃了一下。后面的十一分钟路程也很顺畅。现在正是中午,是人们最困倦的时候,武汉物理研究所里面的林荫路上,几乎没有人。 转过弯以后,崔世三就看见试验楼外面的大门口。大门外面的哨兵有两个人,还有一个军官样子的人坐在一张办公桌的后面。他们都注视着渐渐走过来的崔世三。这个哨位,实在是太枯燥了。有一个人走过来,让他们有了观察的目标。 崔世三在距离大门外面还有几公尺远的地方,就向那些哨兵点点头,然后掏出自己的通行证递给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军官。 军官看了一下通行证,又抬头看了崔世三一眼。这个时候,阳光正从崔世三的头顶上照射下来。这样,他的面容就有一点暗。崔世三希望,他不要看得太清楚。 军官把旁边的登记本推到他的面前。崔世三从桌上的墨水瓶里拿起蘸水笔,在登记本上写上他的名字:李志良,还有通行证上的号码。他看了一眼手表,又写上登记时间:五月二十四日,十二点四十四分。之后,他把登记本推回到军官面前。 军官打开另一个登记本,对照了崔世三写下的姓名和号码,确认无误,就向他挥了一下手,说:“进去吧。” 十二点四十五分,崔世三进入大门。里面就是高大的试验楼。站在楼门前的两个哨兵也同样注视着他。崔世三手里晃着他的通行证,透过眼镜片谨慎地注视着哨兵的表情。“水”先生在指示里说,这里的检查要简单一些。果然,哨兵看清他手里的通行证,就挥手让他进去了。 崔世三进了试验楼的双开门。里面是一间门厅,很宽大。“水”先生在指示里说,这里是安全检查室,平时会有两名安全人员,负责检查进门的每一个人所携带的物品。但在这个时间段里,两名安全人员会轮流去吃饭,此时只有一个人在。 崔世三立刻就看清楚了,这里只有一个人,并且,正是在犯睏的时候。 这名安全人员只是扫了一眼崔世三手里的通行证,就慢腾腾地站起来,带着一点疑问说:“我怎么没见过你?” 崔世三笑着说:“我刚从北京来,给你们送一个重要的小部件。刚下火车。哎呀,这里的天气,比北京可热多了,真是受不了。”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桌边,把手里的黑皮包放在桌上。 安全检查员没有再问,只是简单地说:“打开你的皮包吧。” 崔世三立刻打开皮包,并从里面拿出一个比牙膏盒略小一点的纸盒子。他感叹地说:“我跑这么一趟,就是为了送这个小东西。可是它非常非常重要。” 他这么说着,就打开盒子,向手心里磕了一下。他把磕出来的东西握在手心里,然后亮到检查员的面前,“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你看。”他拿在手里的,是一支注射器,银色的针尖闪耀着冰冷的光。 正在安全检查员愣怔的瞬间,崔世三突然伸出左臂,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手掌却紧紧地捂在他的嘴上。那支闪着银色光芒的注射器一下子就刺入他的脖子,并且在瞬间完成注射。安全检查员开始惊恐地挣扎,两只脚奋力地蹬着。崔世三迅速拔出注射器,扔在桌上,然后紧紧地抱住他的身体。 他瞪着眼睛,咬着牙说:“安静!安静!安静!” 安全检查员还在挣扎着,但已没了力量。他的黑眼珠正从眼角那里瞪着崔世三。他的眼睛里已经透出死亡的光泽。整整一分钟后,安全检查员不再挣扎,身体也渐渐软了下来。他的眼睛仍从眼角那里盯着崔世三,但已经没有了光泽。 崔世三慢慢地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松开了手,这个人的脸已经被他捂得变形了。崔世三抱着他的头,慢慢地揉着他的脸,让他的脸部表情变得平静而安稳。他注意观察了一下死者的脖子,脖子上的针眼正渗出一滴血。崔世三用手指抹掉那一滴血,又用手指揉着那个针眼。片刻,那个针眼已经很难被看出来了。最后,他慢慢合上死者的眼睛,把他的双臂放在桌面上,再把他的头放在双臂上,摆成一个俯在桌面上打瞌睡的样子。 他停下来,默默地注视这个已经死去的人。 片刻,崔世三收起自己的通行证和注射器,仔细看了一遍桌上和桌下,确认没有遗漏。之后,他提着黑皮包走进另一扇门。那扇门通向一条走廊,并最终通向试验室。这些,都是“水”先生在指示里说得很清楚的。 十五分钟后,崔世三重新回到检查室。他心里很高兴,那个去吃饭的检查员还没有回来。他迅速地出了门,再次向门口的哨兵晃了一下通行证。 在大门口,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军官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崔世三向他笑了一下,说:“事办完了,很顺利。”他在登记本上写上离开的时间,向军官挥了一下手,就不慌不忙地走了。 又过了十一分钟,崔世三走出武汉物理研究所的大门,拐向停在不远处的小卡车时,他听到身后传来轰轰的汽车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辆满载士兵的卡车正开进武汉物理研究所的大门。崔世三的大脑里有瞬间的发麻。他只差几分钟呀! 杜自远晚了一步,就晚在这几分钟里。 崔世三加快了步伐,很快就走到小卡车旁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说:“快开车!” 涂和祥立刻发动了汽车,打着方向盘,向另一个方向驶去。他也看见那两辆满载士兵的卡车,神色也有些紧张。他盯了崔世三一眼,“你弄好了?” 崔世三向他吼了一声,“是的!开好你的车吧!” 现在,他们要去执行今天的第三项任务了。 这天下午的两点钟,杜自远终于赶到了武汉物理研究所。 这个时候,武汉物理研究所里,已经如临大敌了。 武汉物理研究所的大门口已由一个班的士兵守卫,所有进出的人都要严格检查证件。在研究所里面,到处都是士兵,把守住各个路口。在试验楼的大门口,也增加了一个班的士兵。 吴坚就站在这个大门口,一边看着门里的试验楼,同时也注意着院子里的情况。 正文 五百四十五、 鉴亡 在试验楼大门口的里面,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是士兵。每隔三五步就有一个士兵,把整个试验楼围得严严实实,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研究所分管安全的刘副所长和总参情报部的孟桅处长,此时正焦虑地守在大门口。他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吴坚只是告诉他们,他是奉命行事。 杜自远在试验楼大门口的外面下了车。刘副所长和孟桅都围了过来,问他出了什么事,部队为什么要包围试验楼? 杜自远并不回答。他先在附近看了一下,确认已经把试验楼围住了,就回头对刘副所长说:“你去请黄所长出来,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 刘副所长在警卫室里向试验楼里打电话。不一会儿,穿着白大褂的黄所长从试验楼里匆匆地走出来。他站在大门口的警戒线里面,看着门外的杜自远。 杜自远没有办理通行证,只能站在警戒线外面。他焦虑万分,对黄所长说:“黄所长,试验楼里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黄所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摇摇头说:“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我们正在测试。” 但杜自远却用一种不相信的目光看着他。“水葫芦”准备了三件定时炸弹,昨天夜里用了一件。还有两件,目标一定是这里!怎么可能没有异常情况呢! 他咬了咬牙,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黄所长,我确实得到可靠情报,特务已经对咱们的试验楼下了手,可能安装了炸弹,是定时炸弹。黄所长,我要让这些士兵进去检查,立刻把这个炸弹找出来!” 黄所长惊愕地看着他,脸上露出非常为难的表情。他说:“杜局长,现在可不行呀!现在里面正在做最后的测试,是最后的测试!千万不能停呀!一停就不得了!” 杜自远立刻说:“但是,特务可能已经在里面安装了炸弹,一旦爆炸,更不得了!” 黄所长瞪大了眼睛,“你说被特务安装了炸弹?什么时候?” 杜自远说:“应该就是今天!” 黄所长惊讶地说:“这不可能呀!这个试验楼,其实就是一个大厂房,所有的人互相都看得见。我们没有看见任何外来的人呀!他们怎么安装?外面还有两道岗哨,他们……怎么进得来?” 杜自远心里非常焦虑。说一句实话,他也猜不出特务们怎么能把这个炸弹装进试验楼里。但是,他就是确信,特务已经安装了!昨天晚上,武昌火车站发生爆炸。特务们这么做,本身是为了引诱我们把力量放在火车站。但这也说明,特务们不会再在火车站或者列车车厢上安装炸弹,因为那里的守卫将会更严密。另一方面,“核心部件”今天夜里就要运走。特务们如果不在今天爆炸试验楼,炸毁“核心部件”,他们也没有机会了!许文梅告诉他:“他们是准备了三件特种器材的!” 杜自远由此判断,特务们一定!已经!在试验楼里安装了炸弹! 他说:“黄所长,我相信,特务们已经在试验楼里安装了炸弹,一定安装了!我们不能冒险,必须进去,把这个炸弹找出来!必须尽快找出来!” 黄所长咧开了嘴,来回看着身边的这几个人,脸上布满了恐慌和不安的表情。他终于说:“杜局长,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核心部件’正在做最后的测试,中途不能停顿呀!杜局长,一旦停下来,这个东西极有可能报废呀!这个……这个……,如果是这个样子,几乎就和爆炸一样呀!这两种情况是一个结果呀!” 杜自远再次说不出话来了。他意识到,特务们,或者说,“水葫芦”,选择的这个时机,真的是极其精准,恰在一个要命的时间点上。你就是发觉被人安装了炸弹,也没办法动了!他妈的!难道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等着爆炸! 他竭力克制心里的愤怒,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也飞快地旋转着。 刘副所长和孟处长都紧张地看着他。现在是关键时刻,他们谁也不敢随便说话。 杜自远叮嘱自己不要太急躁,否则会更加糟糕。他盯着黄所长,尽可能平和地说:“我想问一下,测试完成的时间,有可能提前吗?这一点非常重要!” 这下子,黄所长也犹豫起来。他望着远处,皱着眉头拚命地思索着。 杜自远说:“黄所长,此事关系重大呀!你一定要明白!你如果能提前完成测试,我们或许还有时间把炸弹找出来!这是最好的结果!否则,就太糟糕了!” 黄所长点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他考虑了片刻,终于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或许……或许有可能提前一点时间。但是,我真的没有把握呀!” 杜自远立刻说:“黄所长,请你一定想想办法,尽量提前!尽量提前!否则,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你就是测试成功了,也可能被炸毁呀!” 黄所长说:“是,是,我明白,我一定尽力,请你放心。这也是我的心血呀!我一定想办法提前完成测试。那么,现在我进去了。” 黄所长匆匆进了试验楼。试验楼外,还有大门外,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黄所长进去的那栋试验楼。每个人的心里都很不安。 杜自远转向刘副所长,问道:“从昨天,到现在,研究所里,特别是试验楼里,发生什么意外了吗?我是说,任何可疑的事,无论他多么细小!” 刘副所长想了一下,说:“意外的事确实有,我们也很奇怪。但没有发现疑点。” 杜自远的神经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他问:“是什么?” 刘副所长说:“今天中午,安全检查室的一个同志,他是孟处长的人。他吃完了饭,趴在桌上午睡,竟然在睡梦中死过去了。和他同在检查室工作的同志,看见已经上班了,他还趴在桌上睡觉,就推了他一下。结果,他就倒在地上了。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我们把这个人送到卫生室,医生检查了一下,说他是猝死。” 杜自远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猝死!” 刘副所长说:“医生是这么解释的。说他可能趴在桌上午睡,呼吸不畅,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就死过去了。医生说,这种情况经常在年轻人身上发生。” “尸体呢?”杜自远立刻问。 “还在卫生室里。就在前面,你是不是要去看一看?” 杜自远一挥手,“走,现在就去看一看!猝死?这绝不是小事!” 几分钟后,杜自远、秦东海和孟桅,都在刘副所长的带领下去了卫生室。 死者已经被安放在一张诊疗床上。杜自远掀开白被单看了一下,就知道医生们已经对死者进行了全面检查。死者的衣服已经全部都被脱去了。 医生站在旁边说:“死者没有外伤,没有挣扎过的痕迹,更没有内伤。他一直趴在桌上睡觉,额头上还有压在双手上的痕迹。所以,我们只能判断是猝死。要知道真正的原因,只有送到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才行。” 这种情况让杜自远很意外。好好的一个人,竟然会“猝死”?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绝不敢轻易相信是什么“猝死”。现在,他必须尽快知道这个人的死亡原因。这个检查必须由内行来做。他回头向秦东海点了一下头。 秦东海立刻明白老杜的用意。他走过来,完全掀开白被单,对死者又做了一次全面细致的检查。秦东海的检查,是一个特工人员的检查。说穿了,就是假定这个人遭人暗害而死。他寻找的不是他如何遭人暗害,而是确认他遭人暗害的迹象。只要找到一点点非正常死亡的迹象就可以了。 但是,他从头检查到脚,不仅查看了他的头发,这个地方最容易被忽视,他一直检查到脚后跟,甚至连他的阴部和肛门都仔细查看了。但他确实没有在这个人身上发现任何伤痕,甚至连一点青紫也没有。到了这个时候,秦东海似乎也没办法了。他停下手,注视着这个死者。这时,他伸手翻了一下死者的眼皮。他立刻叫了一声,回头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立刻上前去看。秦东海又翻开另一只眼睛。这时,不仅杜自远,旁边的医生、刘副所长和孟桅处长都看见了,死者的黑眼珠斜向右侧,似乎正从眼角那里瞪着什么人。正常原因死亡的人,眼睛不会这样。所有人都意识到,那双已经失了神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绝不是宁静!而是恐惧! 杜自远回头瞪着身边的人,说:“他不是什么猝死!他是被人杀死的!东海,立刻把死者送到公安医院,彻底检查他的死因!” 秦东海向他点了一下头,立刻拉开白被单盖在死者的身上,把所有属于死者的东西都收集到一起。他要求医生尽快找一副担架来。 正文 五百四十六、 惊亡 秦东海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杜自远正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盯着他。他无声地点点头,就跟着担架离开了卫生室。 死者被担架抬走了。杜自远立刻带着其他人都出了卫生室。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跟在杜自远身后的人不得不走在树荫下。他们都默默无语。树枝间的蝉鸣咶噪成一片,让人心烦意乱。 杜自远心里因此更加烦躁。如果这个人是被特务害死的,那么,特务是怎么进入试验楼的。这个凶手不会是楼里的人。特务如果是楼里的人,他用不着杀害这个安全检查员。那么,特务是到底怎么进去的!他一遍一遍地思考这个问题。 他回头盯着刘副所长,“还有什么意外情况?快说!还有什么!” 刘副所长脸色变得苍白,额头上已经出了汗。他已经意识到,如果这个安全检查员不是“猝死”,那么,眼前的情况就太可怕了。 他说:“杜局长,还有一件事。现在来看,可能更有问题!昨天上午,有一位工程师出去采购东西,去买一种开关,是一种专用的空气开关。但他到下午也没有回来。我和黄所长判断,他可能顺便回家拿什么要用的东西,或者,他还会在家里过夜吧。但是,到了今天上午,他还是没有回来。我派人去他家里找。但他家里人说,他根本没有回去。杜局长,这个人失踪了!” 杜自远已经瞪起眼睛,凶恶地说:“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汇报!” 刘副所长已经有些恐惧了。他指了一下身边的孟处长,“今天上午,我向孟处长汇报了。我们是共同派人去找的。” 杜自远的目光如刀一般抡到孟桅脸上,严厉地盯着他,“孟处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汇报!” 孟处长虽然紧张,但眼神却很强硬。他同样严厉地瞪着杜自远。 他哑着嗓子说:“杜局长,你说话要讲道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让我向谁去汇报!我们张局长现在在哪里?你告诉我,我现在就去向他汇报!杜局长,我倒是想向你汇报。但是,今天上午,我两次打电话到省军区招待所,都没有找到你。你在哪里!我们可是在第一线呀!所有的担子,都在我们的肩上呀!” 杜自远说不出话来了。不是因为他不在省军区招待所,而是因为他想到了别的方面,甚至是更可怕的方面。 如果说,昨天晚上武昌火车站发生的爆炸,是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那么,今天上午,他在中北路口的小百货店里遭到枪击,则是为了阻止他对试验楼里发生的任何事进行处理。这只是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正如孟处长提到的,他扣押了张正东。这是他的一次冒险行动,想法是来自他自己的。但是,潜伏在暗中的“水葫芦”,也可能在有意无意中推动着这件事。这个孟处长就两次对他提到,他怀疑他们的内部有问题! 现在,他不能不想到,如果他和张正东都不能及时处理试验楼里发生的事,那么,后果只有一个,那个至关重要的“核心部件”将会被炸毁! 杜自远就此再次做出判断,特务们一定!并且已经!在试验楼里安装了炸弹!毫无疑问!但是,还是那个问题,特务是怎么进去的! 杜自远等人又重新回到大门口。吴坚带着他的士兵,正站在门口看着他。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他。 杜自远走到带班的军官面前,说:“今天从早上到现在,这里有人出入吗?” 带班军官站起来说:“有。除了这些士兵外,还有两个人。”他打开桌上的登记本,送到杜自远面前。 杜自远看了一下,确实有两个人出入。一个是黄所长,出入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十分。还有一个人,名叫李志良,出入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四十六分,并且他又于下午一点零二分离开。 杜自远点着这个人的名字,回头问刘副所长,“这个人你知道吗?他今天中午为什么出入?” 刘副所长瞪着登记本上的这个名字,眼睛里已经流露出恐怖的神色。他看一看杜自远,又低头看登记本。他嗫嚅着说:“杜……杜局长,他……他就是那个出去采购的工程师呀!” 杜自远立刻明白,出问题了,并且是严重问题。就出在这个叫李志良的人身上。 他冰冷地说:“刘副所长,请你打电话到里面问一下黄所长,再核实一下。”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完全不用核实了!这个用李志良名字进去的人,就是特务! 刘副所长打完电话的结果,完全和他猜测的一样。黄所长在电话里说,今天谁也没有见着这个李志良。从昨天起就没有见过他。 这个情况又从另一个方面得到证实,因为公安局的葛处长来了。 他一看见所有人都聚在试验楼大门口,就知道出事了。他没有耽搁,立刻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问刘副所长,“这是你们的人吗?” 刘副所长再次瞪大了眼睛,恐怖地看着葛处长和杜自远,结巴地说:“他……他就是李志良呀!他……他死了吗?” 葛处长转向杜自远,“今天上午十点半,我接到报告,说宜春路鸿雁旅馆发生凶杀案,死者是两个人。另外一个人,我很快就查清楚了,是一个叫孙八的人。但这一个,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的身份。后来我注意到他穿的胶底布鞋。我记得试验楼里的工作人员,好像都穿这种胶底布鞋。这才赶过来核实。” 杜自远看着这张照片。死者满脸是血,似乎已经死亡很长时间了。 葛处长轻声说:“初步判断,他是昨天上午死亡的。” 至此,杜自远已经明白,试验楼里的炸弹是什么时候安装进去的,这个特务又是如何进去的。他扭回头,平静地对刘副所长说:“请你再给黄所长打电话。” 这个电话很快就打通了。 杜自远尽可能平静地对着电话说:“黄所长,测试有可能提前结束吗?” 黄所长在电话里说:“有可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测试一结束我就告诉你。” 杜自远稍稍松了一口气,“好的,黄所长,尽一切可能提前结束,原因你知道。我就在大门外,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看了一眼手表。随着他的动作,所有的人都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二十五分。这个时候,大门口外面就很安静了,谁也没有再说话。他们都静静地但在心里藏着焦躁和不安,看着那栋高大的试验楼。他们现在只能等待。 他们都忘记了烈日,忘记了炎热,更忘记了额头上不断流下来的汗水。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试验楼。时间,却慢得如蜗牛一般,一秒一秒地过去。 正是在他们等待的时间里,涂和祥和崔世三正在完成他们今天的第三项任务。 他们仍然开着那辆带篷布的小卡车,行驶在武汉狭窄弯曲的街道里。 崔世三不时按响喇叭,催促那些几乎走在路中间的行人们。只是,他们都不明白,“水”先生为什么要安排他们完成这么一项任务。他们实在看不出这项任务有任何意义。但是,“水”先生的命令是不可抗拒的,他们必须完成。 大约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正是杜自远等人站在试验楼大门外面焦虑等待的这个时间,他们开车到了右少卿租住的那所房子外面不太远的地方。他们在街边停下车,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远处的那个院门。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就看见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向那个院门走过来。他们一边走着,还一边说笑着。 涂和祥知道,那个少年是房东的儿子。而那个小女孩,则是右少卿的女儿。他们今天的目标,就是那个小女孩。他们完全看不出这个小女孩会起什么作用。 王石头领着小媛媛走到院门口,不得不停下来。他们正在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媛媛嘟着小嘴说:“石头哥哥,我今天必须买两个新作业本。老师说了,明天不带新本子,就不让我上学了。” 王石头为难地看着她,说:“那你兜里有钱吗?两个新本子要三毛多钱呢。” 小媛媛摇摇头,“我哪里有钱呀。你有吗?” 王石头说:“我也没有钱。你得等你妈回来吧?” 小媛媛说:“不知今天我妈会不会回来呀。她经常不回来。昨天夜里就没回来。石头哥哥,能跟奶奶借四毛钱吗?我今天必须买本子,不买不行了!” 王石头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得先去问我妈借不借。把你的书包给我,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出来。” 小媛媛把书包递给他,嘻嘻地笑着,“石头哥哥,你真好。” 王石头撇着嘴进了院门。小媛媛则在台阶上坐下来,嘟起小红嘴,眨着大眼睛,快乐地看着周围。 正文 五百四十七、 劫女 这时,一个胖胖的秃顶的男人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笑着说:“小妹妹,跟你打听一下道儿,好不好呀?” 小媛媛看着他说:“你要去哪里?” 涂和祥说:“这附近是不是有一家书店呀?” 小媛媛指着前面说:“就在前面有一家书店,你走过去就看见了。” 涂和祥望着远处说:“在哪里呀,你给我指一下。”他靠近了小女孩,似乎正顺着她的手指张望,但眼睛里看着的,却是小卡车正缓缓地向这边开过来。 小媛媛一下子跳起来,指着前方说:“喏呀,喏,就是那里,过了前面的大房子,就是了。你难道看不见吗?” 涂和祥贴近了小媛媛,顺着她的手指向前看,“噢,噢,我看见了,看见了。” 他突然站起来,掐住小媛媛的腋下,一下子就把她抱起来,直接扔进卡车的车厢里。小媛媛被摔疼了,在车厢里尖声哭叫起来。卡车开始向前行驶,并且加速。涂和祥攀住车厢板,开始向卡车上爬。 这一幕恰恰被刚出门的王石头看见。他立刻发了疯似的跑过来,大叫着:“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来人呀!快来人呀!”他一边喊,一边在汽车后面追。 这是一条小街,此时又正是下班的时候,街上的人很多。崔世三用力鸣着喇叭,却不敢把卡车开得太快。 王石头咬着牙拚命地追着。他终于跳进来,抓住车厢板,脚下也蹬住了车尾下面的挂钩。车厢里的涂和祥看见了,就冲过来用脚踹他的手。但王石头却很机灵,两只手倒来倒去躲闪着。他还一边大喊大叫。 街上的行人都看见这个情况,也大声呼喊起来。 涂和祥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扑过来,一把抓住王石头的领子,把他拖进车厢里,用力摔倒在车厢地板上,狠狠地用脚踹他。 卡车终于驶上大街,立刻加快了速度,很快就驶远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右少卿和她的姐姐回来了,走到这条小街上。 这一个下午,她们在省军区招待所没有找到杜自远。她们心里很焦急,不知该如何才能把有关“水葫芦”的消息,告诉杜自远。 她们远远地看见王氏的家门前聚着一些人。王氏也在其中,正哭泣着抹着眼泪。她们都意识到可能出了问题。 王氏远远地看见右少卿,就拚命地向她招手。右少卿急忙走过去,急切地问她出了什么事。 王氏哭着说:“他苏姨,有两个人,把媛媛和石头都给劫走了呀!你快想办法找一找吧!这可怎么好呀,他们就是两个孩子呀,又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怎么就被人劫走了呢?我的天呀,这可怎么办呀!” 右少卿一听说女儿被劫,立刻紧张起来。女儿就是她的一切呀!她急切地问:“什么时候,是什么人,他们怎么劫走的?” 王氏仍然哭泣着,抹着眼泪,“是两个人呀!邻居们说的。两个孩子刚刚放学,石头刚刚把书包送回家里。他们开着一辆卡车,就把两个孩子劫到车上去了。邻居们跑来告诉我。天呀,我就慌了!等我跑出来,哪里还有影子呀!他苏姨,你快快想想办法呀,去找一找呀!他们就是两个孩子呀!” 一些邻居聚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述说那两个人的模样,说到那辆带篷布的小卡车,还说到石头如何攀在车厢板上,好像也给抓进车里去了。 左少卿站在人群后面,仔细一听,正是胡广林对她描述过的那两个人的模样。她意识到,媛媛和石头被那两个人劫走,一定是“水葫芦”在背后策划的! 右少卿好歹把王氏安慰了一下,让她回家等着,她这就出去找。 她挤出人群,拉着姐姐就走。这个时候,她的脸色已经全变了,是一副狰狞的,要杀人的样子。她说:“姐,这一定是那个‘水葫芦’干的!我想现在就去找魏铭水,只有他见过‘水葫芦’!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左少卿一想,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她们匆匆地走着,额头上都流出了汗水。 这个时候,魏铭水的小吃店刚刚开始晚餐营业,店里的客人还不算多。 他坐在小账房里,一边看着店里上客的情况,一边为最近几天的事忧虑着。 他隐约感觉到,这几天在武汉,正发生着一件大事。“水”先生通过涂先生,让他提供三件“特种器材”,这绝不是做儿戏用的。“水”先生要在武汉采取重大行动。 但是,他妈的!他们在武汉采取重大行动,就一定会影响到他的安全!他和他的小组可能都不会得到好下场。他现在很后悔,当时他只想到,这些“特种器材”不需要他的人去安放,就同意提供了。但是,他妈的,武汉一旦发生爆炸,他们一定会受牵连的呀!他已经听说,昨天夜里,武昌火车站里发生了一次大爆炸! 魏铭水这个时候真的很后悔。那么,接下来一步怎么办?这就是他要考虑的。右少卿说,希望他“另谋出路”。但是,这条“出路”能让他活命吗!他非常怀疑! 这时,他透过小窗口,看见右少卿脸色发青地走进来。接着,他就看见右少卿身后还进来一个人。老天!她竟然和右少卿长得一模一样呀!这个情况让他惊讶。 右少卿很快就进了小账房,说:“老魏,我有话要对你说。咱们去库房!” 魏铭水急忙站起来。他走出小账房的时候,就和另一个极像右少卿的女人面对面。他立刻就看出来了,这个女人和右少卿一样,也是一个狠角色。一个右少卿,就已经够厉害的了,现在又来了一个。他感觉,今天晚上,可能过不去了。 在小库房里,三个人在麻包上坐下来,互相注视着。 右少卿说:“老魏,这是我姐姐,是亲姐姐。” 这时,左少卿把手放在妹妹的胳膊上,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静静地看着魏铭水,目光沉稳而有力,暗藏着一种慑人的威力。 她沉默片刻,才轻声说:“魏先生,我先说一下我的情况,让你对我有所了解。一九四九年八月之前,我是国防部保密局二处行动二组的上校组长。当时,叶公瑾是二处处长。今年四月之前,我在南越金兰湾美军基地里训练当地的情报人员。这个时候,叶公瑾是国防部情报局局长。但是,我在南越期间,几次遭人暗杀。我现在不得不回到国内,寻找这个幕后指使者。现在,你大概能猜出我的真实身份了。” 老谋深算的魏铭水当然猜了出来,“你是**方面的人。” 左少卿稳稳地盯着他,说:“是的。现在,这个要暗算我的人,就在武汉!我到武汉来,就是要找到他!和他算账!”她后面的话,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魏先生,谁要是阻挡我,我会豪不客气地把他清除!绝不客气!” 魏铭水再冷静,再坚定,此时也感到一股冷气顺着脊背漫延了上来。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是一个狠角色。这种曾在保密局里潜伏过的**情报人员,绝不是等闲之辈!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希望自己也显得冷静和有力一些。他说:“你说,要暗算你的人就在武汉,他是谁?” 左少卿静静地说:“他有一个代号,叫‘水葫芦’。魏先生,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吧?台湾本部给你的电报,你应该还记得吧?” 魏铭水立刻转向右少卿,并且瞪视着她。显然,他在收到本部的电报之前,右少卿已经把这个电报给她姐姐看过了! 但是,右少卿也不客气。她恶声恶气地说:“老魏,你不要瞪着我!我告诉你,今天下午,就是这个‘水葫芦’,劫走了我的女儿。我告诉你,他要是敢伤到我的女儿,老子就叫他碎尸万段!今天我姐找他,现在老子也要找他!老魏,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帮不帮我们!” 这件事,像刀一样在魏铭水的心里划了一下。劫一个只有七岁的女孩子,这就太可恶了。这个女孩子,是她到武汉来以后才出生的。组里的弟兄们都见过这个漂亮的小女孩。这个就像三个红苹果摞起来的小女孩,几乎是组员们看着长大的。“水”先生居然劫持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女孩!这事做得就太不地道了! 但是,让他帮着共党做事,还是让他的心里非常纠结。他感觉,他至少到目前为止,还转不过这个弯来。但是,右少卿姐妹说的话,他也听明白了。谁要是敢阻挡她们,甚至敢对她们说不帮忙,那就绝没有好下场! 他想了想,轻声说:“两位,我说一句实话,我也没见过这个‘水葫芦’。我见到的,是他的代表。他姓涂,叫涂和祥。这就是我知道的情况。” 左少卿轻声问:“魏先生,请你说出他的相貌。” 魏铭水回头看着她,简洁地说:“微胖、臃肿、秃顶、小眼睛。” 正文 五百四十八、 搜爆 左少卿姐妹互相对视了一眼。柳秋月最先认出的这个人,胡广林曾经提到的这个人,王氏邻居们说起的这个人,都是这个样子。现在,魏铭水也提到这个人的相貌,他们的相貌完全一致,是同一个人。这个人是“水葫芦”的代表,这就是说,“水葫芦”另有其人! 左少卿心里感觉,这个说法是对的。“水葫芦”是一个极其狡猾的人。他不会亲自动手,不会轻易露面。这些都符合他的为人。 这时,左少卿盯着魏铭水,轻声说:“魏先生,你知道这个涂和祥的下落吗?” 魏铭水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只是说,如果‘水’先生有新指示给我,他会再和我联系。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但是,这个家伙劫一个孩子,这个事,不可原谅,我很不赞成!” 左少卿又说:“魏先生,如果你知道了这个涂和祥的下落,或者踪迹,你会告诉我们吗?” 魏铭水迟疑了很长时间,终于回头看着右少卿说:“右少,如果能帮助你找回女儿,我一定会告诉你们。我说到做到。”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盯着魏铭水,轻声说:“魏先生,看来,你对台湾方面,还抱有希望。甚至,还希望他们会帮助你,是吗?” 魏铭水的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其实,他的心里确实非常复杂。眼前,就是生死存亡的关键,他面临选择生死的关键时刻! 左少卿轻声说:“我说一个情况,请魏先生考虑。我到武汉没多久,就找到了你的这个小组。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妹也在你这个小组里。但是,我发现,你为了自我保护,刺杀了曾绍武。是你和一个叫古占标的人动的手。这件事不是我妹告诉我的。另外,这个曾绍武我也认识。他是台湾情报局驻香港的高级特工。他这次到武汉来,是负有重要任务的。这样一来,如果台湾方面知道是你刺杀了曾绍武。魏先生,你一定能猜到他们会对你怎么办吧。所以,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台湾方面一定不会放过你。我希望你考虑这一点。” 左少卿的这句话,正击中魏铭水心里的要害。他杀了曾绍武,导致他现在其实已经处于进退维谷的地步,进一步或者退一步,似乎都没有好下场。那么,两害相权呢?孰轻孰重,他还真要好好考虑一下。 他看着左少卿,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他犹豫再三,终于说:“请你,让我考虑一下。我一定认真考虑。” 左少卿点点头,“好,我给你时间。我多说一句,你如果能帮助我们找到‘水葫芦’,你的前途就是光明的。相信你一定明白!” 左少卿和妹妹离开魏铭水的小吃店时,她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三十五分。对于下一步怎么办,她们心里都没有主意。她们考虑再三,现在最好尽快找到杜自远。因此,她们决定再去省军区招待所,希望能够找到他。 也是这个时候,正在武汉物理研究所试验楼大门外焦虑等待的杜自远,终于看见黄所长从试验楼里出来时,他也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下午五点三十五分。 黄所长脸上带着喜色。他一直走到大门口警戒线的边上,才笑着说:“杜局长,我告诉你,测试终于完成了,并且非常成功!非常成功呀!” 但是,杜自远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的神经仍然绷得紧紧的。 黄所长说:“现在,里面的人正在整理数据,并且包装那个‘核心部件’,准备装箱。装好了,就可以运走了。” 这时,杜自远却向他大吼一声,“黄所长,现在不能装箱!要等我们检查之后再说!我现在要先找到那个炸弹!”他这么说着,就大步向门里走去。他向身边的秦东海和吴坚挥了一下手。吴坚立刻指挥身后的士兵,向试验楼的大门走过去。 但是,一直站在旁边的孟桅处长却紧跑几步追了上来。他拉住杜自远的胳膊说:“杜局长,按照安全规定,你不能进去检查!只能由我们去检查!” 杜自远把他的手一甩,“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必须亲自去检查!” 但孟桅处长跑到他的前面,张开双手拦住他。严肃地说:“杜局长,我知道你怀疑里面有炸弹!我也怀疑!我也怀疑呀!但这是规定!你必须执行规定!” 杜自远向他吼道:“现在没有时间了!” 孟桅仍然拦着他,“杜局长,请你相信我们。里面如果真的有炸弹,我们一定会找到!试验楼的外面,是你负责!但试验楼的里面,是我们负责!” 这时,从试验楼的门里,冲出来几个年轻人。他们是总参情报部驻武汉物理研究所的安全小组,负责试验楼里的安全保卫工作。被崔世三杀害的检查员,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此时,他们看到孟桅的手势,都跑出楼门,拦在门外。 他们都把手插在腰里,阻止任何人进去。看他们的架式,如果有人硬闯,他们一定会拔出手枪来。 为首的一个年轻人伸出手说:“任何都不得入内!这是命令!” 但吴坚服从的是杜自远的命令。他带着士兵,就是想立刻进去。但安全小组的人却坚决拦在门口,不让任何一个人进去。 试验楼外面的局面已经僵住了。双方的人都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肯相让。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突然鸣着喇叭开进大门。汽车在试验楼的门前停下来。车门立刻打开了,从车里下来的,竟然是被杜自远扣押的张正东副局长。开车的,则是秦东海。他下了车,立刻向远处的杜自远点点头。 张正东四面看了一下,一眼看见黄所长。他立刻问:“黄所长,测试结束了吗?” 黄所长担忧地看着他,说:“是,结束了。测试很成功。”他的眼睛,却看着周围已经剑拔弩张的双方。 张正东回头看着孟桅,“你们在这里争吵什么?” 孟桅立刻说:“局长,杜局长说,特务在里面安装了炸弹,他要进去搜查。我说,按照规定,只能由我们负责搜查,这是规定!” 张正东严肃地看了孟桅一眼,又回头看门前的安全人员,大声说:“现在,所有人,包括安全小组的人,都必须服从杜副局长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例外!” 孟桅处长用一种惊愕的难以相信的目光看着张正东。他停了一下,才委屈地向旁边退去,并向门前的安全人员挥了一下手。那些年轻人很不服气地退到一边。 吴坚立刻指挥手下的士兵涌进试验楼里。 但是,杜自远一进入试验楼,穿过走廊走到试验室门外时,他也愣住了。 走廊与试验室之间,只隔着一道长长的玻璃窗。里面的试验室高达三层,是一间巨大的房间。房间里布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仪器设备,大大小小红绿色的小灯在仪器上闪烁着。试验室里极其洁净,那些仪器和设备都闪着明亮的光泽。 试验室里的技术人员都穿着从头捂到脚的防尘服。他们都呆呆地站在试验室里,惊愕地看着走廊里的士兵和安全人员。 杜自远另外注意到,那台至关重要的“核心部件”,此时已经放在门口里面了。他立刻就猜到那就是至关重要的“核心部件”。那是一个约一人高的粗大的圆柱状的设备,表面布满了线路和管道。 杜自远明白,在这样的试验室里,他不能让那些士兵进行搜查。他们可能带进去大量的尘土,碰坏设备,甚至可能损坏眼前这个“核心部件”。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回头对黄所长说:“我们不能进去。请你让所有的技术人员检查这个试验室,任何死角,平时注意不到的地方,包括箱柜抽屉里都要检查,寻找任何可疑的,没有见过的东西!黄所长,时间不多了,请大家一定要快一点。” 黄所长立刻推开密封门,进入试验室里,把所有的技术人员招到一起,向他们布置任务。那些技术人员立刻散开,开始在试验室里查找。 站在走廊里的人,都隔着巨大的玻璃窗注意地看着,并且不时敲打玻璃窗,指点里面的人检查这一处或那一处地方。 但是,十分钟后,所有技术人员都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玻璃窗外面的人。他们已经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就是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走廊里的士兵们也回头看着杜自远,似乎在问,下一步怎么办。 杜自远看着试验室里的情况。他知道,这些技术人员对里面的每一处地方都很熟悉,他们不会有遗漏。另一方面,今天中午,使用李志良的通行证进来的特务,似乎不太可能进到试验室里面去,因为里面的技术人员会看见他这个陌生人。那么,炸弹也许在外面。他向走廊里看着,立刻看见放在试验室门口的一个大木箱。 正文 五百四十九、 显影 黄所长走出来,对他说:“这个木箱是用来装‘核心部件’的,里面是空的。” 杜自远注意到,木箱里面已经铺上了一些厚厚的衬垫。他说:“把里面的衬垫都掏出来,快一点!” 几个士兵冲过去,很快就把里面的衬垫都掏了出来,并且检查了每一块衬垫。但箱子里面确实是空的,衬垫里也没有任何东西。 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着,看着这个木箱,也看着杜自远。 杜自远注意地观察这个木箱子。箱子很结实,是用厚厚的木板钉起来的。箱子的底部有三根粗大的枕木,是为了便于铲车铲运。 他说:“把箱子翻倒!” 几名士兵立刻上前,把箱子翻倒。这时,所有的人都看见,箱子的底下有一只黑色的木盒子。木盒子里排列着几根黄色的tnt**,看上去很像孩子们过年时燃放的“二踢脚”。在“二踢脚”的旁边,是一只圆圆的计时器,正在很快地走动着。 杜自远立刻冲了过去。他看见,计时器上有一条红线,定在六点整,而时间已经走到五点五十五分了。 他什么也不顾了,抱起木盒子就向外跑,同时大喊:“快闪开!快闪开!” 他冲出试验楼,又冲出大门,飞快地向远处跑去。 这时,吴坚从后面追上来,向他喊:“杜局长,把盒子给我!我学过拆弹!” 杜自远立刻把盒子递给他,喊道:“再往前!再往前!一定把它拆掉!” 吴坚接过盒子就向远处跑去,并且迅速地扑倒在墙根下。 张正东从后面追上来,按住杜自远的肩膀说:“你趴下!趴下!” 杜自远不由自主地趴下来,又拉着张正东也趴下。他们焦虑地看着远处的吴坚。 吴坚趴在墙根下,注视着盒子里的炸弹,心里却暗暗叫苦。他确实学过拆弹,但他现在,手里什么工具也没有呀。 吴坚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炸弹组装得简练而紧凑,而计时器下面的情况更加复杂,一不小心,就会立刻发生爆炸。他感觉,只能逐一去拔雷管了。六根**,一一拔掉雷管是需要时间的。但计时器上的时间却走得很快。 他咬紧了牙,小心的拔出雷管。六个雷管全部拔出来之后,计时器上的时间已经快到了。他手里抓着六支黄色**,立刻向后退去。刚刚退出几步,那盒子里就发出一阵“叭叭”的爆响声,如同炮竹炸响。雷管爆炸了! 吴坚手里举着**,回头向杜自远笑着,“杜局长,炸弹拆除了!” 杜自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脊背上已经全是汗了,仿佛无数蚂蚁在爬。但他心里仍然不能轻松,因为还有第三件爆炸物呀!这第三件爆炸物在什么地方呢?“ 这时,张正东重重地拍他的肩,说:“老杜,你干得好!危险解除了!” 杜自远回头看着他,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眼睛里更是藏着紧张和警惕。 这是,秦东海走过来,悄悄在他耳边说:“老杜,孟桅处长不见了。” 杜自远仍然盯着张正东,眼睛里的警惕已经十分明显。他不动声色地说:“去找!在整个研究所里找!仔细找!”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张正东。 这时,张正东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峻和愤怒。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吴坚和秦东海带领着士兵搜查了整个研究所,甚至连下水道也搜查过了。但是,仍然没有找到孟桅。 在这十五分钟里,杜自远和张正东始终站在原地,互相用严峻的目光盯视着,一动不动。直至秦东海再次向他报告,确实没有找到孟桅时,杜自远的脸色才渐渐地缓和下来。他向张正东伸出手,说:“老张,对不起,我让你受冤枉了。” 张正东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仍然盯着杜自远,勉强和他握了手。但他并没有放松,而是把目光转向远处。 但是,今天凌晨三点,杜自远下决心冒险“扣押”张正东,原本是一出“假戏”,但他没有想到,后来却变成“真戏”了。 孟桅第一次向他说,情报部的内部可能有问题时,他相信孟桅是忠诚的。那时,他还不敢怀疑张正东。最多,也就是有一点疑惑吧。 当孟桅第二次对他说,情报部内部可能有隐患,并且说,他跟着张副局长曾经在不同的情报部门工作过。这个时候,杜自远的心里才对他们警惕起来。 他曾经在中调部的秘密档案室里查阅档案,但没有找到“水葫芦”的任何线索。那时候,他一直相信“水葫芦”是潜藏在中调部内部的。孟桅的说法,立刻让他想到,建国初期,全国的情报系统发生过一次特别大的变动,许多情报人员在那次变动中调换了工作岗位。也许,“水葫芦”因此离开了中调部吧! 到了这个时候,他对张正东和孟桅已经不仅仅是疑惑了,而是起了疑心。 直到左少卿告诉他,“水葫芦”也在武汉时,他才最终确信,“水葫芦”极有可能就是张正东和孟桅这两个人中的一个。但他无法确定,这两个人谁是“水葫芦”。这时,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险用“扣押”张正东的办法,将这两个人分开,然后再甄别。 在最后找到定时炸弹这个关键时刻,谁异动,谁就是“水葫芦”!谁消失,谁就肯定是“水葫芦”! 到了这个时候,一直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杜自远心上的“水葫芦”,终于露出了他的真容。他到最后一刻,都不敢相信,孟桅就是“水葫芦”! 张正东副局长身上的疑问,后来经过长达一年的调查,终于被消除了。但他的职务,再也没有恢复。武汉的任务结束后,他先是在总参情报部的资料室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就被派去管仓库了。张正东的后半生,还有他的政治生命,一直都被笼罩在“水葫芦”的阴影下。 “水葫芦”在他的身边工作了许多年,他却没有发现。在情报系统里,这样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当他听说孟桅消失了这个消息时,就已经明白这个下场了。 在情报系统里,从来就不讲人情!无论古今中外! 五月二十四日的这一天,虽然已是傍晚,但后面的工作仍然不简单。因为还有第三件爆炸物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杜自远一想到还有第三件爆炸物,心里的压力就更大,也更疑虑了。 在杜自远严密的监视下,那个至关重要的“核心部件”被仔细包装,并装入那个巨大的木箱。在它被送上卡车之前,杜自远又命令吴坚严格检查所有的车辆,包括车底下。所有车辆上都没有发现爆炸物。“核心部件”终于被装上卡车。 之后,吴坚指挥部队沿途严密保护。当天夜里十点多钟,它被送到武昌火车站。在那里,杜自远再次下令严格检查闷罐车厢,但仍然没有发现爆炸物。这种情况,就让杜自远非常疑惑了。他知道,“水葫芦”是个极其狡猾的人,第三件爆炸物一定有它重要的作用。但他却不知道它要在什么地方起作用。 现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核心部件”,终于被送进刚刚检查过的闷罐车厢里。半夜十二点,这列专列在重兵保护下离开了武汉。 但到了这个时候,杜自远心里更加疑惑重重,一直在猜想,“水葫芦”会把第三件爆炸物放在什么地方。 几天之后,在北京的老罗带领中调部的人,配合总参情报部的人,搜查了孟桅的住所。最后,竟在他家的秘密地下室里找到那二十四份丢失的绝密档案。还有一件事很奇怪,他居然还在这个地下室里,找到一个名叫柳秋月的人所写的详细履历。 后来,杜自远也看到了这份履历。再后来,他按照左少卿的请求,并报老罗批准,为柳秋月制定了一份全新的履历。 柳秋月和傅怀真得以长寿,原因就在这里。 但是,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因为“水葫芦”在逃! 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在逃,就是赵明贵。现在,回头来看一看这个赵明贵吧。 五月二十四日这一天的早上,赵明贵很早就到了中北路的路口。他隐藏在一个角落里,远远地看着那个小百货店。对他来说,今天早上是一个关键,关系到他的生死。他必须看到结果,才能决定他下一步的行动。 大约在七点五十分左右,他看见杜自远的汽车在远处停下。杜自远下了车,和一个年轻姑娘向那间小百货店走过去。他看着杜自远进了店里。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就非常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几分钟后,他看见杜自远站在百货店的门里,向外面张望。接着,他看见林文秀走到门口,向两边张望着。他明白,他们在等他。想到这一点,他感到全身的神经都籁籁地跳起来。就在这时,他意外地听到了枪声。 正文 五百五十、 留言 枪声响起时,赵明贵一时没有明白这个枪声从什么地方传来。 他瞬间明白,是有人从那辆缓缓驶过的小卡车上开的枪。他看见那辆卡车正在加速,车后冒出黑烟,很快就消失了。他再转眼去看小百货店门前时,林文秀已经不见了,杜自远也不见了。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结果。看不到结果,他就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似乎街上的行人都在向小百货店那边张望。他最担心那些好奇的行人会涌到小百货店门前,挡住他的视线。就在这时,他看见杜自远从小百货店里冲出来。杜自远怀里抱着林文秀,拚命地向汽车那边跑过去。那个年轻的姑娘紧跟在他的身后。 赵明贵感到自己完全掉进冰窟隆里了,全身冰凉。那个笨蛋枪手,没有打中杜自远,却打中了拄着双拐的林文秀!笨蛋呀! 赵明贵明白,杜自远没死,他就不能回家去,更不能带着许文梅离开武汉!警察随时都会包围他住的房子。现在,他必须考虑,他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这时,街上已经混乱起来,许多人涌到小百货店的门前。 赵明贵趁着混乱,悄悄离开了。他坐上公共汽车,一边思考着,一边看着街上的情况。半个小时后,他在东菜市场下了车。他努力像一个闲人一样,走到布告栏前,上上下下地看着。 布告栏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招贴或留言,有些已经被太阳晒黄了,有些则是新贴上去的,什么家具转让、房屋招租、商品减价,等等。 但赵明贵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留给他的留言。这是他最后与自己人联络的办法。不管是涂和祥,还是“水葫芦”,甚至魏铭水,都行,只要给他留言就行,就可以作为他下一步的参考。但是,他什么留言也没有找到。此时,他感到自己仿佛孤魂野鬼一般,被人抛弃了。 这一天直到傍晚,他都坐在江边的台阶上,看着下面几个人在钓鱼。他们吸着烟,静静地坐着,专注于手里的鱼竿。他们偶尔提起鱼竿,就有三寸长的小鱼在空中蹦跳着闪着银光。赵明贵感觉自己就像那条小鱼一样,被人甩到空中,却不知何时才会落地。 快到傍晚时,赵明贵再次去了东菜市场。他看到,那个布告栏上又被贴了一些新的留言条。他上下看了一会儿,就注意到其中一张留言条,也是新贴上去的。上面写的是:“济南来的赵先生,等我一起回家。”留言条的下面画着三条波纹线。 他感觉,这个留言条就是留给他的。他揭下纸条,悄悄走到一边去看。 从济南来的,姓赵,这些都符合他的情况。一起回家?这是什么意思。一起回台湾吗?他对此可拿不准。也许只是通知他撤退吧?这时,他注意到那三条波纹线,想了想,这不是“水”的古体字吗?似乎,这是“水先生”给他留的言。最后,那个“等”是什么意思?赵明贵想来想去,判断是让他在这附近等。他猜想,或许他会在这里,看见某个他认识的人吧。 赵明贵再三考虑,还是决定在这里等候。他向四面看了看,便在远处的墙边坐下来,不动声色地注意那个布告栏。他掏出烟,给自己点上一支,准备耐心等候。大约半个小时后,天快黑的时候,他真的看见一个眼熟的人,涂和祥。 这一天的下午,涂和祥和崔世三劫持了王石头和小媛媛。半个小时后,把两个孩子押进他们在糯米巷租住的小院里。 到了现在,无论是涂和祥还是崔世三,更不敢放这个不要命的少年走了。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们发现,有了这个少年,那个小女孩似乎要安静一些。否则,她要是在这个小院里大喊大叫起来,他们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们把这两个孩子关进最里面的房间里。 涂和祥揪着王石头的领子,把他推进房间里时,恶狠狠地对他说:“小子,算你命大!告诉你,你们两个要是打什么坏主意,或者大喊大叫什么的,老子要了你们的命!听清楚没有!” 在卡车上的时候,小媛媛在满是尘土的车厢里翻来滚去,爬来爬去。她望着凶神恶煞一般的涂和祥,一直在哭泣着,肮脏的小手抹来抹去,弄得满脸跟花瓜一样。到了这个房间里之后,她缩在床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噘着小嘴看着王石头。 不过,孩子就是孩子。有王石头在她身边,她的心情也渐渐地好了一些。 她眨着大眼睛说:“石头哥哥,咱们喊吧。我嗓子可尖了,老远就能听到。” 王石头瞪着她,说:“不能喊。那两个人都是最坏的人。咱们要是喊,他们会害死我们。你就见不到妈妈了。” 小媛媛听他这么一说,又把小嘴噘了起来,眼泪也一串一串地流下来。 石头到底有十五岁了,又是男孩子。到了这里,望着只有七岁的小媛媛,他满脑子里想的,就是如何保护她,他们如何一起逃出去。 他们住的这个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家具。门和窗户都朝向院子里。他知道,门没有锁。他希望,一直不要锁。那么,到了夜里,他们能从院子里逃出去吗? 他尝试着推开门,然后走到院子里,想看一看情况。 但他立刻被坐在隔壁房间门口的涂和祥看见了。他说:“臭小子,你想干什么?” 石头走过来,站在他的门口,平静地看着他。他想了一下问:“你为什么抓我们?我们又没有惹着你。” 涂和祥阴笑着说:“你给我闭嘴!你要是不老实,我会好好地教训你一顿!” 这么问,显然不会有结果。王石头改变了方法。他噘着嘴说:“我们要洗澡。我们在卡车上滚了一身的土,又出了许多汗,身上好脏。你看你看,衣服都脏成这个样子了。我们想洗一洗。” 这时,涂和祥就有点犹豫。这两个孩子都是一身脏,要是走在外面就很显眼。再说,让他们洗洗澡,也许会安静一点。 他说:“小子,你想洗澡,也可以。这个门后就有木盆,厨房里有火炉,院子里有自来水。就是这么些东西了。要想洗澡,你自己想办法吧。” 王石头就走进他的房间,向房间里张望。这里和隔壁的房间几乎一样。 他拿起门后的木盆,又回头说:“我们还要换洗的衣服。”他想,如果有一个人出去买衣服,他的机会可能更大一点。他指着身上说:“你看,这么脏的衣服,怎么穿呀,总要洗一洗吧。” 涂和祥恼怒地瞪着他。他一眼就看出来,这小子在动心眼。但是,老子还怕你跑出我的手心吗?他站了起来,在一只大提包里翻了翻,找出一件老头衫和一件又肥又大的白衬衣,扔到石头的怀里,“就是这些了,你们凑合一下。” 王石头还不想放过他,又说:“洗澡洗衣服,还要肥皂,你有没有?” 涂和祥瞪着他,几乎就要发怒了。但他还是忍住了。他向桌上一指,“桌上有香皂,你拿去用吧!我警告你,小子,不要再打什么坏主意!也不要再提什么要求!” 王石头慢慢走到桌前,他看见桌上的香皂碎成许多块。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从中拿了几块比较大的碎块,放在香皂盒里,提着大木盆,就离开了房间。 接着,王石头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他先去了厨房,捅开炉子,用水壶烧上水。然后向整个厨房里张望。但是,这个厨房里连一把菜刀也没有。最有力的一件可以称为武器的,就是一把炉钩子了。他把这个炉钩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他明白,这个东西对付不了那个胖子。再说,他们是两个人呀。 之后,他用一只破脸盆去院子里自来水龙头下面接凉水。他一直低着头,因为那个胖子正坐在门口看着他呢。他在大木盆里倒了凉水,又倒了热水,然后回头对小媛媛说:“媛媛,你先洗澡,快一点。” 小媛媛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跑到木盆边上。她先用小手划了划水,温热的水让她很愉快。她很快就脱了衣服,先在大木盆里洗了脸,然后就坐进木盆里。 石头已经十五岁了,懂了一点男女之事,就很不愿意看着一个小女孩洗澡。他歪着脑袋,看着墙角。那里有一只小蜘蛛正在织网,很乱的一张网。 但是,小媛媛那里却没有什么动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小媛媛,正坐在木盆里玩呢。她把香皂盒里的碎香皂倒在地上,把香皂盒放在木盆里,正用小手泼着水,鼓着腮帮子吹着,驱动这条小船。 石头叫了一声,“小媛媛,你赶快洗澡,不要玩了!” 小媛媛头也不抬地说:“我正在洗呢,你不要催我好不好。” “你光顾得玩了,根本没有洗澡!”王石头怒视着她。 正文 五百五十一、 小犯人 “我就是在洗呢,你不要瞎说八道。”小媛媛鼓着小嘴,继续吹着她的小船。 王石头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他一下子跳起来,冲到小媛媛身边,一下子就把她拖起来,然后用大毛巾给她洗澡。 他还是有一点害羞,不愿意让她正面对着自己。他一手抓着她的小胳膊,一手拿着毛巾给她擦洗。小媛媛的身体就像一个洋娃娃,白嫩的肌肤透出明亮的粉红色,她的小屁股圆圆的,小肚子鼓鼓的。她的小脸上更是红腾腾的。她仍然抓着那个香皂盒,让它像飞机一样在空中飞行,小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王石头终于给她洗完了。他自己可是出了更大的一身汗呀。 他给她擦干身体,然后就把那件老头衫套在她的身上。但是,这件老头衫实在是太大了,那个圆圆的领口,几乎要从她的小肩膀上滑下来。他只得让领口歪在一边,只挂住一个肩膀,另一个肩膀只好露着。这种穿法,立刻让她有了一种很风流很妩媚的样子。 老头衫很长,几乎要拖到她的脚面了。王石头找到一根细麻绳,系在她的腰上,把老头衫向上提了提。这时候,小媛媛几乎就像一个电影明星了。 他说:“行了,就这样吧,挺好看的,是不是?” 小媛媛在地上旋转起来,快乐地笑着。她似乎对这样的装扮也很满意。 接下来,就是王石头洗澡了。不过,他可不想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脱光了衣服。他只脱了外衣,穿着他的小裤衩,蹲在木盆里洗澡。 没想到,不害臊的小媛媛竟然走过来,站在木盆旁边看着他。 她眨着一双大眼睛说:“石头哥哥,你干吗穿着衣服洗澡呀?” 王石头的脸已经红了,说:“你管不着,去玩你的去,快走开!” 她还是问:“洗澡应该脱了衣服洗呀。我妈妈洗澡都是脱了衣服洗的。你为什么不脱呀?为什么呀?啊?为什么呀?”她没完没了地问。 王石头向她挥着手,“去去去,一边玩去,少管闲事。” 她说:“我就是问问嘛,有什么不可以的。”这时,她眨着惊奇的大眼睛,又指着王石头裤裆前面鼓起来的地方问:“你这里是什么东西呀?干吗藏在裤衩里呀?” 王石头的脸更红了,推着她说:“你少管!到床上去!快去!” 可小媛媛还是不依不饶,“我就是问一问嘛,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说呀!我问你呢,有什么好东西要藏在裤衩里呀?” 王石头红着脸,瞪着她说:“是尿尿的,行了吧。快走吧。” 小媛媛眨着眼睛看着他,“我也尿尿呀,我怎么没有?”她说着,就撩起老头衫的下摆,低头向肚子下面看着,“你看,我怎么没有呀?” 王石头把她的老头衫向下一拉,“你看什么看,真不害臊!你是女孩子,我是男的,只有男的才有!这样行了吧!” “为什么呀?为什么女孩子就没有?我妈妈也没有,你为什么要有?” “你妈妈也是女的,女的都没有。” “你说的不对!凭什么你能有,我们就不能有呀!你就是骗我的!” 王石头跟她讲不通道理,就不再理她。他匆匆忙忙地洗完了澡,急忙穿上那件更加肥大的衬衣。趁小媛媛不注意的时候,慌忙脱下那条湿裤衩,扔在木盆里。他端着大木盆,去院子里的水池旁边洗衣服。 他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偷偷地观察这个小院子。 小院子非常窄,不过两公尺宽。前面是另一排平房,房檐很高。院子的东面是一堵墙,更高。如果他沿着厨房向上爬,或许可以爬到墙头,然后翻到墙外去。 但是,他也不能不想到,小媛媛是绝对爬不上去的。所以,这个办法肯定不行。王石头不得不悄悄地把目光转向西边。西边就是院门了,单开门,很结实。门上有一道铁门栓,挂着一把大锁。 到了这个时候,王石头终于看明白了,他们根本逃不出去。 这时,他一回头,看见涂和祥和崔世三正从他们的房间里出来。他想,他们是要出去吗? 涂和祥在王石头的身后停下来,说:“小子,不要瞎动脑筋了。我看你东张西望的就是在打主意!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乱动,老子直接把你们两个的脑袋割下来!我说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你洗完了衣服赶快回房间里,老老实实地呆着,不许再出来了!听清楚没有!” 王石头翻着眼睛看着他,不得不点点头。 涂和祥回头说:“世三,你盯紧这两个小家伙,不要让他们跑了。我很快就会回来。”他这么说着,就走到院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锁,然后拉开门走了。 崔世三重新锁上门,又四处看了看,对王石头说:“你快一点,回屋里去!” 王石头没有办法,只好端着木盆回到屋里。他没想到,这个黑瘦黑瘦的家伙,竟然把他们的房门也给锁上了。这下子,王石头彻底没有办法了。 他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铁丝上,椅子背上,和桌子边上。等他扭回头,这才看见,小媛媛正坐在床上,双臂抱着膝盖,噘着小嘴看着那扇被锁上的房门。她再次意识到,她和石头哥哥,是被坏人关在这里的。一想到这里,她又要哭出来了。 石头也上了床,盘着腿在小媛媛身边坐下来,拍着她的背说:“媛媛,别难过,咱们没事,很快就没事了。” 小媛媛还是嘟起了嘴,说:“我想妈妈,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石头望着那扇关得紧紧的房门。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他猜想,母亲和苏姨一定都急坏了。对呀,母亲可能出不了门,但苏姨一定会找他们的。 他小声说:“你别着急,坏人抓咱们的时候,好多人都看见了,他们一定会报告警察。再说,苏姨也会找咱们。对了,还有一个人,你姨妈呀!”说到这里,石头说不下去了。 小媛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石头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这个时候,王石头可说不出话来了。苏姨的姐姐,小媛媛的姨妈,正逐渐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并且逐渐和他记忆里的影子一点一点地重合。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他心里已经确信,她们是一个人! 这么一种情况,就有点复杂了。那个女人,是苏姨的姐姐,是小媛媛的姨妈。他心里把苏姨和小媛媛都划在自己人的范围里,但那个女人,也许真的是坏人呀! 这时,小媛媛推了他一下,“喂,石头哥哥,我问你话呢,你怎么好好的不说话了?你怎么了?你也害怕了?你说我姨妈怎么了?” 王石头默默地扭回头,定定地看着小媛媛,“你姨妈,一定会找到我们。” “为什么呀?”小媛媛睁着一双大眼睛,奇怪地看着他。 “你姨妈能在这么大的武汉,找到你和你妈妈,就一定能找到我们!”王石头说这个话的时候,模样就有一点狠。 “为什么呀?”小媛媛更加奇怪地看着他。 王石头斜着眼睛看着小媛媛,鼻孔微微地歙动着,两个嘴角也拉了下去。他终于低声说:“你姨妈是坏人!她是特务!” 小媛媛再不懂事,也明白特务是什么人。从她记事时起,在幼儿园里,在学校里,她就听说过无数有关特务的故事。特务过去就杀人,杀的是好人。他们现在还杀人,杀的还是好人。特务是最坏的人!她和邻居家的孩子做游戏,也是抓特务的游戏。被抓住的孩子都要承认自己是特务,并且要被“枪毙”。 但是,石头哥哥说她姨妈是特务,她绝不接受。她渐渐虎起一双大眼睛,瞪着石头哥哥。她抡起巴掌在石头身上打了一掌,尖声叫道:“你瞎说八道!你才是特务呢!你凭什么说我姨妈是特务!你是!你是!你是!” 小媛媛尖叫着,不断地打王石头。她愤怒得脸都红了。 石头并不躲避,而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一直等到小媛媛住了手,他才轻声说:“就是你姨妈,抓住了我爸爸,还审问他!当时,我也在。我爸爸说:石头,不要哭!现在我都想了起来。那时我很小,我是被人揪着领子带进去的,就是你姨妈审问我爸爸的地方。和今天一样,今天那个坏人,也是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推进这个房间里的,还警告我不准乱动!” 小媛媛不说话了,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后来呢?后来呢?”她问。 石头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他的脸因为难过而扭曲,他那么难过地看着小媛媛。他不住地摇着头,非常冷静也非常难过地说:“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你姨妈一定拷打过我父亲!用皮鞭,用辣椒水什么的!特务们抓到了地下党,一定会严刑拷打!一定的!就是你姨妈!我妈告诉过我,我父亲是被特务害死的!就是你姨妈!” 正文 五百五十二、 水葫芦 小媛媛有些惊恐地看着他。她心里好喜欢这个姨妈。姨妈和妈妈长得那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好像她有两个妈妈了。姨妈看着的她眼神里全是疼爱,她好喜欢。但是,如果姨妈真的是坏人呢? 她鼓着嘴,大眼睛里闪着委曲的光,小声说:“不是的,你一定记错了。” 石头非常严厉地瞪着她,“我就是没有记错。现在我全都想起来了!” 小媛媛噘着小嘴也提高了声音,“你就是记错了!一定不是的!” 石头也提高了声音,“我没有记错!以前我没有想起来,现在,我全都想起来了!她说话的样子,还有她的声音,我全都想起来了!” 小媛媛不说话了,只是翻着眼睛看着他。她也不敢往下想了。石头哥哥的记性特别好,也许他真的都想起来了。她看着石头哥哥那张悲伤的脸,连自己的心里也有了非常委曲的感觉。她拉着他的胳膊,用很轻的声音说:“石头哥哥,等我出去了,我一定问问我姨妈,她是不是坏人?我告诉你,她一定会说是你记错了!” 王石头几乎含着敌意盯着她,咬着牙说:“她当然不会承认!但就是她!等我出去,我要告诉警察!把她抓起来!枪毙她!” 这下子,小媛媛就有些恐惧了。看着他那么凶的样子,仿佛不认识他了。她和邻居的孩子们玩抓特务的游戏,一旦发现那个装扮特务的孩子,就会大喊大叫:“抓特务呀!抓特务呀!”一旦抓住他,就会把他按倒在地上,对着他的脑袋“开枪”。他们的嘴巴里,会发出“呯呯”枪声。 小媛媛没有再为她的姨妈争辩,也没有求饶。她仿佛害怕似的看着石头哥哥,慢慢地向旁边挪开一点,离他远一点。她心里好委曲,也感觉到好孤单。现在石头哥哥也对她生气了,她双臂抱着膝盖,噘着小嘴看着房门。 王石头也没有再说话。他也用双臂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房门。其实,他的心里非常苦恼,也非常矛盾,似乎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但他怎么也挣扎不出来。 天黑了很久之后,那个胖子终于回来了。他打开房门,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孩子,似乎在猜测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随后,他把一个纸包放在桌子上,说:“你们吃饭!给你们买了肉饼。吃完饭就睡觉!记着,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否则,我不会饶过你们!” 他说话的口气,就是一个特务蛮横的口气。王石头和小媛媛都能听得出来。 涂和祥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这个晚上,涂和祥也去了东菜市场。他在那个布告栏上看见一张留言条,写的是:“二弟,母亲病了,快去请医生。大哥。” 他一看见那个笔迹,就知道这是“水”先生给他的留言。 他向四周看了一眼。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但还没到开路灯的时候。一些买菜的人都在远处的菜摊前流连,菜贩们则大声地吆喝着。没人注意到这里。他揭下留言,然后把手伸到布告栏的后面。他很快就在布告栏后面的缝隙里摸到一个小纸卷。他把这个小纸卷放进口袋里,就悄悄地走了。 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赵明贵正谨慎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赵明贵一看见涂和祥出现在这里,立刻就明白,他等了这么长时间,是等对了。 这个人是目前他唯一能够联系的人。毫无疑问,目前在武汉,是“水”先生领导所有的人。而这个胖子则是“水”先生的代表,“水”先生正是通过这个胖子给他下达指令的。那么,能给他下一步指示的,只有“水”先生,也只能通过这个胖子。 赵明贵并没有立刻上前。他出于谨慎,小心地察看周围,有无异常的情况。周围很正常,没有跟踪者,也没有监视者。他能看得出来。这时,他注意到胖子正从布告栏的后面摸出什么东西,放进口袋里,并且要离开了。他准备跟在胖子的身后,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再上前和他联系。 但是,当他盯着涂和祥渐渐远去的背影,正准备起身跟上去的时候,却从他的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压在他的肩上。 赵明贵一惊,恐惧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预感身后很快就会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不许动!你被捕了!”他一瞬间就想到了刑场,想到对准他额头的枪口。 让他意外的是,身后并没有传来任何声音。那只手也只是静静地压在他的肩上。他此时脸色雪白,慢慢地扭回头。他终于看清,他身后站着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中年人,正冷静地看着他,并且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明贵目瞪口呆地盯着身后这个中年人。 这时,身后的中年人轻声说:“先生姓赵,从济南来。” 赵明贵听得出来,这不是一句问话,而只是一种确认。这个人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从哪里来。他努力控制着全身的颤抖,轻声问:“您是……” 中年人轻声说:“我姓水。请你跟我来。” 中年说完,就收回手,然后径直向东菜市场外面走去。赵明贵毫无选择,这个人一定是“水葫芦”。他略等了几秒钟,起身跟在那人的后面,也向外走去。 这个中年人,当然就是“水葫芦”。他最近的名字叫孟桅。但也许看官还记得他以前的名字,他叫李铿一。有兴趣的看官,可以回头看一看第一卷的第二十六章。 现在,我们应该来说一说这个代号叫“水葫芦”的李铿一了。 据台湾国防部情报局内部传递出来的资料(这份资料的许多地方都被涂黑)来看,他生于一九一二年的九月,浙江人(仅剩省籍)。家庭情况全部涂黑。参加军统时间和地点也被涂黑。其他情况大致如下: 他于一九四〇年渗入在重庆的**地下组织。初期只负责地下组织的宣传工作,例如到工厂或农村了解**外围组织的活动情况,再向上级领导报告。这此期间,他也把了解到的情况向军统汇报。但到一九四二年,情况发生了变化。军统给他的指示是长期潜伏,只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发送特别重要的情报。因为此时,他已经逐步进入重庆**地下组织的情报系统内。毫无疑问,那是一个更加重要的地方。 一九四三年对李铿一来说是一个重要时期,因为他认识了钱玉红。 前面说过,在对待李铿一这件事上,保密局情报处和叶公瑾的二处有过配合。因为当时李铿一的公开身份是一名有钱的商人,因此需要一个身份和相貌比较适当的人和他保持联系。因此,情报处与叶公瑾商量后,选择美丽妖娆的钱玉红做李铿一的联系人。钱玉红这个联系人只持续了两个月,却在与李铿一第一次见面时,就和他一见钟情,共同跌入爱情的深渊里。 那一天,钱玉红是第一次给李铿一送情报资料,是有关重庆地下党某一成员的个人情况。她当时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旗袍,打扮得像官宦家的小姐,去成都的流花宾馆与李铿一见面。 她进入房间后,只说了一句暗语,就确定对方是她要找的人。她从提包里取出资料交给李铿一,之后,她就那样微笑着,歪着脑袋注视着这个干练而沉默的人。她注视李铿一的样子有一点奇特,是从眼角那里注视着他的,仿佛在审视他。 李铿一也很奇特,他翻看一下资料,就抬起眼睛注视这个女人。他的目光完全被这个女人吸引了。当年的钱玉红,可不仅仅是漂亮和妖娆,她还年轻呀,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难以阻挡的青春魅力。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长时间的一动不动地互相注视着。 终于,李铿一轻轻向前跨了一步,慢慢地接近她那张鲜艳红嫩的脸。钱玉红则仍然歪着头,只是略略地向上仰起,并且微微地张开了嘴。于是,李铿一俯下身,那么契合地吻在她的嘴唇上。他们的舌尖如两只手一样勾在一起。片刻,他们慢慢地分开,互相注视着,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这个时候,钱玉红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放在领口的第一颗钮扣上。她仍然注视着他。李铿一则注视着那粒钮扣。她一笑,就轻轻把那粒钮扣解开。媚惑人的气息正从那个领口里如迷雾一般飘出来。随后,她一边注视着李铿一,一边解开腋下的几个钮扣。李铿一此时已经痴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钱玉红缓缓地张开身上的旗袍,露出自己的身体。她上面是一件白色细棉布的胸罩,下面则是一条粉红色非常合身的三角裤。 她非常轻微地说:“动手呀,还等什么呢?” 李铿一再次俯下身,轻轻去吻她红艳的嘴唇,同时把两只手伸进她的衣服里,一直伸到她的后背,紧紧地抱住她。 正文 五百五十三、 指使 房间里寂静而安宁。一股媚惑的气息在他们之间飘动着。 李铿一摸索着解开她胸罩背后的几粒小钮扣。这个时候,钱玉红身上的旗袍就无声地滑落到地上去了。她胸前那件白色棉布的胸罩则滑到李铿一的胳膊上。当他们拥抱到一起的时候,他们都明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最爱。 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他们一直缠绕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但是,在后来的一年里,他们却极少见面。偶尔见面又是那么短促。留存在他们记忆里的,只有匆忙的脱衣,匆忙地上了床。李铿一聚起全身的力量,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那件事干完。他们对这种情况都非常不满,他们都向自己的长官抱怨。 终于,这件事引起情报处长的重视,不得不和叶公瑾在私下里商量。 一九四四年,钱玉红和李铿一在远离重庆的铜梁县登记结婚。情报处长虽然很生气,却也没有办法。只得悄悄地派人去铜梁县,处理那个可能让李铿一暴露的婚姻登记。 抗战胜利后,军统重回南京。在这一期间,李铿一数次调动工作,离钱玉红也越来越远了。一九四六年底,他们在南京郊区的一家小旅馆里最后一次见面。 就是在那次见面时,李铿一告诉钱玉红,“我的代号叫‘水葫芦’,什么时候你听说这个代号了,就表明我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再守着了,另找人吧。” 就是这句话,让钱玉红哭了起来。她心里太喜欢这个男人了。直至许多年后,钱玉红已经和数不清的人上了床,但她心里最惦记的,仍然是李铿一。 李铿一曾经在华北局情报部工作过,又在中央社会部工作,最后到了总参情报部。在这些年里,他一直跟着他最初进入**情报系统时的第一个领导,也就是后来的总参情报部四局的副局长张正东。张正东非常信任这个干练谨慎的孟桅。 就这样,“水葫芦”成了戴笠的军统局、毛人凤的保密局和叶公瑾的情报局,最最重要的本钱,是他们轻易不会动用的潜伏人员。 但是,当“左少卿案”发生后,特别是**制造的“中子管”和核反应堆即将成功的时候,叶公瑾再舍不得这个“本钱”,也不得不舍了。他不得不命令李铿一前往武汉,彻底处理掉这两个最严重的问题。 张正东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他从来不会拒绝李铿一(孟桅)所提的任何建议。因为孟桅所提的建议总是有非常重要的理由。张正东会到武汉来,就是出于孟桅的的建议。他说:“局长,你最好亲自去坐镇指挥。”张局长认为,这个建议非常好,武汉物理研究所研制的“中子管”,实在是太重要了,他必须亲自去监督。 李铿一非常明确,他到武汉来的任务有两个。第一,是炸掉即将研制成功的“中子管”,第二,则是消灭左少卿。这两个行动,他都作了非常精细的策划。 但是,第一个任务却因为崔世三没有成功狙杀杜自远,而功亏一篑。最严重的是,当孟桅突然看见张正东出现在试验楼的外面,并且命令所有安全人员都要服从杜自远的命令时,他立刻明白,受到怀疑的并不是张正东,而是他! 当所有人都隔着大玻璃窗,看着里面的技术人员寻找爆炸物的时候,他就悄悄地离开了武汉物理研究所。他必须离开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暴露! 他一直想不明白,杜自远是从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开始怀疑他的。 现在,他必须完成第二项任务,消灭左少卿! 在东菜市场布告栏前,他看见赵明贵揭下他留下的纸条时,就明白他是谁了。这个赵明贵,正是他要找的人。最后,他看见赵明贵注意到涂和祥,并且准备上前和涂和祥接头的时候,他及时伸出手,压在赵明贵的肩上。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天空已经黑了下来。 在这个时候,杜自远正在武汉物理研究所试验楼里,目不转睛地监视“核心部件”的装箱工作,并且仔细检查每一个过程。也在这个时候,左少卿和妹妹正等在省军区招待所的门外,急切地想找到杜自远,向他报告有关“水葫芦”的情况。而她的组员们,除了看守刘溪外,还要监视“荣升小吃店”的魏铭水。还是这个时候,张雅兰和龙锦云刚刚陪着李云林回到家里,正努力地安慰他。张雅兰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曾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伤心欲绝的大男人。 这个时候,李铿一和赵明贵坐在一间没有什么客人的小咖啡馆里,静静地喝着咖啡,也静静地交谈着。 李铿一不动声色地盯着赵明贵,小声问:“刺杀杜自远时,你应该就在现场。” 赵明贵急忙点头,“是,我在。我在远处观察。” 李铿一疑惑地问:“为什么没有成功?” 赵明贵不由叹了口气。他必须叹一口气,因为他绝不敢说出当时的真实情况。他说:“这次行动太不巧了。本来是一定能成功的。但是,枪响的时候,恰巧有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走到那里。结果,子弹打中了这个女人,却没有打中杜自远!” 李铿一目光尖锐地盯着他,“这么巧?” 赵明贵用力点着头,“是呀!还真是他妈的太巧了!这家伙真是命大呀!” 李铿一咬着牙说:“因为没有除掉杜自远,我们的一次重大行动没有成功!” 赵明贵不敢说话,因为他并不知道是一项什么样的重大行动。 李铿一点了一下头,说:“好了。这件事就这样了,现在要执行第二项任务!由你负责执行!赵先生,这次你必须成功!” 赵明贵心里极度恐慌。他目前的状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已经无“家”可归了。出于谨慎,他甚至不敢住旅店。但他不敢对“水”先生说这些。如果“水”先生知道这些情况,他一定活不到明天!他妈的!他还得装出自己非常安全,可以执行任何任务的样子来! 他点头说:“‘水’先生,你说,我一定完成任务!” 这时,李铿一就从口袋里取出一份地图,开始详细地向他解释,说明他的每一步,以及每一步的时间和地点。他指着地图说:“从明天早上开始,你就要在糯米巷这里等候。糯米巷的南边有一栋三层楼。你的位置应该是在房顶上,隐蔽好,等候。你要一直等到左少卿出现,然后一枪毙命!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听明白没有?” 赵明贵绝不想问左少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地方也看不出任何重要性。 他只是静静地说:“‘水先生’,我没有合适的武器。” 李铿一不动声色地说:“有一个地方有你需要的武器。这个地方你也知道,就是魏铭水的仓库。你寻找第五组找到的第一个人,那个丑姑娘,她应该叫俞多娜。她的房子里就魏铭水的仓库。你能够在那里找到合适的武器。” 赵明贵没有说话。他猜想,这个“水”先生一定什么情况都了解。 他点着头说:“是这样,那我就没问题了。‘水’先生,我一定能完成任务!”他略略地等了片刻,让自己显得更从容一些,然后才问出他最关心的一句话,“我完成任务之后,怎么办?” 李铿一注视着他,目光平静而深沉。赵明贵感觉,他似乎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但这个问题实在太重要了,关系到他的生死。 李铿一平静地说:“你在国内,可能也呆不下去了,就撤退吧。”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最好是回台湾。” 赵明贵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如果能回台湾,那就太好了。能不能当上副局长,那只能是另一回事。但如果能回到台湾,他至少是安全了。还有呀,他回到台湾,就能与妻子和儿子见面了。 他小声说:“请‘水’先生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李铿一想了一下,又说:“今天夜里,最迟明天夜里,本部会给你电报,告诉你撤退路线和联络方法。你要注意,按照撤退路线走。” 赵明贵连连点头,“好的。本部考虑的,一定非常周到。” 但是,他的心里却一片刀山火海。他今晚还回得去吗?杜自远一直监视着他。发生了今天上午的事,杜自远也许已经派出警察,把许文梅抓起来了。他到哪里去接收本部的电报! 但是,仍然是一个“但是”,他不能把这一点流露出来。他寄希望于明天最后的行动。如果他能成功,如果他能逃过警察的追捕,他就有充足的理由逃回台湾。怎么逃?他并不担心。他会想出一切办法逃回去! 想清楚这一切,他镇静地看着李铿一,轻声问:“‘水’先生,明天之后,我还要和你联系吗?怎么联系?” 正文 五百五十四、 诱饵 李铿一冷静地看着他,摇摇头,“不用了。你按照本部安排的撤退路线离开就行了。我们都谨慎一些。首先一点,你必须确保明天完成任务!” 故事讲到这里,在下要再次与各位看官探讨一下这个故事里的情节了。 事实上,这个时候,涂和祥已经拿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微型胶卷,这一点十分重要。但是,涂和祥却没有机会把这个情况告诉“水葫芦”。 因此,假如“水葫芦”知道了这个情况,那么,他就不会再安排赵明贵去暗杀左少卿了,他们只需立刻逃跑就可以了。因为暗杀左少卿或者获得胶卷,他只要完成一项就可以了。这个意思,正是叶公瑾在他的办公室里早就考虑好的。 如果“水葫芦”拿到了胶卷,左少卿虽然亲眼目睹美国人暗杀了南越的阮其波,那也不会起作用,因为没有证据。同样道理,如果杀掉左少卿,则那个胶卷就会自动消失。或者,即使**的情报机构得到了这个胶卷,不明白那个胶卷里是怎么一回事,照片里的人正在干什么。照片毕竟是照片,不是今天才有的视频。 更何况,涂和祥已经得到这个胶卷了呢。 涂和祥是昨天夜里拿到胶卷的,但昨天夜里并不是和台湾本部通电报的时间。他准备今天夜里把这个情况向台湾汇报。“水葫芦”至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他现在必须采取行动,除掉左少卿。 在情报工作里,下级人员不能及时向上级反馈情况,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可能会产生完全相反的结果。“水葫芦”眼前这件事,就是这种情况。 这天傍晚,涂和祥从东菜市场布告栏的后面拿到“水葫芦”给他的指示,就悄悄地离开了。他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打开纸条看了一遍。 “水”先生给他的指示详细而周密,但他一时还没有完全看明白。但有一件事是要求他立刻做的,就是去楚南街前进旅馆的柜台前,取一只保存在那里的小箱子。在这个纸条里,就有“水”先生留给他的钥匙。 涂和祥没有再犹豫,立刻改变了方向,去了楚南街。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在小餐馆里买了一包肉饼,准备做为今天的晚饭。 夜里九点半,他到达楚南街,并且顺利地从前进旅馆的柜台里取出了一只小小的帆布箱。他在返回糯米巷的路上,仍然在思考“水”给他的指示。这时,他心里就渐渐地有了一点疑问。 “水”先生留给他的纸条里,还给他指定了另外一项任务,要求他明天早上七点钟之前,通知魏铭水,尽快做好撤退的准备。 涂和祥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撤退就是撤退,还要做什么准备吗?为什么要在明天早上七点钟之前通知呢?他想不明白。 但是,他非常了解“水”先生的精明和细致。他猜想,让魏组做好准备,未必是为了撤退,可能还有其他任务吧。他想,等着瞧吧。 他回到糯米巷的小院里。崔世三坐在房间的门口,注意关着两个孩子的房间,同时也在听着外面的动静。看得出来,这个崔世三有足够的谨慎。 涂和祥向崔世三要了钥匙,打开关着两个孩子的房门。他看见,两个孩子并排坐在床上,双臂抱着膝盖,正看着他。 他把肉饼放在桌上,说:“这是晚饭,你们吃晚饭吧。”说完,就出了门。 石头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就慢慢地挪下床,走到桌边。他打开纸包看了看,是两个肉饼。他回头说:“媛媛,来吃饭吧。” 小媛媛仍然坐在床上,双臂抱着膝盖,只是呆呆地看着房门。 石头又说:“来吃吧。不吃饭夜里要饿的。是肉饼,还是温的。” 小媛媛慢慢地移下床,无声地走到桌边,坐在椅子上。桌面很高,几乎顶到她的下巴。她伸手拿了一个肉饼,立在桌面上,小小地咬了一口。但是,这一口肉饼在她嘴里转来转去,就是咽不下去。 石头看着她,知道她还在为刚才说的话难过。他说:“媛媛,快吃吧。” 小媛媛却默默地转过身去,不看他,只看着那扇半开的门。那一口肉饼,仍在她嘴里转着,怎么也咽不下去。石头默默地看着她,看见她的眼睛里,已经汪了满满的泪水,在电灯下闪着晶莹的光。她的两个小嘴角也渐渐地耷拉下来了。 石头小声说:“媛媛,别哭呀!” 不料,媛媛却张开了嘴,“哇哇”地大哭起来,眼泪也哗哗地流下来。她放下肉饼,爬下椅子,向门口走过去。她边走边喊:“妈妈呀,妈妈呀,你快来呀!来救我呀!你快来救我呀!妈妈,你在哪里呀!” 石头心里酸酸的,也觉得眼睛里有了泪水。他急忙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小声说:“媛媛,媛媛,不要哭,好不好呀!” 媛媛仍然哭泣着,挣扎着要往外走,“妈妈呀,我要找妈妈!妈妈你快来呀!” 石头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心疼地抱着她说:“媛媛,不要哭。刚才我说错了,我全都记错了。我不应该那么说,是我记错了。你姨妈是好人,一定是好人。你不要哭了好吗。是哥哥错了,是哥哥错了。媛媛,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他的声音已经变调了,仿佛就要哭出来了。 小媛媛睁着一双泪眼,哀伤地看着他,仍然在哭泣着。 这时,涂和祥快步走进来,恶狠狠地问:“怎么了!你们哭什么呢!” 石头回头瞪了他一眼,小声说:“她想妈妈了,不行呀!你们干吗要抓我们!你们什么时候让我们回家!我们还要在你们这里呆多久呀!” 涂和祥吼了一声,“都老老实实地呆着,不许哭!吃完了就到床上睡觉!”他凶狠地瞪着他们。看到不会有什么意外,他用力关上门,走了。 有了涂和祥这一顿吼,小媛媛也止住了哭泣。她呆呆地看着石头。 石头替她擦了眼泪,拉她回到桌边,把她抱到椅子上,然后把肉饼递到她的手里。他说:“媛媛,刚才是哥哥记错了。你不要再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快吃吧,一会儿,饼就要凉了。” 小媛媛用她的大袖子擦了一把脸,噘着嘴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想妈妈了,我想回家!” 石头哀伤地看着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小声说:“他们抓我们也没用,迟早会放了我们。等他们放了我们,我们就回家。你快吃吧,先要吃饱饭。” 小媛媛一下一下地抽泣着,默默地吃着肉饼。 这个时候,涂和祥坐在隔壁的房间里,正在仔细地看着手里的纸条。“水”先生的指示,仍是他以往的风格,详尽而细致,把他们明天要做的每一件事,要走的每一步,都说到了。涂和祥细细地思考他明天要做的事。他突然明白,他明天上午去见魏铭水,原来是要做诱饵呀!他涂和祥,明天居然要做诱饵了!但是,他去见魏铭水,怎么就会把左少卿引到这里来呢?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这时,崔世三看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涂和祥把纸条递给他,“你也看看吧,这就是我们明天的任务。” 崔世三也把这个纸条看了好几遍,之后,他就笑了起来,说:“老涂,很好,你明天就这么办吧。我等你回来。你只要能回来,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涂和祥仍然有些疑惑,说:“怎么就好办了?” 崔世三冷冷地笑着,把涂和祥带回来的小帆布箱送到他的眼前,诡异地笑着说:“你看看里面的东西吧,就都明白了。” 涂和祥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衣服。但在衣服下面,却放着一件已经组装好的特种器材。他立刻明白了,“水”先生早就要他准备三件特种器材。这正是“水”先生在指示里提到的第三件器材。明天的行动,原来是这样的! 他抿着嘴,忍不住摇了摇头,“‘水’先生这个人,真是精细到了家!处处都让他想到了!那个左少卿,明天一定活不成!” 崔世三也淡淡地笑着说:“明天完成任务,我们就可以撤退了。” 涂和祥终于看明白明天要做的事,就一点头说:“好了,就这样吧。你要是累了就早点睡吧。我夜里还要发报。” 崔世三看了一眼表,说:“刚刚八点半呀。也好,我先睡。你发完报再叫我,我守后半夜。”他说着,就在床上躺了下来。十分钟后,他就睡着了。 这个时候,五月二十四日晚上八点四十分,丑姑娘俞多娜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正在等待她的亲哥哥。她想,这个时候了,亲哥哥应该来了。 今天晚上,她下了一点功夫,特地为她的亲哥哥撖了面条。面揉得结实有劲儿,撖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此时,细线一般的面,已经放在盖帘上了。 正文 五百五十五、 寻枪 俞多娜已经做好鸡蛋肉丝卤,正放在炉子上温着。等亲哥哥来了,立刻就可以给他下面吃。 这几天,亲哥哥在她这里吃饭的时候,总是狼吞虎咽的,吃得香极了。她看着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好想嘴对嘴地吃一口亲哥哥嘴里的饭,尝尝是什么味,他怎么就吃得那么香呢。 现在,她还烧好了热水。亲哥哥吃完晚饭后,她还要给亲哥哥洗脚洗袜子,然后,他们就会一起上了床。躺在亲哥哥身边,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这时,她听到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心里有瞬间的疑惑。亲哥哥敲门总是要重一点。但这个疑惑眨眼就消失了。她跳起来,跑去开门。 她一打开门,门外的阴影里却站着一个瘦瘦的人影。接着,那个人影就走到门前,并且一只脚已经插进门里。这时,俞多娜再想关门就已经晚了。 那个人走到门前的时候她才认出来,那天她被人捉奸在床的时候,正是这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男人审问她。她惊叫一声,拚命想把门关上。但房门被那个人的脚挡着,关不上了。 赵明贵只一下,就把房门推开了。接着就是劈面一拳,正打在她的脸上。俞多娜一声尖叫仰面摔倒在地上。那个男人扑上来,抓住她的手腕只一拧,就把她的手臂拧到身后。俞多娜张嘴想喊,但脸上立刻就挨了更重的一拳。这个时候,她的神志就有短暂的迷糊。 等到一碗凉水泼到脸上,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赵明贵捆住了手脚。 赵明贵看见她睁开眼,就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提起来,让她靠在墙边。然后盯着她说:“你听好了,我知道这里是你们的仓库,所有装备都放在这里。告诉我,你们的仓库在哪里?怎么进去?” 血从俞多娜的嘴角流下来。她迷迷糊糊地瞪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正有怒火燃烧起来。就是这个王八蛋,指使人引诱她,把她捉奸在床,任人拍照。他还拿着她的照片逼问她。她心里真是恨得不得了!但她现在动不了,她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 赵明贵看到她眼睛里的愤怒,就把她的头用力一推,然后站起来。他开始在房间里四处观察寻找。他是个很精明的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 一个小时前,他和“水”先生分手后,就直接往这里赶。“水”先生交给他的任务很清楚,就是狙杀左少卿。因此,他现在需要一支步枪,最好是狙击步枪。 赵明贵曾经在这里观察过丑姑娘,因此知道这个地方。他意识到,“水”先生连这个细节都想到了。那么,明天,左少卿一定会在那个让人难以相信的糯米巷出现,一定会出现!现在,他没有任何想法,就是想完成这个任务,然后逃走! 赵明贵在这个并不大的房间里来回地转着。他很快就看出来,这两间房子里没有其他出口,一定在某个隐蔽的地方藏着一个出口。他看了厨房,看了床下。最后,他注意到那个巨大的立柜。他拉了一下柜门,却没有拉开。 赵明贵重新回到俞多娜身边,从她口袋里找到钥匙。他很快就打开了柜门。 他也注意到俞多娜那双紧张的眼睛,猜想他一定是找对了。 他在柜子里观察一下,又伸手在看不见的地方触摸,终于摸到了开关。他来回去拨那个木头销子。这时,他看见立柜的背板无声的开了一条缝。 他把俞多娜拖过来,问道:“仓库在里面吗?” 俞多娜却扭头看着别处。他立刻明白,就是这里了。 他划燃火柴,照亮背板里面的黑暗。他首先看见这个黑暗的小房间里还有一扇门,并且看见门边的电灯开关。他小心地跨进柜子里,摸索到电灯开关。电灯一亮,他就看出来,这里只是一间暗室,并不是仓库。 他打开那扇小门,走进一个极小的同样黑暗的院子里。 借着天上的一点月光,他四面打量着。这里确实非常隐蔽,是一个没有开口的封闭小院。不知道的人,很难找到这里。 周围黑暗而静谧。他摸索着找到一扇门,也摸到门上的锁。他用俞多娜的那串钥匙逐一尝试,终于打开了门锁。他无声地走进更加黑暗的屋里。他在门口摸到开关,打开电灯。他立刻看出来,这里就是仓库。他打开一个柜子,柜子里整齐地架着各种枪支,下面是整盒的子弹,各种子弹。他没想到,武汉的第五组,竟然有这么强大的武器装备。 他先拿起一支鲁格手枪,拉开枪栓检查一下,枪支保管得很好,显然经常擦拭。外面的丑姑娘也不是一无是处,她肯定是个非常负责的保管员。 他把子弹压进弹夹,插进枪里,然后把这支枪插进腰里。接下来,他很快就挑选了一支狙击步枪,又抓了一把子弹放进口袋里。 他静静地站在这间小屋里,四面看着。他感觉,他有了这两件武器,已经足够了,可以保证他明天上午完成任务。他揭起蒙在桌上的一条床单,把狙击步枪包裹起来,小心地抱在怀里。他关了电灯,无声地出了仓库。 他无声地穿过小院,进入小小的暗室。当他打开大立柜的背板时,不由愣了一下。那个丑姑娘俞多娜,仍然背着手坐在床边的地上,但她脚上的绳子却没有了。 他心里恶毒地咒骂一句。这个丑姑娘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解开自己的绳子。他妈的,这个房间里一定有其他人了!他立刻从腰里拔出手枪。先是对准俞多娜,但他立刻就转向立柜的门后。他意识到,如果这个房间有了外人,一定藏身在立柜门后,准备从背后袭击他。他的大拇指拨开了手枪的保险。 坐在床边的俞多娜清楚地看见他这个动作,她立刻从背后伸出手,惊恐地叫起来,“不要啊!不要开枪!亲哥哥,你出来吧,你出来吧,他手里有枪呀!” 赵明贵等了一下。接着,他就看见陈三虎从立柜的柜门后面退出来,一直退到俞多娜身边,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 陈三虎认出站在立柜里举着手枪的赵明贵。他惊讶地说:“赵……赵组长,你,你也在武汉呀!你不要开枪,我没有武器,也不会乱动!” 赵明贵慢慢地跨出立柜,迅速地看一眼周围,确认房间里只有这两个人。 他冷笑地说:“陈三虎,你是跟着左少卿来的吧?” 陈三虎点头说:“是,是跟着主子来的。你想怎么样?” 陈三虎的突然出现,让赵明贵有些担心,他不得不在心里盘算怎么办。 他肯定不能开枪,那会惊动许多人的。他拿着这支枪只能暂时吓住这两个人,只能是暂时的。这两个人很快就会看出来,他不敢开枪。所以,他妈的!他们要是冲过来,他就很难办!那个陈三虎身高体壮,只需一拳就能打倒他。他现在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才行。至于明天的任务,这两个人不可能知道他明天的任务是什么!这个陈三虎就算是告诉左少卿,说他赵明贵曾经出现在这里也没用!“水”先生要是算定了左少卿会去糯米巷,她就一定会去!他根本不用担心! 想到这里,他低声说:“陈三虎,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找一把枪做防身用。我也不会伤害你们。但是你们如果敢在我的背后动手,我可绝不客气!” 陈三虎立刻听明白了,急忙说:“赵组长,我们一定好好呆着,绝不动手。你要是想走,请你尽快走吧。咱们好说好散,也许今后还会见面呢。你放心,我就老老实实地站在这里,绝不乱动!你……你快走吧,一会儿,说不定会有人来。” 赵明贵根本不相信他这句鬼话。但他确实要赶快走了。今天晚上他还有许多路要走呢,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他说:“好,三虎,咱们后会有期吧。我走了。” 赵明贵用手枪指着陈三虎和俞多娜,手里提着用布包裹着的狙击步枪,慢慢向门口走去。他盯着他们,然后拉开门,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了。 在里屋,陈三虎立刻抱住俞多娜,在她脸上亲着,“亲妹妹,是不是吓着你了?” 俞多娜到这时才算放下心来。她小声说:“亲哥哥,他吓死我了。把我的脸都给打肿了。你看呀,我是不是特别难看!” 这个陈三虎就心疼地捧着她的脸,不住地亲着。安慰她说:“亲妹妹,没关系,很快就会好。对了,你赶快去仓库里看一看,他拿了什么?” 这样,陈三虎和俞多娜就进了里面的仓库。俞多娜一番清点,回头看着陈三虎说:“他拿了一支狙击步枪,就是他用布包着的那个。他还拿了一支手枪。” 这么一种情况就让陈三虎犹豫起来。赵明贵特别拿了一支狙击步枪,这明显是要去杀人呀!但是,他要杀谁呢?他小声说:“亲妹妹,我要走了,得去报告。” 正文 五百五十六、 寻杜 俞多娜急忙拉住他,“亲哥哥,我给你撖了面。你等一会儿再走,我给你下面吃吧,吃完了你再走。卤子都做好了。” 陈三虎拍着她的脸说:“亲妹妹,面给哥哥留着。今天晚上亲哥哥吃不成了。我得赶快走,去通知我的主子。你好好在家里呆着,不要再开门了。有人来敲门,你问清楚了再开门。好不好?你在家里好好呆着,我一完了事,立刻就回来。你一定在家里等着我。亲哥哥都想你一天了,就想回来抱抱你。你好好在家里呆着啊。” 他一边这么千叮咛万嘱咐,一边就向门口走去。俞多娜再舍不得也要放他走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陈三虎渐渐消失在黑暗里。她仿佛丢了魂似的,只觉得自己这颗心,也跟着陈三虎走了。先说一句吧,因为陈三虎再也没有回来。他回不来了! 陈三虎离开俞多娜,撩开长腿就往左少卿住的小旅社赶。他在保密局呆了几年不是白呆的。赵明贵特地跑到这里拿了一支狙击步枪,肯定是有目的的。最大的可能,就是要对主子不利!他无论如何也要赶快通知主子。 这一段路可不近。陈三虎一阵紧赶,赶到小旅社时,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 但是,主子却不在。在旅社里守着的,只有柳秋月和肖凡冰。陈三虎把赵明贵拿了一支狙击步枪的事跟他们一说,这两个人也有些紧张起来。 柳秋月说:“姐和她妹去省军区招待所了,去找杜先生了。是不是找到了,现在在什么地方,咱们都不知道呀!这可怎么办!” 陈三虎瞪着眼睛问:“走了多久了?会不会回来?” 柳秋月就摇着头就:“她们下午就去了,一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她这么说着,就在房间里来回转着,有点不知所措了。 肖凡冰冷静地看着他们,低声说:“耐心地等吧。左少迟早要回来。那个姓赵的拿了一支枪,我估计,不管他想干什么,也要等到明天。咱们耐心地等吧。” 听肖凡冰这么一说,柳秋月和陈三虎也冷静下来。他们都坐了下来,在寂静中互相注视着。 陈三虎问:“那个,那个报务员呢?他怎么样了?” 肖凡冰忍不住笑了一下,说:“现在最轻松的就是他了。他每天就是三件事,吃饭,睡觉,然后就问我,你们还想知道什么?你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说。现在,他已经睡了,睡得还挺安稳的。” 他说完,屋里再没有人说话。他们互相注视着,都明白对方的想法,就是希望左少卿早点回来。他们心里都有预感,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个时候,左少卿和妹妹,正坐在一间日夜营业的小咖啡店里,默默地喝着咖啡。她们傍晚时就到了省军区招待所。但招待所里服务台里的服务员,都说杜自远不在,请她们过一会儿再来。 她们猜想,这些服务员就是知道,可能也不肯告诉她们,因为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她们走到外面的街上,找了一家小饭馆吃了晚饭。又在省军区招待所外面的街道上转了一个小时,却仍然没有见到杜自远。 她们哪里知道,杜自远此时在武汉物理研究所里,正是最紧张的时候。他要到夜里十二点之后,送走装载“核心部件”的列车以后,才会回来。 最后,她们在附近找了这家日夜营业的小咖啡店,坐在这里喝着咖啡,静静地等待。这个时候,她们的心情都非常忧虑,心里放不下的事,已经成堆了。 第一件,魏铭水的报务员刘溪如何处理,有没有可能“逆用”。 第二件,魏铭水又如何处理。他显然和涂和祥有联系,而涂和祥又与“水葫芦”有关系。如何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 第三件,从种种迹象来看,香皂和胶卷似乎都在涂和祥手里。能否动用公安局的力量在全市寻找涂和祥。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第四件,从相貌上推断,似乎是涂和祥劫走了小媛媛和王石头。这件事里,寻找这两个孩子是刻不容缓的事。但另一方面,涂和祥劫持两个孩子,似乎有引诱的意思。这个引诱的目标就应该是她左少卿。 左少卿心里忧虑,因为她如何也猜不出这个“引诱”是如何引诱的。 左少卿心里还有一件更让她忧虑的事,就是她的妹妹将来会怎么样。政府是否会对她宽大处理,会宽大到什么程度。这个宽大政策,只有杜自远最了解。她希望能当面听一听他的意见。最主要的一点是,她绝不希望妹妹被关在监狱里。 快到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她们终于在小咖啡店里坐不住。她们再次去招待所里问了一下。柜台里的服务员仍然告诉她们,杜自远没有回来。 姐妹两个很失望。她们商量一下,决定回去。她们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回去睡一觉,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再来。 她们互相挽着胳膊,走在静谧的夜路上,心情都很沉重。 也是这个时候,快到十二点时,涂和祥出了他的房间。他无声地走进那两个孩子的房间里看了一下。 那两个孩子都已经在床上睡觉了。他们并排躺在单人床上,一条毛巾被盖在他们的身上。女孩子小脸红扑扑的,手脚张开地睡着。男孩子则将将躺在床边,给她留出尽可能大的空间。 涂和祥四面看了看,屋里到处挂着他们洗过的衣服。他伸手摸了一下,还是**的。他希望明天早上这些衣服就能干。明天上午,这两个孩子应该穿着干净衣服出门。那将是一个关键时刻。 涂和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看了一下表,快到十二点了。他打开箱子,取出电台,准备与台湾本部联系。 十二点整时,他头上戴着耳机,开始呼叫本部。电台立刻就通了。他快速地敲击着电键,发出一组电文:“本部,物理所行动失败,情况随后详报。已按水先生指示,明日刺左,已准备妥当,务求成功。另外,偶然获得微型胶卷一个,藏在香皂里,内容不详,似有人正追踪该胶卷,颇异常。等候进一步指示。” 涂和祥发完电报,仍然戴着耳机,等候本部的回电。 在台北的情报局里,这封电报立刻由潘其武送到叶公瑾手里。他几乎是跑着冲进叶公瑾的办公室的,脸上已经露出惊喜的表情。 叶公瑾看着这封电报,心里也是忽起忽落的。武汉物理研究所的行动失败,让他心里着实有些懊恼。但如果明天刺杀左少卿的行动能够成功,仍然可以算是完成任务。他心里的这件大事就可以放下了。但后面一看到“微型胶卷”的字样,他的脑海里立刻翻腾起来了。 武汉那个地方,怎么会出现微型胶卷呢?这个胶卷是极其稀少的,即使是情报机构里也很少用到这个东西。另外一点,这个胶卷是藏在香皂里的。这让突然想起来,在金边国家监狱,左少卿的个人物品里就有一块香皂,放在她的背包里。监狱里的物品清单上写得很清楚。但后来她的背包里却没有这块香皂,它消失了! 老天!叶公瑾突然想明白了。他看着潘其武的脸色,就知道他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左少卿是把胶卷藏在香皂里的!这块香皂如何在金边监狱里消失的,这一点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在于,涂和祥竟然在一块香皂里发现了微型胶卷!这才是最重要的。在武汉那个地方,平白无故地再出现第二个微型胶卷的可能性极其微小。所以,这只能是那个至关重要的胶卷! 叶公瑾想明白这一点,心情大好。如果能把这个胶卷拿回来,则什么麻烦也没有了!发生在金兰湾的秘密,将永远是一个秘密了! 站在办公桌对面的潘其武已经看明白叶公瑾的想法。于是,他轻声问:“局长,你看,刺左行动,还需要执行吗?” 这个问题,立刻让叶公瑾沉吟起来。 旁观而言,拿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胶卷,刺杀左少卿的行动就已经不必要了。安全地把胶卷送回台湾,才是最重要的事。 但是,叶公瑾此时的想法却不是这样的。他略略地考虑一下,点头说:“不,其武兄,刺左行动还要进行,并且要求他们务必成功!” 再次旁观而言,刺左,既是他的精明之处,也是他的愚蠢之处。反之,如果他放弃刺杀左少卿,则既是他的愚蠢之处,也是他的精明之处。两者不可分开。这是一件没有办法正确处理的事!原因有二: 第一,关键在于,涂和祥的电报里有一句话,“内容不详”,这才是最要命的。万一停止刺左行动,而拿回来的胶卷却毫无关系,岂不是鸡飞蛋打? 第二,这个左少卿对他叶公瑾来说,正如她的代号一样,是他喉咙里的一根“鱼刺”,已经扎在他的嗓子眼里好几年了,真正是如鲠在喉呀! 正文 五百五十七、 电文 叶公瑾不能不想到,他当年离开南京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左少卿是**的情报人员,一直潜伏在他的身边。后来他容忍她,那是另外一件事。但就是这个左少卿,给他招来多大的麻烦呀!他几乎被毛局长害死,不就是因为左少卿把那个要命的录音,交给了毛局长吗! 所以,现在对叶公瑾来说,他无论如何都要杀了这个左少卿,以解心头之恨! 正是由于以上两个原因,叶公瑾抬起头,目光沉重地盯着潘其武说:“你给他们发报,要求他们一定要除掉左少卿!绝不能让她活着!” 潘其武看清他的表情,也就不再说话,立刻去了机要室,给涂和祥回电报。 所以,涂和祥等了十几分钟后,就收到了台湾本部的回电:“胶卷妥善保管,直至交给水葫芦。刺左务必成功,之后迅速撤离。” 涂和祥看着这封回电,两个意思:胶卷和刺左,都在他的预期之内。尤其是最后一句,迅速撤离,更叫他满意。他划燃一根火柴,烧掉了这封电报。 他到床上睡觉的时候,再次把明天的行动细细考虑一遍,直至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沉沉睡去。 也是在夜里十二点整的时候,住在沙湖东岸民房里的许文梅也收到台湾本部发来的电报。 在夜里十二点时支起电台,和本部保持联系,是她这些日子的一个固定动作。无论有事无事,她都要和本部的电台联系一下,至少表明他们还没有出事。 但今天夜里,她心里却非常的纠结。赵明贵已经走了。她相信,他肯定是走了,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个地方。一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恨得不行。这个不知死活的混帐东西,竟然配合那个姓涂的家伙,去刺杀杜自远!他简直就是找死!结果怎么样,杜自远没杀掉,他就只有逃跑这一条路了! 但是,杜自远虽然来了,却并没有抓她,还给她带来丈夫和孩子的照片。许文梅想到她还有一个丈夫,和一个已经八岁的儿子,心里就更加纠结了。但她再纠结,心里也明白,她现在只有向共党投诚这一条路可走了。 到了这天夜里,坐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反复思考眼前的出路,她心里已经多多少少下定了投诚的决心。她内心里为此而纠结,更为些而哀伤。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有必要和台湾联系吗?这是她心里的另一个纠结。 考虑再三之后,许文梅终于从柜子里拿出电台。她想,再一次联系,可以让她有两种选择。她或者可能有逃离武汉的机会,或者可以向杜自远提供更多的情报,作为投诚的筹码。就看今天晚上,台湾方面给她发什么电报了。 她支起电台,接通电源,开机,预热,然后戴上耳机。她立刻就听到台湾本部电台发来的信号。她轻敲电键,回复收到。对方要求她记录。她拿出纸和笔,回复准备就绪。接着,她就听到快速的发报声。她飞快地抄写电文。最后,她回复抄收完毕。对方的信号消失了。她有条不紊地收好电台。 现在,她坐在灯下,用密码本翻译电文,并将翻译结果写在电码下面。 电文是:“任务完成后,即至南京小粉桥二巷12号,与卢则泰联系,由其安排你等撤离。阅后即焚。” 许文梅明白了,这是台湾本部安排他们撤退。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就再次纠结起来,为她下一步是进还是退而犹豫。现在,赵明贵已经走了,她能不能按照这个地址撤离?她能走吗? 这个时候,许文梅心里动了逃离武汉的念头。或许,她可以逃出去! 她静静地坐在桌边,反复思考着这种可能性。她唯一犹豫的是,她逃得了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一直没有最后拿定主意。这时,她听到后门那里,传来极轻的敲门声。她吓了一跳。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呢? 她看着手里的电文,迅速折叠起来。她向后门走过去的时候,把这个小纸方塞进墙边的裂缝里。不管是谁来,她至少要先把这个电文藏起来。 她轻轻打开后门。她吃了一惊,只见门边蹲着一个黑影。在黑暗中,她只看见那双闪着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太意外了,蹲在门口的竟然是赵明贵! 此时,赵明贵蹲在地上闪进门里,迅速关上后门,然后才轻轻地站起来。 这天夜里,赵明贵从俞多娜的仓库里拿到了武器。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回到许文梅的身边,看看本部是否给他发了电报。但是,出了早上的刺杀未遂事件后,许文梅还安全吗?杜自远立刻就会明白,是他设的圈套。杜自远会立刻带着警察来,把许文梅抓走。如果是那样,他就不可能得到本部的电报了。 想到这里,他就有一些后悔。他干吗要答应那个涂和祥,干吗要去引诱杜自远!他简直是自断后路呀!如果没有本部给他安排的撤退路线,他能够逃离大陆吗!他一想到这一点,就在心里咒骂自己愚蠢。 赵明贵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先到许文梅这里来看一看。如果杜自远一时脱不开身,如果他忽视了许文梅,如果他网开一面,甚至在许文梅那里设一个抓捕他的陷阱,也许就有他的机会! 赵明贵到了他和许文梅租住的民房外面,小心观察。屋里还亮着灯,不知是不是许文梅独自在里面,还是杜自远守在里面。他不敢冒然敲门。 他绕了一个圈,在一处偏僻的地方下了水,无声地穿过茂密的芦苇,淌着齐腰深的湖水,绕到房子的后门。他把狙击步枪藏在草丛里,拔出腰里的手枪,悄悄地爬到后门外。他蹲在门口,静静地听着屋里动静。他整整听了十分钟,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确信,屋里只有许文梅一个人在。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敲门。 但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杜自远为什么会放过许文梅? 现在,他静静地站在后门口,背后的手里握着枪,无声地看着许文梅。 许文梅这才注意到,他腰以下的衣服全都湿了,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无声地向后退去,心里同样怀着警惕,盯着他。 赵明贵盯着她,轻声说:“我说过要回来,我就一定会回来!” 许文梅冷冷地说:“你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赵明贵说:“阿梅,我要和你一起走,离开武汉。” 许文梅心里一阵感动。她确实没想到赵明贵还会回来。这时,她就有片刻的冲动,想拿出那个电文,告诉他本部同意他们撤离的消息。 她注意到赵明贵背在身后的手,就问:“你手里拿着什么?” 赵明贵笑了一下,不得不亮出他手里的枪。他随后把手枪插进后腰里。很随意地说:“我担心这里有警察,是为了防备。” 但是,许文梅却在心里咒骂一句,王八蛋!你是在防备我吧! 她再一次问:“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赵明贵盯着她,“我说过了,我要和你一起走,一起离开武汉!” “谁同意你离开?怎么离开?”她轻声问。 “是‘水’先生告诉我的。我今天见到他了。他说,本部会给我们来电报,告诉我们撤退路线。阿梅,你收到电报了吗?” 许文梅的眼神更加冰冷。王八蛋!什么要和我一起离开!你回来就是想拿到本部的电报!所以你才会回来!王八蛋!无耻的东西!你休想! 她长时间地沉默着,心里却在极其纠结地犹豫着。她是否要跟着赵明贵走!跟着他走,是生还是死!她心里明白,她现在犹豫的就是一个生死问题!但她不知道,走,还是留,哪边是生,哪边是死!她盯着赵明贵,始终在犹豫着。 赵明贵走过来,默默地看着她,问:“阿梅,你已经收到电报了,对吗?” 许文梅盯着他再次考虑片刻,终于摇摇头,轻声说:“我今晚没开电台。时间过了,就没开。我什么电报也没收到。” 她撒的这个谎是骗不过赵明贵的。她犹豫了那么长时间,怎么可能骗过赵明贵! 赵明贵几乎是咬着牙说:“阿梅,你收到了。只是,你不想给我。为什么?我们一起离开,有什么不好?不管去哪里,只要离开这里就行!你缩在那个杜自远的手底下,整天担惊受怕,还没有过够吗?快一点,把电报给我!” 许文梅冷冷地盯着他,“我说过了,今晚没有开机,没有收到电报。” 赵明贵瞪着她,突然提高声音说:“不对,你收到了!收到了!” 许文梅坚定地说:“没有,没有收到!” 赵明贵猛地站起来,一边盯着许文梅,一边在屋里来回转着。他突然冲到柜子旁,打开柜子,伸手在电台上摸了一下。他回头说:“你收到了!电台还是热的!你今晚开过电台!你收到了本部的电报!” 正文 五百五十八、 痛苦 许文梅也提高了声音,“没有,就是没有!” 赵明贵脸色青白,脑门上的青筋也暴了起来。他猛地冲过来,打了许文梅一个耳光,“你胡说!你骗我!” 许文梅捂着脸,深深地俯下身体。这一掌,把她无意中形成的想法打固定了。她一直就在犹豫,不知怎么的,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现在确实做出了选择。她不走,决不走!只有留下不走,她才能活下去! 赵明贵愤怒异常。他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提起来,瞪着她说:“给我电报!你必须给我电报!你说!电报在什么地方!” 许文梅的半边脸已经红了。她也瞪着赵明贵,照他脸上啐了一口,从牙缝里说:“滚你的蛋吧,我就是收到也不会给你!你就想和你的老婆孩子团圆,你就想去当那个副局长!你就去团圆吧!你就去当你的官去吧!你滚!” 被激怒的赵明贵一拳打在她的脸上,把她打倒在地。又照着她的肚子踢了一脚。 许文梅倒在地上,紧紧地闭着眼睛。她心里此时已如深渊一般黑暗,一般冰凉。 赵明贵转回身,瞪着眼睛,疯了一般开始在各处寻找。桌上桌下,柜子里,电台里,还有许文梅的身上。所有能搜到的地方都搜遍了,但就是没有找到电报。 他回到许文梅的身边,看着她捂着嘴正无声地哭泣着。他俯下身,盯着她。 他放缓了声音,轻声说:“阿梅,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他突然扯开她的衣服,又扯开她的胸罩,用双手抓着她的两乳,脸对着脸对她说:“阿梅,咱们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你每天晚上都把我搂在怀里,我每天晚上都含着你的乳豆。我们有什么事都互相商量,我有什么事都对你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我是要带着你一起走呀!我说过我今天还要回来,我回来就是要带着你走呀!你说话呀!说话呀!” 许文梅满脸都是眼泪,无声地哭泣。她哭了好一会儿才说:“跟着你走,就是死路!我知道,就是死路!要走,你自己走吧,我不走!” 赵明贵愤怒得不可抑制。他吼了一声,对着她的脸又是重重的一拳。他骂了起来,“贱女人!你不走才是死路一条!你留在这里,才是死路一条!你是找死!妈的,你去死吧!”他吼着,又是重重的一拳。 许文梅失去了知觉,瘫软在地上。 赵明贵艰难地站起来,在房间里四面看着。他知道电报就在这个房间里,但他找不到。一个贱女人藏的东西,一万个男人也找不到! 他恨恨地来回走着,但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他不能再呆下去了。他还要赶路,还要做好准备,完成明天的任务。再说,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那个杜自远随时都会来。 他又在许文梅身上踢了一脚,这才走出后门。 他蹲在阴影里,等待视觉适应黑暗,然后小心地看着周围。 风从湖面那边吹过来,带着一点淡淡的鱼腥味。芦苇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从草丛里拿起狙击步枪,无声地向湖边走过去。 在屋里,许文梅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她心里痛苦难忍,如刀割一般疼痛。她心里更加纠结的一个问题仍然是,她这么做,是生,还是死!她想了又想,但她还是不知道呀! 也是这一天的夜里,五月二十四日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杜自远站在武昌火车站的站台里。他的周围到处都是省军区的战士。他们端着步枪,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他亲眼看着那个巨大的木箱被许多战士抬着,慢慢送进车厢里。他亲眼看着许多战士进入车厢里,并关上车门。还有许多战士上了前后的车厢里。最后,他看着一名铁路调度员摇晃着手里的信号灯,一辆火车头喷着白汽驶过来,“哐当”一声响,挂上这三节车厢。 终于,随着一声汽笛,这列专列终于启动,它隆隆地响着,向前驶去。 杜自远到了这个时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列专列只有三节车厢。每节车厢的门口或窗口,都有持枪的士兵,警惕地注视着外面。那个至关重要的“核心部件”,将被送到北京郊区一个秘密的地方。 杜自远向秦东海挥了一下手,说:“我们走吧。先去老李那里。” 杜自远的汽车在武汉无人的街道上疾驶而过。他现在最揪心的一件事,就是去看看老李。刚才,离开车站的时候,他已经给第一人民医院打了电话。得到的消息是,林文秀已经去世。他“嗨”地一声,用力放下电话,心里的痛苦如潮水一般剧烈地涌动着。他害怕去见老李。但是,他又必须去呀! 汽车终于在李云林家的门外停下。杜自远步伐沉重,一步一步走到那个门口。 他没想到,给他开门的,竟然是张雅兰! 张雅兰也大吃一惊,万分惊愕地瞪着他,“老杜,老杜,怎么是你呀!” 杜自远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用力搂了一下。他在她的耳边说:“雅兰,先不要说话。我知道你是跟着左少卿一起来的。我已经见到左少卿了。咱们有话,等有时间再说。现在我要先去看看老李。” 张雅兰立刻就明白了。她领着杜自远去了小书房。 在小书房里,李云林默默地坐在沙发里,用双手撑着额头。龙锦云手里拿着毛巾,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老李抬头看见杜自远,就用手指指着他,嘴唇瑟瑟地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杜自远在他身边坐下来,握着他的手,轻声说:“老李,对不起,对不起。” 李云林目光哀伤地看着他,说:“老杜,我找了她好几年呀,我一直在找她。一直到两年前,我才在南京郊区的福利院里找到她!她让你害的,已经死过一回了!这回又是你!又是你!你到底把她害死了!” 杜自远握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泪从李云林的脸上流下来,“老杜啊,现在我再也没地方去找她了!她现在就在太平间里!她再也活不过来了!当年你请求我,让我帮助你!我答应了你!你知道吗?临分手的那一天,她到我的房间里,对我说:老李,我想什么都给你,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那天夜里,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做夫妻呀,唯一的一次呀!我现在再也找不着她了!” 眼泪从老李粗犷的脸上流下来。他双眼红红地瞪着杜自远。 张雅兰惊讶地看着他,心里有难以说清的情感在涌动着。她心里一直就有一个问题,她似乎是见过这个大男人的。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 杜自远低下了头,仍然握着他的手。他现在只能说一句话:“老李,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文秀。” 房间里的气氛令人不安地压抑。李云林断断续续地叙述当年在南京时,林文秀照顾他的种种琐事,种种细节。泪水就不断地从他脸上流下来。这时,龙锦云就无声地把毛巾递到他的手里。张雅兰眼睛里含着一股说不出的情感,一直注视着他。 杜自远则不断地说:“老李,对不起,对不起。” 老李终于说:“你走吧,不要在这里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还在我这里干什么?我没事,我会难过几天,但总会过去。找到文秀之前的那几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你走吧。” 杜自远却握着他的手,低着头,却不说话。 老李又说:“好了,你也不要这样了。文秀走了,她总归是为了工作。我明白这个道理。你走吧,回去休息吧。” 杜自远轻声说:“老李,我还不能休息呀!任务还没有完成。今天夜里,我还想找人开个会,想请你参加。我不知道,你能不能……” 李云林默默地注视着他,又拍拍他的手,“好了,你不用多说了。我去,行不行?我呀……我和文秀,算是交到你的手里了!” 杜自远看着李云林,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这时,他抓起电话,连续打了几个电话。一个是公安局的葛处长,一个是省军区的吴坚,请他们到公安局会议室开会。他还请了一个人,就是总参情报部的张正东。 张正东在电话里说:“老杜,你后面的任务就和我没关系了。我就不去了吧。” 他对自己的现在和未来,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他一直就在绝望中挣扎着。 杜自远说:“老张,还是来吧。就是听一听,再给我们提提建议也是好的呀。” 张正东在电话里说:“那好吧,我就去听一听。” 杜自远仍然拉着李云林的手,和他一起出了小书房。张雅兰、秦东海和龙锦云则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都上了车,秦东海开着车,向省军区大门口开过去。 正文 五百五十九、 旧情 这时,坐在李云林身边的张雅兰,就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她向坐在李云林另一边的杜自远问:“老杜,你说我见过司令员吗?我怎么好像见过他似的?” 杜自远扭回头,看看张雅兰,又看看李云林,突然笑着说:“你们是见过的呀,在南京的时候。你们都没想起来?” 张雅兰很惊讶地看着他,“在南京?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杜自远想了一下,说:“老李,那还是为了给你买军火的事。咱们需要一些国防部的空白信笺。本来那天是应该我去的,但我临时有事,就是你去的。给你和雅兰约定的地点是在江边。你们想起来没有?” 李云林有些惊讶地看着张雅兰,点点头说:“是的,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文秀刚刚被捕。嗨,那个时候,文秀刚刚被捕呀!我正是心里最难过的时候。” 他这么一说,张雅兰也想了起来。那天在江边,她看见的就是这个哀伤的男人。想到已经去世的林文秀,她心里非常痛惜,也非常难过。她忍不住挽着老李的胳膊,轻声说:“老李,不要难过了。我两次见到你,都是这么一种情况,真是的。” 汽车里又安静下来。每个人心里想到的,仍然是枯瘦而温和的林文秀。杜自远心里尤其难过。他几乎是两次害了林文秀呀!李云林心里如有刀割一般,不住地摇着头。张雅兰则搂住他的胳膊。她总是觉得,林文秀牺牲前,拉着她和李云林的手,似乎是一种缘分,也似乎是一种委托。 这时,汽车刚刚开出省军区大院。汽车一拐弯,前面就是省军区招待所。街边有些阴暗,车灯掠过时,车里的人都隐约看见街边的树旁,站着两个女人。 龙锦云突然叫了起来,“老杜,是左少卿,是左少卿!快停车!” 汽车一个急刹车,在路边停下来。龙锦云首先跳下车往回跑。不一会儿,她带回来的,果然是左少卿和她的妹妹。 这一天,左少卿姐妹俩在省军区招待所门外等了一下午和一个晚上,但都没有见到杜自远。她们本来已经回去了。但她们一进房间,却看见了陈三虎。 陈三虎立刻就向她们说了赵明贵的事,说他在俞多娜的仓库里拿了两支枪,一支手枪,还有一支是狙击步枪。 他说:“主子,这件事就太奇怪了,他干吗要拿狙击步枪呢?他想干什么?” 左少卿也意识到此事太蹊跷了。赵明贵是什么人,她可是太了解了。他现在是潜伏特务,他要在城市里干什么坏事,用手枪是最方便的。但是,他为什么要拿狙击步枪呢?难道他有狙击目标? 左少卿和妹妹互相注视着,心里疑虑重重。她们都意识到,这个赵明贵肯定是有目的的。但她们实在猜不出他有什么目的。 柳秋月小声说:“姐,我觉得,这个事还是要找杜先生,尽快告诉他。” 这也正是左少卿姐妹俩想到的事。她们都站了起来,说:“好吧,那我们就再去找杜自远。今天夜里,咱们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 这样,左少卿姐妹重新回到省军区招待所门前,站在街边等待着。 她们等的时间并不算长,她们都看见从省军区的大院里开出一辆车。但她们不知道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不敢拦车。但那辆汽车却在前面停了下来。接着,她们就看见龙锦云向她们跑了过来。她们立刻猜到,杜自远一定在这辆车上。 不仅杜自远在这辆车上,张雅兰也在这辆车上。 她跳下车,拉着左少卿的手说:“哎呀,姐呀,这两天你不知道我有多急呀!公安局的老葛,把我扣起来了,不让我走!” 左少卿很惊讶,“他为什么要扣你?” 张雅兰说:“他怀疑我。其实就是怀疑你。我怎么跟他解释都不行。” 龙锦云满脸都是笑容,对右少卿说:“姐姐,我又见到你了。差点错过去。” 右少卿也很高兴,握着她的手连声说谢谢。 杜自远则默默地注视着右少卿。他虽然早就知道她在武汉,但今天却是第一次看见她。过去那一段情感经历,也如雾一般浮上他的心头。 右少卿也察觉他关切的目光,却愧疚得不敢直视他,只是偷偷地瞄他一眼,又回头去看姐姐。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矛盾和纠结。 李云林则来来回回地注视着左少卿姐妹,回头对杜自远说:“她们真的像呀!” 杜自远明白,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他说:“现在先不要说了,咱们到会议上再说吧。东海,你给吴坚打一个电话,看他能不能再派一辆车来。咱们先去公安局,开会的时候再仔细讨论这些情况。” 秦东海得了杜自远的指示,立刻向省军区大门口跑过去。十分钟后,一辆吉普车从大院里开出来。 在等车的这段时间,右少卿一直没有说话。她心里非常纠结。过去的情感与现在的身份,如一团乱麻一般搅在她的心里。 张雅兰早就知道,杜自远曾经和右少卿订过婚,也知道杜自远与左少卿还有一段更加深厚的情感。所以,她一看见吉普车开过来,立刻挽着李云林的胳膊说:“老李,咱们坐那辆车吧。锦云,你也来吧。” 这样,张雅兰扶着李云林,又拉着龙锦云,上了吉普车。吉普车立刻就开走了。 这个时候,杜自远和左少卿姐妹,就都有一点尴尬和不自然了。 右少卿默默地看了杜自远一眼,也不说话,就先上了车,坐进后座里。杜自远看到这个情况,就准备去前面的座位。但左少卿却无声地拉住他的胳膊,推他上后座。接着,她也上了后座。结果,三个人都上了后座,姐妹俩把杜自远夹在中间。 秦东海似乎也感觉到后座三个人的异常,缓缓地开着车,向前驶去。 杜自远绝没有想到,他会遇到眼前这种情况,一个是他思念了许多年的姐姐,另一个则和他有过一段情愫的妹妹。她们都他是生命最重要的女人呀!他不能回避。 他缓缓地转向妹妹,注视着她,也抓住她放在膝上的手,轻声说:“右少,许多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右少卿终归是个敢作敢当的女人。她半低着头,心里挣扎再三,终于说:“哥,对不起。过去姐姐劝过我,让我听一听你的意见。可是我当时幼稚,太好强了,就没有听姐姐的话。哥,我知道我错了,错了许多年。请哥原谅我。” 坐在杜自远另一边的姐姐,此时心情波动,眼睛里已经有了泪,但她只能呆呆地看着窗外。此时,她的心里好痛好痛,仿佛被线勒住了似的。 杜自远心里也好痛。他说:“右少,当年在南京时,你姐曾经几次对我说过,希望我能劝劝你,希望你能转变过来。你姐说过,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也要你这个妹妹。只是,我当时……想的做的,都是其他事,就没有对你说。右少,在你这件事上,是我的过失。我其实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如果我劝你几句,或许你能听进去。” 右少卿摇摇头,“哥,我不知道。当时,是我不懂事。” 杜自远用力攥了一下她的手,“不管怎么说,今天咱们又在一起了。嗨,算了,咱们不说这些了。不管怎么说,现在也不迟呀,真的不迟。你姐一直惦记着你,我也惦记着你。右少,我们今天又走到一起了。” 右少卿回头看着他,目光波动着,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她仍然没有说话,只在不自觉中嘟着嘴,显出一副娇憨的样子。 杜自远看着她,心里却很忧虑。说一句实话,他其实并不知道右少卿将来的结果会怎么样。虽然政府对国民党起义人员有政策,他相信右少卿在目前的情况可以算是起义人员。但是,国内最近几年的政治气氛逐渐偏颇,逐渐激烈,甚至不顾一切。仅就他所知道的,一些从前的起义人员,最近都落到悲惨的下场。他能感觉到这种变化。这种变化,让他很不安。 再有一点,即使是左少卿,也可能受到非常严厉的审查。情报系统里的忠诚度审查,从来都是铁面无私的,甚至接近于残酷。更何况她的妹妹了。 杜自远心里,为这姐妹俩而忧虑。他感觉,他必须早做打算才行呀! 这时,左少卿看着他们都不说话,就逐条把她现在所了解到的各种情况说出来。 杜自远拍拍她的手说:“这些,咱们到了会上再说吧。” 这天夜里两点多钟,所有相关的人都在武汉市公安局楼上的会议室里聚齐。 他们是市公安局局长、国内安保处葛处长、湖北省调查局局长、省军区司令员李云林、省军区侦察参谋吴坚,跟着杜自远来的秦东海,左少卿和张雅兰。还有一个人,就是总参情报部四局的副局长张正东。他坐在会议桌的一端,脸色严峻,却什么话也不说。 正文 五百六十、 半疯女人 这个时候,右少卿正由龙锦云陪着,坐在隔壁的一间小会议室里。 她静静地坐在桌边,心里为自己目前的处境而忧虑。 龙锦云则很高兴地看着她。为了寻找这姐妹俩,她把腿都跑细了,脚底下长出厚厚的茧子。她终于找到了她们,她的未来因此有了希望。昨天夜里在街边,秦东海给了她一个满满的拥抱,她幸福得全身都颤抖起来了。 但是,她也看出了右少卿的忧虑。她希望右少卿能放下心来,老杜是一个讲原则的人,有老杜在,什么都没有问题。于是,她一会儿给右少卿泡茶,一会儿又去食堂端来一盘小包子,然后就默默地看着她。她对右少卿充满了好奇。 这时,在隔壁的会议室里,杜自远正逐一说起目前的几件重要情况。 第一件,武汉物理研究所研制的“核心部件”已经运走,这项任务算是完成了。杜自远主要介绍了完成这项工作的过程,以及期间发生的紧急情况,等等。 第二件,目前发现,在武汉有两个台湾特务潜伏小组。一个是从济南调过来的赵明贵小组,共有六个人。现在除赵明贵外,其余人都在监控之中。另一个是解放前就潜伏下来的魏铭水小组,共七个人。现在这个小组的报务员已经被控制起来,其中的右少卿和俞多娜可以算是起义人员,其余四人,也在被监控中。 杜自远想和在座的人商量的是,对这两个小组怎么办。 这个时候,葛处长就有一点难受了。两个台湾特务小组潜藏在武汉,他身为公安局安保处长,竟然没有发现。倒是从南京来的左少卿、张雅兰等人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特务小组。而他竟然把老朋友张雅兰当作可疑人“扣留”起来。现在,连他自己也感到做的实在有些愚蠢。 他说:“老杜,这些特务是不是应该逮捕。否则,我实在不放心。” 杜自远就说:“老葛,该逮捕时,还是要逮捕。只不过,我的想法是,暂缓两到三天。因为我们寻找这两个小组的目的,并不是要抓几个特务,而是要抓这几个特务背后的大特务!现在这个大特务已经暴露,但是,还没有找到他的下落。我现在考虑的,就是能否借助这两组特务,找到那个大特务下落。” 张正东坐在桌边,听到这个话,心里就非常难受了。这个所谓的大特务,就是孟桅呀!是他信任了许多年的人。他低着头,看着手指间冒着青烟的香烟。他心里已经预感到,他将来的结局不会好。 杜自远倒是几次征求他的意见。他一概说:“好,好。” 这次会议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对这两组特务的监控,由省军区交给武汉市公安局。两天后,无论“水葫芦”有没有下落,都由市公安局实施逮捕。 第三件,就是关于“水葫芦”的下落。 杜自远轻声说:“这才是重中之重呀!这个‘水葫芦’潜伏在我们内部多年,危害极大。从时间上判断,他目前仍然潜藏在武汉。如果他还在这里,我们要考虑一下,怎么才能找到他!” 葛处长立刻说:“有他的照片吗?” 杜自远点头说:“有。会后我可以提供你。” 葛处长说“有照片就好办。如果他还在武汉,这件事由我们和省军区共同负责,在全市布网,控制所有水路道口,包括机场,搜寻这个人。” 参加会议的人议论一下,也认为只有这样最好。其实,也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 第四件,是关于“水葫芦”的代表,一个叫涂和祥的人,以及他的助手。 杜自远和左少卿都隐约感觉,那个重要的胶卷,很可能也在这个人手里。 葛处长建议,这件事也由公安局负责。从明天起,在全市范围内查户口,寻找这两个人,至少把他们惊动出来。 第五件,是右少卿的女儿和房东的儿子,据判断,就是被这个涂和祥给劫持了。 这样,第四件和第五件,其实就是一件事,如何找到涂和祥,同时救出两个孩子。议论的结果,仍然是由武汉公安局负责,在全市搜寻。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吴坚被人叫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回到会议室里,就走到杜自远身边,在他耳边小声说:“杜局长,我下边的侦察兵向我报告,那个许文梅正在找你,似乎找得很急。侦察兵说,这个许文梅几乎要疯了。” 杜自远一听到这个消息,浑身一激凌,仿佛触了电一般。他隐约意识到,情况可能有了新的变化。他立刻说:“你亲自去,把那个许文梅带到这里来,快去!” 实在说起来,这个时候的许文梅,可是真的要疯了! 夜里十二点四十分时,许文梅位于沙湖东岸的民房里寂静无声。后门仍然开着,湖面上的风正从后门那里无声地吹进来,带进来潮湿和鱼腥的气息。 赵明贵气急败坏地离开后,许文梅一直静静地躺在地上。她无声地哭泣着,心里更是痛苦不堪。一串串的眼泪从她扭曲的脸上流下来,湿透她的鬓发。她的衣服仍然敞着,胸罩被赵明贵扯坏了,如破布一般垂在一边。她的胸乳上似乎还残留着赵明贵用力挤压的痕迹。 赵明贵的意思,是想让她明白,还想和她像从前一样共同患难,也共同离开这个被杜自远掌控的地方。他说:“我们一定还能逃出一条命来!” 许文梅此时的心里,正处于一种难以说清的痛苦之中。既为赵明贵的无情无义哀伤,也为她今后的出路苦恼。她心里一直在纠结着,自从今天中午杜自远来过之后就一直纠结着一个问题,她该往哪里走?往前?还是往后?向左?还是向右?往哪边走才是她的生路! 整整过了二十分钟,她才吃力地坐起来。她最后做出的决定是,她已不再信任赵明贵。向杜自远靠拢,或许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缓慢地整理着衣服。胸罩已经不可救药,她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干净的换上。之后,她拢了拢头发,又用力搓了一下脸,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在路上走得很平稳,既不匆忙,也不隐藏。她猜想身后一定有一个跟踪的人。但她的心里却瑟瑟地抖着,如同沉入寒冬的冷水里。 半个小时后,许文梅步行走到省军区招待所的门前。她站在门口,望着漆黑的夜,寂静的街,纹丝不动的树,再次考虑自己的将来。或许,或许,这真的是一条生路吧?她犹豫地这样想。她慢慢地走进招待所里。 但是,柜台里正在打瞌睡的服务员却告诉她,杜自远不在,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还告诉他,之前也有人找杜自远,也没有找到。 “你还是明天再来吧。”值班服务员惊讶地看着这个半边脸青紫,半边脸惨白的女人说。 许文梅丢了魂一般,慢慢走出了招待所,站在寂静的街道上向两边张望。 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如何才能找到杜自远。她甚至有过瞬间的冲动,就此消失,逃!她手里有南京的联络地址,或许她真的可以逃出一条活命来。她在街边来来回回地走着,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她明白,在国内,她逃不掉! 台湾的电报是夜里十二点收到的。既然她要向杜自远靠拢,就必须显出诚意来。只有今天夜里见到杜自远,才能显出她的诚意。但是,她到哪里去找杜自远呢? 眼泪再次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望着漆黑的街道,如幢幢鬼影一般耸立在街边的大树,绝望而无奈。她突然向黑暗的街道大声喊叫起来:“你出来呀!出来呀!你就在那里!我要见杜先生,你出来呀!带我去见杜先生!” 她望着寂静的没有回应的街道,大声地哭泣起来。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看见远处的街边,站着一个黑影。那个黑影远远地看着她,终于慢慢地向她走过来。 走过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其实是省军区的侦察兵。他在许文梅的面前停下,很生硬地说:“你想干什么?你乱喊什么!” 许文梅哆嗦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要……找杜先生,我有要紧的事,要见杜先生。你带我去,你现在就带我去!” 年轻的侦察兵疑惑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又考虑了片刻,说:“你站在这里,不要动,等着。”然后就进了省军区招待所。 许文梅颤抖着站在街边。她惶恐地看见那个年轻人站在柜台边上,打了无数的电话。他每一次拨完电话号码,都要扭回头注视着站在门外的许文梅。 终于,年轻人走了出来,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说:“你等着。” 许文梅明白,她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她只能等待。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辆吉普车在街边停下来。吴坚下了车,拉开车门,看着浑身颤抖的许文梅。他说:“你上车,快一点!” 许文梅哆嗦着,终于钻进车里。吉普车立刻向前开去。 正文 五百六十一、 生死选择 又过了二十分钟,当吉普车驶入武汉市公安局的大门时,许文梅的脸色更加苍白。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切成两半,感觉死亡正如铁钳一样夹住了她的全身。她感觉自己就像傻子一样又跳进陷阱里。出现在眼前的,几乎就是一条死路呀!她也许会被枪毙,或者永远被关在监狱里。她觉得这个结果,是她自找的! 她很快被带进一个小房间里。她立刻看出这是一间问讯犯人的小房间。房间里除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外,没有任何东西。她明白,她此时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 几分钟后,杜自远走进小房间里,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他的声音很轻,问:“许女士,你的脸怎么了?” 许文梅哭了起来,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她说:“是赵明贵打的。他跟我要台湾发来的电报。杜先生,我没有给他。他就打我,几乎把我打死!他手里还拿着一支枪!” 杜自远盯着她,疑惑地问:“什么电报?” 她哆嗦着说:“是台湾发来的电报,夜里十二点刚收到。是……是命令赵明贵逃跑的电报。杜先生,我没有给他。他差点把我打死!” 杜自远谨慎地盯着她,“电报在哪里?你带来了?” 她的一只拳头慢慢伸到桌面上,却仍然紧紧地攥着。她全身都因此哆嗦着。这是她最后一次犹豫,但她再犹豫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她慢慢地松开手,亮出手心里被攥得皱皱巴巴的电报。 她说:“杜先生,这就是台湾来的电报,今晚刚收到的。我交给你。” 杜自远拿起电报,小心地展开,至少阅读了三遍,然后抬起头说:“许女士,你做了正确的选择。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这个举动,可以算是起义。政府的政策是,对起义有功人员是要宽大处理的,另外还有奖励。” 许文梅到了这个时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杜自远又说:“但是,你最近一段时间,还要住在这里。会有人对你问话,希望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夸大也不缩小。” 许文梅点点头,轻声说:“杜先生,我知道,我一定配合。” 但她心里,却仍然十分纠结,拿不准她今天做的事是否正确,更拿不准今后的结果究竟是什么。这个纠结,几乎整整陪伴了她一生。 从这一天起的一个月之后,许文梅终于离开了关押她的武昌拘留所。她的口袋里装着政府颁发给她的“起义投诚人员证明书”,还有五百元奖金。 临走的时候,她问公安局的葛处长,她说:“对不起,我想问一下,那个赵明贵,他现在怎么样了?” 葛处长沉默一下,说:“他被判了死刑,前天执行的。” 她脸上没有表情,冰霜一般冷漠。她在转身时自语道:“我猜到这个结果了。” 许文梅没有再说话。她独自一人离开了武汉,去了乡下。她男人居住的乡下。 当她终于拉着男人的手,抱着已有八岁的儿子时,她幸福得满脸都是泪。 从这一天起,她和她的男人,后来还有他们的儿子,一直在田间劳作着。他们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在南方泥泞的农田里艰难地操劳着。 她晒黑了,手上长满了老茧。她像个真正的农民一样,穿着一身旧衣服。早上起来,头发零乱地披在额头上,她也只是用手指拢一拢就算了。但他们的日子却过得非常贫困。他们仔细地计算地里的收成,计算一家三口的衣食支出。夏天时,为了节省灯油,他们吃完晚饭,一家三口就并排坐在门框上,望着天上的星星,也商议明天的农活。 许文梅在这样的时刻,就在心里想:“阿贵呀,日子虽然很穷困,很艰难,可是我还活着。你呢,却死了。”她就这样安慰着自己。 但是,几年之后,情况就很不好了。她被许多造反的人扭着胳膊游行示众。人们斥责她是国民党特务,是历史反一革命。她的“起义投诚人员证明书”一点作用也没有,反而被人撕得粉碎,扔进火里烧了。在批斗她的会上,有人狠狠打她一耳光,她满头的乱发飞舞起来,遮住了眼睛。有人重重的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她仰面跌在地上,很久缓不过气来。 夜里,她绝望地坐在墙角里,望着那个黑暗的墙角无声地流泪。她男人蹲在她的身后,抱住她的肩膀,不住地说:“阿梅,想开一点,想开一点。” 许文梅在那个黑暗的墙角里,隐约看见赵明贵那张惨白的脸。她在心里说:“阿贵,也许我当初应该和你一起走。阿贵,你虽然死了,可是,我现在是生不如死呀!”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许多年。直到一九八三年,政府重新给她补发了“起义投诚人员证明书”。第二年,她被安排在市文史馆里工作。她在城里有了房子,男人也跟着她进了城。儿子早已结婚生子。她现在已经满头白发,是做奶奶的人了。 她非常喜欢她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宽敞,办公桌上堆满了她要查看的档案资料。窗外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让那缕青烟如雾一般从她的眼前飘起。她隐约在那烟雾中,又看见了赵明贵那张瘦瘦的脸。 她微微地笑着,自语地说:“阿贵,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时间证明,我选对了,你选错了。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阿贵,再见吧,你也走好。” 许文梅的故事,至此就结束了。但其他人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那天夜里,许文梅最终把台湾来的电报交给杜自远后,仍然独自坐在那间小小的问讯室里,为她今后的生路担忧着。 这个时候,杜自远则拿着这封电报,匆匆回到楼上的会议室里。他把许文梅交给他的电报给桌边的人传看。 电报内容是:“任务完成后,即至南京小粉桥二巷12号,与卢则泰联系,由其安排你等撤离。阅后即焚。” 张雅兰看到这封电报就有些紧张进来,这正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呀。 张正东看到这封电报后,轻声对杜自远说:“我有一点南京方面的情况。我整理出来后,会尽快交给你。” 杜自远笑着向他点点头。 他看着桌边的人说:“有这么几个情况要综合起来看。第一,这是台湾方面给赵明贵的电报。但赵明贵并没有收到,而是被许文梅交给了我们。但其他人是否也收到这个电报呢?我们不知道。第二,这是雅兰的工作范围,你要尽快回南京。第三,柳秋月曾经在南京见过那个涂和祥。他要是逃离武汉,很可能会去南京。因此,我们有一部分人要尽快回到南京,做好准备。雅兰,你明天就要和肖凡冰尽快回南京,和柳秋月一起回去,在南京做好布置。如果潜伏在武汉的特务潜回南京,你要负责抓捕,决不能有人漏网!” 张雅兰虽然心里很惦记李云林,总感觉自己和他之间有某种说不清的关系。但眼前有这么重要的任务,她也不得不放下对李云林的惦记,把心思转到工作上。 她说:“明天我和柳秋月坐第一班火车回南京。” 杜自远向她点点头,但他心里还有一个更大的忧虑,让他很不安。 他看着桌边的人说:“有一个情况,大家要提高警惕,随时注意。‘水葫芦’一共准备了三个定时炸弹。第一个,在武昌火车站爆炸。第二个,在武汉物理研究所被吴坚拆除了。但是,还有第三个,我们不知道它的下落。从这两天的情况来看,这个‘水葫芦’策划行动方案是极其精细的。这第三个炸弹他一定做好了安排,一定是有用途的。我们每个人都要小心谨慎,注意任何意外的情况,不要被这个炸弹炸到!每个人都要记住这个炸弹!” 桌边的人听到这个情况,也都疑惑起来。但一时谁也想不出来,这个炸弹还会放在什么地方,或者说,在什么地方爆炸。 会议终于结束了。所有的人都开始按照会议中确定的任务开始忙碌起来。 左少卿出了会议室,去了隔壁的房间。她妹妹正在那里等着她。陪着右少卿的,是年轻的龙锦云。左少卿看出来了,妹妹的心情非常沮丧。 她握着妹妹的手,轻声说:“妹,你以后就跟着我吧,帮着姐。” 右少卿有些凄惨地看着姐姐,勉强露出一点笑容。 这时,杜自远和张雅兰也走进来。他说:“我送你们几个回去吧。天也快亮了。你们回去,还可以休息一会儿。” 这样,杜自远用车将左少卿姐妹和张雅兰送回她们住的小旅馆门前。 下车以后,他特地拉着右少卿的手,小声说:“右少,以后你怎么办,多听你姐的。你的将来,我会为你安排。记着,处处都要小心。另外,小媛媛的将来,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正文 五百六十二、 诱行 右少卿看着他,又回头看一眼姐姐,无声地点点头。此时她的心里,真是说不尽的悔呀。正应了那句老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呀!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小旅馆里寂静无声,客人们正沉入他们的梦乡中。 左少卿姐妹和张雅兰上楼进了她们住的房间时,柳秋月正坐在床上生闷气呢。 左少卿看她一眼,问:“秋月,你怎么没睡一会儿?” 柳秋月向墙边一指,鼓着嘴说:“有那头猪睡在那里,我怎么睡得着!” 左少卿回头一看,只见陈三虎裹着一条毯子,正躺在地上蒙头大睡,还发出阵阵鼾声,睡得那叫一个美。 柳秋月说:“他来时,已经半夜了,旅馆也不开房间了。他说他在地上睡就行了。好,你瞧他吧,一躺下就开始打呼噜,就跟打雷一样,站在走廊里都能听得见!” 刚回来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看着秋月气得发青的脸。 秋月说:“我是一分钟也没睡着,光听着他打呼噜了。我看,也该把他叫起来了。要不然,你们谁也别想睡着觉。” 她气呼呼地走过去,照着陈三虎踢了两脚,对着他的耳朵喊:“喂,陈三虎,你也该起来了!该你顶班了!” 陈三虎一翻身坐起来,看着屋里的人,张开大嘴说:“哎呀,主子,你们回来了。我再呆在这里,就……就不合适了。行了,行了,该你们睡觉了。我也该走了。” 左少卿说:“三虎,今天很关键。你告诉胡广林,让他也小心一点。” 陈三虎爬起来,伸着懒腰说:“行,行,主子,我知道。” 陈三虎走了之后,左少卿等人也准备休息一会儿。房间里只有两张床。于是,张雅兰和柳秋月睡一张床,她们是掉头睡的,各拉了被子一角盖在肚子上。 左少卿和妹妹则睡在另一张床上。她们是一头睡的。 此时电灯已熄,房间里沉入黑暗。左少卿搂着妹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心里只觉得舒畅和温暖。她在妹妹的耳边说:“妹,睡吧,什么也别想了。” 但是,她们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服务员的敲门声惊醒了。服务员站在门口说:“有你们的电话,你们谁去接?” 左少卿急忙起来,跟着服务员下楼接电话。 电话是胡广林打来的。他压着嗓子小声说:“左少,我和三虎找到那个胖子了,就是那个叫涂和祥的家伙。他住在糯米巷,是个小院。我估计,那两个孩子可能也在那里。你们快来吧!越快越好!” 左少卿扔下电话,掉头就往楼上跑。 事后回想,因为陈三虎打呼噜,被柳秋月提前叫醒,今天去“荣升小吃店”的门外替换胡广林,就比平时早了一点。就是早了这么一点,却至关重要。 这天早上,陈三虎离开小旅社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打着哈欠,摇摇摆摆出了小旅社,向“荣升小吃店”走去。路上,他在早起的小吃摊子上买了一大包刚出锅的葱花饼,一边走着,一边大口地吃着。 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只有像陈三虎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才是最幸福的。他吃什么都香,在哪儿睡都打呼噜。不过,他可真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看吧。 天麻麻亮的时候,陈三虎到了“荣升小吃店”的门外。他在一条小巷巷口的角落里找到胡广林时,胡广林正伸着脖子向小吃店那边张望着。 胡广林拉着陈三虎在身边坐下,小声说:“三虎,里面的店老板好像一夜没睡,店里一直亮着灯。半夜里,那个叫古占标的家伙,还出去过两次。” 陈三虎眨着小眼睛望着他,“老胡,他们什么意思呀?想干吗?” 胡广林一点头,“我感觉,肯定没有好事!” 陈三虎把剩下的葱花饼放在胡广林手里,说:“行了,我知道了。你吃吧,吃完就回去睡觉。这里我盯着。” 胡广林说:“行,我先吃。妈的,我早就饿了。” 但是,当胡广林刚刚吃到一半的时候,向外伸着头的陈三虎却轻轻抓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出声。胡广林偏着脑袋,也非常谨慎地盯着巷口那边。 片刻,胡广林轻轻放下纸包,无声起身,移动到另一边,小心地从墙边伸出一只眼睛,也看着小吃店那边。 清晨的小巷,阴湿而冰凉。一点薄雾若有若无地弥漫在小巷里,在微风中飘动。 从那淡淡的如纱一般的薄雾里,渐渐显出一个人影来,高大,微胖,秃顶,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当这个人渐渐走近时,还可以看见他那一双机警的小眼睛,不时向周围张望着。胡广林立刻判断出,这就是他们一直猜测的那个叫涂和祥的人。 此时,涂和祥走到“荣升小吃店”的门前,向左右看了看,就举手敲门。过了片刻,店门开了,他无声地闪进门里。 这么一种情况,如有阴谋一般,胡广林就不敢离开了。左少卿综合各种情况,猜测胶卷就在这个人手里。其次,那两个孩子可能也在他的手里。 胡广林慢慢坐回到角落里,重新拿起葱花饼,大口地吃着。他说:“三虎,我赶快吃,你盯住了那家伙。咱们今天一定要盯上他!” 在“荣升小吃店”里,则是另外一种情况了。魏铭水听到敲门声,被吓了一跳。他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店门。他一看见看见外面的涂和祥,心里更加吃惊。 这个夜里,他几乎没睡,一直和古占标、栗长贵收拾东西。他对古占标和栗长贵说:“我们得准备逃命了!武汉这里不能再呆了。” 现在,右少卿的“反意”已经很明显了,他看得出来。说一句实话,他也确实考虑过右少卿所说的“另谋出路”。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走那条路。他相信那不是生路。他没有想到的是,右少卿的姐姐竟然是**卧底。那就是说,右少卿必“反”无疑!毫无疑问,他现在已经暴露了,至少暴露在她姐姐面前。他现在要逃命,就绝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右少卿! 另外,报务员刘溪已经失踪。他相信刘溪的失踪一定和右少卿有关。至于俞多娜,他也不去考虑了。她早就被人盯上了,甚至被人捉奸在床!再说,那么一个没有头脑的女人,只能是他的累赘。 昨天夜里,他已经让古占标去通知了纪宝兴。他相信,这三个人都会跟着他走。不要小看这三个人,这也就是实力!只要他们能逃出武汉,能躲过去,台湾方面一定会重视他的这个实力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涂和祥却来了。现在是他准备逃命的时候,他绝不想再承担什么要命的任务! 他带着涂和祥去了仓库,立刻就问:“涂先生,你还有什么事?” 涂和祥的回答却让魏铭水大为意外。 他微笑地说:“魏先生,‘水’先生认为,你和你的小组已经不适合在武汉继续隐藏下去了。‘水’先生要求你们立刻撤离。第一步,先到南京。”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条,递给魏铭水,“这是地址。你们找到这个人,先隐藏下来。下一步怎么办,等候‘水’先生的指示。” 魏铭水大为意外地看着涂和祥,努力猜测“水”先生的意图。意外之喜,常常就是凶兆。在情报系统里,他太明白这个道理了。但是,既然有“水”先生的撤退指示,他离开武汉也就名正言顺了。 他小心地问:“你今天来,就是这件事?” 涂和祥向他露出微笑,“就是这件事。你要立刻动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说:“现在是早上六点钟,‘水’先生要求你在七点之前必须离开!否则,你可能就走不掉了。” 魏铭水点头说:“好,我立刻就走,绝不会耽误!” 这天早上的六点四十分,魏铭水带着他最后的三个组员悄悄离开了还在营业中的“荣升小吃店”。看着满店正在吃早饭的顾客,魏铭水真的非常心疼。一早上的流水,也是非常可观的。但为了保命,他再舍不得也不得不舍了。 但是,他们一出了门,就意识到了危险。 街上的警察明显比平时多。他眼里的警察都是便衣警察。他们也明显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们,似乎也是便衣警察。魏铭水让几个弟兄分散走,一定要甩掉身后的尾巴,一个小时后,所有人在武昌火车站聚齐。 但是,当魏铭水到了火车站之后,他就意识到,他不可能乘火车离开。火车站上的便衣警察更多。进站口,售票处,候车室里,到处都是便衣警察。 魏铭水和栗长贵站在车站外面观察了一会儿,就意识到情况非常危险。 他们向刚刚抵达的古占标和纪宝兴做了一个手势,就悄悄地离开了。 他们分散乘公共汽车先去了鄂城,再乘车去了黄陂。这里是魏铭水的老家,他更熟悉一些。他们藏了两天,然后乘小轮船顺江而下,去了南京。 正文 五百六十三、 追行 但是,柳秋月和张雅兰早已到了南京,正等着他们呢。 这天早上,也就是五月二十五日的早上,涂和祥向魏铭水传达完“水”先生要求他们撤退的指示后,就悄悄离开了“荣升小吃店”。 他不慌不忙地走着。他现在更加明白,他现在就是一个“诱饵”,他引诱的目标就是左少卿!所以,不管左少卿现在在什么地方,她最终一定会出现在糯米巷。他相信,崔世三这次一定不会失手!所以,再说一个“所以”,他绝对相信,此时一定有人跟在他的身后。 想到这一点,涂和祥虽然也感到脖子后面阵阵发凉,但他仍然很沉稳地走着,绝不会回头观察。他必须把这个尾巴带到糯米巷。 这时,涂和祥心里忽然一转,他突然明白,“水”先生为什么要他通知魏铭水撤退了。原来魏铭水也是这个计划里的一环,是起辅助作用的。“水”先生一定相信,魏铭水等人早已被人监视。他这个“诱饵”引诱的就是监视魏铭水的人。同样道理,魏铭水七点之前撤退,必将吸引更多的人。准确地说,是必将吸引更多的便衣警察。 “水”先生布置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糯米巷的行动,确保一击成功。 涂和祥想到这里,也忍不住摇摇头。不是因为不满,而是出于钦佩。“水”先生是他见过的最精明的策划者。想到这里,他感到内心里的轻松。他相信,在“水”先生的策划下,糯米巷行动,一定成功!他也一定会安全离开! 这个时候,陈三虎和胡广林,远远地跟在涂和祥的身后,很快就到了糯米巷,并且看着他进了一个小院。他们也看清那个小院的门牌,是糯米巷二十四号。 胡广林说:“三虎,你盯在这里,我去找电话通知左少。” 陈三虎说:“行,你快去快回,不要再让他跑了!” 胡广林不敢耽搁,撒腿就跑。他很快就在一家旅馆里找到了电话,通知了左少卿。他说:“左少,涂和祥在糯米巷二十四号!你快来!快!快!” 左少卿一接到这个电话,立刻做出了决定。她说:“妹,你和我去糯米巷。雅兰,你想办法通知葛处长,叫他派人去糯米巷。秋月和肖凡冰留在这里,准备把刘溪移交给公安局。”话一说完,她已经和妹妹出了房间,急急地走了。 一出了小旅社,右少卿向西边一指,说:“往那边走,那边有一家出租汽车站。” 那个时候,出租汽车公司都已经被改造为国营单位。那个时候的出租汽车也不像今天这样,是在大街上“跑活”,而是在出租汽车站里等客。如果有人要使用出租车,要么打电话约车,要么亲自跑到出租汽车站来要车。 右少卿对武汉更熟悉,她知道什么地方有出租汽车站。 左少卿姐妹俩在出租汽车站的一个小窗口前,首先说明要车的用途:去糯米巷。又说了她们的名字。窗口里的业务员仔细地填写了单据。整整五分钟之后,一辆出租车才从院子里开出来。 左少卿一上车,就从口袋里往外掏钱,说:“师傅,请你快一点。”右少卿却无声地抓住姐姐的手,向她摇摇头。左少卿立刻明白了,额外给钱,可能会有麻烦。她说:“对不起,师傅,我们赶时间。” 那个时候的出租车司机,可是一个十分高傲的行业,不会听乘客的要求。这位司机同样如此。他不慌不忙地做着准备,然后按照他的正常速度向前开去。 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多了,上班的人都在匆匆地赶路,公共汽车鸣着喇叭慢慢地行驶着。左少卿姐妹心里再着急,也没有办法,只能焦虑地看着前面。她们感觉,这辆出租车就如蜗牛一般在拥挤的街道上爬行。 在糯米巷,躲在角落里的陈三虎看见胡广林跑去打电话,他心里就犯起了嘀咕。别看他一副傻样子,只知道吃饱了睡觉。但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可不会犯傻。左少卿会挑上他做组员,是有道理的。 陈三虎心里犯嘀咕,是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眨着眼睛,四面张望,努力在心里搜寻不对头的地方。 几分钟后,胡广林打完电话回来,看见他满是疑惑的眼神,就问他,“三虎,你怎么了,这个样子?” 陈三虎就说:“老胡,有个事,我已经报告主子了。早上没来得及跟你说。” 胡广林说:“什么事?” 陈三虎心里越发有些不安了,小声说:“老胡,昨天夜里,那个叫赵明贵的家伙,从俞多娜那里,拿了一支短枪,还拿了一支狙击步枪呀!他想干吗?” 胡广林瞪着他,也意识到其中的蹊跷。 陈三虎继续说:“主子知道,我他妈的也知道,这个赵明贵可是个极其狡猾的家伙。他绝不会做无用的事,何况那是一支又长又大又难隐藏的狙击步枪呢。你琢磨,他想干什么?他不会冲主子来的吧?” 胡广林盯着他,“左少在电话里说,她马上就来,到这里来!” 陈三虎仍然眨着眼睛,“老胡,你说,赵明贵那个东西,会知道主子也到这里来吗?他能猜到吗?” 胡广林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三虎,你提醒我了。这里可能是个圈套!那个胖子劫持了两个孩子,又引着我们走到这里!妈的!左少一定会到这里来!那个姓赵的有可能真知道这个事!”他说着,就开始向四处张望,观察周围的环境。 陈三虎也向四周看着,说:“过去在保密局的时候,主子带着我们采取抓捕行动,第一件事,就是在高处建立观察点。观察目标是不是返回,从哪儿返回。你说,他拿了一支狙击步枪,会不会就在附近……” 这时,胡广林已经注意到身边的一座三层楼,“他肯定会找一个制高点!就是这个楼房,咱们先上去看一看。” 他们两个人围着这栋三层楼转了起来。他们先找到一个楼门,便走了进去。 楼道里很黑,楼梯上和拐弯处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摸索着走到三楼。这里堆满了更多的破烂东西,几乎堆到房顶。那个通向楼顶的小窗口已经被挡住了。从这里不可能到达楼顶。 他们下了楼,走进另一个楼门。他们再爬到三楼时,立刻看见那个小窗口敞开着。显然,有人从这里上了楼顶! 陈三虎立刻抓着铁梯,很快向上爬去。当他从那个小窗口里探出头,向四周张望的时候,立刻看见一个乌黑的人影趴在楼顶上,正端着一支狙击步枪向楼下瞄准。他妈的!他认出来了,那个乌黑的人影正是赵明贵!陈三虎一下子窜出小窗口,向赵明贵猛扑过去。 后面的胡广林立刻从他的动作中看出有情况,立刻紧随其后窜出了小窗口。他立刻就听到了惊心动魄的枪声! 趴在楼顶上的人,正是赵明贵。他来到这个楼顶上时,天还没有亮。 按照“水”先生给他的指示,他应该通过电台收到台湾给他的撤退路线。但是,许文梅却不肯给他。他真恨不得杀了这个女人!可是,他们在一起潜伏了几乎八年呀!是许文梅把他从最初的深渊里拉出来的呀!再说,他就是打死她也拿不到本部给他的电报呀!他心里的痛苦和绝望,如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 他夜里离开许文梅之后,在黑暗的街道上踽踽独行。他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什么地方都不安全,就直接到了这里。 当他站在三层楼的楼顶上,望着漆黑静谧的糯米巷有些发呆。他一直没有想明白,“水”先生为什么认定,左少卿会出现在这里?这就是一条很狭窄很普通的小巷,站在楼顶上可以看见小巷的全貌,却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是,“水”先生说得那么肯定,时间和位置都说得那么精确,显然对此有充分的把握。 想到这里,赵明贵不再犹豫。他解开狙击步枪上的床单,将它铺在地上。他卧倒在床单上,向漆黑的小巷里观察。他确认这是一个最好的位置。之后,他就开始检查手里的狙击步枪,并且顶上了子弹。最后,他抽出那支鲁格手枪,同样顶上子弹,放在步枪的旁边。至此,他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 他决定睡一觉。天亮以后,特别是完成任务以后,他还需要一个好体力去逃命! 当赵明贵还在楼顶上半睡半醒,胡广林跑去打电话,陈三虎正站在巷口犯嘀咕的时候,涂和祥回到糯米巷二十四号的小院里。 他进了屋,崔世三正坐在桌边擦拭他的马枪。 崔世三抬头盯着他,冷笑地说:“老涂,你把那个左少卿,引过来了吗?” 涂和祥没好气地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快收拾东西吧。” 他们都很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东西不多,他的一只小皮箱,里面最主要的东西就是一部电台。崔世三有一只大提包,其余的东西他要背在身上。 正文 五百六十四、 杀狙 涂和祥提着这两件行李出了门。他先将院门打开一条缝,观察外面的动静。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是不是真把左少卿引到这里来了。他出了门,把这两件行李都送到门外的小卡车上。 他再次回到屋里。屋里最后剩下的东西,就是放在桌上的一只书包。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书包,一般的小学生和中学生都会用的蓝布书包。他打开书包,拿出那个会要人命的特种器材。 他抬起头,盯着崔世三说:“这个时间由你定,足够你上车就行了。” 崔世三冷冷地盯着他,“不用你嘱咐,我知道。” 涂和祥再次看了一眼周围,确认没有遗漏。他说:“是不是该把那两个小家伙叫起来了,也让他们准备好?” 崔世三说:“那你就去叫吧。” 涂和祥轻轻地进了两个孩子住的房间里。他们还在睡着。但他的手一碰那个男孩子,他就睁开了眼。他猜想,这个男孩子可能早就醒了,甚至向屋外窥伺过。 他说:“你起床吧,也该把她叫醒了。你们都穿好衣服。过一会儿,我们会带你们出去吃早饭。吃完早饭,就让你们回家。” 那个男孩子闪着一双大眼睛,慢慢地坐了起来,非常警惕地注意着他。他虽然只有十五岁,但要他相信这几句鬼话,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涂和祥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低下头,直盯着男孩子的眼睛,恶狠狠地说:“小子,你给我记住了,不要打什么鬼主意,更不要乱说乱动!在让你们走之前,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呆着!否则,我会要了你们的命!你听明白没有!” 王石头盯着他,点点头,小声说:“是,我听明白了。” 涂和祥继续盯了他几秒钟,确信他真的听明白了,这才出了房间。 他走进另一个房间,对崔世三说:“现在我到车上去,你在这里做好准备,等着那个叫左少卿的女人出现!” 崔世三阴沉地一点头,“我知道!” 涂和祥屋里屋外又看了一遍,确实没有什么遗漏。他再次盯着崔世三,很想对他说:你不要再失手!但他看见崔世三一拉枪栓顶上子弹,并用一种恶狠狠的目光盯着他的时候,就没有再说话。这样的眼神,无须他再嘱咐。 他出了院门,钻进小卡车的驾驶室里,谨慎地看看周围。小巷里已经有了行人,主要是提着篮子出门买菜的妇女。他又通过反光镜看着车后。他感觉,那个女人,应该快到了!并且一定是从车后那个方向来! 大约七点一刻,左少卿姐妹乘坐出租车到了糯米巷。 她们在距离糯米巷还有一段路的地方下了车,付了车钱。看着出租车远去后,她们非常谨慎地向糯米巷里走去。 这两姐妹都是顶尖的特工高手,经验丰富,感觉更是敏锐。当她们站在糯米巷的巷口,向小巷里面观察的时候,不能不感觉到,这个地方更像一个陷阱。 小巷狭窄而笔直,没有岔口,更没有可隐藏的地方。她们身后的一栋三层楼,如巨兽一般俯瞰着这条小巷。 但此时,她们谁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对左少卿来说,那个胖子极有可能拿了那个至关重要的胶卷。对妹妹右少卿来说,那个胖子劫持了她的女儿,这是她绝不可饶恕的!对她们两姐妹来说,这里就是一口油锅,就是刀山火海,也要跳下去! 出于谨慎,她们沿着墙边,向小巷里面走去。 左少卿姐妹俩一出现在巷口,坐在小卡车里的涂和祥就从反光镜里看见了。他有点臃肿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水”先生真是太了不起了,谁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此时,一直站在小院的门里,透过门缝向外张望的崔世三,也看见了左少卿姐妹。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看着放在桌上的特种器材,心里略略地犹豫一下,他需要确定一个非常合适的时间。他最后设定的爆炸时间,是十分钟后。十分钟是个非常短暂的时间,但他自认已经足够他完成任务,并且跳上卡车了。 他把这个特种器材放进书包里,扣上书包带子。然后把马枪挂在自己的左臂上,再把一件风衣搭在胳膊上。这样,谁也看不见这支马枪了。 之后,他提着书包进了关着两个孩子的房间。 王石头和小媛媛都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他们并排坐在床边上,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刚刚进门的崔世三。 崔世三说:“好了,我现在带着你们出去吃早饭,然后就让你们回家。” 两个孩子立刻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他说:“等一下。”他把那个书包斜挎在男孩子的肩上,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听好了,这个书包里的东西很重要。你要亲手交给她妈妈。你明白吗?” 王石头看着他没有说话。旁边的小媛媛也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他们心里都很疑惑。但他们的年龄还太小,想不出这个疑惑意味着什么。 崔世三一手抓住男孩子的手,一手抓住小女孩的手,狠狠地说:“让你们走之前,谁也不准乱动!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崔世三用凶恶的眼神来回盯着这两个孩子,让他们明白他说到做到。之后,他紧紧地抓着他们,出了房间,并一直走出小小的院门,出现在糯米巷里。 这时,在三层楼的楼顶上,早上初起的阳光已经照耀在赵明贵的身上。他终于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他看了一眼手表,缓缓地伸出头,向楼下看。 他第一眼就看见正在向糯米巷里走去的左少卿。她盘起来的发型他太熟悉了。之后才认出来,走在她旁边的是右少卿。他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他不想再为此事烦神了。他只知道,“水”先生制定的计划,极其精确,天衣无缝! 他稍稍地向后退了一点,然后端起狙击步枪。透过瞄准镜,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左少卿的头。她正在向前快速地走着。瞄准镜里的十字线也追随着她向前移动着。 赵明贵非常清楚,他只有一枪的机会。这一枪一定要击中左少卿的头部,才足以致命。他缓缓地移动着步枪,只等她停下来的那个瞬间。 果然如他预期,左少卿和右少卿同时停了下来。她们那么专注地看着前面。但赵明贵的十字线却走过了头,他稳稳地让十字线往回移动,寻找左少卿的头。此时,他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哭叫声,声音是那么的尖锐而凄厉。他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想把十字线移动到左少卿的头上。 这个时候,崔世三紧紧抓着两个孩子的手,刚刚走出院门。 小媛媛略一回头,立刻就看见远处的妈妈,和她身边的姨妈。她尖声哭叫起来,“妈妈,妈妈,快来呀!救我呀!”她拚命向那边挣扎。 但崔世三仍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任凭她哭叫蹦跳也不松手。另一边的少年也在挣扎,想甩掉他的手。但他很有力气,仍然紧紧地抓着这两个孩子,几乎是拖着他们,一步一步地向卡车后面移动。 崔世三目光凶恶,如勾魂的恶鬼一般,盯着远处的两个女人。他在心里计算着距离。距离稍微有些远,他希望那个盘起头发的女人最好冲过来,缩短这段距离。 这个时候,在楼顶上,赵明贵的瞄准镜里终于出现左少卿的头部。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十字线对准她的头。要不了一秒钟,他就会扣下扳机,叫她的脑袋开花。 可是,就在这时,他听到身边的不远处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快速而有力。他判断那个奔跑的脚步声是向他冲过来的。他在一瞬间就判断出,他已没有继续瞄准的一秒钟了,他必须立刻做出反应。否则,不等他扣动扳机,那个冲过来的人就会扑到他的背上,甚至要了他的命! 赵明贵在瞬间扭回头,同时抓起放在旁边的鲁格手枪。他在一瞬间只看见陈三虎那张极其丑陋的脸,和他已经瞪起来的要吃人的眼睛。他是那么凶恶地正纵身向他扑过来。赵明贵决不可能再犹豫,他立刻就开了枪。他清楚地看见那颗子弹射进陈三虎的胸口。但陈三虎借着惯性,仍然扑过来,沉重地扑倒在他的身边,并且抓住他持枪的手,压在身子下面。 这时,赵明贵看见,陈三虎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个黑脸大汉,也正在向他扑过来。他拚命想抽出被陈三虎抓着的手,但抽不出来。他再次扣动扳机。一声枪响,陈三虎全身一震,终于松开了手。但那个黑脸大汉已经扑过来,并且高举起拳头,重重地抡了下来! 赵明贵的眼前,顿时一片黑暗,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此之前的几分钟,左少卿姐妹正快速地向小巷里走去。她们看出来,前面就是糯米巷二十四号。但是,当她们看见一个瘦瘦的男人抓着两个孩子出了院门的时候,立刻停住脚,紧张地看着这个人。 正文 五百六十五、 爆炸 那个瘦男人的眼神,让左少卿姐妹都为那两个孩子的命运担心。 瘦男人崔世三,此时则拖着两个孩子,眼睛却盯着左少卿姐妹,一步一步地向卡车后面移动。他给人的感觉,似乎要把这两个孩子送上卡车带走。 小媛媛大声地哭叫着,向她们伸出一只小手,拚命向她们倾斜着身体。但那个黑瘦的男人紧紧地抓着她,拖着她和另一边的王石头,向卡车那边移动。 左少卿紧紧地抓着妹妹的手,不让她向前冲。眼前的局面诡异而危险,但她一时还判断不出对方的意图是什么。她非常想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但那两个孩子的状况完全吸引了她和妹妹的目光。 就在这时,她们身后的楼顶上传来两声吓人的枪声。整个糯米巷都因为这吓人枪声而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右少卿一听到枪声就什么也不顾了。她一声尖叫,挣开姐姐的手,拚命向前冲去。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也顾不得许多了,拚命地向那两个孩子跑过去。她只是隐约感觉,快速移动,至少比静止站立要安全一些。 崔世三也听到那两声枪响。这让他很意外,甚至感到惊恐。他看见那两个女人正在他冲过来,他甚至能看清她们怒不可遏的双眼。他判断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近了。于是,他松开了手。那两个孩子都摔倒在地上。但他们立刻挣扎着爬起来,向左少卿姐妹那边跑过去。他知道,这个时候,这两个女人的眼睛一定盯在孩子身上,不会注意到他。 另外一点,他已经听到身后的小卡车轰地一声发动起来了。他可不希望被卡车抛下。更重要的一点,十分钟的定时,已经过去大半了,他不能再等了。他把胳膊上的风衣扔在地上,稳稳地举起马枪,向那个盘着头发的女人瞄准。 在楼顶上,胡广林那一拳沉重无比,极其沉重地打在赵明贵的脸上。赵明贵的头像要飞出去似的,猛地甩到一边。他顿时就失去了知觉。 胡广林一脚踩在赵明贵的背上,伸手抓起狙击步枪。在他举起狙击步枪的同时,就已经看清楼下的情景。 那两个孩子正张开小手向左少卿和右少卿这边奔跑过来。而左少卿姐妹的双眼都盯在这两个孩子身上,也向他们跑过去。前面不远处有一辆小卡车,车底下正喷出一股黑烟。卡车的后面站在一个人,正缓缓地举起他手里的一支步枪,向左少卿瞄准。 胡广林瞬间看清的,正是这种局面。他曾经当过侦察连连长,他曾经在鸭绿江边训练过无数侦察兵,他更是一个精准的神枪手!他瞬间举起狙击步枪,甚至没去看那个瞄准镜,就立刻扣动了扳机。 一声震耳的枪响,这颗呼啸而去的子弹准确击中崔世三的额头。 但此时,他也刚刚扣下扳机。他的头猛地向后仰起时,那马枪也随之略略地抬起一点。他射出的子弹将将从左少卿的头顶上飞过,打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再次响起的两声枪响,一下子让左少卿清醒过来。她先是看见那个瘦瘦的人正向后面倒下去。她再一回头,又看见胡广林站在楼顶上,向她高高举起一支步枪。她这才明白,她刚才正处于什么样的危险之中。 此时,她看见那辆小卡车的后面正喷出滚滚黑烟,正震颤着要冲出去。她用力向前指着,回头向胡广林示意。胡广林也注意到这辆正在向前移动的小卡车。他再次端起枪,向司机的位置开了一枪。但没起作用。那辆小卡车轰鸣着驶远了。 左少卿望着渐渐远去的小卡车,心里非常失望。她意识到,那个开车的人,一定是那个叫涂和祥的胖子。她不用猜想就知道,她的胶卷一定还在那个胖子的手里。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左少卿的意识有一点混乱。因为周围的世界也很混乱,甚至乱到了极点。 她隐约听到汽车的轰鸣声,是许多汽车的轰鸣声,还有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她缓缓地扭回头。她看见妹妹正把小媛媛搂在怀里,在她的小脸上亲着。几辆墨绿色的卡车正在巷口紧急停下,许多警察从卡车上跳下来,向这边奔跑着喊叫着。她还看见那个快要跑到小媛媛身边的王石头正放慢脚步,向她扭回头。她听到警察的喊叫声,但听不清喊的是什么。王石头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左少卿察觉自己正努力露出微笑,看着那个停下来的王石头。一些警察从她和王石头之间呼喊着飞奔而过。左少卿隐约察觉到,王石头的目光里藏着严厉和愤怒,甚至还有敌意。她在想,他怎么了?他为什么如此? 这个时候,左少卿在周围一片乱糟糟的环境里,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更加亲切,很希望能化解王石头眼睛里的敌意。他眼睛里的敌意,一直就是她疑惑的事。他坐在小饭桌旁边吃饭的时候,就曾经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她。 她站起来,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慢慢向王石头走过去。但王石头仍然满怀敌意地盯着她。很突然的,王石头猛一转身,向远处跑去。 左少卿很失望,但心里的疑惑却如风一样地猛烈盘旋,让她的神经在瞬间绷紧。不仅仅是因为他眼睛里的敌意,还因为他斜背在身后的蓝色书包。那个书包在王石头的后背颠簸着,发出“砰砰”的响声,让她有一种诡异和恐惧的感觉。她感觉头脑里的神经正如触电一般地抖动着。 昨天下午,在王氏的家门口,王氏焦虑地说:“两个孩子刚刚放下书包,就被人劫走了!”他怎么还有一个书包?左少卿有些惊恐地想。 今天凌晨,在公安局的会议室里,杜自远极其不安地说:“‘水葫芦’准备了三个定时炸弹!现在还有一个定时炸弹没有找到!每一个人都要注意,都要注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个定时炸弹!他是一个极其狡猾的人!” 左少卿盯着王石头背在身上的那个蓝色书包,恐惧已如骤然掠过的冷风一样,从她的心里扫过!王石头就是从那个小院里出来的呀!而她一直就是“水葫芦”的刺杀目标!那枚第三颗炸弹,就在那个书包里吗?是为她准备的吗? 左少卿如受惊了一般跳了起来,向王石头追了过去。她喊:“你停下!你停下!” 警察正从糯米巷的两端涌进来。一些警察正在涌入那个小院。 左少卿向那些警察大叫:“拦住那个孩子!拦住他!快一点!” 警察们回头看着她。他们虽然很疑惑,但还是拦住了王石头。 王石头则挣扎着,似乎还在喊叫着什么,想挣脱那些警察。 左少卿猛扑了过去,仿佛抢劫似的,一把就从他的肩上扯下书包。她根本没有时间去解扣子,用力将书包撕开了。一个黑色的盒子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努力定住眼睛,看见定时器上的分针正向一条垂直的红线上移动,就要到达红线了! 她惊恐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周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放置这个炸弹,也没有时间容许她寻找可以放置的地方。她猛地把书包放在地上,向周围的警察和看热闹的百姓大喊:“都往后退!都往后退!这是定时炸弹!是炸弹!都往后退!”她拚命地向周围挥着手。 她跳起来,首先抓住王石头,拖着他就向远处跑去,任他挣扎喊叫。 周围的警察们同样惊恐地张大了嘴,拚命呼喊着,驱赶着围观的百姓,甚至直接就把他们按倒在地上。所有人都退到远处,趴在地上,抱着脑袋,惊恐地看着那个孤零零放在小巷中间的书包。 在这样的时刻,时间就仿佛过得极其缓慢,似乎过了许久许久。但左少卿很清楚,时间只过去了一分钟,也许不到一分钟。 爆炸是在寂静中突然发生的。一声震耳的巨响,如突起的狂飚,裹胁着沙石和烟尘向四面飞射。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只剩下嗡嗡的响声,周围仿佛陷入寂静之中。只有烟尘翻滚着在一瞬间充满整个小巷。两侧的民房在无声中倒塌,又掀起了更大的尘土。人们的喊叫声仿佛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人们都被这一声爆炸惊呆了,爆炸发生后很长时间都没人敢动。 冷静地说,“水葫芦”设计的“刺左”行动,确实非常精密而准确,并且环环相扣,杀招连续触发。但他还是有没想到的地方。他首先就没有想到左少卿的身边有一个忠心耿耿的陈三虎,有一个侦察连长出身的胡广林。更没有想到左少卿的精明智慧,会在他之上。他设计的连环“刺左”行动,竟因此而失败。 这个时候,左少卿从地上拉起王石头,上下检查他的身体。他除了满头满脸都是尘土外,并没有受到伤害。她这才放下心来。 正文 五百六十六、 情亡三虎 左少卿拉着王石头的手,四面寻找她的妹妹。这时,小媛媛竟拉着右少卿先找到了他们。 她指着王石头,大声说:“就是石头哥哥说的,他说姨妈是坏人!他说姨妈在南京就是坏人!是不是你说的!”她涨红了小脸,噘着嘴瞪着王石头。 在左少卿姐妹的注视下,王石头如痴呆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小媛媛,又回头看着左少卿。 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才更加注意地看着王石头。他的名字,他的年龄,还有他说她在南京就是坏人的话。往事悠悠,梦一般从她的眼前流过。 她弯下腰,仔细地看着他,轻声问:“石头,你是不是姓梁?” 王石头的脸已经涨红了,他大声说:“是,我就是姓梁!怎么啦!” 左少卿拉起他的手,说:“石头,原来你就是梁石头。你爸爸叫梁吉成,我认识他。你爸爸牺牲了。” 梁石头瞪着她,几乎咬着牙说:“我爸爸是被你害死的!” 左少卿难过地看着他,许久才说:“石头,你爸爸是为了保护我而牺牲的。你爸爸是最坚强的地下党员!” 梁石头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了。但他的眼神却表明,他并不相信她的话。 左少卿非常想对他多说几句。那个已经牺牲了的梁吉成,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但眼下,周围一片乱糟糟的,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这时,妹妹说:“姐,你看。” 左少卿回头一看,第一个,她看见被两个警察押下来的赵明贵。他瞪着左少卿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仇恨。第二个,她看见胡广林背着陈三虎走过来。她“哎呀”一声,就向胡广林跑过去。 胡广林把陈三虎放在一副担架上,向她说:“左少,三虎可能不行了!” 左少卿冲到担架旁。一个警察正努力用绷带堵他胸前的伤口。她用力抱起三虎的头,摇晃着他,叫他:“三虎,三虎,你醒一醒!” 血正从陈三虎的嘴里和胸前涌出来。他竟然睁开了眼睛,如在梦中一般看着抱着他的左少卿。他似乎看清楚了,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些笑容。 他无力地说:“主子……我……中吧?” 左少卿说:“三虎,中,中呀!你挺住了,一定要挺住了!” 但是,陈三虎还是在左少卿的怀里停止了呼吸。他的目光如在梦中一般,静静地看着蓝色的天空。左少卿满脸都是泪,紧紧地搂着他那颗大大的头。她在心里默想,三虎呀,你这颗头,真的给我响了一个脆的! 后来,陈三虎被武汉市人民政府追认为烈士。陈三虎家里早已没有人了。他的烈士证书一直保存在张雅兰的手里。无赖一样的陈三虎,他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刚劲而脆爆,真够种!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陈三虎死后一个星期,俞多娜也死了。她是自杀。 俞多娜是在监狱里知道她的亲哥哥死亡的消息的。其实,是她从审讯她的人口中听出来的。虽然是猜测,对她来说,却没有任何疑问。她的精神立刻就垮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她的亲哥哥已经离她而去。 亲哥哥说,他在南京有一间小房子。亲哥哥说,等这里的事结束了,就带她去南京。亲哥哥说,他将和她一起住在那间小房子里,永远在一起。 那时候,俞多娜心里有多幸福呀!她抱着他的胳膊说:“亲哥哥,到那时,你每天上班,我就在家里给你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然后等着你回来。亲哥哥,以后的每天每天,你想怎么着都行,我全听你的。” 这样一个平凡生活,却是俞多娜短短一生中所祈盼的最大梦想。她真的别无所求了。但是,现在亲哥哥却死了,离她而去。她的梦想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这天夜里,俞多娜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她独自一人在荒野里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周围是昏暗的,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似乎有灰色的雾在她的身边漂动着。后来,她就走到一条小河旁。河水在昏暗中缓缓流动,如泥浆一般,不知要流向何处。她站在河边痴呆地望着对岸。 这时,她忽然看见,她的亲哥哥就站在河对岸,也在看着那条河水。他似乎想到小河的这边来,他在迟疑,要从哪里过河。这时,亲哥哥身边出现一个人,似乎正在斥责他,或者是在驱赶他。亲哥哥躬着腰,向那个人乞求着,并且不断地用手向河的这边指点。亲哥哥似乎在哀求那人,让他过河来。但那人却不断地摇着头,并喝斥着,叫亲哥哥赶快走!后来,亲哥哥就向那个人跪了下来,甚至给那人磕头,不断地向那人指点着河的这边。 俞多娜站在河的这边满脸都是泪,她拚命地喊:“亲哥哥,亲哥哥,我在这里!”她喊了许多遍,但亲哥哥就是听不见。她喊呀喊呀,几乎喊破了嗓子。 俞多娜终于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满脸都是泪,怎么也止不住了。亲哥哥想来找她呀!可是亲哥哥过不来!那个人不让亲哥哥过来。这个时候,眼泪就哗哗地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站在牢房的中间,如痴呆了一般看着窗外。 她喃喃地说:“亲哥哥,我要去找你!我一定要找到你!亲哥哥,你要等着我!” 她四面看着,寻找她想找到的东西。她最后看见放在小桌上饭碗和筷子。 她注视着那双筷子,缓缓把它拿起来。那是一双竹筷,乌黑而结实。她用两只手一上一下紧紧地攥着这双竹筷子。她把筷子比较尖细的那头抵在自己的左胸前,是两条肋骨之间。她喃喃地说:“亲哥哥,我去找你,你一定要等着我呀!”然后,她就闭上眼睛,直挺挺地倒下去。 她的身体沉重地撞在水泥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那双筷子刺穿她的肌肤,刺穿她的心脏,又从她的后背穿出来。 大约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俞多娜可能还有隐约的意识。她看见自己正穿过小河,一直向对岸冲过去。河水如泥浆一般裹住她的腿,一点声音也没有。但她仍然很快地向对岸跑过去。这时,她那么快乐地看见,她的亲哥哥转向她,那么惊愕地张大了嘴,那么喜悦地睁大眼睛,然后张开双臂向她飞奔过来。 俞多娜在那个最后的瞬间里,唯一的感觉,就是幸福! 俞多娜和陈三虎的故事,就此结束了。但其他人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呢。 梁石头的突然出现,不仅惊动了杜自远,连李云林也被惊动了。 这天中午,所有与梁石头有关的人都聚在王氏的家里。 梁石头第一次被这么多的人所关注,拘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王氏看见儿子好好的回来了,欢喜得里外忙碌着,为客人沏茶倒水,又拿出瓜子请客人们吃。 杜自远坐在小饭桌旁边,看着身边的梁石头,心里十分感慨。 他拉着石头的说:“你可能不知道,当时,你爸爸其实已经逃了出来。只是,你这个姨,”他指着左少卿,“她当时就隐藏在敌人内部,承担着非常重要的任务。我必须保护她,希望她能完成任务。这样,我就去请求你的这位李伯伯。你李伯伯没有办法,才把你爸爸暴露在敌人面前。石头,你知道吗?你李伯伯连自己的妻子都舍弃了。就是为了保护你这个姨!” 杜自远说到这里的时候,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痛,难以抑止。是为了过去的梁吉成,也是为了今天的林文秀。他不知应该如何偿还他欠李云林的债。 这时,梁石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左少卿,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 李云林小声问:“石头,你是不是还记得这个姨?” 梁石头仍然注视着左少卿,许久,他小声说:“她审问我爸爸,我记得!” 李云林说:“是,她是审过你爸爸。但我知道,她并没有对你爸爸用过刑。” 梁石头回头看着他,似乎对他的话并不相信。 这时,张雅兰蹲在石头的面前,笑着说:“石头,你知道不知道,我就曾经被你这个姨抓过两次。她不仅审问过我,还对我用过刑。”她慢慢地提起衬衣,让石头看她腹部道道伤痕,那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伤痕。 梁石头呆呆地看着她身上的伤痕。他的嘴角渐渐地咧开了。 李云林也被张雅兰身上的伤痕吸引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抚摸那些伤痕。他看着张雅兰说:“文秀身上也有这么多伤痕呀,也是这样的。” 张雅兰微笑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好看的光彩。她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老李,你摸一摸,是不是和文秀一样。” 李云林轻轻触摸那些隆起的伤痕,“雅兰,你和文秀一样呀。” 张雅兰点头说:“是,我和文秀一样。”她默默地注视着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感受着他触摸自己腹部的轻柔。 正文 五百六十七、 情之深 被李云林的手触摸,让张雅兰心里那一根已经孤独了许久的弦,也仿佛被人拨动了一样。她很希望这个大男人多触摸她一会儿。 这个时候,房间里就有一阵宁静。每个人都注视着李云林和张雅兰。看着张雅兰抓着李云林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上。也看着他们互相注视的目光。 杜自远看着他们,心里想的是,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呀! 只有小媛媛不管这些。她鼓着小嘴,走到梁石头身边,一手抓着他的耳朵,凶巴巴地说:“石头哥哥,这下你知道了吧,你是不是知道了?我姨妈是好人!就你一个人是糊涂蛋!”她这么说着,就揪着梁石头的耳朵不住地摇晃着。 好些年以后,小媛媛揪着梁石头的耳朵欺负他,已经成了习惯。 她会拧着他的耳朵说:“看你那么高的个子,怎么这么笨!笨死了你!”要不就说:“你怎么不长脑子,吃饭都吃到哪里去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的眼睛呢,你就看不明白呀!我爸怎么会喜欢你这个笨蛋呀!” 梁石头被她欺负得不行了,就反攻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凶。你小时候我给你洗过澡,我知道你光着屁股的时候是什么样!”说完就大笑着逃进另一个房间。 小媛媛就尖叫着追在他后面,把他按在床上,抡起手来打他的头。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们结为夫妻时才算告一段落。 但是,他们这对夫妻能在一起纠缠不清的时候不多。梁石头的工作重点在日本,而小媛媛则主要在欧洲工作。那时,他们已经使用过不少名字了。所以,在下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叫什么名字。 这一天的夜里,左少卿静静地坐在省军区招待所杜自远的房间里。这两个将近二十年的恋人,终于可以面对面坐在一起了。 这个时候,右少卿在王氏的家里,正给小媛媛洗澡洗衣服,又哄她睡觉。 张雅兰和肖凡冰,柳秋月和胡广林,则已经乘下午的火车回南京去了。 这一天里,葛处长在全武汉市撒下大网,寻找代号“水葫芦”的孟桅和涂和祥,却一点踪影也没有找到。还有一条坏消息是,魏铭水和他三个组员也逃跑了。 杜自远看着对面的左少卿,轻声问:“你觉得他们会去哪儿?” 左少卿想了一下,说:“我估计,他们都去南京了。台湾给赵明贵的撤退地点就是去南京。涂和祥原来就在南京。他是‘水葫芦’代表,我判断,‘水葫芦’至少在南京有落脚点,现在可能也去了南京。” 杜自远问:“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左少卿笑了一下,说:“秋月和雅兰她们今天已经去南京了。我明天或者后天,也想回南京。你呢,也去南京吗?” 杜自远说:“我可能还要在这里呆几天,看看老李和公安局葛处长他们,在这几天里有没有什么成果。然后还要回一趟北京,去汇报工作。”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我来武汉的任务有两个,一是找到‘水葫芦’,把他挖出来。二是找到你,并且查清南越阮其波的死亡原因。但是,现在这两个任务都没有完成彻底。‘水葫芦’是找到了,就是那个孟桅,现在却不见踪影。找你呢,也找到了,但那个至关重要的胶卷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这两个任务其实就是一个任务,就是确保中苏之间有关原子武器的谈判能够顺利进行。” 听到杜自远这么说,左少卿的心里也焦虑起来。那个至关重要的胶卷,她一直藏在身上,却在最后一刻意外丢失。虽然判断是在涂和祥手里,但现在涂和祥也不见踪影呀!那是她九死一生,用生命换来的东西呀! 想到这里,她不得不说:“所以,我必须尽快去南京,去找那个胶卷。” 这个时候,房间里就一阵沉默。一种说不清的尴尬,涟漪一般在他们之间荡漾开来。说到底,眼前的局面,肩上的任务,对这两个经验丰富的情报人员来说,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们根本不用絮絮叨叨地再把它们说一遍。他们说这个,说那个,都是为了掩盖他们之间那种说不清的尴尬。 杜自远终于笑着说:“没想到小媛媛那么漂亮,我好喜欢。你呢?” 左少卿转脸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克制着心里泛起的那一阵酸意,勉强说:“我妹的女儿,我能不喜欢吗?她就跟洋娃娃一样。” 这时,杜自远就向她倾过身体,半低着头,注意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凤英,能给我一次机会吗?从落凤岭分手,一直到现在,我心里一直想着你。” 左少卿想后退一点。但这张长沙发只有这么长,她想退也无处可退。 杜自远再向她靠近一点,说:“凤英,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顾忌着你的妹妹。但当时的情况你也都知道。你不得不那么做,我也不得不配合你。不过,我也说一句实话,也确实是因为右少真的很美丽,和你长得又那么像。但我心里,一直只有你。凤英,我这颗心,可以对天发誓,全在你身上。凤英,我请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左少卿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向后仰着身体。 杜自远已经和她很近了,近到气息相闻,甚至连对方的心跳声都可以听见。他终于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怀里,轻吻她的嘴唇。他捧住她的脸,不让她躲闪。他感觉,他能从她的眼睛里,一直看到她的心里。 左少卿脸色通红,呼吸也渐渐急促。她勉强说:“不好,不好。” 但杜自远却一下子把她抱起来,向床边走过去。 当他把她放在床上,一粒一粒解她衬衣上的钮扣时,她感觉到一阵矇眬和眩晕,感觉到窗外的夜风正慢慢地流过她火热的身体。当杜自远俯身上来的时候,已经久远的记忆那么奇妙地笼罩着她,洪山奎的猛烈进攻,王振清的温柔试探,都如风如火一般在她的身体里盘绕着,燃烧着。 眼前,温柔试探,猛烈进攻的,则是杜自远,这个她在心里藏了将近二十年的男人。那种曾经在妹妹手里产生过的酸酸的感觉,此时正像电流一般掠过她的全身。 左少卿隐约想起,她迟早有一天要把今天这件事告诉妹妹,就像当年妹妹曾经向她描述,她与她们最爱的哥第一次缠绕的经过那样。可是,她现在已经记不起刚才的过程了。她只记得天花板上的灯光忽明忽暗,左右摇晃。她仿佛坐在于志道的救生艇上,感觉到波浪的起伏和摇摆。她最后的记忆是,她那么用力地搂着哥的身体,承受哥的最后一击。 第二天下午,左少卿姐妹坐上张雅兰和柳秋月乘坐的同一趟车次,返回南京。 火车“哐哐”地行驶着,车厢里很噪杂,烟味和汗味在空气中弥漫。行李架上塞满了包袱和旅行包。竹筐塞在座位下,竹筐里的鸡鸭从网绳中伸出头,“咯咯咯”地叫着。蹲在座位上的老汉用报纸卷着烟叶,喷出呛人的烟雾。列车员吆喝着从过道中的人缝里挤过去。 左少卿和妹妹面对面坐在窗前,互相注视着。她们也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以抵挡辛辣的烟叶味。妹妹的眼睛里如深深的湖水一般藏着探究的神色。但左少卿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把昨天夜里的经过告诉妹妹。 她想,等以后吧,以后总有机会告诉妹妹。她努力猜想妹妹那时会有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但她猜想不出来。她心里的猜想是,那一定很古怪也很奇特。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火车终于抵达南京。左少卿姐妹随着洪流一般的旅客走出车站。她们看见,张雅兰和柳秋月正在出站口等着她们呢。 张雅兰开着一辆吉普车,直接把她们送到南京公安局的招待所。 张雅兰给她们安排的房间很宽敞,竟然是里外两间。 她笑着说:“姐,住得舒服一点吧。这点权力我还有。” 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左少卿姐妹、张雅兰和肖凡冰、柳秋月和胡广林,在外间的沙发上坐下来,开始商量目前的任务。 左少卿望了望身边的人,只有陈三虎不在。心里着实有些为他难过。这个相貌丑陋,一副无赖样子的陈三虎曾经对她说:“主子,你记住我一句话。您把我陈三虎的这个脑袋拎在手里,哪天你想听一个响儿,你就抡起来可劲儿摔。我要是不给你响一个脆的,我就是裤裆里的……”他咧着大嘴嘎嘎地笑着,那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她轻声说:“咱们这组人,都在,就是三虎不在了。” 围坐在圆桌边上的人都默默无语,也都想着陈三虎那个什么都不吝的样子。 秋月低声说:“那天早上,我应该让他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胡广林挥挥手说:“也亏他那天到得早,才盯上了那个姓涂的胖子。” 正文 五百六十八、 疑惑 胡广林说话的时候,也有些伤感,“我过去,总觉得他没什么本事,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他看上去,真的像一个无赖。可那天早上,是他先发现了那个赵明贵。嗨,这个人呀,我现在还真有点想他。” 右少卿说:“我能见着姐,也是因为他。姐,他家里还有人吗?” 左少卿摇摇头,“从未听他说过家里还有人。应该是没人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还是说咱们现在的情况吧。雅兰,到了南京,我们就都要听你的了。” 张雅兰脸上露出微笑,说:“姐,我把我能调动的人,都调动起来了。也跟我们处长和局长汇报了现在的情况,他们都很支持。现在我们注意的重点,一个是涂和祥的废旧五金交电商店,一个是他的家,我们都安排了人,日夜监视。另外,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台湾给赵明贵的撤退地点,小粉桥二巷12号。” 左少卿问:“这个地方,住的是什么人?” 张雅兰说:“这个地点的户主叫卢则泰,长江航运公司的职员。我们调查了一下,竟然没从他身上发现任何问题。如果不是台湾给赵明贵的电报里提到他,我们可能很难注意到这个人。我们在他家附近,工作单位附近,都安排了人,监视他。” 左少卿想了想,说:“还有一个人,你也要注意,就是钱玉红。”她抬头向柳秋月看了一眼,说:“我和秋月一直都有一种感觉,她和‘水葫芦’是应该有关系的。现在我们知道‘水葫芦’叫孟桅。但这是他现在的名字。他的真名叫什么,我们并不知道。如果钱玉红真的和‘水葫芦’有关系,或许能从她身上发现线索。” 张雅兰立刻说:“没问题,我今天回去就安排人。姐,”她翘起一个嘴角说:“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们还没发现什么情况呢。” 左少卿笑了一下,“别着急,慢慢来。南京这几条线索,都和他们有关系。我感觉,他们迟早总会出现。雅兰,重点是那个姓涂的胖子。” 张雅兰一点头,“我知道。他拿了你的东西!” 这时,左少卿的脸色就变得严肃起来。她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说:“有一句话我要特别提醒大家,这个‘水葫芦’是个非常狡猾的人。无论是武汉物理研究所的爆炸行动,还是糯米巷的爆炸行动,都策划得极其精密。现在他和涂和祥,甚至还有魏铭水等人,都在暗处,我们要防备他们暗中对我们下手。每个人都要小心一些。” 坐在桌边的人都看着她,默默地点头。 三天后,左少卿提到的这个涂和祥,静悄悄地回到了南京。 五月底,南京已入黄梅季。在这个季节里,天气总是阴阴的,时不时的就要落一阵小雨。街道总是湿漉漉的,如同水洗过一样。出门的人手里大都拿着一把油布雨伞,或者在胳膊上搭着雨衣。在这样的天气里,空气总是湿润而洁净的。 胖而臃肿的涂和祥肩上背着一只帆布书包,如同一个刚刚下班,正走在回家路上的人。但他的小眼睛却机警地看着前后左右。 那一天,远处楼顶上传来的两声枪响,让他紧张到了极点。透过反光镜,他看见崔世三松开那两个孩子的手。那两个孩子向远处的两个女人飞奔而去。他认出那个盘着头发的女人就是左少卿。他脚下一踩,轰地一声发动起汽车。他希望崔世三快快开枪。他也确实看见崔世三举起了他的马枪。 但是,那栋楼顶上却再次传来一声枪响。他看见崔世三向后倒了下来。他明白,行动失败了,没有任何机会了。他一脚踩下油门,小卡车就像发了疯一般冲了出去。 涂和祥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疑惑,出现在楼房顶上的人是个什么人?在仓皇之中,他只看见这个人站在楼顶上,手里举着一支步枪。公安局早在那里设了埋伏?这个想法让他惶恐不安。 他心里还有第二个巨大的疑惑。他开车冲出糯米巷,并最终拐上大街时,他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但他绝不敢返回去看一看结果,逃命是他现在最大的事。但是,定时炸弹是否炸死了左少卿呢?他完全不知道。 那一天,他开着那辆小卡车一直向南疾驶,离武汉越远越安全。从武汉向南可以直达咸宁市。但他并没有去咸宁市,而是在咸宁北边拐向官埠桥镇,然后再向西走。这辆小卡车最终总会被公安局找到的,他希望给人留下西去的印象。没多久,他到了汀泗桥镇。他开着卡车穿过汀泗桥镇。 在镇外的荒野处,他把小卡车扔在路边,然后掉头向回走。他重新向东穿过汀泗桥镇,然后搭上一辆东去的长途客车。 这一路上,他转换了多辆长途客车,终于在三天后到达了南京。他在南京郊区的一家小客栈里住了下来。因为他心里还有第三个巨大的疑惑。 在糯米巷行动之前,他可是“诱饵”呀!“水”先生给他的指示极其精确,就是要把左少卿引诱到糯米巷,然后予以消灭。但是,这就说明,有人认识他! 一想到这一点,就让涂和祥头皮发麻,嘴里发干。死亡的恐惧就像影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后,甚至就藏在他的心里。也让他在南京郊区的这家小客栈里辗转反侧,不能安眠。 他思考到半夜,渐渐理清头绪。第一,那两个向他要钱的一男一女竟然找到了他,其中那个姑娘却拿着钱逃跑了。涂和祥相信,她极有可能向公安局描述了他的容貌。第二,他和崔世三劫持那两个孩子的时候,可能被人记住了容貌,也向公安局做了描述。第三,魏铭水可能早已受到公安局的监视。他妈的!也正是由于以上这三点,他才有可能引诱左少卿去糯米巷呀!“水”先生也一定是这么判断的!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那些已经知道他的容貌的人,无论是公安局还是左少卿,知道他会去南京吗?知道他的居住地是在南京吗? 涂和祥考虑再三,认为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在逃跑路线上做了掩饰。崔世三已经死了。无人知道他会去南京。想到这里,涂和祥心里多少安定一些。 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他吃过午饭后,就决定去夫子庙他的废旧五金交电商店里看一看。他猜想,“水”先生可能也回到南京了,或许会在他的商店里,给他留下新的指示。他必须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涂和祥到了南京夫子庙时,已经是下午接近傍晚时分。太阳已经偏西。但夫子庙里的行人却一如既往的拥挤,街边的小店里也同样热闹而繁忙。他谨慎地看着周围,一直向里走去。 他已经看见他的废旧五金交电商店了。商店还在营业。他的员工们会一直工作到夜里的十点钟,才会上门板关店门。他观察着周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情况。 就在涂和祥准备向他的商店走过去的时候,一个迎面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却低声说:“涂先生,跟我走。”然后就走过去了。 这一瞬间,涂和祥被惊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觉得脊背上一片冰凉。他竟然被人认了出来!也幸亏他经验丰富,没有做出受到惊吓的表情。他慢慢地转回身,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他隐约记得那人有满脸的胡子,并且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略略地犹豫了一秒钟,就决定跟着那个人走。他判断,那个人肯定不是公安人员。 他跟在那人的身后,慢慢地热闹拥挤的小街里穿行。最后,他看见那个人走进一家小茶馆里。那人进门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小茶馆里客人不多。涂和祥坐在那人对面时,才隐约看出他脸上的胡子是贴上去的。他心里立刻就有一个判断,这个人的容貌已经泄露,他需要掩饰。 那人平静地看着涂和祥,轻声说:“我姓‘水’。” 涂和祥心中非常震惊。他没有想到,这个透过伪装,看上去四十五岁上下的人,就是他这些年只见文字,不见踪影的上级,“水葫芦”。他的超人智慧,他的精密策划,以及他对全局的了解和掌握,都让他钦佩不已。 涂和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是‘水’先生呀!” “水”先生仍然那么平静地看着他,说:“告诉我,糯米巷行动的过程。” 涂和祥不安地摇摇头,“‘水’先生,我不知道结果,当时……” “水”先生摇摇头,“我知道结果,失败了。我只想知道过程。” 涂和祥更加不安地看着他,“当时,本来一切正常,都在你的计划之内。按照你的要求,我在卡车里等着。我和世三都看见那个左少卿出现了,都在你的计划之内。后来,世三就带着那两个孩子出来了。我知道,他正等着动手的机会。但是,不知怎么回事,那边的三层楼上响了两枪。” 正文 五百六十九、 水先生 涂和祥回想着当时的情景,继续说:“后来,我看见那个楼上出现一个人,手里举着一支步枪。世三也正准备向左少卿开枪。但那个人抢了先。世三被那个人打死了。我当时没办法,只好开着卡车离开。后来,大约过了几分钟,我听到爆炸声……‘水’先生,爆炸也没有成功?” “水”先生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涂和祥惊讶地看着他,也说不出话来。那个左少卿有多大的命呀!居然没有被炸死!他心里有更多的疑问。这个结果,“水”先生是怎么知道的?他在现场? “水”先生默默地看着窗外。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立刻就明白这次行动失败的原因了。说出来没人会相信,竟然是因为这次行动设置得“过于”精密了! 秘密行动的设置,总是应该尽可能精密和细致,这是特工组织和行动人员的基本常识。但是,他妈的!这也有一个分寸问题呀!一旦计划“过于”精密了,就有可能适得其反!这个分寸,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掌握的。 假如,“水”先生静静地思考着,假如他不让赵明贵去那栋三层楼的楼顶上伏击,情况就可能完全不一样了。即使对方看出糯米巷是一个陷阱,并且在楼顶上搜查,他们也找不到异常。尤其是,他们就不可能得到那支狙击步枪。他们即使看见崔世三正准备开枪,也没有办法。崔世三就可能成功击毙左少卿!他妈的!这就是让他不服气的命运! “水”先生想明白了这一点,却不想把这一点说出来。 天下当长官的都是这样,他们不会自曝其短。他们只会在心里下更狠的狠心。 他点点头,说:“好,我知道过程了。” 涂和祥小心地问:“‘水’先生,你怎么知道糯米巷……失败了?” “水”先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我在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的门外,看见他们了。他们一个不少,都来了。其中就包括那个左少卿,还有她的妹妹。那个炸弹,没有伤着他们的皮毛。”他的声音低到听不见。 涂和祥几乎有些惊恐了。他问:“他们已经到南京来了?”这个情况大出他的预料。对他来说,南京也不是安全之地了。“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水”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方,递到涂和祥手里,说:“我们还有一次机会。这是下一步的行动,你负责执行。”他停了一下,眼神有些阴沉地盯着涂和祥,“涂先生,这一次,务必成功!” 涂和祥展开小纸方,扫了一眼。纸条上确实是他熟悉的铅笔字。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最后认定,对面的这个人确实是“水”先生。 他快速地把纸条上的内容看了一遍,有些惊讶地看着“水”先生,小声说:“你亲自参加这次行动?可能很危险呀!” “水”先生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要确保这次行动成功!” 涂和祥的小眼睛眨着,“可是,我没有武器呀,怎么办?” “水”先生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从自己的帆布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布包,从桌面上递给涂和祥,“这是给你准备的。” 涂和祥把这个布包拿在手里掂了一下,沉甸甸的,显然是一支手枪。他看了看周围,把布包放进自己的皮包里,说:“好,我今晚就去联系。”他看了一眼纸条,“地址是长江航运公司仓库,卢则泰?” “水”先生向他点点头,“是他。你要谨慎一些,不要出事。” 涂和祥用力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谨慎。” 说起来,这个涂和祥也是个十分机警精明的人。他想了一下又问:“‘水’先生,你为什么在这里和我见面,不像过去那样给我放纸条?” “水”先生撇了一下嘴,说:“我感觉,你的五金商店可能不安全了。我在你商店外面走了两趟,感觉很不好。左少卿那些人都已经到了南京,难保不会盯上你的商店。所以,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再去商店了。” 一听到这个话,涂和祥心里就痛苦起来。这是他的商店呀,每天有不少流水呢,能让他挣到不少钱。他非常希望维持住他去武汉之前的状况。另一方面,他这次去武汉,花了不少钱,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他不回商店就拿不到钱。他曾经在武汉意外得到一笔外快,却又意外地被那个小娼妇给偷走了。此时想起来,还让他心疼。 但是,这些事,和自身的安全比较起来,毕竟是小事。这时,他就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他说:“‘水’先生,我在武汉意外得到一个微型胶卷,里面是什么内容不清楚。但似乎有人正在找这个胶卷。本部的电报,让我把这个胶卷交给你。” 涂和祥这么说着的时候,隐约看见“水”先生的眼睛在他的黑框眼镜后面电光似的一闪。但他随即低下头,掩藏了这个目光。涂和祥感觉自己的神经籁籁地跳了起来。他相信,这个胶卷一定极其重要。 “水”先生看着窗外问:“胶卷你带来了吗?” 涂和祥小心地注视着他,说:“我没带在身上,藏在我的行李里。” “水”先生点点头,似乎很随意地说:“你下次把它带在身上,下次见面时交给我。我需要想办法冲洗这个胶卷,看看它是否重要。” 涂和祥问:“那么,我什么时候交给你呢?” “水”已经做出要走的样子,说:“你带在身上就可以了,我会找到你。现在我要走了,你再坐一会儿,今晚就去联络卢则泰。” “水”先生无声地离开了小茶馆。 涂和祥透过窗户,看着他很快地消失在街上的行人里,一点踪影也看不见了。他再次细看纸条里的内容,确认都记住了,然后划着火柴,把纸条烧掉了。 这时,他就想起了那个微型胶卷,也在心里打着主意。 假如他的商店真的被便衣警察监视了,那么,他不仅没有了收入,甚至连家也不能回了。这样一来,他没有商店,没有家,没有职业,也没有钱。他现在几乎一无所有了!他妈的,我现在只有这个小胶卷了!也许,我的后半生,都要寄托在这个小胶卷上了!这是涂和祥必然要考虑的一件事。 涂和祥离开这间小茶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匆匆地走着,希望今天晚上能与卢则泰建立联系。至于小胶卷怎么办,只能明天再考虑了。从小纸条里的内容来看,“水”先生策划的这次行动,其实今天晚上就已经开始了。 涂和祥心里有事,又急于赶路,就没有注意到站在小街对面阴影里,正目瞪口呆看着他的柳秋月。他几乎是从她面前走过去的。 柳秋月今天晚上,其实只是一次例行巡视。 张雅兰已经在所有需要注意的地点都安排了便衣公安人员,秘密监视。所以,柳秋月的任务只是在废旧五金商店附近转一转。她负责巡视这一带。毕竟她是见过涂和祥的。老胡则负责小粉桥二巷12号的巡视。他们每天夜里都要向张雅兰汇报一天的巡视情况。结果,她在第三天巡视的这个晚上,非常意外地看见了涂和祥。 开始时,她只是看见涂和祥那臃肿的背影,在傍晚的行人里若隐若现。但她是跟踪过涂和祥的,这个背影立刻让她警觉起来。之后,就看见他进了一家小茶馆。 天渐渐暗下来之后,她来回从小茶馆的窗外走过两趟。她看见了涂和祥,并且看见他正和一个满脸胡子的人低声交谈。 到了这个时候,柳秋月心里就纠结起来了。这两个人迟早是要分手的,她要跟踪哪一个?他们谁更重要?她不敢离开这里去找电话,担心在她回来时这两个人已经消失。她现在只能静静地站在街对面的阴影里观察,并且在心里犹豫,她最终要追踪哪一个。 到了那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她还是决定跟踪涂和祥。原因只有一个,涂和祥手里有左少卿丢失的胶卷。她对这件事总是心怀歉疚,认为那个胶卷是从她手里丢失的。左少卿为了这个胶卷甚至大病一场。所以,她一定要追踪涂和祥。 但是,柳秋月追踪了一路,却在长江航运公司附近丢失了目标。 这一带到了夜里行人就比较少,她不敢跟得太近。但在一条僻静的小街里跟踪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所以,她很怀疑是涂和祥发现了她,才将她甩掉的。她在附近的几条街上转了几圈,看不出异常,只得回公安局招待所,尽快向左少卿报告。 在柳秋月回来之前的这天晚上,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的房间里,只剩下左少卿姐妹。她们静静地坐在桌边,一边吸着烟,一边互相叙说分别几年来的各自遭遇。这些日子,她们一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就会断断续续地说起以往的经历。 正文 五百七十、 亲情姐妹 左少卿和妹妹说起往事,她们有时都很伤感,为了这几年的分离和思念。有时又笑个不已,为她们几次擦肩而过竟然没有遇到。 到了夜很深的时候,秋月、老胡和雅兰都还没有消息,她们就决定去洗澡。 南京一入夏,就是黄梅季,天气闷热而潮湿,你就是什么也不干,到了晚上也是浑身粘腻紧绷,不洗一把热水澡是放松不下来的。 在那个年代里,中档的宾馆饭店,包括她们现在住的公安局招待所,都没有**的卫生间。即使是高档的宾馆里,虽然有了单独的卫生间,却只能方便,并不能洗澡。所以,大多数的宾馆饭店的楼下一层,都有一个不太大的公共浴室,供住宿的客人们洗浴。但供应热水的时间却是有限制的,通常不超过夜里十一点。 左少卿姐妹去招待所的公共浴室洗澡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大多数客人都洗过澡了。所以,浴室里就很安静,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们在外间脱了衣服,手里拿着毛巾进了里间的浴室。 热水只是温热,但这对她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们面对面站在一个莲蓬头下,互相搂抱着抚摸擦洗对方的身体,脸上都露出说不尽的喜悦和亲情。 左少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左臂,和妹妹比对手臂上的疤痕。她们都低头看着,看着那两个几乎一样的疤痕。那是亲生母亲给她们留下的,目的就是希望她们今后能相认并且相助。 妹妹看着姐姐说:“姐呀,你看清楚了,没有错吧?” 姐姐就抱住妹妹,在她脸上亲个没完。她说:“妹呀,这几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想你想得……甚至想起你过去在我背后使坏什么的,都觉得亲得不得了。你曾经那么凶地对我说:你当心些吧,你没有几天了!我一想起这句话就想流泪。我就想,只有亲妹才会这么提醒我呀。后来,你记得不记得,你还对我说:姐,不管怎么样,我都认你这个姐,有一个姐真好。妹,我总是想起你对我说的这些话。” 妹妹立刻说:“姐,不要往下说了。” 这个时候,她抱着姐姐的身体,双手抓她背上的肉,抓她腰里的肉,又去下面抓她屁股上的肉,抓到哪里都感觉到亲,都感觉到她们之间的血肉相连。 她把下巴搁在姐姐的肩上,说:“姐,你不要往下说了。我记得我那时说的是什么话,还想等到界限分明时什么什么的。我那时并不是指望国民党还能怎么样。我就是有点好胜,不想输给你。姐,那时我好傻,我那时真是傻得不行了。其实我一到武汉就后悔了。我悔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整天都打不起精神来。我只是想你,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对我做的事。直到媛媛出生以后,我想的全是如何活下去,如何把媛媛养大。这就是我当时的全部想法。” 左少卿抚摸着妹妹光滑的后背,轻声说:“妹,咱们不说这些了。不管怎么样,咱们现在终于在一起了。这就是我最快乐的事。” 浴室里很安静,只有哗哗的水声和薄薄的热气包裹着她们。 妹妹在姐姐身上打香皂,雪白的香皂沫像雪花一样在她身上泛起。妹妹一点顾忌也没有,把姐姐的全身上下都洗到抓到了,也包括下面的地方。姐姐的两只乳在她的手里就如两个圆球似的上下跳动。她的指甲仍像从前一样,刀似的在姐姐身上划过,留下一道道的抓痕。 姐姐则给妹妹洗头,抓她的头皮,也抓她雪白的脖子。时不时的还要抱一抱她,在她已经泛红的脸上亲一下。她觉得,她和妹妹就是一体的,是再也不会分开的。 两个美丽的女人,身材高挑而妖娆,皮肤在白皙中透出粉红。她们那么亲昵地搂在一起,互相抚摸和洗浴,那情景,想一想一定很美。 洗完了澡,姐妹两个回到房间里,互相用干毛巾给对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妹妹是短发,干得快一点。姐姐拿起梳子说:“你坐下,我给你梳头。” 房间里在这个时候就很安静。一种祥和而亲密的氛围包裹着她们。 左少卿给妹妹梳着头,说:“妹,你的头发该剪了,已经到肩上了。” 妹妹说:“这里也没有剪子。”她拉开面前的抽屉,里面什么也没有。 姐姐说:“要不,我给你盘起来吧,也不知道够不够长。” 妹妹说:“也好办。”她抓着头发在脑后拧毛巾似的扭了几下,然后把后面的头发一盘,说:“你给我别上卡子就行了。” 姐姐就从桌上拿起发卡,在牙齿上轻巧一磕,就往妹妹的头上别。不一会儿,就别好了。姐姐也把自己的头发盘在脑后。姐妹俩都对着镜子看着,她们几乎就像是一个人了,是一模一样的。 左少卿笑着说:“现在真是一样了,你穿上我的衣服,看看他们能不能认出来。” 妹妹说:“好,我穿你的衣服。”她抓起姐姐的衬衣就穿在身上。 她们都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柳秋月匆匆推门进来。她一点迟疑也没有,一双紧张的眼睛直盯在左少卿脸上,说:“姐,我看见那个胖子了,就是叫涂和祥的那个家伙!” 左少卿顿时紧张起来,原本想试试秋月能不能认清她们的想法,也早就飞到爪哇国去了,“你盯上他了吗?” 秋月就懊恼地一跺脚,“我跟到长江航运公司那一带,就把他给跟丢了。那一带没有路灯,又有许多叉口,不知怎么的,他就不见了。” 左少卿回头看了一眼妹妹,说:“他也回南京了。那么,‘水葫芦’也一定回南京了!好,只要他们都在南京就好办!秋月,你带路,咱们一起去看一看。妹,那一带,你应该更熟悉一些吧。” 她们这么说着,就一起出了房间。她们出了招待所,立刻就走进黑夜里,走在路灯昏暗的街道上。街道上很安静,几乎没有行人。三个女人匆匆地向前走着。 走在路上,右少卿忽然说:“秋月,你一进门就盯着我姐,就没多看我一眼?” 柳秋月有些惊讶,说:“这么重要的情况,我当然是跟她说呀。” 右少卿说:“你一眼就看清我们两个了?” 柳秋月来来回回地看着这姐妹俩,突然明白了,“噢,你也把头发盘起来了。哎呀,这么一看,你们俩还真是一模一样,一点区别也没有了。” 右少卿说:“对呀,我们这么像,你有事还是对她说。你分得清?” 柳秋月也笑了,“右少,我在少组身边,差不多呆了一年半呢,朝夕相处,一天也没分开过。好像,就是一种感觉吧,我进门的时候,根本不用看,就知道她是少组。真的呀,你们现在真是一模一样的。让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分不清了。” 左少卿快速地走着,听到她们的谈话也只是笑了一下。 妹妹察觉了,就捅了她一下,低声说:“臭姐,看你得意的。要是哪天秋月单独看见我,一定分不清我是谁。” 左少卿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会的。秋月可不是一般的精细,她一定分得清。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三个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向江边那个方向走去。 这一天傍晚的时候,也就是涂和祥和“水”先生正在小茶馆里见面的时候,小粉桥二巷12号的房间里很安静,也很昏暗。 今年四十六岁的卢则泰静静地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 小粉桥是一条不太宽的南北方向小街,两侧多是小商店。走到小粉桥中间向东拐就是二巷。经二巷再向东走,就是中山北路。卢则泰所在的12号是一栋小楼,上下两层,住着几户收入中等的人家。卢则泰租住了楼上的两个房间。 从他所在的窗口向外看,就是二巷。二巷里也有一些小商店,一些行人从二巷里穿过。自从三天前接到本部的电报,要他按照“水”先生的指示,做好接待工作以后,他就一直处于紧张不安之中。 他原在保密局杭州站任侦缉科长。一九四九年四月,他接到紧急命令去南京潜伏。那时,南京已经被共军攻占,正在一片混乱之中。他很快就在长江航运公司谋了一个仓库保管员的职位,并租下了现在这两间房子,悄无声息地住了下来。 他的任务,就是在港口观察军用物资的运输情况,然后把这些情况送到管家桥的联络站。他所在的小组都是单线联系。他只认识管家桥联络站的胖子。胖子在一家烟酒店里当营业员,每天趴在柜台上,睁着一双小眼睛看街上来往的行人。 三天前,他去胖子的柜台前买烟时,胖子递给他一张小纸条,低声说:“这是本部来的电报,让你做好接待准备,可能还有任务。” 正文 五百七十一、 密谋 从这一天开始,卢则泰就一直处于紧张之中。他总感觉到自己的住房受到了监视。每天傍晚,他都站在窗口边,观察小街里的行人和小贩。 现在,他看了一下表,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拿起桌上的布口袋,就出了门。 他在街上慢慢地走着。每到拐弯时,他都注意地看着身后,察看是否有人跟踪。但他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在街边等公共汽车,仰着脸专注地看着站牌。 公共汽车轰鸣着停了下来,但他仍然看着站牌。等车的人都已经上了车。他看到车门即将关上的时候,才突然像想起来一样,一步跨上去。然后就紧张地看着车门外面。没有人跟着汽车跑,也没有人瞪着眼睛看着他。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在距离长江航运公司还有一站地的地方下了车,然后拐进一条小街。他在一家卖小吃的小店门前停下,站在几个客人的后面,很随意地看着身后。身后没有人停下或者转身,每个人都很自然地行走着。他前面的顾客都买完吃的走了。他移到柜台前,买了十个馒头,十张饹饼,又买了一些咸菜。他想了想,计算一下口袋里的钱,就又买了一包囟牛肉。 他把所有的食物都放进布口袋里,就向长江航运公司的大门走去。 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今天晚上在仓库里上夜班,所以他进入公司大门是完全正常的。当然,除了他抱在怀里的布口袋。但这个时候了,要下班的人早就走了,公司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他拐了几个弯,一直向公司的最里面走去。前面出现一座厂房一样的大房子。白班的保管员正站在门口等着他。那人向他挥了一下手,就向另一边走了。 卢则泰进了仓库大门,仔细关好门,插上门栓,就向里面走去。库房的最里面,在一大排货架的后面,出现一扇小门,门上挂着铁锁。他向周围看了看,确认无人,就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锁,无声地闪进去。 他摸黑走下一段楼梯,拐进一条小走廊里。走廊里亮着一盏灯,惨淡而昏暗,如入地狱一般。这里原来也是库房,但里面太潮湿了,就放弃了。他掌握了这个地下室的钥匙,也就使这个地方成为他独占的地盘。 他轻轻地推开一扇小门,立刻看见屋里的四个男人都用一种惊恐的眼光看着他。 地下室里潮湿而阴凉,墙壁和地面都泛着水迹。一盏小灯昏黄暗淡。 卢则泰知道其中为首的男人叫魏铭水,其他人的名字他就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按照本部的电报,这四个人到这里来是有任务的。他希望他们尽快完成任务,赶快离开这里。他们不离开,他就一直处于危险之中。 这间地下室里并没有床,但有很高大的货架。这四个人就睡在货架上。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仍然用一种冰冷而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卢则泰把鼓囊囊的布口袋放在屋里唯一的桌子上,说:“你们吃饭吧。” 四个男人终于起身走到桌边,坐在木箱子上,从布口袋里掏出食物,然后就开始大口地吃起来。 魏铭水向卢则泰点点头,说:“不错,你今天买了肉来。” 卢则泰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他坐在墙边,默默地吸着烟。过了片刻,他幽灵一般地说:“今晚有人来,向你们交待任务。” 四个男人都停了嘴,仿佛被判了死刑似的,痴呆地看着他。 魏铭水吞下嘴里的食物,脸色有些阴沉地说:“怎么还有任务?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撤退,所以才到你这里来。在这里我们还有什么任务?” 卢则泰摇摇头,“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你们等着吧,问来的人就知道了。” “是谁来交待任务。”魏铭水继续问。 “我不知道。等着吧,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该来了。”卢则泰冷漠地盯着他。 坐在桌边的四个男人都没了食欲,默默地互相注视着。 魏铭水这四个人是分头走的,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在南京聚齐。他们一直想着的,就是赶快离开这里。魏铭水不用想就明白,现在公安局的人肯定四处追踪他们呢,也许很快就会追踪到南京来。但是,他妈的,居然还叫他们在这里执行什么任务,这简直就是叫他们送死! 但是,眼下的形势他也很清楚。他们的命运就掌握在南京这边人的手心里。他们要是拒不执行任务,可能很难离开这里。 这时,古占标抓起一把牛肉塞进嘴里,说:“妈的,快吃吧!死也不能做饿死鬼!老魏,要我说,要是好干的,咱们就干!要是不好干,咱们就趁早离开这里!” 魏铭水瞪他一眼,没有说话。但他心里却在打着算盘。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绝不干会送命的事! 大约一个小时后,卢则泰看了一眼手表,静悄悄地走出地下室。十几分钟后,他领着涂和祥进入地下室。 魏铭水瞪着涂和祥。不管怎么说,他们眼下的藏身处就是涂和祥提供的。至少在这一点上,涂和祥没有欺骗他们。但是,到了现在,他也明白了。涂和祥安排他们撤退到这里,不是为了让他们撤退,而是让他们在这里执行新的任务。正是这一点,让他心生疑虑。 涂和祥脸上带着微笑,似乎想和屋里的人拉近距离。他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每个人一支,说:“你们继续吃,吃完了咱们再说,不着急。” 但魏铭水心里却很着急,也很不安。他必须弄清楚目前的状况,争取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抹了一下嘴,把涂和祥给他的烟叼在嘴上。但他的火柴有点受潮,连续划断几根都没有划燃。还是涂和祥用自己的打火机替他点上烟,还把打火机放在他面前。 他说:“这个打火机很好使,你留着吧。” 魏铭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谨慎地盯着涂和祥,“好了,你说吧。” 涂和祥依次看着桌边的四个男人,当然也注意到他们毫不隐藏的怀疑和焦虑。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说话。 他努力露出笑容,轻声说:“魏先生,你们现在很安全。这是第一。”首先明确这一点至关重要。他也看出桌边的人对此没有异议。他接着说:“第二,本部给你们的指示是撤退,这一点很清楚。但撤退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异地潜伏,二是撤回香港。你们的意见呢?” 魏铭水立刻就听明白了,撤回香港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但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他们将要执行的任务,他们能否保住自己的命! 他不动声色地说:“涂先生,我们当然会按照本部的命令行事,也相信本部会给我们做出最好的安排。你也不必绕弯子了,直接说关键一点吧。” 涂和祥向他露出微笑,“魏先生果然以大局为重。我告诉你,本部那边也知道魏先生会以大局为重,所以也非常信任你们。本部希望你们能去香港。” 魏铭水阴阴地笑着,“后面还有一个‘但是’吧? 涂和祥立刻说:“不是‘但是’,是‘只是’。本部还希望你们在南京完成一项任务,然后再去香港。本部对这次任务十分重视。” 魏铭水说:“好了,你说是什么任务吧。” 涂和祥向桌边的人都点点头,轻声说:“右少卿也到南京来了。” 这个情况却叫魏铭水有些意外,“为什么?她到南京来干什么?” 涂和祥说:“因为她的姐姐,一个叫左少卿的女人,也到南京来了。本部给你们的任务就是,不惜任何手段,消灭这个左少卿。魏先生,你到香港后,将要担任重要职务。其他几位,也会受到本部的重奖。这就是你们的任务。我说清楚了吗?” 魏铭水非常意外地看着他,“涂先生,你说的那个左少卿,她又为什么到南京来?来追踪我们?” 其实,这也是涂和祥考虑过的问题。他猜测,这个左少卿的目标,有可能是“水”先生。但他不想说出这个想法。他说:“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到南京来。可能和你们有关,也可能没关系。但本部的命令很清楚,就是消灭她!” 魏铭水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她有这么重要吗?” 涂和祥说:“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但这就是我去武汉的任务。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本部是不惜一切代价的。你们必须完成!”最后这句话,他说得非常用力。 魏铭水盯着他,“涂先生,在武汉时,你为什么不说这个情况?” 涂和祥镇静地看着他,轻声说:“魏先生,原因很简单,因为右少卿就在你的身边。你敢对她说,你要杀她姐姐吗?” 魏铭水到了这个时候,才略略地明白。本部三番五次询问他们的藏身地,不是要对他们这个小组不利,而是在找右少卿的姐姐。 正文 五百七十二、 再密谋 魏铭水到了这时才想明白,那个曾绍武到武汉来,也一定是为了右少卿的姐姐呀!他妈的,老子竟然杀了他!但这件事,他绝不敢再提。等有空的时候,他还要叮嘱一下他的几个组员,任何人不得再提曾绍武的事。 “那么,‘水’先生去武汉,也是为了这个左少卿?” “是的,也是为了她。本部的命令是,一定要消灭她!” “涂先生,你怎么知道那个左少卿到南京来了?” “‘水’先生亲眼看见她了。” “‘水’先生现在也在南京?” “是的,这也是他的任务。我们都要听‘水’先生的指挥。” 魏铭水吸着烟,低头沉思。毫无疑问,这个左少卿极其重要,本部不知因为什么事,必欲置之死地不可!他心里盘算一下,要处死一个人,似乎不算是太难办的事。只要策划得好,可以一下子就完成任务。本部如此重视这个左少卿,似乎也不至于欺骗他们。 想到这里,他问:“你说的这个左少卿,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涂和祥平静地说:“她现在住在南京市公安局的招待所里,在南湖路三号。” 这个情况,立刻让魏铭水有了疑虑,“公安局招待所?” “是的,公安局招待所。”涂和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她也许,还受到公安局的严密保护吧?”魏铭水谨慎地说。 涂和祥摇摇头,“据‘水’先生观察,并没有。和她住在一起的,只有她的妹妹右少卿,还有一个叫柳秋月的姑娘。但是,你也可以想像到,南京公安局一定和她有密切的联系。所以,在执行任务过程中,你们要考虑到这一点。” 这个时候,魏铭水心里就非常忧虑。眼前的情况非常糟糕,大出他的预料。 第一,右少卿和她的姐姐都到了南京。似乎都是冲着他来的。第二,她们一定和南京公安局有密切的配合,他们的力量太强大了。第三,“水”先生和涂先生竟然都到了南京,这意味着其中一定有重大情况。这个重大情况甚至涂先生也并不清楚。第四,在这个重大情况面前,他魏铭水和他的三个组员,就只能算是小萝卜头了,甚至是随时都可以抛弃的小萝卜头。第五,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不想为了任何人而白白送命。他相信,他现在剩下的三个组员也是这个想法。 到了这个时候,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就显得格外安静,静得有些瘆人。 魏铭水思考的时候,不时看一眼他身边的三个弟兄。这三个弟兄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希望他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涂和祥和卢则泰也注视着魏铭水,猜测他心里打的主意。 终于,魏铭水转向涂和祥,不易察觉地向他点点头。他轻声说:“好,涂先生,我们会尽全力完成任务。” 涂和祥立刻向他露出笑容,“好,魏先生果然有胆识,我很佩服。” 魏铭水说:“这几天,我们要观察一下。等确定下来,我怎么通知你?” 涂和祥说:“我会经常和你保持联系。另外,有什么情况你也可以对卢先生说,他会转告我。对了,行动之前一定要转告我。我告诉你们,‘水’先生也要亲自参加你们的行动。他要确保这次行动成功。所以,这次行动涉及我们所有人!” 魏铭水向他一点头,“好,就这么说定了。” 等到涂和祥和卢则泰离开这间潮湿的地下室之后,魏铭水转向他的三个组员,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小声说:“任务我们要执行。但执行到什么程度,有一个界限,就是保命为上。你们都要记住这一点,谁也不要做过头的事!” 纪宝兴、栗长贵和古占标三个人,到了这个时候,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们说:“老魏,我们都听你的,绝不做过头的事!” 涂和祥和魏铭水等人正在地下室里秘议的时候,左少卿姐妹和柳秋月三人,正在长江航运公司的附近的几条街道上观察。虽然她们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也没有碰到后来从长江航运公司仓库里出来的涂和祥。但这个地点,已经把涂和祥、卢则泰联系到一起了,甚至把“水葫芦”也联系到一起了。毫无疑问,这个长江航运公司是一个重点。她们一边走着一边商量,明天最好建议张雅兰在长江航运公司附近,多派一些人来,实行更严密的监视。 第二天上午,张雅兰和左少卿仔细分析了各种情况后,也确实认为长江航运公司是一个重点。她立刻就利用手中的权力,在长江航运公司附近增加了便衣警察,严密监视。但是,一连三天,却一点异常也没有发现。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时候,魏铭水和他的三个组员就经过一番化妆,悄悄离开了长江航运公司的地下室。他们悄悄出现在南京公安局招待所附近,寻找左少卿的踪迹。 双方都如潜行的猎豹一样,悄悄地向对手接近,并时刻准备发起致命的攻击。 就在这三天里,魏铭水等人果然发现了左少卿的踪迹。 左少卿所住的公安局招待所在秦淮河以西的南湖路上。她每天都会多次去洪公祠的南京公安局与张雅兰见面,商量和分析目前的各种情况。所以,魏铭水很快就掌握了左少卿的活动规律和她的行走路线。 魏铭水很谨慎,他知道右少卿就是一个狠手,擒拿格斗根本不在话下。他猜想,她的姐姐一定不会在她之下。所以,他自然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力量。古占标也会一点功夫,又当了几年的搬运工,笨力气很有一把。栗长贵原本就是保密局行动队出身,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跟任何人都有一拚。纪宝兴虽然下手能力差一点,但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诡计多端。在行动中,他自己也会从旁策应。此外,“水”先生和涂先生也会参与相助。他们最终除掉左少卿,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魏铭水想清楚这一点,就和他的三个组员仔细商量动手的办法。几经商议,他们终于确定了动手的时间和地点。 第三天的傍晚,卢则泰通知魏铭水,“水”先生已经同意他们的方案,并和他们共同参与行动,以确保行动的成功。 但是,就在这三天里,还发生了另外一件说大不大,说小却又着实不小的事,使魏铭水的行动发生了谁也想不到的意外。 天意如此,引发这件小事的,竟然是钱玉红。 钱玉红这个曾经妖娆,如今在骨子里仍然妖娆,曾经美艳,如今在短发布衣之下仍然美艳的女人,做一个家庭妇女已经很习惯了。 她每天在家里做三顿饭,打扫卫生洗衣服,偶尔出门买菜。忙完了手里的事,有空的时候,她就呆呆地看着窗外,回想一下从前的好时光。但也仅此而已,什么也不多想了。她出门买米买菜,也是低着头走路。前面有人过来,她早早的就让到一边,绝不敢惹事生非。 在她平淡的生活里,唯一有一点不平淡的,就是夜里和她的福哥同床共枕。每天夜里,有时在中午,她会被福哥剥得光光的任他骑在身上,也任他肆意的搓揉。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这就是钱玉红,她对这样的生活很知足。 这一天早上,她收拾好房间,洗完衣服,就准备出门去买一点菜回来。福哥早上出门的时候给她留了一块钱。这一块钱可以买不少菜呢。出门前,她仔细想好自己要买的东西,然后就提着篮子出门了。 菜场就在街口,离她家不到一站地。但她到那里一看,心里却有一点失望。她今天在家里多洗了几件衣服,出门的时间就有一点晚。现在,菜场里已经快没人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希望自己吃得好一点,至少要新鲜一点。她来回逡巡几遍,终于买了一小块肉,两个大萝卜,一捆菠菜,一块豆腐,还有一包盐,一共花了九毛八分钱。她把找回的两分钱放进口袋里,就开始往回走。 回到家里,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钟,再过半个多小时福哥就要回来吃饭了,她决定抓紧时间准备做饭。她把萝卜和菠菜放在门口的地上,准备过一会儿摘菜洗菜。她把豆腐泡在水盆里浸着,把肉放在案板上。当她最后拿起那包盐,准备送进厨房的时候,就有一阵发愣。那个篮子底下,居然还有一个小纸卷。 她看着这个小纸卷,拢了拢头发,又向门口看了一眼。周围很安静。但她的心里却隐隐地波动起来,变得很不安静了。 她慢慢地拿起那个小纸卷,缓缓展开。她什么还没有看清楚呢,首先看见的就是那用细铅笔写的娟秀的笔迹。“老天!”她在心里惊呼,“是铿一写给我的呀!” 正文 五百七十三、 赴情 钱玉红着实被这个纸条吓了一跳。她首先冲到门口,关上门,又插上门栓。她站到窗前,先看一眼窗外,然后开始仔细地读那个纸条。 这个纸条上只有时间和地址,今天下午,建邺区建国旅馆,楼上二〇九号。纸条的最后写着:阅后即焚。 当年,现在想起来就是许多年以前了。钱玉红最后一次与铿一见面,就是先收到这么一张小纸条,最后也写的是阅后即焚。钱玉红惊讶地想到,那已经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这十几年里,发生了多少事呀! 钱玉红怎么也不会想到,铿一今天来找她了。他甚至已经见到她了,并在她的篮子里放下纸条。而她却没有看见他。她非常懊悔,她竟然没有看见他!她心里如果还有一个男人的影子,那就是铿一呀! 钱玉红完全慌了神,做什么事都是颠三倒四的。中午的菜让她做咸了,饭锅里散发出糊味,豆腐被她炒成豆腐渣。厨房里一片混乱,她竟没有心思去收拾。略微停一下,就是望着窗外发呆,心里慌慌的难以抑止。 中午福哥回来了。福哥似乎察觉到她的异常,一双眼睛在她脸上转来转去。钱玉红慌张掩饰,向他露出妖艳的笑容。这个笑容救了她。好女色的福哥完全被她妖艳的笑容吸引了。刚刚吃完饭,也不等她去收拾,就把她按在桌边,扯下她的裤子,站在她的后面就大弄起来。 钱玉红心里就有一点着急,说:“福哥,晚上吧。你看看时间,要上班了呀。” 福哥照她脖子后面扇了一巴掌,吼了一声,“老实站着!”然后去脱她的衣服。 钱玉红不敢再拒绝,打起十二分精力应付他。但在下面,却也暗暗地用着力,希望他早一点完事,早一点去上班。她要去见她的铿一呀!她这时才想起来,福哥完事后,她一定要好好地洗一洗。她希望尽可能干净一些去见铿一。 钱玉红要对付福哥,这一点本事还是有的。她想叫福哥什么时候完事,他就得什么时候完事。只过了三分钟,福哥就绷不住了,虽然不过瘾,也只得射了。他后来从后面搂住钱玉红,在她胸前好一阵搓揉,这才放过她,上班走了。 到了这个时候,钱玉红才终于定下神来。她先打了一盆热水,把自己好好地洗了一遍,连里边也用手指掏过了。后来,她索性拿来大木盆,认认真真地洗了一个澡,这才觉得轻松一些。接下来,她又开始选择要穿的衣服。衣服不能太鲜艳,但一定要干净。里面的衣服是她手工缝制的裤头和碎花圆领套头布衫。她犹豫再三,还是给自己戴上了胸罩。她希望铿一看见她的第一眼,能看出她仍然很挺拔,很那个的,不是已经衰了的中年妇女。 下午两点钟,钱玉红终于把自己收拾好了。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包,就出了门。 她走出很远才意识到天气出奇地热,这才意识到她走得太快了。她努力放慢脚步,尽量走在树荫下,并且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她不希望自己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铿一面前。但她心里,已经焦躁到极点了。 建国旅馆在一条僻静的小街里。中午时分,小街里的行人也很少。 钱玉红尽可能平静地走进旅馆里。她先去了厕所,用自来水洗了一把脸,又对着肮脏的镜子把自己检查一遍,这才向楼上的二〇九号房间走去。 这个时候,“水葫芦”李铿一一直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僻静的街道。他竟然没有认出进门的钱玉红。他没有看清她的脸,只觉得这个进门的女人身材挺诱人,然后他就继续向远处张望。他的心里,也已经焦躁到极点了。 昨天傍晚,他在玄武公园里与卢则泰见面,了解魏铭水小组目前准备的情况。 他们见面的位置是他指定的,选择的非常巧妙。他在公园里,卢则泰在公园外。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花墙。墙上有扇形或菱形的花窗。他到的时候,卢则泰正站在一个花窗的外面看报纸。他看了看周围,轻轻咳嗽一下。 卢则泰没有动,继续看着他的报纸,但开始低声说起魏铭水这两天观察的结果,以及他们选择的伏击地点和时间。李铿一仔细询问了伏击地点的环境,还有各个方向的撤退路线,感觉很好。 他说:“好,你告诉魏铭水,时间定在明天晚上。我在东口,涂先生在西口,配合他们行动。一定要成功!” 卢则泰说:“好,我会转告他们。”他说完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李铿一隔着花墙盯着他,“你还有什么事?” 卢则泰想了一下说:“这一段时间,本部一直在电报里让我们找一个人。最近,我们终于找到了。昨天夜里,本部来电,让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按你的意见办。” 李铿一不由疑惑起来,不过是找一个人,告诉他干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不是他应该管的。他问:“什么人,为什么要告诉我?” 卢则泰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是一个女人,叫钱玉红。” 李铿一顿时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钱玉红当年丰姿绰约、美艳诱人的模样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如果说这些年来还有什么人一直藏在他的心里,那就是钱玉红了。当年在重庆,他逐步深入**在重庆的地下组织时,他就是以他的重要工作为条件,非要娶钱玉红为妻不可。他知道当时的情报处在背后咒骂他,却不敢当面驳斥他,终于同意他在铜梁县和钱玉红秘密登记结婚。 李铿一的心里波动起来,许久没有说话。这一点,连卢则泰也疑惑起来,不时用眼角窥视着他,甚至用力抖着手里的报纸,提醒他。 李铿一轻声说:“她的地址。”他看见卢则泰的报纸转向他,报纸后面的小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他点点头,说:“好,就这样吧,我知道了。” 这一天夜里,李铿一几乎没有睡什么觉,心里一直想着的,就是钱玉红。钱玉红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呀!他太想念她了。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窗前的李铿一才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他愣了一下,这才隐约想起,刚才进门的那个妇女,应该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玉红。 他克制着心里的激动,走过去开了门。果然,门外站着的正是钱玉红,并且正用一种惊喜的目光看着他。老天!李铿一忍不住想到,她还是那么白皙、丰腴、妖娆、美艳,从里到外都透出诱人的女人味。就是她,绝不会是别人! 他立刻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门来。然后锁上门。他拉着她的手,无声地注视着她。终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当年像花一样鲜艳的钱玉红,如今更有成熟的女人味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搂在怀里。 钱玉红的全身都颤抖起来,如一片风中的树叶,也如一片柔软的羽毛。 她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铿一,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她的声音里藏着抽泣和喜悦。 李铿一面对面地盯着她,一直盯进她的眼睛里,盯到她的心里。 他轻声说:“玉红,我想了你多少年!每一天都想你!” 钱玉红脸上绽出明艳的笑容,柔声说:“铿一,铿一,真的是你呀!我也是每天都在想你。你还是那个样子,你一点都没有变。我好想你!好想和你像从前那样。” 这个时候,她已经感到铿一的下面正有一个硬硬的东西顶着她的腿。 李铿一和她是一个想法,立刻引着她往床边走去。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起来,低声说:“来,快来!快一点,脱衣服吧。” 他们站在床边,脱衣服都很快,并且都注视着对方渐渐露出来的身体。 李铿一的速度更快一些。他已经脱完衣服,光光地躺在床上。他身上的那个东西,那么直挺挺地立着。他那么热切地看着钱玉红,两眼都放出光来。 钱玉红已经脱掉了外衣,又脱掉了裤子和里面她自己手缝的裤头。她把手伸到背后去解胸罩上的小钮扣时,动作却渐渐地慢了下来。她有些恐慌,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李铿一,看着他仍然很结实的身体。 她一粒一粒解着背后的钮扣。她轻声问:“铿一,这么些年了,你就没有结婚?” 李铿一向她露出笑容,还向她伸出一只手,似在催促她快一点。他说:“我可不敢结婚,我还担心别人可能听到我说梦话呢。快过来呀!” “那么……”钱玉红仍有些犹豫不决地看着他,“那个什么,你要是……你要是想,想和女人做那个事呢?你特别想的时候,就没有找一个女人?” 李铿一摇着头。他看着钱玉红的眼神矇眬而深沉。谁都可以看出来,他正陷入自己的回忆里。十几年的惊怵和紧张,他何曾想过女人,至少是很少想过。或者说,他唯一想的女人,就是妻子钱玉红呀! 正文 五百七十四、 情癫 这个时候,李铿一看着站在床边,已经脱光衣服的妻子,眼睛里终于流露出柔情,“玉红,跟你说句实话吧,有时我也会想女人,甚至非常想。可是,我的情况太特殊了,我不敢冒任何风险。我从来没找过任何女人,这是实话。” “你……你连一个女人都没找过?”钱玉红怔怔地看着他。她的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里,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悲情在波动着。 “没有。可能你不相信,但我确实没找。”李铿一向她露出微笑,也看着她雪白的仍然那么美好的身体。他斜靠在床上,再次向她伸出手。 “可是,你要是……特别想呢,就想……和女人那样……一下呢?”她继续问。 李铿一笑出了声,“我就忍一忍呗,忍一忍就过去了。你快过来呀,我想你,已经想了许多年了。快过来吧。” 但是,钱玉红却是那样的犹豫不决,甚至恐慌不安。此时,她已经解下了胸罩,却拿在手里,甚至还用它遮在胸前,似乎不想让铿一看见她已经全光了的身体。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有了一点哭腔,是非常无奈,又非常懊悔的声音。 她羞愧地说:“铿一,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这些年,我有过别的男人。” 李铿一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却点着头说:“玉红,我能理解。这么些年,我不在,你一定也挺不容易的。快过来吧,我想你想得都快疯了。” 可是,钱玉红却只是一点一点地凑到床前,并没有要上去的样子。她的声音更低了,也更难过。她局促地说:“铿一,我……不是一个男人,这些年,是……是……是许多男人……我真的不想骗你。我有过许多别的男人,我有过,铿一,我不想骗你,是很多男人……对不起,铿一,我真的对不起你呀!” 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的嘴唇瑟瑟地颤抖着,原本粉红的脸已经变得像玉一般苍白。她那么懊恼地看着躺在床上这个她一直深爱的男人。她一直把这个男人深深地藏在心里,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这个时候,她看见这个男人的眼睛虽然平静,却一动不动地盯在她的脸上。 可是,接下来还有更要命的事呢。就在这时,她近乎绝望地看见,铿一那个原本直立的东西,正渐渐地软下去,毫无希望地软了下去。 她喃喃地,不住地说:“铿一,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这个时候,这个简陋房间里的情况就有些怪异而灰暗了。原来弥漫在空气中的喜悦与兴奋,那些粉红色的情绪与欲念的气息,都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甚至变得像石头一样冰凉,让这两个光着身体的男女怎么也鼓不起他们的欲念。 李铿一的眼睛变得更加平静而灰暗。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仍然白皙,仍然美艳妖娆的女人。他被“许多男人”这个说法击中了要害,并且一直伤害到心里。 钱玉红则是满脸泪水,仍然用她的胸罩遮在胸前。她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这样子过了很长时间,李铿一才慢慢地坐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绵软的东西,然后拿起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 他抬头看着钱玉红,轻声说:“玉红,你也穿衣服吧。” 可是,钱玉红却一直摇着头,站在床边没有动。她仍然在祈求他的原谅。 李铿一穿好了衣服,站在她的面前,伸手抚摸着她光滑的胳膊和圆润的肩膀。 他平静地说:“玉红,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难处,我真的相信。我呢,过些日子就要走了,离开这里。玉红,我要带着你一起走,我们一同离开这里。等我们都安定下来,我们……再重新开始吧。”他的声音平静到了极点。 钱玉红看着他的眼睛。正是因为他平静的语气,她感觉他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一阵恐惧的风,在她的身体里盘旋而起。她只看见他的眼睛里有冰一样的光。 她其实并没有看见他扬起的手。她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而矇眬的。但是突然之间,她脸上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她惊叫一声垂下头,用手捂住脸,好一会儿没有发出声音。她低声哭泣着说:“铿一,求你不要打我的脸。别人……别人会看见。你打我身上,你打吧,我是个贱女人,我该打!我该打!” 李铿一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了,愤怒在他脸上燃烧着。他很突然地抓住她的头发向怀里一拉,照着她的肚子就猛击一拳。 钱玉红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她痛苦地闭着眼睛,很长时间缓不过气来。 李铿一蹲下去,抱住她的身体,摇着她的脸,低沉地说:“张嘴,呼吸,快呼吸!” 钱玉红终于喘出长长的一口气,哭泣着说:“铿一,我该打,我该打,我就是一个贱女人!我就是一个贱货!你打呀!” 李铿一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身体。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他喘着粗气说:“玉红,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我不该打你。我心里好痛呀!你知道不知道!你说许多男人!许多男人!让我心里过不去。真的有许多吗?有多少?” 钱玉红摇着头,哭泣地说:“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我不想骗你,确实有许多。我就是一个贱女人!铿一,你接着打,你一定要把心里的气发出来,不然我死了都不甘心。你打呀,接着打我这个贱女人呀!” 李铿一脸色更加青白。他低沉地喊了一声,“为什么是许多呀!他妈的为什么!” 他突然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把她一抡,看着她翻滚到床边。他站起来,四面看了一下,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如抽刀一般抽下皮带,狠狠地抽打她。 皮带在空中呼啸,抽打在她雪白的身体上,留下道道红印。 钱玉红用双手捂着嘴,竭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在皮带的抽打下翻来滚去,不时从嗓子里发出短促的惨叫声。 李铿一终于扔下皮带。他喘息着瞪着她。他痛苦并且痛惜地蹲下去,再次把她抱在怀里,上上下下抚摸她的身体。他咬着牙齿,仿佛要吃人一般地用着力。他低低的声音里藏着一股抑止不住的狠劲。 他压抑着情绪,脸对脸地看着她,轻声说:“玉红,疼吗?疼吗?你哭出来呀!哭出来要好一些。玉红,对不起,我不应该打你,还打得这么重。你等着我,听明白了吗?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一安排好了,就会来通知你,你就跟我离开这里。玉红,咱们重新开始,咱们重新开始。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好不好,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我天天想你,你知道不知道!” 钱玉红痛苦地咧着嘴,竭力露出笑容,向他点着头,小声说:“我知道。铿一,我知道。我等着你,等你来找我。” 他盯着钱玉红的眼睛如寒冬里的枯井,深不可测。他的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却在瑟瑟的抖着。他心里有两个他,一个爱,一个恨,正在剧烈地搏斗着,挣扎着。 他没有挣扎出来。他很突然地掐住她的脖子,用力摇晃着,低沉吼叫道:“你干吗要告诉我这些!你他妈的自己知道就完了,干吗要告诉我!”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芒。 钱玉红捂着嘴,唔唔地说:“铿一,铿一,我不想骗你呀,我不想骗你呀!” 李铿一的声音已经变了,“你到底有多少男人呀!什么叫‘许多男人’!你到底找了多少男人呀!” 李铿一几乎要发疯了。他竭力克制着,却怎么也克制不住。他的内心如狂风中的海浪,一会儿涌到天上,一会儿又卷到海底。这个让他想念了许多年的妻子,竟然有过许多男人,多到数不清!多到数不清呀!她天天陪着别的男人睡觉! 就这样,李铿一的情绪始终在反反复复地变化着。他一会儿懊恼不已,把她抱着怀里哄着,亲吻着,后悔不该打她。一会儿又怒气冲冲,一拳一拳地打她的身体,或者用皮带抽她,在她雪白的身体上留下一道道的紫痕。 钱玉红则只是哭泣着,不住地摇着头,几乎把自己的手全部塞进嘴里。她“唔唔”地叫着,在他的皮带和拳头下挣扎着,扭动着。 最后,李铿一终于发泄完了,也终于平复了下来。他先拧了一条冷毛巾,敷在她青紫的脸上。他又用暖瓶里的水拧了一条热毛巾,为她擦去泪痕,又为她擦身上污迹。最后,他小心地帮助她穿上衣服。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互相注视着,许久没有说话。 他抚摸着她脸上的青紫,痛惜地问:“还疼吗?” 钱玉红勉强露出笑容,只是向他点点自己的胸口,“铿一,我好后悔。” 他摇着头说:“你走吧,回去等我的消息。” 正文 五百七十五、 误劫 钱玉红慢慢地站起来,向门口走过去。她站在门口,有些无助地回头看着他。 李铿一几步跨过去,一下子就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脸上亲着,吻着。他低声地说:“玉红,你回去等着,我一定要去找你。你一定等着我!” 当钱玉红用手绢捂着脸,离开小旅馆的时候,李铿一一直站在窗前,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当他终于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的时候,很突然的,仿佛有一盆冰凉的水从他头上浇下来,让他寒冷彻骨。他到这时候才看出来,钱玉红的后面是有尾巴的呀!她是被人跟踪到这里的! 李铿一这个极其精明狡猾的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足够把握的人,现在却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是关系到生死的恐惧呀! 他明白,他明后两天的行动,必须重新安排了。 先说一句,钱玉红晚上回到家里,就很不好受了。她野蛮而卑鄙的福哥,怎么会放过她呢。各位慢慢看吧。 这天夜里,魏铭水和他的三个组员,按照“水”先生批准的计划,开始了他们的行动。他们不可能知道,“水”先生心里的计划,已经完全改变了。 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位于南湖路上。从招待所出来向北一点,就有一条狭窄的没有名字的小街。小街斜着向东北延伸,可一直达到水西门大街。上了水西门大街,乘公共汽车继续向东,过秦淮河,就可到三元巷的洪公祠。 魏铭水和他的组员们经过两天踩点,选择的伏击地点,就在这条没有名字的小街里。这条小街是狭窄而弯曲的,到了夜里,更是黑暗而寂静。 夜里九点钟左右,魏铭水和他的组员们先后到了这里,聚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魏铭水向四面看了看,附近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远处的灯光在这里留下斑驳的阴影。他挥了一下手,他的组员们就分散开,隐藏在附近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 这几天,魏铭水经过观察发现,几乎每天夜里,那个他曾经见过一面的左少卿,都会从这里经过,最终到公安局,与张雅兰见面。现在,他就等着她出现了。 涂先生说过,“水”先生也会参加这次行动。魏铭水反复向附近观望,却完全看不出这两个人会隐藏在什么地方。他阴沉地想,老子倒要看一看,你们会不会出现! 等到夜里快十一点的时候,他终于看见那个左少卿出现在小街的街口。虽然小街里很黑暗,但左少卿经过几个亮着灯的窗口。魏铭水认出来了,就是她! 他在黑暗中向附近做出手势。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渐渐走过来的女人。 小街里很寂静,只有那个女人脚下的皮鞋发出轻微的响声。魏铭水盯着这个渐渐走过来的女人,在心里判断着距离。 刺杀行动是由古占标先开始的。他从腰里拔出匕首,看着这个女人从他面前走过去。于是,他就如一只狸猫一般,无声地追了上去。 但前面的女人仍然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瞬间扭回头,攥紧拳头,瞪着已经冲到面前的古占标。在黑暗里,她的眼睛闪出凌厉的凶光,并且做好了准备。 但是,古占标不过是个诱饵,是引她回头的。这个时候,栗长贵已如幽灵一般从树后闪出来。他举起手里的粗木棍,猛地向左少卿的后脑抡下去。那是一次重击,声音沉重而干脆。左少卿未发一声,就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古占标攥着匕首立刻冲到她的身边,并且高高地举起匕首。但是,他的匕首却没有刺下去,雕塑般地悬在空中。他非常惊讶地盯着倒在地上的女人。 栗长贵也冲了过来。他弯下腰,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也愣住了。 远处的魏铭水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他压低了嗓门喊:“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动手!”他忍不住向那边跑过去。 古占标抬头看着他,低声说:“老魏,弄错了,不是她呀!” 魏铭水匆忙跑过来,低头细看倒在地上已经失去了知觉的女人。他看了又看,他妈的!她确实不是那个左少卿,而是右少卿!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左少卿怎么不来!难道让她去公安局吗?魏铭水心里有一连串的疑问。 栗长贵低声说:“老魏,那个胖子只要我们消灭左少卿,可没说要消灭右少卿呀!咱们怎么办?” 古占标说:“已经这样了,干脆连她也消灭吧!” 这时,刚刚跑过来的纪宝兴立刻说:“你不要胡来!杀了她,咱们就永远也见不着那个左少卿了。不杀了左少卿,咱们谁也走不了!” 这个时候,连魏铭水也有些犹豫了。他抬起头,匆忙地向小街两端张望。小街里很安静,一个人影也没有。这让他略略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个右少卿竟然把她的头发盘了起来,她穿在身上的衬衣,竟然是左少卿常穿的那件有细条纹的衬衣。他妈的!简直是活见鬼了!她干吗要盘起头发,还穿上她姐姐的衣服!要早知道她不是左少卿,他宁可放她过去!他妈的,现在可怎么办! 纪宝兴小声说:“老魏,她是右少呀,她可没害过我们。要不是她,咱们可活不到今天。她早就和公安局联系上了,也没出卖我们,你说是不是?” 古占标立刻瞪着他说:“那你说怎么办?就把她扔在这里?” 魏铭水明白,他不能杀右少卿。杀了她,他刺杀左少卿的任务就不可能完成了。这是第一。第二,右少卿一直对他不错,他这个小组能生存下来,她的功劳最大。她弄来了经费,弄来了电台,杀她就对不住自己的良心!第三,是最重要的。他要是杀了右少卿,南京的公安局一定会全力抓他们,他们可能就真的跑不掉了! 但是,古占标也说的对,他也不能把她扔在这里呀!这样,他们的目的就全暴露了!任务同样不可能完成! 魏铭水犹豫再三,终于看着身边的几个弟兄说:“不能杀,但也不能把她留在这里。占标,你背上她,把她带回地下室,说不定还有别的用处呢。该怎么办,等回去商量定了再说!” 几个弟兄互相看了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这个时候,肥胖臃肿的涂和祥也是在现场的。他躲在小街的另一端,一直观察魏铭水等人的行动。整个行动进行得干净利落,一下子就把那个左少卿打倒了。但是,这几个人怎么不动手杀了她呢?涂和祥不由疑惑起来。 他看得出来,那几个人是准备下手杀人的,却偏偏没下手。而是围在左少卿身边商量着什么。最后,他们竟然背起了左少卿,把她带走了。 他可以肯定,这个左少卿没死。但是,这是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人,背着左少卿走了,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的一只手插在怀里,握着沉甸甸的手枪。他在考虑,他要不要追上去,在那个女人的脑袋上补一枪。这样,他的任务就彻底完成了。 但是,那几个王八蛋会放过他吗?他们不肯下杀手,也一定不会让他下杀手! 涂和祥这么犹豫的时候,猛地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呼吸声。他吓了一跳,瞬间扭回头。在黑暗中,他竟然看见“水”先生站在他的身后。 涂和祥这一次可被“水”先生吓得不轻,好一会儿喘不过气来。 “水”先生冷冷地盯着他,向远处扬了一下下巴,轻声说:“你知道原因吗?” 涂和祥用力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动手!” “水”先生面色严峻,望着黑暗小街的另一端。魏铭水小组没有消灭左少卿,让他心生疑虑。他们甚至带走了左少卿。为什么?他们想干什么? 看官们看得出来,“水”先生心里的疑虑可不止这些。今天下午,当他发现钱玉红已经被人盯上的时候,立刻意识到,危险距离自己,已经很近了。他明白,他必须改变策略了。 这时,涂和祥小声:“我估计,魏铭水要把那个左少卿带到地下室去。我现在过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如果可能,直接在地下室里除掉左少卿!” “水”先生盯着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左少卿的重要性,只有他知道。但是,他也知道,那个意外出现的小胶卷具有和左少卿同样的重要性。这两者他得到一个就可以了。哪一个更容易得到,能更安全得到,他就要得到哪一个。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向涂和祥靠近一步,说:“那个胶卷你带来了吗?” 涂和祥再次向他摇摇头,“我的东西,还在郊区的小旅店里。我这几天都住城里,没有去郊区,所以没带来。” “水”先生冷冷地盯着他,似乎已经看透他耍的小花招。但他只是轻声说:“你现在回去取,就是现在!天亮前到水西门桥的桥东来找我。把胶卷带给我。” 正文 五百七十六、 暗追 涂和祥惊愕地看着他,急忙点头说:“好,我一定。我这就去取。” “水”先生无声地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涂和祥望着黑暗的街道,心里瑟瑟地颤抖,脊背上的冷汗如无数蚂蚁在爬。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他的商店,失去了他所有的财产,现在将要失去这个唯一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他将一无所有。但他绝不敢违抗“水”先生的命令。 他犹豫了片刻,决定回到自己住的小旅馆去,拿到那个小胶卷,然后到水西门桥去等“水”先生。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希望,“水”先生会带着他一起离开。他希望能掌握住这个关键。 但是,当涂和祥忐忑不安地走在夜路上的时候,却绝没有想到,他遇到了他的另一个灾星,柳秋月。 柳秋月今天晚上本来是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值守。但她却接到张雅兰的电话,问右少卿为什么还没到。一听到这个话,立刻让她紧张起来。右少卿去公安局,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怎么会还没有到?左少卿不在,她必须自己拿主意。她考虑了几秒钟,决定沿右少卿走过的路走一遍,看看路上有没有异常。 当她悄无声息地穿过那条没有名字的小街时,魏铭水带着他的弟兄们刚刚离开不久。她静静地走着,却意外发现,前面有一个似乎很眼熟的人影若隐若现。她几乎立刻就想到,是那个叫涂和祥的胖子。 柳秋月不由咬紧了牙。左少卿的胶卷,几乎就是从她的手里丢失的。现在,这个胶卷可能就在这个胖子的手里。这一次,她一定不能再让这个胖子逃过她的追踪! 她贴在墙边,极其谨慎地跟在涂和祥的身后。 冷静地说起来,这一天夜里发生的事,零乱而庞杂,看似没有头绪,其实却都是由于李铿一与钱玉红下午在旅馆里见面引起的。这次见面就如一个触发开关,引起了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所有的事,都在这天夜里加快了速度。看官们慢慢看吧。 咱们现在先说一说被打晕的右少卿,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其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应该是左少卿,她的姐姐。 每天夜里,左少卿从自己的几个组员中了解到最新的情况后,就要去洪公祠的南京公安局,与张雅兰见面。她们交换和分析各自掌握的新情况,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魏铭水正是由此掌握了她的行踪。 但是,这天傍晚大约七点多钟的时候,胡广林给左少卿带来一个新情况。 他说:“左少,今天下午,那个钱玉红,去了建邺区的建国旅馆,在里面呆了很长时间,直到五点多钟才走。” 这个情况立刻让左少卿警觉起来。她和柳秋月一直怀疑钱玉红的男人是“水葫芦”,尽管这一点一直没有得到确认。但她上次与钱玉红见面时,一提到钱玉红曾经结过婚的事,立刻引起钱玉红的警惕。由此可见,钱玉红的男人一定是个身份特殊的人。现在,钱玉红竟然在旅馆里与人见面。左少卿相信,这个与钱玉红见面的人,一定不是一般的人。 她问:“知道她与什么人见面吗?” 胡广林摇摇头,“我不敢紧跟着她进去。我后来进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似乎她并没有在柜台前停留,是直接进了房间。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层,哪一个房间。” 左少卿看着胡广林那张满是疑惑的脸,问:“还有什么?” 胡广林啧着嘴,很疑惑地摇着头说:“我后来看见钱玉红从里面出来时,半边脸是青紫的,似乎是被人打的。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被人打呢?” 可是,左少卿恰恰从这一点上意识到,这个与钱玉红见面的人,一定与她的关系不一般。钱玉红被打,似乎更可能与她和福哥结婚有关,是出于嫉恨。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与钱玉红见面的这个人,更有可能是她的丈夫。 左少卿思考着这些情况,感觉自己应该尽快与钱玉红见一面,看看能否从她哪里打开缺口,弄清楚这是一个什么人。 她说:“老胡,这件事非常重要,你尽快回去,继续监视钱玉红。我在这里安排一下,也去那里,看看能不能从钱玉红嘴里了解到一些情况。” 胡广林应了一声,立刻就走了。 左少卿就转向她的妹妹,说:“妹,我现在要去见钱玉红。你和秋月留在这里。夜里雅兰可能会来电话。你接到电话就去公安局,把我这里发现的情况告诉她。” 右少卿立刻说:“行,没问题。你去吧,我和秋月在这里等着。” 左少卿安排好这里的事,就匆匆出了门,去见钱玉红。 左少卿与钱玉红见面的情况,咱们稍后再说。现在还是先说右少卿。 这天夜里,右少卿接到张雅兰的电话,简单说了一下姐姐的去向。说姐姐临走时交待,如果需要,由她代替姐姐去公安局。 张雅兰立刻说:“那你就快来吧,我等着你。” 这样,右少卿就匆匆离开公安局招待所,走进那条直插水西门大街的小街里。只是,她绝没有想到,她会在这里遇到伏击。她被魏铭水确认为目标,竟是因为她盘起来的头发,和姐姐的衬衣。姐妹浴室里的亲情,注定了她会有这一次劫难。 这个时候,右少卿渐渐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她头疼欲裂,尤其是靠近后脑的地方,痛不可忍。栗长贵那一击,是非常准确有力的。她在痛苦中扭动了一下身体,但动不了,连双腿也动不了。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周围很昏暗。她这才看清楚了,她被一条很粗的麻绳捆在一把破椅子上。 她忍着头疼,慢慢地观察周围。她先看到脚下,她的双脚也被麻绳捆着。她看到水泥地面是潮湿而阴晦的,仿佛就要浸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一股廉价的烟味。她努力抬起头,看着周围,但房间里没有人。周围沿着墙边有高大的货架。她注意到,货架上铺着零乱的被褥。她猜想,这里是住着人的。她数了一下,一共有四套被褥。这就是说,这里住着四个人。 她再次向周围观察。房间里没有窗户,桌上扔着吃剩的食物。空气中更是出人意外地潮湿,地面确实有可能浸出水来。她猜想,这里应该是地下室。 毫无疑问,这个地下室里不适宜居住,住久了会生病。所以,这里只能是个临时居住的地方。四套被褥呀!精明的右少卿很自然地想到了魏铭水,和他手下的三个组员。她跟姐姐离开武汉时就知道,魏铭水和他的三个组员都跑了。 右少卿想到这里,不由怒火中烧。她居然落到这群混蛋的手里! 她转了一下头,大叫一声:“魏铭水!魏铭水!你给我出来!王八蛋!” 她这样连续喊了几回。外面终于有动静了,有人正向这里走来。接着,铁门被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妈的,正是魏铭水!出现在他身后的,果然是栗长贵、纪宝兴和古占标。他们都惊愕地看着右少卿。 魏铭水脸色阴沉地走到她的面前,盯着她,似乎想在她脸上寻找答案。 右少卿咬着牙说:“姓魏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竟然从背后袭击我!你他妈的混蛋!你不得好死!” 魏铭水弯下腰,盯着她的眼睛,“右少,刚才,你怎么知道是我?” 右少卿叫道:“你为什么从背后对我下手!我害过你吗!你说!” 魏铭水就叹了一口气,在她对面的一个破木箱上坐下来,说:“右少,对不住。不过,我找的并不是你。天太黑,我没看清楚,只注意到你的头发和衣服。但是,我确实没想对你下手。” 右少卿立刻就听明白了,魏铭水的目标是她姐姐。如果今天晚上是姐姐走在那条小街里,恐怕就不是头上挨一棍的事了。她盯着魏铭水,脑子里则在考虑这件事背后隐藏的意义。她在想,姐姐现在在哪里呢?她现在应该怎么办?怎么办才能摆脱这个困局? 她不可能想到,她姐姐左少卿,这个时候正在钱玉红家里。 左少卿是在晚上快八点钟的时候到这里的。她一到门前,就听到里面传出令人不安的吼叫声,还有令人惊悸的抽打声。她意识到不好,就用力拍打门板。 但里面传出福哥的吼叫声:“滚!滚!你给老子滚!” 左少卿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情况了。她脸色更加冷峻。她后退一步,只一脚就踹开了房门。房间里面的情况比她猜想的更令人惊讶。 钱玉红身上没有一件衣服,手脚都被绳子捆着。她嘴里塞着毛巾,踡缩着躺在地上,满身都是污垢。赤着上身的福哥手里拿着鸡毛掸子,脸色青紫地站在她的身边,显然正在痛打她。此时钱玉红的身上,已经布满了一道道的伤痕。 正文 五百七十七、 情痴 福哥凶狠地瞪着左少卿,叫道:“你来干什么!给老子滚出去!” 左少卿怒不可遏地瞪着他,一言不发,几步就跨了过去,一脚向他的胸口踹去。 这个看上去身强体壮的福哥,根本经不住她这一脚,立刻向后面飞出去,撞在墙上,又摔倒在地上。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左少卿冲到钱玉红身边,拔掉她嘴里的毛巾,又去解她身上的绳子。 钱玉红满脸都是眼泪,立刻唔唔地哭了起来。 今天晚上,她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呀!她不得不回到这里。 回到这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也是她早就想到的。但她没有办法。铿一说:“你等着,我一安排好了,就去找你,带你一起走。玉红,咱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她要等铿一的通知,就必须回家呀!可是家里,还有一个福哥呢!她现在的样子,躲不过福哥的眼睛! 果然,福哥一进门的时候就看出了异常。他注意到钱玉红总是垂着头,让短发披下来遮着她的脸,也一直躲避他的眼睛。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过来,立刻就看见她脸上的青紫。 福哥瞪着她问:“你怎么回事,脸上是怎么搞的?” 钱玉红勉强地笑着,说:“福哥,今天出门不当心,摔倒了,是撞的。” 福哥根本不相信她的话,“你跟老子胡说!摔一跤能摔成这样?” 她小声说:“真的是摔的。” 福哥却突然撩起她的衣服,立刻看见她身上的道道青紫。他吼叫起来,“这是怎么弄的,也是摔的!他妈的能摔成这样吗!” 钱玉红说不出话了。身上的伤痕,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的。 福哥暴怒地扯掉她的衣服。她不仅胸前有伤痕,背后也有伤痕。他扯掉她的裤子,妈的,她屁股上腿上也有道道伤痕! 他揪住她的头发,凶恶地说:“你给老子说,你是不是找野男人了!是不是!” 钱玉红不说话。她努力提起裤子,抓起自己的衣服就往门外跑。但她根本跑不了。福哥几步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倒在地上。钱玉红疯了一般地尖叫起来,希望有人来救她。福哥劈面给她一拳,又抓了一条毛巾塞进她的嘴里。之后,就把她捆了起来,还扯掉她身上的衣服。他用一把长长的鸡毛掸子抽打她。 但是,不管他怎么打怎么问,这个钱玉红就是不肯说话。开始还在地上滚来滚去躲避,后来就动不了了。她只是“唔唔”地哭泣着,满脸都是泪。她满身都是伤痕和污垢。 福哥相信,他一定是被人戴了绿帽子,被人弄了他的女人。并且,这个给他戴绿帽子的家伙还是个喜欢虐待女人的杂种!他妈的!她是老子的女人,被人干了,还要被人打!福哥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心中的愤怒更是无已复加!他不住地用鸡毛掸子抽打已经动不了的钱玉红,逼问那个杂种是谁!但是,哭泣的钱玉红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不肯求饶,就是不肯说出是谁干的! 现在,左少卿终于解开捆着钱玉红手脚的绳子,扶着她坐起来。 她把钱玉红抱在怀里,问她:“玉红,玉红,你清醒一点。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是,钱玉红只是“唔唔”地哭泣着,却什么话也不说。 这时,门开了,肖凡冰一步跨了进来。但他一看见屋里情况,立刻就往后退。 左少卿说:“肖凡,你不要走。你听到这里的动静了?” 肖凡冰说:“是,听到了,她在挨打。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看见你进来了,我才跟着进来了。她这是,怎么回事?” 左少卿向倒在墙边的福哥点点头,“他怀疑她,所以才打她。你把这个家伙带走,先把他关起来再说。这里的事我处理。” 肖凡冰立刻出门叫进来两名便衣警察,示意他们把福哥带走。那两名警察看见遍体都是道道伤痕的女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架起福哥,把他带走了。 左少卿说:“肖凡,你把这里的情况通知张雅兰,叫她立刻来。” 肖凡冰点点头,急忙走了。 这时,房间里就很安静了,只有钱玉红低声哭泣的声音。 左少卿四面看了看,费了一些劲,终于把她架进里屋,放在床上。 她在门后找到大木盆,放在里屋的地上,然后烧了一壶热水倒进去。她架起钱玉红,让她坐在木盆里,给她洗澡。屋里的地面是泥土地,她被福哥毒打时滚了一身的污痕,几乎成了泥人。左少卿一边给她洗着,一边注视着她那张仍然青紫的脸。 洗完了澡,左少卿直接把她扶到床上,拉开被子给她盖上,然后在床边坐下。 钱玉红已经止住了哭泣,她斜靠在床上,垂着头,用一只手遮着眼睛。 左少卿小声说:“玉红,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钱玉红垂着眼睛,只是摇摇头,什么话也不说。 左少卿盯着她,说:“玉红,你在保护谁?是‘水葫芦’吗?” 钱玉红原本抹着眼睛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慢慢抬起眼睛,用一种戒备的甚至包含敌意的目光盯着左少卿。 左少卿立刻明白了,她这么多年的猜测,果然测对了。钱玉红的男人,果然是“水葫芦”。她注视着钱玉红,感觉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对她说的了。 此时,夜已经很深。凉爽的夜风正从门口那里无声地飘过来,飘到这两个默然无语的女人身上。她们只是互相注视着。 在同一时间里,这股凉爽的夜风,也吹在焦虑不安的柳秋月身上。 她心里紧张到极点,只感到背后冒出一股股的汗,湿透了衣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那个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胖大身影,生怕他在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远远地跟在那个胖子的身后,顺着水西门大街一直往东走。之后,就看见他拐进一条小街里。这时,另一个疑心渐渐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太紧张了,而前面的人又走得那么平稳,她甚至怀疑自己跟踪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叫涂和祥的家伙。要是跟错了,又没有找到右少卿,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向左少卿交待了。 她跟在胖子后面又走了很远的路,终于看见他走进一家小旅馆里。 当那个胖子出现在旅馆门前的灯光底下时,柳秋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没错,绝对没错!就是那个叫涂和祥的家伙。 透过旅馆敞开的门,她看见涂和祥在柜台前停了一下,就向走廊里走去了。 她不敢动,而是静静地看着。几分钟后,她看见一楼的一个窗户里亮起了灯光。她判断,应该是拐进走廊里的第三个门。现在她仍然不敢动,不敢去找电话。她担心这个胖子在房间里只是短暂停留。 十几分钟后,那个房间里仍然亮着灯。她相信,那个胖子至少几分钟之内还不会离开。她转身往回飞奔。她刚才曾经看见那里有一个公用电话。她立刻看见了那个公用电话,守电话的中年妇女正趴在窗口上睡觉。她冲过去,立刻抓起电话。 电话立刻就通了。张雅兰在电话里问:“秋月,右少怎么了,到现在还没有来!” 柳秋月喘了一口气,急忙说:“张科长,右少的事先放一放。我看见涂和祥了!” 张雅兰立刻大叫:“在什么地方!快说!” 柳秋月急忙说:“在铁营街,富泰旅馆,楼下。你快带着人来!快来!快来!我要回去盯着去了!”她不等张雅兰回答,扔下电话就往回跑。 这个时候,涂和祥正在他的房间里收拾东西。他准备天亮前就离开。 他是个精明的人,善于察言观色。他从“水”先生的话语里听出来,那个小胶卷极其重要。曾绍武在玄武湖的茶社里告诉过他,左少卿手里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微型胶卷。消灭左少卿和拿到微型胶卷,两者必须得到一个。 他把自己的牙具都收进布袋里,再放进箱子里。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商店没有了,钱财也没有了。他现在只有这个胶卷了!这个胶卷就是他的一切。如果他带着这个胶卷跑回台湾,他所有的损失都能弥补,所有的过错都会被原谅。这就是他现在的想法。 他稍稍有点犹豫的是,他是否应该给台湾本部发一个电报,说明一下他的情况。但考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如果本部还是叫他把胶卷交给“水”先生,他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不想找这个没趣儿,让自己为难。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箱子里,然后合上箱子,扣上锁扣。最后向四周看着,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遗漏。 周围很安静。夜到了这个时候总是很安静的。外面只是偶尔传来汽车声,似乎也很遥远。他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这时,他隐约地,似乎听到汽车刹车的声音。在这样一个无人的街道上,又何必这么刹车呢?他不由恐惧起来。 正文 五百七十八、 解疑 涂和祥伸手去抓箱子的把手。就在这里,他听到外面传来快速的奔跑声,并且是向旅馆这边跑过来。那奔跑声很快就出现走廊里。 涂和祥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他意识到危险已经到了门外。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怀里,并且拔出他的手枪。 奔跑声在门外停下。大约两秒钟后,有人在外面敲门。一个严厉的声音在门外说:“开门,我们是警察!快开门!” 涂和祥本能地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跑不了,他也不敢开枪。现在,他只能痴呆地注视着那让他恐怖的房门。 那扇房间没有给他更多犹豫的时间。他只听到一声巨响,那扇门就被人踹开了。几支手枪同时从门外伸进来。有人喝道:“不许动!放下武器!” 涂和祥痴呆地看着门外穿着制服的警察。他手里拿着枪,却根本不敢举起来。 两个警察突然冲了进来。他们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手里的枪立刻就被人夺走了。接着,他就被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只记得有许多人扑到他的身上,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和腿。他根本不想反抗。但许多只手几乎把他提起来,凌空把他翻成脸朝下,接着,他的胳膊被拧到身后。 有人大喊:“手铐!手铐!快拿手铐来!” 这个时候,柳秋月跟在张雅兰的身后,也进了房间。她急不可耐地冲到涂和祥身边,扳着他的脸看了一下,立刻回头喊:“张科长,就是他!就是他!涂和祥!” 处于一片惶恐混乱之中的涂和祥也看了她一眼。他立刻就认了出来,她就是那个买无线电原件的姑娘。他很疑惑,她怎么知道他叫涂和祥?从谁的嘴里知道的? 几个警察把他拖起来,按在一张椅子上,然后让到一边。 一个年轻的女警察背着手,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他看出来了,她是为首的。 张雅兰弯下腰,盯着涂和祥的眼睛,问道:“涂和祥,你把那个微型胶卷放在哪里了?快说!” 涂和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他绝没有想到,警察不仅知道他的名字,甚至知道微型胶卷就在他的手里。这可是除了崔世三,除了“水”先生,没人知道的事呀!难道,“水”先生也被捕了?他不敢往下想,只是用痴呆的目光看着他的箱子。 这个时候,柳秋月正在打开这个箱子,并且把里面的东西逐一拿出来。所有东西都被摊在桌面上。一番审视之后,柳秋月的眼睛终于注意到那个已经用了多半的牙膏上。它被卷起来的样子看上去有一点异常,似乎卷得比较大。 她回头盯了涂和祥一眼,就拿起这个牙膏,并把它的卷起来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展开,最后,她看见一个用乳黄色胶皮包裹着的小东西。她拆开扎着线,立刻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的微型胶卷。她的眼睛顿时放出光来了。 涂和祥看着那姑娘手里的黑色胶卷,感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任何希望了。一股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一直流到他的胸前。 他低着头,喃喃地说:“完了,完蛋了……” 这个时候,在长江航运公司仓库的地下室里,被捆在椅子上的右少卿,瞪着坐在桌边的魏铭水,严厉地说:“老魏,你完蛋了!完蛋了!你不要有任何幻想!” 魏铭水也同样严厉地瞪着她,但眼神里却有隐藏不住的惊慌与不安。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阴沉地说:“右少,现在是你在我的手里,怎么说我完蛋了?你怎么知道老子完蛋了!” 右少卿撇了一下嘴,说:“你先给我解开绳子,然后我再告诉你!” 魏铭水非常犹豫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右少卿看出他的疑虑,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和你动手。我根本不想和你动手。我现在只想抽支烟。妈的,你怕什么!你们有四个人呢!手里还有家伙,还怕我和你们动手吗!” 魏铭水向站在周围的三个组员做了一个手势。 古占标和栗长贵拿起木棍和匕首,站在她的身后。纪宝兴则慢慢地走过来,解开她身上的绳子。他抬头说:“右少,对不起,脚上的绳子我就不解了。” 右少卿并不看他,先向魏铭水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魏铭水抽出一支烟递给她,又用打火机替她点上火,然后说:“右少,不是看在这几年你出的力上,你不会活到现在。好了,费话不要多说了,你有什么话想说,现在就说吧。我们都听着。” 右少卿用力吸着烟。烟有点受潮,在这么一个潮湿的房间里,香烟不受潮才是怪事呢。她一个一个看着身边的这几个人,最后把眼睛落在魏铭水的脸上。 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就在一线之间。魏铭水如果发疯,一定会对她下手的。所以,她现在要说的话就是冒险。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冒险了。 她说:“我现在说几种情况,然后你们认真考虑一下。老魏,就算是为了你们的生命,也要认真地考虑一下。然后做出你们的决定。” 魏铭水点点头,“好,你说,我听着。” 右少卿拧熄了烟,双手放在桌面上,轻声说:“第一,如果我判断得不错的话,这里是长江航运公司的仓库!这个房间是仓库的地下室,对不对!” 仅这一句话,就让地下室里的四个男人瞪大了眼睛,眼神里也更加惊恐。 她继续说:“第二,不仅我知道,南京公安局也知道,你们有一个联络人,他叫卢则泰,是这个仓库的保管员!对不对!” 看到魏铭水已经露出惊愕的眼神,她判断自己都说对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的恐惧像水一样流动着。 她轻声说:“老魏,你曾经对我说过,‘水’先生的代表与你见面,要求你准备三件特种器材。这位‘水’先生的代表叫涂和祥,是不是?最后,所谓‘水’先生,他的代号是叫‘水葫芦’,是不是?这两个人,现在都在南京。不仅我知道,南京公安局也知道!老魏,我说的这些情况,难道还不够吗?你们想一想呀!” 地下室里安静得如同坟墓。魏铭水和他的三个组员都用一种惊异而恐惧的目光看着右少卿。他们的脸上都露出惊恐和不安的表情。 魏铭水到底还算有一些头脑,还能撑得住。他想了一下,轻声说:“右少,按照你的说法,南京公安局已经掌握了我们的情况,他们为什么不对我们动手?” 右少卿静静地看着他,冷静的目光中更透出一丝冷酷。她再次从老魏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点燃,用力吸了一口。 她说:“老魏,实话告诉你,是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因为我。他们一直问我,能否让我劝你们转变立场。你应该还记得,我曾经两次对你说,应该另谋出路了。但是,你很固执。所以,我当时没有对你深说。” 魏铭水脸色更加阴沉,“你的第二个原因是什么?我也听一听。” 右少卿冷笑一声,“老魏,希望你不要生气。他们留着你们,是为了找到‘水葫芦’,还有那个涂和祥。那两个人才是他们的重点!” 这个说法不仅让魏铭水恼怒,就是他的三个组员也都耸起了眉毛,愤怒地瞪着右少卿。身为特工人员,却受到对方的轻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右少卿冷冷地看着他们,说:“你们用不着生气。好了,我知道的,能说的,都告诉你们了。这就是你们现在的处境。该怎么办,你们商量吧。” 她说着,就站了起来。站在她身边的拿着木棍和匕首的三个人都紧张起来,似乎准备扑上来。她盯着他们,咬着牙说:“谁也不要动!我累了,要休息了。” 她双脚蹦着,一直蹦到货架的边上,在其中一个铺位上坐下来。她再次盯了老魏和那三个人一眼,就弯下腰解开脚上的绳子。她把绳子扔在地上,就侧身在一张临时床铺上躺下来。 她说:“你们商量吧,我可要睡一会儿了。天快亮了。你们最好在天亮前做出决定。老实说,现在是决定你们生死的关键时刻!” 她拉开堆在旁边的被子,盖在自己的肚子上,就合上眼睛。 几分钟后,屋里的四个男人都看出来,她已经睡着了。 被捕获的右少卿,能够如此轻松惬意地睡觉。但捕获她的人,却心惊胆战地互相注视着,为他们的出路焦虑。 古占标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说,老魏,我们走吧。什么也别管了,悄悄地溜吧,不然就晚了。” 魏铭水盯着他,没有说话。 从直觉上来说,古占标的建议,恰恰是他们目前最好的办法。 如果他们悄悄地离开,分散走,多绕一点路,然后在昆明或者福州会合。再或者,找一个更不引人注意的小城市,悄悄地潜伏下来,然后再决定将来怎么办,或许是最安全的办法。曾绍武送来的经费还有一些,足够支撑他们生存一段时间。 正文 五百七十九、 困兽 但是,人呐,总是这样,在考虑将来的时候,总是往最好的方面考虑,总想找到最好的出路。总是抱着最好的希望,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呢。 有两个原因,促使魏铭水不愿意采用这个最好的办法。 第一,他还是想去台湾,那才是他最安全也最幸福的地方。但前提是,他必须想办法除掉左少卿。 第二,他现在手里有一个右少卿,她或许是他的保障,是他的挡箭牌,是他手中的一个筹码。最后,她甚至是他的一个诱饵,能把左少卿引诱过来,再动手除掉。如能这样,则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这两条,是最“理想”的结果,只不过,要加上一个引号罢了。 魏铭水这么一犹豫,就把时间给耽误了。因为天很快就要亮了。 天确实快要亮了。东方已经现出一线青白色。在淡淡的晨光里,街道和房屋都笼罩一片若有若无的薄雾里。地面潮湿而清凉,露水凝聚在树叶上。早起的人打开门窗,走上街头,让原本静谧的城市渐渐有了生气。 晨光也隐约照进钱玉红的房间里,让昏暗的房间里逐渐明亮起来。 左少卿一直坐在钱玉红的床边,细声细语地劝说她,希望能从她的嘴里知道“水葫芦”的下落。但是,钱玉红却很固执,什么也不肯说。 她眼睛里仍然含着泪,表情悲泣而哀伤。她说:“少卿,求求你了,什么也不要说了,什么也不要问了。求求你放过我吧,让我自生自灭,让我去死吧!” 她甚至跪在床上,向左少卿磕头,哭得也更厉害了,“少卿,你说过,你不会害我。你说过的。我以前也求过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为什么还要找我呀!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呀!我求你了,你走吧,随我去吧,行不行呀!” 正在这时,张雅兰无声地出现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们。 左少卿回头看她一眼。现在她已经明白,钱玉红的一片心,都牵挂在她的男人“水葫芦”身上了。她没想到钱玉红会这么在意她的男人。 现在张雅兰来了。左少卿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一定有什么重要情况。她不能继续在钱玉红这里浪费时间了。 她轻轻地站起来,说:“玉红,你再考虑一下吧,我真的是为你好,希望你有一个好一点的结局。你休息吧,等有机会了,咱们再聊吧。” 她向张雅兰做了一个手势,轻轻地离开了钱玉红的家。 她一出门,就看见柳秋月站在对面的墙边。她眼睛里闪着光彩,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她攥着拳头,向左少卿做了一个手势。 她们不动声色地向街口走去。 她们快出街口时,看见肖凡冰坐在一个火炉旁,手里拿着一把破扇子扇着火。火炉上的铁锅里,正在煮着茶叶蛋。他轻微地向她们点点头,就继续扇着火炉。 一出街口,柳秋月就抓住左少卿的胳膊,那么用力地攥着。 左少卿看她一眼,知道她就要憋不住了。她问:“怎么了?” 柳秋月凑到她的耳边,兴奋地说:“姐,我们抓住那个涂和祥了。姐,我们还找到了你的胶卷!我们找到你的胶卷了呀!” 左少卿惊讶地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她回头去看张雅兰,也看到她肯定的眼神。接着,她就看见张雅兰张开的手心里,放着她的小胶卷。小胶卷仍然包在胶皮套里。她立刻抓起胶卷,仔细地看着。老天!这果然是她的胶卷,是跟她的生命一样重要的胶卷呀。 她立刻问:“是怎么找到涂和祥的?” 张雅兰说:“你问秋月吧,是她找到的。” 左少卿转向柳秋月,“你说,是怎么找到的?” 这时,柳秋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抿着嘴,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姐,右少不见了。昨天夜里,张科长给我打电话,问我右少怎么还没有到她那里。我就出门顺着右少走过的路去找她。但没有找到,却意外地看见了涂和祥。姐,右少不见了。我和张科长抓到涂和祥后,一直在找右少,但是,哪里都没有找到。” 左少卿和张雅兰、柳秋月在墙角后面停下来。她十分疑惑地看着她们。 她问:“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张雅兰摇摇头,“一点线索也没有。我给你打电话,右少说你出去了,说你交待过,让她替你来。我就说,那你就快来吧。但是我等了很长时间没有等到她,再给秋月打电话。秋月就出门沿路寻找。但是,我们什么线索也没发现。” 左少卿想了一下,说:“她如果被人劫持了,有可能在长江航运公司里。” 张雅兰立刻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把所有人都派了出去,在长江航运公司外面找线索。我其实已经把那里包围起来了。我就想和你商量一下,然后就对那里采取行动。也许我们能把右少找出来。” 这个时候,左少卿心里就很纠结了。妹妹和她血肉相连,是她一刻也放不下的。但钱玉红又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也让她放不下。 她望着已经亮起来的街道,和渐渐多起来的行人,终于下定决心说:“雅兰,我看这样吧。你应该采取行动了,所有目标,该抓的全部抓起来,包括长江航运公司的那个卢则泰。你应该在局里坐镇指挥。我呢,现在就去长江航运。你告诉我,应该和谁联系就行了。” 张雅兰立刻说:“在那里指挥的是刑侦队的常队长,指挥点设在长江航运公司对面的小茶馆里。他知道你是谁。” 左少卿点头说:“那好,我现在就去。你回局里下命令行动吧。”这时,她转向柳秋月,“秋月,你留在这里,配合肖凡冰,一定要把这个钱玉红盯住了。只有通过她,才能找到那个‘水葫芦’。” 柳秋月用力点点头,“行,姐,你放心吧,我一定盯住她。” 这时,左少卿突然想起一件事,她拉住张雅兰说:“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你想办法打电话通知老杜,告诉他,胶卷找到了,问他怎么处理。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是在武汉还是在北京。你想办法找到他。” 张雅兰笑着说:“对老杜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呀!我一定想办法找到他。” 三个女人互相挥了一下手,就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就这样,所有人都开始了最紧张的行动。 张雅兰很快就返回洪公祠的公安局,向局长和处长做了汇报。经过批准后,她动用全市的警力,在整个南京撒下漫天大网。第一,封锁一切交通要道,包括机场、铁路、港口、长途公交,以及通向外省的公路,检查所有可疑人员。第二,对所有受到监控的可疑人实施抓捕。第三,调集更多警力去了长江航运公司,封锁所有出口,由外到内逐步进行搜查。 在所有这些行动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寻找一个可能名叫“孟桅”的人。有关这个“孟桅”的影印照片很快散发到所有警察的手里。 南京的市民们惊讶地发现,从这天早上七点钟开始,全市的大街小巷里都布满了警察。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张在当时已经算是非常清晰的影印照片,和街上走过的行人对照着。有几个看上去有点像的人,都被警察们客气地请进警车里,等候进一步的审查。 所以说,躲在长江航运公司的魏铭水这一犹豫,就已经迟了。他根本跑不掉。 早上七点过一点,出门买早点的古占标如疯了一般跑回来。他一步三级地冲下地下室的楼梯,一进了小走廊里就开始喊叫:“老魏!老魏!” 他冲进地下室房间时,脸色已经恐怖得如同见了鬼一般。 屋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掏出怀里的匕首,或者拿起身边的木棍。 魏铭水吼了一声:“怎么啦!你喊什么!” 古占标的牙齿咯咯地响着,说:“外面全是警察,正在挨个房间搜查,很快就要到这里了!咱们怎么办呀!” 这个时候,右少卿也被古占标的喊叫声惊醒了。她翻身坐起来,正要下地。 但魏铭水却吼了一声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并用手里的小手枪顶住她的太阳穴。他说:“右少,你不要动!你要是乱动,我立刻就开枪!” 右少卿冷冷地盯着他,“老魏,你这么做,只会自寻死路!还会把其他弟兄也害死!你要想清楚!” 魏铭水不看她。回头说:“占标,关好外面的门,我们先看看情况再说!” 古占标跑出去,关好通向地下室的铁门。他回来的时候,脸色更加难看,小声说:“警察已经进了仓库,正在各处搜查。老魏,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呀!” 魏铭水当然已经看明白这个结果。他只是在这种绝境里,还在寻找可能的出路。 地下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拿着他们仅有的武器。 正文 五百八十、 痴情等候 地下室里的几个人互相注视着,也在心里掂量目前的处境。目前在这个地下室里,最有说话权威的,就是魏铭水手里的小手枪。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最大的权力就是能要人命的武器。 时间正在一秒一秒地流逝,极其缓慢而又磨人。 对于魏铭水这种已经濒于绝境的人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能多活一秒,就多活一秒。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外面传来一声很大的响声。屋里的人都明白,通向地下室的铁门是不可能隐藏的,警察已经找到了,并且打开了门。接着,他们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有人已经开始拍打其他的门了。 魏铭水抓着右少卿的胳膊,手枪顶在她的后脑,眼睛则盯着房门。 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直退到墙边。但这个地下室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他们都恐慌地看着房门。 房门在一瞬间就被人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人,正是左少卿。 她一眼就看见了妹妹,并且立刻就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况。她站在门口没有动。但从她的身旁,伸出几支手枪,对着屋里的人。 在这最后的几秒钟里,探测一下魏铭水的内心,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处境就是这么一个处境,局面就是这么一个局面。至于结果,更是一目了然,清清楚楚的。但愚蠢的魏铭水心里想的却是,他如果一枪打死左少卿,他的任务就真的完成了。因为他的枪口,正不可抑制地转向左少卿。 左少卿目光冷峻地盯着他,喝道:“魏铭水,放下你的枪!你还等什么呢!” 魏铭水的手枪却在颤抖着,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这时,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纪宝兴颤抖着说:“老魏,不要开枪呀,不要呀!” 站在墙边的栗长贵则小声说:“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不知他指的是谁。 一向顽强不肯认输的古占标则扔掉手里的棍子,高高地举起双手。 魏铭水仍然在颤抖着,但他心里的堤坝已经垮了。他彻底绝望了。 最先察觉到这一点的,是右少卿。她感觉到魏铭水的手在颤抖。她慢慢地转回身,盯着魏铭水那张惊恐的脸。她抓住他的手,按下去,并且拿掉他手里的枪。 发生在地下室里的这几秒钟僵局,至此结束。 魏铭水到他临死的时候才想明白,他最后的这个举动,叫做“负隅顽抗”!他因此被判了死刑。他的三个组员,因为在最后一刻主动放下武器,因此被判了十年徒刑。刑期虽然很长,但他们都活了下来。 左少卿姐妹走出地下室,看着刚刚升起的太阳,心里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许多警察仍在周围警戒着。几辆警车开进来。魏铭水等人被警察挟持着上了警车。她们看着远去的警车,这才感到心里一阵轻松。 姐姐抓着妹妹的手,用力攥了一下,“妹呀,你怎么那么不小心,竟然让他给扣住了。我一听说你失踪了,都快急出心脏病来了。” 妹妹嘻嘻地笑着,“我的姐呀,也幸亏是我,被魏铭水给扣住了。要是你,可就完了。他的目标就是冲着你去的。你立刻就猜到我在这里?” 姐姐说:“还能在什么地方呀。我怎么地也要到这里来找一找。雅兰在全市采取了行动,几乎所有人都被捕了。” 妹妹听出弦外之音,就问:“那个‘水葫芦’呢?” 姐姐摇摇头,“还是没有消息。我没想到,钱玉红会这么在意那个男人。昨天下午,她几乎被‘水葫芦’痛打一顿呀,却仍然不肯开口。这个钱玉红呀,真是让人说不清!” 这个时候,让左少卿说不清的钱玉红正坐在她的房间里,仔细地看着镜子。 房间里很安静,也很零乱。她第一次没有心情去收拾房间,乱就让它乱去吧。她不可能再在这个房间里住下去了。 左少卿一走,她就急忙起了床。她洗了脸,梳了头,又给自己里外都换上干净的衣服。她开始收拾东西。她必然要用的东西,换洗的贴身衣服,洗脸用具,等等,都装进一个学生用的书包里,然后背在身上。铿一说,叫她在家里等着,他一准备好就会来通知她。她相信铿一一定说到做到,而且时间不会太久,也许就在今天,甚至就是现在。一定会来通知她,带她离开这里。 这时,她就注意到自己的脸。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甚至变得不好看了。脸上的青紫虽然已经消退了一些,但仍然很显眼。她为此感到惊恐。铿一最喜欢的,就是她姣好迷人的容貌呀,其次才是她的身体。但是,她现在却没有办法掩盖脸上的青紫。她真心希望,铿一看到她的每一眼,都是美丽而雅致的。 就在这时,她听到外面有轻轻的敲门声。她吓了一跳,这个时候来敲门,似乎预示着某种危险。她相信,铿一要通知她,一定有她想不到的办法,而不应该是来敲门。门外的附近,一定有公安局的便衣! 但她还是走了过去,轻轻拉开门。她很惊讶,站在门外的是一个最多只有十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睁着大眼睛静静地盯着她,随后把一个小纸方塞进她的手里,掉头就跑了。她站在门口,看着左右,也看着小男孩远去的身影。直至小男孩的身影消失,也没有出现拦截他的人。这个情况让钱玉红松了一口气。 她关上门,打开手里的小纸方。她猜想这是铿一写给她的,纸条里果然是铿一清秀纤细的笔迹。她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努力定住眼睛,看纸条上的内容。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中午十二点,四号码头等我。即焚。” 钱玉红反复看了几遍,确认理解全部意思。她没有费心去找火柴,直接就把纸条吞进嘴里。她快乐得全身都颤抖起来。铿一是如此在意她,惦记着她。铿一这么快就做好了准备,要带着她离开。她在心里想,铿一呀,我发誓今后只和你一个人在一起,决不再欺骗你了,决不再做对不起你的事了!铿一,你一定要相信我呀!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钟,现在的时间是八点过十分。按说,她有充足的时间去港口的四号码头。但是,她也不傻呀,左少卿都已经到过这里了,就想从她嘴里知道铿一的下落。所以,她一定要早一点出门,在路上多用一点时间。 她决定再等十分钟。监视她的人一定看见那个小男孩了。这个时候,他们的警惕性就会很高。至少十分钟后,他们的警惕性才会稍稍松懈下来。 她向周围看了一眼,拿起一只她每天买菜用的篮子。她把书包放进篮子里,这样会更好一些。十分钟后,她出了门。 她先去了菜市场。菜市场里人很多,小贩们大声的吆喝着。她在人群里左钻右钻,然后就拐进一条小巷里。她急匆匆地走着,不时回头观望。她虽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仍相信没人跟在她的后面。 上了大街后,她开始不断地换乘公共汽车。有时她在距离汽车站很远的地方停下,左右张望着,似乎在找人。但公共汽车来了之后,她才急忙向汽车跑过去,在关门之前跳上车。她紧张地看着汽车外面,有没有人突然上了车,有没有人在汽车后面追赶。谢天谢地,都没有。她终于相信,她现在安全了。 差二十分钟十二点时,钱玉红到了港口四号码头。 码头上的乘客永远是那么多。天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要涌到这里来。他们提着行李,扶老携幼,匆匆地奔跑着,大声呼喊着,没人向她这里多看一眼。 钱玉红站在墙边一个宣传栏的旁边,半个身体隐在宣传栏的后边。她紧张地注视着每一个从她面前经过的人。她不用去寻找,她相信只要铿一一出现,她一定会认出来。她就会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走,不管他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但是,时间正在渐渐地流逝,铿一仍然没有出现。 一班轮船靠岸了,许多乘客涌下船,然后像水一般向四处流去。许多乘客涌了过来,仿佛逃难一般涌上轮船。一班一班的轮船靠了岸,又一班一班地离开。附近的乘客忽多忽少,周围的喧哗声时起时落。 钱玉红的脸色更加苍白,她提着书包的手甚至开始颤抖。她内心里的一根神经已经绷得很紧了,即将绷断了。她从昨天晚上起就没有吃饭,但她一点饿的感觉也没有,她的肠胃似乎已经停止工作。她的全部精力,全部意志,都集中在眼睛上,努力向周围的乘客群里张望。 大约到下午六点钟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个时间,这是左少卿记忆里的时间。 钱玉红察觉旁边有一个人,正在慢慢地向她走过来。她扭头向走过来的那个人看了一眼,立刻就把头转向别处。此时,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的嘴唇瑟瑟地抖着。她心里的那根神经就要绷断了。 正文 五百八十一、 坠亡 走过来的人,正是左少卿。 左少卿走到她的身边,非常痛惜地看着她。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轻声说:“玉红,走吧,回去吧。他不会来了。” 钱玉红猛地向她扭回头,她的眼泪正如泉水一般涌出来,哗哗地流下来。她向左少卿尖叫道:“你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铿一一定会来!一定会来!你走开!” 左少卿到了这个时候,才隐约知道,“水葫芦”的名字可能叫李肯一或者季肯一。秋月的手下,曾经在重庆铜梁县的民政登记处查到她的婚姻登记。男方可能姓李,或者姓季。她不确定是不是这三个字。最后给她确认这个名字的,是杜自远。杜自远说:“我查到这个人了,他叫李铿一。” 现在,她知道钱玉红在哭泣,更知道她心里有怎样的痛苦。她非常同情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说:“玉红,他真的不会来了。你说的那个肯一,不过是想借你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好让他从别的地方离开。我猜想,他可能早就离开南京了。” 钱玉红再次转回头,用她涌着如泉泪水的眼睛瞪着左少卿,尖声叫道:“你胡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会来!一定会来!你走开!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你快走开呀!”她疯狂地推搡着左少卿。 左少卿抱住她,竭力想安慰她,“玉红,冷静一点,不要喊。咱们走吧。” 但是,钱玉红却嚎啕大哭起来,并且大声地喊叫着。她的声音不清楚,谁也听不清她喊的是什么。似乎是:“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求求你们不要管我了!”好像是这个意思。附近的乘客们都向这里张望。 旁边有几个人跑过来,架住钱玉红的胳膊。左少卿已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根本控制不住她。她看见那几个人几乎是拖着钱玉红走,任她在地上挣扎。她觉得自己也在流泪,她心里非常同情钱玉红,也为她的将来担忧。 那几个人终于把钱玉红塞进一辆汽车里。汽车很快就开走了。只剩下左少卿一个人,哀伤地站在原地。 钱玉红这个曾经美丽、妖娆、丰腴、诱人的女人,最后的结局糟到不能再糟了。 她一直在大喊大叫,哭泣,拒绝进食,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张雅兰按照医生的建议,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精神病医生诊断后,最后的结论是:狂躁型精神分裂症,并且有自残倾向。 后来也果然如此。她会用吃饭的勺子在手腕上割一条大口子。有一次,她几乎把一双筷子塞进喉咙里,幸亏被及时发现。医生们没有办法,只好给她穿上束缚衣,把她固定在床上。她时而低声自语,时而大喊大叫,更多的时候是在哭泣。 这个样子大约一个月之后,她终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天下大雨,雨声喧哗,谁也没有听见她的动静。更诡异的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挣脱自己的束缚衣的。总之,她如鬼魂一般出了她的病房,然后从走廊里的窗口,跳下高高的五楼。 她是垂直落下去的。最后尸检的结果是,她的全身骨骼几乎全部摔断,五脏六腑被断裂的肋骨穿得乱七八糟。她的膝盖穿进体内,她的脊椎骨是压缩性骨折。 她唯一完整的地方是她的脸。她的头仰在压缩成一团的身体上。雨水把她的脸冲洗得非常干净而洁白。她的眼睛眯着,似乎不让雨点落进她的眼睛里。 尸检的医生沉默许久,才对张雅兰说:“她最后,至少有十五分钟是清醒的。从她的表情上看,她那时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 张雅兰的脸色变得雪白。那是清醒的十五分钟呀!她就那样仰着脸,看着夜空,任雨水浇在她的脸上。她在想什么呢?或者,她是不是还在期待什么呢? 有一点,是所有的医生都认可的。“水葫芦”最后给她的那张纸条,极其残酷地欺骗了她,并且最终要了她的命! 钱玉红的死亡让张雅兰很生气,她下令调查钱玉红能够挣脱束缚衣的原因。 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在最后的一个月里,钱玉红消瘦得很快,由原来比较丰腴的身体,消瘦到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但她身上束缚衣的皮带,却仍然扣在最初的那个扣眼里。很明显,这是一次严重的失误。 不管怎么样,钱玉红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非常令人痛心的一个结局。 这一天,杜自远从北京紧急飞到了南京。这是张雅兰给他打过电话的第二天。 他抵达的这天,在南京公安局的会议室里,与所有和追捕“水葫芦”有直接关系的人见面。他们是:左少卿姐妹、张雅兰、肖凡冰、胡广林、柳秋月和傅怀真。再有,就是跟着他一起来的泰东海、龙锦云和吴坚。 他和每一个人用力握手,感谢他们在这次极其重大的任务中所发挥的作用 右少卿是时隔这么多年,第一次重返这个会议室。她望着周围熟悉的环境,心里十分感慨,许多往事都如梦一般浮上她的心头。她忍不住握着姐姐的手,用力握着。左少卿看着她,理解她此时的心情,也同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这时,龙锦云和泰东海进来了。龙锦云端着一大托盘玻璃杯,泰东海则拿着两瓶红葡萄酒。他们很快在玻璃杯里倒满葡萄酒,递到每一个人的手里。 杜自远手里举着玻璃杯,和每个人碰杯,说:“我代表中调部,感谢你们。”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互相碰着杯子。 杜自远和张雅兰碰了一下杯,说:“那个胶卷,是在你这里吗?” 张雅兰立刻张开手,露出手心里的小胶卷,“老杜,我正等着你问呢。” 杜自远手里拿着这个至关重要的小胶卷,认真地看着,再也不肯放下。他转向左少卿说:“是这个吗?” 左少卿说:“是,没有错。” 杜自远有些感慨地对身边的人说:“我这次去武汉,就是两项任务,一是寻找‘水葫芦’,二是调查南越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的死亡原因。应该都能在这个小胶卷里解决了。不过,还是要等我回到北京,把它冲洗出来以后才能知道。”他看着张雅兰说:“这个胶卷,我要带走。没问题吧?” 张雅兰笑着说:“你给我签一个字,就可以拿走了。” 杜自远向她点点头,“好,我会给你签字。”他转身走到左少卿和右少卿面前,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们。 他轻声说:“左少,你帮助我解决了一个事关国家安全的重大问题,功不可没。右少,欢迎你回到你姐姐身边,也回到人民的一边。右少,对于这一点,我特别高兴。现在,寻找‘水葫芦’这个任务,还剩下一个尾巴,没有抓到他。我得到情报,他已经到了广州,正准备经香港去台湾。中调部领导的意见,是绝不能放他就这么走了。左少,还有右少,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了,希望你们能够完成。我建议,明天你们就去广州。另外,今后你们就通过小龙和我保持联系。” 左少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里却有一些疑惑。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但她只是平静地说:“好,我们一定找到‘水葫芦’。找到以后怎么办?” 杜自远眼神冷峻地看着她,轻声说:“最好当然是带回来。如果带不回来,就采取一切措施,绝不能放他去台湾!”他别有意味地说:“其他问题,我负责解决。” 左少卿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但她心里不明白,还有什么问题需要他解决呢?这个疑问,让她困惑了很长时间。 这时,杜自远转向柳秋月,和她碰了一下杯,“秋月,我知道你最近遇到一些困扰。我会帮你解决。但是,你和傅怀真要离开南京。这个,你有问题吗?” 柳秋月脸上露出微笑。她明白,这是为了解决她的履历问题。她说:“杜先生,我一切都听你的安排,怀真也没问题。” 杜自远说:“那就太好了。” 聪明美丽的柳秋月,就此和她酸秀才一般的傅怀真离开了南京。他们被安排去了大连,一个很远的地方。傅怀真在一家出版社里当编辑,而柳秋月仍在一家小学里当历史老师。他们各自有了一个全新的履历,并最终走完了他们平凡的后半生。 这时,杜自远扭回头,微笑看着胡广林,说:“广林,你是愿意回南京公安局继续当你的监管股长呢,还是愿意跟我走?” 胡广林黑黑的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小声说:“杜局长,我曾经犯过错误。所以,所以……在拘留所里当股长,可能是……可能是……”他觉得,能够继续当这个监管股长,已经非常好了。 杜自远向他点点头,“我看过你的档案,也知道你犯过什么样的错误。我的建议是,你还是跟着我走吧。” 正文 五百八十二、 初疑 杜自远接着说:“我们中调部的干部训练班需要一位好教官。我知道,你是最好的军训教官。你如果去了,行政级别暂定为正科级,这是暂时的。具体的职务,等你到任以后再说。” 胡广林非常惊愕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他想起以前的同事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股长相当于军队里的正连级,而科长,则相当于军队的正营级。想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想,我这个命呀,真是没法说。 胡广林当然选择去了中调部,成为中调部干部训练班的一个极其严厉的训练教官。他训练出来的学生,像空气一样消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 第二年,中调部干部训练班并入中调部所属的外事干部学院。由于胡广林承担训练任务严厉而卓有成效,他被任命为训练组副组长,行政级别为副处级。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感觉到,他的命运重新回到了正轨。 还有一个人也跟着杜自远走了,就是吴坚。杜自远费了一点事,才说服老李同意吴坚跟他走。 这时,张雅兰从肖凡冰手里拿来一个文件夹,请杜自远在上面签字。 杜自远一边签字一边说:“雅兰,最近一段时间,你为了我的任务忙了很长时间,以后,你就可以转入正常工作了。” 张雅兰笑着说:“是,我们很快就要开始忙新的任务了。不过,我最近有一点空。我想趁这个机会,去一趟武汉,去看看老李。你说好吗?” 杜自远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拉着她的手说:“雅兰,你过来。” 他引着张雅兰走到窗边,尽量压低了声音和她说话。但在这个安静的会议室里,谁都能听到他说的话。 杜自远注视张雅兰的眼神里流露出异样的沉重,他说:“雅兰,我现在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但请你听我说两句话。” 张雅兰非常惊讶地看着他,“老杜,你说。” 杜自远喘了一口气,“老李是我最放不下的人,也是最没有办法的人。我曾经两次恳请他帮助我。第一次,他几乎是亲手把他最爱的林文秀送进敌人的虎口里。林文秀能活着出来,是非常偶然的。第二次,我请求他帮助我。但这一次,是林文秀替我挡了一颗子弹。这件事你知道。我欠了老李天大的债呀,是我没办法还的。如果你能够……能够去关心老李,去照顾他,雅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就太好太好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雅兰向他点点头,“老杜,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不知怎么回事,我也一直放不下他,一直在想着他。特别是,在医院里,文秀牺牲之前,一手拉着老李,一手拉着我的情景,一直就在我心里转着。我想去看他,就是想知道,我能不能代替文秀。老杜,我非常想守在他的身边。” 杜自远握住她的双手,直截了当地说:“雅兰,要是这样,就最好了。那么,我把他托付给你了。” 几天后,张雅兰乘火车去了武汉。 张雅兰到的那天,李云林拉着她的手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文秀。噢,不对,你叫什么来着?你看我这脑子。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一直在想,那个特别像文秀的姑娘,会不会来看我。” 张雅兰静静地看着他说:“老李,我就是文秀。从今以后,我就是文秀了。” 一年后,李云林和张雅兰结婚。 新婚的夜里,李云林抚摸着她身上那一道道永远不会消失的鞭痕,说:“雅兰,你就是我的文秀。你们都遭受过同样的苦难呀!” 张雅兰和林文秀有一点是不一样的,她能够生育。张雅兰和老李结婚一年后,她给老李生了一个六斤八两重的儿子。老李有多高兴,就可想而知了。 不久,张雅兰调到武汉市公安局工作,在葛处长手下工作。 葛处长得意地笑着说:“雅兰呀雅兰,我终于可以把你扣在我的办公室了。” 看官们已经看出来了,本故事里的人物,正在一个接一个地退出本故事。但还有几个人没有退出。看官们等着看最后一段故事吧。 杜自远在南京市公安局的会议室里,和那些将要逐一退出本故事的人喝完红葡萄酒后,立刻乘飞机返回北京。老罗派来的汽车已经在机场等着他们了,并且直接把他们送回中调部。 局长老罗正在办公室里等着杜自远和秦东海。他们什么也来不及多说,就直接去了中调部的技术处影像室。那个小胶卷实在太过重要,他们必须亲眼盯着它的冲洗才会放心。 小胶卷很快被冲洗出来,一共十张底片。技术人员小心地调整着放大机,将小指甲盖那么大的底片放大成一本杂志那么大。 最初冲洗出来的两张,是一些南越军官持枪在密林里搜查前进。 泰东海指着其中一个人说:“老杜,就是这个人,自称阿本,差点把我和小龙引入陷阱,我忘不了他。” 后面的八张照片,所显示出的内容,让老罗和杜自远震惊不已。 所有照片都是在一间会客室的窗外照的,内容也是连贯的。照片虽然有一点模糊,但足以认出里面的每一个人。 在第一张照片里,南越总统府秘书长阮其波坐在沙发里,坐在他对面的是麦肯中校。梅斯则站在墙边,靠在壁炉上,手里端着酒杯。第二张照片里,麦肯已经起身向梅斯走过去。阮其波双手托着下巴正苦恼着。第三张照片里,麦肯和梅斯并排站着,看着阮其波。但阮其波的身后却出现一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他正把手伸进怀里。第四张照片里,麦肯和梅斯仍然看着阮其波。但阮其波身后的年轻人正用一支手枪对准他的头部。第五张照片里,年轻的枪手仍然举着他的手枪,而阮其波正在向前摔出去,身体还没有落地。第六张照片里,阮其波已经倒在地上,年轻人正转身离去,手里的枪正准备收进衣服里。第七张照片里,麦肯和梅斯正向阮其波弯下腰。第八张照片里,麦肯和梅斯蹲在阮其波的身边,手放在他的身上,似乎正试探他是否还活着。 这些照片虽然是静态的,但连贯起来的情节谁都可以看清楚。 老罗是做好充分准备的。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卷宗里,里面有阮其波、梅斯和麦肯中校的正面和侧面照片。他仔细核对了照片里的人物,直至确认无误。 他抓着杜自远的胳膊用力一摇,说:“老杜,非常好!”他转向影像室的技术人员说:“洗印两套,上光,烘干!快!” 说完,他就出去了,去给向副部长打电话。当天夜里,他和杜自远一起,将这些照片送给向副部长看。在座的,还有陈主任。 陈主任仔细看过这些照片,抬头盯着老罗和杜自远,说:“苏联人一定会看明白的!他们一定能看明白!” 苏联人果然看明白了。 一九五七年十月十五日,中苏两国政府正式签署了《关于生产新式武器和军事技术装备以及在中国建立综合性原子能工业的协定》。在这个协定里,有关原子武器方面的主要内容是: 苏联将援助中国建立起综合性原子工业;援助中国的原子武器的研究和生产,并提供原子武器的教学模型和图纸资料;作为原子武器制造的关键环节,向中国出售用于铀浓缩处理的工业设备,并提供气体扩散厂初期开工所用的足够的六氟化铀;帮助中国设计试验原子武器的靶场和培养有关专家等。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看官们还是跟着在下,重新回到故事里吧。 那一天下午,左少卿姐妹在机场送杜自远返回北京后,当天夜里,就告别张雅兰和柳秋月等人,与龙锦云一起,乘火车去了广州。 但是,她们刚刚在广州宾馆里住下来,就接到杜自远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非常简洁地说:“左,我刚得到消息,‘水’已去香港。你们也去,一定完成任务。”之后,他就挂断了电话。 左少卿放下电话时,心里充满了更多的疑问。杜自远在南京时交代给她的任务,以及他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话,让她心里充满了疑问。但在电话里是不能说的。 右少卿对此也有一点察觉。她说:“姐,哥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对你说清楚?” 左少卿摇摇头,握着妹妹的手说:“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但是,先不管这些,完成咱们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右少卿撇着嘴说:“姐,你不要嫌我烦,我就是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哥已经知道‘水葫芦’到了广州,说明已经掌握了他的行踪。怎么就让他跑到香港去了呢?我感觉,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呀?” 妹妹这一番话,其实正点在左少卿的心里,也正是她最疑惑的地方。 正文 五百八十三、 步入香港 左少卿不能不想到,还在南京的时候,杜自远就说“水葫芦”已经跑到广州了,似乎知道他的行踪。现在她和妹妹刚到广州,杜自远却告诉她,“水葫芦”已经逃到香港了。她也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什么问题。但转念一想,杜自远不应该对她们有什么隐瞒的呀! 当天夜里,龙锦云给她们带来明天去香港所需要的证件和火车票。 这天夜里,三个女人没有什么事,坐在一起闲聊。龙锦云就向她们讲述自己几次看见她们姐妹俩的经过,以及她在这段经历中的沉浮与挣扎。 她说:“我特别特别幸运的,就是被派到湖北调查局。我在局里就是做一些打杂的事。我估计,只要一过解密期,我就会被分配到远远的什么地方。那样,我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只有在武汉,我才能意外看见你们。” 左少卿笑着说:“你是先看见了我,还是先看见了我妹。” 龙锦云说:“我是先看见了你妹妹,右姐。不过,右姐好机警,把我甩掉了。不过,这就给了我希望。我就天天上街转呀,天天上街转。后来就看见左姐了。不过,我看见你们一个是长头发,一个是短头发,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是我看花了眼。” 左少卿姐妹两个都笑了起来,说:“总归是让你看见了。” 龙锦云说:“就是因为这个,老杜才相信,你们两个都在武汉。老杜说,你要能把她们盯住,那才是怪事呢。” 她们一直聊到夜很深的时候,才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左少卿姐妹和龙锦云三人,乘上了从广州开往深圳的早班车。这趟火车极慢。大概不会有人相信,广九线全长不过一百五十多公里,这趟火车竟然开了六个小时。火车在路上走走停停,在一些小站一停就是十几分钟,给其他车次让路。这样,她们到达罗湖桥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 左少卿和龙锦云都没有从罗湖口岸进入香港的经历。右少卿是经历过的,她自告奋勇为她们带路,沿着铁轨向前走去。 但是,到了罗湖口岸时,那里的情景却让她们大为吃惊。 罗湖口岸的外面是一条并不太宽的小街,叫和平街。和平街左侧是著名的侨社。侨社并不如它的名字听上去那样是什么社会团体。这是一个集餐饮、住宿、购物以及娱乐的场所。侨社的舞厅在那个时代是非常有名的。许多进出罗湖口岸的人都要在那里停留或者消闲一会儿,然后再离开。 侨社的对面,是一大排店铺。都是非常小而杂乱的店铺,出售各色小吃、百货、日用品等种种商品。但凡你能想到的,这里都有出售。 让她们感到惊讶的是,在和平街的两侧,所有的角落、空地,甚至店铺里,都挤满了衣裳褴褛、面容消瘦、神色不安的百姓。他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带着一点更加破烂的行李,两眼茫然地看着罗湖口岸那一边。 他们人太多,把本来就不宽的和平街挤得只剩下一条狭窄的通道。 左少卿姐妹和一些准备去罗湖口岸的人,都惶恐不安地从这些难民一般的百姓中间走过去,谁也不敢高声说话。 左少卿对这种情况非常惊讶。全国已经解放好几年了。从报纸上看到,国内已经完成了农村的合作社化,城市里也完成了公私合营改造。怎么会有这么多难民呢?他们为什么聚焦在这里?想去香港吗?为什么? 她低声问龙锦云。龙锦云对这种情况也是一无所知。 她们默默地从难民中间走过去。前面就是罗湖口岸。一些身穿黄军装的士兵持枪守在和平街的一端,不让那些难民再向前走。 那个时候的罗湖口岸,非常的简陋和狭小。 和平街的尽头,就是罗湖桥。罗湖桥的北端有两排低矮的平房,这就是罗湖口岸了。右少卿领着她们,直接向左侧平房的第一个窗口走过去。 左少卿看清了,那排平房的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个红色大字:“深圳海关”。她看见,妹妹已经在第一个窗口前停了下来。在那个窗口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出入检查”。 右少卿把自己的皮箱放在窗台上,然后把自己的证件递进窗口里。 左少卿在后面看见,那个身穿黄军装的海关人员只是在皮箱上拍了一下,就算检查过了,然后拿起一枚印章,在妹妹的证件上盖了一下,就递了出来。 妹妹提起自己的皮箱,拿回证件,回头向姐姐撇了一下嘴,就向里面走去。左少卿和龙锦云也和右少卿一样,把自己的提包和书包放在窗台上,让海关检查人员拍一下,然后在她们的证件上盖了章,就放她们过去了。 她们三个人离开“深圳海关”,只几步路,就走上了罗湖桥。 左少卿问:“妹,咱们这就算过关了吗?” 妹妹笑一下,“这一边是最简单的,到了桥那头才严格一些。” 左少卿问:“外面那些难民,是怎么回事?” 妹妹回头看了一眼,“海关”外的黑压压的难民,都无声地向这边看着。她摇摇头,“不知道。我以前来,这里是很繁华的,没有这么多的难民。” 她们都疑惑着,沿着罗湖桥继续向前走去。 广九铁路以及她们现在踏上的罗湖桥,是由中国著名的铁路建筑工程师詹天佑主持设计建造的,始建于一九〇九年。罗湖桥是一座铁桥,中间有两道铁轨。桥面是由木板铺成的,以便于行人行走。 她们走上罗湖桥时才知道,桥上还有一道关口。两道布满铁丝网的路障交叉着拦在桥面上,形成一个狭窄的出口。几名穿黄军装的海关人员站在路障旁边,检查每个人的行李。检查也很简单,他们只是把皮箱或提包里的东西大致翻一翻,就挥手让她们过去了。 再往前,木板铺成的桥面上画着一道粗粗的红线。 右少卿小声说:“这就是边境线。过了线,就属于香港了。” 她们跨过红线,走到罗湖桥另一端,这里就是香港海关了。 香港海关的工作人员有香港人也有英国人。他们都穿着整齐的制服,头上戴着大沿帽,很客气地要求每一个过关的旅客打开自己的行李。他们的检查就很仔细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要看到摸到。 十几分钟后,她们终于离开香港海关,进入了香港。 她们乘了出租汽车,直接去了潮海大厦。她们按照约定,在潮海大厦里住下来。 左少卿在浴室里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又仔细梳了头,然后对妹妹说:“你们两个休息一下吧,我要出去一会儿。” 妹妹睁大眼睛看着她,“你走得远吗?要不要我陪你?”。 左少卿说:“不远,就在这个楼里。” 她出了房间,乘电梯到了顶楼。她向寂静的走廊里看了一下,就走到一扇双开的门前停下,轻轻地敲门。里面立刻传出来“请进”的声音。她推开门走进去。 左少卿进了门,立刻就看见正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冯顿。他们互相注视着,都有一些吃惊,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左少卿吃惊,不是因为见到了冯顿。杜自远已经告诉她,来香港后就与冯顿联系,他会安排好一切。她吃惊的是,冯顿竟比两年前瘦了许多,脸色也不是很好。 冯顿吃惊,则是因为他真的没想到。他没想到到今天和他见面的,竟然是两年前就认识的那个台湾保密局情报军官左少卿。他当年曾经对她疑惑过,是不是她给自己打电话报警。但一查清她的身份,就相信不是了。但今天一见面,他不用问就知道,当年就是这个左少卿给他的秘书打电话,提到了《小二黑结婚》。 他无声地走到左少卿面前,和她握了一下手。向沙发上一指,“请坐吧。” 他给左少卿倒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也在沙发上坐下来。 左少卿笑着说:“冯先生,一转眼两年没见了。你比以前瘦了一些。” 冯顿默默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很沉重的感觉。他说:“我确实没想到是你。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我昨天夜里刚接到电报,说你来香港追踪的‘水葫芦’,名叫李铿一。他现在正躲在美国驻香港的总领事馆里。” 左少卿注视着他,目光飞快地闪动着。冯顿说的话,正和她心里知道的情况对应着。早在一九四九年,柳秋月调查“水葫芦”的时候,就从钱玉红在重庆铜梁县的结婚登记中发现,她男人不是姓李就是姓季。几天前,钱玉红神经失常时所喊的“铿一!铿一!”那就是这两个字了。李铿一。好怪的名字,她在心里想。 让她心里紧张的,是这个李铿一竟然已经跑进了美国的总领事馆里。这样一来,事情就很难办了。她不可能冲进或者潜入美国总领事馆里去找李铿一。 正文 五百八十四、 难民 左少卿问:“他还会出来吗?” 冯顿摇摇头,“很难说。从道理上说,他不可能在领事馆里呆一辈子,但呆很长一段时间却是可能的。”他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美国人可能还要反复询问他掌握的情况。你也可以想像,他掌握多少情报呀!” 左少卿仍然有些不甘心,“我们就没什么办法?” 冯顿一摇头,“他只要不出来,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左少卿点点头,“我猜想,你一定对美国领事馆做了严密监视?” 冯顿冷冷地一笑,“是的。是多点,二十四小时监视。你也不必问什么他会不会秘密离开的话。不可能。从领事馆里出来的每一辆车,我们都会追到底。直至查清车上的人员,他们的目的地,去干什么。李铿一不可能秘密离开。机场、港口,甚至包括渔港,我们都安排了眼线。香港就是这么大的地方,从领事馆里开出来的车,还能开到哪里去?他们一出门,我们就能猜出他的目的地。” 这时,房间里就安静下来。对左少卿来说,情况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李铿一只要不出门,就拿他没有办法。他有可能在里面住很长时间。那么,她现在承担的这个任务,也将是一个长期任务了。 她想了一下,又问:“美国人知道你在监视他们吗?” 冯顿笑了一下,“我们,台湾方面,还有美国人,英国人,这四个方面,互相之间几乎是知根知底。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嘛。” 左少卿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水葫芦”就是这种人。她可以想像得到,冯顿在香港的情报组织一定相当大了,要想让组织内部一个“鼹鼠”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这时,冯顿说:“左女士……” 左少卿立刻说:“请叫我左少吧,我叫你老冯,行吗?” 冯顿笑着一点头,“好,就叫你左少。两年前,你写了一个研究报告,被台湾方面简称为‘左报’。我看过了,你写得太棒了!” 左少卿忍不住露出笑容,“是吗,你看过了?” 他一点头,“是的,我看过了,很认真地看了好几遍。后来,我和杜自远总结‘星辰’计划的实施情况时,老杜说了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星辰’计划里,就缺这么一下子了。他说:‘左报’给了台湾方面最后一击!” 左少卿笑着说:“看来,是让我猜对了。” 冯顿又说:“不光这个‘左报’,你写的其他研究报告我也都看了,就是对国内经济的分析报告,也非常好。” 他这么一说,倒让左少卿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说:“老冯,有一件事让我很奇怪。我们今天从罗湖口岸进关的时候,看见外面聚集着许多百姓。他们衣服很破烂,脸色也不好。我估计,大约有三四千人吧。他们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聚在那里?” 这时,冯顿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了。他盯着左少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怎么回事,有什么不好说的吗?”左少卿疑惑地看着他。 冯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说:“他们都是国内的百姓。他们是没有饭吃,饿得呀!否则,他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往香港跑!”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呢?”左少卿更加不解。 两年前,她在香港研究大陆经济情况时,得出的结论是,国内的经济建设非常好。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得很快呀!现在怎么会没有饭吃呢? “你是从国内来的呀,你对国内的情况不了解?”冯顿盯着她说。 左少卿想了一下就明白了,从去年年底以来,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南越金兰湾美军基地的训练上了。后来就是马不停蹄的逃命,灾难一个接着一个。即使到了南京,到了武汉之后,也是处处紧张。她的注意力从来没有放在国内的经济情况上面。再说,她从国外逃回国内,再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呢,她不可能了解得很详细。 冯顿轻声说:“左少,你是个善于分析问题的人。你多看看报纸吧,很快就会看清楚。这几个月,从国内逃出来许多百姓呀,可能已经有十几万了!” “十几万!”这个数字让左少卿大为震惊。问他:“老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难民跑出来?” 冯顿的眼神痛苦而沉重,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国内究竟出了什么事。” 房间里一阵沉默。冯顿和左少卿都吸着烟,透过重重烟雾互相注视着。 冯顿沉默了片刻,又说:“你知道我现在做了一件什么事吗?我组织了一些公司里的职员,每天在街上,或者公司里募捐。用募捐来的钱去买衣服和食物,再隔着那些警察建立的封锁线,扔进山里。左少,那里全是山,几乎没有路。我的职员们好不容易才把衣服和食物背进山里。但那里有好几千人呀!那么几包食物扔进去,那些难民们……就像……就像……”冯顿说不下去了,脸上的肌肉瑟瑟地抖着。 左少卿默默地看着他。她能想像到,几千难民争夺几包食物,会是什么样子。她相信老冯是一个心肠坚硬的人,甚至冷酷无情。但他也痛苦到这种地步。 她轻声说:“组织上,对这种情况,没有什么通知或者说明吗?” 冯顿摇摇头,“什么也没有。打一个比方吧,我们的职责,就是站在门外守护的警卫,但门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不知道,也无能为力。” 左少卿理解冯顿的苦衷,也为目前的情况忧心忡忡。 冯顿略略喘一口气,说:“还是说你的任务吧。下午你有什么事吗?” 左少卿说:“没什么事,听你的。” 冯顿说:“那么这样吧,咱们去美国领事馆外面去看看,让你知道那里的情况。” 这个下午,左少卿姐妹跟着冯顿,去了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的外面观察。 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位于花园道二十六号,是一栋l型的大楼。隔着上亚厘毕道,就是香港总督府。这栋大楼刚刚建好不久,美国总领事馆也是最近才搬进去的。 冯顿在美国总领事馆南边的一栋楼房里建立了观察点,从这里可以清楚地观察进出领事馆的人。说一句实话,左少卿姐妹在这里观察许久,没有看出任何名堂来。 之后,她和妹妹沿着花园道慢慢地从领事馆门外走过去。领事馆里很安静,只有花匠在院子里修剪花木。在这样一个宁静安详的地方,她感觉,那个李铿一似乎永远也不会出来了。这个感觉,让她忧心忡忡。 和冯顿分手后,左少卿和妹妹回潮海大厦的路上,买了一大摞报纸,主要是香港报纸。她想知道,媒体是如何报道难民问题的。 晚上吃完了晚饭,她就开始坐在桌边看报纸。她一直看到深夜,桌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她这才知道,“逃港”一词,已经是报纸上的头条新闻了,每天都有大量的报道。对躲在山林里和已经逃进市区里的难民,都有非常详细的报道。此外,对香港政府的意见,以及香港各界人士和居民的意见,也有细致的披露。 从这些报纸里,她大约看出这么几种情况。 第一,自从全国解放后,一直就有一些地主、富农、资本家,以及隐藏不下去的潜伏特务,逃到香港来。但数量不多。这个情况,她是可以想像到的。 第二,从今年年初以来,“逃港”来的难民大量增加。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香港北面紧邻的宝安县农民,少数是其他省的农民。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很贫困。用老冯的话说,他们是因为没饭吃,饿的,才往香港跑。 第三,这种大规模的“逃港”已经引起香港英国政府的恐慌。他们通过外交渠道要求中国政府控制来港人员。左少卿在罗湖口岸外面看见的,正是这种情况。 第四,刚开始的时候,香港对这些“逃港”来的难民是接纳的。但现在已经不再接纳了。甚至派出了大批警察,建立了封锁线,不允许他们进入市区。所以,那些已经逃到香港来的难民,都聚集在边境与香港市区之间华山和小坑一带的山林里,在树底下或者山洞里藏身。他们日晒雨淋,没有食物,境况十分糟糕。 第五,难民问题已经成为社会热点。宝安县的难民绝大多数都在香港有亲属,这些亲属每天聚集在警察的封锁线上,向山上呼喊,并且把食物扔进山里。 今天下午,左少卿在街上买报纸时,就看见一些学生或者青年会的人在街上募捐,食物、衣物、钱,什么都可以。甚至美国和法国的领事馆也在组织募捐,为躲藏在山林里的难民送衣服和食物。 所以,第六,目前香港英国政府的压力非常大。香港人口密集,难以安置。报纸上披露,香港政府正准备将这些难民遣返回大陆。 正文 五百八十五、 再疑 左少卿心里,因为这些事而感到悲痛。 早上起来,她注意到妹妹一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她察觉到妹妹心里的疑惑,甚至是疑问,似乎是在问,你们**方面,行吗?怎么会造成这种局面? 吃完早饭,左少卿又出门去买报纸。这一次,她主要是买国内出的报纸。她希望能从国内的报纸上看出一点端倪来,弄清楚国内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还有另外一种想法,希望能就此写一个研究报告,然后通过龙锦云送回国内。 大约九点多钟,左少卿买了一大堆报纸,又回到潮海大厦里。 进门的时候,她出于习惯,向大厅里扫了一眼。没想到,她在这个大厅里,又遇到了让她更为意外的事。梅斯,那个她本已淡忘的,甚至不再和她有关系的人,竟然缓缓地从窗边的一张沙发上站起来,并用一种古怪讪笑的眼神看着她。 左少卿想起来,她上一次看见梅斯,还是在南越金兰湾的海湾餐厅里。那个时候,梅斯的目光是严厉而倨傲的,是不可一世的。但他今天的目光里,却在温和里藏着一点谦恭。这就是双方地位的变化。那个时候,他要是让她死,她几乎没有生存的可能。但今天却不一样了,他想拿住她,那是不可能的。 毫无疑问,梅斯今天到这里来,一定是有目的的。她明白,有些事是不能回避的。既然是意外,她就要弄清楚,这个意外因何而起。 她慢慢走过去,注视着梅斯。梅斯也同样注视着她。 梅斯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说:“我在二楼定了一个房间,可否上去一坐?” 左少卿盯了他一会儿,便无声地点点头。 梅斯在二楼定的房间是一个标准间,陈设简单。他显然不是要住在这里。他的目的,似乎就是要和左少卿在这里坐一坐,谈一谈。或者说,就是为了谈判。 左少卿在沙发上坐下来,直截了当地问:“梅斯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梅斯哈哈地一笑,“左少,这个就别让我去解释了。相信你也能理解。另外说明一下,昨天下午,我确实在美国领事馆的外面,看见了你和你的妹妹。我认为,我们在这里坐一坐,说几句话,才是最重要的。” 左少卿想起冯顿说过的话:我们方面,台湾方面,还有美国人,英国人,各自有什么动作,都是瞒不住的。梅斯同样有他的渠道。 她点点头,说:“那么,梅斯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梅斯表情温和地看着她,轻声说:“左少,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到的香港,和谁一起来的,不仅有你的妹妹,还有杜自远派给你的联络员吧?不知杜先生是否向你提过,我是见过那个姑娘的,她叫龙锦云。没错吧?” 左少卿平静地说:“你还知道什么?” 梅斯说:“我还知道,你到香港来的任务是什么。” 左少卿不想和他多费话,就说:“既然你知道我的任务,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李铿一交给我们?” 梅斯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尖锐而深沉。他停了片刻才说:“左少,你,或者你们,真是好本事。我一直以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你,还有杜先生,一定做过非常仔细的调查。” 左少卿轻声说:“梅斯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梅斯双手一拍,向后靠在沙发上,“好吧,这就是我今天来和你谈话的目的。我想问的是,你,或者说你们,能不能放过李铿一?” “这不可能。”左少卿的声音轻而坚定。 “这正是我想和你商量的。”梅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因为我是有原因的。” “那么,请说你的原因吧,我听一听。”左少卿平静地盯着他。 “第一,”梅斯竖起一根手指,“我想你一定明白,李铿一在领事馆里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在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和他交谈。这么说吧,我们想知道的东西,或者他知道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已经说出来了。那么,你就算是把他带回去,也没有意义了,是这样吗?” “梅斯先生,你还是接着说第二吧,如果有的话。”左少卿冷静地说。 “确实有一个第二,我希望你认真想一想这个第二。”梅斯脸上露出微笑。 “你说吧,不要再饶圈子了。” “左少,你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所察觉。事实上,李铿一最初到广州的时候,杜自远就已经掌握了他的行踪,甚至知道他藏身的地点。但是,在最后一刻,李铿一离开的他的藏身地时,杜先生却没有动。我认为,杜先生事实上已经放他走了。说得更容易让人明白的话,杜先生几乎是盯着他跨过罗湖口岸的。左少,这是为什么?接着,你和你妹妹就到了香港,你们的目的就是要把他带回去。左少,还是这个问题,这是为什么?你能回答我吗?” 左少卿感觉到头脑中的神经籁籁地跳着,如绷紧的弦,铮铮地响着。 离开南京前,当杜自远交给她这个任务,要求她把李铿一带回来的时候,她就有过这样的疑惑。当时,这个疑惑很轻微,在她的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但现在,梅斯却把这个疑惑直截了当地放在她的面前。 问题的另一方面是,她现在拿不准梅斯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实的。但她确实应该谨慎一些。她静静地说:“梅斯先生,你说的可能不准确。据我所知,李铿一进入香港的时候,杜自远还在南京。他不可能看着李铿一进入香港。” 梅斯笑着,向她挥挥手,“左少,请你不要计较。我说的只是一个大致的意思。这个意思就是,杜自远是知道李铿一已经进入了香港的。但是,他却没有下令采取行动。我的理解是,杜先生那时已经放弃李铿一了。” 左少卿摇摇头,“那不可能,他没有权利放弃!李铿一必须受到制裁!” 梅斯的眼睛瞪了起来,过去不可一世的神态又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提高了声音,“但事实就是这样!杜先生已经放弃李铿一了!你为什么还要追着他不放!” 左少卿严厉地说:“因为这是我的任务,也是杜自远当面交给我的任务!” 梅斯仍然坚持说:“他对你们已经没有意义了!难道不是吗?” 左少卿也提高了声音,“我不管什么意义!找到他就是我的任务!” 这时,她心里转了一个弯,换了一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她说:“梅斯先生,现在你已经知道我的任务是什么了。我倒是想问一下,你们还留着李铿一干什么呢?按照你的说法,他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他对你们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是不是这样?” 梅斯哈哈地笑起来,“左少,左少,我真是佩服你。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事实上,左少卿心里也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梅斯为什么要先说那个“第一”,说李铿一已经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呢?他似乎是说,李铿一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价值了。那么,他这么说一定是有目的的。她猜测,这个目的,极有可能就是“交换”。但是,他想交换什么呢? 左少卿尽可能平静地看着梅斯,微笑地说:“梅斯先生,我们认识已经有好多年了,也见了许多次面,应该互相比较了解了。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把你最想说的话,说出来呢?” 梅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藏着狡黠和探测,他似乎还在心里斟酌。 终于,他轻声说:“我刚好想起了这么一件事,不知你能否给我帮一下忙。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你是答应过我的,必要的时候,你会帮助我。你看,咱们已经见面了,为什么不能互相通一通消息,做一点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事呢?” 左少卿明白,他就要说到要害了。她说:“你说出来,我至少可以考虑。” 梅斯一点头,“是这样,我刚好想起来了。去年,大概是七八月份吧,具体时间我没有在意。我们有一架飞机,很不幸,由于气候或者设备方面的原因,迷失了方向,结果就飞到了上海附近。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这架飞机被贵军的高炮给打下来了。这件事非常令人遗憾。我听说,那架飞机上有两名驾驶员,是一死一伤。我再次声明,他们确实是在无意中飞到上海附近的,迷失方向了。至于贵军开炮把飞机打下来,我们也能充分理解。我的想法是,可否通过你,转告贵国政府,把死亡和受伤的飞行员都送回来,并且把他们的所有个人物品也一并交还给我们。如果能这样,我们将会非常感谢的。” 梅斯的眼光,意味深长,明显藏着什么意思。 左少卿平静地看着他,说:“梅斯先生想如何表达你们的感谢呢?” 正文 五百八十六、 拜访 梅斯静静地盯着左少卿,许久才说:“我们会让李铿一离开领事馆。不然的话,让他在领事馆里住一辈子,也是一件挺伤脑筋的事。” 左少卿很惊讶,在心里判断着这件事。这显然是梅斯要交换的事。她考虑,用一个被俘的飞行员和一具尸体,交换李铿一,或许是可以考虑的。但是,问题是,她能够信任这个梅斯吗? 想到这里,她淡淡地笑着说:“梅斯先生,你言而有信吗?” 梅斯严肃地盯着她说:“左少,我什么时候对你言而无信了?从来没有吧。但是!”他伸出一根手指,严厉地指着左少卿,“我要跟你说清楚,他离开了领事馆后,你们是不是看得见他,能不能找得着他,就是你们的事了。这个意思,我说清楚了吗?” 左少卿仔细地盯着他,说:“梅斯先生,这件事我会认真考虑!” 梅斯笑着向她点点头,说:“我理解,完全理解。我会随时和你保持联系的。” 左少卿和梅斯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立刻写了两份简要汇报。一份是有关“逃港”难民的问题,简要介绍了难民们目前的状况,在香港以及在世界上造成的影响。她只能简要介绍情况,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好办法。事实上,她连如何产生“逃港”难民的原因都不是很清楚。所以,这份东西,也只能是一个汇报了。 另一份简要汇报,则是美国中情局特工梅斯,有关用“水葫芦”李铿一做间接交换的筹码,要求中国政府释放美军飞行员的情况。她判断,这是一次“交换”,并且是间接的,其中还有不太确定的东西。但首要问题是,这个“交换”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她并不清楚,只能请求上级做出判断和决定。 左少卿将这两份简要汇报密封在信封里,就交给龙锦云。 她说:“小龙,这里面的东西很重要,你一定要保管好,尽快交给老杜。最好,也尽快给我答复。” 龙锦云拿着这两份汇报,立刻就离开了香港。左少卿是看着她过了香港海关,并走上罗湖口岸的铁桥。她明白,这两件事,即使是杜自远亲自去办,也不会办得很快。现在,她只能耐心地等候了。 但是,就在她等待的这几天里,却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把左少卿姐妹都卷入到极其严重的危险之中。 左少卿和妹妹有时仍然去花园道的美国总领事馆门外观察。她们在领事馆附近看了又看,确实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她忽然想起来,于志道就住在花园道,离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并不远。她到香港已经两天,应该去看看于志道了,否则,就会被于志道挑礼。想到这里,她和妹妹顺路去了花园道北端,于志道的家。 花园道上的那栋两层小洋楼仍然和两年前一样,干净整洁。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青翠欲滴。楼房外面的院门开着,院子里停放着两车汽车。 左少卿和妹妹四面张望着,慢慢地走进去。 楼下的大房间里,几名职员正在忙碌着。一名女职员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们,两只眼睛在她们脸上转来转去,显然对她们一模一样的相貌很惊讶。 她问:“两位女士,来办理业务吗?” 左少卿一摇头,“不是,我们只是想见一见于老板。” 女职员说:“你们跟于先生预约了吗?” 左少卿笑着说:“请你去告诉于老板,说有一位姓左的女士求见。他就知道了。” 女职员拿起电话,低声说了几句。她放下电话说:“两位请吧,他在楼上。” 这时,楼上已经传来于志道的喊声。他立刻就出现在楼梯口,大声向楼下说:“左少,左少,快上来!快上来!哎呀,你什么时候到香港的?真是太让人意外了。哎呀,这位,应该是你妹了吧?” 左少卿一边向楼上走,一边说:“正是我妹。于老板是见过她的。” 右少卿看着于志道,还是有些惊讶。她有些生疏,只是向他点点头。 于志道张开双臂,一下子就把左少卿抱在怀里,不断拍着她的后背,“哎呀,哎呀,我的左少,我终于又见着你了!哎呀,真是太好了!你妹,我是见过的,见过的。”他伸手拉住右少卿的手,就向楼上走去。他说:“都来,都来,到这里来坐!” 于志道满脸洋溢着笑容,兴奋地搓着手。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葡萄酒,向左少卿姐妹晃了一下,说:“咱们还是喝这个吧。” 他斟了三杯酒,放在她们面前的茶几上,说:“你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叶公瑾派你回来的?我可听人传说,毛人凤是让你给气死的,是不是呀?” 左少卿咯咯地笑起来,“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呀,都是谣传。至于说,我怎么又回来了,于老板,你不再问了好不好,我真不想骗你。” 于志道精明的眼睛定在左少卿脸上,认真地看了又看。他突然转向右少卿说:“你找到了你妹妹?是不是?在南昌的时候,你就说过,她当时已经……” 左少卿微微地笑着,轻声说:“是,我找到她了。是在武汉找到的。这次我妹和我一起出来,在这里有点事要办。”她笑着说:“于老板,你不至于还有那么大的好奇心吧。”一切都在不言中。她相信于志道这么精明的人,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于志道果然哈哈大笑起来,眼睛在左少卿姐妹之间来回转着。他向左少卿伸出大拇指,说:“左少呀左少,你是最会说话的,现在还是那么会说话。好,我都明白了。不该问的,我一概不问。说实话,我自己的事就够麻烦的了。” 左少卿看着他,关心地问:“于老板,生意不好吗?” 于志道瞪着她,把手一挥,“你说错了,生意是好,非常好!知道吗?我现在已经有了两条船。去年年底,我又买了一条船,也是旧船,但载重量是五千吨。现在,这两条船都在超负荷跑运输,一刻不停地跑。真应了你以前说过的那句话,香港的未来,航运业应该是一个大头。” 左少卿仔细地看着他,“可是,我也看出你的忧虑呀。有什么情况吗?” 说到这里,于志道就有一阵沉默。他举起酒杯,和左少卿姐妹碰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大口。他从办公桌上拿了烟,给她们每人递了一支,点上火。 他喷出一口烟,又用手挥了挥眼前的烟雾。他说:“左少,生意是很好,但问题是出在我这里。我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过我的妻子,是吧?” 左少卿一点头,“是,你第一次跑运输的时候,在蜀川号上。” 于志道的眼神变得沉重起来,“她病了,是癌症。” 左少卿大吃一惊,“于老板,她……很严重吗?”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用力吸着烟。 左少卿第一次注意到,他一向清癯而干练的脸上,已经显出一些苍老。花白的头发似乎也比以前稀疏了。她轻声说:“你妻子她,正在治疗?” “是。”于志道点点头,“但医生说,情况很不好。说她可能只有半年,甚至不到半年的时间了。所以,我想结束这里的生意,回美国去,多陪陪她。” 左少卿说不出话来。就在于志道第一次航行的夜里,她才知道于志道这个性格有些阴沉,为人十分狡猾的人,竟然还有一个美丽妻子,并且两情相阅已经许多年了。那时她就感觉到,于志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妻子和女儿。这个极其复杂的人,却有一个极其简单的人生目标,为了妻子和女儿。 同样,她也知道,于志道的航运生意,对国内的经济建设有多么重要。她心中的矛盾,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志道吸着烟,目光深沉而冷峻地注视着左少卿。他接着说:“航运是非常好的生意呀,我其实非常舍不得。现在这两条船,我和冯先生各占一半的股份。我很希望冯先生把我那一半股份接过去,继续做这个航运生意。” 左少卿立刻说:“对呀,让他接手,这不是很好吗?” 但于志道却瞪着她,用力一拍桌子,几乎吼叫着说:“他妈的!就是呀!这是多好的事呀!是不是?谁都看得出来,航运生意可以赚大钱!但是,那个混帐透顶的冯顿,却不肯把这个生意接过去!他不接!他甚至要我把他那一半股份也卖掉!他简直是混帐透顶!” “为什么呀?”左少卿惊讶地问。 她完全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连她的妹妹也疑惑地看着他们。 “我怎么知道!”于志道喊了起来,“我问过他,问过他许多次!但他就是不肯说!他宁可赔钱也不肯接过去!” 于志道非常生气。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转着。他在房子中间停下来,挥着手向左少卿喊叫:“这是对他有利的事!对大陆有利的事!他为什么不肯接!” 正文 五百八十七、 内部暗算 左少卿惊愕而疑惑地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旁观而言,今天世界上的事,总是向你最想不到甚至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总是让你处于最苦恼又最无奈的境地。人生之叹,莫不如此。 两年前,左少卿在促成冯顿与于志道合作的过程中,已竭尽全力。当时,他们三个人都认为,这桩航运生意具有多么好的前景。今天来看,这一点是没错的。但是,于志道要回美国去守护他的妻子。而冯顿,却不肯接这桩前景远大的生意。 她实在想不明白,冯顿为什么不肯接这桩生意。 于志道似乎也看出左少卿的想法。他在她面前坐下来,非常认真地说:“左少,从五五年开始到现在,只有两年的时间呀,你知道我给他们运送了多少物资?差不多有数十万吨呀!有他们紧缺的买不到的物资,也有精密的加工设备,许多东西是你想不到的。我停靠最多的地方是汕头。每次卸完货,当地的官员就会到船上来看我,握着我的手说许多感谢的话。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官员,但肯定不是普通官员。他临走的时候,会送给我一箱子酒。我能感受到,这箱子酒代表他们非常重的谢意。左少,不是因为我妻子得了重病,我会一直把这个生意做下去。你说,他冯顿为什么不愿意把这个生意接过去!” 左少卿说不出话来。她妹妹右少卿看着他们,也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这天夜里,左少卿回到潮海大厦时,直接去了冯顿位于顶层的房间。也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 她说:“于志道的生意,明显对国内的经济建设有好处,并且已经做出了那么大的成绩,你为什么不接手做呢?” 冯顿的表情让她感到惊讶。他用那么一种复杂的难以言明的眼神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她感觉到,他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或者,是不想说。再或者,是说不出口。她能看出他那痛苦的表情后面,有多么沉重的压抑。 她小声地说:“冯先生,可以对我说吗?我关心这件事,是因为我当时也促进过这件事,我是看着这件事如何成功的。哪怕,你只说几句,能够让我明白就行。” 冯顿双臂支在膝盖上,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左少卿对面。可以看出来,他心里正在做着痛苦的挣扎。 许久,他慢慢抬起头,用很轻的声音说:“左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可能,遭人暗算。”他又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补充说:“被自己人。” 左少卿更加惊讶地看着他。她有一种感觉,她已经许久没有和组织取得联系了,她对国内的情况更是所知甚少。她对组织的理解,可能全部来源于杜自远对她的信任。可是,她和杜自远之间的信任,是在战场上用生命换来的呀! 她也明白,这样一种信任,是被许多年,被许多艰难考验过的,是极其难得的。 她隐约意识到,国内的人,具体地说情报系统里的人,例如老冯的这个系统里的人,是否也有这样的信任呢?他们虽然都是**党员,都有坚定的革命信念。但是,他们首先也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呀!世界上的一切复杂,一切不理智,甚至不信任,也可能在他们身上存在。 她小声问:“是哪一方面?”对她来说,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冯顿咬着牙,瞪着她,低声说:“是经济方面的,或者说,是财务方面的。” 这个说法,让左少卿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政治方面的就好。她感觉,冯顿在香港,以贸易公司为掩护,从事复杂的不为人知的情报工作,要想在财务方面一点问题都没有,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冯顿却对她说:“左少,在财务方面,我有没有问题,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告诉你,我问心无愧!” 左少卿注视着他坚定的目光,也不能不点头。她能判断出一个人是不是说谎。 冯顿继续说:“在我的工作里,有些经费的使用,是说不出来源,也说不出去向的。这是我的任务决定的,这些经费的使用,本身就是秘密。我经手的生意,包括于志道的生意,也很难完全说清楚。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于志道提出由我接管他的股份时,我确实是准备接管的。我知道于志道的生意,对国内的经济建设有很大的好处。但是,自从两年前黄佐竹牺牲后,香港工委来了一位新的领导。我们之间一直有些隔膜。这次,我提出接管于志道的股份时,这位领导却笑着对我说:‘老冯,你很热心这件事吧。’左少,我听得出这句话里的含义。” 左少卿沉默了。话说到这个地步,其实就已经很清楚了。这就解释了,冯顿为什么不愿意接手于志道的股份。她心里很难过,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信任,永远是情报系统里最珍稀的东西。 这件事里最让她为难的是,她无法向于志道做出合理的解释。她也说不出口。 几天后,龙锦云再次来到香港时,她就冯顿和于志道有关轮船股份的事,又写了一个简要报告,交给龙锦云带回去。但她很快就接到杜自远从北京打来的长途。 杜自远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你信中所提之事,不要涉入。” 左少卿心里非常苦恼。她前面的两个报告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个报告立刻就有了消息,却警告她不要涉入!人生中最苦恼的事,就是当你发现你所追求的事业存在一点小小的瑕疵,或者不足,你很希望去补救,去修复。但是,你接到的指令却是,不要涉入!你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点点瑕疵,那一点点不足,变成大大的漏洞。你却没有任何办法。 现在,她心里的苦恼不能对冯顿说,也不能对妹妹说,更不能对于志道说,只能藏在自己的心里。另外一件事,“水葫芦”仍然躲藏在美国总领事馆里,拿他没有办法。她每天只能用看报纸打发时间。 但报纸上的新闻,几乎全部都是“逃港”难民的事。难民们躲在山林里,没有任何棲身之处,真的是日晒雨淋,无处藏身。他们每天只靠香港百姓投入山林里的食物为生。香港政府一再声明,要把难民全部遣返回内地。 这天中午,左少卿姐妹刚刚吃完午饭,正在房间里休息,于志道却来了。 他一进了门,就认真地看着左少卿,足足看了有一分钟。他最后叹息着说:“左少,我看出来了,你和冯顿没有谈成。他还是不肯接我的生意,是不是?” 左少卿心里很复杂。她不能向他说明冯顿心里的忧虑,只好向他摇摇头。 于志道坐在桌边,轻声说:“左少,我真舍不得把这两条船给别人呀!” 左少卿轻声说:“我知道。这件事,确实叫人很无奈。” 于志道挥了一下手,“现在来看,这件事已经没有办法了。我正在联系出手这两条船的事,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可是,还有一件事呢,我希望能有一个合适的人接手。否则,这件事也做不下去了。” 左少卿注意地看着他,“是什么事?” 于志道点点头,“就是我和炎哥的走私生意。这个生意,也做得很大,也很挣钱。我估计,冯顿更不会接这个生意了。没有合适的人做中间人,这个生意就没办法做下去了。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左少卿想了一下,也明白了其中的问题。这个合适的中间人,应该和大陆方面有比较深的关系,还要和炎哥有很深的关系。冯顿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而是不合适。眼下来看,还真没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来接手炎哥的走私生意。 房间里有一点沉默。于志道和左少卿姐妹都没有说话。 终于,于志道说:“你现在有事吗?要是没事,就陪我去见炎哥。就当是散散心吧,你已经来香港几天了,也应该去看看炎哥。顺便,和炎哥商量一下这件事。” 为了冯顿不肯接于志道的航运生意,为了不能向于志道做出合理的解释,左少卿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这个时候,就更不愿意扫他的兴。就说:“也好,我来了这些日子,也确实应该跟炎哥照个面,不然,炎哥又要说我了。妹,你也去吧,去认识认识炎哥。” 右少卿正觉得整天坐在房间里很无聊,也想出去转一转,立刻站起来说:“那好,我也正想出去走一走呢。走吧。” 这样,三个人就出了门。他们在潮海大厦门外,上了于志道的汽车。 杨志坐在汽车里,一看见出来的右少卿,急忙下了车说:“是右少吧,两年前那天夜里,我可见过你呢,还是我帮你放的救生艇。” 右少卿也很快乐,握着他的手说:“杨副官,那天可真要谢谢你了。当时你背着光,我可真没认出你来。要不然,我早就见到我姐了。” 正文 五百八十八、 再见炎哥 杨志为她们打开车门,笑着说:“哎呀,都这么些年了,咱们可真是有缘呀!” 他们都上了车。杨志开着车,就向尖沙嘴驶过去。 一场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灾难,就在这欢乐的表面之下,悄然开始了。 香港的街景,与两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如果把人的欢乐情绪也放进去的话,或许可以说,今天的香港,色彩要更鲜艳一些,有了一些绚丽的光彩。 至少右少卿就是这样的感觉。她望着那些从街上走的行人,街边商店里的橱窗,以及那些悬挂在高处的广告和名牌,在纷乱中透着一些亲切的感觉。 她问:“于先生,我们去哪里?” 于志道说:“我们今天不去湾仔。你姐姐知道,湾仔是炎哥的渔行。但今天炎哥不在湾仔,咱们现在去炎哥的家里。” 走在路上,左少卿向妹妹简要介绍了炎哥的情况,炎哥的“新义安”以及香港的三合会。再有就两年前发生湾仔的故事。 右少卿就很惊讶,“姐,原来你在台湾,还参加了三合会?” 左少卿说:“是,荃叔就是我的大佬。” 右少卿捅她一下,“你可真行呀!真是无孔不入。” 左少卿就笑着说:“到了哪座山,就要唱哪个山上的调嘛,要不然怎么行。” 炎哥住在尖沙嘴的一座大宅子里。门里门外,有一些穿着黑衣服的年轻人四处走动着。他们是炎哥的马仔,也是保镖。他们看见于志道等人在门外下了车,一个马仔就飞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炎哥就出现在宅子的门口。 炎哥张开双臂,大声说:“于老板,欢迎你来。快请上来吧。” 这时,他就注意到于志道身后的左少卿姐妹。他的眼睛里一片疑惑,来回注视着这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姐妹。 他摆着手说:“于老板,你不要说话。让我看一看,谁是那个打伤我客人的左女士。”他的目光在姐妹俩的脸上来回转着。他终于握着左少卿的手说:“应该就是你,我感觉,应该就是你。” 左少卿笑着说:“炎哥看得没错。这是我妹妹,右少卿。请炎哥今后多关照。” 炎哥慢慢向右少卿伸出手,握着她的手,眼睛却在温和中藏着锐利。他说:“她是左女士,你就应该是右女士了。你们真像呀。” 右少卿笑着说:“是,我是右少卿。今后请炎哥多关照。” 炎哥仍然拉着她的手,却转向左少卿说:“我看得出来,你这个妹妹,也应该是个狠角色吧?” 左少卿说:“炎哥怎么看出来的?” 炎哥用力握了一下右少卿的手,“她的手告诉我的。虽然细长,却结实有力。” 他一手一个,拉着左少卿姐妹的手,进了客厅。 炎哥的客厅宽敞而明亮,沿墙摆着乌黑的硬木家具,墙上挂着字画,很有一点古色古香的意思。 炎哥请他们在一张圆桌旁坐下,回头吩咐说:“黄妈,给客人们上茶。” 炎哥注意地看着左少卿,说:“我很好奇,冒昧多问一句,希望左女士不要见怪。” 左少卿说:“炎哥想问什么?” 炎哥眯着眼睛,说:“左女士的身份让我好奇,所以,我想知道,你是国还是共?” 左少卿淡淡地笑着,“希望炎哥不要意外,我是共。” 炎哥仰天大笑,拍着手说:“好,好,没想到我这个客厅里,居然也有共了。好,好。我再问一句,你这次到香港来,和我有关系吗?” 左少卿双手抱拳,笑着说:“炎哥,我今天是以荃叔的弟子来拜见炎哥的。若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我今天就不会来了。炎哥说是不是?” 炎哥点着头说:“好,好,那我们还是朋友。”这时,他转向于志道,脸色也略略地变得严肃起来,“于先生,你真的要离开香港?” 于志道无奈地点点头,“是,没有办法。现在正在料理手头上的事。等料理完了,就要来和炎哥告辞了。我知道,这一走,炎哥的生意就要受到影响了。” 炎哥说:“是呀,真的非常让人遗憾。本来是很好的生意嘛。可能你也想不到,还有别的人也在惦记咱们这个生意呢。” 于志道问:“不知是什么人?” 炎哥向他点点头,“是十四k的人,德字堆的话事人,名叫李基业,人称‘四只眼’。他已经托人向我传了好几次话了,想插手我的生意。我没有理他。” 于志道转向左少卿,“你知道这个人吗?” 这时,左少卿的脸色就相当严峻了。她几乎是恶狠狠地说:“知道。两年前在香港时,我就知道这个人。十四k过去是军统的外围组织,现在还有很深的关系。炎哥,十四k要插手这个生意,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吧?” 炎哥咬着牙,瞪着左少卿说:“插手这桩生意,不过是个名目。底下,是朝着我的‘新义安’来的。不过,于先生要离开香港,今后这个生意做不做,还没有定。所以,我现在也不会搭理他。以后等着看吧。” 右少卿原本也坐在圆桌边。但听他们的谈话,都是生意上的事。要么就是香港黑社会组织的事,她都不感兴趣。倒是墙上的字画引起了她的兴趣。当年父亲在时,家里的客厅里,也挂着许多这样的字画。她慢慢地站起来,仔细看着那些字画。 她没想到的是,在那些字画中间,还挂着一个用镜框镶起来的大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男孩子,穿着中式裤褂,雪白的袖口半卷着,很有一种小大人的感觉。最有意思的是,他对着镜头,做出一付武打的样子来,虽然架式不到位,却非常可爱。 这时,黄妈终于送茶进来。她在每个客人面前放下一盏茶,把最后一盏茶放在右少卿身边的茶几上,说:“小姐,你的茶放在这里了,请慢饮。” 右少卿点头说:“好,谢谢黄妈。” 黄妈拿着托盘刚出去,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就跑进客厅里,向坐在桌边的客人们张望,似乎是在问,我要打招呼吗? 炎哥就指着他说:“这是我兄弟,这些日子住在我这里。强仔,和客人们打个招呼吧,然后出去玩吧。” 这个叫强仔的孩子就向桌边的客人挥挥手,算是打了招呼。但他并没有出去玩,而是走到桌边向桌子上扫了一眼。 炎哥说:“强仔,找什么呢?” 强仔就说:“不找什么。”他转身就跑到右少卿身边,看着茶几上的茶杯。他扭头看着右少卿说:“老姐,我能喝这个茶吗?” 右少卿已经认出,他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孩子,就笑着说:“能喝,你喝吧,我没有喝过,是干净的。” 强仔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口,然后就歪着脑袋看着右少卿。 右少卿就笑眯眯地看着他,指了指墙上的照片,说:“强仔,是你吧?好精神。” 这个强仔受到了鼓舞,立刻来了精神,放下茶杯,来了一个马步立掌的架式。正是照片上的那个架式。 右少卿轻轻地笑着,伸手扶了一下他的掌,又让他稍稍侧了一下肩,说:“这样是不是更帅了,更有精神了?” 强仔立刻走到穿衣镜前,又把那个动作做了一遍,然后又和照片上的动作做比较。谁都看得出来,确实比照片上好看了许多。 他回头看着右少卿,眼睛里闪着欣喜的光芒。他走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右少卿。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特殊的镇静。他说:“老姐,你会功夫!” 右少卿灿烂地笑着,用拇指比着小指尖,说:“只会一点点。” 强仔抓着她的手,“你能教我吗?” 右少卿急忙向圆桌那边指了指,“会吵着他们的。” 强仔把她的手一拉,“咱们到外面去,好不好?” 右少卿正在无聊的时候,立刻笑着站起来,拉着他的手向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她笑着向姐姐挥了挥手。 到了门外,原来还想教强仔几个动作的右少卿就放弃了这个打算。门外院子里的保镖们都回头看着他们,她可不想在那些保镖的注视下做什么事。 强仔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向四面看了一会儿,突然指着两个黑大汉说:“贵哥,去开车来,我要出去。” 那两个黑大汉什么也不问,立刻向院子旁边的汽车走过去。 右少卿可吓了一跳,“哎呀,强仔,你要到哪里去呀,咱们可不能走远。” 强仔说:“老姐,不远的。咱们去看他们拍电影,没有多远。看拍电影特别好玩。走吧,走吧,从来没有人陪着我一起去。你陪我去吧。” 右少卿看着这个性格中有某种特殊的冷静和镇定的小男孩,他的眼神里似乎还有一种孤独。正是这种孤独让她动了心。她笑着向他点点头。 两个黑大汉已经把车开过来,并且为他们打开车门。 右少卿先扶着强仔钻进车里,然后自己也坐进去。 开车的黑大汉回头问:“去影棚?” 强仔立刻说:“对,去影棚。” 正文 五百八十九、 拍电影 当汽车驶出大门的时候,强仔明显地快乐起来。他几乎是靠在右少卿的身上和她说话。他说:“老姐,你看过拍电影吗?” 右少卿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看过。” 这下子,强仔可有了发挥的机会。他像个小话唠一样说了起来,“老姐,你去看一看吧,特别有意思。我只要有空,就去看他们拍电影。所有人都要听导演的,可是,那个导演就跟个傻子一样,手里拿着一个纸筒子。他说:安静,都注意了!所有人就都不敢出声音了。他说:开麦拉!那些艺人就开始演戏,互相说这个说那个。那个摄影机就对着他们拍。导演说:咔!这个镜头就拍完了。老姐,你知道吗,他要是不喊:咔!那些艺人怎么办?” 右少卿被难住了,眨着眼睛说:“那怎么办呀?对话都说完了,总不能瞎说吧。” 强仔嘎嘎地笑起来,“就是要瞎说呀!不瞎说怎么办呀!导演没喊:咔!你要是敢停下来,导演非骂死你不可,还要扣你的工钱!” 右少卿说:“那还真要瞎说呀?” 强仔拍着她的胳膊,“也不是真要瞎说,还要说在道道上。有一次,导演就是不喊:咔!那两个艺人就只好继续往下说。这个说:你想怎么着!那个说:我不想怎么着!这个说:你敢怎么着!那个说:我就怎么着了,你又能怎么着!这个说:你试试看!那个说:我就试试了,你敢怎么着!哎呀,那两个艺人汗都流下来了,导演还是不喊:咔!你猜最后怎么着了?” 右少卿惊讶地看着他,“最后怎么着了?” 强仔咯咯地笑着,把一只手放在嘴边,说:“导演睡着了。” 右少卿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一边笑着,一边拍着强仔,“你一定是瞎编的,一定是瞎编的。” 强仔大喊着说:“我没有瞎编。你知道吧,那个傻子导演还把那两个艺人给骂了一顿,说他们演得太差了,所以他才会睡着的。” 右少卿再次大笑起来。 强仔却没有再笑,而是静静地说:“老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这时,汽车在一个院门前停下。强仔下了车,拉着右少卿往院子里走。 院子里很乱,四周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景片,还有大大小小的木头箱子。一辆破汽车停在院子中间。一些穿着民国时期服装的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一个胖子跑过来,满脸都上谄媚的笑容,说:“强仔,来玩呀。” 强仔就说:“来看看。今天拍什么片子?” 胖子说:“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刚开始拍。强仔往这边走。” 胖子引着强仔和右少卿走到一个大房子前,一手抓着门把手,一个手指竖在嘴边,小声说:“里面正在拍呢,不要出声好吧。”他说着,就拉开那扇小门。 右少卿拉着强仔的手,进了小门。她第一次看见摄影棚是个什么样的。 里面很黑,也很乱,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里面只有一小块地方被灯光照亮。许多穿民国衣服的人聚在那里围观,人群里有人不断敲着锣,喊叫着什么。 胖子无声地向附近做着手势。很快就有人搬来两张椅子放在他们的身后,让他们坐。还有人在他们面前放了一张方凳,在方凳上放了两杯茶。 胖子小声说:“两位请喝茶。拍的是《啼笑因缘》,刚开始。” 右少卿想起来了,她是看过《啼笑因缘》这本小说的。她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这里搭的是街市的景,一对姓乔的父女正在这里卖艺,许多行人在旁边围观。男主角樊家树正慢悠悠地走过来,并且看见了正在卖艺的女主角秀姑。右少卿想起来,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接下来是秀姑的父亲关寿峰上场卖艺。他双手举着一柄大刀,在场中间耍着。 这时,强仔可来了精神,他站起来,模仿关寿峰的动作,也在比划着。但关寿峰显然不会武功,大刀耍得完全没有路数。导演很不满意,这场戏就一再重拍。 右少卿并不关心关寿峰的武功如何,她的眼睛只在强仔身上。她笑嘻嘻地抓着强仔的手,指点他如何做这个动作,才更有力,更好看。 强仔可不管这里是摄影棚,立刻向场中间叫了起来,“应该这样的!应该这样的!”他一边喊着,一边按照右少卿的指点做着动作。 许多人都回头看着他。右少卿去捂他的嘴也捂不住。 那个导演显然知道强仔是什么人,他也看出强仔身边的右少卿是有功夫的,就走过来说:“这位小姐,你肯定是练家子,麻烦你给做几个动作可好。他没有练过这个,耍得不好看,时间都给耽误了。” 强仔使劲推右少卿,怂恿她做几个动作。旁边有人递过来一把大刀,是木头做的,直接塞到她的手里。 右少卿没有办法,就接过大刀,做了几个干净利落的挥舞动作。场中间的关寿峰也照着她的动作耍了几下,果然比刚才好看了许多。 这时,导演就喊:“咔!”这场戏终于拍完了。 导演很高兴,走过来一边向右少卿致谢,一边邀请他们到场中间露一脸,扮路人姐弟,看关氏父女在场上卖艺。 右少卿还有些犹豫。强仔却拖着她上了场。有人递给她一件夹袄,让她套在衣服外面。那些演路人的演员也让出位置,让他们站在前面。 今天的看官中,不知是否还有人记得这部拍摄于一九五七年的电影。如果能找到,不妨看一看,在街头卖艺这场戏里,曾出现过一个孩子,就是强仔。在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年轻姑娘缓缓走过来,有点惹眼,就是右少卿。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许多年后,当年年仅十岁的强仔,成年后进入影视界,拍了无数的电影,他的开篇之作,其实就是这部《啼笑因缘》。还有一个情况不要忘记。许多年后,当年的强仔接替炎哥成为“新义安”的龙头老大,并且成为“中国星”集团的主席,捧红了无数演艺界明星。他在影视界的因缘际会,其实也起缘于这部《啼笑因缘》。 还有一件事可以说一说。全世界所拍的动作电影里,有了“武术指导”这个行当,是起于香港的动作电影。而香港动作电影里的“武术指导”,如果寻一下源头的话,也起于这部《啼笑因缘》。这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那天右少卿和强仔在摄影棚里当群众演员,并没有当太长的时间。因为后面的戏,是许多士兵冲进来砸场子,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但强仔仍然兴高采烈地拉着右少卿出了摄影棚。他手里还在不断比划着刚才学的那几个动作。 强仔一边走着,一边说:“老姐,你真的会功夫,教我好不好。” 右少卿看着他,就忍不住想起她曾经教过的黄小哥。他们都很像,都很爱好功夫。而且,他们脸上的神色里,都给人一种很镇静,又很淡定的感觉。似乎都预示了他们不同凡响的未来。 右少卿拉着强仔的手,轻松愉快地往汽车那边走过去。她说:“强仔,你要想学,就应该拜一个好师傅,认真地学。我可能在这里呆不了多长时间,所以教不了你。” 强仔仰头看着她,说:“你要走了吗?” 右少卿也低头看着他,笑着说:“是呀,我在这里的事一完,就该走了。” 那个时候的右少卿,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在香港呆一辈子呢。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惨叫。他们都吃惊地回头张望。 后面正在发生的事,令人恐怖。 强仔的两个保镖,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不太远的地方。此时,有四个穿黑衣的人正手持木棒痛打他们。一个保镖已经倒在地上。一个人用木棒猛击他的头。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一点反应都没有。另一个保镖正被其他三个人追打。 他极其恐怖地向前面喊叫:“强仔,快跑呀!快跑呀!” 看到后面的险情,右少卿和强仔都下意识地回头往前看。他们立刻看见前面也有四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正在向他们走过来。一握粗的木棒从他们的袖子里滑出来。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右少卿和强仔,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过来。 右少卿的脑海里立刻蹦出几个词:十四k!德字堆!李基业!于老板的生意!她明白,这些人一定是冲着强仔来的,目的则是为了炎哥的走私生意。 但是,她瞬间扫了一眼周围就明白,她和强仔根本无处可逃。小街不宽,身边没有出口。十四k的黑衣人正从小街的两端冲过来。两个保镖中,已经有一个被打倒在地,甚至失去了知觉。另一个正被人用木棒猛击,显然也逃不过厄运。右少卿瞬间看清他们的处境,他们无处可逃! 她一把抓住强仔的胳膊,紧紧地攥着,转身退到墙边。保护后背是她唯一能做的。她向两端观察,寻找可能的机会。但第二个保镖也被那些人打倒了。其他的打手们正向她和强仔这边冲过来。 正文 五百九十、 劫难 右少卿此时脸色青白,横眉立目,飞快观察左右。她一手仍然抓着强仔,让他靠在自己身后。她马步立掌,做着防备。 一个黑衣人已经冲到她的面前,她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又横肘硬挡,格开抡下来的木棒,但肩头还是重重地挨了一下。 她知道她不能拖延,再拖延下去必死无疑。她猛地提起强仔,向一边猛冲,同时连出飞脚。她已顾不得连续落在她身上的木棒,只是并力向前猛冲,拳脚连续出击。趁着这一边的黑衣人向后退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一个机会。 这里是一段围墙,并不算太高。此时,她也没有其他办法了,猛地抡起强仔,把他扔过围墙。她高声大叫:“强仔,快跑!快跑!” 此时,那些黑衣已经冲到她的身边,他们手中的木棒如雨点一般落在她的身上。右少卿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抗不住木棒的打击。 非常万幸的是,只有十岁的强仔却是一个极其冷静的孩子。他翻滚着从地上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电话报警。 当警察们吹着警笛跑进这条小街时,那些黑衣人正抡着木棒猛击倒在地上的右少卿。她踡缩着身体,双臂抱住头,已经不能动了。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炎哥客厅里的左少卿已经预感到某种不安,甚至惶恐。她不时回头观望客厅里,又向窗外张望,但都没有看到妹妹的影子。她的敏感告诉她,妹妹可能出事了。 她终于忍不住了,对炎哥说:“炎哥,麻烦你,叫你的弟兄找一下我妹和强仔,看看他们在什么地方。” 左少卿脸上的不安,也引起炎哥的警惕。黑道上的人,其实和潜伏的特工一样,对危险都有非同一般的敏感。有了感觉就必须做出反应。 炎哥立刻起身,向门口走过去。 但这时,却有一个弟兄飞跑过来,大叫说:“炎哥,出事了!强仔出事了!” 炎哥瞪起眼睛问:“出什么事了!” 左少卿却已经冲到门口,大叫:“在什么地方!” 左少卿问的话,显然比炎哥更直截了当。 炎哥的耳目遍布全香港。出了这么大的事,消息立刻通过各种渠道传递过来。情况很快就弄清楚了。右少卿和强仔在回家的路上遇袭,两个保镖被打死。右少卿为保护强仔被打成重伤。强仔也被打伤了,所幸不算重。他是被右少卿扔过围墙才逃出一条命来。现在,右少卿和强仔都已经被警察送到圣玛丽医院。 炎哥怒不可遏,瞪起的眼睛似要杀人。但他有过无数次类似的经历,应对的办法早已驾轻就熟。他在冲向汽车的同时,连续发出指令:查找凶手!查找幕后指使者!查清行凶原因!了解警察掌握的情况!各堂口警戒!注意异常的人!派人包围圣玛丽医院,保护右少卿和强仔的安全!找最好的医生! 在飞驰驶向圣玛丽医院的汽车里,左少卿瞪着炎哥,恶狠狠地说:“炎哥,我先说一句,我不管什么原因,伤我妹者,必死!” 炎哥也神色严峻,说:“我估计,是十四k的人!” 左少卿说:“我猜到了!” 在圣玛丽医院里,强仔的情况还算好。他头上身上多处擦伤,已经包了纱布。左肩曾经挨到一棍,疼得很厉害。医生怀疑骨折,因此打上了石膏。其他没有什么大伤。炎哥等人进病房里,他已经下床走来走去了。 他冲着炎哥大叫:“一群狗屎想杀我,不是老姐我就死定了!打死那群狗屎!一个不留全打死!” 右少卿的情况就很糟糕了。她左额角被木棒打开一条大口子,缝了十几针,半边脸已经肿了。仅此一处,就让左少卿怒不可遏。她身上多处被打得青紫。用医生的说法,是遍体软组织挫伤。 医生说:“她虽然被打得很重,但意外中的意外是,她没有骨折。如果普通人,就是有十条命也被打死了。她是会武功的人,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不过,她至少一个月不能下床。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左少卿抚摸妹妹身上的伤,真的是痛不可忍。她绝没有想到,她的亲妹妹会被人打成这样!她内心里全都是疼痛,痛不可忍! 右少卿躺在床上,拉着姐姐的手,努力动着嘴唇说:“姐,给我三天时间,我就能恢复过来。我一定要还手!你帮我!” 左少卿咬牙切齿地说:“妹,你耐心一些。等养好伤,姐一定帮你!帮到底!不管他是谁,我们绝不客气!” 有了左少卿这句狠话,这件事其实已经在暗中闹大了。 袭击强仔和右少卿的事,确实是十四k德字堆的话事人李基业指使干的。他原来的目的,不过是想控制住强仔,并以此要挟炎哥,要插手他的走私生意。 但他没想到,强仔的身边,意外出现一个叫右少卿的女人。他的手下根本没把这个女人当一回事,他们只想掳走强仔就算完成任务了。但这个女人却异常强悍,不仅打伤了几个同伙,还把那个孩子扔过墙头,让他们空手而回。结果,他的这些手下一时怒起,就把右少卿打得很重。 更糟糕的消息当天夜里就传到李基业的耳朵里。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女人,竟然是台湾情报局的高级特工,曾经在大陆潜伏多年。而她的姐姐,则是**的高级特工,也曾在台湾潜伏多年。这两个女人的非凡经历就已经让李基业毛骨悚然了。 另外一点,有传言说,这两个女人到香港来,是负有特殊任务的。她们的任务特殊到什么程度?甚至把不可一世的美国人都给吓住了。有人看见,一个美国人曾经亲自去潮海大厦拜访那个当姐姐的,甚至还相当客气。 这些情况不仅让李基业意外,更让他恐惧了。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找人从中斡旋,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所以,右少卿住进医院的当天夜里,各方面的人都在暗中活动起来。 当天夜里,“和胜和”龙头老大的“白纸扇”(军师),一个人称“驹哥”的人前来拜见炎哥,意图说和。 他一进门就说:“炎哥,强仔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实在是太不好了。‘四只眼’(李基业的绰号)也很糟心,说这完全是一个误会,是他手下的弟兄瞎了眼,惹着强仔了。他托我带个话,想把这个事善了了。不知炎哥的意思如何?” 炎哥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说:“驹哥的面子我是要给的。但‘四只眼’想如何善了,我倒是想听一听。” 驹哥就伸出两个手指,说:“炎哥看,这个数如何?” 炎哥一声冷笑,“我兄弟只值两百万?” 话说到这里,炎哥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白了,是不要钱,只要命的! 但驹哥受人之托,还想再争取一下,就说:“炎哥何妨出个数,总好商量的。” 炎哥就说:“我刚才说了,驹哥的面子我会给。但此事已经不在我的控制之下了,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驹哥“啊”了一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听说,那两个女人有些来头。” 炎哥说:“驹哥,转告‘四只眼’,好自为之吧。那两个女人,我都不敢惹她们。不知他‘四只眼’为什么招子不亮,惹到这种狠人。我怕是善了不了吧。” 驹哥这才彻底听明白了,那两个女人是一定要见人血要人命的!他告辞了炎哥,急忙赶回去向李基业报信。 这一夜,左少卿一直守在妹妹身边。其实她不必守着。强仔就住在隔壁的病房里,炎哥在走廊里安排了十几个弟兄,都是带着家伙来的。 到了半夜里,又来了七八名警察,也守在走廊里,和那几十个马仔互相注视着。 左少卿明白,这件事已经惊动了警方。她猜测不是十四k的李基业报了警,就是请了警察里的人帮忙。她在心里掂了掂,胸中一股恶气仍然难消。她就明白,为了妹妹,她是非要报仇的! 第二天早上,左少卿考虑,这件事必须跟冯顿说明一下,做一个交待,就叮嘱了妹妹一番,叫了一辆出租车回潮海大厦了。 在路上,她就发现有两辆警车跟在她的车后。她恶狠狠地想,你们就跟着吧!跟着也没用!老子一定要跟十四k的李基业算账! 左少卿一进冯顿的房间里,才知道她妹妹的事传播得有多远,连冯顿也知道了。 冯顿说:“左少,你真要报复十四k?” 左少卿瞪着他说:“是!希望你不要劝我!因为没用!” 冯顿却轻声说:“左少,我并不打算劝你。我的想法是这样,这个十四k是一股很大的恶势力,特别是他和台湾的情报局有很深的关系。去年台湾情报局策划发动了‘双十’暴动,依靠的主要力量就是这个十四k。我想借这个机会,打击一下十四k。你的意见呢?要不要我和你配合?” 正文 五百九十一、 监视 左少卿考虑一下,说:“老冯,你有你的麻烦,已经很困难了。所以,这次你就不要插手了。这是我私人的事,我自己处理。” 冯顿谨慎地说:“左少,你要注意,这个十四k的势力是很大的,你一定不要白白送了性命!” 左少卿瞪着眼睛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一定会处理好!” 这时,房间里就一阵沉默。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最后,冯顿终于说:“你的任务也要完成呀,不能耽误了。” 左少卿盯着他,说:“你发现了什么新情况?” 冯顿一点头,“是的。我现在有点疑惑。最近这两天,美国总领事馆里有点异常。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就有一辆小货车开到总领事馆的门外,领事馆里的人就开始往车上装他们募捐来的食品和衣物。之后,这辆小货车就会开到华山去,给藏在山里的难民送食物和衣服。这两天一直如此。这个规律让我感觉异常。” 左少卿皱着眉头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说到底,左少卿现在就算是在气头上,她也是一个精明干练的特工人员,任何异常情况都会引起她注意的。 她想了一下说:“老冯,我想去看一看,不要让他们钻了空子。” 冯顿看了一眼手表,立刻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上午九点半,左少卿坐冯顿的车,去了美国总领事馆南边的一个监视点里。 这个监视点在一座楼房的二楼,宽大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高大的窗户上拉着窗帘,但留了一条缝,一架长筒望远镜架在窗帘后面。通过这个望远镜,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总领事馆门前的情况。 冯顿手下的三个人,或坐或立,在窗帘缝的后面观察着。 左少卿站在望远镜的后面,静静地看着总领事馆的大门。总领事馆是一栋新建筑,门外有一些新栽的树,并不茂密,所以能看清附近的所有情况。 果然,十点整的时候,一辆小货车缓缓地开过来,在总领事馆的门外停下来。开车的司机下了车,向总领事馆门口的警卫室走过去。 左少卿问:“是这个人吗?” 旁边的一个观察员说:“就是他。”并且递给她一张放大的照片。 左少卿看了看照片,又通过望远镜观察那个司机。她立刻就察觉到了异常。 这个司机头上戴着鸭舌帽,脸上架着一副很大的墨镜。他满脸的络腮胡子,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色衬衣,袖子随意地卷了一下。下面是一条深蓝色的长裤和一双旧皮鞋。 左少卿察觉的异常是,这个司机已经连续出现三天了,竟然都是这副打扮,没有任何变化。这他妈的才是怪事呢!这三天里他竟然不换衣服?为什么?这是左少卿想不明白的地方。梅斯如果要耍花招,这个花招又如何耍呢? 左少卿通过望远镜,一动不动地盯着司机,猜测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 那个司机晃晃悠悠地走进领事馆门口的警卫室里,似乎是去打电话。因为不一会儿,从领事馆里面就出现四五个工作人员。他们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装满了纸盒和口袋。这时,司机也从警卫室里出来,和那几个工作人员打着招呼,一起推着车到了小货车的后面。 两名工作人员跳上了车,其余的人,包括那个司机,开始把手推车上的纸盒子和布口袋传递到货车上。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意外出现。接着,司机就合上车厢挡板。车上的两个人并没有下来,也帮他扣上车厢挡板的挂钩。车下的工作人员则向车上的人挥挥手,就推着手推车回到领事馆里面去了。 一分钟后,小货车就开走了。 左少卿回头看着冯顿,“你们追踪过这辆小货车吗?” 冯顿说:“每次都要追踪。但这辆小货车一直开到山里。车上的两个人就会向警察设的封锁线里面扔食物。扔完了,小货车就会开回来。那两个工作人员下车后,小货车就开走了。我们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是,我们都认为这辆小货车是个异常。” 左少卿明白,老冯说的对,刻意的规律和准时,有时就是一种异常。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出来,躲藏在领事馆里面的李铿一如何利用这辆小货车。 她说:“老冯,你观察得对,这里确实有异常。其中最可疑的,就是那个司机。你注意观察,如果他今后几天仍然不换衣服,那么他就一定有问题!” 冯顿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个司机再有问题,也没办法把人带走呀!那些纸盒子里、布口袋里,都不可能藏人呀!” 左少卿也说不出话来。她明明感觉到这里面有问题,却看不出问题在什么地方,这是最让她焦虑的事。 她想了想说:“梅斯要求我们释放美军飞行员,如果我们没放,估计他不会让李铿一出来。我们还是等上面的消息吧。” 冯顿立刻说:“有道理。我们就看上面怎么决定吧。” 也就在左少卿和冯顿为那个可疑的司机而焦虑的时候,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去圣玛丽医院看望右少卿。 右少卿也很惊讶,因为来看她的人竟然是顾尚宾。 顾尚宾是捧着一束花来的。门外的警卫仔细搜查了他的全身,确认他没有带任何危险东西,这才让他进了病房。他们还不放心,又派了两个人也跟进病房,站在门口看着他。 这个时候,右少卿斜靠在床上,正和趴在床边的强仔说话。 强仔无限仰慕地说:“老姐,你好厉害。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人。” 右少卿心里也很高兴,拉着他的手说:“你以后也拜一个好师傅吧,好好学一学,一定比我还强呢。” 强仔说:“老姐,我就想拜你做师傅。” 这时,强仔看见进门来的顾尚宾,就抬起头,用他冷静镇定的目光打量着他。 顾尚宾向病房里的人微微地笑着,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注视着右少卿。 右少卿非常惊讶地看着他,说:“顾先生,你怎么来了?” 顾尚宾笑着向她点点头,“来看看你嘛。咱们也有两年多没见了。” 右少卿疑惑地说:“这么说,你是听到消息才来的?” 顾尚宾说:“我一直在澳门。今天早上刚刚听到你受伤的消息,就急忙赶来了。右少,我没想到你又回到香港了。哎呀,咱们又见面了,真是难得呀!” 今天早上,顾尚宾是接到本部的电报时,才知道这件事的。他吓了一跳,没想到右少卿居然到了香港。电报里要求他设法对右少卿以及她的姐姐左少卿,采取任何办法予以严惩。但今天早上,他一抵达香港,只略略了解一下情况,就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右少卿的身后,不仅有她的姐姐做后盾,还有香港的冯顿和北京的杜自远。他们都是她最强大的后盾。弄得不好,可能在国共之间造成全面开战,那就可能控制不住了。上一次的“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事件,就被**方面利用,造成情报局在香港力量的巨大损失,这是不能承受的。 还有另外两个原因他是必须考虑的。第一,右少卿明显受到炎哥的全力支持。她又是因为保护炎哥的弟弟强仔才受的伤。第二,两年前,正是这个右少卿把他从警察局里救了出来。他不能忘恩负义。 现在,原香港情报站站长关锦州已经被调回台湾。接任的曾绍武又不明不白地死在武汉。现在的香港情报站,他是事实上的站长。他希望保住这个地位,就绝不能出现更大的动荡。 但是,问题还有另外一个方面。十四k的团伙,是台湾情报局在香港的重要力量。昨天夜里,十四k的李基业通过台湾方面的联络人,紧急向台湾求救。今天早上,本部给他的电报,本意就是要求他消灭左少卿姐妹,用武力化解这个危机。但顾尚宾看得太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他今天来,只能尝试用友情来化解了。 顾尚宾看着右少卿脸上的伤,非常痛惜地说:“哎呀,伤得实在是太重了,真是太不应该了。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吧。” 右少卿淡淡地一笑,“医生说,至少要躺一个月。我告诉你,我只需要躺三天就可以了!”这句话出口时,她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就射出凌厉而尖锐的目光来,盯在顾尚宾的脸上。 顾尚宾太明白这个话里的意思了。她的这个意思就是说,三天后,她将要报复十四k,而且决不会是不痛不痒的报复! 他温和地说:“右少,我一直惦记着你。当年还是你救了我,我绝不会忘记的。所以,我绝不希望你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 右少卿冷冷地盯着他,“顾先生,你什么意思?” 顾尚宾谨慎地说:“我听说,十四k的力量也很大,对任何人都是睚眦必报的。我很担心你遇到不测。另外一方面,我真的很希望今后还能和你保持联系,我们是朋友呀,是不是?” 正文 五百九十二、 秘密管道 右少卿说:“好了,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不必再说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无论有什么结果,都是我自己承担。我先放一句话在这里,希望你不要掺在这件事里,我不想伤了和你的关系。” 顾尚宾把这件事再次考虑一遍,感觉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能和右少卿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对他今后的工作是有利的,甚至还有可能是他手里的筹码。所以,他此时虽然嘴上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和这件危险的事,保持距离。 于是,他平和地说:“右少,我已经知道你的想法了。我呢,该说的话也已经说过了。可能你也累了,就好好休息吧。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再和你联系。” 右少卿笑着说:“顾先生,等有时间了,再和你一起去吃鱼丸吧。” 顾尚宾苦笑一下,向她挥挥手,起身离开了病房。 几乎与此同时,右少卿的姐姐左少卿,在潮海大厦楼下的大厅里,也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梅斯。 她从监视点里和冯顿分了手,直接回到潮海大厦的房间里。她吃了简单的午饭,给自己也给妹妹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准备去圣玛丽医院。 当她乘电梯到了楼下时,正看见梅斯从窗边的沙发上站起来,微笑看着她。她明白,所有人都是为了她们姐妹的事,在暗地里活动起来了。 他们去了大厅旁边的茶室里,坐在一张小圆桌旁喝茶。左少卿猜想,梅斯一定已经知道发生在昨天下午的事了。 果然,梅斯喝着茶,直截了当地说:“左少,昨天下午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我已经听说了。首先,我为你妹妹受伤感到难过,我真心希望她尽快恢复健康。其次,我不希望再发生什么意外的事,影响了我和你曾经商量过的那件更大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左少卿冷静地看着他,说:“梅斯先生,你的消息很快呀。” 梅斯静静地说:“凡是涉及到我们的利益的事,我们都要尽快了解。如果可能,也尽快采取适当的措施。这是我现在最关切的地方。其次,我想多嘴问一句,我们商量过的那件事,有消息了吗?” 左少卿一摇头,“我不想瞒你,估计也瞒不住。我没有任何消息,你还要等。” 梅斯点点头,静静地喝着茶,他只是很随意地说:“希望尽快有消息。” 左少卿低头拿起自己的茶杯,借此藏起自己的目光。 一个人的目光总是会暴露他的想法的。她低头看着茶杯,就是不想让梅斯看见她的眼睛。她隐约地意识到,梅斯要求中国政府释放被捕美军飞行员的事,一定有特别重要之处。但她也想不出来,一个被俘的美军飞行员会有什么重要性,需要梅斯如此关注。她只是想隐藏自己眼睛里的疑惑。 这时,梅斯却笑了起来,说:“左少,我发现,我确实有些迂腐,非常可笑的迂腐,不是吗?当年在南京,我一直想通过‘槐树’先生,和贵党建立一个可以保持联系的管道。却没有建立起来。我很迂腐,我一直在骑着马找马。其实,你就是我最好的管道呀!是不是?”他笑得满脸生花。 左少卿冷静地看着他,轻声说:“我们这条管道有用吗?我听说,中美之间在波兰就有大使级的会谈,而且会谈还很频繁。” 梅斯却向她一挥手,“那些官僚们,一无用处。”他一看左少卿的脸色,急忙改口说:“我指的是美国政府方面,不是指贵国外交部。” 冷静地说,梅斯和左少卿的这条管道,确实发挥了非同一般的作用。 再冷静地说,中美两国在波兰举行的大使级会谈,是由两国外交部门主持的。从一九五五年八月,到一九七〇年二月,共计会谈一百三十六次,却正如梅斯所说,没有取得任何说得过去的成果,到一九六八年一月,已经事实上停止了。 一九六九年一月,尼克松当选美国总统。当时中、美、苏三大国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在这期间,中、美双方都有了互相走近的意图,甚至互相释放了许多和解的信号。从中国这方面来说,开展乒乓外交,毛一主席会见斯诺,主动释放被捕美国人等等,都表明了这个意图。美国方面也同样有所表示,他们先后放宽对华经济封锁,撤走游弋在台湾海峡的美**舰,移走在日本的核武器等等。但是,在这个期间,中美之间虽有愿望,却没有一个可以互相交谈的平台。 尼克松不想重新启用中美在波兰的大使级会谈。这个会谈由美国政府外交部门主持,十几年来没有产生任何积极作用。他不相信外交部门的那些官僚能处理好中美之间的事。他迫切需要一条更有效也更秘密的管道。当时,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助理基辛格博士在遍寻之下,竟意外发现。中情局在香港,还与**方面保持着一个低级别的联络“管道”。 一九六九年四月,即将退休的梅斯奉绝密使命前往香港,与左少卿见面。 那一天,梅斯与左少卿秘密见面,没有多叙旧,直接说:“我奉美国政府高层的指示,想通过你了解一下,能否在中美之间,一定高层的级别上,建立一个秘密的有效的联系管道。我强调一下,不是中美在波兰的那种大使级会谈。” 左少卿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当天夜里,就通过龙锦云将这个情况报回国内。 事后据杜自远查证,这个报告由中调部转到外交部,但是,也从此石沉大海了。 在此后的几个月里,梅斯几次与左少卿见面,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他们默默地互相注视着。他们都明白,他们对这种情况毫无办法。 一九六九年九月,尼克松久久等不到梅斯给他带来的好消息,不得不责成美国驻波兰大使斯托塞乐,设法恢复中美在波兰的大使级会谈。但是,尼克松很快就发现,这个大使级会谈毫无意义。他仍然需要一条更有效的管道。 在中国国内,毛一主席和周总理也在为当前的国际形势而焦虑。 毛一主席和周恩来总理深知中国外交部的软弱与无能,不可依靠。从一九六九年二月起,他们抛开外交部,指定陈毅、徐向前、聂荣臻、叶剑英四位元帅另组班子,深入研究国际问题,酝酿利用美苏矛盾,改变中国对美政策的战略转变。 一九六九年九月,四位元帅在《对目前局势的看法》的报告中提出:“在中、美、苏三大力量的斗争中,美对中、苏,苏对中、美,都要加以运用,谋求他们最大的战略利益。”陈毅提出了从战略上利用美、苏矛盾,打开中美关系的设想。 但是,仍然是那个问题,中美之间没有一个可靠的有效的联系“管道”。而双方都不想利用早已名存实亡的中美在波兰的大使级会谈。 这期间,中苏之间已经到了爆发战争的边缘。一九六九年三月,中苏先后在珍宝岛发生了三次规模较大的武装冲突。苏联内部的强硬派主张对中国发动战争。西方媒体为此推波助澜。《华盛顿明星报》发表消息:《苏联欲对中国做外科手术式核打击》。文章中说:“据可靠消息,苏联欲动用中程弹道导弹,对中国的重要军事基地——酒泉、西昌导弹发射基地,罗布泊核试验基地,以及北京、长春、鞍山等重要工业城市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核打击。” 一九六九年九月十一日,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在北京机场与中国总理周恩来进行了一次极为“坦率”的会谈。这个“坦率”,意味着双方已经到了战争的边缘。 周总理坚定地对柯西金说:“你们调了那么多军队到远东,到底是谁想打仗?你们说要用先发制人的手段摧毁我们的核基地。如果你们这样做,我们就宣布,这是战争,这是侵略!我们坚决抵抗,抵抗到底!” 九月十六日,伦敦《星期六邮报》登载明为苏联记者、实为克格勃特务的维克多•;;路易斯的文章,称“苏联可能会对中国新疆罗布泊基地进行空中袭击”。 九月二十三日,中国成功爆炸了一颗当量为二万吨的地下原子武器。九月二十九日,中国又用轰炸机空投了一颗当量为三百万吨的氢武器,同样爆炸成功。这是中国对苏联最严厉的警告! 但是,这一连串发生的濒于战争的外交事件,把外交部那些软蛋们吓尿了。 他们终于万分恐惧地明白,现在必须借用美国人的力量了。他们想起来,当年的四月,由中调部转来的有关美国方面建议设立新的联系管道的情况报告。他们不得不将这个报告找出来,交给周恩来总理。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远在香港的左少卿终于收到国内来的指示,命令她与梅斯联系。 正文 五百九十三、 村正妖刀 左少卿秘密会见梅斯,简单地说:“中国驻法国大使,黄镇。怎么和他取得秘密联系,你们想办法吧。告诉你,这是唯一的渠道。” 这就是后来在中美外交关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巴黎渠道”。 在下再补充一句,黄镇大使一直被称为“将军外交官”,他和前面提到的四位元帅有更直接的联系和更相近的外交理念。 左少卿与梅斯的这条“管道”持续了数十年,直至他们白发苍苍。 他们之间没有外交语言,没有繁文缛节,没有虚假客套,但解决的或者传递的,都是中美之间非常敏感,甚至摆不到桌面上的事,都是实事。 梅斯经常乘飞机往返于美国和香港之间。但左少卿却直至香港回归的前一年才回到国内,是为了接受新任务,确保香港的顺利回归。 有一天,梅斯笑着对左少卿说:“贵国外交部为新上任的美国驻华联络处主任配备了一个可爱的年轻人,姓杨。”片刻之后,他又补充说:“可爱的小奴才!” 左少卿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说:“你少说屁话吧!” 但是,她怎么也不会知道,后来这位“可爱的小奴才”变成一个中国外交史上著名的“可爱的大奴才”。今天的看官们,或许能猜到他是谁。 这些都是后话了,后话不提。看官们还是跟着在下重新回到故事里吧。 关于梅斯要求中国政府尽快释放被俘美军飞行员并送回他们的一切物品这件事,左少卿和梅斯,都只能耐心等待。这个谜底,还要过几天才会揭穿。 这天夜里,左少卿、于志道、炎哥,还有可爱的小强仔,都坐在右少卿的病房里,看着她。右少卿已经能坐起来了,并且在床上用力活动着双臂和肩膀。 强仔趴在床边问:“老姐,你疼吗?” 右少卿笑着对他说:“有点疼,但还可以忍受。” 于志道说:“右少,我看你还是要多养几天。你这么活动,可能恢复不好。” 右少卿就收起笑容,隐约露出一副狠相,说:“于老板,我的身体我知道。我说过了,只要给我三天时间,我就一定能恢复过来。你看着吧,明天我就能下地了!” 于志道忍不住摇摇头,“真让炎哥说着了,你们姐妹两个,都是狠角色!” 这时,炎哥一直和左少卿互相对视着,似乎在无声中传递着什么意思。 左少卿轻声说:“炎哥,你是不是也猜着了?” 炎哥盯着她,“猜着什么了?” 左少卿点着头说:“表面上看,是十四k要插手你的生意,实际上却是台湾方面要插手你的生意。顾尚宾今天来,是不是说明了这一点?” 炎哥向她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不过,”他用力一挥手,“他想插手还有什么用吗?于先生就要走了,我的这个生意可能也做不下去了呀。” 这时,左少卿就笑着说:“炎哥,我倒是有个建议,不知你是否同意。” 炎哥立刻看着她,“你说,尽管说,什么建议我都想听一听。” 左少卿看了看于志道,又看着炎哥说:“我倒是想建议,由我妹接手于老板的生意。你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吗?” 炎哥和于志道都睁大了眼睛,同时看着正在扭臂的右少卿。右少卿则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惊讶地看着姐姐。 炎哥把头一歪,哈哈地笑起来,“为什么不可行,完全可行呀!我需要的,就是一个中间人嘛。右少就是一个合适的中间人。一头是我,另一头是你和冯先生。这个办法完全可行!” 右少卿张大了嘴,“姐呀,你让我跟炎哥做生意?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生意呀!我要是给炎哥做赔了呢,怎么办?” 房间里的人都哈哈地笑起来,右少卿的外行话,实在让他们快乐。 于志道:“哪要你去做生意呀。你就是在你姐和炎哥之间做一个中间人就行了。” 右少卿还是不明白,叫道:“那我不是多余吗?我姐和炎哥的关系,比我深多了,哪里还需要我做中间人呀!” 房间里的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连强仔也跟着笑起来。 左少卿拍着她的手说:“算了,别问了,以后再跟你解释吧。其实,这就是一个身份问题,明白吗?” 后来,右少卿接手于志道的走私生意,果然和炎哥配合得严丝合缝,做得风生水起,为大陆运送了许多物资。当然,她也在其中遇到了种种想不到的麻烦和危险。不过,那都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若以后有机会了,在下会讲给各位听。 右少卿所说的三天时间,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夜里,炎哥离开病房的时候,站在门口盯着送他到门口的左少卿,低声说:“左少,你妹的事,风险很大,你就不再考虑考虑?” 左少卿盯着他,低声说:“伤我妹者,必死!” 炎哥盯着她,点点头,什么也没有再说,就静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右少卿已经能下床了。她就在病房里强力活动筋骨。 她的病房是炎哥特意安排的,很宽大,很明亮,布置的也很讲究。用咱们内地现在的说法,这就是一间高干病房了。她站在宽敞房间里,咬紧牙关,用力拉伸韧带和肌肉,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大汗。 强仔很高兴,跟在她的身后学她的动作,也学得有模有样。 这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炎哥派人送来一个长长的盒子。 来人恭敬地说:“左小姐和右小姐,炎哥说了,送来几样东西请两位小姐过目。如果合用,就留下。如果不合用,请两位小姐说出来,想要什么样的,炎哥一定给两位小姐换来。” 左少卿解开外面的细绳,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黑色粗麻布的布包。两姐妹仿佛预感到某种沉重的杀气,正从那极其平常的粗麻布包里渗透出来。她们缓缓展开粗麻布,不由两眼放出光来。 粗麻布包里,竟然是两把虽然陈旧却显出岁月沧桑的旧日本刀。在旧日本刀的旁边,还有两把极其精致的蒙古匕首。她们的目光都落在那两把旧日本刀上。 内行不看新旧,而看厚重,尤其是历史的厚重。 左少卿拿起一把日本刀,上下仔细打量。很显然,这把刀当年制作得极其精致,虽经后人仔细保管,终因年代久远而显得乌黑而陈旧,刀鞘和刀柄的装饰,也有一些磨损。她缓缓拔出刀来,一道白光从刀鞘里闪出,森然透出冰一般的寒气。她注意到刀身一侧有铭文,注目仔细观看。那竟然是一串长铭文:“势州桑名住右卫门尉藤原村正”。 她忍不住叫道:“妹呀,是日本著名的‘村正妖刀’!” 右少卿瞬间拔出她手中的那把刀,也在刀面上看见一串铭文:“伊势桑名左卫门尉村正”。她说:“姐,制刀者都是村正,但肯定不是一代人!” 从旁说起来,这个“村正”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刀匠,诞生于日本最动荡的室町中期,以打制品质优秀的实战刀著称。“村正刀”先后传承了有一百多年。右少卿手中的“伊势桑名左卫门尉村正”,据考证,应为第一代。左少卿手中的“势州桑名住右卫门尉藤原村正”,则有可能是第二代或者第三代刀匠。 姐妹俩看清手中的刀一个是“左卫门尉”,一个是“右卫门尉”,便将各自手中的刀掉换一下,以适应她们名字中的一左一右。她们拿着刀,在灯光也仔细观看。 细说起来,这把“村正刀”是经过千锤百炼锻打而成的。刀匠将一块好钢在炉火中烧红,反复折叠锻打,直至超过千层,使其中的钢分子更加紧密而均匀。待成型后,又用一种特殊的烧刃土包住刀身。其中的要点是,刀刃部分包的薄,而刀背部分包的厚。然后放入750度至800度的炉火内烘烧到特定的时间,再放入冷水中冷却,这就是最关键的“淬火”。 这个“淬火”会使刀身自然形成一种优美的弯曲,这是人工做不到的。“淬火”还会在刀的表面形成一层非常坚硬的“麻田散体”。这是当年日本刀匠们的叫法。用今天的叫法,是“马登斯晶体”。也就是高温晶体结构因为急冷的缘故,使得碳原子被锁紧在晶粒中而产生的“亚稳”状态,使晶体之间存在极大的内在张力,因此造成极其坚硬的效果。这些“马登斯晶体”在刀刃与刀面的边界处产生出银沙般的颗粒状纹样,形成白雾一般弯曲扭动的线条。这是鉴赏“村正刀”品质的重要依据。 左少卿称这把日本最著名的“村正刀”为“村正妖刀”,却与日本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德川家康有密切的关系。 德川家康的祖父清康、父亲广忠都是在王室的权力斗争中被身边近臣暗杀,所用的都是“村正刀”。德川家康幼年时又曾经被一把“村正刀”伤过手指。一五七九年,德川家康的儿子信康,被织田信长赐死,所用的也是一把“村正刀”。 正文 五百九十四、 暗中交易 一六〇〇年,德川家康与丰臣秀吉的重臣石田三成展开“关原合战”。那时,织田家族已经归附德川家族了。但德川家康却被织田信长的侄子织田长孝使用的长枪误伤了手指,并且是当年受过伤的手指。而这个织田长孝所使用的“长枪”,也是“村正”所制的一种长刀。据说最长的“长枪”,竟有七尺之长。 正是这些经历,使德川家康断定,“村正刀”是专门作祟德川家族的妖物,是妖刀。并下令毁弃所有的“村正刀”。到了江户时期,迫于幕府的压力,无人再敢公然携带“村正刀”。以前铭为“村正”的刀也大多改了铭。所以,现存“村正刀”的真品,极为稀少,是珍品。 左少卿姐妹没想到的是,炎哥竟然一下子拿出两把“村正刀”来。这下子,姐妹俩终于明白,炎哥这两把刀,即是对她们姐妹的强力支持,也是有意要借她们的手,杀十四k的李基业。 被人利用,让左少卿心里略略地有一点不舒服。但妹妹被打成这样,这个仇是非报不可的。其次,她和妹妹,将来还要“利用”炎哥呢。所以,这也是值得的。 想明白这一点,左少卿姐妹就开始商量明天晚上如何动手杀李基业的事了。这里面最麻烦的,就是香港警察。现在这些香港警察,就守在病房外面呢。 姐妹俩商量好行动计划后,下午,左少卿就悄然离开病房,出去做准备了。行动之前先做好必要的准备,是必不可少的。 两天后,她们是要去杀人的!所以,第一不能被警察抓住。第二要经得住警察调查。这中间,她们就要“利用”炎哥了。相信炎哥会帮助她们。 这天夜里,于志道和炎哥先后来到医院里看望右少卿。他们静静地坐在沙发里,看着这两姐妹。 于志道小声说:“左少,是不是太冒险了?” 炎哥也点头说:“左女士,你要是改了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左少卿看了妹妹一眼,低声说:“炎哥,还有于老板,不是我们气量小,实在是他们打人打得太重了。下午护士来换药的时候,我都看了。额头上缝了十几针不说,身上更是被打得遍体青紫。她是我妹!我绝不能放过他们!” 她说到这里,伸手拉起妹妹的衣袖,又拉起自己的衣袖,让他们看手臂上相同的疤痕。她说:“你们看到了吗,这是我们母亲在临死前,把我们送人时给我们咬的疤,就是要让我们知道,我们是亲姐妹,有难的时候一定要互相帮助。就算他们要劫持强仔,也不应该把强仔身边的人打成这个样子!太过分了!” 炎哥点点头,说:“我看出来了,你们是一体的。”他轻轻站起来,说:“好,我明天还会来,来接强仔出院。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吧。” 炎哥出了病房。两个马仔立刻跟在他的身后,一起向楼梯口走过去。 他们去了楼下的停车场。炎哥上了车,两个马仔都上了前座。汽车无声地驶上大街。汽车并没有驶向尖沙咀的方向,而是向相反的方向驶去。半个小时后,汽车在一条僻静的小街里停下。 大约十几分钟后,一个人影悄悄走到汽车旁,拉开车门钻进后座里。 上车的,正是十四k德字堆的话事人李基业。 炎哥对前面的两个马仔说:“你们去抽支烟吧。” 两个马仔下了车,一只手伸进怀里,谨慎地看着前后。 炎哥微微地笑着,说:“基业兄,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四只眼李基业看着站在车外的马仔,说:“炎哥,先说一句啦,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来,没有带弟兄们来。我相信炎哥的大量。” 炎哥笑着说:“这就好。我挑选这个地方不是白挑的。” 李基业再次向周围看了一眼,但周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他说:“炎哥,对不住了。前天的事,兄弟也是受人之托。拿人钱财,只好替人消灾。不过,我到今天才知道,炎哥的走私生意可能也要收手了。所以,前天的事,是我有眼无珠,白做了。” 炎哥冷冷地盯着他,“该不是澳门来的顾先生吧?” 李基业叹了一口气,“算了,炎哥,不去说了。我对不住炎哥,请炎哥开个价吧,希望能把这个事抹平了。” 炎哥问:“你是真心吗?” 李基业说:“我四只眼什么时候打过诳语。只是,也请炎哥给我留下吃饭的余地,也让我养得起弟兄们,就行了。” 炎哥静静地说:“我一口价,要你油麻地和深水埗的生意,如何?” 四只眼李基业立刻张开了嘴,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炎哥所说的这个生意,其实就是在这两个地方的娱乐场所收保护费。这些娱乐场所,指的就是娼家、按摩院、发廊、麻将馆,以及电影院、戏院等等。李基业在每个娱乐场所派两三个弟兄做门童,有点类似今天的保安。这个生意看着简单,实际上却利润惊人,每年有上千万港币的收入。炎哥说的这两个地方,几乎占了李基业一半的生意,难怪他会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炎哥已经说了,这是一口价,是容不得他还价的,只有他接受不接受的份。接受,他每年就要损失一半的收入。不接受,几天之内,炎哥就会和他有一场恶战。要命的是,现在还有两个来头不小的狠女人要对他下手呢!他现在连犹豫一下的余地都没有。 李基业咬牙切齿地瞪着炎哥,终于说:“好,炎哥,咱们一言为定!” 炎哥轻声说:“好,一言为定!我建议你今天就通知下去。免得我们明天去接手的时候有什么不痛快,反倒引起警察的注意。” 李基业说:“好,我今晚就通知下去。”他想了一下,又说:“炎哥,那两个女人怎么办?她们还想给我惹麻烦吗?” 炎哥冷笑一声,“你连两个女人也对付不了吗!你还在香港混什么混!” 李基业一咬牙,“好,老子等着她们!”他说完,推开车门下车走了。 炎哥坐在车里,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远处的小巷里。他向车外的马仔招招手。说:“我们走。” 炎哥的车无声地开走了。黑暗的小街里更加黑暗,也更加寂静。远处和近处,都似乎有鬼影幢幢。 片刻,从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闪出一个人影。他向李基业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又向远去的汽车看了一眼,就静悄悄地走了。 这个人影很快在街边找到一部公用电话。他拨了一个号码说:“老板,他们见过面了。现在已经分头走了。” 此时,在潮海大厦顶楼的大房间里,冯顿轻轻放下电话,回头对站在他身后的杜自远说:“让你猜着了,他们确实有勾结。你看,要不要我派人通知左少卿?” 杜自远站在圆桌旁,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他望着黑暗的窗外,在心里斟酌片刻,笑着说:“老冯,你应该了解这个左少卿。你觉得她会闭着眼睛往陷阱里跳吗?” 冯顿虽然比两年前瘦了许多,但他那个光光的圆脑袋仍然在灯光下泛着光。两年前左少卿的身影,她的一言一笑,都在他眼前断断续续地闪动着。 他伸出粗短的手指向杜自远点一下,“你说的对,她是我见过的最机警最有智慧的人。不过,湾仔的炎哥,和十四k的李基业也不是凡人呀!她要是吃了亏呢?” 杜自远低声说:“我是这么想,左少卿即使吃亏,也是在心里算计过的,她一定不会白吃亏。明天我会和她见面,再和她确认一下。不管怎么说,顺手打击十四k,是她手里最轻的任务。她肯定知道这一点。” 第二天早上,仿佛预示着某种危险将要降临,香港阴天。雾一般的云压在山头和海面上,让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很昏暗,且潮湿如晦。 在圣玛丽医院的高级病房里,左少卿和妹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飘落下来的雨丝,如极细的线一般垂落下来。窗外的房屋和街道都渐渐变得湿润,在青白色的天光下闪耀着清晰如画的色彩。 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将有大雨。街上的行人都匆匆地走着,仿佛要躲避将要来临的大雨。之后,广播里又开始介绍躲避在华山和小坑一带的难民们的情况,说他们只能在树下或者牵拉起来的破床单下避雨,状况极为艰难。 左少卿一听到难民的消息,心里又忧虑起来,不知他们如何躲过将要来临的大雨。她知道,每天仍然有许多香港居民背着食物进山,隔着警察建立的封锁线往山里扔食物。可以想像,那些警察在这样的日子里,也不会好过。 接着,她就想到,美国总领事馆的人,仍然是每天一次,用一辆小货车给山里的难民送食物。她有一种非常明确的感觉,美国总领事馆的这件善举,是隐藏有问题的。但她想不出会是什么问题。 正文 五百九十五、 隐瞒 大约八点钟的样子,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左少卿走过去开门。她意外地看见,龙锦云头发湿漉漉地站在门外,眼睛还在扫着走廊里的马仔和警察。 “小龙,你回来了?”左少卿惊讶地问。 龙锦云一点头,小声说:“左姐,老杜也来了。让你现在就去见他。” 左少卿立刻说:“好,我就去。”她回头说:“妹,我去了,等我回来。” 右少卿黑黑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说:“姐,你早去早回。” 左少卿忍不住笑了。她明白妹妹的意思,自然也明白她的那点小醋心。妹妹和她一样,都惦记着哥。她说:“我很快就回来。” 左少卿和龙锦云打着伞走在街上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地大了。风在拥挤的楼房之间掠过,裹挟着雨丝一直扑打到她们的脸上。她们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湿了。 杜自远并没有住在潮海大厦里,而是住在距离新华社香港分社不太远的一家旅馆里。这里的行人很少,也很安静。 龙锦云轻声说:“左姐,三楼,三一九号房间。你直接上去吧,我在下面看看,有没有人跟着我们。” 左少卿顺着楼梯上了三楼。她看了一下门牌号,知道三一九号房间在走廊的最里端。接着,她就看见秦东海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向走廊里看着。 他向左少卿点点头,就伸手推开房门,示意她进去。 左少卿一进门,就看见杜自远站在房间里,正看着她。她无声地走到他的面前,注视着他。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关切和情意。她缓缓地伸手,搂住他的腰。 杜自远也搂住她,用力一抱。他们的脸贴在一起,很久没有松开。 她心里有温暖也有舒适。那是一种依靠,一种放松,是一种什么也不用想的偎依。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一种叹息。妹妹和她分手时的眼神她看得太明白了。以前,她一直想,等将来吧,将来一切都会好的,她和杜自远之间,一定会有一个特别好的结局。但她现在明白了,这种结局是不会有的。有了,就可能伤到妹妹。 她慢慢地从杜自远的怀里挣出来,仍然不舍地攥着他的手,说:“好了,就这样吧。你特地来香港,有什么话,就说吧。” 杜自远拉着她的手,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然后说:“你和你妹,真要去报复十四k?明天晚上?” 左少卿点点头,“是。这个消息,早就传了出去。连警察都知道了,天天有警察守在病房门口。告诉你,我们不可能罢手!” “那么,你们都想清楚了?” “是,都想清楚了。他们打伤了我妹,我不可能放过他们!” “也想好了脱身的办法?” “是。你放心,我们不会吃亏。” “你们想过没有,炎哥也可能和十四k勾结的,在背后做交易。” “那是肯定的。”她点着头,轻声说:“我能猜得到。不要说炎哥,好多人都在背后做交易呢。我都能察觉到。炎哥会和十四k的李基业做交易,但一定不会做绝。他只会利用我,达到他的目的。同样道理,我也要利用他。这是我和他之间不用开口的交易,你放心吧。” 杜自远无声地看着她。看得出来,他仍然不放心。 左少卿笑着说:“不要担心。还是说正事吧。第一件,梅斯说的事,上级有交待吗?我们应该怎么办?” 杜自远点着头说:“梅斯很精明,但精明过了头。美国的一架侦察机到上海侦察,被我们打了下来。飞行员一死一伤。本来我们没发现其中的秘密。但他一说愿意拿李铿一做交换,我们就意识到其中有问题了。中调部命令我负责调查。我在上海检查了被俘飞行员的所有物品,结果,在他的航行图里发现了问题。” 左少卿惊讶地看着他,“是什么问题?” 杜自远笑着说:“我发现,在飞行员的航行图里,沿着海岸线点了几个小点,非常小的点,以前一直以为是随意点的,谁都没有在意。我拿着这个航行图请教了空军司令部的人,这才知道,这些小点是我们海岸线上的雷达站。最要命的是,这个飞行员居然发现我们雷达站设置上的一个漏洞,他正是从这个漏洞里飞进来的。我们猜想,那个飞行员一定在被我们击落前通知了他的基地,暗示这个航行图很重要。所以,梅斯才肯用李铿一做交换,想要回这个飞行员和他的所有物品。” 左少卿点点头,“难怪呢,原来是这样。那么,还给他们航行图吗?” 杜自远说:“还,还是要还的。但以后我们的雷达站会重新布置。” “那么,我可以通知梅斯,说我们已经同意放人?” “可以。我们已经通知了英国驻华办事外,请他们代为转达美国方面。我估计,美国方面今天或明天就会得到消息。但我们放人,和他们让李铿一出来,应该是同步的,这样才合理。” “我明白,我会和梅斯说清楚。”左少卿谨慎地说。 这个时候,她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这是她心里的一个疑问。梅斯也曾经提到这件事,让她更加疑惑。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杜自远,希望能看出一点内容来。 她说:“自远,梅斯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李铿一跑到广州时,已经被你掌握了行踪。他说,你当时要逮捕李铿一是很容易的。但你却在最后一刻放他去了香港。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 杜自远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眼睛里,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只是那样不动声色地看着左少卿。左少卿隐约能感觉到的,是他心里的沉重。 她小声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说?” 但是,杜自远却轻声说:“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左少卿明白了,他不愿意回答。这么多年来,杜自远第一次对她有所隐瞒。她想不出他为什么要隐瞒,其中又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她想了想,就换了一种方法来问。她说:“如果李铿一出来,我或者把他带回去,或者把他就地消灭,对吗?” 杜自远却非常坚定地说:“对,就是这样。” 左少卿心里更加迷惑了。既然如此,他当初为什么要放李铿一来香港呢?显然,杜自远不愿意对她说实话,不是因为李铿一,而是另有其他原因。 杜自远轻声说:“你如果有其他问题,就说其他问题。咱们的时间有限。” 左少卿默默地注视着他,观察着他。但她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这时,她想起滞留在香港的那些难民们。在她的报告里,这也是其中一个问题。 她说:“我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国内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百姓跑到香港来。” 不料,杜自远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表情里充满了不安和忧虑。 他说:“我看到你在报告里提到这件事。但我没有向上级汇报。我现在尝试着,给你解释一下吧,相信你能听明白。” 左少卿看出他眼睛里的忧虑,轻声说:“你说。” 杜自远伸出一个手指,“第一,我们解放了全中国,但我们接手的,是一个满目疮痍、一穷二白的国家。国民党把所有能破坏的厂矿都给破坏了。我们的工业基础极其落后!我们现在正在集中所有财力,要建设一个具备相对完整的工业基础。这些,就需要许多钱!” 左少卿看着他,这个情况,她两年前就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杜自远伸出第二个手指,“第二,一场朝鲜战争,我们牺牲了多少人,就不去说他了。但我们使用的每一支枪,每一颗子弹,都是苏联提供的。左少,不是苏联方面免费提供,不是无偿支援的,而是我们要花钱买的。这就需要更多的钱了!” 这个情况却是左少卿第一次听说。她一直以为,朝鲜战争,是苏联老大哥在背后支持中国的,包括所有的军火物资。 杜自远目光沉重,又伸出第三个手指,“第三,我们这么大的国家,我们几乎没有力量保护她!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至今造不出一支枪来,更不要说制造飞机、大炮、坦克了。我们必须有自己的国防工业,不仅能造出枪支子弹,还要能造出原子武器来。朝鲜战争期间,美国就是用原子武器来吓唬我们,威胁我们。广岛和长崎的爆炸结果你知道。美国人如果要对我们使用原子武器,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建设我们自己的国防工业,也是要花费大量的钱的!” 左少卿轻声说:“需要大量的外汇。” 杜自远说:“是,需要大量的外汇!但是,我们却没有钱!也没有外汇!你知道吗,我们唯一能够出口换取外汇的,只有粮食呀!” 左少卿不由张大了嘴。她突然明白了,冯顿说,那些难民所以逃到香港来,是因为没有饭吃,是饿的,不得不往香港跑。但是,从她以前对国内农业方面了解到的情况,应该还算是可以的呀! 正文 五百九十六、 国忧 左少卿说:“自远,我以前研究过国内的农业情况,粮食一直在增产呀!” 这个时候,杜自远的脸上就已经有些痛苦了,是难以言明的痛苦。 他说:“左少,你了解的情况,是两年前的情况了。现在又不一样了。” 左少卿抓住他的手,“为什么呀!出了什么事!” 杜自远想了一下,说:“情况是这样的。刚解放的时候,我们把土地从地主的手里拿过来,分给贫苦农民。这样好不好?” “好呀!这不就是我们的目标吗?” “但是,农民拿到土地后,总有一部分农民没有农具,没有种子,没有肥料。有的农民还会遇到天灾**,生病什么的。他们怎么度过眼前的难关?他们只有出售手里的土地。他们拿到土地只有一两年呀,土地就开始向少数人手里集中了。农村里又要出现新的地主。而没有土地的农民,将会更加贫困。我们革命了几十年,牺牲了无数的人,难道就得到这么一个结果吗?” 左少卿看着他。这些情况却是她从来没有了解到的。内地出的报纸上,从来不提这个问题。她小声说:“我听说,内地在搞农村合作社,这不是很好吗?” 杜自远点着头说:“这本来是最好的办法。几户农民联合起来,互相帮助,共度难关。但是,我们执行得太快了一点,原本是准备用十几年的时间,逐步完善,逐步做好农村合作化的事,我们却只用了两年就推广开了,这其中就出了许多问题。其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我们需要出口大量的粮食,换来外汇,这是我们最急需的。下面的同志不知道,但省里和中央的领导都知道。他们几乎是咬着牙从农民的嘴里拿粮食呀。香港北面的宝安县,去年的粮食产量是一亿两千万斤。如果都做口粮,还略有一点富余。但国家需要粮食,就调走了五千多万斤,将近一半呀。你想想,剩下的粮食,农民们就不够吃的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杜自远和左少卿都说不出话来。国家的困难,和农民的困难,眼下是不可兼得的。哪一边才更重要呢? 杜自远静静地看着她,小声说:“或者牺牲工业基础,牺牲国防工业,最终牺牲我们的国家。或者牺牲农民。这件事,到了谁的手里,都是难以解决的。今后,这一类的问题,不要再提了。这是政治问题。我说的这些问题,也只是大致的情况,其中还有许多说不清的问题。” 左少卿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我也许明白一些了。” 杜自远点点头,“你明白就好。我们的国家,现在正处于一个极其困难,又极其危险的时期呀!我们都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吧。” 这天上午快要过去的时候,左少卿离开杜自远住的这家旅馆,走在雨丝飘飘的街道里的时候,心情沉重而复杂。 前面不远,就是新华社香港分社。香港分社旁边的那家书报亭,仍然在营业。 左少卿走到书报亭旁,翻看摊子上的报纸。她选了几份内地出的报纸,还有几份香港报纸,都放进自己的提包里。她想,看看报纸上都一些什么样的说法吧。 她背着提包往前走。雨丝飘渺中,过去于志道常坐的茶篷仍然在营业,但茶篷下坐着的,并不是于志道。左少卿愣了一下,她认出来,那是梅斯。 梅斯的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示意左少卿过去坐。他从茶壶里斟了一杯茶,放在左少卿面前。 他轻声说:“左少,我知道杜自远来了,而且知道他就住在那边的小旅馆里。所以,我猜想,你有可能到这里来。果然,你真的到这里来了。” 左少卿笑了一下,说:“我正在考虑,怎么才能找到你呢。我猜想,你可能已经接到通知了吧,从英国人那里?” 梅斯的脸上露出更多的笑容,“左少,我要谢谢你,你确实帮了我的大忙。” 左少卿斜着眼睛看着他,“那么,梅斯先生曾经答应了的事呢?” 梅斯阴阴地笑着,“左少,我答应的事,一定不会食言。但是,我也要说清楚,你们能不能看见他,能不能找到他,那是你们的事。我说得够清楚的吗?” 左少卿一点头,“你说具体时间吧。” 梅斯竖起手指,“明天,后天,大后天,这三天之内,李铿一一定会离开领事馆。剩下的事,就看你们的了。” 左少卿盯着他,“梅斯先生,你是跟我们耍心眼,还是跟我们耍花招?” 梅斯得意地笑着,“都有。亲爱的左少,跟你说一句实话吧,在南京,在南越,我还没有好好地和你斗一斗智慧呢。我想试一试。如果你胜,今后我会更敬重你。如果是我胜,希望你今后能多为我们做一些事。我的要求不过分吧?” 左少卿感觉脑子里的神经瑟瑟地跳着。她隐约明白,她过去把这件事想简单了。说到底,梅斯就是中情局的特务,他绝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她静静地说:“不过分。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们再见面吧。” 她背起自己的提包,不动声色地走了。 左少卿走进圣玛丽医院,走进妹妹的病房里的时候,妹妹坐在床边,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闪着大大的疑问。 左少卿坐在床边,把杜自远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复述给妹妹听。她能够感觉到,直到这个时候,妹妹的身体才渐渐地松弛下来。这个丫头片子,醋心还不小呢。接着,左少卿又把梅斯的话一一告诉妹妹。妹妹的身体,又渐渐地紧张起来。她的精神终于转到梅斯的话里。 她说:“姐呀,梅斯是做好了准备的,他不仅要放跑李铿一,还可能要对你下手呢,是不是?” 左少卿说:“我也猜到了。但是,我想不出他要干什么,怎么干。” 接下来,姐妹两个头挨着头,仔细计算今天晚上的行动,以及从明天开始的三天里,她们要做的事。 右少卿说:“姐,没问题,我们能对付他!” 吃过了中午饭,雨渐渐地大了起来。左少卿姐妹俩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飘落的雨,和街上在风中摇摆的树枝。 右少卿轻声说:“姐,今晚下雨最好。能把所有痕迹都冲洗掉。” 左少卿静静地看着她,说:“妹,你真的行?” 右少卿一抡胳膊,“你看,我全好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左少卿点点头,“好,那我们就耐心地等着吧。” 接下来,左少卿姐妹两个,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躺在沙发上,合衣休息。 下午,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两个护士推着一辆精致的小推车,来给右少卿换药。 她们小心解开右少卿额头上的纱布,仔细地清洗伤口,更换凡士林纱条,然后再缠上绷带。又在她背上的青紫处贴上膏药。 一个护士说:“伤口已经愈合了,再过两三天就可以拆线了。不过,脸上可能要留下疤了,挺可惜的。” 右少卿中呲着牙,恶狠狠地瞪着她们,仿佛是她们给她留下的疤。 两个护士不敢出声了,小心地给她缠着绷带,又照顾她吃药。 这个时候,走廊里就很安静。因为正是吃饭的时候,医生和病人都很少。 两个女护士推着小车从病房里出来,关好门。走廊里的几个马仔看她们一眼,没有说话。走廊另一端的两个警察也看着她们,又转向别处,继续小声聊天。 两个女护士推着小车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电梯里。她们乘电梯到了底层,继续推着小车向前走。她们走到一扇小门前,前后看了一眼,然后推开小门进去。 这里是保洁室,墙角里放着水桶和墩布,墙边的货架上塞满了清洁用品。 她们脱下白色的护士服,摘下大口罩和护士帽,才露出她们的真面目。她们原来是左少卿姐妹。她们从角落里的布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衣服穿上,又戴上宽檐布帽。又从小车的底层抽出两把黑雨伞和那个长长的纸盒子,然后就出了门。 她们静静地穿过走廊,从侧门出了医院。 外面雨声喧哗,天色正在暗下来。房檐上的雨水冲下来,在街面上形成激流,飞快地向低洼处流淌。 她们的布鞋早已湿透。但她们对此毫不在意。她撑着伞,穿过窄窄的夹道,走到另外一条街上。她们招手叫了辆出租车,说:“去中环。” 出租车向尖沙咀方向驶去,然后在天星小港上渡轮,过了维多利亚湾。出租车离开渡轮,驶上德辅道。她们在一个小巷口旁下了出租车,一直向小巷里走去。 几分钟后,她们走进小巷拐角处的一扇门里。这是左少卿昨天下午租的房间。 左少卿打开电灯。小房间里很简陋。一张光板床上放着一个衣包,里面是她们今晚要穿的衣服。方桌上放着一些油纸包。这时左少卿准备好的晚饭,里面有卤牛肉、鸡蛋饼,还有一小瓶白酒。 正文 五百九十七、 闯山 没有筷子,也没有酒杯。这些她们都不需要。她们轮流对着酒瓶喝白酒,用手抓着牛肉往嘴里塞。今天晚上她们要拚命,必须吃饱。 吃完了晚饭,她们坐在桌边,一人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也互相注视着。 “哥好吗?”妹妹轻声问。 “好。”姐姐轻声回答。 “姐,我感觉,哥好忧愁。” “是,我也感觉到了。其实,我也好忧愁。” “姐呀,你们没有把农村的事办好,出问题了,是不是?” “你少费话!什么你们你们的,你是哪一边的!” 妹妹咯咯地笑着,“没办好就是没办好,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难民?” 姐姐也忧虑起来。外面的雨这么大,那些躲在山上的难民,不知要怎么才能度过今天晚上。刚才在路上,街上几乎没有募捐的人。那么,明天谁给他们送食物呢? 在这一点上,姐妹俩的心情是不一样的。说到底,姐姐是从社会底层爬出来的,知道老百姓的疾苦。妹妹出身富家,在这上面,想的就要少一些。 到了夜里快十点时,她们开始换衣服。 左少卿到底是土匪出身。她太清楚了,在杀人这件事上,第一件事就是要镇人。能把对手镇住,她们就胜了一半了。 所以,她准备的衣服都是黑色的,并且紧身。她们把一条带虎爪钩的绳子扎在腰里,作为需要时使用。她们脚上仍然穿着布鞋,但用布带扎紧。 妹妹很惊讶,姐姐竟用一条黑色布带扎在她的额头上,遮住绷带。最后,又把一朵红花插在她的鬃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简直可以上台演戏了。” 姐姐说:“这就是一台戏!” 妹妹问:“唱给谁看?” 姐姐说:“唱给那些不知道我们姐妹是什么人的人看!” 姐妹俩都站在镜子前。镜子里几乎就是两个女武松,飒爽英姿,挺拔英武,耳边只差锣鼓声了。 这时,姐姐又拿出一支口红,从自己的左额角起,一直到右下颌,画了一条斜斜的,粗粗的红印,如刀砍过一般,顿时使她的面容变了样,变得有些狰狞起来。 妹妹也照着姐姐的样,给自己画了一条粗粗的红道,也从左额角画到右下颌。 这时再看镜子里的两个女人,已经是满脸杀气了。 实在说起来,世界各国的特战队在脸上涂油彩,都是后来的事了。 最后,她们把蒙古刀插进后腰里。再把那柄“村正刀”插进左手衣袖里,只用虎口握住刀柄。至此,她们已经准备停当了。 她们出了门,各自撑开雨伞,沿德辅道往西北方向,并排走在夜路里。 雨仍然很大,瓢泼似的冲刷着路面,在低洼处汇成激流,涌进下水道里。远处的灯光在雨水中,如跳跃的星光,矇眬地闪动着。 走出不太远,她们意外看见路边的阴影里停着一辆汽车。车旁张着一张大伞,伞下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远处的墙边,还站着七八个人。 待走得近了,她们才看出来,站在伞下面的,竟然是炎哥和强仔。他们正静静地看着她们走过来。 左少卿轻声说:“炎哥,怎么在这里?” 炎哥脸色冷峻地看着她们,说:“我在这里等你们,是想问你们一句,如果我开个价,让十四k的李基业出五百万港币,你们是不是肯接受?” 左少卿回头看了妹妹一眼,说:“多谢炎哥为我们考虑。但我们主意已定,不可能再改了。四只眼李基业,今晚必须付出代价!” 炎哥点点头,“你们真是好样的,我非常佩服,也非常敬重你们。祝你们好运!” 左少卿说:“那么,明天早上再和炎哥碰面。” 说完,她和妹妹转身就要向山上走。 这时,强仔却一步跨出雨伞。他叫道:“老姐!” 左少卿姐妹俩都回头看着他。 强仔借着远处的灯光,看着她们身上的紧束黑衣,脸上凶煞的油彩,还有袖子里露出的刀柄,尤其是鬓边一朵红花,震人心魄,一股敬意,已从他黑黑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他突然单膝跪下,向左少卿姐妹一抱拳,大声说:“老姐,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 右少卿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她也一抱拳,说:“强仔,跟炎哥回去吧。等你将来长大了,有的是机会!强仔,明天见!” 她说完,就和姐姐各撑着一把伞,并排向山上走去。 炎哥上前一步,拉起强仔,和他一起看着那两个黑衣女人渐渐消失在雨夜里。 左少卿和妹妹走上的这道台阶,却要单独和各位看官们说一说。 今天的香港,有一处比较著名的观光景点,叫“香港半山自动扶梯”。它是当今世界上最长的封闭式电梯,由行人道、天桥、二十条单向自动扶手电梯和三条自动行人步道组成。这条“半山自动扶梯”全长共计有八百多公尺,垂直落差高达一百三十五公尺。行人在这条自动扶梯里风雨无阻,且可观光。 这道扶梯建成于一九九三年的十月,它的起点在今天的恒生银行总行旁边,沿着中环街市、阁麟街一直向西,穿过荷李活道、些利街、摩罗庙交加街、罗便臣道,直至终点干德道,再往上,就是半山公园了。这道扶梯如钢铁和玻璃做成的长蛇,从居民区里的楼房间、商店旁、街道边蜿蜒穿过,一直向半山上延伸。许多人到了香港,都要乘一下这道扶梯,体验一下它的长度。 但当年左少卿姐妹雨夜上山的时候,还没有这道扶梯。从这里要上半山,需踏上无数的台阶,穿过狭窄弯曲的小巷。许多人还要在中途休息,才能最后到达半山。 从这条陡峭的台阶向上攀登,快到荷李活道时,要经过一条小巷。从这条小巷进去,有唯一的一道门,门的里面,就是十四k德字堆的堂口。 左少卿姐妹今晚的目标,就是这里。毫无疑问,德字堆的话事人李基业,这天晚上已经带着不少人,等在这里了。 她们右手执伞,左手握刀柄,并排登上台阶。她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锐光。 雨声喧哗,一阵阵地扫过两边的房屋和树木。房檐下的路灯给周围披上一层波动的鳞光,仿佛有许多幽灵在暗处跳跃着。 突然之间,前面有人发一声喊,从黑暗中跳出三个浑身湿透的人影。其中一人大叫:“什么人!干什么的!” 左少卿姐妹停下脚,把雨伞甩到身后,伸手从衣袖里抽出“村正刀”,指向前面。 左少卿低声喝道:“滚开!让开路!” 拦路的三个人这才看清楚,上山来的是两个女人。看清她们青白色的脸,和脸上那道令人恐怖的“刀砍妆”。 为首的人喊道:“去叫人!”又叫道:“不许上去!” 一个人影疯了一般向山上跑去,并且大叫:“来人呀!鬼上山来了!” 左少卿姐妹并不想和他们费话。她举着刀缓步上前,突然向前一跃,两道白光一闪。那两个人惨叫一声倒在台阶下。她们继续向山上走去。 前面略宽敞,石块铺的便道向黑暗中延伸。雨水在地面激起雾一般的水花。 远处一处零乱的奔跑声,只见十几黑影突然冲出来,堵在前面。他们的手里都提着长刀和木棒。雨水从他们的脸上流下。他们惊恐地看着两个女鬼一般的人渐渐逼近。他们看着她们手中冰冷的刀,还有她们刚刚从腰后拔出的匕首。 逃回山上报信的人大叫:“就是她们!就是她们!来了!” 一个粗嗓门吼道:“杀!杀了她们!一起上!” 一群人发一声喊,抡起手里的长刀和木棒一起冲了上来。 这是一场在黑暗中的混战。十几个人围着左少卿姐妹,长刀和木棒在空中飞舞,喊叫声惊天动地。 但是,说到底,这十几人虽然仗着人多冲了上来,却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他们打架或许还可以,但说到杀人,他们就没有一点胜算了。 在这一路向上的混战中,左少卿姐妹俩左手的匕首格挡刀棍,右手的利刃却如闪电一般忽起忽落。她们手中的“村正刀”真的是一把利刃,所过之处不是肉翻就是臂断,乌黑的血飞溅空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过短短的两三分钟,已有七八个人倒在地上,惨绝呼号。剩下的人见刀光掠过眼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回头就跑。 左少卿姐妹并不紧追。她们提着刀,一步一步登上台阶,继续向上走。 忽然,墙头之上跳下数人,持刀向她们猛抡过来。她们纵身后退,闪出空间,双脚连连踢起,手中的刀也如冰轮一般挥起,如切豆腐一般划颈破腹,夺人性命。不过片刻,这几个人也大多送了性命。剩下的几个人呼喊着逃进一条小巷。 左少卿姐妹身上脸上已经溅满了鲜血,两眼凶光闪烁,更像是索命的无常。 她们缓缓走进小巷里,直至巷底。一扇木门,在她们眼前紧紧地关着。 左少卿飞起一脚,那扇门“咣当”一声顿时敞开。 正文 五百九十八、 杀堂口 门里是一个小院,黑暗而寂静,仿佛没有人迹。79阅.里面一座大房子,窗户里透出灯光,在雨水中瑟瑟地闪动着。 左少卿走到门前,先扫了一眼周围。她判断,无人敢在院子里躲藏。她再起一脚,那扇木门“轰然”一声倒了进去,卷起一股尘土。 透过卷起的尘土,屋里的十几个人虽然手提刀棍,却如泥塑木雕一般,痴呆地看着门外的两个女人。 里面是一个大房间,宽敞而高大。迎门一架高案,高案上供奉着威严的关公像,像前的香炉里,香烟缭绕。案下一张八仙桌,桌旁坐着一个精瘦的人,两眼凶狠地盯着门外的两个女人。 炎哥说:“两个女人你还对付不了吗!你还在香港混什么混!” 四只眼李基业现在才明白,炎哥是在引他上当。这两个女人绝不是好对付的!他看看身边的马仔就明白,他们也被这两个女人吓住了。这些马仔是他最强的打手,与他人争夺地盘,绑票杀人,从未手软过,他们今天终于遇到劲敌了! 左少卿一进门,眼睛就盯住了李基业。她并不认识他,但一看到他坐的位置,看清他的眼神,就知道是她要找的人。 她瞪着他一声高叫:“李基业,今天晚上,是你死,还是全死!你说话!” 这个挑衅,就极其严厉了。李基业看着这两个全身**的女人,她们脚下很快就汪起一片通红的血水。他虽然心中恐惧,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今天晚上,他在外面的山路上安排了三十多个弟兄,现在只逃回来五六个。不用说,那二十几个弟兄都死伤在这两个女人的手上了。此时,他心里最痛恨的,就是台湾来的顾尚宾。***!正是顾尚宾的怂恿,他才铤而走险,对炎哥的弟弟下手。不料,却意外遇到一个女煞星。今天晚上,这个女煞星姐妹,要找他来算账了!他已经把一半的地盘让给了炎哥,但这两个女煞星,还是要找他算账! 李基业阴沉着脸,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向周围的弟兄们看了一眼,指着面前的两个女人说:“砍她们一刀,赏十万!砍死一个,赏一百万!给我杀!” 那些站在周围的弟兄,一听到有钱拿,立刻嚎叫着冲上来,抡起手里的长刀和木棒,向左少卿姐妹打过来,砍过来。 这是一场拚命的搏杀,没有退路的搏杀! 刚才在山路上,李基业的弟兄虽然多,但台阶狭窄,真正能冲到左少卿姐妹面前的人,不过两三个。再加上道路黑暗,左少卿姐妹手里的利刃如闪电一般劈过来,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丢失了性命。 但现在不同了。房间宽大,灯光明亮,重赏之下的杀手都红了眼睛,从四面向她们猛扑过来。 左少卿手中的刀抡成一团耀眼的白花,回头说:“妹,守住门!” 妹妹听姐姐这么说,立刻就明白过来。第一,门外是没有人的。所以她们不担心有人从背后偷袭她们。第二,万一局面不利时,她们随时可以撤到门外去。那个门的战斗面就很狭窄了。出来一个,她们就可以杀一个!第三,她们现在已经发了狠,不想放任何人出这个门! 于是,姐妹俩就守在房门的两边,一手“村正刀”,一手蒙古匕首,左挡右格,上掠下砍,使得呼呼作响。她们的长处是,都受过严格的格斗训练,脚下功夫极其灵活,左右腾挪,再加上眼疾手快,刀随心走,让对手眼花缭乱。 还有一点,姐妹心有灵犀,互相照应。她们现在并不准备使十分的力,直夺他们的性命。她们只让对手受伤就可以了。 一条木棒迎面抡下来,她们手中的刀贴着木棒滑下去,格偏了木棒,刀却划伤了对方的手。那人嚎叫着,捂着手向后退却。一把刀迎面刺来,她们轻移身体闪过刀尖,但手里的“村正刀”却如游蛇一般从对手的脸上划过。那人扔掉了刀,捂着脸向后摔出去。 一个壮汉,豁出命来,猛扑过来,抱住右少卿的腰。但右少卿手中的匕首,已如蜂刺一般扎进他的脖子里。他发不出声音来,瘫软在地上。一个精瘦的人,双手端着一把椅子,四条椅腿朝前,直向左少卿撞过来。左少卿一个铁板桥后仰,右脚却蝎尾一般直踹向他的裤裆。那人惨叫着匍倒在地上,向后滑去。 木棒呼啸着风声,刀尖划燃空气。血如雾一般喷向空中,灯光在瞬间变成红色。呼吸在颤抖中含着惨叫,痛苦的眼神里看见门外死亡的雨夜。 渐渐的,屋里能站着的人已经不多了。能站着的人都已经退到墙边,用恐惧地眼神看着这两个疯子一般的女人。倒在地上的人都扭曲着身体,血在他们身下流淌。 左少卿姐妹,如豹一般耸肩而立。她们遍身溅满了鲜血,耳边的那朵红花更如血浸过一般鲜艳而怒放。血沿着她们的刀尖滴在地上。她们双目四顾,终于在桌子底下看见浑身颤抖的李基业。他张着嘴,满眼睛里都是死亡。 左少卿姐妹在混合着汗味和血腥味的空气里走过去。她们同时抡起“村正刀”,猛劈下去,那张桌子四分五裂,露出跪着的李基业。他的脸已如纸一般的白。 左少卿的刀尖挑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右少卿盯着他。那些抡起的大棒轰轰响着落在她的身上、肩上、头上。她与他们完全无关,但他们却往死里打她。她的生命怎容忍如此轻待!她想到这里一声尖叫,手里的刀已如闪电一般从他的颈上掠过。 血喷在地上,滋滋地响,似有蛇在其中蠕动。 她们冷冷地盯着周围残存的几个人,转过身去,无声地向门外走去。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仍如瓢泼一般,在树梢,在墙头,在地面飞溅着,发出熙熙攘攘的声音,如有无数小鬼在喧闹着。暗夜如墨,远处城市的灯光似要被这暗夜之墨所淹没。 左少卿姐妹仰着脸,让雨水冲去脸上的血迹,也让头脑更清醒一些。她们手拉着手,扔提着刀,缓缓地向山下走去。 她们并不知道,其实,她们也并不想知道。这一夜,炎哥可没有闲着。他的弟兄们四处出动,接管了李基业的所有地盘。那些接到了通知的,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一看见炎哥的人来了,就拍拍屁股走了。那些没有接到通知的,则遭到暴力驱逐,被打得头破血流才愤然离开的。 这一夜,炎哥吞掉了李基业的所有地盘,也让他的地盘扩大了一倍。这是他早就预谋好了的。 左少卿沿辅德路往回走,又回到她们换衣服的小房间里。 她们脱下外衣才知道,她们都受了伤。有刀伤,也有棍伤。左少卿腰上的伤最重,被刀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妹妹心疼地看着伤口,说:“姐呀,疼吗?” 姐姐说:“不算什么。包里有药,替我包上。” 妹妹从衣包里拿出姐姐早就准备好的外伤药,小心地替姐姐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她们从暖瓶里倒出热水,简单擦洗了身体,然后换上干净衣服。 她们坐在桌边,望着窗外的夜空。她们还要在这里等上一小段时间。 姐姐斟了两杯酒,和妹妹一口喝干。 天快亮的时候,她们仍然潜回到圣玛丽医院里。在那间保洁室里换上护士服,戴上护士帽,和大口罩,然后推起小推车,乘电梯上楼。 警察和炎哥的马仔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昏昏欲睡。他们勉强抬起头,看见两个女护士进了病房,就歪着脑袋继续打着瞌睡。 在病房里,那两个女护士哆嗦着在沙发上坐了一夜。炎哥的两个马仔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着她们。看到左少卿姐妹进来,她们就像看见救星一样。半个小时之后,这两个女护士如得了大赦一般推着小车出了病房。 左少卿警告她们:“什么也不许说!炎哥会补偿你们。” 上午八点钟过五分,警察到了医院。为首的警察进了病房,满脸都是疑惑地看着左少卿姐妹。右少卿头上包着纱布,仍然躺在床上。左少卿则坐在床边,正为她削着苹果。她们都用平静而无辜的眼神看着警察。 为首的警察在心里斟酌着,终于问:“两位女士,你们昨天夜里都在这里?” 左少卿静静地说:“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你们的警察就在门外守着,你可以去问他们。真是莫名其妙的。” 为首的警察其实早已问过门外的警察。警察也确实告诉他,病房里的两个女人一直没有离开。但为首的警察却知道,十四k的李基业昨天夜里被人杀了,同时还杀他许多弟兄,总数约有二三十人。说一句实话,他也不相信这两个女人能杀掉那么多人。但这两个女人要报复李基业,是早就传开了的。 接下来,警察们也调查了李基业手下还活着的人。但问出来的结果同样让他们莫名其妙。 正文 五百九十九、 监疑 那些李基业手下受了伤的马仔们眼神慌乱不已,说话唧唧歪歪,最后的说法是,昨夜来了数十个人,血洗了他们的堂口。 他们不肯说实话是有原因的。第一,三合会的规矩,被警察审问的人不得说实话,否则绝没有好下场。第二,被两个女人杀成一堆死人,说出去也实在太丢人了!所以,他们只能说来了数十个人,个个都拿着刀,拿着棍。他们完全没有防备。 这样,警察就开始怀疑炎哥。似乎只有他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他也有理由这么做。毕竟是李基业的人要劫持他的弟兄。 但被请到警察局问话的炎哥完全不承认这一点。他说他的手下昨天夜里都忙着接收李基业的地盘去了。这是李基业答应他的,他用不着再对李基业下杀手。 警察进一步的调查,部分地证实了炎哥的话。一些李基业的手下,确实收到李基业的通知,说他们手上的差事已经让给炎哥了,叫他们离开。 警察对炎哥说:“可是,有些人并没有收到李基业的通知呀?你为什么也去接收呢?还跟那些人动了手。” 炎哥静静地说:“是呀,我也很奇怪。李基业是答应都让给我的。是不是他没有来得及通知下去。因为时间很短嘛。” 听到这个话,警察也一筹莫展。整个案子似乎进入一种死循环。早有风声要对李基业动手的左少卿姐妹,却一直呆在病房里没有离开。医生也证实,右少卿的伤很重,只能卧床休息。另一个可能对李基业下手的炎哥,却早已和李基业达成交易,似乎也没有道理去动手杀人。警察们查来查去,竟然查不出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力量,不仅要杀李基业,而且杀他手下那么多的弟兄。 两个多月后,这个案子也不了了之。这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但左少卿的心里却不能轻松。梅斯说了,李铿一将要在今天、明天或者后天,这三天里的某一天离开美国总领事馆。他会在哪一天离开呢?她完全不知道。她最担心的,就是梅斯会安排李铿一今天离开。因为梅斯是知道她们姐妹要报复李基业的。所以,今天是左少卿最不放心的一天。 警察们在病房里的问话一结束,左少卿姐妹就离开了圣玛丽医院,去了冯顿安排的,监视美国总领事馆的监视点里。 左少卿一进门就看出来了。那些监视美国总领事馆的人,连续监视几天,已经精疲力尽,满脸都是倦容。每个人的头发都是乱蓬蓬的,已多日没有梳过了。 她说:“你们休息一下吧,我们负责监视。” 那几个年轻人如听大赦,立刻就地躺在地板上,几分钟后就沉入梦中。 于是,妹妹右少卿就坐在窗前,隔着窗帘缝看着美国总领事馆的大门,偶尔有人出入时,她就透过那架长筒望远镜仔细观看。 左少卿在来的路上买了许多报纸。此时,她坐在桌边,静静地看这些报纸。 她这才知道,昨天的那场大雨,让山里的难民更加遭殃。有人被山上冲下来的泥石流冲进河里,有人被雨水浇了一夜染了重病。更多的人踡缩在树下苦捱。境遇略好一点的,能在树下拉起一条床单,已经是非常好的了。 报纸上的社论发出呼吁,请求香港政府网开一面,收容这些难民。甚至有人号召居民们今日去总督府请愿。 香港政府也极其为难。他们向媒体解释,香港实在收容不了这么多的难民。经过多日的争论和谈判,香港政府终于下定决心,要遣返这些难民。现在,香港政府正在征召车辆,准备明天开始,将山上的难民送回内地。 左少卿看到这些新闻,心里极其苦恼。杜自远已经向她解释过了,国家目前正处于一种非常关键,又非常危险的境地。中央是不得不下狠心,从农民的嘴里拿出粮食来,去出口换取外汇,去建设工业基础,建设国防工业,去偿还欠苏联的外债。而外部的国际环境,又是如此恶劣。她隐约明白,那些农民正在用自己的生命,去奠定国家未来的基础。 她想来想去,只能如杜自远对她说过的那样,“我们都做好自己的工作吧!”她明白,这是她唯一能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的地方。 这时,右少卿在窗前说:“姐,那辆小货车又出现了,很准时。” 左少卿起身走到窗前。她看见,那辆小货车在美国总领事馆门前停下。那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戴着一副墨镜的司机下了车,一直向领事馆里面走去。他很随意地进了门卫室。大约两三分钟后,他又从门卫室出来,站在货车旁等候着。 又过了三四分钟,三个年轻人推着一辆装满纸箱的小推车,从领事馆的办公楼里出来。他们推着小推车一直走到货车旁。三个年轻人和司机一起,把纸箱子搬进货车里。之后,三个年轻人推着小推车走了。司机关上车厢板,他摘下墨镜擦了一把汗,就钻进驾驶室里,并且发动了汽车。 右少卿回头说:“姐,要不要叫醒他们,派车跟上去。” 左少卿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正呼呼大睡的年轻人。他们确实太累了。她说:“算了,让他们再睡一会儿吧,今天就别跟着了。” 她心里,此时正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在盘旋着,让她疑虑万分。在情报工作中,最可怕的一件事,就是规律。如果某件事形成了规律,那么,这个规律的背后,极有可能藏着一个更阴险的阴谋。 这辆小货车,这辆小货车上的司机,已经连续出现多日,这就是规律。 这个规律里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破绽,那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戴着墨镜的司机,几天来竟然连衣服也没有换过。香港现在的季节就是盛夏,无论你做什么工作,每天都少不了要出一身大汗。每天傍晚洗澡更衣,是每个香港人都必然要做的事。但这个司机却连续几天没有换衣服。除非他所有的衣服都是一样的。 左少卿相信,这个司机所有的衣服肯定都是一样的,并且是有意一样的。再进一步说,这个破绽就是梅斯卖给她的,就看她怎么办了,看她到底上钩不上钩! 但是,左少卿今天没有叫醒那些年轻人,没有让他们去跟踪那辆小货车,却是一个意外中的意外。甚至左少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看见那些年轻人实在是太累了,想让他们多休息一下。另外一点是,李铿一肯定不在那辆小货车上,又何必去追踪它呢? 只有左少卿敢做这个决定。那些年轻人可不敢。冯顿给他们的命令是,如有车辆出入,一定要跟踪到底,看清汽车上有什么人,并且立刻要用电话汇报。 所以,今天没有人跟踪那辆小货车。 这个意外中的意外,这个几乎不引人注意的小细节,立刻就被美国总领事馆里的梅斯注意到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情况。 他回头对身后的李铿一说:“我感觉,你明天就可以出去了。” 李铿一点点头,很同意梅斯的看法。他说:“他们终于放松了警惕。” 这个故事的最后一个情节,这就样被左少卿的一次无意之举,悄然启动了。 左少卿心里藏着很深的疑惑,可不敢再离开这个监视点了。她静静地坐在窗前,观察斜对面的美国总领事馆,在心里猜测那辆小货车和那个司机,为什么连续出现在这里。如果说他们也关心躲在山里的难民们,她可绝不敢相信。 下午,她派人去街上买来最新的报纸。报纸里说,香港政府确实准备将所有难民们遣返,目前正在征集车辆。遣返行动已经确定在明天上午。 左少卿为那些难民忧虑。但她也知道,她没有任何办法。 这一夜,是在不安和忧虑中悄悄度过的。监视点里宁静而紧张。似乎那些年轻人也意识到,出现状况,可能就是眼前的事了。 第二天的上午十点多钟,那辆小货车仍然准时出现了。司机下了车,向四面看了看,就向领事馆的门卫室走去。他进去几分钟后,又从门卫室里出来。他走到卡车旁,向领事馆里张望。 左少卿心里却隐约地紧张起来。她甚至不清楚是什么地方有异常。这件极其有规律的事,让她紧张不安。她紧紧地盯着那个司机。她隐约感觉,那个司机有了一点异常。她没有从司机身上看出任何不同的地方,但她就是眼生!眼生! 左少卿有超级的敏感,也有超级的直觉。敏感和直觉都告诉她,这个司机有异常,但她说不出异常在什么地方。她紧盯着司机,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显然,领事馆里已经接到门卫室的通知。几个年轻人推着一辆小推车出来,一直走到货车旁边。他们有条不紊地把纸箱搬运到货车里。 司机也在帮助搬运纸箱。左少卿紧紧地盯着他。她仍然看不出异常。 正文 六百、 混乱 纸箱已经全部搬运到货车上了。那几个年轻人推起小推车往回走。司机正在关上车厢板,他扣上车厢板的铁环。 左少卿突然意识到什么地方异常了。这个司机的动作有点生疏。他不像以前那样熟练,那样自然,甚至不用眼睛去看。他扣车厢板的动作是生疏的。然后,他晃晃悠悠地向驾驶室走去的样子,也有一点做作。他所有的动作都有一点生疏。 左少卿几乎有点惊恐地想到,他是以前那个司机吗?他下了货车,进了门卫室。这是唯一离开她目光的地方。他会在门卫室里换了另外一个人出来吗? 左少卿不能再犹豫了。司机已经上了货车,货车的后面正喷出青烟。 左少卿猛地站起来,说:“妹,咱们走,跟上他。”她回头喊:“你们谁开车,快去开车,现在就去!” 她的脸色变得异常严峻。正在喝水的年轻人也紧张起来,跳起来就往门外跑。 她继续说:“留下的人继续监视!有情况立刻向老冯报告!”她向外急走。 右少卿知道现在不是提问题的时候。她跳起来,很快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东西,立刻跟在左少卿后面,向外面跑去。 左少卿姐妹乘坐的是一辆黑色轿车。她们坐车里紧张地盯着前面的小货车。 左少卿简单向妹妹说明她的疑问。她说:“我怀疑,这个司机在门卫室里换了人!我们必须跟上去看一看!” 左少卿的黑色轿车一直跟在小货车的后面。先乘渡轮到了尖沙咀,然后沿着窝打老道一直向北驶去。 出了市区,郊区的公路狭窄而破旧,汽车放慢了速度。 路上还有一些其他车辆也在向北走,车上装着送到山里食物。甚至有一些居民骑着自行车往山里走,自行车的后面捆着很大的箩筐,箩筐里装的也是一包一包的食物和衣服。 一个小时后,汽车终于进了山。 左少卿一到这里,才看出山里的情况有多严重。 大批的警察聚集在这里。他们拉成一道网,逐步向山上走,把那些藏在树丛里的难民拖出来,然后一批一批地驱赶到山下。大批警察围着难民,并把他们推到卡车上。准备运送难民的卡车,如长龙一般都停在土路上,多得看不到头。 许多香港居民也聚集在这里,向封锁线里张望和呼喊,要不然就把一包一包的食物扔进封锁线的里面。封锁线的里面,往常都聚集了大量难民,争抢那些食物。但现在这里却没有难民,只有成堆成堆的食物散落在封锁线里的山坡上。 土路的两边,甚至两侧的山坡上都挤满了香港居民,向远处的山坡上张望。到处都是乱跑乱喊的人,周围一片混乱。 左少卿坐在车里,紧盯着前面的小货车。 小货车极其缓慢地在人群中向前行驶。它终于行驶到一处红十字会建立的食品分发站。一些年轻男女,帮着司机把车上的食物搬下来,堆积在路边。 人们大呼小叫着,来回奔跑着。 太阳如火一般悬挂在天上,照耀着混乱的地面。人们脸上都挂着汗水,有人运送食品,有人喊叫着,互相招呼着。 人群更加混乱了。有人在喊:“来了!看呀!来了,来了!” 左少卿姐妹也与许多香港人一样,向山上看着。只见一群警察押送着一大群难民向山下走来。人们喊叫声更大了,都在寻找自己的亲人。 警察们驱赶着人群,把那些难民一批一批地推到卡车上。卡车的周围有大量的警察担任警戒,不让香港居民靠近。 左少卿看一眼山上和卡车上那些哭泣喊叫的难民,又看一眼不远处的小货车司机。他站在小货车旁边,也在看着那些难民。左少卿心里,仍然对这个司机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化了妆的李铿一呢? 又有一群难民被驱赶过来。他们衣裳褴褛,面容憔悴,步履蹒跚,互相搀扶着走过来,在警察的驱赶下爬上卡车。有人哭泣着,有人则向路边的人群里张望,希望能看见自己的亲友。 路边的香港居民也沿着卡车奔跑着,向卡车上呼喊,或者把食物扔上卡车。 周围一片混乱,尘土飞扬。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汗水和污垢。 左少卿一边看着这些难民,一边用眼角观察着路边的司机。她察觉那个司机正在向四处张望和观察。她感觉他似乎要离开这里了。 又有难民被驱赶过来,再被驱赶到卡车旁。一百多辆卡车上都挤满了难民。警察们来来回回地呼喊着,拚命地吹着哨子,把卡车边的居民推开。 终于,卡车慢慢地向前开去。路边的人群骚动起来,喊叫声如潮水一般一阵阵地涌起。许多人开始跟着卡车奔跑。 左少卿拉着妹妹的手,慢慢向那个司机移过去。她在考虑,如何才能看清这个司机的真面目。 前面一个妇女拚命向卡车上喊叫着。左少卿轻轻地推了她一下,想从她的身后走过去。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妇女竟然跌跌撞撞地向路中间摔过去,并且一下子摔倒在路中间。她倒在地上就开始大声哭嚎起来,仿佛受了重伤一般。 一些人跑过去,想把妇女扶起来,但扶不起来。倒是有更多的人倒在路中间。许多人向卡车挥手,高叫着:“停车呀!要压死人了!” 卡车不得不停下来。许多警察向这边跑过来,想把倒在路中间的人拉起来。但拉起这个,那个又倒下,还有更多的人倒在路中间。场面完全混乱了。 一个妇女终于找到卡车上的亲人,向他尖叫起来:“阿牛呀!跳下来呀!快跳下来!快呀!快呀!跳下来呀!” 这个叫阿牛的人哭喊着向车下爬。于是更多的难民开始向车下爬。站在车旁的人几乎把他们揪了下来。更多的难民开始往下跳。警察来回地奔跑着。但整个场面更加混乱了,他们完全控制不住局面了。 整个车队被堵在路上不能动弹。更多的人开始跳下卡车。路边的人几乎把卡车上的人揪下来。他们拉着这些难民就开始向山林里跑。 警察们拚命地吹着哨子,拚命地呼喊,但一点作用也没有。 左少卿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司机正向树林里退去。他的周围到处都是逃跑的难民。他裹在难民中间也奔跑着。 左少卿和妹妹努力推开身边的人,向司机那边追过去。 她们追出去很远。这里的树林渐渐稀少,山坡上草木葱茏茂密。附近已经没有了难民的影子,也没有了难民的呼喊声,反倒显得异常的寂静。那个司机也失去了踪影。这里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她们观察山势地形,判断司机可能逃跑的方向。最后,左少卿向妹妹做了一个手势,她们就分开来,从山坡的两侧搜索过去。 那个司机并没有跑远。他就躲在一棵树后,正用力把脸上的胡子撕扯下来。他流了许多汗,贴在脸上的胡子让他痛苦难熬。他也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李铿一。 他在山林里匆匆地走着。他清楚地知道,今天肯定会有人跟在他的后面,甚至在暗处观察他。他一直很小心,寻找逃跑的机会。难民们突然跳下卡车所造成的混乱局面,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他随着那些难民跑进山林里。 现在,他小心地看着周围,快速地向前跑去。他心里很清楚,从这里向西,有一个叫鱼坑的小村子。他只要能安全跑到那里,立刻就会有人把他藏起来,他就会就此消失,没人再找得到他了。 但是,当他刚刚转过山湾,却从一棵树后突然闪出右少卿。他几乎立刻就认出她是右少卿。灾难呀!他仍然没有逃过这两个女人的手心! 他的左边是陡坡,从这里跑他有可能摔到山底。右边则是上坡,爬上去会很吃力。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从右少卿面前冲过去。 李铿一到了这个时候也要拚命了。他攥紧拳头,借着一点惯性,猛地向右少卿冲过去。但是,右少卿却比他机警得多。她略略地一侧身,却把一只脚伸了出去。李铿一此时已精疲力尽,脚下一绊,他一点调整身体和步伐的余力也没有,踉跄了几步,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李铿一勉强翻过身来时,右少卿已如猎豹一般扑过来,直接骑在他的身上。但李铿一还是从腰里抽出匕首,直向她的肚子上刺过去。 他这个拚命动作,立刻让右少卿勃然大怒。王八蛋!你还敢杀老子!在武汉,你就指使涂和祥绑架我的女儿,***还想用定时炸弹炸死我!王八蛋!老子也不会放过你!她一掌就打掉他手里的匕首,接着,就抡起拳头向他脸上猛击下去。 李铿一是个极其精明的人,但他却没有受过搏杀训练。右少卿第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就让他陷入迷茫之中。右少卿则掐住他的脖子,一拳紧接一拳地猛击他的脸。几拳之后,李铿一已经鼻梁骨折,两眼出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右少卿猛地住了手,慢慢转过脸去。她赫然看见,一支手枪正顶在她的太阳穴上。手枪的后面,是一张惊恐而紧张的脸,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正文 六百零一、 难归 这是一个年轻人,大约三十岁出头。他瞪着右少卿,却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只是用双手握着枪,紧张地盯着右少卿。 右少卿慢慢地站起来,同样紧盯着他,想弄明白他是什么人。 这时,举着枪的年轻人却回头喊了一声:“老顾,怎么办?” 右少卿突然明白了,他是顾尚宾的人。他们应该是来接应李铿一的。 她迅速地向周围扫了一眼,就向附近的树丛里喊:“顾尚宾,你给老子滚出来!你***想干什么!” 这时,顾尚宾如幽灵一般从一棵大树后闪了出来,手里同样拿着一支枪。他盯着右少卿,小心谨慎地向这边走过来。 右少卿愤怒得脸色都变白了。她没想到顾尚宾会这样算计她。她咬着牙说:“顾尚宾,你想怎么样!” 顾尚宾向她摆摆手,说:“右少,请你不要紧张。”他向那个年轻人挥了一下手,“你过去看一看,那个人怎么样了。” 年轻人用手枪对着右少卿,说:“你后退,后退!” 右少卿张开双手,慢慢地向后退去。现在她没有办法。 年轻人举着枪盯着右少卿,慢慢走到李铿一身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颈动脉。他回头说:“老顾,这家伙死了,一点脉搏也没有了。怎么办?” 这时,顾尚宾手里的枪却突然响了一下。枪声在林子里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那个年轻人胸前中弹,惊恐地看着顾尚宾,沉重地倒在地上。他到死都没有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右少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小心地问:“顾尚宾,你还想怎么样?” 顾尚宾沉重地喘着粗气,脸色紧张地说:“右少,你救过我的命,我不会忘记。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会伤害你。” 右少卿立刻听明白了,“什么叫不到万不得已?是因为这个家伙死了吗?” 顾尚宾向她点点头,“是。说一句实话,如果他还活着,我就要对不住你了。接他走是我的任务。他被你打死了,我的任务就没有完成。我不想把这事再干绝了。说到底,你救过我。” 右少卿说:“那么接下来呢,你想干什么?” 顾尚宾说:“我只能向上面汇报,是你打死了这两个人。是你们……” 他住了口,他察觉右少卿的眼神有瞬间的一飘。他猛地回头向后看。只见左少卿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站在距离他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只要再近一步,她手里的石头就会抡到他的头上。他惊恐地转向左少卿,把枪口对着她。 就在这一瞬间,一直窥伺机会的右少卿突然跃起来,一脚踹倒顾尚宾。他手中的枪也飞了出去。右少卿跳到他的身边,一只膝盖压在他的胸口上。 顾尚宾恐怖地叫了起来,“右少,右少,不要这样!”他紧张地摆着双手。 左少卿捡起地上的手枪,对妹妹说:“妹,让他起来。” 顾尚宾恐惧到了极点,小心地盯着左少卿手里的枪,慢慢地坐起来。他说:“两位,对不起,我真的不想怎么样你们。” 左少卿说:“你说吧,你为什么在这里?” 顾尚宾喘了一口气,说:“所有这些,都是梅斯和本部串通好了的。他们要接这个人出来,但又担心瞒不过你们的眼睛,就叫我在这里等候。本部给我的命令是,第一接走这个人,其次,如果可能,就杀掉你。”他小心地看着左少卿,“我只是没想到,右少先打死了这个人。这样,我的任务就完不成了。所以,所以……” 左少卿已经听明白了。她没有再杀人的任务,再说,妹妹和这个人之间还有一些交情,这是她早就听妹妹说过的。她说:“妹,让他走吧。” 右少卿点点头,对顾尚宾说:“老顾,以前我救过你,今天你也放了我一马。我们之间算扯平了。希望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顾尚宾慢慢地站起来,一边后退,一这注视着她们。他转身向树林里走去。 左少卿重新走到李铿一的身边,确认他已经死了。她回头说:“妹,你的拳头真够重的,我在那边山坡上就看见你打他,后来才看见这两个家伙冒出来。” 右少卿恨恨地说:“这个王八蛋,差点害死我女儿!我不会放过他!” 当左少卿姐妹重新回到土路上的时候,运送难民的汽车已经开走了,只留下远去的烟尘。但仍有一些香港居民站在封锁线的一侧向山里张望,因为山里仍有难民。一些救济会的工作人员正在整理散落在地上的食品和衣物。 左少卿姐妹几天后才知道,香港警察在那次行动中一共驱赶出来七八千名难民,并把他们送上卡车。但是,在那次后来被媒体称为“难民集体逃亡”的混乱中,约有超过一半的难民在香港居民的帮助下逃跑了,大部分都逃进了市区,后来终于成为香港居民。但警察们仍然把三四千名难民送回内地。 历史上,内地百姓大规模逃入香港,一共发生了三次。左少卿姐妹遇到的,是第一次。最后一次逃港事件发生,终于促使中央下定决心改革开放,深圳特区也因此而建立。这是有历史定论的。 这天傍晚的时候,右少卿仍然回到圣玛丽医院。医生们要给她拆线和换药。 左少卿则去见杜自远,向他汇报处决李铿一的情况。 杜自远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但他的眼神里仍然藏着化不开的忧愁。他脸上勉强露出笑容,却沉默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似乎有难言的隐忧。 左少卿惊讶地看着他,心里隐约不安。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难题困扰着他。他对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杜自远沉默许久,终于轻声说:“左少,你和你妹妹,暂时还不能回内地。” 左少卿心里的疑问,如开闸的激流一般涌了出来。梅斯说过,李铿一一到广州,就被杜自远掌握了行踪。但杜自远却放李铿一到了香港。似乎,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左少卿和她的妹妹也到香港来。所以他现在才说,“你和你妹妹,暂时还不能回内地。”但是,为什么呢? 杜自远轻声说:“左少,有些事,希望你理解。你们从武汉去了南京之后,我就直接回了北京。有些事,我必须弄清楚。” 左少卿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什么事?” 杜自远苦笑一下说:“你曾经加入了美国中情局。这是上级批准的,也是我亲自告诉你的。现在,可能就在这件事上出了问题。这件事,我在中调部的档案里,没有找到文字记录。其实,这种情况很正常,在当时的情况下,不保留文字记录是很正常的事。只要有可靠的人作证就可以了。但是,以我和你的关系,我不能给你作证。其次,当时批准你加入中情局的一位领导,因为某些原因,他不愿意出来作证。因为作这个证,极有可能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 左少卿惊讶地看着他。她完全没有想到,竟然会出现这种事。 杜自远非常抱歉地看着她,继续说:“你如果回去,会受到审查。其他问题都好说,但这件事可能会通不过审查。你要是不提这件事,倒可能不会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但你写自己的履历时,一定会说出这件事。你遇到了和柳秋月一样的麻烦。左少,如果政治审查通不过,你会很麻烦的。” 左少卿不安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你都说出来。” 杜自远点点头,小声说:“还有右少的事。她的许文梅不同。许文梅只有上尉军衔,并且,她把一封台湾来的重要电报交了出来。所以,她可以算是起义有功人员。但是,右少是中校军衔,解放前是在保密局本部工作。虽然你找到她之后,她一直为我们工作。只是没有像许文梅那样明确的立功事迹。还有一点,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除掉李铿一这件事,是不能说的。李铿一是我们找到的,但他属于总参情报部系统。这件事很敏感。所以,如果右少回去,可能会判刑,尽管可能会轻一点。” 左少卿惊讶地张大了嘴,“判刑!把她关在监狱里!” 杜自远说:“有这个可能。告诉你,这也是我不能接受的。” 左少卿立刻想到了她心里的疑问,“所以,你才放李铿一到了香港?” 杜自远默默地盯着她,说:“是。” 房间里令人不安地沉默着。他们互相盯着,一直盯到对方的心里。 左少卿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心里却痛苦到了极点。自从杜自远将她引到革命道路上,她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处于那个她曾经为之尽了力,并最终获得解放的国家里。但是,她现在却不能回去。她知道这是杜自远为了她好,但确实让她心中痛苦。现在,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杜自远沉默片刻,又说:“最近,国内的政治气氛也让人担忧,是越来越偏激的政治气氛。我担心,你和你妹的事,都很难从轻处理。所以……”他说不下去了。 左少卿努力露出笑容,说:“自远,我明白了。” 正文 六百零二、 结尾 杜自远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就留在香港吧,在这里也一样为国家尽力。79阅.读.网你和右少留在这里,作为一个情报小组,在中调部里,就只是一个代号,不会有人审查你们的过去。今后,仍然是龙锦云和你们保持联系,和我单线联系。” 左少卿明白,杜自远已经为她和妹妹尽了最大的力了。她无声地点点头。 最后,杜自远在送她出门的时候,说:“这些情况,就不要对右少说了吧。和炎哥做走私生意,也是很好的任务。明白吗?” 左少卿说:“是,我都明白。” 她和杜自远分手后,独自一人走在香港的街道上。 此时,天色已暗,香港初具规模的繁华,已如街边的霓虹灯一样,跳跃着,闪耀着。音乐声,说笑声,从影影绰绰的人群里传过来。 她明白,她的生活,她的生命,又要重新开始了。她现在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是和她的妹妹在一起。 故事讲到这里,其实已经结束了。不过,还有一些人和事需要交待。 于志道终于离开了香港,去美国了,去陪伴他始于抗战的妻子,度过她最后的一段时光。说到底,于志道这个人虽然曾经奸滑狡诈,却还是一个不错的人。 他的两条船最终卖给了一个同样做航运生意的人。这个人姓包,叫包玉钢。 那时,包玉钢只有一条旧船,并且包租给日本的一家公司使用。他买下于志道的两条船后,为他后来成为世界船王奠定了最初的基础。 香港鸿业贸易公司总经理冯顿,也离开了香港。 左少卿送他离开时,已经看出他心情压抑,精神萎靡,人也更加瘦了。 于志道的船卖掉之后,给国内运输紧缺物资的业务就停止了。国内一些单位和部门立刻对此事做出了反应。一些人通过不同的渠道逐级向上面反应,于志道的运输业务,为什么停止了? 这件事又自上而下地追查下来。那位新来的香港工委书记严厉地质问冯顿:“你明明知道于志道要走,为什么不把他的两条船接收下来!国内需要这些物资,你难道不知道吗!” 当时,冯顿眼前一片黑暗。他努力控制自己,才没有栽倒。他明白,出了这种事,被人如此质问,他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他的心,已经沉入到深渊里。 没多久,冯顿被调回国内。许多年之后,在下才得到消息,他最后在五七干校里去世。死前,瘦得皮包骨。 梅斯仍然和左少卿保持着秘密联系,尽管他对李铿一死亡一事非常愤怒。 他说:“你简直就不是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魔头!” 左少卿笑嘻嘻地说:“梅斯先生,你还要和女魔头保持联系吗?” 梅斯瞪着她,几乎是吼叫地说:“我付出了多大代价呀!为了你,我的头发都变白了!”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们迟早会发挥作用的。” 左少卿仍然笑着,说:“梅斯先生,你能介绍我认识美国总领事馆的一秘吗?” 梅斯再次瞪起了眼睛,“不可能!”又说:“他是海军情报署的人。” 左少卿明白了,梅斯所属的美国中情局仍然和海军情报署是死对头。 “但是,”梅斯竖起一个手指说:“我可以介绍你认识法国领事馆的米勒先生。”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中美之间秘密的“巴黎渠道”刚刚开通。左少卿和梅斯共同与米勒秘密见面,请他转告法国情报总局,保护中美“巴黎渠道”的安全。米勒先生深知在当时的国际形势下,中美之间的联系极其重要。他亲自回到巴黎,向法国情报总局的高层汇报,要求保证中美“巴黎渠道”的情况,不被苏联人知道。 也正是这条极其秘密的“巴黎渠道”,促成了基辛格博士于一九七一年七月九日秘密访问中国。 那时,左少卿姐妹已经租下于志道在花园道的房子。楼上是她们的卧室,楼下则是一间大客厅和数间密室。当时在香港的各国情报机关的特工人员,经常在她这里秘会,或者传递双方感兴趣的情报。 偶尔到这里来的,这有一个人,就是顾尚宾。大概没人想得到,叶公瑾正是通过顾尚宾,和左少卿身后的**情报机构保持双方心照不宣的联系。 一九五七年的十月,台湾方面派秘使赴北京进行秘密和平谈判,叶公瑾就是通过顾尚宾以及在香港的左少卿,和**的情报机构保持联系,从旁保护秘使的安全。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左少卿再次发挥她善于分析情报的特长,对她从各方情报人员嘴里了解到的情况,经分析整理,由龙锦云转交在北京的杜自远。 这就是左少卿后来的生活经历。而她的妹妹右少卿,则与炎哥把海上的走私生意做得非常成功,并且很挣了一大笔钱。 许多年以后,当年的强仔接替他的哥哥,成为“新义安”的龙头老大时,他的身后若隐若现的,总有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老太太,人称“幺太”,就是“右太”的意思。也就是当年的右少卿。 一九五七年七月的一天,也就是左少卿姐妹处决李铿一之后不久的一天夜里,左少卿姐妹躺在床上正准备睡觉。 她们其实各有自己的卧室。但她们更多的时候是在左少卿的双人大床上睡觉的。每到夜里,是她们商量各种情况的最好时间。 这时,姐姐左少卿正靠在床头上看报纸。妹妹右少卿则躺她的身边,正慢慢地回头盯着她。姐姐察觉了,回头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妹妹说:“姐,我记得,这几天应该是你的好日子,怎么没看到你用纸?好像,上个月的这几天,也没有看见你用纸。怎么了?” 姐姐一下子扔掉报纸,转身抱着妹妹,叫了起来,“哎呀,妹呀,你看出来了?两个月没来了,我正在疑惑是怎么回事呢。” 妹妹定定地盯着姐姐,她猛地翻到姐姐身上,掐住她的脖子,叫了起来,“臭姐,臭姐!你是不是不干好事了!是不是!” 姐姐大笑起来,“就是和哥呀,没有别人。就是和哥在一起来着。” “什么时候!”妹妹质问道。 “哎呀,那时还在武汉呢。就是救出小媛媛那一天。你带小媛媛回家了,我去找哥汇报情况。就是那一天,哥非要和我那样。” “是你勾诱哥的吧!是不是!” “不是,不是。是哥非要那样。我拦不住他,就那样了呗。” “就那一次?” “就那一次,真的,不骗你。只有那一次。” “哥真是好本事,一炮就打中了。” “妹呀,跟姐说,生孩子怎么生呀?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你告诉姐。” 妹妹恶毒地爬起来,抓住姐姐的膝盖向两边抬起来,“就这样生呀。” “要脱裤子吗?” “费话,不脱裤子怎么生呀!笨蛋!” “然后呢?”左少卿咯咯大笑。 “然后嘛,那个男医生,就会……” “等会,等会,怎么是男医生呢?接生的不是女医生?” “男医生技术好嘛,这还不知道!” “然后呢?” “然后他就用手从这里伸进去,就是这里,从这里伸进去。” “妈呀,干吗要摸这里呀?这里哪能让男人摸呢?” “费话!他不摸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生呀!” “那,怎么生呢?” “屙屎会不会呀?” “屙屎?会呀。” “就像屙屎那样屙,使劲屙,就生出来了。” 姐姐大笑起来,“屙屎就把孩子屙出来了呀!”她突然抱住妹妹,在她耳边说:“妹呀,姐该生个什么呢?男孩还是女孩?” 妹妹打她一巴掌,“当然是生儿子呀!哥已经有女儿了,你一定要生儿子!” “那要是生了女儿呢,怎么办?” “你敢!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叫你生儿子,你就必须生儿子!听到没有!” 一九五八年三月,左少卿在浸会医院生下一个男孩,重六斤七两。姐妹俩好一番商量,给这个男孩起名“苏子佑”。所以姓苏,是因为“武凤英”这个名字,当时还没有解密,所以只能姓苏了。其中的“子”,当然是“自”,含着杜自远的名字。“佑”当然是“右”,表明姐妹情深,也寄望妹妹保佑这个孩子。 照顾左少卿坐月子的,除了妹妹,再有一个人,就是龙锦云了。 这个时候,龙锦云也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她和秦东海是半年前结的婚,也是一炮打中的。谁都看得出来,她是个满脸洋溢着幸福和欢乐的姑娘。 她笑着说:“左姐,现在我也知道怎么生孩子了。哎呀,我现在好想好想赶快把孩子生下来。瞧东海怎么乐吧!” 左少卿姐妹听到这个话,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姐妹俩收到杜自远从北京发来的一封密信。密信里只有一句话:“苏太近日抵港。” 她们一时有些迷惑地看着这封密信。她们突然明白了,是母亲要来了!哎呀,是母亲要来了!太好了!姐妹抱在一起,就在床上滚了起来。 躺在小床里的小佑佑醒了,哇哇地大哭起来。姐妹俩又抢着去抱孩子,都在嘴里“噢噢”地叫着。左少卿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 姐妹两个都安静下来,注意地看着孩子嚅动着小嘴,吸吮有乳汁。她们脸上都露出最笑容。 不知这个结尾,是不是够圆满? (本故事完)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霎紫明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